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古老灵魂的自述,如果你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二十八、鹿台

  正午,侍卫奉命将我与白素带离閟宫。临行前,白素拿了容妃的七孔涤,神色凝重,对我避而不言。路上遇到几趟宫车,反向而驰,皆蒙着黑布,包裹严实。车内不知装了何物,所到之处,臭气熏天,四周本就水气浓重,臭气混杂其中,更加难以消散,着实令人作呕。
  众人皆掩住口鼻,快步前行,过了数道宫门,已是王宫尽头。转过些嶙峋奇石,藤蔓菇郁,眼前豁然开朗,现一平阔广场,方三里,三经三纬,正南由八根巨柱环绕其间。正中神道直通一青铜巨鼎,鼎高十仞,雷纹为地,刻饕餮,凹弦纹,其上浓烟滚滚,经久不息。巨鼎背后正北,便是耸入天际的黑塔,云雾萦环,观其年代,应是近来方才竣工。显然,这里是祭祀的地方,鼎铛玉石,金块珠砾,比之商王的宗庙和社稷坛,都要气派宏伟的多。我倒不解,人皇竟有比祭天祭地祭祖还要规格高的祭祀。
  我们一行人身份低下,自是走不了那神道与经纬大道,只得经环涂,进小路,七拐八绕,方到了黑塔下的一处侧门。越是靠近这里,腥味愈浓,水气越重,蒸沤历澜,衣服上结了满满一层水珠,扑面而来的潮气带着一股咸味,令人极为不适。塔门两旁有侍卫把守,不知站了多久,全身皆已湿透,衣角滴水,溺了一地。宫人进出其间,拖着浸满水的厚重宮服,行事缓慢,步履维艰。一旁大声催喝的监事官,见我们一行人站定,便向我们走来。
  “就是你们?”,他先是上下打量我与白素, 随即露出一副龌龊神情,看向两旁的侍卫道,“给我搜身。”
  那侍卫犹豫了一下,随即上前,便要来撕扯我们的衣服。
  白素自是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滚开!”,说话间抬手便要开打。
  “住手。”
  这一声气重如洪,透着十足的威严,正是闻仲。他一身戎装,仍是昨日的武将装扮,身后跟着一众侍卫,吉立、余庆亦在其中。
  见是闻太师,搜身的侍卫赶忙退下,监事官亦弯腰上前,恭敬道,“卑职见过太师。”
  闻仲目不旁落,劲直越过他,大步往黑塔正门走去,“此二女随我上去。”
  监事官一阵错愕,正欲上前说明,却被余庆拦下,只好悻悻地退后,眼神扫过白素,透着戾气。
  来到黑塔正面,赫然见一青铜铸成的大门。九十九颗铜钉排列其上,双侧刻鱼纹,首尾相接,正中高浮雕出一巨型人面,人面方圆、高颧骨、隆鼻、宽嘴、双目圆视、双眉下弯、双耳卷曲,形象极为奇异,令人望而生畏,冷艳怪诞。青铜门上的匾额,竖题着两个大字,“鹿台”。大门缓缓打开,异常厚重,实难想象帝辛是如何兴师动众,集多少能工巧匠,铸成的这道门,可谓穷人间之极尽。
  “鹿台。”白素呢喃一句,望向我时,满眼仍是怨念,“这里便是昨晚春莺誓死不来的地方。”
  我不置一言,率先跨入门中,目之所见,着实惊诧。这里与其说是塔,不如说是一口巨大的竖井。塔内中空,直上直下,四壁穹拱,有盘旋的石阶,每二十八阶有一处壁龛,内燃长明灯。即便如此,仍是在昼犹昏,俯仰之间,上望不到顶,下观不到底。但听塔下有潺潺水声,泠泠作响,水流湍急,猛浪激石,听这声音,塔底是一处深潭。
  塔内较之外面更加潮湿咸腥,令人头晕目眩。玄晶石壁上水流溶溶,在本就陡峭的石阶上行形成大小无数水涡,行走在石阶上的宫人侍女,皆小心翼翼,稍有不慎,便会滑落,葬身塔底。声声惨叫哀长不绝,不知断了多少条性命。
  闻仲面色阴郁,许是也见不惯这命在须臾的场面,抬手示意侍卫上前,护住左右,我与白素跟在其后。众人陆续攀上石阶,他们对此处已颇为熟悉,行走中内外两队人定时交换,以防止因长时间的环形攀登,身体失衡坠落。
  我借着壁龛里的微光,看见塔壁上刻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这文字乍看是出自昆仑的水文,细看却不同寻常。对语文,昆仑有严格的等级划分,泛泛之辈只会最普通的水文,而地位越高者,所使用的语文越复杂,除了水文,还有绳文,弥文等。低级蛇族不能听懂或看懂比自己级高蛇族的语言文字,哪怕相隔只有一级都不行,所谓的位微言轻,即是如此。而这地位的高低,大抵源于血统。眼前这塔壁上的字,有些竟是巫这个级别才会使用的,意味着其至少是出自昆仑十巫之手,难道除我之外,还有巫存于人间?
  攀爬了近一个时辰,将到塔顶,我亦大抵看完了这壁刻。这是一篇记载祭祀的文献,其中“考工”的部分严格规定了祭祀建筑的建制,内容分为井穴、井渠和明渠三部分。其中对井穴的描述尤为详尽,要求其高千丈,直通天际,环壁而中空,垒井的黑石须二百三十万,不可误差。井穴直通井渠,井渠深二百三十丈,全石为底,卷石为岸。而明渠须是一方山湖大泽,井渠引明渠之水灌入,成深潭。井穴 、井渠和明渠,合称“埳井”。
  壁刻中记载“埳井”祭祀的是一个名为“何罗”的神,一首十身,三心蓝血,久居深泽,起源上古,据其描述,它甚至比昆仑蛇族还要古老。何罗性淫,喜用美女,需得献祭,将美女十人沉入井渠深潭,何罗便会从明渠大泽中游来享用。作为交换,何罗会点燃井穴黑塔之上的火炬,这火一日不灭,上天便一日除不掉献祭何罗之人。所谓的“埳井”,实则就是对天道的设下的“陷阱”。祭祀的礼仪繁冗复杂,所用器物皆是焚骨囤尸等污秽之物,祷词言语亦充满了对上天的不敬,甚至是咒骂,堂而皇之,不堪入目。
  如此看来,帝辛是用了这淫邪无道的祭祀,建黑塔,挖暗渠,引了具区大泽的水,把那何罗请进了王宫。难怪朝歌城附近的女人都已绝迹,宫女春莺誓死不来鹿台。我不禁摇头,人皇之心何其贪婪骄固,霸权人间已不甘愿,还要将天捅个窟窿。不遵天规地律,不受三界约束,免遭天谴地诛,说到底为的还是皇权富贵,永享江山。至于这篇壁刻,属昆仑机密律令,这般流入人间,绝不是一介人皇可为,背后主使的,应该在十巫之中。不想我死了千年,巫中便出了这等勾当,如今我若坐视不理,便是对不住女娲了。
  登上塔顶,水气已不似之前那般浓重,但因塔顶高入云层,空气稀薄,众人呼吸困难,疲惫不堪。我看向白素,所幸她不是人类,对此未感异样。抬头仰望,头顶上是一巨大的青铜火盆,悬于空中,其上熊熊烈火,风道四塞,助长炎虐。望其气焰,的确不为世间冰霜雪雨所慑。
  闻仲遂不停留,率领众人,直奔大殿而去。但见九曲栏杆,饰玉雕金,白石砌就,重重楼阁,本该辉煌闪灼,却笼罩在一片冷雾阴霾,显得浑噩颓败。
  二十九、赴宴

  高堂,大殿,十人。
  帝王,将相,谎言。
  脏水,浊酒,赴宴。
  寻欢,送命,余悸。
  胭脂河,酿酒汤。
  更上层楼,终乱余生。
  风月难全,离合不骚。
  你我不见不相逢。
  大殿之上,帝辛、微子启、妲己东向坐,闻仲南向坐,周公、土木先生北向坐,费仲、尤浑西向侍,八方刀俎,我与白素如同鱼肉,站于一旁。
  “大王,今日鹿台盛宴,冷秀舞殿、管弦呕哑,已为乏善。臣虽位卑言轻,但却有一趣事,愿说与大王为乐。”说话之人是帝辛的宠臣尤浑。
  帝辛默然不应,目不旁落,直盯着周公。出乎我意料的是,帝辛虽已年过半百,其人却颇为俊朗。身长八尺有余,形貌昳丽,剑眉星目,孔武有力,风仪英姿。
  见帝辛不答,尤浑讪笑,继续道,“前几日,王畿城外,传闻有一对道侣,男的风度翩翩,玉树临风,女的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他二人为掩人耳目,做了平民打扮,欲混进王城,不料却被截教高人乌云大仙撞见。乌云本是上前盘查,但那一对道侣,手段狠毒,攻其不备,打得随从们四散而逃。二人不知施了什么道法,好一阵飞沙走石,惊天动地,不仅缴了乌云的法器混元锤,还逼死了他,最后连个尸首都没剩下。都说截教道人道法高深,那乌云大仙是通天教主坐下的随侍七仙之首,百战不殆,杀敌无数,如今须臾之间便被人诛了。听说此事闹得教中很是难看,弟子们惶惶不安,欲布下天罗地网,捉那一对道侣。啊,对了,闻太师就是截教中人,不知太师对此事可有耳闻?”
  尤浑笑里藏刀,看向闻仲。闻仲目光凛然,沉默半响,面朝帝辛行礼,开口道,“陛下,此事臣知情,事发之日,臣的侍卫赶到城外,收押了那二人。臣当时已审过,今日亦将她二人带上鹿台,望陛下亲审。”
  说完,殿上侍卫将我与白素带到殿中,众人齐刷刷望过来,目光如炬。我对帝辛稽首施礼,随后起身站定。
  “哎呀呀,这…太师可是弄错了?”尤浑瞪大双眼,大声呼叹,“这分明是二位女子,并不是一对道侣。”
  闻仲侧目而视,说道,“这位名唤小青的姑娘,当日易容成了男子,已被我识破。”
  “哦,原来是这样。”尤浑又盯着我二人看了半许,随即转向一旁的费仲,“费大人,我有一事请教。依大人之见,这二位女子,一路跋涉,不惜易容,混进王城,是何目的?是何居心呢?”
  只见费仲老态倚已,匍匐着向帝辛行了礼,帝辛仍是缄默不答,静观坐视。费仲缓缓起身,望向闻仲道,“不知太师审出了什么?”
  闻仲见帝辛一直不语,面对费仲问话时,已不似之前对尤浑般轻蔑,神态端正了不少,“此二人否认杀了乌云,且拿出了周公旦的玉佩为信,我将她们留在了府内,听候发落。”
  “周公旦?”费仲抬了抬耷拉的眼皮,看向周公,“公子可认得这二人?”
  “是为故交。”周公缓缓开口,神色淡然,仆我一进大殿,他只瞥向我一眼,便再无反应。
  “哦?”尤浑似笑非笑,“还真是周公旦的人,你既然如此爽快,那便说说为何要派她们前来朝歌,城外行凶是怎么回事?”
  “你莫要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行凶?又哪只眼睛看见是他派我们来的?”白素大喝,说话间已来到尤浑跟前。
  “好大的胆子。”尤浑站起身来,命向侍卫,“来人,将她拿下。”
  “赐坐。”帝辛低声道,言语间透着霸气。
  尤浑面露不解,立即躬身行礼,“大王,此二女见大王不跪,已是大不敬。反,反要赐坐?”
  帝辛挥挥手,尤浑禁声,侍卫将我二人带向一旁坐下。
  一时间,殿内无声,费仲率先打破,“闻太师,我殷商与截教历来过从甚密,你本就是截教金灵圣母坐下弟子,受先帝托孤,如今权倾朝野,怎会不知乌云之死的事关重大。论起来,乌云大仙在截教的辈分都要高于你,如今死了,截教震怒,定要凶手偿命。你就因她二人拿了公子旦的玉佩,便袒护了下来,这可说得通?”
  “其二人是否杀了乌云,教内还未下定论。”闻仲双眉紧蹙,面露愠色,“费大人,我闻仲一心事商,不敢怠慢,容不得他人口舌妄言。临终托孤,权倾朝野,是先帝和陛下对我的信任,闻仲由来感激,不敢有一刻怠慢。平北海,定鬼方,殚精竭虑,大小事务,向来秉公处理。至于乌云的事,伤的是我截教中人,修道之人超脱物化,不入俗世,其生死归隐,皆是劫数,本就不在法度。费大人不修道,不在教,却替我截教操起了心,未免思之过多,小题大做。”
  “呵呵。”费仲拱起双手,讪笑道,“太师此言差矣,何谓事小?何谓事大?说起来,我前日观得,皇城之内,五彩绽放,鹿台之上,霞光无极,正是当年夏禹铸九鼎,定天下时的吉兆。禹之妻女娇,是为涂山氏,绥绥白狐,九尾庞庞,为天下人歌颂。而如今我殷商的帝后妲己,亦是涂山九尾狐氏的后人。种种巧合,不能不称玄妙,以陛下之英武,之贤德,天下归商,功高过禹,指日可待。如今东边人方作乱,北海风波不断,正是大王称霸九州的决胜之际,万事不可生出纰漏,太师眼里的小事,在我眼中便是大事。”
  费仲巧舌如簧,咄咄逼人,闻仲亦无从辩解,冷面寒铁。
  “周公旦。”帝辛手臂拄膝,顷身问道,“你有何话可说。”
  周公垂了眼帘,神态自若,向帝辛躬身行礼,礼毕起身,雅量非凡,容止可观。“陛下,臣此次前来朝歌,正因见了自己的玉佩被送回,知是这二女在朝歌闯了祸,不想陛下多虑,特意前来朝觐。”
  帝辛盯着周公,双眸烱烱,闭口不答。
  周公沉默半响,继续说道,“臣与此二女相识不假,却从未命她们前来朝歌,更加不知乌云之事的始末。陛下明鉴,西岐向来不参与道派之事,与这二女相遇初时,便查清了她们并不是教派中人。此次乌云被害,想必并非如此简单。臣听闻太师表述,当日众侍卫要缉拿此二女,小青并未动手,拿出了我的玉佩缓和形势,不曾伤人。其后被囚太师府,她二人亦未逃脱。若真是像尤大人说的,她们道法高深,须臾便诛了神仙,如今又怎会置于这步田地?臣以为,乌云之死,截教自会查明,江湖之事,还是江湖了吧。”
  “呵,好一个口蜜腹剑,能言善辩。”尤浑抿嘴,虚伪一笑,“周公且答下官一疑,那小青如何能有你的贴身玉佩?”
  周公看向尤浑,气志清明,“男女之事,尤大人倒是颇为关心。”
  “下官自然不敢过问周公的风花雪月,只是你口口声声不参与道派,你的女人倒是一身的道法嘛。”尤浑巧言令色。
  “陛下。”周公看向帝辛,神色如常,缓缓道来,“臣久居西岐,每日为陛下祈福,佑殷商万里江山,风调雨顺,佑陛下盖世神威,气贯九州。然而晦涩视听,久而久之,滞于物,殆于心,思而惘,行而黠。竟未识出此女是修道之人,进而造了乌云仙人的劫难,此皆臣之过,请陛下责罚。”
  帝辛未有以应,但听一声清脆,费仲手中的青铜酒杯摔落在地。殿两侧的侍卫皆手握兵器,蠢蠢欲动,剑拔弩张,惟等帝辛一声命令,便可捉了周公。
  “呵呵。”千钧一发之际,帝辛低头颔首,大笑道,“你倒是没敢骗朕,倘若刚才你所说的与朕所知的丝毫有异,你眼下已被擒拿。你的下场,就如同你那祖父,父亲和兄长一样。”
  “周方。”帝辛端起酒杯大饮,“区区周方,向来喜欢作乱,数数你姬氏一门出了多少佞臣贼子?每一个都踌躇满志,最后皆落得一败涂地,死无全尸。你若想步他们后尘,结局也是一样。”
  “臣不敢。”周公叩首。
  “你敢与不敢,于商有何分别?西岐于朕,就如同蝼蚁草芥,朕想灭你,轻而易举。莫说小小周方,便是这天地,亦奈何不了朕。天下凡不从者,尽皆诛之,岂有不从者乎?”
  “陛下所言极是。”费仲、尤浑异口同声,伏地叩首。
  周公未曾抬头,看不出半分情绪。众人皆无声息,一片寂静。
  少倾,周公缓缓起身,表面并无异样,开口道,“陛下之功绩已超夏禹,可递万世而为尊,臣一介罪臣之后,从无半分妄想。如今陛下欲平定天下,殷商正是用人之际,臣才能鄙陋,愿献上一人,助陛下南征北战,镇朝歌江山,稳殷商气数。以恕臣不治之罪。”
  “哦?”帝辛复饮,朝我与白素看了一眼,“何人?”
  “此人是一方术之士,凤鸣山人,号土木先生。其身怀异能,可立兴云雾,坐成山河。可令天地变色,日月颠倒。可令五岳来朝,移昆仑,搬蓬莱,如梦似幻,历历在目。”周公禀明。
  “确有其事?”帝辛听罢,看似颇感兴趣。
  “确实。”周公答道。
  “陛下,臣以为荒谬。”费仲开口,“昆仑神山,蓬莱仙山,世人穷一生而不得见,区区一术士,如何移得来?况且此二山,其高不知几万丈,如何能现得此处?荒谬,荒谬,周公可是在愚弄大王?”
  “是呀,这一听就是故弄玄虚,混淆视听,陛下当立即治周公叛逆之罪。”尤浑谏上。
  帝辛一时不答,坐于一侧的帝后妲己,自刚才便脸色十分难看,极力佯装之下,仍看得出惴惴不安。她轻启朱唇,柔声道,“陛下,臣妾以为,不如就看看这方士的术法,是真是假,一见便知。”
  “呃,对对,本公也想看看。”另一侧的微子启,匆忙附和。我坐的位置,正能看到,他后背的朝服,已经湿透,不知他为何如此紧张。
  “好。”帝辛一手端酒,一手搂过妲己,“爱卿想看便看。”
  妲己讪笑,嘴角不自然地抖了抖。
  此时,坐于周公身旁的土木先生,亦步亦趋地上前,对帝辛行叩拜之礼。礼毕起身,便向殿外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周公开口道,“陛下,土木先生身患哑疾,不能言语,请陛下勿怪。施展术法,需在空旷敞地,请陛下和诸位大臣移步殿外。”
  帝辛放下酒杯,妲己,微子启簇拥左右,周公、闻仲、费仲、尤浑跟在其后,缓缓出了大殿。我与白素,被侍卫看守,自是无缘得见这方士的奇观。此时突感一阵气血攻心,直冲灵窍,我这内伤之疾,剧痛难忍,已是行将危浅。
  见我面色不佳,白素有些担心,闷声道,“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
  “没事。”我低声说。方才殿上的明争暗斗,我已看的通透。周公此次赴宴,是帝辛想在讨伐人方之际,试探周方的忠心。刚好出了乌云的事,我亮出周公的玉佩,此事便传到了帝辛耳中。帝辛命闻仲送还玉佩,告知周公我与白素在朝歌被囚,其意有二。若周公不敢来朝歌,便坐实了他意图不轨,甚至不惜将我与白素扣上行刺的罪名,诬陷于他,令他百口莫辩。若周公果真来了朝歌,他只身赴宴,生杀大权已握在帝辛之手,便再难回西岐。
  这一出请君入瓮的大戏,最关键的一点在于,是谁将玉佩之事告知帝辛。表面上看,闻仲的可能性最大,因只有他和他府上的侍卫知道我有玉佩,且当日我亦将玉佩交予他。讨伐人方,必然是闻仲挂帅,发兵之际,设局除掉周公,绝了西岐的后患,他这样做合情合理。然而,他在我进宫前所乘坐的车马上,前后配了四块玉玦,令车马招摇过市,这便明显是想通知当时已在朝歌的周公,此行当作“断绝”。再加上闻仲刚才在殿上的一番说辞,均是事实,并无陷害周公与我之意,甚至有意掩护。就此说来,将玉佩之事告发的,就不应该是他。
  可昨晚妲己同周公再三肯定是闻仲,她在说谎,欲盖弥彰,说谎自然是为了掩饰自己。难道告发玉佩之事的竟是妲己?她既是周方细作,爱慕周公,为何又要如此害他?
  昨晚妲己力谏周公杀我与白素,若得手,周公的确可以全身而退,可见妲己并不想真的害死他。只是周公不许,也许他是真的不舍得杀我们,又或者他知道区区无条草也杀不了我们。刚才周公殿上质疑,我二人为何能诛得了乌云,却逃不出太师府,一路被押进王宫。我知道他在怀疑,这一切是否是我在配合帝辛设局,又或者我有自己的目的。而他不知道的是,我无力逃脱,是因被北斗鬼蛇所伤,已命在旦夕。
  我说过,我从来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他爱我也好,恨我也罢,这件事既然因我而起,我便不会让他和无关的人受牵连。况且,这鹿台和何罗的事,事关我昆仑十巫,我亦不可能善罢甘休。两事至此,我心意已决。
  三十、死别

  “哈哈。”帝辛笑声爽朗,贯彻大殿,“真乃好方士。”
  众人环簇帝辛,复入殿内。各自行礼落座,衣衫皆有水渍。
  “帝兄,刚才真乃奇术呐,臣弟真是大开眼界。”微子启边说,边用衣袖蘸干面颊的水珠,“这土木先生,竟能画地为江河,摄土为山岳,嘘呼为寒暑,喷嗽为雨露。臣弟的脸现在还一边热一边凉,这还算罢了,那昆仑蓬莱,并着五岳,齐齐压在臣弟头顶,气吞山河,臣弟瞪目结舌,惊恐万分,好生求饶。随后先生将山移走,一声咳嗽,天气骤变,竟下起了微微细雨,臣弟衣服都打湿了,这难能有假?真是奇才,奇才呀。”
  “是呀,陛下。”妲己面颊微红,媚眼烟波,“刚才惊吓万分,若不是陛下护着,臣妾便要失态了。”
  帝辛搂着妲己,开怀大笑,点头道,“这江山都是朕的,朕有何畏惧?如今奇人将那昆仑蓬莱移来,令朕望山兴叹,待朕平定九州,定要将此二山收入殷商的疆域,令那山上神仙皆为朕效命,令那美貌的仙娥入朕后宫。”
  “陛下之王气,直冲斗牛,不日万仙来朝,可得永年。”费仲、尤浑、微子启、妲己极尽阿谀之能事,纷纷献媚,无限吹捧,将帝辛之骄固拱上了天。
  我看向周公,他一副淡定模样,不曾随声附和。我道是什么奇人方士,听他们表述,便知是一幻人施的幻术。在昆仑,这等幻术曾很受欢迎,每逢节庆,便会表演各式奇妙的幻术助兴,深得妇孺们喜爱。虽然拥簇者众多,但都知道是用来玄惑的把戏,自身精神意念强大的,便致不了幻。像这土木先生表演的移山幻术,在昆仑,只能用来哄骗小孩。
  周公觉出我在看他,垂目侧首,望向我,眼中满是无可奈何。一旁的闻仲,脸色铁青,看了看我与周公,想必他也对这群井底之蛙的一孔之见,以及蚍蜉撼树的痴心妄想,心生厌恶。我倒是对闻仲颇为不解,一番接触,他当真是刚正不阿,德高望重之辈,甚至在道法的修行上,亦甚有造诣,剑术兼修,开了天目。为何不一心向道,反倒要在殷商朝廷闯荡,整日与这些蝇营狗苟为伍,辅佐目空一切的帝王。这个中缘由,定有故事。
  周公蹙了蹙眉,眼中闪过许多情绪,但却没有丝毫的埋怨和指责。他在对我说,他能解决,照他说的做。随即转过头,不再看我。
  一束目光直直的盯过来,如此露骨的嫉恨和厌恶,不用看都知道是妲己。女人的心思,我生前不懂,死后重生仍是不懂,表面柔软无辜,茕茕孑立,内心却有着汹涌的欲望和与生俱来的善变。我突然又想起了伊甸中的那个女人,那个听说一直在寻找我的女人。
  “周公。”帝辛端起酒杯,“赐之卮酒。”
  宫人将酒器呈上,周公一饮而下。
  “好。”帝辛见周公十分畅快,怡情悦性,逐渐放下了之前的警惕。“你献方士有功,此人可助朕吓退敌兵,亦可令朕居王室而观天下,实为妙计妙人。”
  “谢陛下。”周公行礼。
  “大王。”费仲缓缓出席,叩拜俯首,“周公之心,看似忠君,但仍未明朗。臣斗胆启奏,将周公留在朝歌,赐府邸安顿,待大王平定四海,雄霸九州,再做定夺。”
  “恩。”纣王思忖片刻,又看了看我与白素,点头应允,“爱卿之言有理,周公旦领旨,朕许你可携家眷,久居朝歌。”
  “臣领旨。”周公叩首。
  “大王。”尤浑出席,“周公虽献人有功,但妖女之事,不可做罢。”
  “是呀。”妲己附和道,“臣妾刚才仔细端详了这位小青姑娘,似有慑人的妖气,令臣妾寒意涌现,一阵眩晕,隐隐作呕,恐怕不是什么善类。”
  “哦?”帝辛盯着我仔细打量,眼神深沉,看罢道,“倒是着实清冷,异常高贵,朕阅美女无数,这样的女子却从未见过,依朕看她应该称得上世间最美的女子。”
  帝辛说时,一脸欣赏,夹带垂涎。妲己面露尴尬,大为不悦,慌忙向微子启递了眼色。
  微子启会意,“帝兄,依臣弟看,这小青生的根本不像人,你看她身上哪有烟火气?她定然是妖物幻化的人形,以魅惑众生,魅惑陛下。”
  “陛下,王公所言极是。”尤浑道。
  “那依爱卿之见,如何处置她们?”帝辛似有犹豫。
  “该诛。”
  “该诛。”
  微子启、尤浑一同答道。
  周公刚要上前劝谏,便被我起身拦住。我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为我求情。
  我迈步来到殿正中,微子启,尤浑急忙退缩,妲己亦满脸忌惮。我缓缓开口,不徐不疾道,“我死便是。”
  一时间,寂静无声,众人哑然。
  “成全了。”说完,我转身离开,我看见白素的满脸惊恐,闻仲的难以置信。周公那张永远云淡风轻的脸上,有着从未见过的难忍和不甘。谈不上辜负,确实是我牵连了他,而他所要的东西,我知道却给不了。就如同白素,在太行时,她要跟了我,我也知道我给不了。我看惯了生死,早就不会爱了,爱情需要不断纠缠,把自己的命运和另外一个人裹挟在一起,可这世间又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爱情,与其生离,不如死别。
  纵身跃下鹿台,耳畔风声,呼啸而过。白素,凭闻仲与她白家的关系,定会护她周全。而周公,他在朝歌势力庞大,今日鹿台脱身,帝辛便再无机会杀他,他返回西岐之日,就是周方灭商之时。至于我,我若不死,周公、白素、闻仲,仍旧会被费仲、尤浑、妲己之流推托阻挠,编排再三。反正我已病入膏肓,留这口气,击杀何罗,毁鹿台,查出幕后主使,才是必须要做的事。
  坠入深潭,冰冷刺骨,我向潭低游去。
  三十一、何罗

  我躺在冰冷的潭底,等待着何罗的出现。
  闭目塞听,俶尔远逝,勾起一段陈年往事。当年在昆仑,我尚年幼,女娲传我祝由之术,本意是要我习得符咒禁禳,移精变气。但有一段时间,我深感枯燥,总觉得为何不教我些山崩地裂的杀伐之术,能同巫真那样所向披靡,骁勇善战。我逐渐心智不坚,沉迷于法术的末节,喜欢将所有祝由的对象,困在一个由我规定的循环里。周而复始,看他们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经历多少次始终,谁能挣脱循环,谁又永远迷失在里面。长此以往,祝由就变成了诅咒,而我越发喜爱这种残酷。我甚至要求那些想要解脱的人,拿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来换,而我从来不留余地。那时常说一句话,“若为自由故,你能抛下点什么?”
  后来酿下大错,被女娲发现,勃然大怒,处以严厉的惩罚。将我关在南山一小洼浑臭的小石潭里五百年,期间没有任何生灵对我释放善意。诅咒终于反噬到了自己身上,那五百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洼潭水,或者说池水,将将够没过我的蛇身。盘缩其间,十八条玄铁链锁住首尾,动弹不得,能看到的,只有横在头顶的一方栅栏。浑浊、秽暗、污下,仄仄,而就在这处水池里,我参透了祝由,贯通了禁法、符法。那五百年,我活得恐惧、彷徨、无助、哀怨,但却从未放弃自尊,不曾有半刻甘心,我清醒地知道,绝不能堕落在此。
  直到重见天日,我以为我会直冲云霄,驰骋大海,然而却芒刺在背,如履薄冰。再次回到昆仑,我彻底放下了志大言浮,离经叛道,不再执迷于道法带来的快感。臣服女娲,奉道于心,运筹帷幄,平定四海,决胜千里,无一败绩,官拜十巫之首。
  如果将生活的态度简单分成两类,入世和出世,那我生前在大部分蛇族眼里,是绝对的入世,追名逐利,心狠手辣,封侯拜相,高高在上。崇拜者们给我的生平贴上了权倾昆仑,纵横捭阖,逆战灭世等诸如此类冠冕堂皇的溢美之词。可只有我知道,这一切源于五百年不见天日的恐惧,恐惧的不是陋室,而是永无止境的孤独。
  既然做不到超脱,就别假装无欲无求,所以我选择入世。所谓出世和入世,看似悖逆,实则殊途同归。因为生无法改变,死无法改变,一味固执的坚持,不过是某种层面上虚幻的高尚。就如同现在,我躺在这鹿台潭底,已死后重生,却仍旧坚持入世,坚持着我的一派高尚。我在对谁负责?对女娲?对这个世界?都不是。我在成全我自己,成全自己的活法。
  睁开眼睛,潭底已升起巨浪,狂卷砂石,水流相击,顷刻间形成巨大的旋涡。我催动灵力,定在潭底,看见旋涡的中心有一模糊黑影,忽隐忽现。彼时,旋涡回旋的越来越快,水流越发湍急,水位急速下降,黑影的轮廓也逐渐看得清晰。它正一张一翕,如同饮水般,吞噬着这深潭。
  不过半晌,潭水便已被吸去了大半,水雾大起,弥漫四周,想必商王宫中,那浓的化不开的水气,就是因它而来。黑影浮出水面,我定睛望去,这东西果然庞大,周身暗红,臃肿而肥腻。硕大的头颅上,有一对几不可见的细眼。一首而十身,但与其说是身,不如说是触手腕臂,足有数十围宽,几十丈长,每根腕臂上附有无数伞盖大小的吸盘,十臂搅动着潭水,翻滚腾转。我皱了皱眉,看来它便是壁刻上所说的何罗神,只是外表凶悍中还透着十足的恶心,只看一眼,便令我心生厌恶。
  此时,潭上钟声敲响,有一根铁链吊着座铁笼缓缓续下,笼中装着十个女子,赤身裸体,她们挣扎扭曲,颤抖哭泣。铁笼着水,浮在面上,何罗已是驾轻就熟,张开腕臂,勾卷过来。众女被吓的魂飞魄散,乱成一团,哭喊不止。我望向笼中,昨晚的宫女春莺赫然在列,她倒是最冷静的一个,蜷缩着身子,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不发出声。
  我催动灵力,抬手打向何罗的腕臂,它碎不及防,受了惊吓,抬臂便将铁笼挥飞出去。一声骤响,砸到岸上,笼门摔开,女人们四散奔出,惊慌失措。我在水下,复击何罗七八次,它寻我不到,迅速沉入潭底,卷起巨浪漩涡,看情形是要将潭水吸干,逼我现身。我趁机浮出水面,跃到岸上,拎起春莺,她看到我满脸错愕,活像见了鬼。
  “待潭水干了,暗渠的河道便会露出,你带他们逃进河道,往前跑,会有直达地面的通风口,想办法爬上去,要快!”我看着春莺,希望她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幸运的是,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求生二字。
  “都过来,大家别分开。”春莺反应迅速,大声叫喊,聚集了其他女人,围在我身后。
  很快,礁石毕现,潭水已干。何罗发现我在岸上,大为愤怒,十条臂腕顺带着它那肥硕的身驱,全部向我攻来。
  “跑!”我大喝一声,飞身直冲何罗头顶,余光中,春莺和那些女人仓皇滚下了岸,好在河道就离她们不远,命大的话,便能逃进去。
  我气脈不稳,身形一晃,即被何罗的一根腕臂卷住,吸盘上的粘液瞬间便腐蚀了我大片的皮肤,我急忙释放气障,挣开腕臂,落在岸上。
  皮肤烧灼,疼痛难忍,再加上内伤发作,露出了破绽。何罗自然是不会放过机会,十条腕臂轮番击于岸上,砸得地动山摇,飞石破天,而我则如鼠窜般仓皇躲避,渐渐不支。这放肆的碾压,令我愤怒难当,在我的记忆中,碰到的类似这种东西,大多来自深海。一万年前,具区泽还是海,底下有这种生物不算稀奇,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让好事者当成了神供奉,丧命于它的亡魂无数且大多是女人,这便将它养的阴气极重,淫邪污秽不堪。在人心和永远满足不了的欲望面前,玷污一条上古生物,何其容易。
  我杀念大起,不再忌惮任何伤痛,忘记周围的一切,目标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它。我不再疲于躲避,而是逐渐靠近他,每到一个点便记下它的特征。专心杀戮,这种感觉已经许久未有了。
  与何罗对峙中,我发现它的眼睛可以全视四方。无论我落在哪里,哪怕是再细小的礁石,它都可以一击即中,且速递极快,整个过程中,它的头完全不用转动,只需控制十条腕臂,我便难以近身。何罗的头坚不可摧,且异常沉重,我几次的打击都毫不奏效。而它肥大的身躯里盛了整个深潭暗渠的水,此刻它释放的水气,像凝胶般黏着,目的就是让我的速度变慢,便于击落。这东西不愧是活了不少年头,头脑聪明,猎捕的技术着实高超。
  头和身体无处攻击,腕臂又异常灵活,看上去,这何罗几乎没有弱点。我暗暗回想,壁刻上写到它三心蓝血,意味着它有三颗心脏,三颗心中一定有两颗是假心,因为这个世界上任何生物的真心都只有一个。此刻它体内充水,皮肤薄透,我倒是能趁机摸清它三颗心脏的大致位置。于是加速位移,假意发起猛攻,尽可能地靠近它的身躯,何罗见我已是强弩之末,自然奋力击杀。要拖动如此硕大的身躯,前后开弓,它的心脏跳动很快,所以几番迂回,我便看清,三心成一三角锥形,左右两颗,下部一颗,大小和跳动的频率完全一致。
  我沉心计算,眼下的情形,我奋不顾身,挨上它一条腕臂的阻击,搭上全部的灵力勉强够我击破一个心脏。如果这颗心脏是假心,何罗丝毫无碍,我必死。而如果这颗心脏是真心,它必死,我也很难走出这里。现在筮草也不在我身边,我已没有保命的退路,左右都是活不了,最好是拉个上古海怪陪葬。我需尽快做出选择,三心中挑哪一个才好,再这么耗下去,怕是连最后的力气都没有了。
  如果此刻有骰子,我倒是能借借运气,可惜我从来不好赌,也从来不靠赌打胜仗。如何分辨真心,是世间的所有情义的羁绊。不管何罗多大,活了多久,只要有心,就会伤心,且只有真心会伤心。因为真心才会痛,而假心永远不会,只有让它伤心,我才能分辨它的真心是哪颗。何罗要女人,爱美女,是它从具区泽跋涉朝歌的唯一企图,并且为此还付出了点燃鹿台塔顶青铜火的代价。它要女人不可能是为了虐杀她们,它要的是她们取悦它,只是这些女人大多只看它一眼,便吓破了胆。对何罗无用,自然会被杀,但何罗尝不到甜头,又怎会一直到这个地方来。所以我推测,这里一定有一个或一些女人,曾让他不可自拔,这才是他来这真正的理由。
  既然如此,便是简单了。我力拔起身,直冲它的身体正中,何罗两条腕臂迅速阻挡,后两条腕臂立即将我卷起。此时我早有防范,释放气障,以免被它毒液灼伤。他死死扣住我,其力道之大,将我的骨头生生挤碎,一时间剧痛难忍,透骨穿心。我急忙催动灵力,注入何罗腕臂的皮肤,如我所料,它与我曾经交过手的那些海怪一样,每根腕臂都直达头脑,存有大量的记忆。我立即搜刮着它的记忆,眼前果然闪过了数次一个女人的脸,当然还有她娇艳欲滴的肉身。
  我心中有数,瞬时幻化出了那个女人的脸和大致形态,何罗惊慌失措,急忙停止了所有攻击,快速将我置到眼前。我心念一咒,发动灵力,用尽所有修为,直冲它左边的那颗异常跳动的心。
  “听说,连天都杀不了你。”我站在河道口,以那张女人的脸,用蛇语对何罗说。
  我望着它破了一个大洞的心,潺潺蓝血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十根腕臂像盘错的树根,僵直不动。它眼中盛着化不开的绝望和哀怨,三颗心,却终因伤心而死,这是它的讽刺,也算是死得其所。
  很快何罗腹中的潭水便会冲破它的骨肉,注回暗渠。我抬头望向塔顶,那把不灭的青铜火已经熄灭,而帝辛的杰作鹿台,也将伴随着他不可一世的雄心勃勃与豪情壮志,化为土灰。
  我转身走进河道,身上的骨头碎的碎,断的断,血液流淌在皮肤,已分不清是哪里流出。我靠着墙壁,大口喘息,瘫倒在地,我再也没有灵力,也没有心情去看看这副破败的身躯。求仁得仁,我已死而无憾,唯独身边没有一位知己,想想我上次死,还是女娲将我埋葬的。待潭水沖灌,我便会顺流入具区泽,也算是块风水宝地,对得起我巫咸的身份了。
  我低着头,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一双乌金靴赫然出现在眼前,那人站了一会,弯腰低头,语带玩味,“老大,好久不见。”
  三十二、巫抵

  我嗤笑一声,缓缓抬头,望向说话之人。
  “抵。”我眯了眼睛,一番端看,他那张脸,还是那么艳光逸丽,光颜玉润。
  昆仑十巫中的巫抵,血统纯正,贵族气度,善于审时度势,纵横捭阖。曾兵不血刃,一手摆平昆仑各大家族的利益纷争,因此坐上了十巫之位。他最有名的,倒不是他的政绩,而是他拥有公认的最美容颜,和毫无争议的第一风流倜傥。
  “谁能想到,堂堂大巫,现在已经被尊为祖巫的巫咸,竟落得了这步田地。”抵仍是操着他那一口地道的上流口音。“我起初以为我看错了,可你这张脸和那桀骜清高的性子,真是千古未变啊。”
  一声巨响,何罗的腹部破裂,大水奔流直下,万顷茫然,水势凶猛,刹那便蓄至河道。抵抬手一挥,猛浪瞬时被阻绝在外。
  他缓缓蹲下,直视着我,手指向外面的何罗,“啧,想当初这种玩意儿,连你根头发都碰不到。可看看现在,你能死在它手里。”他摇了摇头,语带戏虐,“太讽刺了,说出去谁信啊。”
  “少说废话。”我头靠着墙壁,冷冷地望向他。
  “恩,那说重点,你想跟这玩意儿玉石俱焚,可眼下你落到了我手里。”抵嘴角轻笑,“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
  我不以为意,未有以应。
  抵沉默片刻,哂笑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倒想问问你,想过今日的种种,都是你一手酿成的吗?当初,那帮外来客屠了地球,连带着把你心爱的小情人儿也杀了。你恨他们,我理解,杀回去不就行了,再不解气,多杀几次便是。结果你跑到伊甸,祝了那一男一女灵魂,美其名曰,是奉了女娲的旨,顺应大道。其实,你有多少私心,你自己知道。你想把人类变成昆仑的狗,世代为奴为婢,可结果呢?这群狗从活了的第一天开始,就在不停地打,无休止的战争。他们迅速开疆拓土,穷尽贪欲,独夫之心,残害生灵,昆仑教授的道德还记得多少?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抵的眼中锋芒毕露,“你两眼一闭,躺进了太行,女娲走了,十巫死的死,散的散,昆仑衰败,蛇族内乱,被逼到暗无天日的地界生活。养起来的那帮狗,倒成了人间的霸主,享受着我们的家。他们当中,吃了不死药的,当上了神仙,作威作福,还是那一套。号称修道的,却修成了政治的道,断章取义,处处高明。人皇听话吗?祭祀巫卜,问来问去,就是战争,社稷,君王,长生。实不相瞒,兄弟我现在就干这活,听得烦了,就上来制衡制衡利弊,左右左右局势。他们倒是豁得出去,什么都能献给我,其实在他们心里,我跟那丑八怪何罗有什么区别?只要能达成目的,他们可以付出一切。
  “呵呵”,他摇了摇头,无奈道,“巫抵?哪还有什么巫抵,我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给这群狗服务了。”
  “哦?”我勉强直起身子,抬眼望向他,“在那西岐灵台上,降神的就是你吧。”
  “正-是-在-下。”抵恣睢道,“我早就安排好了周方进攻朝歌的时间,周公旦只要老实待在西岐练兵就好。我还特意耳语叮嘱他,别离开西岐半步,省得坏了我的事。可倒好,他还没当上人皇,就已经不听话了。”
  抵缓缓起身,走到河道口,望向外面已是水深辟阖,何罗吐出的水,远远超过他吸进去的,洪波直冲塔身,鹿台已不堪重负,层层塌陷,巨石纷至踏来,落入潭底。
  “你为何会在这?”我沉声问道。
  “你一直想问这句话吧?”抵讪笑一声。
  “你只需回答,鹿台和祭祀何罗的石刻是不是出自你手?”
  “是我又怎样,不是我又怎样?”抵转过身来,神态自若,“你现在这副德行,知道了又能奈何?”
  我低头一笑,喘了口气,“我可还没死呢。”
  “哦?还有什么本事,尽可使出来。”
  “是么。”我抬起头,莞尔道,“你如果想这辈子身边再没有莺歌燕语,妖丽欲媚,我倒是愿意成全你,孤独一生。”
  抵先是一愣,眼中闪过半分不安。
  “很好。”我双手结印,“你想试试。”
  “慢着。”抵急促道,随即冷哼一声,“你都快死了还能祝由?莫要虚张声势。”
  “人类不就是我祝由的杰作?”我冷言以对,“反正我孤独惯了,有你这样的绝色陪着我,幸甚呐。”
  抵明显变了脸色,掌中已蓄积了灵力,他在权衡,这是他的老毛病了。
  “到底是不是你?”我骤然问道,双目凝聚,祭出法印。
  抵神色紧张,大喝一声,“你住手。”
  “不是你。”我已了然,收了印,一口鲜血喷出,倒在地上。
  “你炸我?”抵大为光火,踱步到我面前。
  “跟你说了少说废话。”我心率极快,气血逆流,四肢已没了知觉,抵如果再拖一拖,我便难骗过他。
  我被他一把抓起,在河道中拖拽前行,“老大呀老大,你真是死不回头。”
  抵愠气难平,愤然道,“商王已许久不再祭祀地皇,且公然逆天,而道派中最大的派系截教却全力辅佐。很明显这背后有一股反叛昆仑的庞大势力,他们党羽众多,窃道暴物,已成星罗之势。即便是当年的你,重回昆仑,也很难振作精神,巩固权势。更何况,你如今这般遭遇,命都保不住,何谈重整山河?”
  我已无力开口,头疼欲裂,脑中闪过无数的画面,天旋地转,混乱迷浊。
  “事到如今,你该反思,你是否过于一意孤行,自负无情。你在意过谁?螣?她生前你可曾对她好过?你东征西讨,她就天天傻笑着等着。直到为你挡了那一剑,死了,你才想起来为她报仇,有意义吗?露台塔顶的小白蛇,声嘶力竭地向下喊着你的名字,听得我都心生难过,你想死便死,想跳便跳,可考虑过她?还有那个周公,不顾一切到朝歌救你,不只悖逆我之前的神谕,甚至不惜再次祭祀,请我降神,求我杀了何罗。你以为我因何有闲情逸趣跑到这烂地方来?江山他已唾手可得,如此节外生枝,就是要护你周全,你又知道他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
  抵的话就像梦魇般在我耳畔呓语,悲情伤感,我胸中绞痛,怅然若失。恩怨休怀,尘缘散聚,曾几何时,情易守,意难平。
  抵停住脚步,直直将我摔进一处竖井,我如一片鸿毛,翩翩升起。眼前刺眼的明亮,恍如离世。
  “你记住,欠我一命,好生珍惜。”抵的声音渐远,再听不见。
  三十三、三乘

  “喂,我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呀?为了照顾你,我连布札节的法会都去不了了,哎,真羡慕金木师兄他们,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啊,师傅。”
  “童儿,她伤势如何?”
  “一直未醒,已这般躺了余月。”
  “如此,你今日起,每日到池中取一味水芝丹,禀清芳之气,得稼穑之味,合宝瓶中甘露让她服下。”
  “是,师傅。只是…不知她何时才会转醒?”
  “你不要性急,她根行且重,身后现莲花之像,与吾西方有缘,吾将其带回医治,便是要治好她。”
  这番对话好似近在咫尺,我身在何处?眼中一片凛然威光,却如何也动弹不得。少时,冰凉的液体饮入口中,味甘性涩,流经肺腑,直达心脾。霎时周身元气既和,津液相成,精神自生,脉定于内,复又难抵疲倦,沉沉睡去。
  我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高堂素壁,窗明几净,霞光照进屋内,分外轻柔。我缓缓起身,一阵异香扑鼻,正值床前的昙花开放,奇彩微精。有一身着水合衣的粉嫩童子,正趴在床沿瞌睡,我用手轻触他的肩膀。
  “恩…”童子睡眼惺忪,嘟囔了一句,待看清是我,高亢一声,“啊?你,你醒啦?”
  我看着他的小脸,也颇为茫然,似是在哪见过。
  “我,我去启禀菩萨,你…好生在这里待着。”说完,一溜烟地跑出了门。
  菩萨?我不解所谓。站立起身,察觉身体,神清气明,虽仍有乏力,但已无伤痛。
  正欲催动灵力,查看内息,那童子复又颠跑回来,“菩萨有请,且随我来。”
  我于是跟随其后,出了房门,曲径盘旋,流水潺潺,猿啸鸟啼,烟斜雾横,路两旁翠竹拂染云霄,远处山峰插屏直列,岩壁之上松涛起伏,好一处幽静的上乘胜境。
  徐行少时,来到一处溪壑,篁竹翠曼,水声清伶,蒙络摇缀,边落瑞璎。有一妇人,坐于石屿之上,身高丈六,头挽抓髻,红光满面,螓首蛾眉。她见我来了,和蔼一笑,“道友,可还记得贫道?”
  我忙上前稽首,恭敬道,“准提道人。”原来童子口中的菩萨,便是她。
  “道友身体如何了?”
  “已无大碍。”
  准提道人颔首,缓缓起身,飘然出尘,秀丽奇实。“贫道观那东土,有三千丈红气冲空,正是我这八德池中五百年花开之数。东渡行教,巧遇道友重伤奄奄,有莲花现相,方知与吾西方有缘。贫道遂将道友带上极乐之乡,疗治疾伤,化了这劫难。”
  “道人慈悲,在下不胜感激。”我拱手施礼,心下了然我是因何得救。
  准提道人和煦一笑,漫步池边,我亦随行。四周寂静,惟见日光下澈,影布石上,素品仙花,透引祥光,水尤清洌,如鸣珮环。如此灵光四溢,瑞气横生,想必此溪壑便是道人口中的“八德池”。
  我低声浅问,“不知这八德但作何解?”
  道人答道,“八德池所聚八定水,彼具澄净、清冷、甘美、轻软、润泽、安和、除饥渴、长养诸根,八种殊胜功德。是为自然所出,无尽造化,可除诸业障,诸烦恼,澄疑念垢,涤荡浊流。”
  “西方妙法,诚然精微。我只知凤有八德,身负八字,首文曰德,颈文曰知,翼文曰顺,背文曰义,喙文曰礼,腹文曰信,膺文曰仁,足文曰廉,是为八德。却不知西方极乐之八德与昆仑大不同,今幸蒙赐教,清明甚上。”
  “哈哈。”准提道人爽朗答道,“贫道西方乃清净无为,与贵道不同,以花开见我,我见其人为心要,乃莲花之像。贫道几番见东南二处有数百道红气朘空,知是截、阐两教正历杀劫,故不辞跋涉,游历东土。钓走鳌鱼之时,与道友有一面之缘,后遇道友有难,方知是菩提缘至。道友现已痊愈,身在极乐,不若就在八德池边,谈讲三乘大法,七宝林下,脱尘演道,如何?”
  “与我之分,如此甚美,荣幸之至,那便叨扰道人了。”我指顾从容,拱手施礼。
  准提道人颔首示意。漫步竹林,我心驰神往,许久未曾如此清静了。西方道法,我从前并不知悉,但听道人方才讲述,饱含禅机。何谓莲花之象,但愿通彻。
  回到住处,童子手捧一碗清露,稚声道,“菩萨吩咐我每日喂你喝药,你快些服下。”
  我接过碗碟,一饮而下。我能恢复的这般快,全赖此药的补心肾,益精血之奇效。
  “这些时日,多谢照顾。”我低头看向童子,我已识出,他便是那日与乌云交战时的水火童子。
  “不必客气。”水火童子揉了揉眼睛,“我要去抄经了,抄完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他收拾了一番,正要出门。我出声将他唤住,问道,“那乌云鳌鱼现在如何?”
  “哦,他在八德池里啊。”童子转头道,“如今已经修成正果了。”说完,便离开了。
  我虽不知何谓修成正果,但那鳌鱼每日游弋在八德池,当真是个好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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