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大院

  周海锋去了监狱,看他的父亲。
  单军后悔之前没问他是哪个监狱,在什么地方。如果在平时,单军可以调出周海锋的档案,看了就一目了然,也或者周海锋向连部请假时,讲过具体的去向,但单军如今在非常情况下,要是直接向连部询问周海锋的去向,他那个老爹侦察意识可不是吃素的,追兵估计也立马跟着杀到了。
  单军没去找任何人,包括大飞于征他们,离开了大院。
  单军一失踪,单司令那头闹了大动静。
  天亮之后,几个勤务兵一推门,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和嗖嗖窜风的窗户,目瞪口呆,跑到窗户边上往楼下一看那高度,面面相觑,都傻眼了。单军这一跑,单司令固然光火,也没想到他儿子还真有这本事,居然能在重兵把守下从眼皮子底下逃跑,又担心单军有没有伤到哪儿。一追查很快就查到了单军天没亮就跑回了司令部大院,去警卫连找过周海锋,可后来哨兵只说看到单军出了大院儿,至于去了哪儿,没人知道。
  单军和周海锋的关系,自打他们从特种兵特训回来,他俩的铁早就不是新闻。单军去特训这事儿,当时是没几个人知道,可回来以后,再不知道的就成傻子了,早就传遍了大院。周海锋为了救他才淘汰的事,当然也都知道了。所以单军去找周海锋,大院这头包括单司令,也并不奇怪,只思量着他是想向哥们儿求助。问不到单军的去向,知道了他还活蹦乱跳,单司令放了点心,他忙于公务,交代了手下的人去找。单军以前离家出走的次数也不少,单司令对他在外头的生存能力倒不担心,看这小子身上没几大子儿,在外头能扛到什么时候。
  单军逃出来的时候,房里除了几张毛票,还真是啥都没有。他没去找大飞于征他们几个,不是信不过他们,而是怕碰到王爷。要是碰上了王爷,他想走也走不利索。
  单军去了他院外的一个兄弟那儿。那是单军在外头结交的,当初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后来合脾气,反而处成了兄弟,过得硬的关系。这兄弟不是什么红二代,更和官商富的圈子一点儿关系没有,就是个汽车修理厂的工人。兄弟二话不说,把身上有的钱都掏给他,告诉单军,就吃他这儿、住他这儿,想住多久住多久,保证没人找得着他。
  单军感激这兄弟,但他没留下住,他问这兄弟借了辆车。兄弟说你啥意思,想在车里过夜啊?我这儿好歹有屋顶有褥子的,你不住还想跑哪儿去?
  单军说谢了哥们儿。我得走,去等个人。
  单军开着那辆车,停在了周海锋家门口的楼下。
  周海锋什么时候回来,他不知道。甚至周海锋会不会回这阁楼来,单军也不知道。
  可他就是觉得周海锋会回来。在周海锋看完他爸以后,会先回这儿来一趟。
  单军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么笃定。硬要说,直觉。
  周海锋要去几天,他没数。可一旦和周海锋错过了,周海锋回了大院,俩人想再见面就得再绕弯路。单军不想再等了,他已经等够了。不管周海锋是今晚回来,还是明天,后天,他就在这儿守着,板等。他不想再错过一次!
  单军胡乱买了点吃的,就在车里对付了,夜里就靠在靠背上,睡着了又警醒……
  单军就这么等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晚上,终于让他等到了周海锋。

  周海锋真的如他所料,探监回来后,先回了一趟阁楼。
  可是单军等来的,却不是周海锋一个人。
  当单军看清周海锋身旁的人,已经放到车门把上的手停住了。
  那长相,他记得。他认出了那个人是谁。
  单军的表情凝固了。

  那个晚上,在工具房外来找周海锋的男人。那个抱着周海锋的肩膀,关切安慰他的男人。
  单军没忘记他那张脸。
  现在,这人穿着警察的制服,外面下着小雨,他打着伞,和周海锋并肩走在一把伞下。
  这人叫任勇,是周海锋的朋友。
  说起他,是说来话长。周海锋和他认识,是通过他的同学。当初周海锋父亲入狱,周海锋几个铁哥们儿为了帮他,四处打听有没有监狱里的关系,能够得上的,其中一哥们儿也是通过别人,认识了这个警察,他就是那所监狱的狱警。周海锋就这么认识了任勇,而任勇人很仗义,他答应了哥几个,会在狱里关照,让周海锋放心。而他也确实说到做到,时常把老人的情况带给周海锋,也没少替周海锋带东西进去,明里暗里的忙,帮了不少。周海锋感激他,而这狱警对周海锋也很好,不仅信守承诺,对周海锋的生活也很关心,周海锋高中时候一个人在外头打工养活自己,任勇时常去看望他,周末有事没事都爱去找他唠嗑,玩儿。所以时间长了,两人成了非常近的朋友,周海锋当兵前,把父亲托付给他,让他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通知他。
  周海锋这趟去探监,也去看了任勇。他父亲的情况稳定,周海锋的心也放了点。回来的时候,任勇说自己也要回来办点事,两人就一起回了城,他一直把周海锋送到楼下。
  现在小雨淅沥,任勇和周海锋走在伞下,看着周海锋军帽下坚毅的侧脸,是欲言又止。
  在那个年代,不像今天的同志更敢于正视自己。相反,在那样的社会环境和社会观念下,这样的人即使自己有了认识,也只能痛苦地压抑,伪装,拼命去掩饰,不敢将自己暴露,那将需要极大的勇气,承担严重的后果。
  可是,并不因为观念的封闭,这样的人就少,相反,他们在暗处存在着庞大的数量。而任勇,也是其中一个。
  他对周海锋的好,对他的亲近,不是那么纯粹的。只是他的家庭,工作性质,社会关系,各种体面,让他选择隐藏到底。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犯这个错的代价太大,他错不起。
  所以他一直隐藏得很好,和周海锋兄弟相处,从来没有流露过什么。他有一个稳定的女朋友,已经谈婚论嫁,看起来很正常,没有一点不正常。也因为藏得深,没有让周海锋察觉。在那个时候,像任勇这样为了自我保护深藏起来的同志,是绝大多数。
  但是人的感情如果能控制自如,就不叫感情了。任勇对周海锋的这份想法,一直没断。
  以前周海锋还小,他可以把他当弟弟看。自从周海锋当了兵,成熟了,更男人了,任勇每次看见他,都难以自控。
  这一晚,任勇的心情尤其复杂。他在和周海锋的交谈中,能感觉到周海锋的心绪,除了对父亲的,还有别的。
  “行了,就不喊你上去坐了。下雨了,快早点回吧。”任勇的家也在市内,周海锋到了楼下,对任勇告了别,就要上楼。
  “海锋!”任勇没忍住,叫他。
  周海锋回头。任勇望着路灯下这张让他心动的面孔,有点冲动,也有点按捺不住。他走了过去,把手在周海锋肩膀上轻轻抚了抚。
  “都打湿了。”任勇抚去了肩章上头的雨水。
  “没事儿。”周海锋看了肩上一眼。
  “你这是怎么搞的?”任勇在路灯底下,看到周海锋脖子上有块擦伤。之前没注意,现在凑近了才看到。
  “训练时候碰的。没啥。”在司令部按照战斗连队标准训练,磕磕碰碰难免。
  “我看看。”任勇心疼地说,让周海锋抬起下巴。他个子比周海锋矮点儿,就着灯光脸靠近过去,手指抚了抚那处伤,周海锋虽然觉得有些别扭,但并没有多想,也没避着,任勇靠他这么近,控制不住自己,他忍不住低头去吹那个伤口,嘴几乎要贴上周海锋血脉毕现的脖颈……
  一道车的大灯突然大亮,猛然笼罩了他们,周海锋和任勇都回过头,刺眼的灯光直直地刺在他们的脸上。
  任勇的眼睛被刺花了,他愕然直起身,眯起眼睛迎着灯光看过去,还没等他看清,一个人影已经大步到了面前,一把揪起了他的领子,迎头一拳将他揍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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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拳力道太重,将任勇揍得当场嘴角开裂,吐出来的都是一口血沫子。
  “单军?!你干什么!”周海锋看到单军的震动,惊愕,复杂,被单军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打懵了。
  单军从地上揪起还没反应过来的任勇的前襟,还要落下第二拳,被周海锋扯住拉开:“住手!你疯了?”
  周海锋赶紧扶起任勇,任勇半边脸都肿了,用力晃晃头,耳朵半天都还在嗡嗡作响。周海锋看出这拳有多重,转头对单军:“还不过来道歉!”
  “道歉?”黑暗里单军脸黑得看不清楚,声音犹如冰碴:“你再说一遍?”
  任勇摇晃着站稳,抹了下嘴角上的血,他也是当警察的,被揍得这么狠能不怒?冲上去就要还手,被周海锋一把拦住:“对不起任勇,这是误会”
  “海锋!这小子是谁?怎么上来就打人?”任勇火冒三丈。
  “我是谁?”单军阴冷的声音走到了灯下,任勇看着他过分帅气和布满戾气的脸,一愣。
  “你想知道,就再碰他一次试试。”
  单军刀子般的眼光,像钉子把任勇钉在了地上。即使是任勇这种看惯了囚犯的狱警,脊背也一阵发凉。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周海锋知道单军误会了,可现在当着任勇的面,他没法儿解释!
  “那是哪样?”单军嗓音很沉,沉得不见底。
  “这什么人?海锋,他要干什么?”任勇隐约感觉到什么,要过来。
  “不想再挨揍就给老子待那儿!!”单军指着他,吼!
  “你冷静点!”单军的莽撞、冲动,让周海锋也按捺不住脾气。单军不问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伤的不仅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恩人!
  “他跟你什么关系?”单军冷得像冰。
  “他是我的朋友!”周海锋声音也压抑了,单军语气里的怀疑刺痛了他。
  “朋友?”
  单军脸色冰寒交替着怒火,愤懑,伤心。
  在他车里的角度,看到的是任勇要亲周海锋的脖颈,而周海锋不闪不避!用不着看清那究竟是亲还是别的,单军那野兽般的直觉超乎常人,从他第一次在工具房看到这个男人的时候起,就本能地产生敌意,那是一种类似动物本能般的嗅觉,对敌人威胁和危险的嗅觉,这个男人对周海锋的一举一动,那些细微的表情,动作,看在单军的眼里都有不可告人的意味。那不是一个没有企图的人,一想到周海锋可能和他有的过去,单军的心上像插进一把尖刀,全身都像被架在火上烤!
  “朋友就能对你这么干?”
  在当时,如果不是在已经有人看过来的街上,如果不是在这样暴躁冲动的情形下,本来可以解释清楚,可是人在这样的情绪中往往控制不住口不择言,却变成了更多的猜忌和误解!
  “都几个朋友对你这么干过?!”
  单军猛然直着脖子。
  “是不是是个朋友你就跟他干这个??”
  “住嘴!!”
  周海锋怒吼。
  吼声划破雨丝,重重地砸在地上。
  单军沉默了。周海锋也沉默了。
  突然凝滞的寂静,像冻结了空气的流动。
  任勇捂住了鼻子,血从他的手指缝里渗出来,一滴滴掉在地上。刚才那一拳砸到了他的鼻梁,流鼻血了。
  周海锋从愣神中回神,匆匆过去掏出纸为他擦拭血迹,任勇摇摇手表示没事,周海锋扯下纸卷帮任勇堵进鼻子止血。
  他们忙乱着。单军站在一边,看着。
  他等了一天一夜,就是为了看这个。他从七楼往下跳,就是为了看这个。
  单军一言不发地转身,上了车合上车门,启动了引擎。
  周海锋听到汽车发动声回头,车已经急速倒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调头,猛地一把方向,绝尘远去,红色的尾灯在雨雾里划出弧线。
  “单军!”
  周海锋追上去,车尾早已去远,消失在雨中的黑夜。
  周海锋对着那方向,直直地站在雨中……
  任勇看着周海锋一动不动的身影。今晚,他多少已经明白了什么。怀着满腹复杂,他慢慢走到了周海锋的身后,手搭上他的肩膀。
  “海锋……”
  周海锋回身,没等任勇开口,周海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低声向他道了歉,然后说,对不起,你先回去吧,我以后再向你解释。先走了。
  周海锋满面焦虑地拦了出租,拎着行李就急匆匆上了车。任勇站在原地,怔怔地目送着车子飞快地远去,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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