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古老灵魂的自述,如果你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对了。”彭回过神来,“你如今回来,免不了杀伐决断,身边没有趁手的法器怎行?你的旧物,都被我埋在了太行给你陪葬,我命人速去取来。”
  “无所谓。”我随口说道。
  “什么无所谓?”彭一时激动,“你知不知道,你死后我打开你的戎甲库,发现不计其数的法器铠甲,有多么难以置信?简直是穷尽兵戈。我权当是你的心爱之物,命人装了百车运往昆仑葬埋,你现在却说无所谓?”
  我望向彭失望无奈的脸,遂安慰道,“多谢,你如此费心,我亲自取来便是,无须再装百车运回了。”
  彭摇头苦笑,“我见你那收藏之多,都快赶上我那些瓶瓶罐罐了,还以为你很宝贝呢……”
  我无意解释,彭的那些药瓶子当真是他的宝贝,别看他这副温吞的性子,若是有谁敢碰他的药,他必然翻脸震怒。至于我的那些兵器,实在说不上什么心爱。我处在这个位置,很多时候不得不去执行杀戮,但我其实极其厌恶战争,更谈不上爱好武器。之所以收集,是因为不想这些东西成为他人为祸的工具,如果没有必要,我根本碰都不碰。
  “我都快忘了。”彭连声说道,“你随我出去,招待一下旧部,毕竟你回来是大喜事,大家都在等你。”说完,便与我一道,出了女娲宫。
  紧接着,便又是一番痛述忠心,数典恭维的泱泱之势,我大致应承了一番,便尽早回了大咸宫。宫中依然是我喜爱的昏沉色调,宁静祥和,庭前的丹枫树,飘洒红叶,这番熟悉的景致令我差点以为这里还是玄都。然而,弥漫着烟雾的天色和沉重的空气,却时刻提醒着我,此处再不是曾经的昆仑。
  我坐于丹樨之后,抬手掌起一盏油灯,翻看大鸿献上的《鬼容区》三卷典册。其上标注了我死后至今的二十七场大战,七百余次动乱。其中除去共工氏毁天灭地的战争之外,还有鲧氏长达两百年的乱政。北冥义军反攻昆仑,共工氏首领康回被困玄都,其见大势已去,怒不可遏,将昆仑万世基业付之一炬,他也于烈火中自焚而亡。此后,共工余众四散逃离,仍旧不甘,妄图反扑,当时的昆仑三巫便任命鲧氏的崇伯为将,讨伐残余。然而,崇伯大权在握,却在征战中,私藏了收缴的昆仑圣物“息壤”。此后,便又是一个邀功希宠,独霸专横的故事。
  纵观这三千七百年的大小战争,无一例外均是由昆仑内部瓦解引起,以两败俱伤告终。而在适逢的时机,人类上帝那边总会出其不意的出现,坐享其成,渔翁得利。这绝不是巧合,看来昆仑内部和这些上帝的瓜葛,远超我的想象。我甚至不禁认为,是否上帝们一开始对地球的大清洗,就与昆仑中的某种势力有关。而我被洗髓,也是这巨大阴谋的一环。
  我手按眉间,仍有许多事想不通。我死之前见到女娲,那时的她便十分反常,她说她要离开一段时间。她自从去见了上帝的那个先知之后,便做了这重大的决定,突然而坚决。至于所谓先知,一个据说已近灯枯的孩子,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竟令女娲改变至此?此后发生的所有事,我们似乎一直被牵着走,疲于应付各方危机,却无法追根溯源。乃至这几千年来,昆仑几乎在自己打自己中消耗殆尽,而我们对于上帝,对于他们那个所谓的星球,对于先知,却一无所知。
  我正沉思间,宫侍上前禀告,风伯在宫外等候召见。
  我召他进来,见他满面的苍霜,颤颤巍巍,体态臃肿。曾经辩才无双,陈说利害,精通权变之术的精悍谋士,如今也不得不说一个“老”字。
  “老臣拜见大巫。”说罢,便要行叩拜之礼。
  我起身相迎,抬手将他扶起,“风师不必多礼,快起来请坐。”
  “老臣怎敢...”
  “场面上行些恭敬之礼,来我宫中便不必拘束。”
  “这...老臣从命了。”
  风伯,我尊称他为风师,我在昆仑的官场之道,能这般如鱼得水,很大程度上是仰赖了他的谋术和献计。其善对派系之争,立党倾轧,趋利避害,八面玲珑,尤其辩论的本事,堪称 “口能覆邦”。
  风伯安坐之后,便拱手说道,“大巫连日奔波劳碌,臣长话短说。大巫于旧都鸣金钟以发兵,臣斗胆劝谏万万不可,事出有因。想必大鸿的《鬼容区》三卷,大巫已经阅过,我昆仑三千多年,大大小小打了近八百起战事,打的是什么?是我蛇族的子民和钱。”
  “风师可说这两样现在如何?”我问向风伯。
  “很不乐观。”风伯摇首,“如今,蛇族子民之数,不足大巫离世前的三成。而财政,更是紧迫不堪。昆仑遭逢共工氏、鲧氏等大肆偷盗,又于战争中消耗巨大的财力物力,后在地界重建新都,这些已令昆仑万世的积累挥霍一空。何况如今贪腐依旧严重,为了稳固氏族势力,新都已将纳贡削至极低。不是老臣耸人听闻,眼下我们几乎全赖人皇的祭祀供奉维持。这也是抵巫在商王不再祭祀地皇之后,要扶周灭商的最重要原因。”
  “他这些年竟靠这个挣钱?”
  “正是。此为昆仑绝密,仅有极少数经手的蛇族知情。这些年,抵巫一直在不断向人皇施压,尽最大限度的令人间服贡。商王早已不满,后才逆天反了,但此事也怪不得抵巫,他负担太重。昆仑为了维持,面子要做,仗要打,但打的是什么?是血汗啊。”
  我正沉思间,宫侍上前禀告,风伯在宫外等候召见。
  我召他进来,见他满面的苍霜,颤颤巍巍,体态臃肿。曾经辩才无双,陈说利害,精通权变之术的精悍谋士,如今也不得不说一个“老”字。
  “老臣拜见大巫。”说罢,便要行叩拜之礼。
  我起身相迎,抬手将他扶起,“风师不必多礼,快起来请坐。”
  “老臣怎敢...”
  “场面上行些恭敬之礼,来我宫中便不必拘束。”
  “这...老臣从命了。”
  风伯,我尊称他为风师,我在昆仑的官场之道,能这般如鱼得水,很大程度上是仰赖了他的谋术和献计。其善对派系之争,立党倾轧,趋利避害,八面玲珑,尤其辩论的本事,堪称 “口能覆邦”。
  风伯安坐之后,便拱手说道,“大巫连日奔波劳碌,臣长话短说。大巫于旧都鸣金钟以发兵,臣斗胆劝谏万万不可,事出有因。想必大鸿的《鬼容区》三卷,大巫已经阅过,我昆仑三千多年,大大小小打了近八百起战事,打的是什么?是我蛇族的子民和钱。”
  “风师可说这两样现在如何?”我问向风伯。
  “很不乐观。”风伯摇首,“如今,蛇族子民之数,不足大巫离世前的三成。而财政,更是紧迫不堪。昆仑遭逢共工氏、鲧氏等大肆偷盗,又于战争中消耗巨大的财力物力,后在地界重建新都,这些已令昆仑万世的积累挥霍一空。何况如今贪腐依旧严重,为了稳固氏族势力,新都已将纳贡削至极低。不是老臣耸人听闻,眼下我们几乎全赖人皇的祭祀供奉维持。这也是抵巫在商王不再祭祀地皇之后,要扶周灭商的最重要原因。”
  “他这些年竟靠这个挣钱?”
  “正是。此为昆仑绝密,仅有极少数经手的蛇族知情。这些年,抵巫一直在不断向人皇施压,尽最大限度的令人间服贡。商王早已不满,后才逆天反了,但此事也怪不得抵巫,他负担太重。昆仑为了维持,面子要做,仗要打,但打的是什么?是血汗啊。”
  风伯掩面痛诉,“大巫可曾看见,人间曾经的山河大川,满地金玉,奇珍异兽,比比皆是,而今安在?早已被搜刮殆尽,只剩陋石废木,愚禽钝兽。人类的欲望,就如同一把烈火,烧透了人间,而我们也分食着这贪婪。只怕哪时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昆仑再无力承载,万古蛇族就毁在我们这一辈的手上了...”风伯痛哭,尽是悲苦。
  我眉头紧皱,风伯一生彪悍,何曾有过这般凄楚。看来,新都繁华的背后,恐怕已难以济世。
  “车马未到,粮草先行。今财政空虚,谈何征战?穷兵黩武,只为徒惩我一时之快,苦的是我蛇族大众,有违道德。风师所言,本巫纳谏。”
  “谢大巫体恤,老臣替万千子民,谢大巫洪恩。”言罢,风伯跪地俯首,感激涕零。
  “免礼。”我搀扶风伯,“风师怕是要助本巫一臂之力,除些蛀蚁了。”
  风伯抬眼看向我,眼中闪过精光,“贪腐内患的名册,老臣三日后奉上大巫。”
  “好。”我颔首道,“风师老当益壮,但要保重身体。”
  “大巫放心,老臣还有精力。”言罢,便又一派糊涂模样,趔趄地拜辞了。
  此刻,天已既白,又是一轮朦胧的太阳当空,我略感压抑,于是步出大咸宫,往黄泉走去。
  三十七、情愫

  新都依旧采用三朝五门的旧制,划分宫城、外朝、宗庙、社稷、府库、厩、官署、市、国宅、闾里、仓廪各部。我出了宫城应门,来到外朝西侧的厩里,此处是饲养神兽坐骑的地方。步至马厩,迎面跑来一玃,身着官服,恭敬行礼。这玃说来倒有意思,生于皋涂之山,模样与一般猴子无异,仅是身形偏大一些,但她却是猴王,且是母猴王。之所以饲养玃这种大母猴于马厩,是因为她每月有天癸(月经)流于草上,马食了这草便不生疾病,可辟马瘟疫。故由玃看管马厩,最为妥帖。
  玃知我是来寻飞黄的,便速跑进去,将它牵来。这偌大的马厩共饲养了二百六十匹神骏,皆有玃独自打理,除了一股浓重的猴臊味之外,倒也井井有条。我跃上飞黄,正欲离开,却见玃一副欲言又止,徘徊反侧的样子。本来以她的级别,是和我说不上半句话的,但当时不知是触发了何种机缘,我竟脱口道,“说吧。”
  那玃恍惚了一刻,确定我是在说她之时,忙跪倒在地,“我愿追随大巫,鞍前马后,拜马提缰,求大巫提拔。”说完,便连连磕头,一派虔诚。
  “你对官位不满?”我沉声问道。
  “眼下昆仑正值用人之际,却将有本事的才能之士安于厩里,实在遗憾。久闻大巫圣明,知贤善任,便自告奋勇,求个进取。”玃陈词道。
  我有些惊讶,这玃相貌鄙陋,官职卑微,说的话倒是不同凡响,语气威武,并无惧惮,强调的是昆仑纳贤,而不是她自己的翻身。正所谓豪杰不安其位,则良臣出,仔细看她,身形矫捷,长耳阔颅,的确是副上佳的根骨,当个马倌屈才了。
  “便做个郎中吧。”我对她言罢,胯下飞黄腾踏,便往新都城外去了。
  半刻,出了新都,黄泉路畔,广褒的原野上尽是金灯花。这花正红色,光焰如金灯,一簇五朵,每朵十二瓣相须而生,而实不相连,以气相属,故又名离母。艳红的金灯花海,是这风烟俱净的黄泉路唯一的风景,只是它“离母”的名字,令人感伤。
  我漫步花海,思忖即将面对的局面。我此番回归昆仑,蛇族子民、氏族首领、文官武将,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将有何作为。眼下虽然内政堪忧,但声势不能减,三天之后拜将台全军点兵。一来试探忠心,整顿军务,将领中若有消极不从者,尽数调离查办。二来彰显军威,威慑蛇族大小氏族,稳固昆仑强势地位。三来振奋子民,以惩治外患之名,拉拢民意,响应民声,团结统一。四来为我惩治贪腐的肃清运动,开局。这场誓师大会,目的当然不是真的发兵打仗,而是掀声势,造舆论。
  点兵之后,大咸宫开设夜宴,我彭抵姑四巫与氏族首领、文官武将聚齐一堂。点兵为虚,夜宴为实,到时众生百态,群像毕露,有多少真假,便可一目了然。此次诸事,交予风伯、力牧、大鸿三臣操办施行,最为得手,这三人随我多年,为我心腹,必能裨补阙漏,优劣得所。
  昆仑今非昔比,攘外必先安内。三苗之事,虽不能就此作罢,但绝不宜兴师动众。看来,我只有亲自去一趟三危山了,顺藤摸瓜,没准还能找到巫罗和北斗鬼蛇的线索。此行,我不想暴露,但求万无一失,于是想起彭埋在太行的法器,倒是可保个周全。打定主意,招来飞黄,一跃升空,前往人间太行洪崖山。
  一路疾行,到达太行时,天色已晚,我将飞黄放逐山野,便信步登山。峰崖僻静,罗幕天青,想起当初我于此山醒来,潦倒饥寒,弱不禁风,后来一番遭遇,身处乱世,绝处逢生,不禁伤怀惆怅,忆起故人。犹豫片刻,折路向太行山谷走去。
  我来到白素的洞府,简陋依旧,半分未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洞口的树枝,上面却没有那熟悉的身影。以前,她最喜欢爬树,张着脖子往远处看,看我什么时候从洪崖山修炼回来。
  我伫立半刻,心中消沉,她应该会恨我,恨我没有救那宫女,恨我不辞而别,恨我始终没有告诉她我是谁。我从来不后悔什么,也不愿沉溺于已成过去的回忆,平复心情,便欲转身离开。
  “呜…”一声响起。
  我转身望去,一身形瘦削的女子正用力捂着嘴巴,眼中满含着泪。她望着我,越哭越急,终于抑制不住,朝我奔来,死死抱着。温热的眼泪滚落在我的肩膀,沾湿了衣衿,剧烈跳动的心,敲击着胸口。
  我抬手搂紧她的腰,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兰花香,心中升起一片美好。
  “白素。”我轻唤一声。
  她依然痛哭不止,头埋在我肩膀,听见我唤她,亦止不住。
  我就这样任她抱着,站了许久。白素哭够了,擦了擦眼睛,终于抬起头,凄苦地望向我,“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要走?”
  “你没在。”
  “我去给筮草取甘露了。”白素抽噎,双眼通红,幽怨地望了我一眼,“进来坐吧。”说完,便一边拭泪,一边往洞中走去。
  我缓步随行,洞内仍旧是老样子,乱七八糟,一片杂物。她不喜欢收拾洞府,到处堆着吃喝用度,我曾几次忍无可忍,亲自动手帮她整理。我坐于石凳上,打量对面的白素,她形销骨立,面色苍白,一副劳心疲惫的模样。虽然我只离开了两个月,可对她来说却经历了六十年,想必是挨了不少风雨。
  “我以前总是幻想,有一天再遇见你,要和你说什么?”白素淡然一笑,“总结了好多好多话,可真见到了,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闭口不答,静静地听她说。
  “你一点都没变。”白素盯着我看了又看,长吐口气,“这些年你去哪了?”
  “西方极乐。”我低声道,“那日...”
  “那日,我哭天喊地,你就是不回来。我一直对自己说,小青绝不会丢下我,她虽然跳了鹿台,但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白素泣不成声,“可鹿台塌了,他们搜遍了整个朝歌,再也没找到你。”
  “我跳下去,是有我的原因。”我试图向白素解释。
  “我知道你受了伤,但没想到你伤得那么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已经快要不行了?”白素大喊。
  我无言以对,从前到现在,我不曾对谁言过伤痛,因为这样做除了让别人替我担心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尤其对白素,她一个小女孩,在朝歌的重压之下,如果得知我当时的处境,势必心急如焚,惶恐不安。更何况,她知道与否,我都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白素哭泣许久,看向我时,满眼悔恨,“我终于明白当初你为什么不和我在一起,你从来没把自己的命当命,也就不能有任何牵挂。但我知道,你对我好,比谁都好,只怪我什么都不懂,只会托你后腿,对你乱发脾气。”
  她闭上眼睛,眉头紧皱,努力平复情绪,缓缓言道,“你身坠鹿台之后,帝辛和那些大臣,便说量你有再高的本事,也活不了了,他们甚至还很高兴,说‘它’一定会满意。闻仲在帝辛面前保释了我,众人看到你都死了,便没再为难追究。我与闻仲回到太师府的当夜,周公旦便将我劫走,带去回了西岐,随行一起的还有妲己。后来听说那晚鹿台塌了,青铜火也灭了,朝歌自那之后下了六十四天的雨,洪水泛滥,淹了整座城池。”
  “我到了西岐,周公旦便问我许多关于你的事,问你在太师府有没有受什么伤,我当时一个字也没说。他见问不出我什么,就也不问了,他没有限制我的自由,实则就是将我放了。那天,我正欲离开西岐,却在城里街市上,遇到了宫女春莺,我本以为她早死了,却没想到她还活着。春莺将我唤住,语中尽是歉意和感激,她说她本来要被献祭给十条腿的巨怪,却被你救了。她们十个女人,都逃出了鹿台潭底,后来各奔东西,她无处可去,随着逃难的灾民到了西岐。在街上见我失魂落魄,于心不忍,便对我说了实情。”
  白素哽咽道,“一想到春莺被抓的当晚我还那样说你,便悔恨莫及,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后来,我左思右想,不能一错再错,便在出西岐城前,去见了周公。我和他说,你在太师府确实受了伤,且不知是何原故,并将你之前的伤情告知了他。他问我,自那之后,你是否再没施过法术?我回答他是,他便确定你那时应该已经伤得极重,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我不知道而已。我听了更加无法释怀,想到你都伤成那样,还要去和怪物拼命,还要一人承担,我便撕心裂肺的难受。你知道,我一家灭门,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你是这个世界上仅有的真心对我好的人,我真的不应该就这样失去你...”
  白素抓着我的手,冰凉的掌心传递着她此刻的悲伤。我反手握住,轻声说,“ 别担心,我还在。”
  白素扯出一抹笑容,流着泪笑着说,“不管过去多少年,只要能等到今天,一切都值得。”
  我还以微笑,这倔强的小姑娘,依然如此善良,重情重义。
  白素继续道,“说真的,周公在得知你身负重伤的时候,他的伤心绝不亚于我。我知道他将贴身的玉佩赠予你,意味着已经心属于你。但他说到底,也只和你见过一面,却对你用情至深。我那时才知道,有些人一旦爱了,就会用尽全力,毫无保留。他和你相处了一天,抑或是相处了一辈子,他的爱都一样炙烈。我为此动容,便对他说了,后宫那晚,你听到了他和妲己的谈话。并且和他说出,在閟宫听到春莺所讲的关于妲己构陷伯邑考和容妃私通的事。他听完之后,很平静地和我说,如果有一天我能见到你,一定请我转达,他要和你解释,请你一定要见他。”
  我听罢白素所言,心中泛起一丝苦涩。我还记得抵曾在鹿台说的那番话,我似乎一直在逃避和周公的缘分,从相识之初,就是我在躲,他在追。然而我堂堂昆仑大巫咸,向来磊落,何时躲避过谁,又何必躲避一个凡人。
  我蹙了眉头,问向白素,“他在哪?”
  “呃...你还不知?”白素惊讶,“二十年前,周公已经去世了。”
  我心中一紧,不觉帐然若失,是呀,我走了六十年,他等不了这么久。
  “他年近半百的时候,曾经找过我。那时他便身患重疾,看上去形色已衰了。他交给我一卷经书,名曰《易》,分为三部,《连山》、《归藏》、《周易》。他说这是他览《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之后,掌太卜之法的集成之作。他说,你看了这《易》,便会明白,请我一定转交给你。他临行前还说,他这一生,从没忘记过你在西岐客栈的忠告,他遵守了承诺。”
  白素叹了口气,“ 我虽不知道你和他之间到底有什么羁绊,但周公旦,的确有超凡的气概。以他的功业,足以当上人皇,但他一生都未称帝,仅位居摄政王。先后辅佐其兄姬发、其侄姬诵,制礼作乐,经营成周,讨伐数次叛乱。且他规定,周王不可称帝,只可称天子,皆由长子世袭。可以说,周是周公一手建成的,但他却从未觊觎过皇位,并且,他一生未娶,仅有义子,并无血脉。”
  我胸中郁结,竟不知所言,周公一生的作为,已经是最好解释。反倒是我,误会于他,又敷衍应付,及不上他的至情至性。
  我沉默半晌,对白素道,“将周公所著《易经》拿与我。”
  “好,那个...我放在...”白素嘟囔一句,便到一片狼藉中翻找。
  我颇感无奈,若是周公知道他的心血被乱置于此,不知作何感想。
  “收拾一下,随我回去。”我说道。
  “什么?”白素一怔,愣在地上,“你...说什么?”
  “回去。”
  “去哪?”
  “地界。”
  白素瘫坐在地,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垂首想了许久,蓦然抬头,“你到底是谁?”
  我步至白素跟前,蹲下身来答道,“巫咸。”
  三十八、墓葬

  我是谁?我一开始就说过,这是我最不愿回答的问题。
  如果从道法的角度看,我已经反骨洗髓了三千七百年,变成了一条普通的青蛇。
  如果从佛法的角度看,我回归了本我,从昆仑巫咸,化为了众生沧海中的一粟。
  那我还到底是不是我?这就像问你是活在梦中还是现实,能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一样,永远无解。
  人类很喜欢问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从何而来?要到何处去?
  我曾经便是利用这三个问题,诱惑伊甸中的那一男一女,吃下了生命之果,使他们有了灵魂。但人类即便有了灵魂,却依旧不明白这三个问题的答案。他们始终认为,记忆和意识,记忆更加重要,而选择性地忽略意识。又或者说,记忆对人类的影响远远超过了意识。这可能与人类被创造时的勾画有关,我想这应该是一种缺陷。
  我没有了记忆,我还是不是我?我当然还是我,我的行为,我的思想,我的意识,这些东西是我灵魂的印记,永不磨灭。而对于很多人类来说,抹去他们的记忆,似乎就是一种“重生”,可以重头来过。之所以会这样,是我当初祝由的不够完美?抑或是人类本身没有珍惜灵魂?总之这种巨大的“记忆缺陷”,是今后昆仑得以继续统治人类的根本法则,我们称之为“转世”。
  太行洪崖洞内,我打开泥石混合夯成的墓堆,顺延着石道,向下走去。此处是我的随葬墓室,采用昆仑黄肠题凑的形制,即一层黄心柏木夹一层玉石,然后层层叠起,如同盖楼一般。每隔九尺,便有一层排列整齐横穿冢丘的穿木,一律为粗细相当的千年柏木,共有九层。
  “这...这是什么地方?”白素在我身后,惊恐地问道。
  “九重祀。”
  “下面是什么呀?”白素跟紧脚步,对此处颇为惧惮。
  “第一层是牲、畜、人的殉葬,我们要去的是第二层。”我简单对白素说。
  “殉...殉葬?”白素声音有些颤抖,“我...我现在脚底下踩的...不会就是...”
  “是。”我随口说道,“我见你害怕,并未掌灯,你且随我走便是。”
  白素紧紧抓住我的手臂,蹑着脚步,一旦踩出些声响,便紧张不安,“这里是你的墓?天呀,我到现在都还浑浑噩噩,你竟然就是祖巫。”
  我未有以应,对于这件事,想必她理解起来是要颇费些功夫。至于这九重祀,是我昆仑蛇族能享有的最高等级墓葬,又叫琉璃阁。说起来,我至今还未见过谁真把这琉璃阁建成过,听闻需要至少一万的蛇族修建十年方可完成大概。如今,置身于此,的确是宏伟壮阔,巧夺天工。我虽未掌灯,但可想象四壁柏木金黄,绽放精光,玉石莹莹,绣墙题凑。甬道两侧,尸骸累至穹顶,不计其数,其中应多数是我先时御统的部族和灵兽,至于人,我倒是好奇,为我殉葬的人类是谁,有多少?不过,念及白素见不得这场面,便只好此作罢。她今日已连遭震悚,不能再刺激她。
  缓步前行中,白素的嘴里一直未停,她似乎借此而转移注意力,“你知道怎么走吗?我们走了好久了,不会一直在原地绕圈子吧?”
  “不会。”我倒是不知她为何会有这般想法,墓室不是迷宫,其主要目的是尊重死者,以显尊崇,不会采用故弄玄虚的规制而迷惑墓主。我看,她怕是看人间的盗墓传说,看得多了。
  “我当初见你,就觉得你一身气宇不凡,之后你幻化人形,美的摄人心魄,原来昆仑大巫竟是长成这个样子的。我白素竟然和巫咸生活在一起,天呀...我这一定是在做梦吧...”
  白素滔滔不绝,我偶尔回应,直到她发现类似的话已经重复多遍,确为事实的时候,终于不再纠结。“你想不想听,我当年从西岐走后发生的事?”
  “说吧。”我随口道。
  “恩,我当初在春莺处得知你在鹿台潭底与那巨怪一战,心中便想着你要是没死,可能会回太行,于是便夜以继日地往回赶。中途走到东边的时候,正逢商与人方大战,两军摆阵,声势浩大。我当时看到,商这边的军队是联军,分为两种服装,帝辛的将军飞廉率商军在前,着玄服,后方列阵的是鬼方的军队,着赤服。人方那边,在沂水对岸,亦是举全国兵力,誓死一战。两方鸣鼓开战,商这边横渡沂水,多次不利,难以靠岸。人方那边巧用地势,以火攻为主,第一轮大歼了商军前锋。后来飞廉亲率部队,借风势,搭快船,终于渡过沂水。那将军确实是位豪杰,有万夫不开之势,听闻他和闻仲一样,亦是出身截教,战场之上,万道寒光乍现,不知取了多少人的性命。可就在商和人方酣战之时,鬼方的军队却按兵不动,在沂水隔岸观火,商这边多次发了信号,对面身着赤服的鬼方军,就是沉默不动。后来,飞廉将军被人方算计,取了首级,人方全歼商军。此时,虽然人方得胜,但已是些残兵步卒,没了气焰。鬼方趁机大兵压境,一举夺了人方的城池,捉了人方王。”
  白素叹道,“哎,这一战,我算见识了什么叫渔翁得利。不过,鬼方千算万算,也是没逃过周公之手,后来老老实实地交出了人方的邦城,献给了周,退回到自己鬼方的疆土了。只是可惜飞廉将军,错信他人,前有强敌,后无援军,一世英雄,死的悲惨。”
  “良禽择木而栖,他择错了主公,死得其所。”我缓缓道。
  “是呀,帝辛虽不能称之为无能昏庸,但是太过自负逞强,自信自己可以逆天行事,竟看不到险象环生。其实商的四方诸侯,都是些明哲保身之辈,怎会真的为他打仗而削弱自己的实力。这一点,周公便看得很透,他伐商之时,集结八百诸侯小国,会盟孟津,说‘诸侯所由用命’,将周灭商之后的好处,一一定好,明确关系。诸侯无不拜服,皆举了伐商的义旗,这些小国单拿出来是不起眼,但是汇在一起便也了不得。周和商的最终大战,定在牧野,帝辛七十万大军不敌周军五万。据说开仗当日,八百多诸侯旌旗蔽空,浩浩荡荡,单看气势,就是八百多个国家。而商那边的七十万大军,见此情景,当场就降了三十三万。况且,商在东边刚刚吃了人方的败仗,鬼方又反了,西边的羌方本来就和周走的近,见势不好也一并反了。商四面楚歌,回天乏术,仅剩闻仲一人支撑,他欲往北海搬救兵,可惜路经绝龙岭时,被阐教练气士云中子击杀。至此,商再无依靠,胜败已成定局。”
  “声东击西,好战术。”我低声说,心中大致明白了周公伐商的线路,以东边人方牵制商的兵力,西边趁机燮伐,闪电作战,速战速决。
  “值得一说的是,周方兵临朝歌城时,周公将妲己推出了阵前,让她站在城下。周公说,商王帝辛,大恶于民,宠幸佞臣,荒淫无道。周方不忍荼毒朝歌百姓,乃将帝辛宠后妲己交出,望商王勿再一错再错,打开朝歌城门,免城内百姓于水火。周公这样所,便是想拿妲己换帝辛投降。结果,帝辛知道后,出了一道圣旨,悬于城门之上,细数了妲己三大罪状,说妲己是帝王淫恶的罪魁祸首,祸君乱主,残暴歹毒,干预朝政,为害忠良。当场就命将军恶来,一箭射死了妲己,拒不投降。此后,朝歌城内大乱,百姓人心惶惶,皆不再为帝辛卖命,周方未费多少军力,便得了朝歌城,帝辛亦自杀了断。”
  “妲己是这么死的?”我问道。
  白素语气轻扬,开怀道,“是啊,反正我听了很是解气。要不是她,你能跳了鹿台吗?这恶毒的女人,活该得到这样的下场,令天下人世世代代辱骂她。对了,和她一道的那个同伙,一脸色欲的微子启,倒是捡了大便宜。周公灭商之后,将原来的殷商旧地,交予帝辛的儿子武庚管理,微子启辅佐摄政。当时武庚年幼,微子启便独霸朝政,等于坐上了他前半辈子做梦都想得到的皇位。不过后来听说,没几年也因叛乱的罪状,让周公杀了。至此之后,成周稳固基业,平定天下。要说这建周的功劳,全凭周公的谋略和胆识,而最后,他却让他的哥哥姬发当了天子。说起姬发,实在是个目光短浅,软弱无能,畏战胆小之辈。哎,周公令天下归心,却不居天子,一生全身而退,真是后世效仿的人臣典范。”
  我轻笑说道,“如今又多了一个崇拜周公的小女子。”
  “啊!我...我没有...”白素急欲解释。
  “到下一层了。”我提醒一句,缓缓向下走去。
  白素这才意识到我们还在这琉璃阁中,匆忙跟上了我,小心翼翼道,“下...下一层是什么?”
  我未答她,待到达平地时,抬手一挥,点亮墓室宫灯,霎那间,亮如白昼。
  白素眯了眼睛,对这强光难以适应,待再能视物时,已经惊得动弹不得,便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我望着眼前陈列整齐,延伸不见尽头的戎甲库,共有九条经道,九条纬道,摆放了我亦不知其数的武器、法器、铠甲等。刀、锛、凿、斧、矛、戈、钺、镞,衣、甲、服、铠、胄、盔,以及形式各异的法器。这些东西时间之久,连我都忘了是在何时何处所得,故熟悉而陌生。
  我望向呆若木鸡的白素,莞尔一笑,“挑件你喜欢的。”
  白素果然回不过神,口吃道,“这...这些...都是你的?”
  “恩。”难怪她会这般反应,确实是多了点。
  “我挑?”白素单指指向自己。
  “对。”我再次肯定,随即转身漫步这兵器池中。
  白素见我走了,连忙跟上,似乎有种怪异的情绪浮在脸上,眼中放着光,笑容难以抑制,“哇...简直是...宝藏啊。”
  白素搓搓手,于我身后,垂涎问道,“这是什么?这里面都是金子吧?”
  我转身看去,随即答道,“是。”
  “那...那我就要这个了,这个宝贝。”白素一副欣喜模样。
  “这个没什么用。”
  “哦?这不都是法器吗?怎么没用?”白素满不在乎。
  “金缕玉衣。”我开口道,“死人穿的。”
  “啊?”白素猛的后退,吓得再不敢碰,那张财迷心窍的小脸顿时变了色。
  我无奈一笑,“你找个趁手的武器,以作防身。”说完,便转身,继续前行。
  白素跟在其后,再不敢起贪财之欲。寻了半天,将走完一条经道时,停住了脚步。
  我再次转身看她,她这次站在一根赤色的鞭子前,仔细地看着。
  “赭鞭。”我低声道,“好眼力。”
  白素抬头望向我,“这鞭子叫赭鞭?模样很是好看。”
  “赭鞭是我一位故人的旧物,以华胥软玉为底,千毒千药侵炼,既能医病,又能毒杀。”我缓缓说道。
  “这么厉害?”白素感叹,“我能试试吗?”
  我颔首示意,白素拿起赭鞭,吃惊道,“这么轻?好像...好像没什么特别。”
  我双臂环胸,一脸笑意,这小姑娘竟然说赭鞭普通,殊不知它的厉害,天下武器中能排上前三。“以你的修为,如今是使不了它,需好生修炼,方可运用。”
  “是吗?”白素将信将疑,笑盈盈道,“既然有缘,就它吧,也正好低调。”
  我无奈摇头,她既然喜欢,就随她吧。于是随手拿起一旁的蛇矛,负于身后,“走吧。”
  “啊?好。”白素将赭鞭别在腰间,快步跟上,“你不再下去了?下面不是还有七层?”
  “等你心理能承受的时候,我再带你看。”说完,便快步出了琉璃阁。
  外面已是黎明,我招来飞黄,带白素坐于其上。白素自然又是一番惊愕,我见飞黄有些嫌弃,但碍于我在,不敢发作。
  飞行至黄河孟津口,我独自下马,对白素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先回大咸宫。”
  “回...回宫?”白素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对。”我说完,便欲离开。
  “是...是后宫吗?”白素的声音低不可闻。
  我颇为错愕,不知她何意?
  “你...你不会是要我...给你当妃子吧?”白素脸红到耳根,双手死死揪着飞黄的鬃鬓。
  我无奈一笑,真不知这小丫头脑子里在想什么。飞黄亦噗嗤一声,喷了一地的口水,似乎已是听不下去了。
  “白素。”我礼貌道,“我大咸宫后宫一万年来,还没有过女主,你若想当,还要多努力才是。眼下,先练好赭鞭更重要一些,耐心等我,我去去就回。”说完便眼看着飞黄一个猛跃,扎进黄河,白素在它身上被甩的离了位,一并消失在猛浪中。
  我暗叹口气,施法去往三苗三危山。
  三十九、三苗

  昆仑发源六水,分别为赤水、黄水、洋水、黑水、弱水、青水,三危山就在黑水之北,赤水之东。我出了黄河关,顺渭水向西,行至洮河,溯至源头,有鸟鼠之山,因鸟鼠同穴得名。此山山势高险,重峦叠嶂,终年积雪,濯濯秃石,荒凉萧瑟,其上无任何树木,天气变化无常,一日之内竟有四季气候,可谓恶劣穷凶之地。山中鸟儿,形似雀,色灰白,名曰本周鸟,因无树筑巢,只能栖息于洞穴之内,久而久之双翼已无法飞翔,只靠双腿行走。山中有鼠,尾若赘疣,名曰兀儿鼠,山里地洞皆为其所造。本周鸟白日在外觅食,晚上钻进地洞,并于洞内产卵、育雏,与兀儿鼠同穴同居,这一怪异现象,便是鸟鼠同穴。鸟儿失了翼,只能与老鼠一同栖居狭窄逼仄的地洞,这本就是种侮辱和讽刺,鸟鼠山的恶名,因此而得。
  翻过鸟鼠山不远,西南处有一块穷谷之地,便是三危。我行至关口,驻足而望,平沙茫茫,大漠孤烟,北风卷地,白日黄昏。北有鸟鼠之山,积雪高寒,南有三峰危峙,绵延百里,河水萦带,群山纠纷,蓬断草枯,凛若霜晨。此处,便是我当初流放三苗之地。时隔几千年,这里仍旧黯兮惨悴,风悲日曛。
  在我主导的所有战争中,以如此残忍的手段将一个昆仑最为庞大的氏族集体屠杀流放,是极其罕见,甚至绝无仅有的。原因无它,盖因三苗为祸之猖獗,令天下生灵涂炭之惨状,旷古绝今。回想当年,三苗的首领“郎”,号称饕餮,因其对巫术的痴迷和狂热,甘愿自食身体,以至有首无身,堕落为幽灵。其麾下族众,视他为神,对郎极端崇拜,纷纷遁入此道。在极短的时间内,邪术污染便爆发至全族,如蝗虫过境之势,贪婪地鲸吞一切。
  战争初期,我率领部下,击杀这种不知从何而来,面目可憎的怪物时,根本无法想象,他们曾是和我们一样的蛇族。而这些饕餮面对我们所爆发的攻击性,亦不带任何情感。他们仅剩头颅,张着血盆大口,不停地吃,不停地吞噬,仿佛这样便能填饱那已消失的身体。昆仑战后估算,当时被饕餮吃掉的生灵,足有十万之多,破坏最为严重的积石之山,本是万物无不有焉的丰茂之地,成了光秃的死山,长留山、章莪山、符惕山尽被荼毒。
  狂妄肆虐的侵吞,如同瘟疫般不断蔓延,昆仑将士死伤惨重,节节败退之时,饕餮却因为越吃越多而越来越强大。我与饕餮大军多次交手,他们的力量异常凶猛,且毫不畏惧生死,脑中似乎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吃,任何的战术和攻击都无法对他们形成强有力的阻挡。直到一次战役,我偶然发现有一只饕餮在面对婴儿时,似乎极力压抑着自己的食欲,痛苦不堪,我便怀疑这些怪物的行为也许并非自愿。我将其带回昆仑研究,发现他仍残存良知,只是行为不受自身控制,如傀儡般听从首领郎的指挥。饕餮中大部分都已丧失自我和主观,仅有很少一部分能保留情感。
  我依照这只饕餮脑中破碎的记忆,在汶山找到了郎,与之决战,将其杀死,头颅埋在了十万大山。我一直记得他死前和我说的话,“讲什么世间苍生,万物生灵,不过是神族为了自己果腹而已。芸芸众生,终日忙来忙去,不也只是为了果腹而已?如此说来,你们这些所谓的天命造化,与我这饕餮恶兽,又有何分别?”几千年了,郎的这番话还会偶尔在我脑中响起,我们都以为他是疯子,是极端、残忍、贪婪的怪物。可在他将死时的脸上,我却看到了悲天悯人,看到了大爱。如此的讽刺。
  我不相信三苗的投降,因为一个曾经被野蛮吞噬的民族,心中的狂热是浇不灭的,即使他们看起来再无反击之力。我杀了三苗所有的饕餮和那些侥幸没有变成饕餮的成年男女,仅留下孩子流放。我知道这些孩子长大后一定会复仇,因为历史留给他们的,只有亲人的离世和苦难。今日,我再次踏入三苗的土地,不是为了赶尽杀绝,而是阻止悲惨再一次重演。
  麻衣、圆花裙、火麻鞋、虎伞,我变幻了三苗的装束,步入敦薨城。城中市井喧嚣,熙熙攘攘,芦笙悠扬,满地烟尘,房屋皆为石砌,圆顶夯筑,高低错落,倒是一片繁荣之景。观察往来行人,大多都是人类,只偶尔见着蛇族,衣着服饰区别明显,但相互间并无隔阂,可见敦薨,为“人神混居”之城。
  我行至市中,方形的广场上,矗立一宏伟建筑,形制十分特别,整体呈四方形,正面有七排自顶落地的拱型巨窗,两侧五排,顶部由金色尖劵柱廊环绕,风格庄严凌厉,透着压抑。这种建筑外观,与昆仑的飞檐斗拱截然不同,我亦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向正门望去,陆续有三五成群的人类在其中进进出出,看似并无把守,我亦随着人流,混进其中。
  室内穹顶高堂,左右各分两层,由八根并排的石柱上下连接,四壁采用方圆的图案描绘,工致精美,色彩丰富华丽。堂中有一石台,白玉砌成,其上立一石碑,碑上有两行金色的文字。这些文字很是特别,每个都方方正正,但都缺一口,朝向不同,排列组合成句。我仔细看去,这字似乎是在哪见过,却怎么也忆不起出处,不知其含义。石碑前放置一七烛台,由一柄分出七支,其上烛火长明,似燃烧的树枝。环顾左右,进入此地的人类大多拖家带口,老少妇孺,皆毕恭毕敬地面向七烛台叩拜行礼,久久匍匐在地,口中喃喃念叨,似在祷告着什么。他们边说边哭,开始哽咽,后来痛哭,泣诉之声在偌大的高堂内回荡。
  我隐了身形,走上石台,对着七烛台上的烛火吹了口气,火苗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气焰高涨,炎舌飞窜。我心中明了,这火不是自燃,而是与某个灵邸连着,看这火势,透着妖氛。我手握烛柄,欲将烛台抬起,却挪不动半分,看来还是个厉害的角色。
  眼下室内人类众多,我不便动手,于是下了石台,往门外走去。行至门口时,听见跪在地上的一个少年低声祷告,“盘古,盘古,保佑我带我妈离开这里。”他说完,匆匆磕头,站起身,左右小心张望,低头迅速闪进了一处侧门。这侧门隐藏在满墙的方圆图案里,颇不显眼,我犹豫了一下,快步跟上。
  我打量这少年,身材颀长,瘦削挺立,面黄肌瘦,身着粗麻,虽然高大,但其实只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他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查看,看样子很怕别人知道他要去的地方。走至尽头,是一面石墙,看似没了路,少年确定四周无人,便动手松动墙上石头,手法利落,半倾便拆出了一人可过的洞。我站在一旁看着他,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可想而知是见不得人的事。
  他迅速钻进洞内,我尾随其后,探个究竟。洞中是个只有一人宽的夹层,少年点燃蜡烛,深入其中,单手划着墙壁,口中数着,“五、十、十五、二十….”,待他数到五十的时候,便停住了脚步,小心冀冀地将蜡烛放在地上,双手又开始松动墙上的石砖,他拿下一块,在墙内掏出一木盒。我借着烛光,看他打开盒子,里面满满全是铜贝。他掏出身上的钱袋,仔细数了数,也一并放入其中,怀抱着盒子,掰手又算了几遍,一脸痴笑。少年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土,将木盒复放进墙中,恢复原貌,欣慰地喘了口气,便转身离开了。
  我并未跟随,待他出去后,显出身形,施法将墙面拆下,里面竟然已经积累了半墙高的木盒,我随手打开几个,皆装的满满当当,除了铜贝,还有银贝。这些钱虽说不上巨富,但在敦薨城,也算是一笔横财。那毛头少年,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之后,是如何赚得这许多钱的?我思忖片刻,随手拿了一盒,闪身出了夹层。
  走出神殿,集市里人流涌动,比肩接踵,我挤在其中,搜寻着刚才的少年。走了许久,终在一处高悬彩带的石楼外,找到了他,他正端着澡盆,往街上泼水,惹得门口花花绿绿的姑娘,一阵嬉笑。他一副吊儿郎当的痞气模样,路过一个姑娘时,拍了拍对方的大腿说道,“干活去。”那姑娘轻浮一笑,便扭捏着身姿,上街招揽客人。
  原来这小子是干这个的,我一阵无奈,难怪能攒下这许多钱财。自古娼寮是销金窟,机灵谨慎如他,左边赚着姑娘们卖身子的钱,右边赚着男人们寻欢的钱,自然是能捞到不少。当然这不是我关心的事,我关心的是,像他这样的人,能帮我做什么。
  我辗转来到娼寮的后院,见他正和几个粗鄙凶恶的大汉围在一起掷“榖”,一种形似陀螺的骰子。他咋咋呼呼,左右逢源,一副三流赌徒气质,先是输了几把,待众人放松时,“稳操胜券”地掷出了六。众人不甘,又几番与其对赌,皆大输,而他自然已是赚得钵满。他倒是见好就收,慌称有事,借口溜出了后院,走至门口时,见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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