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古老灵魂的自述,如果你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是日,我与准提道人在七宝林中说法,我问道人,“何谓莲花之像?”
  “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花,不为污染。莲花悟其自身,有清净菩提心,虽经六道四生界死泥中流转,而不染不垢。莲花与世间之物相同,身陷种种不尽的贪、嗔、痴三毒,过患无量无边,但它三昧甚深,果实皆生其中,这便是如来的平等大慧之光。”
  我复问,“何谓花开见我,我见其人?”
  “花开见我,我见其人,花开见人,人见我。”
  我沉思良久,参悟其中,“此花便是莲花,我即本我道心?”
  准提道人笑答,“正是。道友颇具慧根,凡夫心如合莲花,圣人心似开莲花。众生自体清净,皆有佛性,然被红尘俗念闭锁,犹如合莲花,莲花未开,佛性不现。一旦觉悟,佛性醒来,就如莲花盛开,清净光明。”
  “启问道人,何谓三乘?”
  “佛及圣众,手持金台,来迎接我,于一念倾,生极乐国,花开见佛,即闻佛乘,顿开佛慧。乘,意为运载,而佛乘有三,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声闻乘,闻佛声而悟苦集灭道四谛。缘觉乘,悟非生非灭,观十二因缘。声闻乘和缘觉乘,重在自我解脱,故为小乘。菩萨乘,求无上菩提,度一切众生,修六度万行,是为大乘。”
  我放逐意念,旋即入定,一片宝焰金光,千千璎珞,祥光逐次。莲花之中,生出玲珑舍利,空寂自然,变化无穷。准提道人现法身,三目十八臂,执定璎珞、伞盖、花贯、鱼肠、金弓、银戟、加持神杵、宝锉、金瓶,其中玄机,无穷奥妙,道行根深,辉煌莫量。
  我不知入定多久,再次醒来,已恍如隔世。准提道人在我面前,眼带笑意,依旧慈眉善目,自在无为,与定中的无量寿身,全然不同。
  我吐息运行灵力,已无北无碍,大有成就,实难想象,功力竟可得这般精进,一时大感意外。“我,为何?”
  准提道人温和道,“不必惊讶,吾予你摩顶受记。你生色相,立津梁,自然功力大增。”
  “在下拜谢菩萨。”我连忙起身,上前施礼。
  “你不在六道,是吾西方极乐五百年花开之人。你需历贪、嗔、痴,等等灾劫磨难,方可成就正果,完此金刚不坏之体。与吾同赴莲台会时,便是大道终成之日,不生不灭,全气全神。”
  我当时并未明其深意,再次拜过,复抬首时,菩萨已是背影远去。我起身站立,俯察丹息,竟有三颗舍利子在泥丸宫或上或下,反复翻腾,由一金莲架住,遍地俱是金光。内力汹涌,席卷而来,犹如造海移山,翻天覆地。此番修为,与我之前所修道法,大为不同,收敛凌气,汇灌周身,乃容百川之势,而心境祥和。
  多日来,我每每与准提道人谈经论道,受益良多,慧根深植。参悟佛道禅机,方知佛门与昆仑,虽道法不同,实则圆通,金丹与舍利,同是仁义为先,皆以人心合天道。佛与道,其理合一,并无孰胜孰劣之分别,只是佛门不离清净之乡,不谙红尘之事,故而不足为东土所知。
  日月光阴,我已在西方极乐住了不少时日,每日修炼吐纳,参悟佛法,为求一解,废寝忘食。准提道人悉心教授,尽数点破禅机,使我少了诸般徒劳,以致佛法义理,法术修为,节节攀升。我心怀感恩,总觉得无以为报,与准提道人说起时,她却不以为意,笑笑罢了。有时,我在她身上,仿佛看到了女娲的影子,她们有着一样的内涵,自在从容,道德基深,善心永存,仁爱慈悲。
  算将起来,极乐之乡一天,人间便是一年,我在西方的这段时间,人间已近六十载,此刻该是彭来太行洪崖山祭拜的我的时间了。我与准提道人说起此事,意欲去人间走一趟,会面巫彭。
  道人颔首道,“西方虽是极乐,但吾道不行于东土。贫道近日勘破一相,佛光出在周王世,兴在明章释教开。道友此去,若归昆仑,定下此数,亦是吾不二门中之幸。”
  我铭记于心,遂拜别准提菩萨,径往太行去了。
  三十四、往事

  巍巍太行,千里苍茫,万峰峮嶙,云海荡潏,箭岭削岩,碧岫丹崖。太行之心腹,洪崖山,此时大放异彩,行云油油,普降甘露,灵气极盛。
  我坐在丹霞洞内的石牀上,望洞外五彩耀空,闻仙乐风飘,一曲霓裳羽衣,缓歌曼舞,金石丝竹,好一番声势浩大,铺天盖地。钟鼓之声,管籥之音,气荡洪崖,余音袅袅。乐声且停,便见浓烟大起,望这“燔燎”,应当是宰杀的牺牲,连同玉璧、玉圭、缯帛等祭品焚烧的“禋祀”。我嗅着这气味,甚感满足享受,久未吸到如此怡情悦性的禋了,不禁令我双眼迷离,长抒胸怀。这场对我的盛大祭祀,礼仪考究,形式庄严,倒是颇为合我心意。
  等待良久,方才到了“尸祭”。只见洞口一人形,缓缓走近,身穿大裘,内着衮服,头戴冠冕,前后垂有十二旒,腰间插大圭,手持鼎簋。他身材异常魁梧,头亦较常人大得多,面色黝黑,厉眉凤目。
  他走近石牀,忽而驻足,抬头怔住,青色的眼瞳紧紧盯住我,目中盛着万千情绪,闪烁着光辉。
  “彭。”我轻声说。
  “…”他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不认得了?”我不禁笑道,那副踟蹰的神情,和忠厚的面容,还真是半分未改。
  彭将鼎簋放在地上,复直起身,嘴角勾起苦笑,“咸,你终于回来了。”
  我点点头,有些惆怅感伤,“我回来了。”
  彭难掩激动,语带哽咽,“你…我就说,你不过是蜕个皮,怎会真死?”
  我听了一愣,转而大笑,彭亦笑了,眼角却噙着泪。
  他走到我跟前,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嗯,蜕皮之后果然瘦了。”
  我笑而不答,再见故人,我本以为会有许多的话要尽情宣露,却在谈笑间,已心照莫言。
  “一茎六穗的嘉禾沉酿,狄希的手艺,尝尝。”彭端起地上的鼎簋,递与我。
  我闻这酒香,便知是心爱之物,若说这世间有谁最懂我,那便是彭了。我一饮而下,大口吞咽,旋即侧身卧于石牀,痛快尽兴,实在畅快。
  “好酒。”我开口称赞。这一簋嘉禾酒,酣适之味,浩浩落落,眩转清光,甘露醍醐,如此巧夺天工的酿术,天下也只有中山狄希可为,彭有心了。
  许是太久未见我这副酣醉的样子,彭笑颜逐开,“与你狼狈为奸多年,还不了解你?”
  “哈哈”我朗声大笑。这场久别重逢的相聚,我们早已等待多时。我和彭之间,是就算隔着生死,也依然能等到彼此的莫逆之交。
  “几时醒来的?”彭坐于我身旁,侧目望向我。
  “六十年前。”我直言,“我死去多久了?”
  “三千七百年。”彭停顿片刻,“六十年前为何不来找我?”
  “我醒来仅有一成不到的灵力,如何找你?”
  “怎会这样?”彭蹙着眉头,大为不解。“我来看看。”
  彭抬起我的手腕,抵住寸口,查看脉象,随即惊诧万分。他站起身,俯首沉思良久,仍旧难以置信,一脸晦暗,沉声道,“洗髓?”
  “哦?”我迷了眼睛,亦感意外。
  “反骨洗髓,这术法想必你也知道。”彭转过身来,“我探查了你的气脉,你不只是失了修为,连精髓骨骼皆已蜕变。你食吞灵气至道,满九千馀岁,又是昆仑大巫,要洗去你一身的修为,化了你的骨骼精血,须三千年。三千年反骨,也正合乎你醒来的时间和之后的情形。依我推测,你当年恐怕没有真死,而是被施了这洗髓的法术。”
  我神情凛冽,默不作声。
  “当初你逝去时,我不在跟前,待得知你的死讯,你已葬在太行。我那时便觉有异,以你的修为,即便祝了人类灵魂,也最多是消耗过大。我当时诊断,你身体并无异常,但你却举步维艰,衰败羸弱,我还道你是九千岁蜕皮之兆。后你竟毫无征兆地死去,此事一直令我甚为不解,如今看来,如果是被洗髓,则诸事便说得通了。”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彭说的这法术名曰“湔浣”,我在昆仑时曾在古籍中见过,但仅是一句带过,并未载明术法的要领和关隘。“湔浣”和“盄饵”两法并称“尽年术”,为蛇族远古传说中的术法,昆仑已无任何蛇族会用,况且修为高到可以洗我的,举世之间,无出…
  “女娲。”彭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是不是?”
  “不是。”我抬眼看向彭,目露寒光,示意他莫诋毁女娲。女娲于我,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我这一身修为,皆得于女娲,她对我的仁爱抚育,恩泽深广,早已凌驾一切。若她想要我的修为,又何必绕这圈子,我自会和盘奉上。
  彭见我大为不悦,便也不再多说,眉头紧锁,眼中饱含愧疚。
  两相沉默多时,我缓缓开口,“前些年,我曾作筮占卜,占出一‘革’字,未明其意。复再问卜,在定中被一北斗折行般蜿蜒的鬼蛇所伤,几乎丧命。那蛇与女娲的气息非常相似,灵力凌宇,已不知其深,且寒意刺骨,凄清至极。它不是女娲,却与女娲的法力不相上下,对此,你可知道些什么?”
  “有这等事?”彭大惊,“仅在定中就几乎将你弑杀?这…即便你仅余一成法力,以我所知,也没有谁能做到这点。”
  “北斗…鬼蛇…”彭思索一番,“要是巫罗还在,倒是可以问他,只是…”
  “他在哪?”
  “哎,这事说来话长。”彭摇头叹气,“他早已下落不明了。”
  我侧首蹙眉,询问道,“听闻我死之后,昆仑大乱?”
  彭沉默片刻,似乎难以开口,几度沉着,终于道来,“你死后不久,昆仑就出了事,之后女娲便走了,我们九巫谁也不知道女娲去了哪里,便立即封锁消息。不久,人类的上帝那边,果然不守诚信,几次为祸,九巫被打的措手不及,应顾不暇,多番铩羽。昆仑民心不稳,渐渐谣言四起,说女娲已经不在地球。传闻愈演愈烈,我们只得决定,由我做一个‘尸’,扮作女娲,出面稳定局势。那‘尸’不过一介傀儡,短期内暂且瞒得过,时间久了自然暴露。后来共工氏率先反了,康回为首,围剿昆仑,要我们交出女娲,若交不出,便让昆仑易主。巫真操阳九火神之术,炎光中蒙,毁天灭地,却终不敌康回的浊浪飞泻,振滔洪水,被斩首示众。巫即、巫朌、巫谢,亦被康回的部下相柳、浮游所诛。康回闯入女娲宫,斩却女娲‘尸’,肆虐残暴,大举杀伐,昆仑暗无天日,血流成河。我、抵、姑、三巫杀出一条血路,抢救部分昆仑古卷,逃往北冥。”
  我听罢,顿时气郁阻滞,怒火直冲天灵,“康回,我昆仑怎会败于他手?”
  “是我无能。”彭垂首,闭了眼帘,满腹屈辱,他极力平复,隐而不发,“那时罗便已失踪,不知去处了。罗本就性格孤僻古怪,执拗乖张,平日便不与任何蛇族走动。昆仑暴乱,我们孤穷无援,间不容发之际,谁也没有察觉他出了什么事,去了哪里。这些年,我也一直在寻访罗的下落,却始终不得。”
  彭悲愤长叹,继续道,“昆仑此后一千五百年皆在共工一氏的统治之下,残忍暴政,内战不断,死伤无数,蛇族越发式微。彼时,我与抵、姑一直在北冥集结残余,立誓夺回昆仑。抵提议,联合当时已成气候的人类,如此方有胜算。我遂以不死药作诱饵,邀人类前来,挑选具有根器的人服下,即可得长生。这般做法,一时令归属我方的人类人数之众,如浩海之势。几年后,大军阵列,旌旗蔽空,众志成城,讨伐共工,一举尽灭其党,重整昆仑。这一役虽告大捷,但却使昆仑蛇族骤减,元气大伤,断垣残壁,再难赴盛世。战后整理昆仑案牍,发现已残破不堪,丢失大半,古老经卷,多数不见,尤其是人类的生命图谱,亦消失无踪。这件事,事关太重,令我至今枕戈待旦,如芒刺在背。”
  我大为震惊,瞬时变了脸色,图谱对我昆仑极为重要,怎可遗失,“你...当初怎么没带走?”
  “当时走得太急,我们三巫事后回忆,确信已经把最重要的典卷都带走了,只是其中竟没有图谱。”彭停顿少时,这般回忆,令他痛苦不堪。“我难辞其咎,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只要我活着一天,便定要将图找回来。”
  我愤恨填膺,几番想要斥责,无奈再多的埋怨,都已是徒劳,只好做罢,厉声道,“接着说。”
  “此后华夏战争不断,人类的上帝暗中伺机而动,昆仑本就风雨飘摇,危机四伏。此时若是上帝得知我们失了图谱,必将倾力灭亡我族,那时便再无昆仑。于是我们三巫共议,不得不做出一个决定,开辟地界,退出人间,隐匿行踪,收敛峰芒,韬光养晦。直到夏禹一统华夏,与昆仑达成契约,铸九鼎,定九州,蛇族就此彻底绝迹人间。”
  我微微颔首,仰面言道,“此后之事,我在这六十年,已有了解,并在人间有过一番经历。”我看向彭,“十巫中,出了叛徒,你可知道?“
  彭未感惊讶,冷冷答道,“这些年,是出了不少事,我也查到了一些,但是最后都成了无头案,始终没能揪出幕后。你心中可有数是谁?”
  “照你所说,真、朌、即、谢已经身死,我在太行,只剩你、抵、姑、罗。你自不必说,抵我曾在朝歌见过,确信不是他,姑的为人性格,你清楚。你们三巫在北冥反攻共工,已是最好的证明。那便只剩下无影无踪的罗了,且他又跟北斗有些联系,最为可疑,不管是不是他,先找到再说。”
  “哎,我亦怀疑是他。”彭失落道,“我始终不愿相信是我们自己人在搞鬼,但越来越多的事,让我不得不承认。”
  “唉?”彭忽然一脸惊愕,双目圆睁,“你,见过抵?在朝歌?”
  “见过。”我无奈答道,“他现在可是威风八面啊。”
  “呃…他倒是没跟我提起你。”彭支吾道,“我和他也确实鲜少谋面,他现在代地皇之位,执掌人间,政务繁忙。他…和你,是不是出什么乱子了?”
  “没有。”我平静道,“他还算救了我。”
  “啊?”彭又是大惊,见我冷眼望来,忙道“那就好,那就好。抵就是一副纨绔子弟脾气,实则并无坏心。他…他对你当年祝由人类灵魂之事,始终耿耿于怀,当初他就极力反对,再加上自那之后,昆仑大乱,从此一蹶不振,衰败没落,他义愤难平,也能理解。此次他能救你,亦表明他其实对你怀有敬仰,你便多担待吧。”
  “你不必和稀泥。”我低声道,“我心眼儿还没那么小。”
  “那是那是。”彭牵强一笑,“我说上次见抵,他怎么一脸的诡异。竟然见了你也不及时告诉我…”
  “你现在担的何职?”我懒得听彭叨念。“听说你现在有个新名讳‘彭祖’?”
  “是,这名字原本是流传于人间,后来族内也跟着叫。你知道,我对此一向淡薄,便随他们去了。”彭缓声道,“之前说到不死药,人类中食了此药的,便称‘神仙’。后这一众神仙,又分出了等级,其中最为得道的三人,为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和通天教主。依照服药的次序,元始最先,老君其次,通天最后,这三人以师兄弟相称,起初手足情深,颇为和睦。讨伐共工之战,他们展露身手,绽放异彩,名声大作。之后回到人间各自创教,分截、阐两派,广传道法,门徒众多,致世间修道之风盛行。他们教授弟子,这世间但修神仙一道的,皆要尊我为始祖,因我操不死药,神仙最初是因我而生,故须拜称一声‘彭祖’。后来叫的人多了,我便受用了这名号。”
  “哦?照此说,人间的道派,皆归你掌控?”我扬声问道。
  “我的确在神仙中威望很高。只是我也未曾料到,修道之人眼下会如此之多,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寻常百姓,皆乐于寻仙问道。看来人类对长生的欲望,远超我之想象。不过这也正和我意,时值昆仑不济,多了这些神仙和教派的拥戴,可于危难之中,助一臂之力。只是眼下那截阐两教,越发不知足,偏要往人皇之位掺合争夺,势同水火,难以收拾,我亦焦头烂额。后与抵商议,将开辟出的东方天界,赐予神仙,以免他们始终在人间作威作福。我们悉心挑选了一位蛇族,其对昆仑,对巫忠心耿耿,屡战奇功,至玄至德,惟精惟诚,在族中备受推崇,名曰贰应。我们令他执掌天界,尊号昊天玉皇上帝,眼下他正令人间道派诸仙,经历杀劫,好飞升天界,齐全他天庭的职位。”
  “如此说来,如今昆仑,你掌管道派神仙,抵代行地皇职权,贰应坐镇天皇。”
  “放心,都是自己人。”彭坚定答道。
  我颔首示意,心中宽慰不少,复问,“姑呢?”
  “她这些年一直在蓬莱,与飞鹤青鹿相伴,养芝炼丹。”彭语带沮丧。
  “你们还没有结果?”我不解。
  “这么多年了,有没有结果,也没什么分别。”彭莞尔一笑,“她开心就好。”
  我不便多问,他们的事,我实在难懂,两情相悦,却偏不在一起,又过了三千七百年,不知还要拖到何时。
  “咸,三千七百年,有太多事我要和你理清,也有太多的人在等你。”彭定睛望向我,振奋道,“今日你能回来,是我蛇族大幸,亦是昆仑的吉兆,我们太久没有重振精神,欢欣鼓舞了。你且随我出洞去,看看你那些还活着的老部下,他们每百年都会同我一道来太行祭祀,他们和我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回到你的时代,和你征战天下,讨伐奸佞,荣耀昆仑。咸,这般屈辱的日子,我们过够了。”
  我心中坚定,道一声,“好。”,起身前行,步出丹霞洞。
  三十五、大咸

  我来到洞外,停步站定,放眼望去,洪崖山上,五彩斑斓,瑞气横生,香烟缥缈,氤氲碧空。密密麻麻的蛇族招摇着铭旌幡,幡竿之高,峻接青云,广盖天际,直侵碧汉。一曲《大咸》,荡声回壁,威仪章服。此曲为我生前所作,昆仑六乐其一,每逢我率兵出征,大军跋涉之时,均令演此乐。
  曲中大意:忆昆仑风采,古有余年,亲人心悬盼望,早晚忧煎,军士衔枚出塞,晓夜无眠,吾将执锐披坚,尘埃狼烟,此去眠沙卧草,百箭疮伤,不为徒亡沙场,只为归来故乡。
  此曲本该是激荡鼓舞,增益决心之气势,却在此刻,被演绎的凄楚忧伤,惋惜追悔,无可奈何。使得涧上一众山水灵兽,都不禁怅然消沉,悲情伤感。
  我一跃而起,现身当空,抬手将供奉洞前的青色宝旗摘下。刹那间,旗面大展,愤而起舞,色泽艳绝,光华无加。我容颜大悦,此物重见主人,终无需再于土垢尘埃中沉寂,于是催动灵力,振臂一挥,照下万道金光,直达眼底。族众掩面闭目,不可视之,待强光褪去,复见景物,立时震惊无比,缄口结舌,骤然间远近无声,噤若寒蝉。
  彭至我跟前,恭敬行礼,眼中泛泪,激动万分。继而振声一呼,召告天下:“大哉咸巫!”
  族众闻声大作,见果真是我,似梦中惊醒一般,不顾身躯,拥踏至前,拔山盖世般摇旗呐喊。齐声高呼,“大哉咸巫。”
  我俯首视下,见其中老臣,苍茫泪下,满面成枯。见诸般灵兽,鸣震九霄,声似泣血。见噫呜少年,意气风发,满目崇拜。我心中起伏汹涌,顿时百感交集,我一生刚强,四海声名,干戈戚扬,守昆仑一方,成就霸业。一向赏罚分明,恩威并重,跟随我者,贤臣受尽优待,封侯拜官,金城连隅,富贵荣华。可这世俗情义,从来只顾眼前路,谁还顾得身后事?主仆恩情,能做到尊重逝者,已是难得。但见眼下,三千七百年,群贤依然心念旧恩,不忘前情,始终不离我左右,万众归心,如此卓绝之义,实属莫大的爱戴尊崇。
  “今日祭祀,本巫心悦而诚服,群贤毕至,瑞符集结,天道以兆彰明,无需谆谆多言,本巫即归昆仑。”我告谕示下。
  “大巫德泽,重振昆仑!”众蛇族齐声大喊,数遍未停,乃致声嘶力竭。
  老臣风伯匍匐上前,垂垂老矣,须发皆白,手持镇圭,哑声道,“大巫恩泽,如源泉腾涌,连绵弥漫,广被四境,如云雾布散,上通九天,下流八方。老臣盼三千寒暑,寝食难安,如今天道施恩,大巫归来,老臣愿誓死追随,驱驰左右,建功立事,以效大巫。”
  “臣誓死追随。”力牧、大鸿两元大将,皆上前拜叩齐呼。
  族众闻声,随三臣之礼,伏地叩首,倾倒漫山遍野,铺天盖地,高喊道,“誓死追随大巫。”
  我颔首示意,驺虞兽步至跟前,俯卧脚下。此义兽虎躯猊首,五彩毕具,不食生物,不践生草,至诚至德。我将青色宝旗交予驺虞,驺虞口咬旗柄,拔地而起,目中尽是彤瑞之气,腾空神驰,灵迈千里,宝旗招摇,开路昆仑行去。
  此时坐骑飞黄,奔踏至前,犬戎文马,生双翼,赤鬣缟身,目若黄金。此马生性暴躁,倔强难驯,随我征战多年,日行千里,所向无敌,从未惧过何物,未倒退过半步。我之战绩,飞黄居功至伟。我抚过它的鬃鬓,满心钟爱,飞黄尤甚喜悦,咆哮跳跃,长嘶数声,我纵身上马,一跃升空,凌万顷青云,气吞霄汉,奔赴昆仑。
  行至昆仑界,往西三百二十里,至槐江,丘时之水。这里原本是百里仙树的园圃,生琅玕、沙棠、碧瑰之树,树上结出的果实似翠玉珠子,美味珍馐,凤凰巢居其上,最爱食之。以往每年金秋,昆仑均摆宴于此,列佳肴绮席,奏丝管秦筝,举酒属客,凤鸣行歌。可如今眼前,一片萧瑟,半分不见当年之盛景,虬枝倾轧,百里枯木。我心中痛惜,眉头紧锁,万万年积下的收藏,竟就此化为了灰烬。
  我怒喝一声,飞黄腾踏,复往西四百里,便是昆仑之丘,玄都。我虽心里有数,但见眼前断垣残壁,寂无人影,离乱涂炭之情景,仍是触目惊心,不禁胆寒。曾经金碧辉煌,珠玉灿烂,菁葱婆娑,苍苔欲滴。三重六度楼台雾隐,十巫殿阁紫霞盘阴,层峦叠嶂,瑞气千条的玄都。如今已毁于版荡,尽为焦土,惨不忍睹。我心中苦痛,跃下马背,步行于玄都街市,想象着这里曾经的繁华美景,熙熙攘攘,仙鸾仙鹤掠于头顶,白鹿白猿啼鸣不绝,子民忠纯良实,从业有度。而这些今又何在?耳闻无声,目遇无色,我昆仑万世基业,竟荒废溃败至此。
  大咸宫,我曾经的经纶政务之地,我虽鲜少住在此处,但它是女娲当初赐予我的府邸。我踏入宫内,再不见当年的瓦缝参差,直栏横槛,仅剩下一口金钟,歪倒地上,昭示着这里是曾经属于我的地方。我抬手擎金钟而起,奋力击去,一声炸响,钟声长鸣,震彻昆仑。我心生万分不甘,气郁攻心,压抑许久的愤怒破躯而出,这不是我的昆仑,不是我的家。我向天地立誓,诛尽贼逆,雪千年耻辱,他们对昆仑所有灵袛犯下的暴行,将永世付出代价。
  彭赶至我身后,急促道,“咸,你要冷静。”
  他从坐骑夔牛上下来,快步移至我跟前,“我一直在后方追赶,竟还是晚了一步,你刚回来,莫要…,咸…你的眼睛…”
  我转头瞪向他,“这就是你要我回的昆仑?”
  “咸,这里已经是旧都,不再是过去的玄都了。我知道,你现在根本接受不了,但我们必须要从长计议,先离开这里。”彭面向我,焦虑道,“你眼中满是嗜血,已是怒火攻心,万万以保全身体为重,不要强恃。”
  此时风伯、力牧、大鸿匆匆赶来,齐齐下跪,风伯颤抖道,“臣听闻金钟大鸣,断定是大巫所击,时间紧迫,老臣未得与大巫详细禀明。但大巫听臣一言,此发兵的号令现在万万下不得呀。”
  力牧叩首道,“臣身职大将之位,却令昆仑如今荒芜至此,早不想苟活于世。臣残喘至今,等的就是这一刻,大巫今已鸣金,臣万死不辞,随时待命,即刻整军。”
  大鸿言道,“臣附议,大巫不在之时,昆仑屡遭败仗,臣才疏无能,保不住玄都的基业,愧对黎民,愧对大巫。臣已将多年来的战争笔记,整理成《鬼容区》三卷,斗胆献于大巫。大巫看过,便可将三千七百年之所有战事,一目了然。我军每日操练不怠,随时听后大巫指挥。”说罢,低头叩首,双手奉上典册。
  我接过书卷,沉声道,“起来吧。”
  三臣战战兢兢,左顾右盼,方才缓缓起身后退。
  “我决心已定,势必讨伐奸佞,攘外安内,速战速决。无论眼下你们行哪方礼制,即日起行回旧制。力牧、大鸿,三日后,拜将台上点兵。风伯随我回新都,禀告内务。”说完,我跃上飞黄,彭上夔牛,往新都奔去。
  南行四百里,风驰电掣,彭转身说道,“前面便是黄河,随我来。”说完,便加速疾驰,我紧随其后。但见云下,九曲黄河,泾渭分明,猛浪奔涌,水光接天。
  彭一蹴而下,落在孟津口,望向我道,“此处便是入口,下行九万丈,便是黄泉,过了黄泉,便是蛇族新都。”说完,率先投入河中。
  飞黄并未停留,往黄河河心心一跃,径直向下潜去。已难说过去多久,我只知河水清了又浑,浑了又清,将过百遍之时,下方便无水了。落至一渡口,彭已在旁等我。
  “此处便是黄泉。”彭说道。
  我游目所见,天空无云,雾气蒙蒙,悬一冷清的太阳,如碗口般大小,似有似无。此处无风,水波不兴,听不到半分声响,幽静异常。我俯视这泉水,氤氲缥缈,清澈至极,如一镜面般,倒映着我的脸。水中可见许多巨口细鳞的鲤鱼,皆空游无依,见我看向它们,往来翕忽,似与我嬉戏,极有灵性。暮烟之中,望见正中有一座乳白色的石拱桥,长桥卧波,横跨水面,拱形半月,与水中倒影合成圆环,静谧优美。桥身上题有两字水文:奈何。
  此时有一鳌首鱼身形制的小舟泛来,停于渡口。小舟上站一人,身形与人类无异,但只有一目,当面中生,他见了我们,亦毫无反应。彭示意我上船,我二人站定舟上,一目人轻摇桅浆,离岸启程。
  小舟穿过拱桥圆环,复向前行驶良久,便见远处朦胧中,现出宫殿楼宇,灯火闪烁。这一行之间,天色已黑,阳光不在,暮色沉沉,此处的昼夜交替,竟是如此短暂。舟停靠岸,复抬首望去,已是灯火通明。万重楼阁,器宇轩昂,鳞次栉比,繁声四现,望这规制,竟与昆仑玄都,丝毫不差。
  “咸,我们到新都了。”彭沉声说道,“这里完全复制了玄都的一切建筑,多年来,蛇族子民从未忘却故乡,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在此处重建了家园。”
  灯火映入眼帘,我胸中泛起暖意,风雨艰难,山穷水尽,只要本心不改,蛇族便永远不会消亡。
  一盏宫灯缓缓飘来,走近跟前时,方才映出那张俊美无暇的脸,笑得如沐春风,优雅随性,“老大,欢迎回家。”
  三十六、新都

  合欢花、苦辛果。
  女娲宫的墙壁上,刻有一棵巨大的生命之树,树上开满妖冶的合欢花,结着一颗颗瓜形的苦辛果。“合欢花”象征交配结合,生命最原始的欲望和最极致的欢愉。而“苦辛果”则寓意生命的孕育,从痛苦开始,终至辛劳一生,如此生生不息,循环往复。这便是生命之树,自然世界中的万物法则。
  我站在女娲宫中,整座殿宇已被修复重建在了新都,依然由檀木、香柏木和赤松木建成。高堂之上,女娲的宝座泛着幽绿的光,摄魂般冰冷肃穆,宝座空置,只余下座前的七盏星灯,忽明忽灭。我望着七星灯,火光在眼底闪烁,脑中闪过北斗鬼蛇的身形,一时似明白了些什么,却又稍纵即逝。
  正彷徨间,身后一男声响起,“恭喜贺喜,大巫咸今日重回故土,我特来接风洗尘。”
  言语玩世不恭,也只有抵敢在女娲宫中如此放肆,他见我不答,继续道,“啧啧,老大就是老大,那日鹿台潭底将近神殒,如今竟能完好无损地回来。说实话,我将你丢上地面的时候,还真没把握你能挺过去。本以为,你会被周公旦的人救走医治,未想到后来你竟消失不见了,他们把朝歌城远近搜了个遍,也没寻着你下落。可叹大巫的神通,我等真是望尘莫及呀。”
  我转身望向他,“说完了么?”
  “消消火。”抵耸了耸肩,一脸不羁,“我先前见驺虞兽衔青色宝旗划过天际,又听大咸宫金钟长鸣,便知你回了玄都,到了昆仑废墟。眼下你怒火烧心,我本不该来碰钉子。但你既然已经回来,有些事情我势必要交待一下。”
  “说。”我冷声道。
  “费商兴周的事,进行的很顺利,如今已经平稳过渡。你想知道的鹿台何罗祭祀的幕后操纵,我这查出了大概,跟三苗有密切关系。三苗氏你最清楚,当初也算是我们做的不够厚道,现在要怎么办,你定。”
  我眉头紧皱,不作回应。三苗,曾经和欢兜、共工、鲧共为昆仑四大氏族,且其势力最为庞大,后因滥用巫术,污染了几乎整个氏族,堕落成了不蛇不鬼的幽灵。他们控制不住的不只是巫术,还有澎湃的野心,多次在江淮作乱,殃及之大令昆仑不得不强力镇压。我与三苗的战争,就从那起整整持续了七十年,最终将其从汶山流放到了三危山。这场战争的最后,三苗余众投降,他们希望重获肉体,消除禁咒,祈求昆仑的帮助。而当时,女娲宫的决议是,拒绝并清理,只留下还不懂事的孩子放逐。这件事,是我执行的,这就是抵说昆仑不厚道的原因。
  “咸。”彭快步走近,看了看抵,强扯了一张笑脸道,“真是的,你的门客老臣在外面聚等了一片,你也不去招呼一声,把我推出去应承,着实难为我。”
  “哦哦,我的事说完了,你们兄弟一家人,我在这碍眼。”抵理了理衣袖,转身往宫门走去,“大咸宫何时摆宴接风,记得知会一声,我也吃杯酒去。”说完,便出了宫。
  彭一脸的尴尬无奈,却无从发作,只得摇了摇头。
  我倒是不在意抵的话中带刺,对彭说道,“三苗的事,我当初就预料到是祸根,只是未曾想到我回来处理的第一件事,竟是他们。”
  “哎。”彭只得无奈叹息,“你这身体,也不知道…”
  “无妨。”我沉声道,“我被洗髓的事,不能张扬。”
  “当然半字不漏。”彭笃定道,“我给你拿些补精髓、养元气的丹药,你先服着,其余的事,我再想办法。”
  我颔首,拍了拍彭的肩膀,这么多年,有他在身边,我便安心无虑。“有件事我要问你,你可识得西方极乐之乡的准提道人?”
  彭听我所言,大感诧异,“识得,西方佛教的二教主,你怎会问起她?”
  “她曾在朝歌救我一命,并授我佛法。”
  “竟有此事?”彭惊讶道。
  “恩”我沉声道,“西方佛教何时兴起的,可知背景?”
  彭沉思片刻,缓缓道,“佛教兴起的时间很短,大抵在你逝去之后才逐渐风闻。至于背景,只知其为中立势力,从不参与任何红尘纷争。教内二位教主,一曰接引,二曰准提,其教义类似我昆仑的无为道,教众极少,所以知之者不多。大教主接引从不露面人间,十分低调,二教主准提,倒是偶现行踪。他二人是何来历,我们尚不知晓,只知其灵力庞大,修为极高,自称生于莲花,是物外之物,我查遍昆仑古卷,亦找不出他们的出处。”
  “天外之人?”我疑惑道。
  “有可能。”彭问道,“你接触佛法,有何收获?”
  “十分丰沛,受益匪浅。我认为佛法和道法根源极深,且相辅相成。佛法虽不如道法激进,但却见微知著,善于化解疑惑,能极大的稳定心智。如果说道法至高无上,那佛法可谓广度无边。”
  “如此玄妙?”彭叹道。
  “恩,我接触尚浅,还未知佛道兼修之后是何体会。就目前来看,百利无害。”
  “你身体恢复如此之快,是否也是受了佛法的影响?”
  “是。”
  彭点点头,似是了然于心,“如此说来,他日拜会西方教主,定要讨教一二。”
  我会意一笑,若说喜爱谈经论道之事,昆仑无出巫彭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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