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大院

  单军这话是发自肺腑的,掏心窝子的。他希望王爷能听明白,能真的听进心里。
  王爷没做声,一会儿,却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容古怪又心酸。那苦涩的笑声,听得单军心里发沉。
  “我是不懂。”
  王爷转头把地上的行李包扔给单军,单军接在手里。
  “走了。”
  王爷转身拉开了门,迈出脚步,向单军转过了头:“对不住,这事儿,我帮不了。”
  门重重地关上,空寂的空气像王爷临去前那冻结的寒意。
  单军盯着门的背后,脑子里是王爷那瘦削苍白的脸。单军用力抹了抹脸,把手里的行李包搁在了一边……

  就在单军被关起来的这几天,军区大院里的周海锋,完全失去了单军的消息。
  自从那天分开,周海锋就再也没见到单军。在家属区进门的那条林荫大道上,在大院的食堂,在和家属区隔着一道栏杆的操练场,这些平时能够和单军照面的地方,周海锋一次也没有见到单军的影子。
  “周班副,干啥呢?不去打球啊?”
  傍晚,下班号吹过之后,三三两两的兵吃过晚饭,抱着球往篮球场走,看见周海锋独自在那条梧桐道的边上。
  周海锋笑笑:“等个人。”
  “又等啊?”这几个兵中午休息的时候就看到周海锋也在这儿,不知道等什么人。“那咱们先去了啊!”
  几个兵走远了还忍不住回头,看看周海锋独自徘徊的背影纳闷儿:“这俩天怎么老看见他在家属区转悠,等谁啊?”
  “不知道啊?”
  ……
  周海锋沉默的身影一直在路边。天黑透了,来来往往的家属也越来越少,直到道路上逐渐寂静。周海锋靠在树上,在被梧桐枝叶裁切得碎乱的昏黄光晕下,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一两天过去,周海锋再也等不下去的时候,终于去了将军楼。
  老政委夫妇正好出院门散步,看见了在院墙外徘徊的周海锋,诧异地说是小周啊?怎么在门口不进来?来来,进来坐!
  周海锋进了屋,老俩口对他很热情,周海锋问候了老俩口,一番寒暄后,周海锋的目光扫过楼上,单军的房门紧闭,毫无动静。
  周海锋终于还是开了口,在寒暄中,向老政委夫妇问起单军。
  老政委夫妇告诉他,单军到单司令那儿住了,报了名参加集训,这几天就出发,提前去军校报到。
  老政委夫妇也就简单说了几句,并没说详情。至于单军是被强制带走的,被单司令关着之类的种种情况,这些家庭内部的事,他们当然不会向外人说那么细,老俩口也不完全知道。所以在周海锋听来,就是单军住到了大院外,做出发前的准备,马上去军校。
  “……他走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周海锋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单军奶奶说没有啊,小周啊,你是不是有事儿找军军?他没留下什么话啊,也没交代什么,是不是这孩子忘了事儿,阿姨回头帮你问问他。
  周海锋说,没有,谢谢阿姨。我没什么事,只是问问。
  单军奶奶说,本来军军刚回来,要好好休息,可是听说学校暑期有培训班,就报名了,第二天就到他爸爸那儿去了。这孩子,在家就一天都待不住,他要好,要强!
  单军奶奶从来逢人就夸孙子,在外头从来不露单军的短,老政委对着周海锋一个兵,也不好当面说她的不是。
  “你们也是战友了,他要走了,是该和你道个别……”老政委说。
  周海锋沉默地听着。他并没有久留,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了辞。


  周海锋的心里是沉的。
  单军走得这么急,连招呼也不打,没有任何联系,周海锋知道其中,肯定有原因。
  但那晚在老楼里和单军发生的事,之后单军的失联,像一块石头,压在周海锋的心上。
  单军对他的感情像潮水汹涌又急切需索,单军率直的个性让他从来都是想到就做,从不掩饰逃避心中的想法,这烈火一样的激情带着挟裹一切的气势让他们都沉陷其中,可是周海锋也知道,单军不是这样的人。从本质上,单军不一样。
  那一晚他们做的事,同性之间的身体行为,在激情褪去之后,离开了那个瞬间生理的快感刺激,单军到底能不能接受,会不会在冷却后感觉到排斥和反感,周海锋的心里并没有底。
  那时候还没有直和弯的概念,用今天的话说,单军是一个直男。如果说之前单军的那些暧昧是因为报复,新鲜,好奇,后来是源于激越急迫的情感,可那一晚却彻底撕去了那些朦胧的面纱,将同性之间真实的、赤裸裸的东西展现在他面前。周海锋不知道,这种赤裸裸的行为,带给单军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这和感情无关,这是本能的、人不可抗拒的自然本性带来的反应,他的无法克制,他的急迫,他强行忍耐的欲望突破后不顾一切的举动,是不是过早地带给了单军冲击……
  周海锋也陷在不安,甚至后悔中……
  不管是什么原因,即使单军只是想想一想,周海锋也想给他时间,让他好好想想,冷静地想清楚……

  “哎,海锋!当心!……”
  篮球场上,周海锋下意识地伸手一挡,直砸面门的篮球还是擦着他脸颊过去了。一个兵跑来抱歉地:“碰着了?没事儿吧?”
  周海锋蹭了下脸,摇摇手:“没事。”
  “状态不对啊班副,老走神儿呢?”旁边一兵说。周海锋把球丢给他们,示意他们继续打,下了场,手蹭了下下巴,弯腰拾起了衣服,走了。
  “哎你这后头伤是不又绷线了?”那兵追在后头喊。
  “就这点儿破伤还没完了。”周海锋回头笑笑。
  他回到宿舍,开始收拾东西,同屋的战士看着:“今晚上就走啊?”
  周海锋专注着手里:“嗯,今晚的车。”

  单军到军区大院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起床号都还没吹响。
  他是飞奔着跑进军区大门的,岗哨惊异地看着他。单军跑进空荡荡黑魆魆的大院,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突兀的脚步声和粗沉的喘气声,他没进家属区,直接穿过内卫的门,直奔警卫连。
  当他看到楼下夜里停来的一辆管道工程大卡车时,单军知道机会来了。到了凌晨三四点,外头已经毫无动静,那几个勤务兵都在隔壁警卫室睡死了,单军走到窗边,向下看了一眼。
  这是七楼,单司令这处的房子是他在外头的居所之一,在市中心黄金地段的高级院区,在当时的楼房里算是设计先进的,墙体外围留了空调外机支架,但这一单元三楼以下为了防盗把这些支架都卸了,外立面光溜毫无借力之处。单军早就琢磨过这高度,现在底下管道坏了,来了辆工程大卡,正停在下头没开走,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的梯子。当夜,单军翻出了窗户,一脚踏着窗台,一脚踩着外机支架,就这么赤手空拳,敏捷利落,直接从七楼下来了!
  他俯身一跃跳在车厢上,再跳到了地面,亏得他是练过的,又胆大得没边儿,人鬼不知地跑了出去。回大院就有被发现的风险,可是周海锋的寻呼机在回连队的时候就上交了,这个点儿如果打电话到警卫连找人,按军区警备制度,所有半夜的来电都要由值班人员录音、记录备案,单军必须亲自回去一趟,他要当面见周海锋,这份儿想,这种滋味儿,没法用语言形容,他想见他,现在,立刻,马上!!
  警卫连营房外头,外哨老远看见一个人冲过来,喝:“口令!”单军毫不理睬,向里头就闯,两个哨兵差点吹了哨子,冲过来就要拦人,单军不耐烦地扬脸:“我!”
  “军军?你……哎?”
  哨兵愕然看着单军直冲上营房的楼,单军一把推开其中一间门的时候,里头的兵刚醒,正穿衣服,有的还没起来,都愣那儿了,睁大了眼睛惊诧地看着闯进来的单军。
  单军胸膛起伏,目光焦急地扫过房内,看着周海锋那张床,床上空着,豆腐块一样的军被方方正正,叠得整整齐齐。
  “周海锋呢?!”单军从嗓子里迸出声音。
  “他走了,请假了。”几个兵反应过来,赶紧说。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单军像被浇了盆冷水。“去哪儿了?”
  “昨天就走了,请了外出假,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干吗了。”
  “……”单军瞪着那张空床,他明白了。他知道周海锋是干什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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