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砸响窑
民国十五年冬月十六,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东边道这一疙瘩地方朔风凛冽奇寒彻骨,真正是滴水成冰万物皆冻,哈口气怕是连舌头都要掉下来。头顶的红光子(太阳)虽说明晃晃照着,也像是被冻在了蓝汪汪的天幕中,半天不见挪动地方。
但就在这样砭人肌骨的天气里,浑水县宽甸子纪家大院内外,却是人仰马嘶喊杀连天,枪炮声密集得像炒豆子。交火的双方,院子内是纪家的家丁和大排队,院子外闹腾腾的是四里八乡的几股土匪绺子,内中势力最大的一股报号战东道,大柜宋景臣诨名镇八方,坐镇四面梁山头,手下有几百号崽子,是个在东边道一跺脚地皮颤三颤的人物。此刻他歪戴着狗皮帽子,正瞪着血红的大眼珠子,挥着手中的马牌撸子督战。他旁边的是一个相貌标致的女土匪,她生得一张匀净的鸭蛋脸,脸上两颗杏核眼黑白分明,一对柳叶眉斜插入鬓,看起来有几分妖冶。她身穿蓝底印花布袄,外罩一件黑色裘皮斗篷,左臂上绑着一块黑布,左右双手的短枪轮番开弓,几近弹无虚发。她是宽甸子本地的土匪绺子云中龙的大头目混天龙蒋茗,她手下的土匪崽子们聚拢在她身后,一个个头上绑着孝带子,正咬着牙将子弹倾泻到纪家那高高的院墙上,他们是为前任大掌柜大白龙杜方雄报仇的,这次请镇八方出山典鞭,聚拢东边道的逐路好汉老得江、长青队、草上飞攻打纪家大院也全出于此。
说起来大白龙杜方雄也是一条绿林好汉,他从当地的大户中定时收取保护费,不准外来绺子骚扰,在民众中一向甚有声名。只可惜他在赴纪家约请的时候被纪家老三纪青魁所卖,惨死在浑水县的大牢里,头被县警备队的人用铁丝穿起来挂在了县城的南门上,直到半个月人头腐烂才被摘下来。杜方雄早些年下山压花窑时,相中了窑子里的头牌窑姐零翠儿,碰码之后才知道零翠儿也是苦命人,爹是个啃海青的大烟鬼,早早就把零翠儿卖到窑子里抵债。杜方雄动了恻隐之心,便动了绺子里的浮财将零翠儿赎出火坑,零翠儿也随着杜方雄入了绺子,发誓结草衔环报答杜方雄的恩德。零翠儿本名叫姜映珍,土匪中的大小头目为了隐蔽身份通常都会起几个假名,绺子里的翻垛子(军师)当时正巧看到盖碗里泡着苦茶,就给她起了个别名蒋茗。零翠儿也就以蒋茗行世,报号混天龙,并练得一手好枪法,成为云中龙的二掌柜。
作者的话:《阐幽录》的名称出自《周易•系辞下》:“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 本文中将出现的元素有:经络腧穴、五运六气、灵龟八法、子午流注、奇门遁甲、六爻八字、玄空飞星、玄空太易卦、过路阴阳、九星翻卦、五音姓利、乾坤国宝、八宅风水,每日连载,欢迎关注支持!
(正文)
土匪们虽然作战勇猛悍不畏死,但纪家大院的防卫也不是吃素的。纪家有三个儿子,每个儿子都占有一套院落,纪家老爷子在外面又修了一道大院墙,将三个院落都圈在里面。院墙用东边道盛产的花岗岩混着白灰土建成,有一丈多高五尺多厚,土枪打上去也就留一个白痕,压根就伤不到里面的人。院墙外设有铁丝网和拒马,土匪的马队即使行踪飘忽也近不得前。墙头上堆着密密麻麻的铁蒺藜,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何况上面架设有威力巨大的二人抬土炮。纪家的家丁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操纵土铳时一人填砂一人点火,两个人就像合成一体一般。他们占据地利优势,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应付裕如。而纪家老爷子重金聘请东洋人杨大辫子训练的大排队更是毫不含糊,他们清一色的黑褂黑裤,一人配一把长枪一口好刀,在院墙内往来增援,土匪人数虽是他们的几倍,可在火力上没能占得丝毫便宜,打了有半个时辰连铁丝网也没挤进来。
云中龙绺子中的一个棚炮头挤到蒋茗身旁:“大当家的,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我到那个空子压上去,别住那个二人抬!”蒋茗微抿嘴角,向旁边的镇八方瞟了一眼,尖着嗓子道:“成!只要能砸下来这响窑给大白龙报仇,里面的东西你随便挑!”镇八方忙中偷闲,向他翘了个大拇指:“有种!”又扭头冲身边的炮头崔大力吼道:“多给里面送点糖粒子,别抠抠嗖嗖的!”崔大力是个黑铁塔样的壮汉,闻言挺了挺身子,手中的花机关枪突突得更欢快了:“放心吧,大掌柜,就怕他们肚量浅吃不下!”
这棚炮头在众土匪的火力掩护下,机警地避开了头顶上射来的几发子弹,几个滚翻跃到了铁丝网跟前。他身后有几个土匪崽子也要跟上去,但被墙头瓢泼一样的弹雨阻住了,一时难以跟上。那棚炮头抡起手中的厚背砍刀,冲着铁丝网连砍数下,铁丝网被扯出了一个大洞,他一手扶着铁丝网急慌慌地便向里钻。不料一根寸把长的铁丝勾住了他的土布棉袄,因他用力过猛,连内里的棉絮也被带了出来。他半弓起身子,急着想将衣服拽出来,却恰好暴露在墙头土炮的射程内。只见一团火光闪过,混合了火药的铁砂成一个扇子面扫了过来,无数铁砂都轰进了他的身体,他身子一晃便歪在地上不动了。正在后面指挥的蒋茗猛地一拍大腿,重重地叹了口气。
但听旁边传来一个不疾不徐的声音:“蒋掌柜的甭着急,已经有点子了!”蒋茗正心焦气燥,闻言不觉精神一振,急急向旁望去,只见开口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土匪,他身材颇为瘦弱,脸色也苍白得有些过分,更没有蓄土匪中常见的络腮胡子,看上去便像是大上海滩中演文明戏的小生,完全不像个杀人越货的土匪。蒋茗却知道此人乃是战东道的翻垛子先生吴绪昌,他的来历无人知晓,因其颇富韬略,又算得一手皇极经世星法,无论是开山立柜、挑线砸窑、巡风顺水、接观音抱童子,诸般事务无不到手便决,在东边道地界上人送外号二萧何,战东道上上下下对他都奉若神明,自宋景臣以下都称呼他先生而不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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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茗忙恭恭敬敬地道:“便请先生赐教。”宋景臣也说道:“先生有什么好主意,快说出来。”吴绪昌压低声音道:“刚才看那二人抬轰了几炮,虽然它响声大打得广,但打中人的时候声音沉闷,也没见多少血浆子流出来。据此看来,他们往炮眼里压的是炒过的炝子面,药劲不大,只要多带几床棉盖子肯定能挡住。麻烦的还是旁边那两个长套筒,看打的柴禾是老毛子造的,得派两拨人把他们引开。”听他这么一说宋景臣立刻会意,土匪为了移动方便,出门都不带什么重武器,像崔大力带的这挺从国外洋行走私进来的花机关枪已经算是顶级装备了,而墙上的人居高临下,虽说是门土炮近战时也威力无边,但只要能顶住大炮的两次轰击,便可以从正面直接动手了。他命人将长青队和老得江的大柜都找过来,让他们带人分头攻打院墙的西北和东北两角,炮火有多猛便打多猛,别吝惜子弹不够用。同时他又暗叫自己绺子中的粮台黄山屏多从周边的老百姓家中划拉棉被,再往上泼些水,只要那两个长套筒一走立刻便发动总攻。诸人得了计策,各个领命而去。
少顷老得江和长青队在院墙背后开了火,听响动显然闹腾得不轻。院子里的纪老爷子唯恐土匪从后面爬进来,亲自赶到后头去督战。他穿着长袍马褂,头上扣一顶瓜皮帽,目标十分明显。长青队的长枪手看得真切,一个点射扫过去,纪老爷子脑门正中便多出了一个黑洞洞,红白之物溅了一片。伴随着绺子中一声欢呼,院墙内一片大哗,有家丁向纪家老大报告:“大老爷,不好了,老太爷被狗娘养的土匪打死了!”纪家老大闻言又惊又怒,没想到老父一世英雄最后却死在了宵小手中。他爬到北面的院墙上,抄起长枪向下面的土匪射击,但长青队早已有准备,土匪们都埋头趴进了雪窝子,趁他换子弹的间隙还和他打起了对攻。几乎与此同时老得江绺子也大展神威,趁大排队混乱的时候突到了院墙下的死角里,将墙外的障碍扫开了一大片。
二人抬土炮两边的长枪见后头的情势不对,便紧急增援北面去了。宋景臣见时机已到,向着身后一挥手,绺子中立刻蹿出了十多个悍匪,人人头顶浇过凉水的五六床厚棉被,向着正前方猛冲。墙上的二人抬土炮早已压好了铁砂火药,炮手见状点着了引信,对着土匪群轰去。然而一阵黑烟散去,炮手却惊呆了。打出的铁砂都嵌入了厚实的棉被中,下面的土匪毫发无伤。土匪群嗷嗷乱叫,黑压压地冲了上来。他们人多势众,很快便清除了正门外的障碍,甚至有几个人抱着三尺来粗的原木,向着院门猛撞。墙内的大排队急了,疯了一样向下面射击。但土匪们狂性已发,死了一拨又上一拨,竟是不给纪家人丝毫喘息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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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家虽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院套,但究竟并非什么固若金汤的城池,尤其是那大门,不过使用山里上好的椴木包上铁皮,哪经得住土匪们齐心合力的猛撞,才几下便哗啦啦散了架。宋景臣一挥手中的马牌撸子:“崽子们,压上去!”战东道的土匪乱哄哄地答应着,一窝蜂地向院子里挤去。纪家大院的家丁知道土匪接下来便要血洗纪家,因此人人高呼酣斗,誓死不退。因为近战不便,他们抽出背后的大刀,和土匪展开了激烈肉搏,一时竟也让土匪攻势为之一缓。
吴绪昌身后的一个小土匪兴奋地嚷道:“先生,俺们也进去吧!”吴绪昌趴在雪窝子中没有动作,扭头看了他一眼,缓缓地道:“不急。”跟他说话的这个小匪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张饼子脸被冷风抽得通红,两筒鼻涕不住地上下吸溜,以至于鼻子和嘴巴之间留下了两道奇怪的印痕。只有那一双圆溜溜的大眼颇有神采,显出这是一个头脑不凡的机灵鬼。他叫何栖云,是吴绪昌身边的马夫,同时也是吴绪昌的入室弟子,已经学到了吴绪昌的三分本事。别看他年纪小,却已是一个有着三年多匪龄的老杆子了。
说起他的来历,倒是战东道的一段趣话。他是河南府巩县人氏,十多年前鞑子一倒,中原群匪齐起,虽有镇嵩军等官府武装前后弹压而屡禁不止。那时节为了自保,河南各地都成立了以青壮年为主的枪社,平日里喊杀操练,土匪来时保护家园。这小何的父亲老何就是村里红枪社的大头目,手下有一两百号精干村民和十多条枪。虽然在他的领导下,成功抵抗了流窜股匪黑五子的进犯,却也深深得罪了这个骄狂的混世魔头。黑五子派出两个手下携带短枪混入县城,趁老何进城卖烧柴之机将他射杀。老何一死,红枪社群龙无首,黑五子又杀了个回马枪,血洗了整个村寨。小何和一个族叔在混乱之中逃了出来,知道当地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便一路流落到了关外。那个族叔到了关外后水土不服,打摆子死了。小何一个人沿街乞讨,风餐露宿,时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一次他连续三天没要到任何吃的,身上只剩下一把干黄豆,眼看已是奄奄一息,倒卧在一处偏野荒郊的石头台上,却被战东道绺子中巡风的土匪发现了。那天也是无巧不巧,巡风的不仅有水香孟仲义,翻垛子吴绪昌也出来了。俗话说巫医不分家,吴绪昌看何栖云卧在地上,用手指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说声还有救,便从褡裢中取出七支银针,分别扎在了何栖云的七路大穴上,又给他灌了两口苞米酿制的烧刀子,竟然将他从阎王手中救了回来。何栖云醒来后无路可去,就在吴绪昌的主持下给土匪的保护神达摩祖师上了十九柱香,又拜见了大柜宋景臣和绺子中的炮头、秧子房掌柜、粮台、水香等诸位头领,便算是在战东道中靠了窑,成为一个领半分粮饷的小匪。吴绪昌看他机灵,没将他外放,就留在自己身边,后来还收了他做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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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绪昌盯着院墙内的厮杀神情漠然,他将手笼在袖口中,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对何栖云道:“一会儿进去了你找样东西。”何栖云忙不迭地答应:“昂。”吴绪昌续道:“那东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是混沌未开之象,但内中自有乾坤。找到了不要打开,也不要声张,直接送到我这里来。”何栖云恭恭敬敬地应道:“是,先生。”
他抬起头看向纪家院落,从洞开的大门向里望去,院子里已是血腥一片,刚才还在喊打喊杀的大排队多数已成了尸首,横七竖八地倒卧在雪地上。大朵大朵的血花溅在白皑皑的积雪上,就更显得触目惊心。只有少数几个家丁尚在墙角负隅顽抗,但显然大局已定,他们已不可能改变什么。纪家老大忽地从暗处蹿了出来,嘶哑着嗓子吼道:“我和你们拼了!”他奋尽全力挥起大刀向蒋茗冲去。蒋茗冷笑一声,右手微抬一枪甩出,正中纪家老大额头。土匪最佩服枪法出众之人,其他绺子的土匪见到蒋茗这一手无不艳羡,当即便有人喝起彩来。蒋茗恍若不闻,她大踏步走上前,一脚踏在尚在抽搐的纪家老大前胸,恶狠狠地盯着他低声问道:“你三弟哪去了?”纪家老大惨笑一声,表情说不上是喜是悲:“我三弟……出门了。”蒋茗闻言大怒,叭地在他心口补上一枪,转回身恶声道:“把这里的王八蛋都赶出来插了,替老当家报仇!”云中龙的崽子巴不得她有这么一句话,因此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大家分头杀进三个院落,见人不分三七二十一就向外撵,如有不从直接大刀伺候,片刻院落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号和叫骂声。
何栖云在师父的命令下,也随着四里八乡的土匪进了院子。他是从关内流落过来的,入了绺子后也跟着砸了几座响窑,但像这种屋连屋院套院格局的大宅子还是第一次见,一时也有些犯迷糊,竟不知先向哪里走。这时忽听屋后头有土匪笑道:“原来大姑娘小媳妇都在这里,这下弟兄们可有乐子啦!”何栖云一听声音,便知道是战东道的秧子房掌柜李四宝。此人是辽东惯匪,生得个水泡眼猩猩脸,做事心狠手辣,最擅长折磨肉票,什么披麻戴孝、十指连心、辣炒排骨等刑罚都是他发明的,不少肉票就是被他活活折磨死的。偏生他又最喜欢压花窑,见到女人就迈不开步了,只是战东道内部“三规四局”执行得严,大柜宋景臣三令五申上马不嫖,下马不赌,不许奸淫,所以尽管这李四宝平时听到母猪哼哼都会憋得两眼冒火星子,但也不敢私下乱来。何栖云听他这么一嚷嚷,便知道纪家的女眷要遭殃了。他心中一动,便随着几个土匪向后院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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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土匪们已经用刀枪将女人和孩子们都赶了出来,黑压压地挤了一片。人群中有哭泣声,先是断断续续的,后来竟连成了片,几乎每个纪家人都在绝望地流泪。他们知道,到了这一步,已经没谁能救得了他们了。
李四宝笑嘻嘻地在人群中来回逡巡,猛可里从中拽出一个年轻的俊俏媳妇来。尽管这媳妇用锅底灰将脸涂得一团乌黑,但仍然难掩她本来的美貌姿色。李四宝不顾她的扭动挣扎,将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进她的棉袄里,用力在她胸前拧了一把,又叭地一声在她的杏腮上狠亲了一口,淫笑着道:“真滑溜,他娘的跟绸缎似的!”他说着冲后面挥挥手:“弟兄们,老子先办正事去了,两个时辰内恕不接待,哈哈哈!”说着半拉半拽地将那媳妇拖进了旁边的厢房,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其他土匪有样学样,也纷纷拽起了身边的女人,连五六十岁的老太太也成了抢手货,被几个土匪推来搡去肆意捉弄。纪家上下哭叫连连,虽然偶有反抗但哪经得住如狼似虎的土匪,一个个都惨无人色地落到了土匪手中。
正当土匪们想要纵情极乐之时,忽然传来一个冷峭的声音:“都歇着!”
众土匪看到一个身披斗篷的俏丽身影,却是蒋茗大踏步走了过来,她面上如罩严霜,咬着银牙一字一顿地对身旁的土匪说:“你插千的时候可认准了,哪个是纪老三的媳妇?”那土匪逡巡了一圈,说:“没在这里面。”蒋茗怒道:“没在?难道她能飞上天不成?”土匪中有人说道:“刚才看战东道的李掌柜弄进房里去了。”蒋茗抬步便向厢房里迈,而战东道的土匪要拦,蒋茗正眼也不瞧他,冷喝一声:“让开!”抬脚便向房门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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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四宝早已脱得赤条条的,正在炕上死命地撕扯那媳妇的衣衫,忽见房门哗啦一声开了,一股冷风卷着雪花进了来。李四宝骂道:“哪个不开眼的狗东西敢来搅老子的好事……”说到这里却不由停住了,因为他看到蒋茗已赫然站在他面前。蒋茗也不去看他,冷冰冰抛来一句话:“李四宝,这女人我要用一用。”李四宝扯过被子盖住自己:“蒋掌柜,莫怪老哥说你,外面有那么多女人,你非找这个干什么?”蒋茗说道:“她是纪老三的媳妇,我要问她纪老三的去向。”李四宝道:“那就在这问吧,我先忍一会儿。”蒋茗乜斜着眼:“她这样子能说吗?”李四宝知道这母老虎不好惹,只得悻悻地披上衣服:“好,好,我出去,你来问。”
蒋茗等李四宝一出去,俯身从马靴中掏出一把匕首横在那女人脸上:“我今天就问你一句话,说出来就饶你一命,不说就插了你!”那女人惊恐地连连点头:“我一定说,一定说。”蒋茗道:“你当家的去哪了?”纪老三媳妇抖成一团筛糠:“他昨天只说去县里办事,一直没有回来。”蒋茗怒道:“你是他屋里的,他就没给你捎个口信?”“回大头领的话,真没捎口信。”蒋茗暴喝一声:“胡说!”手中匕首向前一递,便从那女人脸上剜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来。蒋茗将滴血的肉悬在她眼前:“老娘最后问你一次,你说不说实话?”纪老三媳妇疼得话都说不出来,手指来回乱摆,意思是自己不敢撒谎。蒋茗等了片刻,终于失了耐心,她将尖刀一翻,径直插进了她的心窝:“早晚有一天叫那瘟鬼来陪你!”说罢昂首从房内走了出去。
李四宝哆哆嗦嗦地守在门前,见蒋茗出来大喜过望:“问完了?”蒋茗没答话,自顾自地出去了。李四宝急不可耐地钻了进去,见纪老三媳妇倒在血泊之中,心口老大一个血洞,早已死得透了。他愤愤地拍了两下炕沿:“妈了个巴子的,耍威风耍到老子头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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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四宝这进进出出,都被后头跟来的何栖云看在眼里。何栖云年纪小,对这些男女之事懵懵懂懂,也不太感兴趣,他关注的是师父说的那个神秘物件。师父说的上不着天,肯定是它摆放的位置不见天光,那多半只能放在屋里。下不着地,就是和地面也没有直接接触。至于那什么混沌未开、大有乾坤之类的,他却是想不明白,所以缀在李四宝和蒋茗的后面,是想看着他们能否发现点线索。后来见他们只是唠唠叨叨的说些别的,这才失望而去。
按照之前典鞭时的约定,纪家的财物几个绺子按各自贡献分配,所以土匪们除了祸害纪家的女眷,就是挨个房子找值钱的财物。他们将上了锁的仓库砸开,将堆叠如山的箱子劈开,将可能有暗壁的土墙砸开,将垒好了的火炕扒开,连院子里的猪圈和鸡窝也没放过,有几个土匪扒拉开猪食槽子,撅着屁股专心致志地在里面扒拉,看下面是否藏着金银细软。他们深知乱世年月,大户人家的好东西一般都藏在隐秘的地方,不会那么轻易叫人发现,所以每次砸完响窑都要大动干戈地找寻一番。何栖云身量未足,站在一群人高马大的土匪中毫不起眼,也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半大孩子,他在几个院落里来回奔走,寻找可能出现神秘物件的地方。
就这样转了半晌,那神秘物件仍然没有现身,何栖云心中不免有些焦躁。这时他走到最西边的那个院落里,听刚才杀人的土匪说这里原来住的就是那个惹下祸事的纪青魁和他老婆。开始时何栖云已经搜索了一遍,连炕上的草席也拿手指细细捻过,却是毫无发现。忽听正房内有人喊道:“快来看,这里面有个匣子,还挺沉的,莫不是里面有真金白银!”另有一人说道:“管他呢,一会儿都拿出去孝敬几位掌柜的。”先前那人说道:“我先过过眼瘾再说。”接着听见喀啦啦一声响,想是两人已经打开了匣子。何栖云听到他们对话就急忙向正房奔来,不料到门口时脚下一滑,被高耸的门槛绊了一个跟头。这一跟头摔得他七荤八素,着地的肩膀头子和迎面骨都钻心地疼。他咬着牙扶住雕花窗棂,方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转入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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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正房,他才发现这两个人都是战东道绺子中的,一个是了水巡风的张大轱辘,一个是插千的杜老憨,这两个人都是普通庄户人家出身,既没有管直的枪法也不会精湛的骑术,属于山寨中最普通的那一类土匪。不过此时两人都是面色晄白,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连何栖云跟他们打招呼也没听见,像是刚刚经历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已经合上了的黑色木匣。一旁被拉开的五斗橱中有一个不起眼的暗格,显然黑色木匣就是从暗格中发现的,何栖云恍然大悟,难怪自己刚才遍寻不见。
他定睛向木匣看去,见木匣外表黑漆斑驳,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内里的木质来,显见是一件有年头的旧物,上面还刻着数十道深深浅浅的条状痕迹。他和吴绪昌学了几年,先生总是教导他“心与天合,诚明并列”,他心念一动,端起匣子仔细查看起上面的条纹。他见匣子的正面和背面都有条纹,只不过正面的条纹逆向排列,五方分别有一、三、五、七、九条,而背面的条纹却是顺向排列,四维方位分别有二、四、六、八条,何栖云一看就知,这两者分别对应着天数和地数,上下相叠恰是一副洛书九宫。吴绪昌曾对他说过,“天下之数出于理”,仅常用的数就有天数、地数、真数、倚数、大衍数、小衍数、卦数、小成数、大成数、元范数等等,若再加上元会运世、日月星辰、飞走草木、皇帝王伯、士农工商、仁礼义智,那数之源流可推之无尽。现在匣子上乾坤各安其位,显然就是先生要找的物什。他抱起匣子便准备向师父邀功,忽而看见张大轱辘和杜老憨还呆愣愣地立在原地,便问道:“你俩咋地啦?”
中午要开会,先见缝插针更新一小段,朋友们莫要嫌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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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轱辘打了个寒噤,似乎噩梦初醒一般,自言自语地嘟囔道:“匣子里只怕有些古怪。”杜老憨嘴唇不住地哆嗦着,似乎想补充些什么可最终只是附和了一声。何栖云被这两人的表现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放下匣子问道:“那你们倒是说清楚了啊。”张大轱辘皱着眉头:“就是说不明白嘛。”何栖云见这两人也说不清子午卯酉,也无暇细想其中原委,抱着匣子便来找吴绪昌。
这一仗打得十分猛烈,纪家留在院子中的未曾走脱一人,除了战死的人之外,剩下的无论老少都被土匪尽情屠戮,事后统计共计七十八口,土匪也折损了二十来人,内中还有好几个是在东边道混迹多年的老杆子。吴绪昌作为在这场战斗中出力最多的战东道的翻垛子,有一大堆事务等待他处理:向各绺子分配财物,将睡了的弟兄带回山头安葬,安抚挂花的弟兄等等。由于这一仗闹得动静太大,镇八方和混天龙等绺子头目都认为跳子随时会从县城里杀出来,大家决定立刻离开这里,向各自的山头分散转移。何栖云出来的时候,吴绪昌正掐着左手给镇八方念叨行军安排,何栖云知道大掌柜最是心疑,便远远地候在一旁,直到镇八方上了他那匹雪花骢,何栖云才一路小跑来到吴绪昌身旁,他满脸喜色地拍拍怀中,轻声说道:“先生,东西拿到了。”吴绪昌道:“咱们马上要滑,这儿人多眼杂,回去再说。”何栖云答应着,将吴绪昌扶上了马,吴绪昌挥手招呼着战东道的土匪:“挑回来线,向裂滑!”在土匪的黑话中,不直接说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东说成倒,南说成阳,西说成切,北说成裂,而挑回来线就是循原路走的意思。众土匪牵着猪赶着羊乱哄哄地跟了上来,前压后别的炮头崔大力负责殿后,他还不忘放起一把大火毁灭罪证。其他绺子的土匪也各自集结转移,刚才还人喧马嘶的纪家大院很快空无一人,只剩下院子内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在火光中,无声地控诉着刚才发生的血腥屠戮是多么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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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鬼杀人
战东道的土匪开拔走出约有十来里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东边道的天气就是这样,越是冷天撂帘得越早,红光子早早就落进了群山的怀抱,幸而土匪讲究“马上过,打着吃”,吃苦受罪乃是一项必修功夫,虽然白天和纪家打了一场恶仗,现在又急匆匆地行军,但多数人都还受得住。镇八方在队伍前头打马眺望,忽而回头对吴绪昌道:“先生,前面就是傻子屯,你说的可是这里?”吴绪昌点头道:“正是。”镇八方高高举起胳膊,示意后面的土匪暂时止步,同时叫过来水香孟仲义,让他派两个了水到附近打探一下,大部队则改变来时的进军方向,转向西面行军,还下令大伙儿枪上栓准备战斗。这傻子屯附近静悄悄的,不像有敌人的样子,土匪们虽然心里纳闷,但知道大掌柜如此安排必有深意,当下照做不题。
他们才行出数百步,忽听后面一阵马蹄声传来,刚才派出巡风的两个土匪也慌里慌张地跑了回来:“跳子来了!”镇八方大喝一声:“来得好!弟兄们上顶子,把他们压下去!”不多时就见一支百来人的守备队从屯中杀气腾腾地追了上来,显然他们是想在屯子中设伏准备杀战东道一个绰手不及,发现战东道不上当才追过来。
镇八方待守备队接近,一挥手道:“打!”土匪的各式长短枪一齐开火,守备队在马上没有防御,当头的一波十多人从马上栽了下来,做了泉下之鬼。后面的守备队收势不及,也随着冲了上来。他们举起手中的马枪,开始向土匪还击。无奈土匪早就占据了附近的优势地形,战东道这次出来的人手也不少于守备队,守备队虽然敢打敢拼,但在气势上就已输了半筹,交火没多久伤亡越来越大。守备队的头领见占不着什么便宜,铁青着脸喊了一声“撤”,就扔下十多具尸体夺路而走。镇八方捻着胸前的一挂佛珠,口中呵呵笑着,并不下令追赶。这些守备队都是属兔子的,跑得快不说,逼急了还会咬人,战东道有今天不容易,他可不想白白折损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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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们从死去的守备队身上收缴了几条长枪和一些子弹,又将他们的外套也扒了下来。山寨里缺衣少食,这些外套睡觉时盖在腿上也能顶一阵严寒。他们见守备队折兵损将,都是兴奋不已,凑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镇八方:“大掌柜,您真是神机妙算,您怎么知道守备队在屯子里候着的?”镇八方笑道:“不是我神机妙算,是先生料事如神。先生,你给大家说说怎么回事吧。”
吴绪昌应声答道:“在纪家大院时,我望见北面有一道兵气,已经猜到了这群王八羔子定然会在回路上等着我们。来到傻子屯后,我见屯中黑气蒸蒸而上,就更加确认他们是在这里。我算到他们人数不少,若是硬打硬拼肯定会吃亏。奇门上说‘急则从神缓从门,三五反复天路亨’,现在是十万火急的大事,那就从吉神直符那里走,直符现在在兑七宫,那就是正西的方位。这西面正中是条直路,两边都是小土坡,正是打伏击的好地方,所以他们败得理所应当。”众人素知吴绪昌本领了得,此时更加钦佩,不由齐齐恭维。镇八方待土匪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告一段落,一摆手说道:“今儿个大伙都辛苦点,赶回山寨再躺桥,咱们这一票买卖干下来,也够十天八天开销了!”众人自是齐齐答允。
四面梁在纪家大院的西北面,直线距离并不远,不过他们现在走的却是傻子屯西面的一条山路,再加上雪深路滑,却并不太好走。没有走出多远,天已经完全黑了。镇八方叫随从的土匪崽子上亮子,土匪中有携带干燥的松树枝的,当下用火镰擦出火花来引燃。这松树枝中油脂含量最高,因此也极易点燃,它的火光既明且亮,因此被老百姓叫做明子。只不过这玩意烟太大,若是在室内不上半个时辰便会熏得人鼻孔乌黑,所以一般都是在室外照明时才用。何栖云知道吴先生眼神不好,所以一手举着一根松树枝,一手牵着吴绪昌的坐骑,在山路上缓步慢行。吴先生坐在马上,双目微合神情倦怠,何栖云也不知他究竟想些什么。
(正文)
夜风在山间发出萧萧悲鸣,不停地吹卷起地上的积雪,让人听得有些毛骨悚然。这个晚上是阴天,头顶看不见炉子(月亮)和定盘子(星星),打头探路的土匪只能靠记忆来摸索前行。他们翻过了两道山梁,眼瞅着再趟个一个时辰就能回山寨,忽然前面引路的土匪中有人“啊呦”一声,脚下一滑从坡上滚了下去,一下没了动静。而就在同时,所有土匪的坐骑都发出长嘶,齐齐住了脚步,不肯再向前挪动半步。镇八方的雪花骢是一匹颇有灵性的好马,此时四蹄不住小步错动,同时还烦躁不安地回过头去,镇八方在它的眼中分明看到了惧意。这匹马跟随他已有年头,就是看到山神爷(老虎)和仓子(黑熊)也从无惧怕,什么东西能让它怕成这样?
镇八方一怔,立刻拔出配枪,他一生经历的大风大浪多了去了,闻风而动几乎已成了本能,跟在他身后的土匪也瞬间屏住了呼吸,握紧了手中的武器。镇八方正待下令,忽而山间刮起了一股阴风,不同于这个季节常见的呼啸山风,这风波及的范围并不大,也没有任何先兆,仿佛从平地上直接就卷了起来,但每个人的身上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一股无形压力,登时呼吸为之不畅。众土匪手中举着的松明子,在阴风中扑棱棱地尽数熄灭,只有何栖云手中的那一支火苗跳动了两下便恢复如初,没有被风吹灭。这时也不知谁的枪走了火,引得不少土匪扣动了扳机,枪声哒哒哒响成了一片。
“不要乱来!”镇八方的声音压住了一片枪响,众人这才陆续住了手。他们借着何栖云手中的火光相互望望,发现彼此的脸色都很难看。刀头上舔血的日子过久了,人人都有很多忌讳,不过像这样邪门的事情大家也都是第一次见。他们将目光投向了吴绪昌,这时候也只有他尚能保持镇定。
(正文)
吴绪昌的坐骑一停步,他就从马上睁开了眼睛,当看到风吹灭了松明子时,他说道:“都定住神,先上亮子!”土匪们有了他这句话,纷纷取火点燃松明子。待众多松明子渐次亮起,众人的神情也稍稍稳定了一些。镇八方见那滚下山坡的土匪仍是不出声响,喝令两个土匪过去看看。那两人哭丧着脸,却又不敢违背镇八方的号令,一步一滑地向坡下走去。众人都盯紧了他们的背影,唯恐再出什么岔子。
这两人虽然动作狼狈,倒是平安无恙地来到了下面,他们招呼了两声,接着又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查看地上那土匪的情况,抬起头时两人都是满面惊慌。其中一人喊道:“大掌柜,人睡了!”土匪忌讳说死,因此称死去的人为睡了。众人均是大惑不解,这山上积雪深达数尺,踩上去简直比六床被子都喧腾,别说这么滚下去,就是从五六米的高处跌下来也毫发无伤,这么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呢?镇八方沉下脸,喝声道:“抬上来!”那两人吭哧吭哧地使出蛮力,好不容易将人抬了上来,众土匪呼啦啦都举着松明子凑了上来。在火光之下众人看得分明,这人气息全无面色青紫,的确已经死透了。而一旁的何栖云更多了一重惊诧,因为这死的人,正是白天在纪家大院中发现匣子的杜老憨。他立即将匣子和这桩怪事联系起来,可匣子现在还好端端地揣在自己怀里,杜老憨怎么反倒先死了呢?
杜老憨周身并没有一点刀伤枪伤,而且死得毫无预兆,显然并非出自暗算,众人都是惊疑不定。镇八方也拿不定主意,将目光投向吴绪昌。吴绪昌眉头紧锁,蹲下身盯着杜老憨的尸身看了片刻,忽而一把撕开他的破棉袄,将他的前胸暴露于火光之下。只见杜老憨左胸正中有一个十分清晰的青色掌印,与古铜色的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它形似普通人的手掌而略大,五根指头指节分明,掌心的位置正好压在杜老憨的心口上。众人齐声低呼,刚才并没见山路上有任何活物,显然这一下绝非人力所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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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绪昌面色凝重,沉吟片刻招手将何栖云叫了过来:“把金梭子拿过来。”何栖云忙走到他坐骑边,从马褡子中取出一个小小布包来,打开布包里面却有九根金灿灿的物什,都是一般大小,两端皆细锐如针,只是中段略粗。吴绪昌小指一勾,五根金梭子自动跃到了他手中。他平摊左掌,右手捻住一根金梭子,快速地钉在杜老憨的顶心百会穴上,接着又取了两根,分别扎在他左右掌心的劳宫穴上,最后两根他左右施为,同时扎入杜老憨脚心的涌泉穴上。吴绪昌将金梭子钉进去之后,又嘴唇翕动,念了一段谁也听不清的咒语,半晌方才停住,缓缓站起身来。
镇八方还没开口,急脾气的炮头崔大力早就忍耐不住,张口问道:“怎样?”吴绪昌道:“这是山间邪物作祟,我已用金梭子镇住他五心,只消过得七个时辰,然后再下葬就没什么事了。”崔大力虽然和他同在山寨多年,知道他除了精通诸般阴阳术数外还有一手镇邪去祟的本事,但也是第一次见他施用,不由又提出一个问题:“金梭子不是有九个吗?为什么你只用了五个?”吴绪昌微微一哂:“九个全用那是经天纬地燮理阴阳,只有真龙天子才当得起,就是七个那也得是王侯将相,照例说杜老憨在山里也没啥贡献,只用三个布成三才阵也就足够了,用五个已经是多了。”他说着扭过头对镇八方说道:“大掌柜,杜老憨的尸身需要静置七个时辰,我们不能赶夜路了。”镇八方也知道吴绪昌句句属实,便叫孟仲义带几个土匪选落点。
本来这荒山野岭的没啥地方能躲避风寒,但孟仲义他们去了不消一柱香的时间,便派了个小匪回转来:“大掌柜,那面有老木扒留下来的柴禾棚子,可以先歇一歇。”镇八方一挥手:“走,到那里落脚!”众土匪便随着那小匪前行,内中有两人专门抬着杜老憨,走不多远果然在一个避风的旮旯里找见了几间柴禾棚子,它全是用砍成对半的原木一层层搭起来的,连头顶也是如此,为了方便进出,压根就没有门的设置,那个位置是空着的。不消说,这是山里伐木的工人不便下山休息而搭的临时休息场所,虽然简陋不堪,但总好多在外面忍饥受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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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台黄山屏先派人收拾出一片地方,又不知从哪鼓捣出一堆干燥的稻草铺在地上,请镇八方和几个掌柜先过去休息,接着又命人去四周划拉些烧柴,准备架火取暖,顺便做点吃的。土匪人数虽多,但那几间柴禾棚子也真够大,众人在其中倒也不觉得十分拥挤。在吴绪昌的指挥下,杜老憨和其他几位睡了的兄弟被抬到棚子的西侧。吴绪昌不放心这些粗手笨脚的土匪,当他们放下尸体后他又亲自查看了一番,见五枚金梭子还都牢牢地钉在原位,这才放心回去和诸位掌柜坐在一处。
不多时砍柴的土匪也回来了,人人抱着一大堆新砍的木柴。东边道的山上遍地都是尚未开采的原始森林,要劈点柴禾易如反掌,尤其是冬天的树木都被冻得脆生生的,拿刀一砍那些枝枝丫丫就自己掉下来了。虽然新鲜木头含水分多并不好烧,但土匪们常年在外漂泊,几乎人人都是野外生存行家,不消片刻一堆堆热乎乎的火苗就升腾起来了。他们将雪水融化,就这随身携带的干粮啃上两口也就算对付了一顿。不过像镇八方这种大掌柜除了普通干粮之外,还能吃上几块香喷喷的狍子肉干——这都是土匪平时在山里打的,不过毕竟数量有限,除了逢年过节的喜庆日子大伙能敞开肚皮吃一顿外,平时也就几个掌柜有这个口福,普通土匪基本上是有啥吃啥,比如下山抢到了鸡就吃鸡,牵来了猪就吃猪,虽说比山下普通百姓吃得要好,但和山寨中的头领肯定是没法比。镇八方吃完饭,反手用袖子抹了一把油汪汪的嘴唇,粗着嗓子道:“巡风的把招子都放亮点,其他人都地上拐着。”土匪们经过了白天的激烈战斗,此时也是身心俱疲,他们头朝内脚朝外,歪在地上裹紧棉袄,不多时鼾声就响成了一片。
(正文)
何栖云挨着吴绪昌躺下,脑中仍然想着匣子的事,半天无法安睡。他在地上翻了下身子,却正好和吴绪昌相对,吴绪昌正睁着双眼,显然也是腹有心事。他悄声道:“先生,你也没睡?”吴绪昌冲他挤了挤眼睛,示意他稍安勿躁。何栖云会意,不再胡乱动作,又待了约有小半个时辰,众土匪的鼾声此起彼伏,显然人人都睡得极沉。吴绪昌轻轻从地上支起半个身子,见四周并无异样,用脚尖踢了何栖云一下,何栖云随即站起身来,跟着吴绪昌走到了角落的一处火堆旁。这儿离众土匪都有些距离,轻声交谈他们是听不见的。
何栖云心中藏着太多疑问,不过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把匣子塞到吴绪昌手里,吴绪昌轻声道:“你一定很奇怪我是怎么知道有这东西的,嗯,它名叫太初玄武鼎,内中隐含了三百年来的一个大秘密,我就从它的来历说起吧。”
“凡是历朝历代,皆与五行相应,后代灭前朝,即是五行相胜。五德终始,循环无端,如汉朝、宋朝、明朝都是火德,克制明朝的清朝便是水德。清以水立本,不仅起家于东北苦寒之地,从地理上说占了一个水,连国号中也有水,而原来的国号金又是生水的。攻灭明的那一年,是崇祯十七年,也是黄帝以来第七十三步大运的甲申年,那一年该着明朝灭亡,元、会、运、世四爻皆在陷地,甲申的干支纳音又是泉中水,这诸水相加,明朝国运焉能不败!”
@zhych2165 2017-06-09 22:07:02
好贴必须顶,楼主多更新点啊,貌似文章文笔故事都很不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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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肥波的光头强 2017-06-10 07:24:15
同支持,楼主加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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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以上两位朋友的支持!
(正文)
“龙兴必有其地,这清朝的龙脉便是起于我们脚下的长白山。这座山古称不咸山,它横亘辽东,绵延三千多里,是昆仑祖山东出三龙之中北龙的尽头所在。七十三步大运当六白武曲,朱家的南龙已败,北龙当兴。当时有不少士大夫心伤故国,矢志反清,内中有一位精通风水的大师,即世称地仙的蒋大鸿。蒋大鸿虽然术法通神,但对弟子总是遮遮掩掩,不肯讲真口诀尽行泄露。只有一名弟子因为父母被清军诛戮,发誓要报得此仇。蒋大鸿见他心坚如铁,遂将自己平生所学青囊以传。这名弟子出师之后,便秘密来到了辽东,准备以一己之力毁掉龙脉。而其时清朝已定鼎中原,对起家的龙脉倍加珍视,为防止有人恶意毁伤,在辽东筑起了一道南北数千里的边墙,并委派专人巡守,不许任何人入内打猎砍柴挖药材,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柳条边’。那名弟子来到辽东后,装扮成一名乞丐,趁看守兵丁不备混进了长白深山。他一路餐风露宿,观星寻龙打探结穴所在,终于找到了真龙落脉之所。虽然此龙过峡束咽不合窝钳乳突四大穴法,但他从撼龙关窍入手,靠着自己出神入化的峦头理气本事,终于准确地察觉到龙首所在,并在上方打下一口金井,找到了五色土之上裁玉切肪的龙脑,将它取出来藏在自己专门为此打造的盒子里,这就是太初玄武鼎的来历。太初者,事之初也。古人谓太极为道之极,太玄为道之玄,太素为色之本,太一为数之始。此物为混沌未蒙而开,故用太初为名。玄武是北方正神,乃龟蛇共生,合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因此龙是水龙,所以引用玄武之称。至于这盒子为什么称作鼎,是因为龙脑乃是活物,虽然脱离了本体仍可存活,而这盒子犹如丹炉一样熔冶龙脑,所以就被叫做鼎。其实鼎也未必是有形有质的,比如练习吐纳功夫的人,丹田即可作鼎修化内丹。”
虽然吴绪昌说得很详细,何栖云仍是未能明了:“既然这位前辈已经取走了龙脑,那清朝国运怎么又绵延了三百年?不是应该即时中绝才对吗?”吴绪昌神情一黯:“这龙脑是真的不假,可事实上水龙的龙脉却有两条,一条阳龙按河图五子运以丙子水龙透出地表,四外罗城拱卫,前有案朝之山,左右有颔首龙、平洋龙层层守护,穴下结有唇毡,但力量并不大,真正起作用的却是那条不循常理的阴龙。这阴龙和阳龙系出同源,但所行山川河流和阳龙并非一路,龙脑所在更非常人得见。本来阴阳相辅相成,该是一个三元不败的大地,要走行三个三元也就是五百四十年才会入囚,若是阴阳龙都被破掉,那就毫无问题,但若只破阳龙,阴龙靠着强大的实力仍可保住至少一半的年运,因此那位前辈虽然取走了阳龙的龙脑,清朝却仍是得了二百九十五年的国运。”
(正文)
何栖云又抛出一个新问题:“这纪家虽说在浑水县有些势力,可也并非前朝皇族,说不好听的就是个土鳖财主,他们家怎么会有这么珍贵的东西?”吴绪昌摇摇头:“这我也不明白,不过只怕他们家也不了解龙脑的妙用。我是白天在院外望气,见到纪家冒出一股黑死之气又现出三道金芒方才得知的。纪家有黑死之气并不奇怪,东边道的这几个绺子一起典鞭,少说也有四五百号人,凭纪家的那点儿人马怎么会是对手,迟早要去拜见西天佛祖。这三道金芒却大大不一般,道家始祖老子一气化三清,只有混沌未开的神物才会有如此光芒,所以当时我才叫你去找,没想到还真在那里。”
何栖云有些担心地问道:“可是它并非我先发现的,今天最先看到它的是张大轱辘和杜老憨。我进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打开看过了,而且他们看完之后就脸色煞白,像是活见鬼一般,我问什么他们也不说,而晚上杜老憨就死了,这两件事是不是有所关联?”吴绪昌脸色一变:“他们看过了?唉,这阴阳龙脑若不是集在一处,是万万不能打开的呀!”说着他急匆匆地站起身:“快去看看杜老憨的尸倒!”他这么一说何栖云也悚然惊动,两个人快步奔向停放杜老憨尸体的地方。
杜老憨的尸体虽然还停放在原处,但两人走近一瞧不禁大吃一惊。杜老憨全身上下不知何时起了一层细密的绒毛,那绒毛生得密密麻麻,远远瞧去乌蒙蒙的,便如快要放坏了的杂合面窝头一样。尤其是胸口有手印的位置,现在绒毛已经长到一指多厚,看起来比别的地方长得迅速得多。而杜老憨紧闭的双眼皮上,还长出了两圈淡红色的晕轮,和月晕有几分相似,乍一望去像是睁开了眼睛。而吴绪昌钉在他五心的金梭子,顶心的那一枚已经跌落到了一旁,其他四枚也是摇摇欲坠。何栖云心口突突直跳,只觉口干舌燥,紧张的连话也说不出来。吴绪昌捏了一个剑指,口中默念两声咒语,骈指戳在杜老憨的两胁之上。杜老憨忽地张开嘴巴,口中吐出一道黑气,如烟柱般直扑吴绪昌而来。吴绪昌却是早有准备,他咬破舌尖大喝一声,宛似平地里响了一声春雷,一口鲜血早喷在杜老憨脸上。杜老憨下颌关节喀喀作响,张开的嘴巴又缓缓合上了,那身上的一层绒毛也随之萎缩,眨眼间已尽数脱落,到了地上后很快便和泥土混在一处,再也分不清彼此。吴绪昌重又将顶心的金梭子钉了回去,轻轻地吁了口气。
(正文)
吴绪昌的这一声大喝却将土匪们都惊醒了,他们紧张地从地上跳起来,四顾之下并没有旁人,只有吴绪昌和何栖云站在杜老憨尸体旁边。镇八方披着大衣走了过来:“先生,出什么事了?”吴绪昌指着杜老憨的尸首道:“刚才发生尸变了,幸而我已用五雷正心法将其镇住,现在已经没事了。”这时守夜的两个土匪也从外面慌里慌张地钻了进来,镇八方冲他们挥挥手:“大伙儿却继续眯着,妈了个巴子的,这杜老憨真是麻烦,大半夜的也不消停。”众土匪见并没有什么异常,于是一个个又躺回原位,继续梦会周公去了。
何栖云跟在吴绪昌旁边,眼见吴绪昌虽然破了尸变,却仍是眉头紧锁,不见半分轻松,便开口问道:“先生,可是有什么不对?”吴绪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叹道:“杜老憨这是招来了罗天煞,我现在也只能将其驱走,而不能阻止它在这附近盘桓。更麻烦的是,这次事情不会如此轻易了结,三天之内绺子里还会发生别的事。”何栖云问会是什么事,吴绪昌说道:“这我却也不知。龙脑见了天光,引来的神煞皆不在六爻通变之内,无法推演出来。唉,我让你取太初玄武鼎,也不知是福是祸,现在也只有见招拆招了。”何栖云心下惴惴,却又不敢多言,只能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躺下。
这时节已过了二更天,外面山风一阵紧似一阵,呜呜咽咽地如泣似诉,何栖云听着山风呼啸,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次日早上何栖云是在土匪的喊叫和喧闹声中惊醒的。他揉揉惺忪的睡眼,看见几个大头领正围坐在一起,镇八方、吴绪昌、孟仲义、李四宝等都在内,人人面色凝重,显见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其他人这时虽然显得稍稍安静了一些,但也都是面现惊慌之色。何栖云拉住身旁一个土匪,小声问发生什么事了,那人说道:“张大轱辘今早了水的时候被冻死了。”何栖云脑子“轰”地一声响,一时竟然呆住了。恍惚间他走出门去,看到门口两三个土匪正指着地上一具尸首小声议论。那尸体穿着土布棉袄,耳朵后面别着一杆烟枪,一双大脚板上的趟土子活像两只小船,却不是张大轱辘是谁?他整张脸都被冻得青紫,一张豁风嘴斜斜咧开,两排黄白色的板牙向外呲出,颧骨下两块肌肉微微隆起,这表情丝毫不像遭受什么痛苦,分明就是在笑。只是看他冻得僵硬的身体,却一定死了有一段时光了。
(正文)
何栖云从土匪们只言片语的议论中慢慢了解了事件的来龙去脉。昨晚上水香孟仲义和以往一样,安排了一小队土匪巡风值夜。土匪们值夜都是换班,每两人为一组,一次在外面也就是一柱香的时间,这也是为什么山寨里负责侦查放风的头领被叫做水香的原因。之所以时间这么短,一方面是为了让土匪保持警醒状态,另一方面也是让他们有时间进屋烤火取暖,不致被严寒冻伤。张大轱辘被排在了昨晚这一队土匪之中,轮到他和另一个土匪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一柱香的时间并不长,再加上外面奇寒彻骨,了水的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差不多到时间的时候,另外两个土匪出来接替,和张大轱辘同班的土匪喊他回去,张大轱辘没吱声。新来的两个土匪中有人说道:“轱辘愿意在外面就让他再值一班,我先回去眯一会儿。”就这样只有一个土匪顶在了外面,而再到换班的时候又有人偷懒,谁也没认为这个朴实的庄稼汉子能有啥意外。
可是等到天色渐渐转明,终于有人发现张大轱辘不对劲,他始终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连手都不抬一下。要知道在这样寒冷的环境中为了保持身体的温度,人们都会不间断地搓手跺脚,哪有呆立不动的道理?那人喊过几声,见张大轱辘没反应就大着胆子上前推了一把,不料张大轱辘应手便倒,再仔细一看人都死透了,这才扯着嗓子喊了出来。
张大轱辘死得蹊跷。镇八方已经派人查验过,张大轱辘身上并无伤痕,看脸上笑的表情就是被生生冻死的。可他是土生土长的东边道人,活了三四十年了什么样的冷天气没有见过,防寒的顶天(帽子)、棉手焖子、趟土子一样不少,再加上昨晚是阴天,外面压根就不是最冷的天气,就是一个半大孩子也冻不死,怎么可能会冻死这个身强力壮的老杆子?本来昨天杜老憨就死得不明不白,再加上他这一死,众人心里就更加难以平静了。
而何栖云在他们的担心之外,更多了一层隐忧,昨天发现太初玄武鼎的两个人,才不到一天工夫就都离奇毙命,这恐怕不仅仅是巧合,而是来自一种神秘力量的支配,而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却是谁都难以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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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六丁六甲
何栖云回到柴禾棚子的时候,众头领正在议事,镇八方开口道:“我今早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黑乌鸦自身后飞过头顶,不过被我扬手打下两只,其他都飞走了。”土匪中有梦验一说,但只针对绺子中的大掌柜才适用,根据大掌柜做梦的时间来推断吉凶祸福。吴绪昌说道:“丑不南行酉不东,求财望喜一场空;丙辰往西至大凶,病人遇鬼邪害在;亥子北方大失散,鸡犬作怪事难成;己未东北必不通,三山挡路有灾星。大掌柜做梦的时节,正是丙辰时,主有邪害相侵。那黑乌鸦代表凶问,既然被大掌柜击落,那就是由凶转吉。”众人听他这么一解释,稍稍有些心安。
吴绪昌又续道:“昨晚和今早上有两个弟兄意外身故,都是犯了不干净的邪祟,我现在只能加以驱赶,却并无把握彻底将其制服。”李四宝问道:“那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吴绪昌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就是禀明达摩祖师请六丁六甲神将前来,不过这中间却有一个为难之处。”镇八方急道:“怎样?”吴绪昌道:“拜神的时候需要有一男一女面向东方站立,期间无论看到听到什么都不能乱动。”孟仲义插嘴道:“不就是要胆子大的吗?孟某虽然不才,也算得上胆大,这个男的我来。”吴绪昌微微摇头:“我还没说完,这男的要甲日甲时出生,女的要丁日丁时出生,而且拜神的时候要身上干净,不能来红香。”何栖云见土匪们人人脸色古怪,不明其中所以,他哪里知道,这红香是土匪对女人天癸的俗称,是以众人觉得有异,但在这个时候,也无人敢出声发笑,所以就都是这样一副表情。
吴绪昌又说道:“男的倒是好找,我那个徒弟何栖云便是甲戌日甲戌时的,只是这女的却是难寻。”何栖云没想到先生竟然钦点了自己,不由又是紧张又是惶恐。艺高胆大的崔大力像炮筒一样开了腔:“那我就去附近多接几个观音,一个一个找,肯定能找到符合规矩的。”孟仲义反驳道:“你刚才没听见吗,得是有胆量的,就山下那些蠢老娘们儿,遇事不尿裤子就算是好事,能指望她们办什么大事?”吴绪昌道:“反正这事儿越快越好,不能拖得太长。”镇八方道:“那咱们还是先回山寨,二当家的还带着弟兄在山上等着,没准他们能有办法。”镇八方说的二当家大名丁福林,因幼年出过麻疹,满脸都是大麻子,因此得了一个花斑豹的绰号。他机警多变,在绺子中是镇八方的左右手,因此这次大军出动,镇八方便让他担任了留后,保证山寨平安无恙地控制在自己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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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大掌柜已经发了话,众土匪自是凛然遵命,大家迎着晨曦踏着积雪上了路。土匪们运送尸体的队伍中,除了昨天战斗中的死难者外,此时又多了个张大轱辘。因为昨天发生了这样的怪事,大家也无心说笑,而此处离山寨也不是太远,众人在雪中跋涉了一个时辰,山寨上飘扬的大纛已遥遥在望。这时有巡风的土匪跑过来向镇八方行礼,说二掌柜的让他在此等候。镇八方唔了一声,那土匪便举起手中的牛角号,呜呜地吹了起来。不过片时,山寨中门大开,丁福林带着一班留守的弟兄迎了出来,一见镇八方的面他便焦急地问道:“大掌柜您怎么才回来?昨天我派出好几拨人去大路打探您的消息,都说没见着您和众位兄弟。”镇八方淡淡道:“昨天有警备队想给老子下套,结果反倒被撂倒了十来个人。”丁福林望见土匪们抬着的尸体:“打一个纪家竟然折损了这么多弟兄?”镇八方道:“纪家也是块硬骨头,这些兄弟没一个孬种,糖粒子都是从前面穿进来的。”丁福林道:“那一定要厚葬了他们,不能让他们的血白流。”两个人说着话,并肩走在队伍的最前,其他人都落在后面亦步亦趋,不敢稍有僭越。
战东道的老巢建在了四面梁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前面有几排房子储存着武器、粮食,秧子房掌柜李四宝有时也将绑来的肉票关在这里慢慢折磨。这些房子背后有一幢青瓦红墙的气派房屋,却是战东道的聚义厅,是绺子中的大小头目议事、酬赏、刑罚和分派任务的地方。聚义厅的名字取自《水浒传》,土匪们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却大多爱看戏文,像“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等故事都是非常熟悉的,所以议事的地方一般都称作聚义厅。他们在铺局的时候除了敬拜达摩祖师之外,另外还祭香的有三个半典故,其一是舍命之交的左伯桃和羊角哀,为成全朋友以命相换,其二是桃园三结义的刘备、关羽、张飞三兄弟,这三人的兄弟情至死不渝,其三是水浒一百单八将,他们上应天罡三十六星地煞七十二星,合力对抗朝廷,征大辽灭方腊,交情也是有始有终。多出来的那半个却是隋末的瓦岗寨,寨里众兄弟轰轰烈烈一场,也是一班人中豪杰,最后却分崩离析黯然收场,所以只敬他们半柱香。在战东道,这神位就设在聚义厅东南角的神龛内,因为先生曾用大游年歌诀推算过,说这里是生气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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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八方进得聚义厅,当仁不让地向当中那张虎皮椅上一坐,威严地扫视了一下众人,其他头领在他左右两边的椅子上分头坐下,包括何栖云在内的普通土匪则只有在堂下站立的份儿。土匪们按照资历和身份站好条子,静候镇八方发话。
镇八方清清嗓子,朗声说道:“山寨立基有根本,前压后别功劳深,顺水先滑要不得,三刀六洞扎在身!”众人齐声道:“大柜从来恩情真,教导训示记在心,哪个若是不听劝,叫他躺在南山根!”镇八方面色稍和,一挥手让崔大力站了出来:“把弟兄们的功劳都念叨念叨。”
崔大力根据每个人在战斗中的表现,当下宣读了分配财物的决定。和以往下山打草谷一样,在战斗中有正常发挥的土匪会领到一人份的财物,像何栖云这种半拉子小匪就领个半人份。若是在战斗中杀了敌人,那么奖励会有上升,一般是一个人头加领一份,且上不封顶。如果在战斗中不幸挂花,则会视伤情的严重与否额外赏赐。倘若在战斗中睡了,那就予以安葬并送给他存世的亲人一笔财物。头领们则是执行另外一种分配原则,一般管理十多人的棚炮头会分一个半至两人份,山寨中的四梁八柱则会分到三到五人份,而镇八方作为四梁八柱之首的顶天梁,通常能分到八人份左右,但土匪们认为大掌柜指挥全局,功劳不是他人能攀比的,所以尽管镇八方多吃多占,却从来没有人有半分异议。纪家是浑水县有名的富户,家里搜刮上来的银两粮食不在少数,此外还有几十张灰貂皮、黑熊皮,三棵有三十多年参龄的老参,两架全须全尾的鹿茸,另有玉磬、玉如意、玉佩等物,所以这次人人都得到了不少财物。何栖云不喜欢玉石,对药材之类的兴趣也不大,所以就挑了一张熟好的黑熊皮,他想的是以后睡觉时盖在腿上能暖和一些。
分完财物后镇八方又嘱咐了几句,除去了水巡风的和送葬掩埋尸体的,各人就分头去自己房中歇着了。山寨的规矩一向是劳逸结合,刚刚打了一场恶仗,之后便会歇个三五天,一来调整身体状态,为下一次下山做准备,二来也是让土匪有时间处理自己的私事,这个时间段如果土匪压个花窑什么的一般上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人会仔细盘问。这不,何栖云刚回到后面,就见几个土匪凑成一桌,大呼小叫地赌了起来。见何栖云过来,有人想从他手里捞点便宜,便怂恿他上桌玩两圈。何栖云拗不过,便也坐到了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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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们今天玩的是推牌九,三十二张天牌各抽两张,加起来比较大小,谁赢谁输一目了然。何栖云赌技平平,哪是这些常年混迹牌桌老土匪的对手,才几个回合下俩,他私下里攒的一两多银子已输得一干二净。他待要推说不玩,赢了钱的那几个人却说道:“没事,你先玩,没钱我们赊给你。”何栖云不能抽身,只能坐回原位,还没等担当荷官的土匪摇骰子发牌,却见门口的棉布帘子一掀,一人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口中连叫:“不好啦!”
何栖云定睛一看,见是绺子中的小匪杨二狗,他和自己年纪仿佛,平时也总在一起玩,不过不同于自己的背井离乡,杨二狗就是本乡本土的坐地户,他爹杨三趟子是战东道的老杆子,只不过几年前在和警备队的一次交战中不幸身故,杨二狗衣食无着,索性顶了父亲的缺,成了一名半拉子小匪。何栖云见他满脸惊慌之色,问他咋地了。杨二狗气都没喘匀,咽了两口唾沫道:“刚才大掌柜的叫我们几个去把睡了的兄弟埋了,我和许疙瘩摊上的是张大轱辘。他们那些老杆子人高马大,挖上坑埋完人就走了。我和许疙瘩刚把幌子挖好,回过头来一看张大轱辘的棺材板竟然开了条缝,我当时就毛了,屁滚尿流地就回来了。”杨二狗昨天并没下山打纪家大院,他一个小土匪也没人和他说起张大轱辘的死因,所以他并不知晓其中情由。
何栖云问道:“这事你跟大柜说了吗?”杨二狗道:“叫大柜知道了还不得骂死我?我想着你也学过些术法,便想让你先看看。”何栖云又问:“那许疙瘩呢?”杨二狗说:“他还在山上守着呢!”何栖云毕竟少年心性,也比较喜欢看热闹,他自忖跟着先生学了几手术法,寻常小事也能应付,便说道:“走,我和你去看看!”又冲那几个玩牌九的土匪告了个假:“几位大哥,你们慢慢玩,我恕不奉陪啦!”这几个土匪听说张大轱辘尸倒出了妖,人人心下都犯嘀咕,见何栖云主动出头那自是再好不过,忙说:“你快去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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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栖云也没喊别人,和杨二狗两个人径奔山上来。战东道的土匪睡了之后都埋在一起,但是埋的地方同样体现高低等级差别,绺子里的头目埋的位置靠上,起的封土也比较大,龙穴砂水向这阴宅五要都由吴绪昌亲自把关,而普通土匪就在下面按照先后次序埋葬,张大轱辘因为身份平平,给他选的地方就在半山腰,从山脚就能看见。何栖云和杨二狗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山,见许疙瘩背对着他们站立,仿佛已经石化了一般。何栖云没想许多,冲到他背后大喝一声:“许疙瘩!”
伴随着他的这一声喊叫许疙瘩缓缓回过头来,只见他两眼的位置血肉模糊,只留下了两个深坑,两道血泪正不断地从深坑里流出来,在脸上汇成了两条血道。而他的右手手掌中赫然托着两只圆鼓鼓的人眼,指尖上的鲜血犹在滴滴答答地向下淌着,看这样子,竟是他自己用右手生生将双眼挖了出来。何栖云和杨二狗虽说成天干的是杀人放火的勾当,但像这么残忍地将自己眼珠抠出来的事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两个人一时竟然目瞪口呆,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许疙瘩嘴唇上下开合,轻轻地说道:“我看见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杨二狗“哇”地一声嚷了出来,抱着头没命地向下猛蹿。何栖云被他这么一跑,也弄得慌了神,本就不精的几句口诀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也跟着杨二狗向山下跑去。他跑出两步忍不住回过头来望了一眼,见许疙瘩还在原地愣愣地站着,那口盛有张大轱辘的棺材上盖闪了一条大缝,里面影影绰绰地似乎有些东西,但绝不是张大轱辘的尸体。不过此时何栖云也顾不上细细查看,脑中只想着回去将此事报告给大掌柜和先生,请他们予以定夺。
镇八方听到发生这样大的事情,忍不住雷霆震怒,他将杨二狗和何栖云骂了个狗血淋头后,亲自带着丁福林、吴绪昌和十多个心腹弟兄随何栖云和杨二狗来到山上。杨二狗受了惊吓,脸色煞白得如同白纸,两条腿不住地来回哆嗦。吴绪昌见状,在他的左右肩膀上各击一掌,又在他顶门上虚按两下,同时牵住他的一只手牢牢盯住他的双眼。原来人有先天三味真火,分别位于两肩和头顶,若是遭逢惊吓真火熄灭,人就可能遭引不干净的东西。吴绪昌见他三味真火不旺,特地用了一个盈度术将真火催旺,杨二狗得他之助,片刻嘴唇已有了些许血色,腿也不再打哆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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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向上走了一段,见许疙瘩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脸上的血都凝成了冰,看起来分外诡异。何栖云的表现尚属镇定,不过显然他并无处理此类怪事的经验,只有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吴绪昌。吴绪昌只瞟了许疙瘩一眼,便不再看他,而是直接朝停放张大轱辘尸首的棺材走去。蓦地他大喝一声:“何物在此作怪,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但听棺材中咔咔作响,一只毛色纯白的狐狸身子一扭从棺材中站了出来,一溜烟向远处跑去,张大轱辘的尸首却已不知去向。
吴绪昌飞指弹出,一张画满了怪异条纹的朱砂符平平飞出,将那只狐狸凌空打了一个筋斗。但那狐狸在地上爬起身,动作仍是灵活无比,眨眼间已和苍茫的雪野混为一色。丁福林反应也是不慢,抬起短枪扣动扳机,但那狐狸极是狡猾,在雪地上蓦地弹起,跃到空中后身体蜷曲成球,堪堪避开飞来的子弹,落地后又是急速猛奔。丁福林再次举枪狐狸却已去得远了。
吴绪昌见狐狸远去便说道:“不必追了。”他猛吸一口气,对着许疙瘩的脸就喷了下去。只见许疙瘩“啊呀”一声,仿佛噩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他痛苦地哀嚎着:“啊,啊,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东西了!”吴绪昌扶着他的肩:“你这是被千年狐狸所迷才会自挖双眼,现在狐狸已经跑了,没什么事了。”许疙瘩仍是痛呼不止。镇八方怒道:“许疙瘩,咱们做的是没本钱的生意,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天塌下来有矬子,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要是再咧瓢老子就将你扔到山里喂野狼!”镇八方在山寨里说话一向是一言九鼎,无人敢于反驳,许疙瘩被冷风一吹,头脑清醒了几分,因此作声不得,但仍是疼得呲牙咧嘴。镇八方摇摇头,对丁福林道:“这人算是废了。看在他是山寨一员的份上,给他找个地方安置吧。”说着自顾自地下山了。丁福林就没这么好脾气了,他一把将许疙瘩拽了过来:“大掌柜开恩,没有责罚你,你现在没了招子,啥也干不成,就到秧子房看肉票吧。”许疙瘩不敢吱声,吴绪昌轻叹一口气,对何栖云道:“这儿没什么事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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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疙瘩这件事给绺子上下又添了一重阴影。张大轱辘死在柴禾棚子外面是很多人亲眼所见,而且他的尸体又是被几个人轮番抬回来的,那是千真万确绝来不得半分虚假的,可他的尸体放进棺材抬到山上竟然会无故失踪,这事可是太过离奇了。尽管镇八方严令绺子上下不准议论许疙瘩和张大轱辘,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就像长了脚一样传遍了绺子的三门五寨。何栖云是这一系列事件的亲历者,自然有很多好事者向他求证,可吴绪昌叮嘱过他不要将太初玄武鼎的事向外乱说,因此他也就含含糊糊地支吾一番将这些人打发走。不过他也很好奇许疙瘩究竟看到了什么,私下里还曾跑到秧子房问过许疙瘩。但许疙瘩自出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不仅沉默寡言还呆呆傻傻,何栖云问了半天也没得到啥有用的信息,因此也只得作罢。
接下来的几天还算平静,山寨里也没出什么岔子。这天早上镇八方在聚义厅召集四梁八柱议事,商讨下一步的行动。几个人正说到兴头上,忽见门帘子被冷风吹开,一股寒风直接冲进了屋里。崔大力咦了一声:“这冷风劲还真够大的,居然能吹开棉布帘子。”他话音未落就见一只全身黑漆漆的乌鸦从寒风中飞进了聚义厅。它张着黄色的大嘴,“啊”“啊”连叫了两声,似乎是在招呼同伴。没等聚义厅中的几个人反应过来,跟着便是一大片黑压压的乌鸦飞了进来,它们在聚义厅上空盘桓飞舞,发出一阵阵聒噪的叫声。
土匪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各种忌讳很多,因乌鸦叫在民间有报丧之说,尤其惹人生厌,平日里土匪们见到乌鸦叫总要在地上吐两口唾沫以示破除晦气。但乌鸦多数是单独活动,像这么大规模的乌鸦却是十分罕见。镇八方因为头几天的事内心本就不快,见到这么多乌鸦从外头分进来当即大怒,他从来是枪不离身,立刻拔出马牌撸子甩手便是两枪。但听叭叭两声脆响,叫得最凶的两只乌鸦凌空掉了下来,摔在地上不动了。其他乌鸦哇哇怪叫,从聚义厅中四散飞去,眨眼间已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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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见地上那两只乌鸦,子弹都是从左眼进右眼出,对镇八方的枪法又是一阵恭维。镇八方对此倒没听进去,他沉吟片刻,忽地想起前几天夜宿柴禾棚子,凌晨自己曾经做过一个怪梦,梦中的情境和今日之事竟然一模一样!他正待向吴绪昌发问,却见吴绪昌已含笑站起身来:“恭喜大掌柜,如今梦验之事丝毫不差,外应齐备,今日必然可以凑齐六丁六甲阵局。”镇八方正想细问原因,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闹,有了水的小土匪进门报说:“云中龙的大掌柜带着绺子里的弟兄拜会山门。”镇八方喜出望外:“混天龙来啦?走,咱们出去接接风!”
镇八方带诸位头领走出聚义厅,但见山下人头攒动,云中龙股匪几十号土匪在下面整整齐齐地站条子,他们手中并无武器,显然这是出于对战东道的尊敬,同时也表明混天龙此次来并无恶意。混天龙将属下弟兄安顿好之后,只带着绺子里的几个头目上得山来。镇八方见混天龙今天穿了一身白,显然表明她为大白龙服丧之意,虽然如此却不减其俏丽之色,反而衬得她一张粉脸更加娇艳可人。她走到镇八方面前,左右双手抱拳高举过左肩,朗声道:“混天龙拜见战东道各位掌柜!”土匪之间行礼时忌讳当胸抱拳,因为这个动作和进了苦窑戴死枷的动作差不多,所以见面时要么行里拜筋手礼,两手掌相向除拇指外其他四指相扣,放在左腰前微微一蹲,要么就是像蒋茗这样抱拳行礼。镇八方见混天龙礼数周全,笑着道:“蒋掌柜的客气,里边说话。”说着侧过身子,容混天龙和几个头目上来,亲自引他们到聚义厅内,双方分宾主坐定,有小匪捧上新沏的热茶。
混天龙叫道:“把东西拿上来。”随她而来的土匪抬上来几个土筐,蒋茗一一予以介绍,说这是高丽人养的德禽四翼,那是松花江破冰打捞上来的鲜鳞四尾,还有辑安产的抻腰子(大米)和金川产的星星闪(小米)。她对镇八方说道:“一点儿微末礼物,不成敬意。前几天承蒙大掌柜和诸位当家用心,咱们几股绺子合力攻打下了纪家大院,除几家老三那个狗东西外,纪家老小无一脱逃,咱们血债血偿,也是为大白龙报了仇。所以这次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答谢恩人。”她说着率领云中龙的几个头目站起,对主位上的镇八方盈盈拜倒,口称道谢不迭,镇八方虽说着不必多礼,却仍时待云中龙的头目叩完三个响头后方才将混天龙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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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天龙坐回到座位上,又说道:“据绺子里的兄弟打探,咱们这次闹得太大,县里已将经过写成文书,差人呈报给奉天督军府了。督军听到后大动肝火,增派了一旅人马,严令克期灭了我们几股绺子。我和绺子内的几位当家商量过,这督军背后是张大帅,既然是他下令那敌人绝对是来势汹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大掌柜您是东边道说话最管用的,所以我们今天也是想向您讨个主意。”她提到的张大帅便是东三省巡阅使、刚刚就任安国军总司令的张作霖。他以前也是马队胡子出身,但早在清末已化匪为官,现在正是权焰滔天,听到他的名字众人无不悚然惊动。
镇八方把眼望向自己手下的几员干将:“都说说吧,看有什么点子。”崔大力抢先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省里说要派兵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大不了我们在山里和他兜圈子,看看他们能撑到什么时候!”李四宝也阴笑着补充:“再派几十个弟兄化装成农民,一旦他们有落单的就干他两票,将他们绑来咱们山寨受用受用,再给他们留点记号放回去,看他们还敢不敢再和咱们作对!”吴绪昌道:“还是得把东边道的绺子聚在一起,咱们遇到消息互通有无,分进合击各个击破,只要驻军在东边道呆一天,咱们就一天让他们不得安宁,反正咱们有的是时间陪他们!”镇八方道:“几位兄弟都说得在理,咱们必须得抱团才能和跳子斗。蒋掌柜,不知你意下如何?”蒋茗道:“愿意追随大掌柜驱逐跳子!”镇八方哈哈大笑:“这就再好不过。蒋掌柜,从今天开始咱们就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力往一处用,谁也不能半道反水,否则就在祖师面前领受天谴!”
蒋茗欣然表示赞同,她听出镇八方对她仍是不大放心,当即发誓道:“若是我混天龙背叛了战东道和各位当家的,叫我背毛穿花,尸骨无全!”她说的背毛和穿花是土匪中处决人犯的两种刑罚,背毛是在人脖子上套根绳子,然后在空隙中插入一根擀面杖,然后来回转动擀面杖收紧绳子,直至将人活活勒死,穿花是将人扒光衣服,绑在蚊虫密集的树林间,让蚊子吸血将人叮死。镇八方见她发下如此重誓,脸上漾出笑意:“蒋掌柜的言重了,不过这也是为防万一,大家都不要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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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绪昌这时走到镇八方身边,附在他耳旁低声耳语了两句,镇八方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啊,随即恢复如常。他对蒋茗说道:“我们先生是东边道的第一神人,今天他看到蒋掌柜光临山门,决定施法为蒋掌柜的祈福增寿,不知蒋掌柜有何考量?”蒋茗虽然觉得有些纳闷,但镇八方既是东道又是盟主,于情于理她都不便拒绝,因此一口答应下来。吴旭长命人唤来了何栖云,指着他对蒋茗道:“这位是我徒弟,一会儿他在阵内施法,我在阵外施法。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都不要乱说乱动,以免福报有损。”蒋茗自然点头应允。蒋茗和云中龙的几个土匪虽然被蒙在鼓里,何栖云却是心下雪亮,想必这蒋茗就是丁日丁时出生,可以和自己凑成六丁六甲阵,所以先生才能据此施法。
吴绪昌让何栖云和蒋茗都面东而立,他手捧一碗清水绕两人转了一圈,然后单手一划,凌空领了一个字诀,口中念念有词。那碗清水凭空飞出,在空中化成点点水珠。何栖云和蒋茗都是身体一晃,几乎未曾站稳,幸好两人随即施展定力,牢牢踩住脚下一方土地。此时两人均觉如处云端,全身轻飘飘的恍似不受力道,而眼前却渐渐云雾弥漫,聚义厅内的一切都隐入云雾,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何栖云面前的云雾慢慢散去,一大片碧绿的麦田霍然出现在眼前。麦田后有低矮的房屋和袅袅炊烟,依稀便是他老家巩县的乡村景色。正当他沉浸在这光景之中时,忽见一彪人马杀了过来,为首的那人黑面大耳,脖颈上有颗黄豆大的黑痣,上面生了三丛长毛,赫然便是杀父仇人黑五子。他想要叫喊,却猛然想起自己是在阵中,这一切不过都是幻象,当下他运起师门嫡传的心法摄住心神,不受外邪带动。他看到黑五子在村寨中大肆烧杀劫掠,无论男女老少都在他的屠刀下纷纷毙命,可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黑五子作恶而无能为力,内心中的痛苦和煎熬无可言说。正在这时,那些杀人放火的场面却渐渐淡了,浮现在眼前的依然是聚义厅高大的堂屋。他痴了片刻,侧过头看身边的蒋茗,发现她也是浑身大汗淋漓,面色晄白得像一张白纸。不过她显然不愿在战东道和众多下属面前失了面子,一排雪白的糯米牙咬住了下唇,以克制自己的恐惧和无助。见何栖云望向她,她也惨然一笑算是回应。有那么一瞬,何栖云觉得她不再是那个在纪家大院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倒像是某个需要人呵护和宠爱的平凡女子。但也就是转眼间,蒋茗又恢复了她那种冷傲不羁的神情,仿佛刚才之事都与自己无关。这时吴绪昌拍着手道:“恭喜蒋掌柜福力增加寿元延长。”蒋茗向吴绪昌点头称谢:“多谢吴先生费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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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八方尽管不通阵法,但看吴绪昌轻松自如的神情也知道大事已成,因此心情十分舒畅。他对粮台黄山屏道:“快去叫灶下摆宴席,咱们两家联合是个大喜事,要好好庆贺庆贺!”黄山屏高声答应,指挥小土匪铺开大桌,接着便是流水价的山珍野味端了上来:狍子肉、黑熊掌、炖野兔、烧雉鸡,到得最后上来一个大铜盆,有土匪在下面架上火炭,不多时铜盆里熬的汤汁便热气腾腾地散发出香气来。镇八方指着铜盆道:“蒋掌柜的见多识广,可知这盆里是什么?”蒋茗定睛一瞧,见里面有一团暗红色的东西,也分辨不出什么来,她迟疑道:“是羊肉?”镇八方摇摇头:“羊肉这么常见的东西,怎么能上得了席,这是梅花鹿的鹿胎,刚好成型还没长开,就是这个样子。这附近春天来了一群梅花鹿,我老早就看到其中有一只带了崽子,特意算着时日取出来的,拿到山寨我就让人用冰块镇上了,一直搁到今天。说实在话,这玩意儿最是滋补,不是你今天到来,我还不拿出来呢。”蒋茗纵然心狠手辣,听到他的解释也不禁有些恶心,拿筷子夹了块肉放进嘴里来回嚼了好半天才咽下去。
一旁的花舌子赵灯笼怕扫了镇八方的兴,忙引开话题:“今儿个来到战东道,才算是开了眼了,以前那三十多年日子都活到了狗身上,哪见过这么多好吃的!”他干的营生就是土匪绑来肉票后出面与其家人谈判赎票的价码,因此练就了一张油嘴,听他这么一讲,镇八方也就不再注意蒋茗难以下咽的表情了。赵灯笼为了哄镇八方和战东道的诸位头领开心,有意讲起许多土匪之间流传的见闻,像张大帅的发家史、南方革命党攻无不克等等,镇八方自然也说一些自己见到听到的趣事,宾主之间其乐融融,气氛十分融洽。
赵灯笼见镇八方高兴,便更加卖弄起自己的学识来。他说了一会儿吉长道的惯匪老北风的轶闻后,忽然神神秘秘地说道:“这几天在我们云中龙的山寨里发生了一件怪事。”众人的胃口都被他吊了起来,一个劲地催促他快说。赵灯笼道:“就是那天打完纪家大院回来,我们山寨里不知何时溜进来一只黑猫。”丁福林漫不经心地搛起一块猪头肉扔进嘴里:“猫有什么好奇怪的,寻常人家也有。”赵灯笼急道:“可我们山寨是从来没有猫的,再说外面这冰天雪地,哪来的猫呢?而且这猫毛色油滑,明显不是在外面打食的野猫。最奇怪的是,我们怎么赶都赶不走,用枪也打不着它,估计这会儿这猫还在山寨里呢。”赵灯笼正说得高兴,猛然瞥见蒋茗面色不豫,心中矍然一惊,灌进肚里的黄汤醒了一大半,知道自己只图一时高兴,触了这姑奶奶的忌讳,可望见镇八方等人饶有兴味的目光,又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对面一直闷不开口的吴绪昌忽然道:“要是蒋掌柜的不嫌弃,我可以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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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黑猫怪谈
蒋茗不许山寨里养猫喂猫,是她一上山就给山寨添的规矩。她脾气差火气大,就是大白龙杜方雄活着的时候也要让她三分,杜方雄死了就更没人敢在山寨里挑战她的权威了。其实谁也不知道,她不许养猫的背后有一段辛酸的往事。
蒋茗的老爹活着的时候是个大烟鬼,每日价倚靠在床榻上吞云吐雾,其他事情一概不理。抽大烟虽然是一种时兴之事,但却极耗银子,不说从印度进口的人头土,就是质量很差的陕西一带产的西土也十分昂贵,只要谁抽上了大烟,那就是千仓万库化成尘,家底迟早得败光。姜家是小户人家,平常时节不过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自姜老汉抽上大烟后,几亩田地很快都低价变卖,却仍是抵不过烟资。
眼看家里徒穷四壁,已经没什么可卖的了,姜老汉眼珠一转,就把目光放在了独生女儿身上。姜映珍那年十三岁,出落得十分水灵,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肉嘟嘟的小嘴,虽然身体还未长成但已看出是一个十足的美人胚子。起先姜老汉想将女儿嫁给当地的大户人家龙抬头做小,可龙抬头听说姜老汉抽大烟已经抽得病入膏肓,觉得此人是个麻烦,就一口回绝了姜老汉。
姜老汉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见关里因战乱原因闯关东的人越来越多,且多是孤身的青壮年男子,当地的几个窑子每天都是来人络绎不绝,门槛几乎都被踏破了,称得上是日进斗金,便想把女儿卖给老鸨子。姜老汉怕姜映珍不答应,就哄骗她说带她去走个亲戚,于是父女俩经过了几天的长途跋涉来到了浑水县。姜映珍那时年纪小,也不记得方位,只觉得这段路难走得很。到了浑水县之后,姜老汉先将姜映珍安顿下来,骗她说去找个人,不多时便领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姜老汉介绍说这是你表姨。映珍看这表姨时,只见她描眉打鬓,涂脂抹粉,穿着一件戏子才穿的大红旗袍,右手三根指头拈着一块花手绢,看着便有些抗拒,但她也不知道这女人和自己家有什么关系,只怯怯地喊了声“表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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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表姨是个自来熟,上来便拉着映珍的手嘘长问短:“呦,是小珍吧?一转眼就长这么高了。上次看你时你才刚满月,才这么长,这没几年就长成大姑娘了!”映珍含羞一笑,她就越说越来劲了:“我想想你有多大,今年是十三岁了吧?对,我就说我没记错。你瞧瞧你这身段,不嫁个好人家真是可惜了,来,走两步给表姨看看!”映珍依言起身,在她的指挥下走了几步,她立刻满面堆欢地鼓起掌来:“不错不错,是个可造之材,要不你在表姨这里住几天吧?”
映珍闻言一愣:“爹,你不在这里住吗?”姜老汉尴尬地搓搓手:“家里还有些事要办,你就在你表姨家先住着,过一段时间我就来接你。”映珍此时尚未想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安得什么心思,她只想回家去,那表姨又开口了:“小珍,我们这是大县城,有很多好玩好吃的东西!瞧那个大台子没有,那面就是戏园子,什么京剧、越剧、二人转都有,每天都演到深夜,可好看啦!再那边是小市场,里面有耍猴的耍把式的练幻术的唱评书的,有个老爷爷练胸口碎大石,还有叔叔表演大变活人,将人分成八块,最后还是一个活人,你说奇不奇?好吃的东西就更多啦,有油饼、槽子糕、糖堆儿、芝麻酥,你在乡下是吃不到的。怎么样,跟表姨过几天享福日子,将来也向你爹炫耀炫耀?”映珍尚未答应,姜老汉却已开口了:“这等好事不是想有就有的,这时你表姨看在亲戚份上才肯留你,你要好好在这呆着!”说罢又一拉表姨的袖口:“我闺女性子烈,你多担待些。”表姨诡秘地笑笑:“放心吧。”
姜映珍这时做什么选择已经不重要了。她后来才知道,爹把她卖给了这个表姨,也就是她未来的干妈小红珠,代价仅仅是十三块大洋!从那天开始,她的世界就黑了。小红珠一开始待她还好,让她跟着当地的昆曲名家学唱,又请了先生来教她认书念字,慢慢地让她学一些迎来送往的礼节,甚至让她学习嗑瓜子。这嗑瓜子可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嗑瓜子,而是要在不借助手的前提下,仅用舌头和唇齿将瓜子剥开,最后用舌尖将瓜子仁送出来,上面还不能带一丝唾沫星儿,这是那个时候窑姐的必备技能,谁要是技艺精熟谁就能更讨恩客欢心。被更名成零翠儿的映珍也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她几次想要借机逃离,但小红珠一双眼珠牢牢地盯着她,她是一丝自由空间也无,上哪去逃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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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小红珠让她陪客人吃茶谈天,零翠儿哪愿做这等污秽之事,她拼命抗拒,但小红珠脸色一变,叫来两个窑子里蓄养的大茶壶,将她绑在柱子上一通暴打。这些大茶壶下手特别狠,他们不打窑姐的脸蛋,窑姐全靠这一张脸吃饭,打坏了可就没什么价值了。他们架起她的胳膊,用鞋底子猛抽她的两胁,才打了几下零翠儿就昏了过去。等醒来之后零翠儿还是不愿答应,小红珠又换了一副面孔,假惺惺地来劝她:“你也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每天吃的饭穿的衣花的全是干妈我的银子,光出不进怎么能行?你也体谅体谅干妈的难处,再说现在又不是让你去做那种事,只不过让你陪他们聊聊天,这你要是也不做可怎么办呢?”零翠儿受不住小红珠的哭丧脸,因此开口说道:“那我就只陪说话,你不能逼我做坏事!”小红珠满面春风:“好好好,干妈从来不强迫你做不愿做的事。”
事实证明零翠儿那时还是太天真了。打从那天开始,她在外面陪一些达官贵人公子哥儿吃茶,她很讨厌这些人放肆的言语和淫邪的目光,但为了生存却又不得不忍受甚至强作欢颜。周围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其他和她同等命运的窑姐早已顺从得近乎麻木,不再去想未来如何如何。可她强迫自己不能作同样打算,因为她毕竟还年轻。
但她最担心的事情最后还是发生了。有一天早上,小红珠把她叫过去,一边修理着手指甲一边开口说道:“零翠儿,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干妈在你身上投入也不少,你今天就准备梳栊吧。”她明白这是要做什么,当即拿前时的言语去做反驳,小红珠半晌不语,只冷冷地盯着她:“你想好了?”零翠儿虽然被看得发毛,但还是倔强地道:“想好了。”小红珠不再多言,冲身旁的大茶壶喊道:“把我那只猫抱出来。”那只猫零翠儿见过,是上个月才从别人家抱来的,现在也就一拃多长。她不明白小红珠抱猫做什么。小红珠等小猫抱出来后,喝令大茶壶将她绑起来,并且将小猫塞进她的裤子,再将裤带牢牢地束住,这样小猫就只能蜷缩在她两腿之间动弹不得。小红珠冷笑一声,冲大茶壶一扬下巴:“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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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茶壶拿出一根绑了铁丝的牛皮鞭子,对准小猫的位置狠狠地抽了下去,小猫惨叫一声,在零翠儿裤子里拼命挣扎,一边挣扎还一边用锋利的爪子连抓乱挠。零翠儿只觉皮肉俱裂,针扎般的疼痛如潮水一样涌来,眼泪刹那间不受控地淌了出来,瞬间糊满了眼眶。她忍不住出声大叫:“啊!”大茶壶才不理她的反应,第一鞭落下之后随即便是第二鞭第三鞭,小猫在困境之中使出全力抓向四周,将零翠儿的腿上抓得鲜血淋漓,血点子渗透裤子洇了出来。她惨叫了两声,随即低声呻吟起来。小红珠冷哼一声道:“叫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
大茶壶鞭落如雨,小猫的身体钻向哪里他便抽向哪里,一下一下极为沉重。小猫疯了似地四下乱撞,却完全找不到出路,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抓向零翠儿。初始零翠儿尚在大叫不迭,可随后往往她叫到一半便又被小猫的抓挠呛了回去,这个过程持续了约有半柱香的时间,零翠儿叫出的声音已完全不类人声,变成了高亢而撕裂的惨号。小红珠一挥手:“停。”大茶壶终于住了手,零翠儿兀自呻吟不迭,但整张脸都疼得变了形,眼珠向外努出,下唇几乎都被牙齿给咬烂了。小红珠凑近零翠儿:“你说你受这一顿打是何苦来着呢,再说干妈也不会亏待你。你自己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吧。”零翠儿眼中已经流不出泪水,她红肿的眼睛木然盯向门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这一次事件过后,她有六七天没能下地,小红珠这时又跑来大献殷勤,整日价给她端茶倒水,送饭送汤。零翠儿被逼无奈,最后只能听从小红珠的安排,彻底地落进了火坑之中。而从那时开始她就对猫有一种本能的厌烦和抗拒,她讨厌猫的出现,也厌恶一切和猫相关的东西,只要看见猫她立刻抬手便打,上了山之后更是如此,久而久之云中龙上上下下都了解她这个习惯,但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这段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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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灯笼当众说出云中龙山寨里出现了黑猫,蒋茗十分不快,紧接着吴绪昌说要到山寨中看看,她本待直接拒绝,但一想这二萧何足智多谋,也绝非浪得虚名之辈,反正也不费什么,让他走一遭又有何妨?当下换上一副笑脸道:“先生要去,敝寨上下同感荣光。来,这一杯酒我敬先生!”说着端起酒碗,站起来咕嘟嘟喝了个干净。吴绪昌微微一笑,也浅浅呷了一口酒。坐在吴绪昌旁边的李四宝一拉他的衣袖,低声道:“这贼娘们手挺黑,小心她使诈!”吴绪昌微微颔首:“放心,没事。”原来李四宝上次在纪家好事被搅,从此恨透了蒋茗,此时乘机在吴绪昌跟前给她上眼药。
一会儿众人酒足饭饱,镇八方让崽子们撤下宴席,混天龙蒋茗向镇八方告辞:“今日承蒙各位掌柜盛情招待,云中龙无以为报,只有日后跟随大掌柜勇猛作战,多杀几个跳子以作报答啦!”镇八方道:“好说好说。”他随即下令:“恭送蒋掌柜的回山!”吴绪昌道:“今日绺子中无事,我这就和蒋掌柜的同去。”镇八方虽说和蒋茗表面上推杯换盏关系融洽,其实他对此人也不大放心,便说道:“先生要带多少人去呢?”吴绪昌道:“就带着我那徒弟九江八去就行了。”土匪中平日里称呼姓氏都有固定的唇典,比如冯称为补丁万,齐称为横水万,石称为山根万,陈称为千斤万,李称为一脚门万,王称为虎头万,因平日用语有九江八河的说法,故称呼何姓时省去最后一字,直呼为九江八。吴先生如此说,是他没拿何栖云当外人。镇八方道:“先生路上小心,起水了就给绺子里送个海叶子。”吴绪昌不再多言,只点点头表示同意。
何栖云等小土匪是没有资格上聚义厅陪大掌柜吃饭的,所以刚才两个绺子的头目欢宴,他们还在后院就着咸菜啃冷窝头。忽然有人传报说先生找你,何栖云知道先生相召必有要事,当即将窝头往怀里一揣,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前面来。吴绪昌见了他也不多话,只是说让他陪同到宽甸子走一趟。何栖云一边从马号那里牵出吴绪昌的坐骑,一边琢磨这件事的原委。今天先生已经施展妙手布下六丁六甲阵法,寨中上下已无他事,为什么他又要到云中龙那里去?是不是先生又有什么和太初玄武鼎有关的发现?但他见吴绪昌神情萧然,便也不敢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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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何两人在云中龙几大头目的簇拥下走下四面梁,又汇合了山脚的土匪一同回山。蒋茗与吴绪昌并辔而行,一路叙些江湖往事。何栖云在吴绪昌马前为他牵住缰绳,见吴绪昌不时微微颔首,偶尔也会说几句自己的看法。他和吴绪昌相处日久,知道吴绪昌兴致不高,心中就更纳了闷,但是掌柜对话,他也只有旁听的份,所以只是在前默默慢行。
到了云中龙的地盘后,云中龙的土匪吹响了牛角号。别看云中的实力不及战东道,但杜方雄活着的时候在当地积累了不少好名声,因此云中龙的消息反比战东道更为灵通。蒋茗引着吴绪昌等人才一过界,早有听到号角的当地百姓报告给了了水的土匪,不多时前方就来了八名飞骑,人人都骑着毛色鲜明的骏马,背上扛着马枪,显然这是留守山寨的土匪派遣来迎接的前哨。这八骑飞马到了蒋茗面前,次第向蒋茗和吴绪昌行礼,然后转到大队人马后面按辔缓行。向前没走多远,前方又来了八名飞骑,依然是长枪骏马,衣甲鲜明,他们施礼后也转到队中。最后当众人来到山门前时,留守山寨的土匪排成纵队迎接,吴绪昌心中暗暗称奇,口中说道:“蒋掌柜的真是练兵有方。”蒋茗脸上不露喜色,只是说道:“让先生见笑了。”
这时山寨内的土匪也来拜见蒋茗。蒋茗侧过身介绍吴绪昌:“这位便是战东道的吴先生,江湖人称二萧何的便是。”这些土匪早都听说过吴绪昌,更了解一些他的传奇事迹,因此一个个都诚心参见,口称久仰不迭。蒋茗待他们起身后,便引众人回到山寨。何栖云将马匹委托给云中龙的马号照看,自己则随着吴绪昌登上山来。他看到云中龙占据的这一带山脉山势险峻,多是悬崖峭壁和溪谷沟壑,山路两边古木连空,乱石无数,只要在要隘处埋伏下一队人马,就是千军万马也难以逾越。蒋茗指着远处一面几成平面的悬崖说道:“那个就是城墙砬子,砬子上我们也安排了人手,下面别说是人,就是猿猴也爬不上去。”吴绪昌随口称赞了几句,蒋茗又说道:“城墙砬子前面有块空地,就是我们平时操练的地方,待哪天有空请吴先生也指点指点。”吴绪昌一摆手:“我可不擅长舞刀弄枪,这方面蒋掌柜才是行家呀。”一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踱入了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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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龙会客的地方叫三义堂,显然取自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典故,内里布置与战东道的聚义厅大同小异,也是正中一张宽大座椅,上面垫了整张的熊皮,可能是因为蒋茗的原因,熊皮在扶手的位置还缀了两块白兔皮,这样坐下的时候手可以直接拢到白兔皮内取暖。座椅旁边摆着一架西洋产的自鸣钟,样子十分新潮,也不知是哪家的物事,后头还堆着几件镇山石、青花瓷瓶等物件,不过摆放不成章法,显然蒋茗摆在这里也只是作为炫耀而并非真正喜欢。因为今日吴绪昌前来,蒋茗自然不便在正中就坐,就主动坐到了一边,让吴绪昌坐在了对面的位置上。何栖云沾了吴绪昌的便宜,也叨陪末座坐上了客席。吴绪昌坐下后不住前后打量三义堂的那块牌匾,蒋茗见他神情有异,便开口问道:“先生可是看出什么问题?”吴绪昌尚未答话,一个肥滚滚的身影从牌匾后坠了下来,毫无声息地落在地上,灵活地蹿上了镇山石,接着又从镇山石上跃到了蒋茗平日坐的那张熊皮椅上,赫然是一只硕大的黑猫。它如人一样蹲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什么东西,瞪着眼睛傲视着座中诸人。
众人见那黑猫蹿出,无不大惊失色。蒋茗尖声叫道:“老七,这猫你不是给赶出门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老七是云中龙的水香,见如此情形也是目瞪口呆:“我明明将它赶出了三义堂,谁知道它什么时候钻进来的?”蒋茗怒道:“还不快去把这黑猫抓住打死!”吴绪昌从座位上站起身:“蒋掌柜的且慢动手,这黑猫身上有尸气,不是普通的猫。”蒋茗见他开口,忙挥手止住了跃跃欲试的属下。
吴绪昌对何栖云道:“拿金梭子。”何栖云忙从怀中摸出布包,上次钉在杜老憨五心的那五枚金梭子早已被他取出来,擦拭干净又放回布包。吴绪昌手中扣住三枚金梭子,缓步向那黑猫走去。黑猫冲他昂首怒视,脖颈处的一圈长毛根根竖立,显然它对吴绪昌的紧逼颇为愤怒。吴绪昌面色沉静如水,他不疾不徐地走到距那黑猫五六步远近,忽而右臂一抬,三枚金梭子同时发出,但听黑猫一声惨叫,三枚金梭子并排扎在它口鼻之间。它一张嘴,原来含着的东西也吐了出来,云中龙眼尖的土匪却看到,那东西呈棕褐色,约有两寸来长,一端带着一片指甲,分明便是一根死人手指!说也奇怪,那黑猫中了金梭子后便似中了定身法,伏在椅上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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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茗已是瞠目结舌无法言语,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连日来在山寨作妖的黑猫居然是吃死人肉的。她强忍下胸口的反胃感觉,冲身边愣住的土匪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帮帮先生!”土匪们这才如梦初醒,要上前帮助吴绪昌,吴绪昌左手在身后轻摇,示意他们不必过来。他对着黑猫默念几句咒语,黑猫在椅上睁开眼睛,怨毒地望着他。吴绪昌小心地将左右两根金梭子拔出来,转回身对蒋茗道:“它会带我们看想看的东西。”
那黑猫鼻子下钉着一根长长的金梭子,抖抖身上的长毛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边嗷呜嗷呜地叫了两声一边缓步向外面走去,早已没了先前的敏捷身手。众人无不大奇,在吴绪昌的带领下跟随黑猫而去。
何栖云跟在吴绪昌身边,小声地问道:“这猫是怎么回事?”吴绪昌眼睛只盯着黑猫,并没有来看他,但仍使用四个字回答了他的问题:“阴阳消长。”云中龙的其他土匪听得莫名其妙,久受吴绪昌点拨的何栖云却是一下子明白过来,所谓一气分而阴阳判,得阳之多者为天,得阴之多者为地,是故阴阳半而形质具,阴阳偏而性情分。形质又分,则多阳者为刚,多阴者为柔。性情又分,则多阳者体之极,多阴者用之极。那天到纪家大院的诸人中,蒋茗是唯一的女人,而太初玄武鼎所藏龙脑乃是阳龙所有,为至阳之物,所以见了天日之后根据阴阳消长的原理,阳气有余而阴气不足,自然而然就找上了蒋茗。猫性情暗匿,这猫又是吃尸体长大的,嗅到蒋茗的异样气息就追寻而来,难怪连日在云中龙盘桓不去。何栖云见黑猫不住向前走着,步伐僵直生硬,知道师父用了御物的法门,只留一枚金梭子作为限制,控制它走向自己的老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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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猫在雪地中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前面没了现成的路,它低头拐向幽暗深长的原始森林,仍是保持刚才的速度向前走着。柳条边解除封禁开边到现在才不过五十年,像这种原始森林比比皆是,宽甸子四外也有不少,但原始森林中各种妖异传说不少,土匪也很少大张旗鼓地进来。蒋茗大是惊讶,不知这猫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吴绪昌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淡淡说道:“一会儿总会有发现的。”这时天色渐已向晚,蒋茗便命土匪崽子上亮子。随从的土匪中有人拎了一盏马口铁打的煤油灯,这种灯虽然不太亮,但好处是不怕风吹,所以又有“气死风”的称呼。众人举着火把和油灯,一下子将前面照得亮堂堂的,大家心内稍定,也就随着黑猫的步履走了下去。
又过得片刻,众人来到了一处背阴的山谷,这个位置寂静幽深罕有人至,到处都是挺拔笔直的落叶松和黄波罗。蒋茗四下张望了片刻,确定这里她也没来过。黑猫沿山谷的侧背斜斜向下穿行,忽然嗤溜一下没了踪影。众人细看时,才发现山体一块突出的岩石下面有一个幽暗的山洞,那只猫就蹲在山洞洞口,两只绿油油的眼睛在火把的照射下熠熠生光。吴绪昌亲自举起火把,伸手向洞里照去。这时众人才发现,黑猫背后的雪窝子里,赫然有一具倒伏的尸体,尸体穿着破布棉袄和趟土子,便是山中土匪的平常打扮。只不过这具尸体被黑猫扯得七零八碎,不少地方皮肉全无,露出了下面的森森白骨。何栖云跟在吴绪昌身后,惊讶地几乎叫出声来,虽然这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但看那衣着和大鞋,却分明是战东道的张大轱辘!当日掩埋张大轱辘时,尸体无故失踪,棺材里倒是钻进去一只老狐狸,许疙瘩不知看见了什么,居然自挖双眼。可现在尸体却安静地躺在这个山洞里,若不是先生有意追查这只黑猫,怕是永远也找寻不到了。何栖云更纳闷的是,这里距离四面梁虽说不远,但少说也有二三十里,张大轱辘时怎么从那么远的地方跑到这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