罗华拿着住院账单和医生开具的出院通知书准备下楼,迎面碰到老朱头举着吊瓶从厕所里出来,罗华上前接过吊瓶帮他举着,他看着罗华道:“昨天怎么没看见你?”
“家里有点事,回去料理一下。”罗华说:“一会儿去办出院。”
“彻底好了?”
“回家养几天就差不多了。”
老头子看看四周,见走廊里有几个病人家属在聊天,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道:“能不能拜托你件事?”
罗华有些纳闷:“什么事这么神秘?”
“你帮我留下心,看看什么地方还有养老院,我想换一家。”
“原来住的那家照顾得不好吗?”
“不是照顾的问题,是……”老家伙难得地扭捏了一下:“原来那家收的大都是老头子,老太太太少了,一天到晚都没有个能说话的伴儿。”
罗华怔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哈哈笑道:“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就冲您还有这份精神追求,再活三十年没问题。”
老头子也笑:“临走我送你一句话,想不想听?”
“您说。”
“得饶人处且饶人。”
罗华一愣:“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老头子说完转身要走,被罗华一把拉住:“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别说一半留一半的。”
老头子回过身看着罗华,慢慢道:“这个世上可能没有鬼神,但是有因果,有报应。”
罗华的脸色沉下来:“所以你沦落到今天子女都不管你的地步,是遭到了报应?”
老头子居然认真地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我的四个孩子不是一母所出。我的头一个老婆生下了大儿子之后遇到了车祸,造成下半身瘫痪,我不想照顾她一辈子就甩了她。第二任老婆给我生下两个孩子后,我为了往上爬又和厂长离过婚的女儿好上了,我甚至知道这最后一个孩子不是我的种,所以他们如今这样对我并不奇怪。”
“那是你咎由自取,你欠他们母子的,我不欠任何人。”
“如果你把别人欠你的讨回来,就变成你欠人家的了。”
罗华一把抓住老头子的胸口,将他按在墙上:“你怎么知道有人欠我的?”
“这样对待老人家可不好。”
老头子没有反抗,淡淡地笑了笑:“给你个建议,以后别一个人在外面睡觉,如果非睡不可的话,给自己戴个口罩,这样别人就听不到你说梦话了。”
罗华心里一紧,逼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老家伙不紧不慢地道:“到了我这个年纪,经常连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转过头就忘了,别人说的话怎么会记得?”
“你少装蒜,那天晚上我到底说什么了?”
“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怎么会跟我说这么多废话?”
老朱头看着罗华的眼睛,缓缓地道:“我真的不记得你说了什么,只知道你活在仇恨里,我不知道你的仇恨是怎么来的,只是想劝你放下,不要到了我这个年纪还在为年轻时犯下的错误追悔莫及。”
罗华牢牢地盯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并没有在里面看到悔恨与愧疚,只看到了自己孤零零的影子,半晌,慢慢放开他,把吊瓶交到他手上,低声道:“如果我年轻时什么都不做,到了你这个年纪才会追悔莫及。”
说罢,他转身离去,一直走出很远,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大片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下来,聚成一条巨大的光柱,一群海鸥在光柱照耀的海面上盘旋。董柯坐在海滩上面对着远处的光柱呆呆出神,直到罗华走到跟前才下意识地回过头来。
罗华发现他的眼圈和鼻子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没等开口,董柯抬头笑了一下:“感冒了,我一感冒就流鼻涕,还淌眼泪。”
“怎么搞的?”罗华在他身边坐下。
“前几天淋雨了。”
“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好给你带点药来。”
“没事,就快好了。”
罗华从挎包取出一个信封:“那个广告做完了,这钱你先拿着。”
“我不能要……”
“别矫情,你父亲的病什么样你比我更清楚,算是我借你的,以后你挣了钱再还给我。”罗华把信封硬塞到他手里:“数数。”
“不用了吧?”
“这是我借你的,你连多少钱都不知道,将来怎么还我?”
董柯迟疑了一下,打开信封,开始一张一张地数钱,动作很笨拙,数了好几遍才数清楚:“三万八千五。”
“找时间给你父亲汇过去吧,做手术暂时还不够,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谢谢你。”
“不用总谢来谢去的,对了,明天晚上有时间吗?”
董柯笑了一下:“我哪天没有时间?我现在拥有的只剩下时间了,是不是去老地方?”
“嗯,这是最后一次。”
罗华顺手拿起董柯放在地上的香烟,点了一支:“你感冒了,应该多喝开水发发汗,不要坐在这里吹风,我走了。”
说着,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嘱咐道:“记着把钱给你父亲汇过去,别忘了。”
董柯也跟着站起来:“放心吧,忘不了。”
金万恩是个保养得很好且很注重仪容的人,身材微微有些发福但是没有走样,头顶的发际线也梳理得一丝不苟,看上去大约五十出头,不过冯铁霖猜测,他的实际年龄可能要更大一些。
和许多成功的企业家一样,生活忙碌是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的,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似乎他们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工作。作为本地区知名企业家和省市两级的人大代表,这一点在金万恩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抱歉,我只有十五分钟时间,一会儿区里有个会要参加,主管经济的市长会出席,不能迟到。”
令冯铁霖反感的是,这家伙嘴里说着抱歉,脸上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歉疚的意思,只是稍微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把头埋下去,手里的文件翻得哗哗响。
冯铁霖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决定长话短说:“金总,上月十一号,你们厂的财务主管罗为民被雷利军驾驶的叉车……”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粗暴地打断了:“那是个意外事故,我们已经为这个事故买单了,如果冯队长对这件事感兴趣,可以去找安监局,他们有详细的调查报告。”
冯铁霖强忍着气道:“那么请金总复述一下当天的事发经过,重点是仓库这段。”
“没什么好复述的。”
金万恩把手里的文件放在桌子上,身体稍稍后仰,说话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罗为民亲口承认这件事是他举报的,但却否认是为了破坏收购计划故意这么干的,我一时没控制住情绪就动手打了他,后来他在叉车冲过来的时候及时推了我一把,我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听说事故发生前,郑国栋向你出示了举报材料?”
金万恩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不是想问郑国栋有没有故意泄密?”
然后没等他说话,就坚定地摇头:“没有。材料里面没有提到任何关于举报人的信息,只是一些照片而已,我是根据照片内容和拍照的手机型号判断出举报人是罗为民的。”
“照片拍了哪些内容?”
“重点是南山脚下枯死的植被和草皮,还有几张是仓库里的盐酸存放区,暗示那里的环境污染是由厂里的盐酸作业造成的。”
“金总对这件事怎么看?”
金万恩不屑地哼了一声:“全他妈是假的!”
“假的?什么意思?”
“三十年前,我从最基层的生产线操作员做起,逐渐做到了质检员、小组长、车间副主任,然后我主动要求降级调到销售科跑业务,历任销售员、销售科长、业务副厂长、厂长,改制后我承包了这家药厂。我的大半辈子都在和药品打交道,制药产生的废液含有哪些成分会不知道?酸度超标?哼,南山脚下本来就是一片荒地,离基本农田远着呢,就算那里的环境真的是被制药废液污染的,又碍着谁的事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过问,怎么现在就有人举报了?”
“你的意思是?”
金万恩淡淡地道:“不过是有人想害我罢了,阻止药厂并购只是第一步。”
冯铁霖心头一突:“请说清楚一些,谁想害你?”
金万恩却摇了摇头:“冯队长,你来这里无非是想弄清罗为民的死是不是和我有关,或者干脆说,是不是我指使雷利军把他撞死的?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这是别有用心的人造谣污蔑,作为警察你不应该相信这些道听途说的东西。你只要把那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捋一遍就会明白,如果是我为了报复罗为民故意指使雷利军撞死他,就要符合下面几个条件——”
说到这里,金万恩拿起桌上的钢笔熟练地在手上转了几圈:“首先,我需要至少提前一周把厂里的醋酸氯已定库存清空,并在事发前一天补库,同时安排人假装客户下购买订单。其次,在事发当天通知这个假客户来厂里提货,这个提货时间非常重要,必须刚好赶上罗为民正在仓库里,而且就在醋酸氯已定这排货位背后的盐酸存放区。再次,恰好在事发这一天早上收到药监局下达的停产整顿处罚决定书,然后打电话让郑国栋带着举报材料从市里赶过来,还要在第一时间根据材料内容分析出举报人是罗为民,并及时把他叫去仓库。最后一点,我还要提前收买和说服雷利军帮我做这件事。”
金万恩把钢笔放下,面无表情地望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冯铁霖:“冯队长,你认为以上这些事情哪件是我能够提前预知并且事先安排好的?别忘了,出事的时候我也在现场,如果不是罗为民推了我一把,你现在面对的是个死人。”
见冯铁霖没有说话,他接着道:“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就更清楚了,如果是你坐在我的位置上,会采用如此复杂繁琐的手段去报复罗为民吗?现在是商品社会,想让一个人消失的方法很多,有钱就能办到,刚好,我比较有钱。”
虽然非常讨厌金万恩说话时颐指气使的腔调和资本为王的处世态度,但是冯铁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头脑异常精明的人,尤其是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他——想让一个人消失的方法有很多。就算他真的想杀死罗为民泄愤,也没有必要做的如此激进与张扬,事后还要背负报复杀人的嫌疑。
冯铁霖想了想,道:“你不是也怀疑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吗?不瞒你说,通过这些日子的调查,我们已经掌握了罗为民伪造这起举报事件的证据,南山脚下的草皮是被人为倾倒了盐酸烧死的。”
接着,冯铁霖告诉他已经找到了事发时前来提货的客户,而且对方确实有购买需求,然后又尽量简短地把放羊老汉的发现——草皮是一个多月前才开始枯萎的,以及在塑料加工厂找到化工桶的经过讲了一遍。
直到这时,金万恩才认真地打量了冯铁霖好几眼,随后轻轻点了点头:“我这次去上海就是为了接洽之前另一家对万恩药业有并购意向的投资公司,但是因为这件事的影响,对方把收购价格整整压低了两成。说实话,在签署并购合同之前,我不愿意让警方介入进来。不过……”
他直视着冯铁霖的眼睛,道:“我能感觉到你和其他的警察不一样,是真心想弄清这件事,而不是光想着破案出成绩。”
冯铁霖觉得他话里有话,问道:“还有其他警察找过你?”
他却没有回答:“你说的这些正是出事那天郑国栋来找我的目的,他也怀疑污染源是人为造成的,因为环保局的实际检测结果与举报内容不符。”
冯铁霖点了点头:“你刚才提到有人想害你,能具体说说吗?”
金万恩望向墙上的挂钟:“没时间说了,我得走了。”
冯铁霖回头看去,刚好到了十五分钟。
金万恩已经站了起来:“你晚上有时间吗?我今晚要在王府酒店招待上海这家投资公司的代表,大概八点前能结束。”
“你可以随时打我的电话,我二十四小时开机。”冯铁霖掏出名片递过去,他看了一眼,放进贴身的上衣口袋。
离开金万恩的办公室下楼时,冯铁霖迎面碰到了公司的副总刘宇,他俩都低着头,走了个对脸才发现对方,刘宇率先打招呼:“冯队长什么时候来的?”
冯铁霖点头:“刚来,和金总聊了几句。”
刘宇笑道:“你们当警察的消息真是灵通,金总上午刚回来,你下午就到了,怎么,还在查那个案子?”
“刑事命案,消息不灵通不行啊,死者家属都等着警方的交待呢。”
冯铁霖叹了口气,见对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封页的图案有点眼熟,回想了一下,之前在罗华家里的电脑上见过:“罗华给你们做的广告文案?怎么样,满意吗?”
“这你都知道?”刘宇有点吃惊,接着道:“不错,比我预想中要好,拿来就能用,基本不用修改。对了,他的嫌疑已经排除了吧,我听说你们传唤过他一次。”
“他有不在场证明。”
刘宇欣慰地吐了口气:“我就说嘛,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品行绝对没问题,怎么可能干那种事情?”
一想起这个年轻人,冯铁霖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沉重,谢绝了刘宇拉他去办公室坐坐的邀请,下楼开上面包车离开万恩药业。走在半路上,才想起刚才忘了问金万恩那个记录着举报材料的U盘是否在他手上,只好暗暗提醒自己晚上问问对方。
回到分局已经临近下班,冯铁霖赶紧整理好材料跑上四楼找到赵学民,把近些天的调查结果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并向他请求安排人手对金万恩实施监控,或者说提供暗中保护更为贴切。
赵学民没有立刻搭茬,沉默了片刻后,道:“如果这个案子的凶手是罗华,我承认他确实具备杀害金万恩的动机,但事实证明他的犯罪嫌疑已经排除了,你凭什么认为凶手还会继续对金万恩下手?”
冯铁霖取出特意带过来的两张视频截图递到他面前:“在郑国栋和雷利军被害前,罗华曾经长时间跟踪过这两个人,观海别院小区和翠华宾馆门前的监控都拍到了他出入现场的影像,时间完全能对得上,表明这绝不是巧合,尽管真正下手行凶的另有其人,但是这个案子和罗华绝对脱不开关系。”
“脱不开关系又是个什么关系?你到底想证明什么?罗华买凶杀人?这点不是已经被你们否认了吗?”
赵学民说着,拿起监控截图看了看,随即放到一边:“怎么没有金万恩的?按照你的逻辑,郑国栋和雷利军被害前都被罗华跟踪过,而他的下一个目标又是金万恩,那么为了预防犯罪,你应该找到罗华跟踪金万恩的监控录像才更有说服力。”
“金万恩的作息时间很不规律,尤其是并购计划失败以来,他几乎不怎么回家,有时工作晚了就在厂里忍一宿,他的办公室里有卧房,厂区内外都有监控,所以想跟踪他并不容易,而且大范围查阅监控需要人手,我现在……”
“我知道你现在人手不足,这个问题你已经提过一次了,但是马队那边也需要人手,你暂时克服一下,他那边的排查还有两天就结束了,到时候就把从你这里借调的人手还给你,你想怎么查都行。”
“我怕来不及,金万恩亲口对我说,有人想害他。”
“当初的并购计划要是成功了,金万恩的家产会翻着跟头往上涨,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不就等于害了他么?”
“可是……”
“对了,失踪的那个赵鹏全找到了吗?”
见他把话岔开,冯铁霖不好再揪住这个话题不放:“目前还没有发现赵鹏全的下落,估计遇害的可能性很大。”
“他老婆天天跑到局里来闹,影响很坏,昨天杜局都被惊动了,你抽时间处理一下,安抚受害人家属也是我们的责任嘛。”
出了局长办公室,冯铁霖走在楼梯上,就远远地听到楼下传来女人大吵大闹的声音,顿时心里烦躁得无以复加。不过他没有去接待室安慰赵鹏全的老婆,而是快步下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手里的材料狠狠地摔在桌子上。
连抽了两支烟,内心的烦躁仍无法平静,他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外面的喧嚣声顿时涌了进来。
此时正是下班晚高峰,街上到处都是人,胡乱横穿马路的行人和电动车堵住了正常行驶的车辆,不耐烦的司机把喇叭摁得震天响。远处执勤的交警跑过来进行疏导,却没有人听他的,斥责声、抱怨声、汽笛声混合着飞扬的尘土,将这个夏日的黄昏搅得更加躁动。
不知站了多久,情绪才慢慢安定下来,心思又转回到案子上。有人想害我——临走时金万恩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耳边,处在举报事件的漩涡中心,金万恩一定掌握着某些目前警方尚不知情的线索,这个线索也许就是破案的关键。
既然上头不愿理会,那就只有靠自己了。看看挂钟,六点钟刚过,距金万恩的饭局结束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王府酒店是公共场所,而且身边有人陪伴,至少在这两小时内,金万恩是安全的。
冯铁霖收拾了一下凌乱的桌面,来到楼下,没有开车,步行着走出分局。此时晚高峰已过,街面上清爽了不少,天气却依旧燥热,大概又要下雨,气压很低,没走几步路就感到胸口闷得厉害。
冯铁霖穿过两条马路,转进一条小巷,在经常光顾的一家小面馆点了一碗刀削面,多加辣椒多加麻油,热气腾腾地就着蒜瓣吃下去,出了一身透汗,反倒觉得没那么热了。
吃完面,他抓紧时间给小张打了个电话,打算做一下案情汇总。最近几天小张被他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去寻找赵鹏全失踪的线索,一会儿又去调查六二零案衍生出来的某个枝节,除了遇到电话里说不清楚的事情,两人连面都很少见。
“老大,罗为民在出事前曾经找同事借过一辆三轮车,是电动的,用了大概一周左右才还回来,时间跟在南山找到化工桶的日期刚好能合上。”
说话间,手机嗡嗡震动了两下,是信息提示,冯铁霖顺手点开,是小张发来的电动三轮车的照片,车型不大,货厢也比较窄,不过一次装五六个化工桶足够了。
小张在电话里继续道:“罗为民的手机通话记录我已经交给技术组分析了,暂时没有结果。还有,家乐汇对面的停车场我去看了,那里不是正规的停车场,没有安装监控,家乐汇门前的监控拍不到马路对面。瑶瑶居住的小区倒是有监控,但是缺少详细的体貌特征,光凭大概时间无法找到跟踪她车辆的嫌疑人。”
“对了,”挂电话前小张又想起一件事:“刚才我路过王府酒店碰到闫晓川了。”
冯铁霖有些纳闷:“他不是跟着马队搞排查么,怎么跑到那儿去了,那种地方是他消费得起的吗?”
“我也奇怪,就过去问他,他说当时正在排查五里桥一带的外来人口,马队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就急匆匆带上几个人奔王府酒店来了。我碰到他的时候马队已经带人进去了,留下他在外面看车。闫晓川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任务,但是看样子应该不是突查或者抓捕,倒有点像蹲守,因为马队进去前特意换了便装,而且看上去也不那么紧张。”
放下手机,冯铁霖长舒了一口气,看来赵学民并没有完全把自己的话当成耳旁风,无论他是否情愿,出于万无一失的考虑,促使他做出对金万恩提供暗中保护的决定。
冯铁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团队合作的力量和效率不是个人能比的,既然金万恩的安全已有保证,那么他就有时间去求证自己的想法了。
龙湾广场很热闹,晚饭后散步的人很多,其中穿插着玩轮滑的孩子,但是大部分空间被跳舞的人群占据。东边跳广场舞的是清一水儿的大妈,西边跳的是健身操,有男有女,年龄相对轻一些。两边的音乐都开得震天响,似乎在较着劲把对方比下去。
还是熟悉的一切,无论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只要每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人们的生活就要继续。
走不多远,路边有个冷饮车,车后面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依旧穿着一身洗得微微发白的校服,胸前印着实验中学几个字,只是脚上那双样式老旧的胶鞋不见了,换成了崭新的阿迪达斯。
“你姐呢?怎么不帮你?”
雷远抬起头,立刻认出了冯铁霖,指着头顶道:“不知怎么搞的,可能是昨晚忘关电源了,把电瓶里的电耗没了,我姐去借电瓶了。”
冯铁霖这才注意到冷饮车上的照明灯没有亮。
雷远用竹签插起一条切好的哈密瓜递给他:“没有电,搅拌机不能用。”冯铁霖想掏钱,却被他拦住了。
冯铁霖感觉这孩子似乎有话想对自己说,但是又有些紧张,犹豫了好几秒钟,雷远才道:“同学们都说,杀害我爸的凶手早就潜逃了,抢劫杀人的凶手一般来说都是流窜犯,不会始终停留在一个地方。我在网上也看到有很多类似的案子没有破,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这个时候你应该相信的是警察,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对你说的话,还有,你现在的年纪不适合上网。”
雷远抬起泛红的眼睛看着他:“你能抓住杀害我爸的凶手吗?”
这一幕让冯铁霖觉得很熟悉,用力点了下头:“一定。”然后顺手把钱放在他面前的案台上,向广场北边的弧形台阶走去。
今天是周末,晚上出来纳凉的人比平时多了不少,但冯铁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低着头从侧面绕过去,一直上到台阶的最高处,找了个视线不受阻碍的地方坐下。
此时夕阳还没有完全沉入海面,余晖将天际间染得一片金黄,潮湿的海风带走了空气中的燥热,身下的台阶仍残留着白日的余温。
冯铁霖点上一支烟,远远地注视着罗华的一举一动,由于他坐在罗华的斜上方,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看不到对方的正脸,但是能明显感觉到对方有心事。
嘈杂劲爆的广场舞音乐,偶尔从身边经过的人,似乎都对罗华没有影响,甚至有个小孩子跑过他面前时无意中踩到了他的脚,他都毫无反应,整个人就像石雕一样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远方,一动不动。
天色渐渐暗下来,罗华仍保持着初见时的姿势,就在冯铁霖怀疑他真的要变成雕像时,罗华终于动了一下,接着,把手伸进裤子口袋。冯铁霖猜他想打电话,迅速起身打算靠近一些偷听一下通话内容,却见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盒香烟,冯铁霖急忙坐回原地。
罗华抽烟很凶,一支烟三两口就抽掉了大半,剩下的半截不抽了,直接用手指把烟头捻灭,这让冯铁霖想起当天传唤他时的情景,同时想起来的,还有他那双冰冷沉定的眼神。一时间,罗华此时的背影和他当日流露出来的嘲讽与戏谑的神情重叠在一起,冯铁霖有种恍然交错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冯铁霖发现天色彻底黑了,急忙看了下时间,八点四十分,金万恩的饭局早该结束了,怎么没打电话?掏出手机想给对方打过去,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金万恩的号码,冯铁霖仔细回想了一下他约自己晚上见面时的情景,觉得不像是随意的敷衍。
冯铁霖想了想,拨通了闫晓川的手机。
“老大。”闫晓川的声音有些含糊,似乎嘴里正嚼着东西。
“你现在和目标在一起吗?”冯铁霖直截了当地问。
闫晓川愣了一下,大约没想到他会知道自己的任务,但是随即明白是小张告诉他的,立刻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压低声音道:“在一起,不过半小时前就从王府酒店出来了,现在美食街的一家大排档吃烧烤。”
果然是有事绊住了,去吃烧烤应该是临时起意,冯铁霖这么想着,同时把心放下了一半。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手机响起,他以为是金万恩打过来的,正纳闷吃烧烤怎么会这么快结束,拿出来一看,却是闫晓川的号码,接起来刚要说话,猛地听到闫晓川惊惶的声音:“老大,目标出事了!”
一瞬间,冯铁霖感到手脚冰凉,似乎整个身体都冻住了,强扭着僵硬的脖颈朝斜下方的台阶望去,罗华依然如石雕一般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远方,一动不动。
金万恩死了,被捅死在大排档后面的一条小巷子里,凶器是一柄刃长二十余公分的剔骨刀。
有人想害我——此时距金万恩说这句话仅仅过去了四个多小时,没想到一语成谶。
吃烧烤不是金万恩的主意,由于在酒桌上的洽谈很顺利,饭局结束后资方代表提议再找个地方坐一坐,顺便商定一下审计程序启动的具体时间,因为在之前的饭局上有人提到了本地烧烤全国驰名,于是一行人来到了这家大排档。
马卫东的出现和冯铁霖猜测的差不多,是赵学民听过他的汇报后觉得心里没底,于是打给马卫东征求他的意见,马卫东听说冯铁霖找到了罗华出现在现场的监控录像,二话没说就带着人直接过来了。
加上闫晓川,马卫东一行共四个人,开始时马卫东想扮作食客坐在金万恩的邻座,但是扫了一眼王府酒店的菜单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而且金万恩他们订的是包房,没有邻座可坐,只好重新布置人手,让闫晓川留在外面车上保持机动,自己和另外两人分别守在酒店大堂和包房外的走廊里进行监控。
差五分钟八点,饭局结束,马卫东以为金万恩会回到住处休息,没想到上车后一路开到了美食街的烧烤大排档。这条街上的消费水平是大众化的,不会出现王府酒店那种一盘炝拌土豆丝就要八十元的天价,而且这里的座位是露天的,马卫东等人没吃晚饭,早就饿坏了,正好点了一些烧烤边吃边执行任务。他们的座位紧挨着金万恩那一桌,对方说什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快到九点的时候,金万恩起身上厕所。厕所在大排档的屋子里面,马卫东等人之前检查过,而且由于天气闷热,当时所有的食客都在大排档外面用餐,屋子里除了后厨的小工没有其他人,所以没有派人跟过去。
事实证明,正是这个致命的疏忽导致了后面一系列事件的崩盘。
仅仅过了不到三分钟,屋子里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后厨的小工神色惊恐地跑出来,嘴里嚷着“杀人了——”
这一下就炸了,正在这条街上吃烧烤的人们呼啦一下全部涌了上来,当马卫东奋力分开人群赶到后巷,发现金万恩倒在血泊里,胸前插着一把剔骨刀,早已没了气息。
据发现死者的小工反映,他当时正在后厨穿肉串,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后经证实为金万恩,走进来问哪里还有厕所?小工以为厕所里有人对方等不及,就告诉他如果小解的话可以去后巷,对方点点头推开门去了。
后巷是平时放置垃圾和泔水的地方,通过后厨的一道小门与大排档相连。因为平时经常有客人也包括在大排档打工的服务员偶尔会去后巷解手,有时是厕所里有人不愿等,有时就是单纯图方便,所以小工并没有放在心上。
大约过了一两分钟,巷子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倒地的声音,不光这名小工,后厨里的其他人也都听到了。开始以为是收泔水的人来了弄出的响声,后来觉得不对劲,因为这条美食街通常会营业到凌晨两三点钟,收泔水的不会来这么早。出于好奇,小工推开门查看,刚好看见一个人影从地上跳起来朝巷子外面跑去,由于光线昏暗,小工并未看清对方长相,走到近处才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人,正是之前出去解手的中年人,胸口插着一把剔骨刀。
根据现场判断,当时金万恩面对墙根解完手刚转过身,就被事先藏在暗处的凶手扑上来捅了一刀,这一刀正扎在心脏上,瞬间的剧痛与心肌痉挛令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接着,凶手又连捅了两刀,头一刀继续命中心脏,后一刀却卡在了被害人的肋骨上,急切间拔不出来。小工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凶手,迫使他放弃拔刀,但是凶手反应机敏,在如此仓促的情况下仍能想到用死者衣物擦去刀身上的指纹以湮没证据。
老白在现场的血泊里找到一个一次性的塑料打火机,并从上面提取到了完整的指纹,经过严密的排查比对,初步判断可能是凶手在处理刀身指纹时不慎遗落的。
此外,金万恩选择去后巷解手并不是偶然的,因为大排档里的厕所堵住了,地上也被人扔满了吃烧烤剩下的垃圾,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而且,厕所里的水箱也坏了,无法冲水。然而就在二十分钟前,马卫东还去过一次厕所,那时厕所里面还是干净的,水箱也没有坏。
换句话说,凶手是在马卫东之后,金万恩去解手之前,进入厕所破坏掉水箱的,并且扔了满地垃圾,迫使金万恩不得不另找方便的地方。
据后厨小工反映,在金万恩之前的半小时内,没有其他人经过后厨去后巷。除了后厨,这家大排档只有前门一个出口,凶手想去厕所只能走前门,而金万恩和马卫东这两张桌子距离前门不到十米,可惜当时马卫东等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金万恩身上,没有人注意到凶手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做的一切。
最后不得不提的还是监控问题,那家大排档门前和后巷都没有安装监控。事实上,整条美食街除了两头的路口外,其他地方都没有安装监控,不过美食街周边区域的监控探头是比较密集的,但是没有一处监控拍到凶手逃离现场的影子。
“跟局里的指纹库比对了,凶手没有案底。”老白推门进来,把手里的检验报告放在冯铁霖面前。
目前我国公安系统的指纹库建立得并不完善,主要采集了有过犯罪记录的人员以及重大案件嫌疑人的指纹,比如前些日子传唤过的罗华。真正意义的指纹库还要等到第三代居民身份证普及后才能建立起来,在此之前,如果嫌疑人没有犯罪记录,他的指纹是查不到的。
见冯铁霖没吭声,老白继续道:“监控那边也没有结果,证明凶手对案发现场的周边环境非常熟悉,这跟你之前的判断吻合,凶手应该是本地人。”
“这个东西你应该给马队,不是我。”冯铁霖没有打开报告,直接在桌面上推回给老白。
“什么意思?”
“六二零案现在由马队负责。”
老白的眼睛眯起来:“你被放假了?”
放假是停职的隐晦说法,冯铁霖笑了一下,尽量不把自己的情绪带出来:“没那么严重,我现在负责赵鹏全的案子。”
就在半小时前,赵学民把他找过去,当着分局主管局长杜宝山的面将案卷移交给了马卫东。这么短的时间内,六二零案不断升级,被害人由最初的一个变成两个,再由两个变成现在的三个,总要有人对此负责的。如果眼下没有赵鹏全这个案子,放假大概是冯铁霖唯一的选择。
“错不在你。”老白道。
冯铁霖点头,知道老白在安慰自己,整个案子他是从头到尾跟下来的,并出席了大多数的案情分析会,应该知道自己在调查中处处面临掣肘的遭遇。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老白想了想,道:“那天你传唤罗华的时候,我去赵学民的办公室找他商量司法鉴定培训的事,杜宝山也在场。中间马卫东进来汇报工作,不知怎么突然就拐到了六二零案上,他很肯定地说你已经抓到了嫌疑人正在审讯,估计马上就能结案了。不一会儿你的助手小张进来开搜查证,杜宝山很高兴,以为这个案子已经破了,还夸了赵学民几句,结果监控一出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原来打的是杜宝山的脸,冯铁霖一直以为是赵学民在省厅领导那里栽了面子才刻意针对自己,看来是以讹传讹了。
由于去年参与破获了史无前例的一二四大案,给杜宝山的履历上添了浓重的一笔,年底他将调回省城高升一步。马卫东是在遭到撤职处分后被杜宝山带来的,自然要跟着他一起走,如果能在临走前破获一宗有影响的大案,说不定能够官复原职。
除此之外,目前仍未找到关于赵鹏全案的其他线索。即使这个姓董的大学生,冯铁霖也不能肯定他与赵鹏全的失踪案有关,他只不过是罗为民介绍给对方的打工仔而已,像这种能和赵鹏全扯上关系的嫌疑人一抓一大把,而且多数存在财务上的纠纷。
如果深究下去,这件事或许能给建立罗为民的心理模型提供一些素材——资助失学儿童与伪造举报案,甘守清贫、古道热肠与蝇营狗苟、损人害己的矛盾行为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如果有机会,冯铁霖很想弄清罗为民在做这些事时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态,到底是沽名钓誉?还是人格分裂?
不过他不能插手,因为那已经不是他的案子。
罗华从挎包里取出几样点心放在盘子里,端端正正地摆在墓碑前,这几样点心都是母亲生前最爱吃的,然后扯开一包香烟,点了一支放在旁边。
青烟袅袅升起,罗华望着墓碑上的两个名字,心里空落落的。金万恩死了,郑国栋和雷利军死了,连八竿子打不着的赵鹏全也死了,所有和那件事有关系没关系的人都死了,自己做到了身为人子所能做到的一切。但是他知道,这个结果不是父亲想看到的,母亲当然更不想看到。
母亲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他能够好好地活着,不求富贵,开心就好,在合适的时间娶妻生子,平安喜乐地走过这一生。可惜,她连这样小小的愿望都没能达到。
在知道自己的儿子想去南方创业却得不到父亲的支持时,隐忍多年的母亲终于爆发了,她偷出了那个存折并把它交给了罗华。存折里是罗为民刚刚卖掉了一套楼房的钱,那套房子原本打算留给罗华结婚用的,但罗为民执意要把它填进那个被冠以爱心名义的无底洞。
在罗华的记忆里,父亲因为这件事平生第一次动手打了母亲,也是唯一的一次……结果,自己却辜负了母亲,由于年轻涉世不深,那笔钱最终被骗得血本无归。
抚摸着母亲的名字,耳边仿佛又听到了母亲无奈的叹息,罗华把头顶在墓碑上,眼泪如同开闸的洪水肆意流淌,无常的命运,你拿走了我的一切!
风从海上吹来,被茂盛的林木挡住,发出海潮般的声音,罗华慢慢抹去泪水,站起来亲吻了一下墓碑,在心底道,妈,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沿着墓园的台阶下山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相邻的墓道里走出来,刚好与罗华走个对脸,两人同时愣住。
对方先开口了:“我来看看我爸。”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罗华看到了雷利军的名字:“哦,我也是来……扫墓。”
她点点头,没说什么,两人一起默默下山,风掀起她的长发,罗华嗅到了一丝好闻的味道,心里有些慌乱。
出了墓园,她转过身看着罗华:“快放暑假了。”
“什么?”
“小远快放暑假了。”
“哦。”
“小远一直想去云南,看看苍山洱海。”
“是大理。”
“对,大理,我妈说那是她这辈子到过的最美的地方,我和小远都想去看看。”
“暑期的人很多。”
“不多我们两个吧。”
“嗯……”罗华犹豫了一下,道:“需要向导吗?我去过大理。”
“你可以当我们的向导吗?”她侧着头问道。
“当然可以。”
欣喜一下子在罗华脸上荡开,她的眼睛也慢慢弯成了月牙儿。
就在冯铁霖下决心不再去想六二零案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怪事。起因是他的那辆金杯面包车出毛病了,怠速不稳,上坡时一冲一冲的,油给大了还容易熄火,好几次把他撂在了半路上,需要重启很多次才能好。郑国栋被害当晚就因为这个毛病导致他迟到了半个小时才抵达现场,最近查赵鹏全的案子肯定要经常往农村跑,冯铁霖怕再次把他扔在荒郊野外,就打算利用中午的时间修一修。
下楼取车的时候,又遇到了那辆立着新闻采访牌子的依维柯。不同于以往,这次车里有人,大概也是刚上车,发动起来正打算开走。
冯铁霖心里一动,向旁边横跨一步挡在车前。反正自己已经不负责六二零案了,索性把一直藏在心中的谜团解开,为什么那个叫晓风的能掌握那么多关于案情的详细信息,而且每次都能抢在自己前面接触到案件的相关人?重要的是,自己至今仍如坠五里雾中看不清这个案子的真相,他真的很想知道,面对同样的资料,那个神通广大的女记者能查到什么惊人的线索。
冯铁霖的动作太突然,把依维柯的司机吓了一跳,急忙一脚把刹车踩死,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张嘴就要开骂,大概是看到了他身上的警服才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改成了:“你干嘛?”
冯铁霖稍稍让开一步,问道:“晓风在不在车上?”
司机悻悻地瞪了他一眼,朝身后道:“晓风老师,有个警察找你。”
接着,驾驶座后面的车窗打开,一个脑袋探出来:“什么事?”却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冯铁霖皱了下眉,道:“我找晓风,市有线台的采编记者。”
“我就是晓风。”男子道,说着把挂在脖子上的采访证从窗口递出来,上面的姓名栏确实印着晓风两个字,边上贴着他的照片,台头也印着市有线电视台。
晓风竟是男的!冯铁霖一时有点发蒙,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十来秒钟,才问道:“你们台里有几个叫晓风的?”
“就我一个。”
冯铁霖尽力解释:“有可能音同字不同,不是拂晓的晓或者这个风,是个女的,大概二十多岁……”
对方看他的眼神已经像看一个神经病了:“我们台里,包括广播电台,就我一个叫晓风的,没有同音的,谐音的都没有。”
愣了好半天,冯铁霖才干巴巴地问:“你们到局里来干什么?我看到你们的车来了好几次。”
晓风的眼白翻得像个卫生球:“我们台新上了一个民生节目,最近一期的访谈嘉宾是你们这儿主管交通的沈军局长,因为沈局长太忙没那么多时间,只好把一期节目分开录,今天刚好录完最后一档。”
“你们不是来采访六二零案的?”
“什么六二零案?哎,哥们儿,别走啊,什么六二零案啊……”
冯铁霖只有落荒而逃,头上却顶了更大的一片雾水,巨大的疑惑、迷茫、失落,还有无法言喻的挫败感,把他弄得身心俱疲,以致于都忘记自己出来的目的是什么了,在路上转了许久,才把车开到修车厂。
强打精神把修好的车开回局里,又接到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由于连日来的搜寻无果,老孙那边也把人撤了回来。毕竟受到警力不足和技术条件的限制,基层派出所只能负责一些案情简单、因果关系明显、无需专业刑侦手段的案子,过于复杂的刑事案件就不是派出所能够侦办的了,而且前一阵子马卫东搞排查占用了太多下面的警力资源,致使所里积压了大量亟待处理的工作,甚至连基本的户籍办理业务都停下了。
所以冯铁霖对老孙的做法没有丝毫怨言,反而对他特意打电话来致歉感到过意不去。人只要活着,谁都有自己的难处,要时刻记住自己没有那么重要,冯铁霖经常这样提醒自己。
可是有的人不这样认为,就在临近下班的时候,马卫东突然给冯铁霖打来电话,说省内某外地公安机关打掉了一个网络诈骗窝点,其中最大单起涉案金额超过了五百万,而这名受害人就在本市白鹭滩开发区居住,所以该局派了一名警员过来取证。
马卫东在电话里很客气,说自己正带队实地走访,实在分不出身来,拜托冯铁霖帮忙接待一下对方,而且冯铁霖对分局里的积案也比他更熟悉。
冯铁霖没多说,直接问对方人在哪儿,用不用开车去接。马卫东连说不用,对方已经到分局了,就在二楼的接待室。
挂了电话,冯铁霖下到二楼,走廊里很静,他忽然想起似乎一整天都没有听到女人的吵闹声,不禁有点纳闷赵鹏全的老婆今天怎么没来上班?
推开接待室的门,正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便装小伙子在埋头吃盒饭,身边已经摞起了三个空饭盒,一旁分局的警员捂着嘴偷笑。
看到冯铁霖进来,小伙子连忙把盒饭推开,起身打算报告,冯铁霖摆摆手,让他吃完再说,顺手给他接了杯水。他重新坐下,三两口把剩下的饭菜扒进嘴里,噎得直打嗝。
冯铁霖笑着问他怎么饿成这样?
小伙子好不容易把气理顺,说他今天起了个大早,来之前先去了当地另一名受害人那里了解情况。那名受害人住在山里,路远而且不好走,为了赶中午来本市的火车,他早饭午饭都没来得及吃。火车的上的食品不但贵,量还小,他饭量大,那么少的东西不够他塞牙缝的,同时也舍不得花钱,结果下了车就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咬着牙倒汽车赶到开发区,在来分局的路上见道边有卖盒饭的,就一口气买了四盒。
说话的时候小伙子有点不好意思,冯铁霖注意到他的皮肤很粗糙,两腮位置有长期接受紫外线照射的人们特有的高原红,普通话却很标准,完全听不出地域口音。
说着话他递过自己的证件,冯铁霖一看原来是喀沁县公安局的,小伙子叫巴根,蒙古族,前年警校毕业,年初刚刚晋升为一级警员。
喀沁县是蒙古族自治县,深处辽北内陆,境内山多地少,物产十分贫瘠,一直是国家级特困县,曾经被省委省政府指定为省委书记扶贫开发联系点,大前年才刚刚从贫困县的榜单上拿下来。
“出门在外干嘛这么委屈自己?”冯铁霖问道:“不是有差旅补助吗?又不用自己花钱,回去填张单子报销就是了,这次又破获了这么大的案子,破案奖金还能少吗?”
巴根直摇头:“我们那里苦惯了,特困县的帽子虽然摘了,但是办案经费常年紧张,去年的差旅费现在没报呢,队里唯一的一台吉普车也趴窝了没钱修。这次的涉案金额确实不小,但是能追回来的不到十分之一,听说这点钱也已经被县财政盯上了,到时候破案奖金能不能发还两说呢。”
这就是沿海地区和内陆的差别了,国外媒体经常在新闻报道中把我国列入发达国家的阵营,却哪里知道我国政府坚持把自身视为发展中国家的苦衷,在这个GDP总量已经排名世界第二的国家里,仍存在极大的贫富差距与资源调配分布极不均匀的状况。冯铁霖叹了口气,不好说什么,把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聊起了案情。
和之前马卫东在电话里介绍的情况有些出入,喀沁县公安局这次并不是单纯地破获了一起网络诈骗案,而是成功打掉了一个涉黑犯罪团伙。网络诈骗只是这个犯罪团伙诸多敛财手段之一,具体操作方式是以网上博彩的方式进行赌球,但这个团伙不是庄家,真正的庄家在海外,他们充其量只是对方的一个下线。该犯罪团伙主要以开设赌局和敲诈勒索为生,手里也有数桩严重伤害的案子,在这次突查中还搜缴出七八支自制火枪。
“你这次过来取证的内容是?”
“据已经落网的三名主犯交待,他们在四年前曾经使用恐吓威胁和非法拘禁的手段,逼迫受害人支付一笔五百四十万元的非法赌资,我这次来就是想找受害人核实一下情况,顺便做一份笔录。”
“嚯,这么多钱?他们拿到手了吗?”
“拿到手了,不过是分了三期拿到的,加上利息实际上共拿到了八百一十二万。”
就算分期付款,四年前能拿出八百多万的人也不多见,这样的富豪在白鹭滩开发区屈指可数,尽管冯铁霖一个也不认识,但是总能听说过这些人的名字,他很好奇这个倒霉蛋是谁:“受害人叫什么名字?”
巴根说出了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名字——罗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