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残生
大抵是因为活的时间久了,见了太多的世事变迁,我一向都话不多说。正如我和这三只眼睛的闻太师五目相对,彼此暗流涌动,却不愿开口。闻仲其人,确如传闻中的沉稳正直,贞烈高洁,额间的一目神通,白光数寸,可辨奸邪忠肝,人心黑白。 此刻他那目光,将我脸上的易容,烧了干净,照个通透。丹樨之后,太师缓缓起身,眉头紧皱,神情难以捉摸。
两旁的余庆、吉立二人均难掩惊愕,想必是看到我褪去易容后的真面目,未曾料到我是女人。我倒是并不在意,这易容术唬唬旁人倒是还行,面对道法高深的闻太师,实属雕虫末伎。既被识破,我亦不做遮掩,负手而立,正视太师。
偌大的厅堂之上,一派肃静,白素率先按耐不住,上前一步,施礼道:“拜见太师。”
闻仲面无表情,不发一言。少时,他闭上额间一目,白光消失,垂了眼帘、
白素见对方无回应,看了看我,直起身来踟蹰了一下,说道:“在下白素,乃青城山白矖之女。”
闻仲抬了下眼皮,终于大开了尊口,“既是白矖的女儿,也算是世侄女。百年前的那次变故,我截教之辈始终在追查,找到祸首,绝不姑息。”
白素眉头紧皱,低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强忍着不让眼泪掉出来,倔强地说道,“谢太师。”
我虽知道白素从青城到太行修行,是因家中遭逢了变故,却从未听她详细说过,现在看来此事非同小可,且与截教有密切关系。白素涨红着脸,努力平息了一下,开口说道,“太师做主,我与小青在朝歌城外,遇到乌云鳌鱼,他不由分说,便要…”
“此事不用再说。”闻仲打断白素,似是不愿再听白素解释,目光移向我,道“这位小青姑娘,你既有周公旦的贴身之物,乌云的事我便不与你计较,远来是客,就在我这府上多待几日。”
闻仲的语气摆明不是询问,留我在他这里,必有用意。他转身挥了挥手,示意我和白素可以离开了。余庆和吉立二人上前,将我二人引出了厅堂,向太师府后院走去。
白素走到一半,突然停住,狠狠地问那两个侍卫,“你们太师是什么意思?我们明明就是被那该死的乌云劫了道,凶险万分。乌云是他的门客,理应给我们个交待才是。他却连事非经过都不愿听,草草将我二人打发了,还要扣留在此处,岂有此理?”
一旁的吉立听了白素所言,刚要发作,便被余庆拦住,使了个眼色。十分不甘愿地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但见余庆先是施了施礼,随即低声说道,“白素姑娘是青城白矖的女儿,我对令堂亦十分敬仰,故此多说几句。乌云仙在教中的背景绝非一般,今日在朝歌遇害,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二位都脱不了干系。若不是这位小青姑娘拿出周公的玉佩,今日之事莫说是太师,我截教中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白素双手握拳,咬紧牙关道,“难道还没有个说理的地方了吗?”
余庆看了眼白素,叹了口气,“姑娘年轻气盛,还道不破这红尘中事,对错有时并不重要。”
白素还要理论,我伸手拦了她,沉声道,“走吧”
余庆点头,便领着我们继续前行,穿过冗长的回廊,墙高数仞,门壁清幽。左右金线垂杨,松柏长青。木香篷下,蝴蝶纷飞,荷花池内,锦鲤游弋,这太师府的后花园,果然别有一份光景。
三人来到一处小院门前,余庆停下,拱手道,“这里便是二位的住处,有不妥之处,还望海涵,我会叮嘱闲杂人等,不要前来打扰。”
白素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余庆看看我,接着说,“小青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白素见状,气哼哼地转身进了院子,重重地摔了门。余庆一脸无奈,低声说,“姑娘被太师的三目金光刷过,竟看不出原形,且毫发无伤,想必身世修为超凡脱俗。卑职道浅才疏,不敢置喙,但仍是提醒一句,今日之事……至少我心里有数,朝歌近来纷乱复杂,白素姑娘又单纯了些,二位不宜声张,先在太师府安心住下,且再作打算。”
余庆提醒的这几句,倒也是出于好心,我点了点头,便转身迈进院子。此刻正值黄昏,一束斜阳洒金,映得粉墙黛瓦,草木生辉,苔痕阶绿,翠竹黄花,难得这太师府内有如此清幽雅致之处。
我推开房门,见白素背对而坐,愠气未消,便想着让她冷静一下。于是坐于席上,随手拾起几案上的酒壶,斟饮了几杯,仍是味如清水,倒是叫我怀念起了中山的狄希,他那一手千日醉,一醉便三年,何其美哉。许是许久没有打架了,此时有些倦怠,侧卧小憩的片刻,竟做了一梦。梦见我身着华丽锦服,手执羽扇,行走于氤氲缭绕的宫殿之间。进了大殿,几根猩红的大柱雄伟庄严,有一男子端坐于卧榻之上,此外偌大空旷的殿堂上空无它物。我变化出笔墨,为男子作了幅丹青,落款时写了“冬南”两个水文,却发现怎么看不清画中他的脸。正欲上前,便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
我睁开眼,白素紧皱着眉头看着我,“你睡着了?”
我起身站立,回忆梦中,颇感蹊跷,我有多久未做过梦了。生前作巫咸的时候,便早已无梦,对我来说,梦不是寻常之兆,必是我命中某个重要的转折出现了。
我正沉思间,白素走了过来,轻轻推了推我,“你怎么了?”
我缓过神来,看向她,一双红红的眼睛,脸上还带着泪痕。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无妨”。
窗外已是入夜,清风拂过,一片寂静。白素声音沙哑,“你喝了酒,醉了?”
“呵呵。”我莞尔一笑,“是呀。”
白素松了口气,“我看你呼吸微弱,还以为你白天受了伤,不省人事了。”看来乌云的事对她触动很大。“你倒是心大着呢,被关在这,还能睡得着。”
“想走?”我微笑地看着她。
“怎么走?”白素气鼓着脸颊,“你没听那余庆话里的意思,我们出去了,截教的弟子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们不管谁对谁错,只知道那乌云鳌鱼是死在我们这了。当时在场的准提道人,也没人看见,我们冒然把她交待出来,倘若没人信,不是又多了条污蔑的罪责?况且,准提道人道法高深,我连她那童子都不及万一,得罪不得。”
“那不走便是。”我仍是笑着。
“不走?”白素咬了咬牙,“闻仲实在可恶,口口声声说与我父亲有交情,却不肯为我们主持公道。我…”白素鼻子一酸,眼眶里含着泪水,“可笑我还抬出了父亲名讳,他却连听都不听。”
我垂了眼帘,低声问,“令堂…”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白素极力抚平情绪,仍带着抽噎,“我父亲白矖,在青城颇负盛名,称霸一方。我是家中幺女,自小父母疼爱,兄长宠溺,因此闲散懒惰,不思进取,疏于修炼。终日在山间嬉戏,不服管教,乃至旁人五百岁便能修成的人形,我千岁都未修成。父亲每每都说,随便一个人类小孩,都能打死我,实在恨铁不成钢。他英明了一辈子,却...”
白素望向窗外,久久不言,眼泪如落盘的散珠,流过面颊。她低下头,悲愤之情终是爆发,“那次我又出去偷玩了几日,回到家中,看见满眼的尸体,父亲、母亲、兄长、许多许多,就那样躺着,堆着,尸横遍野。我白家一门百口,除我之外,都死了。”
白素大哭,悲恸决绝。我虽见惯了生死,但也能想象,当日的情景之惨烈,给这个纯真的女孩以多大的打击,而这道伤疤就像梦魇一样住进了她的心里。
我拂过白素僵直的后背,闭了双眼,催动灵力,化解开她脏腑间如寒冰般凝固的悲情。渐渐地,她惨白的脸上,稍稍平复。
白素缓缓转头,看向我道,“当日,我便疯了。”随即叹了口气,“我父亲生前与截教十分交好,那日家中来了很多截教的高人,我发疯地撞向那些尸体,攻击所有人,后被其中一位娘娘施了法术,沉睡过去。虽然是沉睡,却在心里不断抗争着要醒过来,于是也能听到周遭人的只言片语。他们说,我们全家均是被一个人在瞬间所杀,那道法连他们通天教主都没见过,更不会用。众人查不出凶手,人心惶惶,想必是怕这样的劫难再次发生。那位给我施法的娘娘便说,闻仲在商朝为官,居高位,命他彻查此事,并且我还活着的消息,均不准外泄。”
白素颤抖地握紧我的双手,“那时我便记住了闻仲这个名字,这么多年来,我奢望着他能真的替我找出真凶,为我白家讨回公道。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我算什么?我白家大仇,对他这个三朝太师来说,无非是桩命案。对他们截教来说,我白家失势,就剩下个如此弱小的我,上百年过去了,又有谁还在乎还记得?”白素摇头,苦苦一笑,“当初,我恢复了神智后,便每日发奋修炼,一刻不停。那位娘娘见了便对我说,不要想着报仇,活着才是对我父母最大的慰藉。我清楚,凭我一己之力,报仇是妄想。可我如果不努力,不用功,我真的不知道我还为什么活着。后来,我便独自去了太行,现在想想,我这个从小被父母宠坏的废物,竟能在那地方生活下来,还能遇到你,肯定是祖巫他老人家显灵保佑。”
我暗自叹了口气,她倒是说的没错,只是祖巫他老人家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如一叶飘零,散落人间,前途未卜。白素身世悲惨,又不谙世事,单纯可爱,认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该像书上写的那样,君子锄强扶弱,一诺千金。可现实确是大多数人心里总有一把衡量利弊的尺子,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权衡取舍。这无关道法深浅,无关人性神性,关乎道德。道和德,是天地运行的根本,大部分人修道而不修德,认为德在道后,实在荒谬,德可比道要难修的多。截教的那位娘娘和闻仲都没有错,他们只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做了该做的选择。
我轻轻拭去白素的泪水,抚过她的额间,施了灵力,她缓缓倒下,渐渐睡了过去。我走到窗前,倚身望向空中明月,白素的家仇,商周的战争,还有今晚的梦,看来我是难以抽身这红尘纷扰了。月色皎洁,如一独目,窥视人间,不知女娲身在何处,又是否如这明月般,安然如故。
二十四、北斗
连日来,我与白素居于太师府,颇为安逸,每日与花草做伴,饭菜由仆人定时呈上,另附美酒,远离乱世,息心忘反。白素却时常望美食美景而兴叹,一脸惆怅。奈何我不是酸文腐儒之类,不然在这偏安一隅的小院里,望美人满怀心事,愁眉不展,倒是能抒一抒胸意,累上几篇诗文。
这夜,月明星稀,天地共色,正适修行吐纳,白素坐于席上,屏息凝神,看似入了定。我小饮了几杯,又想起了那晚的梦,这件事一直笼罩我心,说不出的异样。望四周风烟俱净,诸气萃然,我垂了眼帘,看了看草丛中极不显眼的筮草。双手合十,张开,筮草出现在我掌上。
“大巫唤我?”筮灵倒是喜形于色。
“恩。”我取了它几根叶子,双指揉搓,成一股,注入灵力,占卜那晚梦境。
虽是许久没有作筮,但占卜的过程倒是顺利。所出的结果,是一“革”字的水文。这字是我漫长的生前从未占出过的结果。革,在昆仑是我蛇族蜕皮之意,正是虚弱孱羸的时候,但又显重生,革新之兆,倒是符合了我现在境况。不详之处在于,这“革”字十去其九,仅有一线生机,即便成功,亦是踏满无数牺牲,可谓大凶。
我手握筮草,心神不定。筮灵见我神色不悦,恭敬道,“大巫可是有何疑虑?”
我眉头紧蹙,沉默少时,低声道:“再卜。”
于是取筮草,手捻三股,汇聚灵力,闭上双目观想。见一片静谧浩瀚中,寂寥无声, 有一大蛇,形态蜿蜒,盘踞其间,忽明忽灭。那蛇悄怆幽邃,至高无上,至深无下,仿若就是道的化身。它引我上前,我如牵线木偶般被一股强大的灵力黏住,毫无防备。离它越近,越是寒意刺骨,凄清至极,这蛇之原始,之伟大,甚至灵力都与女娲十分相似。可我深知它不是女娲,我对它亦没有臣服,半刻都不想停留,只想逃离。我催动全部灵力,与之抵抗,却寸步难移,无力挣脱。
迫在眉睫之际,脑中忽现一声,“大巫!大巫!”电光火石一般,我的意念被拉回,睁开双目,碎不急防,一口血喷出,湛蓝的鲜血溅了满身,眼眶中的血液挡住了视线。头脑如炸裂般疼痛,听不到周围一丝声音。
“大巫…”许久,筮灵虚弱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大巫。”
我单手护住心脉,脏腑间翻江倒海,气血逆流,勉强道,“出了什么事?”
“大巫…终于回来了。”筮灵无力,道,“大巫刚才精神颠倒,阴阳相逆,周身邪气,几乎殒命。我极力喊叫,却唤不回…”
我循声颤抖着拾起筮灵,虽看不见,但觉出它气脉重伤,仅有一息尚存。我点了点它的灵窍,示意它不必再说,将最后的力气用于沉睡。
我脊背僵直,勉强用手撑住上身,吐息运化许久,直到微弱的灵气游走脏附,六识归位,这才算将命保住了。我用手抹开眼里的血,看见手中被烧的焦黑的筮草,几近枯萎,它已一动不动。刚才的九死一生,筮灵为叫醒我,耗尽了几千年的修为,这一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来,又或者不知会不会醒来了。
我悲痛难忍,平生未曾遭过如此重创,若是斗法杀戮,不过是身死沙场。那大蛇竟在我通灵占卜中,仅用意念便几乎将我杀死,而我竟连它的面目都未曾看到。若说这天地,有这等修为的,早已不是什么灵物、修道者之类可及。那巨大的吞噬之力和我心底蔓延的极度恐惧,都让我不禁认为是它就是大道、是天谴,而我不过是它掌中的一粒沙子。可我终归是在女娲身边呆过的,大道是什么,我耳濡目染也算窥得一二。虽然那蛇已至清,却还是让我感到了一丝仓腐寄顿的秽气,污下而幽暗。它要杀我,可能是因我作筮来占卜我不该知道的东西,也可能是因我拒绝臣服,没有立马献上我的灵魂。
我看向白素,她不知是没了知觉,还是还在入定,仍在席上盘腿坐着。我站不起来,等了片刻,见还是没有动静,便伸手打碎了酒杯。白素晃了晃,收了功,幽幽转醒,睁眼看向我。
“啊!”白素惊慌大叫,脸色煞白,活像见了鬼。“你…你是谁?”
只见她躲得老远,一脸惊吓过度的神情,嘴里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不知所谓。说完,待看清原来是我,赶忙跑了过来。
“你…小青…你怎么了?”白素急得手足无措,“你怎么浑身是蓝?眼里都是?怎么会这样?这是你的血?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白素的声音忽远忽近,我听不真切,只觉得寒意彻骨,冷得发抖。“我没事,给我披件衣服。”
白素反应片刻,奔进屋内拿了衣服,双手颤抖,却不敢碰我一下,急得哭了出来,“我…我不会穿。呜呜…”
我试图安慰白素,却实在无力,眼前这幅血淋淋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吓得不轻,更何况是她这样一个小女孩。自我从太行醒来,就透着太多的不寻常,总觉得被冥冥中的一根线牵着,我不恐惧生死,却恐惧被困在这浩大的三界。今日占卜的“革”字,是警喻,还是命运?我抬头望向天空,北斗明灭可现,七星相连,竟与那大蛇盘曲蜿蜒的形态,一般无二。
二十五、赴宫
这些天,我在房内养伤,听白素说,那夜她把我抬进屋内,我像冻住般僵硬,全身没了温度,也就还剩一口气在。她万念俱灰,以为我要死了,便把门板卸下,让我躺在上面,受月光直照。她说这是太行山谷的村民,让将死者还生的奇法。我听了倒是无奈,被她那样折腾,阴寒入体,也就我不是人,是人的话早死了。算我命大,转日便醒过来,只是内伤严重,短时间内难以痊愈,灵气四布,无法聚拢。
白素推门进来,手上端着双耳簋,小心翼翼地到我跟前,“来,把这丹参汤喝了。”
我直起身,舀了汤,缓缓饮下。热汤流经肺腑,片刻,麻木的指尖恢复了些知觉,“哪里来的?”
“放心,我偷偷熬的,旁人不知道,这汤理血,最适合你现在的身体。”白素握了握我的手,“总算有点温度了,你知不知道那天你多吓人,我到现在都不寒而栗。一睁开眼,就看见你坐在那,全身被血浸透,一动不动,活像血尸一样。”
白素皱着眉,看了我一会,低声道,“你是蓝血,你果然是昆仑神族…”
我漫不经心,继续喝汤,白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现如今我算是昆仑巫咸,亦或是死而复生的僵尸,我自己都不清楚。
“你是什么不重要,这是你曾经对我说的,我便不问。但你可知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外表完全没有伤痕,五脏六腑的位置却全不对了,气脉乱了,筋骨都错位了。就像…就像…被人攥过了似的。”白素抬手握拳,形容得倒是准确。
“不知道。”我放下汤勺,缓缓道,“没看清脸。”
“脸都没看清,便能把一个昆仑神族伤成这样?太恐怖了。”白素唏嘘,“想不通,我就在你边上,竟然一点都没察觉,什么都没听见。”
我默不作声,深思片刻,从衣内取出焦黑的筮草,对白素说,“你且帮我,从今以后每日取卯时甘露滋养它,直到我们回到太行洪崖,都万不可怠慢。”
白素接过筮草,左右看了看,“这…这草已经枯透了,烧成这样恐怕活不了了。”
“它救了我。”我轻声道,若不是筮灵尽全力拉我回来,我怕早已万劫不复,好在它身上还有我之前的一些灵力,能撑着不死。
“它?”白素惊愕,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叹了口气,“虽然我看不出它有这么厉害,但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养好它。”
我颔首,起身扶着桌沿蹒跚地走到窗前。屋外青竹翠蔓,参差披拂,可如此林下清风之中,却弥漫着诡异和不安。我一直在想,击杀我的那条大蛇,为何现北斗之象,世人皆知七星中天枢,旋,玑,权为魁,衡,开阳,摇光为标,合而为斗。却不知七星斗又是七星冢,是魁、??、(鬼雚)、(鬼行)、魓、(鬼甫)、魒的所在之处,北斗即为鬼,而鬼是死去的祖先。在昆仑,蛇族有拜鬼的祭祀,巫罗是掌管拜鬼的巫,我对他的印象模糊,无甚交情。只记得他在坛上对远古祖先的亡灵进行献祭,族人在下行跪,所拜的就是北斗。女娲十分不主张拜鬼,因其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之恶象连我昆仑蛇族都不忍视之,皆要带上面具遮挡。除此之外,我对北斗知之甚少,难解那化为北斗的鬼蛇是谁,又为何要杀我。
多思无益,眼下之计,不可在朝歌久呆了。我身负重伤,筮草沉睡,需得尽快回太行调养,以赴六十年之期。如今我当真盼着与彭相聚,有太多的疑问要问他。打定主意,便与白素筹划离开太师府。
十日来,我尽力调息,已能独自行走,旁人乍看也觉不出什么异样,令白素放心不少。只是我自己清楚,体内已溃败不堪,不过徒有其表罢了。与白素在太师府游走了几遍,本想找个法子逃脱,却连个能遁地遁水的地方都没发现。这里看似锦绣满堂,实则固若金汤,尤其对修道者来说,机关尽遍,水火地牢,比比皆是。
“难怪闻仲将我俩安置在这,这么放心,也不派人看守,根本知道我们跑不了。”白素愤懑道,“这鬼地方别说蛇了,连个蚊子都出不去吧。”
我摇头苦笑,若没受这么重的伤,区区太师府,还是困不住我的,可如今却是为难我。
正无奈之际,见远处余庆大步走来,不一时便到了跟前,稽首恭敬道,“卑职奉太师命,有请二位姑娘随太师一同进宫。”
“什么?”白素大惊,瞪向余庆,“进宫做什么?”
“面见大王。”余庆低头答道。
白素更加不解,问向余庆,“可知是什么缘由?”
“此是太师之意,卑职无权过问。”
白素难掩激动,气愤不平,“我们为何要去?闻太师多日来对我二人不闻不理,今日却突然要我们进宫,亦不告知为何,岂有此理?”
余庆后退一步,垂首不言,面无表情,看样子,是要我们即刻动身。
我示意白素无需多说,对余庆道,“请。”
既然闻仲已经执意,可见是想得周全了,莫不静观其变。于是由余庆带路,出府上了太师的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王宫去了。
白素抱手而坐,面色很是难看,不发一言。我掀开车窗的布帘,见街道上只有些零星行人,大多行色匆匆,商铺客栈亦大门紧闭,不再营业,未想到本该繁华鼎沸的朝歌城,竟是这幅萧条景象。辕辄南行,马车前后吊坠的玉玦伶仃作响,声色空灵,在这寂静的街道上,尤其招摇。端看这玉玦,倒是形制考究,遍体螭纹,背饰扉棱,环而有缺。玦有断绝或断决之意,若是闻仲的车马,定是不会佩坠这玉玦的。在街市上如此引人注目,不知太师又有何算计。
过了内城,便是帝辛的王宫,左为宗庙,右为社稷坛,沬水、淇水二河流入城内,瓦缝参差,直栏横槛。抵达宫门,便需弃了马车,步行进入,所到之处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诚不负九重城阙的人皇所居。而最瞩目的便是宫内一黑塔,塔身奇高,耸入天际,玄晶石磊成,直上直下,并无其他装点,与四周的宫殿建筑,十分违和。宫外艳阳高卓,宫内却雾气蒸腾,云重积厚。猛然视之,天上竟有两个太阳,仔细辨认,是塔顶之上,点着一火炬,常明不灭。在浓云背后,火炬与太阳皆悬于空中,似两日相对,颇显诡异。
白素紧跟我身后,低声道,“这王宫怎么水气这么重?还有一股腥味,弄得我浑身不舒服。”
我心中暗忖,人皇竟然住在这样腥臊汗垢、骇人阴森的地方,遑论社稷江山,万民福祉。
一行人来到大殿旁的议事厅,厅内人数众多,皆身着殿服,该是商王的大臣们。见我与白素进来,议论声戛然而止,纷纷目瞪口呆,惊呼感叹。片刻过后,许是察觉失态,一些年迈老臣忙执牙笏遮挡,目光闪躲。一些年纪尚轻的,却仍旧目光如炬,上下端望。白素被看得不舒服,便要转身离开,一白面的男子上前一步,拱手道,“二位姑娘俊采星驰,尽态极妍,不知何故来了这朝门议事的地方?”
我端看此人,眼波流转,表面恭敬,却语意轻佻,颇有些惺惺作态。
“是闻太师将我二人带进来的,他人在何处?你又是谁?”白素蹙眉,发声质问。
“本公微子启。”那人嘴角带笑,盯着白素,“太师府竟然会有这样的佳人,金屋藏娇啊,我还道修道之人清心寡欲。”随即看向我,“原来身边的女仙娥竟如此艳丽,莫非是献给我那帝兄的?”
果然是个色迷心窍的智昏之辈,他说的帝兄应该就是当今的商王帝辛。我曾听闻,辛不是帝乙的长子,却被选为继位的太子,皆因辛母亲生他时是后。而他的哥哥虽然和辛同父同母,但母亲生他时还是庶子,故身为长子却不能继位。帝辛登基,身为哥哥的长子却要下降身份,称帝辛为兄。可见同亲同血的兄弟,命运却着实不公。今日得见这微子启,倒让我觉得不立他为帝,是对的。
这时,铿锵声起,厅内大臣纷纷退于两旁。内室之中,有一人走来,身披三面黄金甲胄,腰间悬两绶,转眄生辉,披坚执鋭,正是一身武将服的闻太师。微子见了闻仲,亦做低伏小,赶忙上前行礼。闻仲面不改色,摆了摆手,微子随即悻悻地退在一边。
闻仲振声道,“今日大王抱恙,不宣朝事,众大臣退下吧。”说完,大臣们左顾右盼,纷纷应允,不一时便都结伴退下了。一旁的微子刚想凑过来,便被闻仲的侍卫拦住,颇感不悦,却无奈不得发作,“那本公就先走了。”说完,便摇晃着出了议事厅。
闻仲侧身,负手而立,“大王听闻有人于城外破了乌云,深感意外,于是宣你二人进宫,要面审查明。今日王体突感微恙,不宜宣见,帝后叹你们是女流之辈,不便于我府上将就,已下旨你二人今夜留宿后宫,明日面圣。”
闻仲转身看向我,目光如电,“待明日查明实情,若你二人当真无辜,便可离开。小青姑娘,皇宫禁地,容不得半分差池,勿引火烧身。”说完,便大步离开了议事厅。
一队皇宫侍卫已在门外等候着送我们去后宫,白素见了,有些发怵,迟迟不愿离开。我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必惊慌,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
正欲出门,却被低声唤住,“姑娘。”说话之人是余庆,他不知从何处出来,朝我使了眼色。来到跟前,余庆确认周围再无他人,拱手道,“卑职冒大不韪留下来,是想提醒二位姑娘,后宫险象环生,危机四伏,不比太师府,今夜要万分小心。另外…”余庆抬头,看向我,“周公到朝歌了。”说完便迅速离开,不见踪影。
二十六、重逢
帝辛的后宫,亦颇爱纷奢, 宫人侍女,络绎缤纷,周身帛缕,装扮华丽。楼阁重重,雕檐碧瓦,亭台迭迭,兽马金环。侍卫送我与白素到了一处闱门,便不再往前,门内一条九曲小径,蜿蜒直达庭院,想必这里便是帝后为我二人安设的住所。跨入庭院,见一绿袖的宫女,在焚椒兰,烟斜雾横,香馥袭人。宫女见了我们,赶忙起身恭迎,领进寝殿,我抬头望向匾额,正正方方地写着“閟宫”两个字。名字倒是直达所意,隐匿秘密的地方。
殿内脂泥涂壁,华堂幽静,绮罗锦席,莎幔轻摇,角落里工整地摆放着一些机杼、丝竹之物,想必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好织纺作乐。
白素走到跟前,拿起些笙簧箫管,仔细摆弄。她早前跟我说过,自小十分爱好音乐,在青城时便恳求父亲教她鼓琴。习艺之后,通揽大雅遗音,最爱的一曲便是《风入松》,时常抚弄,因此还荒废了不少修炼。许是许久未曾作乐,眼前的乐器又十分精美,白素看得聚精会神。
一旁的宫女见状,脸色有些难看。我转身看向她,“这里的主人是谁?”
宫女听了大惊失色,赶忙摇头,却一声不吭。我见她形态反常,似乎很是害怕,便摆摆手,示意她退下了。
自一进閟宫寝殿,便觉出这殿内恶气缭绕,有一股毁尸腐鼠的味道,陈仄逼人。那宫女焚的椒兰,是芳中烈香,想遮盖这臭气,却因四周水气浓重不化,难以四散。
白素放下乐器,开口道,“这些丝竹的主人,通晓音律,善多种乐器,时常演奏,又时时拂拭,是个才情兼备的女子。而且,她应该是人方国人,这些乐器中她最常用的一个,是人方国独有的‘七孔涤’。”
白素说完,叹了口气,“小青,你也感觉到了吧,这屋内都沤出了腐臭,住在这里的人恐怕…”她摇了摇头,站起身,一阵摇晃,“这里的水气和腥臭让我的口鼻和皮肤都很难受,尤其是皮肤,人皮都是气孔,不像蛇皮有鳞片,我现在感觉泡在汪洋里,都快脱皮了,再这样下去我非得被逼出原形不可。”
我见她抓耳挠腮,难以自制,总不好在这现出蛇形,便说“来时路过御花园,我见园内有几颗参天大树,你不若在树上呆着,吸些草木之气。”
“好好好,这个办法好,我就喜欢上树,等我清爽清爽,再下来。”白素点头如捣蒜,立即附议。
与白素出了寝殿,已是入夜。院内漆黑,亦未燃灯,空无一人,连那宫女都不知了踪影。走出闱门,意外的是,并没有侍卫把守,堂堂商王的后宫,却能来去自由,十分蹊跷。
我寻着白日的记忆,顺利到了御花园,未料连这里都没有半分光亮,全凭月色照着,勉强视物。即便如此,仍依稀可见花木成攒,叠石琳琅,桃红李白,金桥流水,处处描绘着王公贵族的穷奢极欲。园中的三棵寒树,霜皮足四十围,已是活了千年,高耸凌云,青铜盘根,近观其形,瑞气迎眸,现皇家之极贵。
白素难掩喜色,目光荧荧,“小青,这树当真不错,你我一同化蛇,上去吸一吸芬芳之气。”
“哦?”我挑眉道,“你我都上去?”
“对呀。”
“那谁来拿衣服?”
白素面红耳赤,“你…我…,哼,我一条千年白蛇,还怕赤身裸体吗?你就在树下呆着吧。”
说完便一溜烟盘上了树,银白的蛇身没入暗处,自是寻清凉处去了。我拾起她落了一地的衣物,在一旁的山石后面,盘膝坐下,屏息凝神,运化灵力。自进宫之后,身体越发虚弱,俯察观之,气脉阻塞大半,病疾已入骨髓。我未料到恶化的如此之快,此时若强行炼气,稍有差池,便会要了命,于是连忙收功,稳住心脉。
人间有一句话,生在了帝王家,便住进了帝王冢。这里如磁石一般,汇聚着‘王气’,也汇聚着‘亡气’。回忆进宫的所遇所见,通天直上的高塔,两日当空的妖氛,满嘴荒唐的王臣,战战兢兢的宫人,在这纷泽琉光,满眼珠玉的盛景背后,是颓败不堪与千疮百孔的王朝。更难测的是,王朝的垂死,还关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气数,那个世界曾经的星宿、山河、神仙,变成了如今的闲云、牛马和杀人刀,协私罔顾,荒诞世间。
“你…还是来了。”
忽而一女声在响起,卿卿细语,轻柔幽咽。我顿时脊背发凉,晃神大意的片刻,竟不知此人已站在了身后。
“恩。”
我正欲起身,又听一男声响起,低沉气重,有些冷涩。我暗自松了口气,原来是一男一女在御花园相会。我无意听人私语,无奈他们选的地方正巧就是身后的山石后方,与我只有一石之隔,若现在离开,必然暴露,只好按住不动。
“我想你,每天,每时,每刻…”女人没有说下去,只听见一阵衣服摩擦的声音。
过了一会,男声响起,“那两个女人在哪?”仍是之前的口吻,波澜不惊。
女人停顿了一下,“就在后宫里。”
“你在和我绕圈子?”
“额,在閟宫。”
“哦?” 男声听着有些耳熟。
“大王,哦不,昏君明日设宴邀你在鹿台饮酒,届时会以审问那两个女人之名,将她们带出来。昏君得知,公子…公子是将玉佩给了她们中的一个,以为那女人和公子的关系亲密,便故意让闻仲将玉佩送还给你,想要用她引你来朝歌。今日,公子便真的来了…”
“你说是闻仲向帝辛献的计?”
“正是闻仲。明日的酒宴,公子不能参加,昏君讨伐人方在即,对西岐十分忌惮,这次引你前来,便绝不会轻易放你回去。公子此次来朝歌,未带一兵一卒,而闻仲手握雄兵,自然硬拼不过,届时恐有性命之忧。”女子说时,语带哽咽,“我灌醉了昏君,便命人息了宫内所有的灯火,亦调拨了守卫,公子今夜便可快马出城。”
我听得一惊,这男人自然就是周公旦。而这女人,在后宫有此等权利的,恐怕就只有帝后一人了,他二人竟有这般交集。堂堂帝后,称自己夫君为昏君,却对诸侯的公子献媚,里应外合,着实不堪。莫非她是周方的细作?
“我今夜走了,那两个女人呢?”
“她们?”帝后声音发抖,“公子,她二人不可留,明日昏君醒来,若发现她二人走了,必然也会发现侍卫调拨一事,追查到我这,我也脱不了干系。若她们活到明天,真审问她们,难保不会供出公子的事。现在正是社稷存亡之际,不可有半点失误,因小失大呀。”
“说了半天,妲己娘娘已是想的周全,都替我做好决定了。”周公冷绝如冰,“你想让他们死在閟宫,就跟我兄长当年一样?
帝后愣了半响,随即情急慌乱,“公子恕罪,我…我怎敢为公子做决定。”只听噗通一声,帝后似是跪下了,泣不成声“公子明鉴,当年伯邑考是因与昏君的宠妃容妃,共同作曲,成了知音。后来…后来二人在閟宫私通,让昏君抓住,盛怒之下,施了醢刑。容妃被昏君囚禁在伯邑考死的地方,一直疯疯癫癫,最后郁郁而终。这…这事,与我没有半分关系呀。”
周公沉默半响,扬声道,“娘娘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不,我不是什么娘娘,我不想听你这么唤我…”帝后仍是抽噎,“我服侍昏君这么多年,每一天都如火上煎熬一般,心没有一刻不在西岐,不在你那…”
又是一阵窸窣声,半天没了声音。少倾,帝后轻柔道,“公子,我一介女流,但处在昏君边上,也看了一些。伯邑考虽是侯爷的长子,但心慈醇厚,喜抚琴弄乐,寄情山水,若把西岐交于他之手,灭商必然无望。只有公子你,才是真正的明君圣主。”
“所以,我该感谢昏君,替我扫除了障碍。”
“呵呵。”帝后讪笑,“这是天意,是大周之福,也是社稷之福。”
周公正色道,“明日我会赴宴,今夜那两个女人,不能少一根头发。”他语气低沉,不容半分质疑。“你不用自作聪明,后宫的手段杀不死她们,截教高人乌云都死在了她们手下,弄巧成拙,你更加容易暴露。明日鹿台之上,我自有办法。”
帝后听了,只好唯唯诺诺道,“是…是。”
半响,周公冷声问,“帝辛还在养那怪物?”
“在养,而且最近越发变本加厉,我真很害怕…”
“知道了。”说完,脚步声遂远,像是走了。
“公子要走了?公子…”帝后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我从山石后面显出身形,摇了摇头,走到寒树前,用手拍了拍树干,不一会,白素悄悄地爬了过来。
“穿衣服,我们回去。”
二十七、宫怨
回到閟宫,已是丑时,庭院内摆设依旧,仍是独有一焚香的香炉着着火。我正要走进殿内,却觉出了丝异样,这香气与之前的有些不同。与白素对望了一眼,掩住口鼻,白素靠近香炉,施法灭了火。
此时,殿旁的树影中出了些响动,白素箭步上前,一把扯住了半只衣袖。那人挣脱不开,被白素生拖了出来,借着月光看到,正是之前的绿袖宫女。
“小丫头,躲什么?”白素喝道。
宫女全身抖似筛糠,双手用力绞着一块湿透的绢帕,嘴唇发紫,却一字不说。
我走向香炉,见她虽然头埋得极低,但眼睛却不自觉地瞥了过来,便知炉内定是有鬼,且这宫女知道内情。
打开炉盖,所盛之物大多已是灰烬,唯有半寸根茎,还未燃透。我捡出这根茎,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像是无条草的香味。无条草状如稿芨,其叶如葵赤背,是一种开紫黑色花的草,主根有剧毒,复根次之,大多长在臯涂山一带。臯涂山神每年都会为昆仑献上礜石和无条草,用来毒昆仑三重、六度、十大巫宫里的老鼠。
“这是什么?”白素凑过来,“唉?看着像是乌头草嘛,我看看。”白素拿了仔细端看,“恩,还真是乌头草。这种草很有意思,主根有剧毒,侧根毒性就小得多,可以入药,叫附子。不过这根可不是附子,这是乌头的主根。”
乌头?在人间这草叫乌头?乌头,无条,我不禁莞尔,许是哪个大舌头的把这草的名字传错了,又或者是翻译的人取了它开紫黑色花的意思,乌头这名字更加简单明白,符合人间的语文作风。
“好啊,你是想要毒死我们?”白素望向宫女,步步靠近。
宫女吓得魂不附体,双手被自己攥的没了血色。白素蹲下,掐住宫女的脖子,大声问道,“我们好像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是白素的力道大到了些,这宫女被掐的抬起脸来,两眼通红,头爆青筋。白素见她着实痛苦,稍松了手力,“说!”
“我…我是活不了了。”她齿间蹦出了几个字,说话时已满面是泪。
白素看的一惊,未料她会如此说,“你什么意思?”
“呵呵…呵呵呵…”宫女发出一阵凄绝的笑声,双手扶地,目光浑浊,“杀不了你们,我还能活着吗?”
她用力扒开白素的手,扶着石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殿内走去,边走边说,“是啊,我早就该死了,当初我就该娘娘一起死。”
白素看向我,面带疑虑,遂跟进了殿内。这宫女像是失了心,独自呓语呢喃,说了些断断续续的话,点亮一盏宫灯,瘫坐在机杼和乐器边上。她拿起“七孔涤”,轻轻地抚摸,“很久没有听到娘娘吹奏曲子了,那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声音。可娘娘恨我,恨我那天没有为她作证,恨我没有告发妲己,她和公子考没有通奸,一切都是诬陷。”
宫女两眼呆木地看向白素,“我胆小,我不敢站出来。妲己娘娘,她使一使手段,连一方诸侯的公子都能被做成肉酱。肉酱…肉酱…”她双手扯着头发,满脸痛苦,“娘娘被诬陷,大王杀了公子考泄愤,没舍得杀娘娘,让她在閟宫思过一辈子。娘娘每天吹奏大王爱听的曲子,满满都是忠君爱国之意,无半点欺谤之言,希望有一天大王去御花园路过閟宫的时候,能听到她的心意。却不想…不想妲己将公子考的肉糜,做成了肉饼,叫娘娘吃,娘娘不肯,便说娘娘仍不能忘情。”
“后来,娘娘也死了。曾经人方国的公主,大王最宠爱的妃子,尸体烂了半月,竟没人收拾,大王也不知道。宫里人没人敢掉一滴眼泪,我也不敢,就这么守着她…”
宫女哭了很久,哭到白素都皱紧眉头,用手拭泪。我暗叹口气,这事在刚才御花园里,帝后妲己可是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眼前这宫女已陷入绝望,觉得自己死到临头,她身份卑微,没必要说谎。后宫里,藏污纳垢的事屡见不鲜,为权利为欲望,你死我亡的道理彼此都懂,可能做到这般田地的,妲己实乃首屈一人。为争宠诟陷帝辛爱妃,为王权铲除伯邑考,为祸后宫,紊乱朝纲,满手鲜血。她说她是为了爱,为了周公,为了西岐,可以爱之名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这便不是爱,是贪婪和私欲。可悲的是,她也不过是废商兴周的一颗棋子,被政治,被她口中的那个爱人利用罢了。
“你们走不了了。”宫女两眼呆滞,看似再无贪生之意,“你们被她盯上了。”
“妲己,她为什么?”白素问。
宫女眼神空洞,脸上挂了丝冷笑,缓缓道,“因为嫉妒。”
话未说完,便听远处一阵骚动,我走到窗前,见有一队火把,往这边赶来。
“快,杀了我,我不跟他们走。”宫女突然大喊,拉住白素的手,急促道,“求求你们,杀了我,我不去鹿台,我不去鹿台。”
白素惊住,不知为何这宫女要让她杀了自己,“这…这不行,我怎能杀你?”
宫女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白素被喊得慌了神,不知所措。
说话间,殿门被重重推开,进来一队侍卫打扮的人,不容分说,拎起那宫女便要走。
“你们是什么人?”白素冲上前,堵在殿门口,“你们要带她去哪?”
为首的侍卫上前一步,面如死水,“我们奉命缉拿意图毒害二位的宫女春莺,让开。”
“等等”白素吼道,“她是被人指使的,她只是听命行事。”
话音落下,侍卫十余人,皆无人作答,静的出奇。
“哈哈哈…”宫女耷拉着脑袋,厉声大笑,忽而抬起头,直直地瞪向白素,“你少在这装好人,为什么刚才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你们是怕沾了命案,解释不清吧。不过你们想简单了,我要去的地方,你们也会去的…”
未等她说完,为首的侍卫迅速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出了大殿,其余人拔刀拦住白素。直到声音渐远,这些人收了刀,退出殿内,齐齐站在门外把守。
白素欲冲出去,皆被逼退回来,想要施展法术硬拼,被我拦住。
“多此一举。”
白素气急败坏,“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动手?你不是很厉害吗?就这么眼看着他们把春莺带走?”
“我们救不了她。”我沉声道。
“为什么?因为这里是后宫,因为她是帝后?”白素喊道。
“…”
“你为什么永远这么冷静?”
半晌,白素摇摇头,“你太冷血了,你冷眼旁观,你是高高在上的昆仑神族,她是个卑贱的人类宫女,你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
我沉默不言,她说的是事实,却不是我所愿,但每个人都只关心结果,没有人关心想法。
“呵,那你知不知道,她也是被你间接害死的。”白素眼里含着泪,狠狠地看着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刚才在御花园,那一男一女是谁?春莺为什么说嫉妒,妲己嫉妒谁,妲己爱谁,谁又把定情的玉佩送给了你?”
“你最好说话注意分寸。”我冷眼看向她。
“注意分寸?我说错了吗?”白素冷笑,“周公不爱慕你,会把贴身的玉佩赠与你?会千里迢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从西岐跑来朝歌?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闭嘴。”我想我的脸色是真不好看了,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定情的玉佩。我与他只有一面之缘,我全当那玉佩是个令牌,能少些麻烦。
白素见我动了怒,亦不再多说什么,抹了抹泪,躲到远处的角落去了。
我一阵气血攻心,满嘴血腥,强忍着没有吐出来,闭目调息了好一会,才稍稍压了下去。我活了这么久,看过太多的世事变迁。权利斗争,往往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周公与妲己之间是真是假,在他看来,早已不重要,也无须分得清楚,皆是情利诱惑,是他的帝王之术。至于他对我的好意,我从未揣度过那是什么情什么分,我对他心存感激,亦念他是仁人君子,行高志洁,重道求真。故在西岐客栈,我曾劝他不要执迷皇权,可今夜看来,他还是放不下。
事已至此,人间的气运,商周的气数,红尘客梦,外人不难破,你却难醒,我又岂能撼得动。唯有尽快结束这场因我而起的纷争,求个坦荡。
我望向窗外,已经寅时黎明,梦醒时分,水雾弥漫,看不到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