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入世
最近,白素几乎都在躲着我,见到我也不与我对视,也许那晚的事,她心里的结还没解开。我不太会揣度小女孩的心思,所以面对她的冷落和闪烁,我选择听之任之。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风花雪月是奢侈。
筮草一直尽忠职守的隐匿在我身边,我曾对它说过,如果珍惜和松柏的缘分,它可以离开。可它说什么也不同意,并且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几千年的经历冗述一番。我着实听得头疼,便不再勉强它,依然让筮灵保管我一成的法力。
由于避讳我,反倒让白素醉心起了这远近村庄的凡尘之事,主持正义,惩恶扬善,凡善男信女前来求愿,她力图有求必应,所以大多时候,不在洞府。我得了清净,便时常上丹霞洞汇聚灵气,修行吐纳,如今又托白素的福食了些人间供奉,法力攀升很快。
这日,我下山回来,天空飘着细雨,淅淅沥沥,雾气袅袅。我远远看见一白衣女子站在洞口,肩若削成,腰如约素,青丝垂肩,缥缈出尘。走近些看眉眼如画,一点朱唇,明眸善睐,肤若凝脂。这绝色的女子,在一片氤氲中,亭亭玉立,但笑不语,这副柔情绰态,气若幽兰。
“白素,恭喜你修成此身。”我微微颔首,由衷欣喜。诚不负她千年锤炼,如今这幅身姿,连我都为之惊艳。
“小…青…。”白素挪动双腿,走的很是不稳,声音也语调奇特,令人忍俊不禁。
可能是今日才刚修成,还不适应,我满脸笑意,“慢慢来,会习惯的。”
“我想给你惊喜,却被你,一眼认出来了。”白素一字一字的吐出一句话,模样很可爱。
我莞尔,“如此超凡脱俗的女子,人间难寻,求之不得,又怎会凭空出现在我洞府前。”
白素面颊绯红,眼波流转,“我这模样,可好?”
“令我忘餐。”我柔声说道。
白素脸红到耳根,含笑未答。
近段时间,白素时常对着铜镜练习表情和动作,模仿人类的举止。可就是走不好,她说人类的脚太难掌握平衡了,老是摔跤,不如蛇身方便。
这日,她在洞口树荫下的地上趴着打盹,一副安然自得的表情,美人面朝黄土背朝天,这幅画面还真不和谐。我滑到她身边,她眯着眼睛看了看我,“怎么了?”
“你这姿势十分不雅。”我面带微笑,打量了她一番。
“习惯了,我肚子朝上躺着,没安全感。”白素侧了身,睡眼惺忪,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做人就是累,老是困。”
“你现在人模人样了,可愿随我去外面走走。”我问向白素。
算起来距离彭来祭拜还有不少光阴,这段时间我已把远近的村落都调查了一遍,发现人间商朝疆域,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邦畿千里。我所在的这一带属于商的外服,竹方国,与商王属于臣服关系,是个很小的邑。而商的四方四土中,属羌方、鬼方、周方、人方这四个诸侯国最大,也最有实力,与商的关系时服时叛。当今,商都王畿在沫邑,又叫朝歌,其外七十至一百里内属于商王直接控制的区域。
“你要去哪里?”白素坐起身询问。
“朝歌。”
“啊?你要见人皇,商王?”
“恩。”我颔首示意,对这人皇如今的作为,我颇有疑问。据看到的一些典册记载,成汤建商,除了成汤把国家治理的很好以外,其余的多数时间国运不济,君与臣、统治内部之间充满了杀戮。商王太甲潜回王都诛杀了重臣伊尹,在经历了“九世之乱”之后,帝乙的少子,辛即位,也就是现在的商王。这帝辛更是穷兵黩武,四方战事不断。
“这……也好。”白素起身,“我早就听说朝歌富庶,四方四土的邦伯均要五服,也就是纳贡,想必定是繁华,玩乐的东西也是这荒郊小国没有的,不如就跟你走一趟。只是……”
“什么?”我问。
“只是,我现在虽是人身,可模仿人类的样子还是不太像,况且一介女儿身独行,外人看来会有质疑,也多有不便。”
我颔首,白素说的也不无道理,“若我化为人形,与你一同呢?”
白素丹唇微张,错愕的望着我,“小青…你能幻化人形?”
“可以。”我答完,变催动真气,施了个幻化之术。纵体一跃,赤脚着地,化身一身材修长,乌发垂肩的女子。
白素的一张小嘴此刻张的大大的,一副神不附体的样子,瞪着铜铃般的双眼盯着我,一动不动。
我身材比她高些,便低头看向她问道,“如何?”
“……”白素仍是一动不动。
我用手碰了碰她,这么多年未曾幻化人形,手指用的都不太熟悉了。
“……”白素依旧没有回过神来。
“你还要看多久?可否先给我找件衣服,我未着寸缕,有伤风化。”我看着她呆滞的小脸,笑着说。
“天!啊!”白素终于从石化中有了点反应,可瞬间瘫软在地,“你…你…”
我看着她说话都快咬到自己的舌头,看来我幻化的人形着实吓到她了。
“你…你竟是女的?”白素接连摇头,“不对,你是男蛇。竟能幻化女身,你,你是雌雄同体,你果然是昆仑的神族吗?”
我无法答她,只说,“我是什么不重要。”
白素缓了好久,终于像忆起了什么,飞奔进洞中,取了一套人间女子的衣物给我。“快穿上吧。”
我穿戴整齐,衣服稍小,但只是蔽体,也无大碍。“这样可否前往朝歌?”
白素在我穿衣的过程中,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仿佛怕遗漏一丝细节,久久都不答话。
“也罢,我自己去吧。”我见白素始终没有反应,便理了理衣袖,往洞中走去。
“你知道吗?”白素幽幽地说,“我曾听母亲说过一个故事,人类最初的一男一女,是被一位昆仑大蛇诱惑,吃下禁果,才在自然界繁衍生息的。我当时问母亲,那条大蛇要长成什么样子才能诱惑人类始祖,母亲没有回答我。”白素起身,缓缓地靠近,抬头望向我,“我觉得,今天我终于知道答案了。”
我眉头紧锁,盯着白素,难道她知道了什么,识出了我的身份?
“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吗?”白素的眼睛闪着光,“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已经不是美可以比喻的,超越了感官。我不知道昆仑大蛇长什么样子,但若是你这样,我心服口服。”
“你想多了。”我没放过白素的任何一个表情,发现她并不知道我的来历,才放下心防。
“难怪你不答应和我在一起。”白素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我怎么配得上你?”
我看着她一副挫败的表情,实在无从解释。
“没事。”白素苦笑了一下,“你要是不嫌弃,让我跟着你吧。”
我疑惑地看着她,白素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你要去朝歌,我当然陪你去。但你以现在的样子出现,走出这山谷,估计不用几日,名声都传到朝歌了。”白素眼睛转了转,“你需要变一变,女子的样子不行,可以扮成男子。”
“好。”对我来说男女本就没什么两样,况且我身材高大,扮成男子,也不易被人察觉。
“我准备一下,让你脸的部分尽量少露一些出来。你需要尽量收敛气质,显得粗俗一些。”
白素说完,便要去村里走一趟,取些男子的衣帽回来。刚出去,又迅速折返回来,喘了口气,正色道,“小青,我也不瞒你,第一次遇到你,我就看上你了。后来我们经历了很多,我确定我是爱上了你。可今天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估计我很难再看上其他蛇类,这就叫曾经沧海难为水。所以…”
“恩?”我听白素一连串的表白,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所以,你必须负责。在我爱上其他人之前,我要跟着你,哈哈。”白素狡猾大笑,竟把这莫须有的罪名扣到了我头上。
“好。”我笑了笑,她红彤彤的小脸上有着得逞的喜悦,只要没有危险,她愿意呆在我身边,就随她吧。
十七、人方
白素同我扮作贩卖棠梂子的商贾,出了竹方国,一路向南,已有半月。在她精心的巧扮下,我是一位身材颀长,满面胡须,辫发上盘头顶,戴高巾帽的男人,而白素则是我的妻子,卷发如虿,身着缟素的麻布衣裳,戴了一些简单配饰。
这一路倒也过得闲适,路过市集,便靠贩卖些棠球子掩人耳目。商人嗜酒如命,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寻常百姓,皆乐于饮酒,经常能看到路边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因棠球子有解酒的功效,所到之处供不应求,我们无心插柳,可生意却做得出奇的好,半车的棠球子都卖完了。白素赚的钵满,沾沾自喜,看她数钱的精明样子,实在有种守财奴的风范。
我们过了沂水,东海之滨,便是人方国的地界。人方地势平坦,远近没有高山,日照强烈,一望无垠,非常适于农耕生息。
这日,抵达人方城外,我见天色已晚,便在附近寻了一驿站修整。不同于其他地方,驿站里空无一人,摆设也堆积了些尘土,像是许久未曾住人。我和白素自然不忌惮这些,便随意住下。
是夜,忽听屋外脚步声纷沓,似是有一队人马由远及近。白素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穿戴好衣物,掩了房门,出外查看。
只见数十具火把,照亮沿途。一队官兵护送密密麻麻的人群从城郊过来,民众摩肩接踵,浩浩荡荡,但却出奇的静谧,在官兵的催促下低头疾走,表情凝重,无人喧哗。
我站在驿站的门前,为首的兵吏骑马驶来,高声问道,“何人深夜在此?”
我稽了稽首,答道:“在下自竹方国来,以贩卖山果为生,一路倦怠,在此歇脚,想等明日天亮,去城内市集寻些买卖。”
兵吏五大三粗,偏腿下马,举着火把靠近我的脸,上下打量,像是在确认我不是作奸犯科之辈。我则坦然自若,低首垂目,一副谦卑的模样。
“明日不必进城了,市集早就关了。”兵吏似乎满意我的态度,大喝一句,“我人方宵禁一年有余,你等商贸小人,夜晚随意乱走,后果自负,我劝你速速离开。”
说罢,兵吏看向屋内,犹豫了一下,正想进去。手下官兵却此时报说将军有命,速领兵进城。这兵吏怎敢耽误,便匆匆上马,朝城门驶去。
人群经过我身边时,我才看清,个个身着粗布麻衣,皮肤黝黑,都是些寻常百姓,并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有些还十分瘦弱,年轻者年迈者皆有。其中一花白头发的老者,步履缓慢,似是有什么疾病在身,看见我,摇了摇头,仰天唱到:“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他这歌词说的明白,这队人是被国家征了兵役,他们并不愿意参军,却要抛弃家人,赴战沙场,役夫之悲,恨命运之不公。在他的感染下,人群中呜咽声起,悲伤的情绪蔓延,左右的官兵见状挥着刀戈,加紧役使。
人群逐渐远去,我也回了屋内,见白素还未睡下,便说,“你听到了?”
白素点头,“我听说商王和人方连年征战,死伤无数。现在看来,这东边果真不太平,连老弱病儒都征来打仗。”
“恩。”我决定天亮后化为蛇形进城看看。
一夜无言,次日进城,街道满目萧条,人烟稀少,多数百姓足不出户,紧闭门窗。我所见房屋内多是女人和孩子,未看到一个壮丁。听一老妇抱怨,庄稼烂在了地里,都无人去收,分管农业的“藉臣”和“牧正”都去带兵打仗了。再到练武场,乌央央人头攒动,除去部分身着盔甲的士兵,大部分都是平民,烈日炎炎之下,正手忙脚乱的参与操练。几位将军模样的人分别站于四周城郭之上,或云淡风轻,或眉头紧皱,俯视士兵的样子,如同看瓮中鱼肉。人方国物资并不匮乏,却举全国之力伐商,嗜武好战之心可谓穷极。看来人方与商之间积怨之深,由来已久,如今国仇造就了民怨,苦的还是百姓。
此时,一队人由内城向练武场而来,声势浩荡,速度缓慢,中央一华丽伞盖之下,是一八人所抬的步辇,辇上之人,头戴高冠,冠向后背,扉棱突出,虿尾发髻。身着华服,遍饰云纹,手置胸前,跣足而坐。
看这排场,此人定是人方的王了。王登上城郭的这一路,周围的大小官将,均叩首拜服,他则高高在上,气定神闲。我隐了身形,紧随其后,到了城中最高的楼阁,王下了步辇,坐在了丹樨之后,群臣手执牙笏,伏在地上,等待王令。众人均着武将服饰,并无文官。
一旁的执殿官站出两步,替王宣旨,“今日早朝,王告群臣,周人济我,天佑人方,速练神兵,择日破商。”
群臣交耳,前排一人,似有些犹豫,刚欲出列禀告,便听执殿官接着说,“凡有功者,封官进爵,欲怠慢者,严惩不贷。”
听出王的决绝,那人眉头紧皱,同其他人一起执笏叩首,领命称诺。王即起身,乘辇回宫,众人也纷纷退下,继续操练去了。
大战在即,已如箭在弦上,人方这一役,福祸难定。我见日上三竿,便出城与白素汇合,此地已是多事之秋,不宜久留,收拾妥当便离开了人方。
十八、周方
来到人方城郊,白素停下说道。“接下来向西走便是朝歌。不需半月路程,便可到了。”
“我们先去周方,再到朝歌。”
“为何?”白素不解,“商都与四方犬牙交错,鬼方,羌方,周方,都在朝歌的西面。我们先到周方,岂不绕远?”
我望向白素,“周方名声如何?”
“听闻西伯侯昌,素有贤名,善演先天之术,又知人善任,礼贤下士,百姓富足,安居乐业。”白素说道,“但听说,商王因忌惮姬昌,将其击杀于羑里,斩首示众。商王还称姬昌既善演算,却算不到自己命殒,言过其实。之后,周人献上七香车、醒酒毡与白色猿猴,以表忠心,求得商王宽恕,愿世代称臣,这才免于征伐。如今的周王姬发,是姬昌之子。”
杀父之仇,周人又怎会由衷臣服商王,人方王说“周人济我”,想来人方大战的背后,定然有周方推波助澜。我这一路,街头巷陌,亦听闻了不少西伯昌的事迹,昌的祖父名曰亶父,是商王司农牧的牧师,有说朝歌便是他一手建成的,封西伯侯。其子季历继位,便大肆开疆拓土,先后攻伐始乎之戎,翳徒之戎,攻程方,攻鬼方,引起商帝文丁的注意,杀了季历。姬昌便是季历的儿子,承了侯位,善演易术,励精图治,勤于政务,周方让他治理的风调雨顺。他同其父一样,不愿臣服,故反心大起,征大戎,攻崇方,攻黎方,却败于商,帝辛杀之。
如今的周王姬发,可谓祖父,父亲都被历代的商王所杀,与商之间的仇恨,恐怕不共戴天。可帝辛明知周人虚与委蛇,却收了献礼,并未对周赶尽杀绝,可见这代的商王,自恃凌驾天下,目空一起,从未将周放在眼里。思及此,我便更加对周王好奇,是否如传闻般明君圣主,韬光养晦,国泰民安,一见便知。于是打定主意,绕过王畿,前往西岐。
我们取路孟津,过了黄河,径往渑池县,来到临潼关。这一路,因走的都是乡野小路,倒也顺遂。白素看了这许多的名山大川,内心久不平静,便常与我论道,大多围绕这一世与上一世,下一世的关系,探讨的都是些本源的意义。我实则不太清楚她口中“世”的概念,但我想,她想问生命的循环往复,也就是道。
在渭水河畔,我与白素席地而坐,被她问得多了,便随手拾起一根芦苇,对白素说,“你看这跟草,若我平着放在手上,草上有只蚂蚁,从左至右爬行,便会掉出边缘。”
白素点头称是,我将芦苇首尾相连,成一平面环状,“若我如此连接,蚂蚁永远只能在草的一面爬行,永远到不了背面。”
白素托腮凝望,我将芦苇的一端扭转后,再首尾相连,呈一曲面环状,“若是这样,蚂蚁就可以爬遍整个芦苇的正面与背面,而不必跨过它的边缘。这就是生命的循环,也是生死的意义,生连接着死,死连接着生,道就像这根芦苇,承载着一切的生命,而生命之于道,就如同这蝼蚁一般。”
白素陷入了沉思,久久不答,看模样并未听懂,她年纪轻轻,已能如此求知,我深感欣慰,便笑着说,“你需得参。”
“啊,太深奥了。”白素手捂着头,一副想破了脑袋的样子,十分滑稽。
“前面过了汜水,便是西岐。”我说道,这一路风餐露宿,也着实苦了她。
“好。”白素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前几日偶然听人提起,现在西岐聚集了许多修道者,好像发生了什么教派之争,你我要多加小心。”
收拾妥当,我们迅速启程,过了金鸡岭,便是首阳山,走过燕山,前至西岐山,过七十里,终至西岐城。这次并未有官兵阻拦,顺利进了城内,我担心白素连日疲累,便先寻了一客栈住下,让她稍事休息。
白素食指大动,点了一桌的饭菜,也顾不得形象,风卷残云的饱餐了一顿,惹得邻桌频频侧目。见我在旁饮了些酒,正自斟自酌,便摇了摇头,“不行不行,我陪不了你,这酒太烈,一口都喝不了。喝完定会现出…”她左右看看,压低声说,“原形。”
我笑了笑,望着杯中之物,平淡如水,全无什么味道。白素吃完尽了兴,倒来了精神,久闻西岐热闹,非要前往街市看看。
我们来到城中市集,确实是一副民丰物阜的太平景象,行人让路,老幼不欺,市井谦和。白素见商铺中的璀粲罗衣,珥瑶华琚,金翠首饰,惊得移不开眼,感叹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细腻的服饰,这周方掌管手工的“多工”,定是个旷世人才。
我实无什么感觉,这等精美程度的饰物,也无外乎是人力所为。以前滕的首饰盒中,我为她访遍昆仑的能工巧匠打造的那些,才是鬼斧神工,且世间唯一。在我失去滕,万念俱灰之余,将那盒首饰丢进北冥,沉入了海底。饰物再美,没有了主人的鲜活,也就成了冰冷的遗物。
见四周并无异样,便交代白素,我要去别处走动,她可尽情的滞留在此,晚些时候,于客栈中汇合。
“太漂亮了,想买。”白素眼睛闪着光,看向我。
“买。”女人对珠宝美物,是永远都追求不够的。看着白素欣喜的样子,只要她喜欢,既然只是金钱能买到的,何不博她一笑。
十九、巫卜
我走出商铺,便听周围人声鼎沸,拉住一位担柴小贩询问,“出了何事吗?”
小贩看了看我,满脸笑容,“你这外地人真有福气,今日周公旦在城外的灵台占卜,快去开开眼界吧。”说着,忙放下肩上的柴,随人流一起奔往城外方向。
我便也紧随人群,来到了城外。见远处有一高坛,大气磅礴,上圆下方,由青、红、黄、白、黑五色土铸成。四角铸四时之形,左右立乾坤之象,上合天心四时,下暗地户五行,中调人意风雨。此台造的颇合昆仑规矩,倒是不虚“灵台”之名。
坛上正中端坐一男子,身着缟素绸衣,仪态缥缈,双目微敛,聚气凝神。此人仪表堂堂,容貌端庄,虽年纪尚轻,却颇有威仪,进止雍容。四周八位是身着华服的卜、巫、史等官员,分别站于八个方位。巫的穿戴最为复杂厚重,司职也最高。他头带半人高的金盔,冠身不透空,装饰雉羽,嵌满宝石。身上严实地裹着玄色长袍,衣长拖地,上面绘有密密麻麻的星象图。他面向素衣男子而站,硕大的黄金面具罩住脸,整体划一,纹丝不动,连呼吸都难以察觉。其余的卜、史等七人,分别穿着不同质地、颜色、图案的衣服,脸上均附着青铜面具,严峻狞厉。服饰代表严格的等级制度,巫司神鬼,卜掌封官,史告祷词。
只听作乐声大起,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音乐器,振聋发聩,足以荡人之邪,存人正性。周围百姓心悦诚服,沉浸其中,无不伏地叩首。我随左右一同跪下,乐声持续很久,忽而骤停。
抬头看向坛上,见中间男子起身,仰面苍天,深吸口气,一旁的史官高声念了祷词:“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吾乃西伯姬昌之子,姬旦。吾父乃仁人君子,贤德丈夫,事君尽忠,事亲尽孝,交友以信,视臣以义,治民以礼,处天下以道,奉公守法而尽臣节。而今,商王无道,宠信奸佞,不进忠言,穷兵黩武,无故羁吾父于羑里,七载守命待时,身为人子何以得安。想吾始祖后稷在尧为臣,官居司农之职,相传数十世,累代忠良。而吾祖父季历为文丁所诛,吾父姬昌又为辛所困,苦楚万状,吾何忍蔑视父亲,独善西岐而不营救,自为喜悦。今天心未顺,四方水旱不均,降灾下民,未有不因商政失德所致。吾顺应天命,开坛问卜,欲伐朝歌,以救父亲,骨肉重聚。兵谏商王,痛改前辙,去谗远色,勤政恤民。不免试作礼乐,齐集文武,请驾临轩,请神示下,此去成功,则天心效顿,国富民丰,天下安康,四海受无穷之福矣!”
祷词毕,周公旦闭目聆听八方之气,巫卜史八人均静静矗立,坛下众百姓亦无人敢发出声响,皆等待神的降临。祷词中,姬旦所言,其父被囚羑里七年,而据白素所说,姬昌七年前就死了。此中出入,十分微妙,可见于商来说,姬昌已死。而于周而言,姬昌又必须还活着。商汤六百年基业,看似一盘散沙,日薄西山。实则对周而言,仍是树大根深,固若金汤。讨伐兵谏,改朝换代,若不名正言顺,则人心向背,无以服天下,而营救西伯侯,显然是面最正义的大旗。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伐商之际,必须请神问卜,禀告天地,同时亦昭告万民,师出大义,众志成城。周王室七年对外密不报丧,忍辱负重,等的就是今天这个机会,可见其运筹帷幄,纵横捭阖之高明,若真是这玉面的周公所为,其人不可限量。可命中注定,姬旦不是西伯侯的继位者,他哥哥姬发才是,而今站在灵台祭祀的却是他,这个中玄机,便不尽可知了。
须臾间,一阵风云垂降灵台的西北方位。在堪舆中,此风曰厉风,乾气所生。泠风小和,飘风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可见来的这位神灵地位尊崇,法力甚高。坛上几乎是同时,巫蓦然抬头,周公双目如炬,只见他迅速跪下,伏地叩首。巫则呼吸短促,全身颤抖,乱蹦乱跳,向左右砍打,看似十分痛苦。其余七人纷纷上前,用力按住巫的手脚身躯,却力不从心,压制不住,后七人奋力扑上,总算没再让巫挣脱。见他摇头晃脑,大口喘气,口中发出“斯斯”声,我听的真切,说的是我昆仑蛇族的语言。众人将他架起,双脚离地,抬到周公面前,周公抬头,与巫对视,巫在其耳畔,小声说了几句话,看口型,仍使用古蛇语。周公看似心领神会,得了圣谕,了然于胸,随即叩拜领旨。
此时巫突然痛苦大作,捶打自己,众人见状威急,忙解开他的头盔和面具,其已口吐白沫,神志不清,全身浸湿,气若游丝了。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位巫是死是活,就看造化了。
坛上惊天动地,坛下众百姓亦被请来的这位神族震慑形骸,皆两股颤抖,心惊肉跳,汗如雨下,乱成一团。于我来说,倒真是不虚此行,算是见到了主管人间之事的蛇族,看他的排场和动静,其地位在族内应该很高。只是如今昆仑蛇族,要靠附身来现世,却不能显出本体,当真如白素所说,退居了地界,可悲可叹。
我正沉吟之际,猛一抬头,见坛上一束目光直盯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探究和不解,正是周公。我与他对视,心想此人果然不凡,我极力掩藏,他竟于芸芸众人间一眼识出我。见他仍盯着不放,此时隐身遁走亦不是办法,何况我心怀坦荡,便对他使了个眼色,大意为,“无心滋扰,再会”。于是低头起身,混入人群,回西岐城去。
二十、周公
回到客栈房中,白素已在等我,她收获颇丰,身披素罗衣,头带玉簪,脚着文履,尤其耳畔的一对明珠,十分耀眼。
“好看吗?”白素巧笑倩兮。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好看。”我如是说。
白素笑得如朝霞般灿烂,一把抱住我,靠在我胸前。“嘿嘿,你这闷葫芦,今天开窍啦?”
我见她如此高兴,便不忍推开她,顺势搂了她的肩膀,正想让她坐下,说说今日城外之事。
此时房门推开,走进一人,盘发束冠,身着青衫,腰间佩玉,一派华贵气度,正是今日灵台上的周公旦。他见我与白素正抱在一起,先是一惊,随即后退了一步,稽首道,“打扰了。”说完,长身而立,并无要离开的样子。
白素不明所以,一时没了反应,愣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如此姿势,实在不雅,我推开白素,面向周公回了回礼,说道,“灵台之事,我已与阁下交待明白。”
周公目不转睛,片刻,缓缓道“我却不明白。”
“你是何人?”白素上前一步,面色一沉。
周公看了眼白素,似觉出不妥,便正了正神色,低声道,“未曾自报家门,是我的失礼,在下周公旦,此番是有要事来寻这位……”他眼神飘向我,带着丝玩味的表情。
“公子旦?”白素听了一惊,随即朝我使了个询问的眼色。对祭祀的事,她不知情,眼下西岐如此位高权重之人找上门来,白素自然担心,“你…何故来寻我夫君?”
周公看向我,眼波深沉,如一翦秋水。我心下明白,此人在神族降身之时,不失分寸,宠辱不惊,可见城府之深,绝非等闲。我此时想在西岐全身而退,怕是不可能了。既来之,则安之,便拍了拍白素的肩膀,说道“无妨,你且先到屋外等我。”
白素紧蹙眉头,看着我的眼睛,见我神色无恙,便十分不甘愿的侧身出了房间,临走前仍不安地回头。
外面的随侍掩了房门,四周寂静,只见周公席地坐于几案之后,面色柔和许多,嘴角带笑道,“不必拘束。”
我不甚知晓人间的礼仪规矩,便也坐下,沉声说,“公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周公笑意甚浓,手中摆弄几案上的酒杯,“想必你是听懂了神所降下的旨意。”
我垂了眼帘,默不作声。他倒是开门见山,我的确是听懂了那蛇族的话,也知道这对周方至关重要,可人间的岁月对我来说,如白驹过隙,就算他们谋划的是这天下,我却并不关心。
“呵呵,你不必答我。”周公放下酒杯,“台下众人,龙蛇混杂,盟友、敌方、细作、平民、甚至修道者,比比皆是,唯独你,哪方都不是,却身怀异术,通晓神语。你在西岐,该是为何呢?”
“公子谬赞,你年纪轻轻,便于灵台之上听八方之气,家国大事运筹帷幄,是人间不世出的英才。”我定睛看向周公,“我在西岐,是个异数,却不是你千古大计的变数。”
周公点点头,举目望向我,缓缓说道,“我家族一门,世代善演先天之数,有传是为昆仑神族所授,所存人世者,以祖母太任的占演最为精妙。我前来祭祀前,祖母于后宫召见我,对我说今日灵台之下,有一人超脱物外,我需多加留意。灵台上祭祀的仪轨间隙,我便注意到你,随即演了一卦,竟演不出你的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可见你不在人事,当真如祖母所言,超脱物外。又或者……”
“又或者你的占演之术,对我无解。”我看着周公惊讶的脸,平静说道,“你既说你族演先天之数,是承袭来的,那教授你先辈的人,恐怕并不知晓全部奥妙。”
周公沉默不语,眼神透出寒意,我倒是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坚持了几万年的真理,突然被告知是不准确的,这种打击确实难以接受。然而,比我言之更甚的是,他所演的先天之数,缺了大半,仅仅留下了天、地、人格局。
“如我没有料错,你的演算过程中,以八卦定方位,八门记人事,配九宫刻天象地象之交错,九星八神画周遭环境。”我顿了顿,“是否?”
周公颔首,紧闭薄唇,神色凛然。
“此术为后天之数,演不出先天。”我微微笑道,“但公子演算境界之高,恐怕世间难出左右,堪称神算了。这人间之事,只要公子想算,足可算出九成。”
周公不言,过了许久,轻声说“我却算不出你。”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全知与无知只有一线之隔,千万要小心自己的好奇欲望,尤其是聪明的人。”说到此,我不觉竟想到了伊甸中的那个女人,于是心生索然,便拿起周公放下的酒杯,用酒壶斟满酒,一饮而下。
周公见我不拘一格,稍显惊讶,随即说道“今日既然缘定于此,你我相遇,可否告知我你的姓名?”说完,亦斟满酒,拱手施礼。
“呵呵。”我若是告诉他我叫小青,他不知作何反应。“公子与其问我如此无关紧要的问题,不若由我为公子占演一挂,赠与公子,如何?”
“哦?”周公对我的提议倒是未曾料到,随即笑笑,“既如此,洗耳恭听,愿不吝赐教。”
我起身,望向窗外,一株枫树立于后院之中,此时正值深秋,枫叶彤红,随风飘落,与庭前屋外,相得益彰。我闭目凝神,施展灵力,向天地问了一卜。睁开双眼,见一众落叶中,独有三片,一瞬间较其他落叶速度稍快,齐齐掉到地上。我看了卦象,了然于胸。
“鸣谦,贞吉。亨,君子有终。”此卦是为一谦卦,艮下坤上,为地下有山之象。山本高大,但处于地下,高大却不显扬。
“如此甚好。”周公看向我,神情舒展,“也正如我所愿。”
“废商兴周,已成定局。周兴之后,公子需禀记此卦,有而不居,方能有始有终,君子之守,子孙之昌。”我看着这萧萧落叶,人间又是一冬。千古帝王又如何,无非是人人舌尖笔杆下的一出戏。周公德才高尚,若能看破这点,不执着那九五之位,退居幕后,不仅能兴扬周室,亦可造福四海,功德无量。
我二人负手而立,两相沉默,就这样站着看向窗外,平静祥和。
许久,周公低声问我,“今后…你要去哪里?”
“朝歌。”我如是说。
“可否不去?”
我转身面对他,“为何不去?”
“你可知,如今周能得此机会伐商,除了尽人事,也是听了天命。商王无道,沉湎酒色,这都事小,商王做的最错的事其实是弗敬上天。”周公低头看向我,“自帝武乙戏弄神祇,革囊盛血,以射天,商就自掘了坟墓。你可知截阐二教?”
“不知。”我向来对这些大教小派没有兴趣。
“这二教将众多修道的地仙分成了两派。据我所知,截教声势浩大,高人众多,但对天帝却不那么服从,而阐教虽然实力较弱,却都是天帝的直系。如今阐教扶持周,截教辅佐商,两教间斗得难舍难分。这场战争看似是商周之战,实则是天帝的权谋,人间不太平,天界也是血雨腥风,而暴风眼就在朝歌。你……” 周公蹙眉,“恕我直言,你一介女流,又无心权利争夺,不适合趟这趟浑水。此去朝歌,若被人盯上,恐难以像我对你这般,容易脱身。”
听他一席话,倒是让我加了警觉。我进到西岐,便察觉周围修道者众多,大多一身戾气,我还道世风日下,如今修道的都修成了杀人工具。原来是两教之争,要拼个你死我活,照周公的说法,这天帝以寡敌众,在下一盘大棋。
“…”女流,看来白素的易容,还是漏出了破绽。既已被识出,也没什么好掩饰的,“公子好眼力。”
“我见你第一眼,便知道你是女人。”周公莞尔一笑,歪头又打量了我一遍。“想必这易容之术,出自门外的那位女妖…额女仙?”
“如何?”我侧目说道,倒是对他看出白素的身份不甚奇怪。以他演术的能力,算出白素的前世今生也是手到擒来之事。
“手法倒是不能说拙劣,只是你的长相……”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情绪难以察觉,顿了顿说,“罢了。”
只见他解下腰间的玉佩,交予我面前,低声道,“你若当真要去朝歌,发生了什么危险,便去闻太师府,将这玉佩交予他,便可解困。”
“多谢。”接过玉佩,还带着温热,细腻润泽,中间镂雕一螭,形态栩栩如生。我当时也未曾多想,便收下了。后来得知,在人间,这玉佩轻易要不得。
周公喜形于色,会心一笑,向我稽了稽首,道“如此…,便不打扰姑娘了。” 说完,出了房门,随行侍卫护送左右,绝尘而去。
白素见他离开,忙进屋内,仔细打量我,确定我丝毫无碍,才松了口气,“急死我了,你们说了什么说了这么久?好在他及时给你放了,再不出来,我就要杀进来了。”白素气的两颊鼓鼓,一通埋怨。“我们尽快离开,西岐果然是非之地。”
我笑着看她娇嗔的模样,真是没心没肺。她这一身的朝气,倒是令我这连酒都尝不出味道的老蛇着实羡慕,青春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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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逍遥
白素一夜辗转反侧,睡得很不踏实。早早起来,便着手为我易容,十分用功,想必是怕我再露出破绽,左右折腾了个把时辰,才终于满意。我们即刻起身,离开西岐。
路过集市的时候,我发觉杂役耳目众多,就这样匆匆离开,不免惹人怀疑。便仍旧佯装商贩,售卖剩下的棠梂子。只是这次,白素脸色阴沉,对来往的顾客,爱答不理,所开的价格也未加思索,高的离谱。可谁知,她越是这样,反而询价购买的人越多,不一会竟排起长长的队伍。
“啧,奇了怪了。”白素凑到我身边,低声说“我不想做生意,生意却自动上门。”
我双手环胸,靠在一棵树旁,看着络绎不绝的客人,调侃道“难道是因为你太好看了?”
白素脸颊飘红,嘴角带笑,“你…乱说什么。”转头瞪向我,“都什么时候了,现在这样,我们怎么离开?”
这倒是有些不寻常,棠梂子好卖,也不至于到了争抢的地步。我看街道另一侧买面粉的小贩生意惨淡,频频叹气,便走到他身边,递出了几颗棠梂子,“这位兄弟,我今日是交了什么好运?生意突然这样好?”
那小贩瞥了瞥我,接过棠梂子,倒也不客气,“听你口音是外地来的?”
“正是。”
“哼,还不是那帮花痴。”小贩连忙把棠梂子揣进怀中,“昨日周公灵台祭祀,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不知从哪听来,说周公回宫的时候,手里拿了颗棠梂子。今日一开集,市面上本就少的棠梂子一扫而光,你出摊晚,这不,现在坐地起价了。”
小贩继续愤愤不平,“你说这周公是何等人物,满腹经纶,治国有道,还一表人才,英俊潇洒,那些女人也不想想,自己哪里配得上人家。旁人也就算了,我家里那个母夜叉,也迷周公迷得要死,今早一起来,就叫嚷着让我给她带棠梂子回去。你说我今天一两面都没卖出去,拿什么给她买?”小贩随即咧嘴一乐,“不过,有了你给的这几颗,我也能交差啦。”
原来如此,这周公旦桃花倒是不少,也难怪。我摇摇头,无奈一笑。
“哎,我是没你这么好命,有个这么漂亮的小媳妇儿。”小贩看看我,“不过,你都挣了这么多钱,她还是闷闷不乐,绷着个脸。要我说啊,不能太惯着女人的脾气……”
“呵呵,是我管教不严,多谢。”这小贩说话着实逗趣,市井气息虽然庸俗,但却充满人情。
我回到白素身边,看她神情乌云密布,颇为烦躁,便揪了揪她的脸蛋,“给为夫笑一个。”
“你…”
“我已问得清楚,看来我们是托了周公的福,大赚了一大笔。”我笑着说,“放心,照这个速度,午时之前,定能卖完,我们便能出城了。”
白素哼了一声,也没多问,便安心去做生意。
少时,果然售罄,我们收拾妥当,便拉着空车,出了西岐城。一路上,白素都在缠着我问昨日祭祀之事。我见已行到了城郊,四下无人,便说:“灵台上,那神族的口谕,东边人方战事爆发,便是西岐起义发兵的时间。具体的日子都已订好,算算也就剩个把月的时间了。我们这时去朝歌,有些冒险,须速去速回,赶在大战前离开,回到竹方。”
“小青,你...听懂了神语?”白素愕然,不可置信。
“…”坦白说,我只听见了他明说的,却没听见他和周公的耳语。
“你…太厉害了吧。”白素连忙捂住嘴,左右看看。
我不再多做解释,想了想,看向白素,“你可知截阐二教?”
“啊?”白素回过神来,点点头,“知道啊。”
“什么来历?”
白素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缓缓说道,“这就说来话长了。截教是为通天教主所创,是如今修道者中势力最大的派系,门下仙人众多,有‘有教无类,万仙来朝’之名。之所以得此名,皆因截教门下弟子多为兽禽异物修炼得道而化形,不分披毛带角之人,湿生卵化之辈,皆可同群共教。截教主持道法自然,秉承天人合一,主张上道无德,下道唯德。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而遁去一。这遁去的一,就是截教所要截取的一线生机。而阐教为元始天尊所创,门下为首的十二金仙实力最强,所收弟子皆出身正统,一脉相传。所谓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阐教主张奉天承运,以顺应天道之势,遵守天道之意立教。”
白素正色道,“其实这两派,本就是同根同源,但各自对道法的理解,都有些偏颇。一千五百年来,二教发展的越来越庞大,却越发偏激,仍不斩却执欲,犯了红尘之厄。听闻天帝给了个‘道德不全’的名义,让这两教弟子门人,经历杀劫,这才导致如今的斗争激烈。”白素顿了顿,“我在遇到你之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入截教修仙。像我这种兽类,修成人形,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造化,若能再得截教仙人传授,那真如一步登天。不过…”
白素看向我,眼睛里闪着光,“不过,我和你出来走的这一趟,却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意。我这些天看着那些修道者,满身污浊之气,逞强好斗,道法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意义。普通百姓在他们眼中,如同草芥,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天下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弘扬道法,与人为善,而不是做派系斗争中注定被牺牲掉的一颗棋子。”
我静静地听白素说完,这小姑娘如今能有这般领悟,着实令我刮目相看,“你要做散仙?”
“哈哈,证得出就做神仙,证不出就做妖。”白素起身靠近,抬头看着我,“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我低头笑笑,想法很好,也很聪明,但仍是幼稚了些。她不知天地之间,一切的自由都得靠足够强大的实力才能获得。任何人,任何事,包括我,道承载了生命,道也束缚了生命。所谓的自由,不过是人们追逐的一个梦罢了。
二十二、乌云
我和白素一路东行,过了潼关不远,便是商邑。许是大战前的宁静,我们这一路所见的村庄并无什么异样,耕事劳作,大都井井有条。只是越临近朝歌,便越少见到年轻女子,问了些村民,均三缄其口,避而不答。
“传闻帝辛贪婪好色。”白素道,“难道都被抓进了他的后宫?”
我暗自思索,以目前商邑的赋税,恐怕不足以养着这么多后宫。商王若爱美女,大可选拔佳人,而不是把适龄女子全部抓走,这里面必定有些蹊跷。
“赶路吧。”我对白素道,“你需谨慎些,多作遮掩,尽量避人耳目。”
白素称是,于是加快步伐,简装行进,不日便到了朝歌。
我与白素在城门外的一处树荫下站定,眼前六百年基业的成汤王畿,宏伟壮阔,高大巍峨,城垣盘踞,肃穆庄严,诚不负“邦畿千里,维民所止”之美誉。城门守卫众多,对进出的行人逐个排查,我们正思量进城的对策。便见远处有一人骑马飞弛,其后还跟了不少随侍,朝我们的方向奔来。霎时间,这队人手脚利索,便将我二人围了。
“坏了。”白素低声说。
我皱了皱眉,侧身挡在白素身前,定睛望向马上之人。此人黑面长须,身穿皂服,腰束丝绦,看身形气质,是位修道中人。
虽然对方来者不善,我还是稽了稽首,道:“阁下这是何意?”
只见那人捋捋油亮的胡须,侧首看向我身后的白素,语调轻窕,“乖乖交出你那小娘子,我倒是能留你一命。”
白素一听是冲她来的,先是一惊,随后怒不可遏,说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要抓我?”
“哟呵,脾气还挺冲。”那人偏腿下马,靠近白素,上下打量,“啧啧,真是个美人儿呀,只可惜,只可惜…”随后转头看向我,“怎么非得跟个这么没能耐的小白脸儿呢?”
原来是个登徒子,觊觎美色,不择手段。我示意白素后退,沉了口气,看向众人道:“一起上吧。”
那人连同他的随从先是一惊,而后狂笑不止,“哎呀哎呀,小白脸不愿意了,口气还不小,来呀,将他拿下。”
随从们得了令,手持武器,一拥而上。我负手而立,随意掐了个诀,催动灵力。周围气流汹涌,风卷残云,一众人无法近身,均被弹飞出去,倒地不起。
那人见状惊愕不已,瞪眼望向我,“你…你…你怎么?”
我大步走向他,不等他说完,灵力汇聚手掌,抬手一击,正中他胸口。
那人被震的后退十多步,立即手护心门,缓了好久,直到一口鲜血喷出,这才说出话来。“好道法!我大意了。”只见他缓缓起身,喘着粗气,“没想到我乌云竟着了你的道。怪我眼拙,既然是道友,今日就杀个痛快。”
说完青筋爆出,两掌相对,置于脐下三寸处聚气,随后猛地一跃,朝我扑来。我依然负手而立,释放气障,与他对峙。这乌云气力浑厚,且周身粘湿,水汽蒸腾,与他过招,宛如置身于煮沸的江河之中,若是寻常人等,怕早已被他溺死。他被我刚才一击,打得有些不支,但几番胶着,仍不落下风,其道行之深,并不是寻常角色。
我刚到朝歌,就被盯上,绝非偶然,眼下须速战速决。于是双眼微闭,汇聚灵力于头顶,心念一咒,睁目抬手,打向乌云。眼下我的修为虽与当年不可相比,但漫过乌云还是绰绰有余,只见他瞬时被弹飞出去,倒地不起,怒目圆瞪,全然不可置信。
我见他已无力还手,随从们也四散而逃,便转身看向白素,“走吧。”
白素瞠目结舌,呆呆站立,看看乌云,再看看我,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我看她没反应,便拉了她的手臂,背起行李,朝城外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便听身后一声炸响。转身望去,只见乌云鳌头人身,手持玄锤,跨步而立,四周弥散着紫气。
果不出我所料,这乌云是个水生的,但见他那鳌头之上,有两条金须分外鲜明,摇曳生姿。虽然乌云人形是丑陋了一些,但原形倒是一条神采奕奕的鳌鱼。他祭出的法宝玄锤,也着实有些年头,想必其身世背景还不简单。我心下十分无奈,杀了他,背了条鱼命,惹得一身麻烦,不杀他,看样子也走不了。
但听乌云大喝一声:“今日便要将你碎尸在此。”说完便举锤来打。
我心生恼怒,眉头紧皱,既如此穷追猛打,也躲不开了,该着这不自量力的小鱼今日命丧此地。于是腾身而起,双手结印,朝他鳌头的命门打去。
此时,忽听身后有铜环声响,有一女声不徐不疾地说:“手下留情。”
那女声清脆悦耳,犹如天外之音,直达神明,四个字便将我的杀念浇个干净。我忙解印收了灵力,转身望向来人。
来者是位中年妇人,慈眉善目,容貌端庄,长发挽起,嘴角含笑,颇具英姿。身着素衣,手持锡杖,锡杖二股六环,杖股篓文,形制宏伟,精美绝伦。刚才的铜环声响,想必便是这锡杖发出,其声如水滴穿石,扣人心弦,实乃世间罕见的奇宝。妇人身后,跟着一位童子,身穿水合衣,手执竹枝,面颊粉红,甚是可爱。
我稽首恭敬道:“在下妄动杀念,实在失礼。”
妇人定睛看了看我,眼带笑意,回了回礼:“是这金须鳌鱼咄咄逼人,才叫道友动了怒。吾与此鳌是有缘之客,今日便想化它归吾西方,不知道友可否方便?”
既如此,正合我意,于是拱手低头,“道友请了。”
乌云大怒,“你二人,欺人太甚,如此奇耻大辱,我怎忍得?”说完拎起玄锤打来。
妇人嘴角含笑,“乌云仙友,这混元锤你使得不精。吾乃是大慈大悲,不忍你命丧当场,平昔修炼工夫化为乌有。吾不过要与你兴西方教法,故此善善化你,幸祈急早回头。”
“一派胡言!”乌云怒发冲冠,一把混元锤卷起旋风,砸向妇人,震得飞沙走石,地动山摇。
风沙过后,妇人毫发无伤,一派祥和,岿然不动。我这才察觉,眼前这妇人,只是法身,却不是实体,世间能以法身行走,自在逍遥,无罣无碍者,其灵力之深,实不可测。
妇人浅笑,缓缓说道,“水火童儿,将六根清净竹来,钓鳌鱼。”
只见那粉嘟嘟的小童子,向空中将竹枝垂下,霎时光华异彩绽放,裹住了乌云。
乌云惊慌失措,似一下没了气力,混元锤重重砸到地上,双脚不稳,摇了摇头,现出了原形,化作一条金须鰲鱼,剪尾摇头,上了钓竿。童子小跑上前,按住乌云的头,骑在鰲鱼背上,双手一拍,乌云便十分乖顺,腾云而起,径往西方去了。
不过须臾,那凶神恶煞的乌云,便被收服。我心中暗讨,这妇人是何来头?竟有通天的本事。于是靠近跟前,稽首道:“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哈哈。”妇人爽朗一笑,“吾将它钓到八德池中受享极乐之福,总好过它葬身这红尘扰攘,是否?”
“正好。”那八德池想必是妇人养鱼的地方,对乌云来说也是个好归宿。于我,也少了一桩麻烦。“多谢相助。今日有缘相见,不知阁下的道号名讳,可否告知?”
“吾乃西方教一道人,道友可称我‘准提’。天机一到,还会相见。”妇人手拄锡杖,转身向东方走去,作歌而出,“大道非凡道,玄中玄更玄。谁能参悟透,咫尺见先天。”
杖环作响,准提道人消失在眼前,我一时怔住。虽道不明缘由,但直觉她已看穿我的身份,未曾详谈,实在遗憾。我望着她离开的地方,一时失了神。
“小青。”白素唤我,“你没事吧?”
我回过神来,望向白素,她气息不稳,神色惊慌。
“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白素抱住我的手臂,双手冰凉,“那乌云修为远在我之上,刚才竟被一童儿,用根竹竿钓走。这…要是我…恐怕早就化为齑粉了。”白素冒着虚汗,眉头紧锁,“而且,乌云还有那么厉害的法宝,竟毫无招架之力…”
白素正说话间,朝歌城门大开,一队官兵骑马出城,朝我们方向而来,不一时便到了跟前。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又生了什么事端。
来人为首者,身着甲胄,手持银枪,容貌棱角分明,刚直不阿。横马站定,银枪一指,望向我和白素,“何人造次?”
我无奈摇头,自打来了朝歌,所遇均是动刀动枪之辈,不知缘由,便被围剿。我催动灵力,抬手挥开银枪,皱眉道,“来者何人?”
马上之人一惊,许是未曾料到我竟有道法,转头看了看不远处乌云遗下的混元锤,再定睛看向我和白素,沉默少时,道:“我乃闻太师府上护卫余庆,乌云仙的随侍来太师府禀告求援,说城外有人与仙人斗法,但问阁下仙人现在何处?”
我沉默不语,实无从解释那乌云现下去了哪里,白素见我不答,上前一步怒道,“什么仙不仙的,我们与那乌云鳌鱼素不相识,是他一上来就要抢劫我这妇人,还要擒拿我丈夫,这是何道理?所幸他斗不过我丈夫,又被一道人收服,眼下已不知所踪了。”
余庆打量了白素,一脸迟疑,说道,“乌云仙乃我太师府上的要客,不可黄口污蔑。仙人道法高深,岂会轻易被擒?反倒你二人来历不明,甚是可疑。”
白素怒瞪双目,气愤道:“我还以为官家能主持公道,锄强扶弱。没想到你们包庇袒护,强扣罪名。我常听说闻太师忠君爱民,你既说你是太师的侍卫,却如此不分黑白,可见闻仲也不过是个假仁假义之辈。”
“放肆!大胆妖女,竟敢诋毁太师。”余庆火冒三丈,朝左右大喝道,“将他二人拿下。”
我见此情形,理了理衣袖,也无须多费什么口舌,怪我没听周公的劝阻,冒然前来朝歌。正抬手欲招呼这队官兵,忽然灵机一动。当时周公赠我玉佩,同我说过,若到朝歌受阻,便将玉佩呈到闻太师府上,即可化难。
左右眼下剑拔弩张,不若试试。我一手控住前排官兵,一手掏出玉佩,对余庆道,“见此玉佩,可还要打?”
余庆喝令周围停手,近前端看玉佩,大惊失色,忙下马拱手,恭敬道,“卑职有眼无珠,阁下竟是公子旦的人,失礼失礼。”
周围官兵面面相觑,见领头的下马行礼,也纷纷收起兵器,退到后面。
白素见状,十分不解,看向我,“怎么回事?”
我拍拍她的肩膀,缓声道,“看来我们要先到闻太师府,倒也省事了。”
“正是。”余庆上前,低声道,“近来朝歌多事,二位最好移步府上,想必这也是太师的意思。”
我点头应允,一路随余庆回了太师府。乱世之秋,险象环生,吉凶难料,我一路冷眼旁观,却还是惹得许多是非,人间真是个难以独善其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