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古老灵魂的自述,如果你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找谁?”
  “找你。”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眼中带着轻蔑,嗤笑一声,“好好的姑娘干什么不好?非到这地方来?”
  我正欲开口,他抢话道,“知道知道,走投无路了是吧?家里人病重了是吧?我告诉你啊,我这明码标价,推荐你进来的钱得先交。”
  我眼角抖动,强压着火,沉声道,“是么?这些够不够?”说完便将木盒拿出,丢在地上。
  少年顿时手忙脚乱,大为惊慌,连忙将木盒拾起,藏入怀中,紧张的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之后,恶狠狠地盯着我。
  “跟我来。”我说完,便转身前行,往巷外方向走去。
  少年一路跟随,待出了城,已过黄昏,我寻了一人兽无踪的僻静之处驻足。回头望去,他那张稚气的娃娃脸上,此刻铁青灰暗,如临大敌。
  我在一旁平整的石头上坐下,缓缓开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懂吗?”
  “呵。”少年一脸不屑,轻狂道,“威胁我?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
  我嘴角勾起一笑,“爱是谁是谁。”
  “你…”少年挺直身板,见我不似好打发的,握紧拳头道,“你是什么人?”
  “是你永远也打听不到的人。”我看向他,“我叫你来,不是和你废话的,我拿到我要的,自然不会管你那小金库。当然,也不管你要带你妈离开这里的事。”
  少年听到我说起他母亲时,表情瞬间冷若冰霜,半天不再开口,直直地凝视着我。
  我一脸泰然自若,等待他的答案。
  “好。”他拧紧眉头,“你要我说什么?”
  “说你知道但不能说的事。”我缓声道,“你在的地方,消息最为灵通,老百姓的事,你知道,达官显贵的事,你也知道。”
  “哦。”他点了点头,脸上有些抽搐,“问哪些?”
  “先从神殿说起。”
  “神殿?”他双手插着腰,“信仰的事,我跟那些虔诚的教徒没法比,那就是我藏钱的地方。”
  “什么教徒?”
  “袄教啊。我们一般都叫拜火教。”
  拜火?我有些吃惊,“三苗什么时候开始拜火的?”
  “啧,这教是外传的,听说是从西边传过来的,至于什么时候,反正我出生之前就有了。现在教众越来越多,大家都拜,虔诚的还每天三次去神殿祈祷。那神殿越修越大,越修越豪华,我是偶然发现古墙和新墙之间有一条缝,非常隐蔽,才把钱放进了那里边。”少年一脸郁卒,“我可是把老底儿都交了。”
  我并未理会,继续道,“袄教的神是盘古?”我听他祷告的时候,说了盘古二字。
  “是啊,盘古火神,他就是太阳神,袄教拜的就是他,而且只拜他。你没看见神殿里的七烛台吗?那是圣火,代表的就是他呀,还有石碑上那行字,是他的箴言,写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真没想到你是问我这个,姑娘,我没有文化的。”少年急切道。
  我眯着眼睛,冷色道,“你以为我是来听这些的?”
  “天呀…”他捂着脸,闷声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沉了脸色,面带不悦,气氛一时凝结。
  “不能说的…不能说的…”,少年冥思了许久,叹口气道,“我想到一个,有一次来了几个客人,他们虽然穿了平民的衣服,但看样子就是那种到下面的花柳巷玩乐的神族。这种是难得的肥差,我使了点小贿抢到了,后来伺候他们的姑娘和我说,他们晚上说了什么吐火罗,貌似吐火罗是对盘古的不太尊重的称呼。后来那些神族可能是记起来失了言,还专门派人来给了封口钱,交代绝不可以泄露出去。这个算不算不能说的?”
  吐火罗?我皱了皱眉,罗?难道是巫罗?
  “袄教在三苗是什么地位?”我问道。
  “信的人太多了,早就超过信女娲了。”少年摇摇头,“虽然我是一混混,没权利说宗教什么,我平时也去神殿祷告祷告,但我总归不太喜欢祆教。他们那教义文字我们都不认识,所以也不知道火神是从哪来的,只知道他们对老百姓就宣扬一条,忏悔,积德。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死后的待遇如何,根据生前崇拜盘古的虔诚程度与个人表现而定。结果信的人就天天去忏悔,跪在那哭天抹泪的,一传十,十传百,还越信越多了。”
  一神崇拜,我已心中有数,便问,“神族对袄教怎么对待。”
  “反正现在分成两派,一派拥护,一派支持,据我所知,拥护祆教的占大多数。你想啊,我们三苗,连小孩子唱的童谣都是:昆仑巫咸,抢光了我们三苗的财物,烧光了我们三苗的房屋,血跟沟流,血跟路流。我们三苗没有住处,我们三苗没有立足之地。别人有家,我们三苗氏没有家,我们象铁鹞子和燕子被流放天涯。听明白了吧,从小就唱这种,所以谁还愿意拜昆仑,拜女娲,大家当然都拜祆教了,只是我觉得祆教有点邪就是了。”
  “接着说。”我开口道。
  “还说?说什么?”
  “说你为什么觉得祆教邪。”
  “你…我这张破嘴。”少年打了自己一巴掌,颓唐道,“我是觉得,昆仑和女娲至少是真实存在的,那盘古,或者叫吐火罗,谁也没见过啊,到底长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就一直拜火,这个太虚了吧。另外,我们三苗的神族首领,危,他一直不认可祆教,坚定地拥护女娲。说实话,我这辈子没崇拜过谁,但我真的崇拜他,他是英雄,所以我信他说的。”
  “危,他现在三苗?”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姑娘。”
  我若无其事道,“掷骰子作弊,那几个大汉若是知道了,不知道你跑不跑得了。”
  “…”
  少年愣住,咬了咬着嘴唇,鼻孔出气,“好,我知道。危昨天带着一队士兵,去弱水了,夜里出的城。”
  “干嘛去了?”
  “听说是有个什么怪物要除,风言风语一阵子了。”他沉声道,“他们动身不久,又有几只军队开拔出城,看来事情不小。”说完,狠狠地望向我,“你怎么就确定我一定知道?”
  “哦,是你说危是你偶像。偶像的一举一动,你当然不会不知道。”我一脸笑意,“相信你思念偶像心切,想去弱水看看,那便动身吧。”
  “什么?”少年暴跳如雷,“不可能,我绝对不去。”
  “不要钱了?”
  “那是我的钱!”少年大吼,随即紧张地压低声音,“你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你答应过的。”
  “我如何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起身走至他跟前,“听话,孝子。”
  少年耷拉着脑袋,站在原地,许久仰天长叹,“报应啊报应。”
  我催动灵力,口念一诀,拎起少年,向弱水而去。
  四十、弱水

  黑水之西,昆仑之北,是为弱水。弱水,是个连神族都闻声色变,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此处八百里流沙,寸草不生,鸟飞不下,兽铤亡群。黑风肆虐,风暴终年不息,过境之处,黄沙飞旦,逦迤沙丘,突荡奔驰,峰谷交替,不知所在。大漠之中,有洲曰凤麟,方圆百里,弱水穿绕其间。其水湛蓝清澈,艳光四凛,昼夜华彩毕放,璀璨至极,然而却毫无浮力,莫说是舟船,连鸿毛都无法浮起,其力不胜草芥,故名弱水。此水虽美轮美奂,却是十足的凶险,若失足掉入其中,莫说是人类,便是神族也没有再能上来的。
  我带着少年,一路飞驰,掠过流沙大漠,落至弱水旁。少年两脚着地,双腿瘫软,跌坐沙丘之上。许是我此番行进过快,令他身体不适,他双手支地,面色青紫,阵阵呕吐,颇为痛苦。我站定一旁,负手而立,极目远眺。渡过弱水,便是凤麟洲,其上山川相缪,郁乎苍苍,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在这孤烟大漠之中,突兀乍现,似真似幻,美如画境。我曾经路过此地,所见洲上,玉石金银,神药百种,有数万凤麟,各自为山,山间相鸣,嘤嘤成韵,尤似天籁。奇怪的是,山中只有凤和麟,却无凰和麒,雌雄瑞兽各失了一半,却各自相安,凤麟洲因此得名。
  窸窣声响,眼前一阵沙雾翻腾,我掩住口鼻,蹙眉望去。只见一副身躯,正在沙丘陡坡上翻滚直下,造起沙浪,如同掉落崖间的石子。他双手抱头,东倒西歪,一路滚至弱水沙岸,头脸埋进沙中,一动不动。我跃下沙丘,缓步行至他跟前,他突然猛抬起头,口鼻中喷出许多沙子,大力咳嗽,双手抓着脖子,似乎将要窒息。
  我抬手向他后背的风门打去,一把将他口中堵住的沙子拍出。他呃出一声,复吸空气,大口急喘,脑袋一晕,横躺在沙地上。
  “你跑什么?”我开口道。
  少年筋疲力尽,许久方才努力将眼睛张开缝隙,声音嘶哑,“水。”
  我无奈摇头,在这茫茫沙漠中,见到眼前的这样一条弱水,怕是任谁都会如他般反应,只是一旦钻进水中,便再也无法出来。
  烈日炎炎,燥热难耐,少年用手遮挡阳光,躬起身子,往一臂之隔的水源爬去。
  “你若当真要喝这水,只可用手舀起一捧,不可贪多,记住了?”我缓缓道。
  少年稍有停顿,无力应答,只点头示意,便用沾满沙子的手捧起一洼弱水,灌入口中。他喉结上下滚动,大口吞咽,直至将手中的最后一滴水滴进舌头,方才大呼一声,“啊。”
  “好喝。”少年精神充盈,眼中泛光,看向我道,“这水的味道,太好喝了,简直…简直就像醴液琼浆。”说完舔舔嘴唇,望着无垠的弱水,垂涎欲滴。
  我不作理会,徐徐道,“你休息好了,我们便飞渡过去。”来时只见荒芜沙漠,夐不见人,危带领兵将,定是已经进了凤麟洲。
  “又要飞?”少年一脸恐惧,“我刚才吓得魂都没了,你就饶了我吧。”
  我垂了眼帘,冷声道,“你若想葬身沙海,那便成全你。”
  他垂头丧气,拍了拍脸上的沙子,呛得连声咳嗽,脸上皱成一团,“好好好,我飞我飞。”
  我伸手撤下衣摆一角,遮住面庞,正欲开口,便听一阵水声。抬头望去,少年正用手搅动弱水,又舀起一捧,吸进口中。
  “住手!”我急喊,上前一把将他扯起,丢至一旁。
  少年重摔在地,疼的呼天喊地,一脸不解地冲我大叫,“哎呦,你干嘛?”
  “我说过,只可喝一次。”
  “为什么?水这么多,多喝两口怎么了?”他厉声道。
  “你…如此贪婪,已招来杀身之祸。”我快步上前,抓起少年的衣领,撕下他的外衣,将他的头一把裹住,心念一诀,迅速离开。
  然而,终究还是有些慢了。刹那间,脚下沙地陷出巨大的旋涡,暴风掀起黑沙,直冲天际,势崩凌霄。耳畔声响大作,如鬼哭尖叫,震眩炸裂,天地昏暗耗斁,闪电投壶,雷霆万钧,不可视物。我与少年,被狂风卷起数仞,惊沙入面,利石穿骨,堕指裂肤,身上几处屠剪。我忙催动灵力,稳住身形,搂少年于腰间,奋力冲向风壁,抬手挥出气障,以力相搏,两相对峙,落了下风。
  我心中清明,默念一咒,祭出法印于额前,这定风术多年不用,此时倒是派上用场。一时之内,身边风力显弱,穷阴凝闭。我看准机会,奋力疾驰,沙漠之风,属八风之气中的振风,此风向北,我若逆风而行,可最快脱身。然而川回阻隔,法重心骇,这少年无法承受,必死无疑。我紧蹙眉头,望向腰间,他虽已不再动弹,但好歹还活着。于是不再犹豫,转身向北,凭陵杀气,我倒要看看这弱水之风能不能快得过我。
  我大展灵力,泥丸宫三颗舍利子升起,或上或下,反复翻腾,遍俱金光。周身紫雾红云,黄光缭绕,手结一印,向北方奔驰。暴风破了定风术,更加肆虐,霎时声析江河,云幂天沉,席卷而出,直追我身后。我心无旁骛,开地遁逃,任凭其声势再大,我如一绝弦弓箭,便能追我到何时?一路高速猛进,俄顷便冲出风暴重围,复见蓝天白日,瞥见下方弱水粼粼,我心中大喜,一鼓作气,奔往凤麟洲。
  既至洲土,落于三叶林,天空飘洒小雨,淅淅沥沥,我见四下清净,安全无虞,便放下少年,扯下裹在他头上的衣服。只见他紧闭双目,面色惨白,精魂无依,失了神志,身上有几处破洞,多处擦伤,但并无大碍。我汇聚灵力于指间,点向他的气舍,少年缓缓睁开眼睛,直视片刻,复又闭上。
  我站立起身,沉声道,“还不醒?”
  少年闻声反弹,兀地坐起,大喊一声,“啊!”
  他踟蹰片刻,一阵左顾右盼,摸索身上,惊惶不安,结舌道,“我…我…我还活着?”
  “是。”我冷声答道。
  他抬头望向我,表情慌张,“啊?你…说什么?”他边说边拍打左边面颊,喃喃自语,“我的耳朵怎么了…好像…听不清…”
  我观察须臾,见他已找不到耳朵位置,便知是因刚才奔驰过快,他这般凡夫经受不住,左耳聋聩了。
  “哎…刚才…”少年紧拧眉头,问向我,“刚才怎么回事?”
  我摘下面巾,整理衣容,徐声道,“我说过,任凭弱水三千,只可取一舀饮。你却贪心不足,多喝一口,以致犯下大错,招来弱水巨风。”
  少年侧耳倾听,许久方才听懂,“是…是我?”
  我未有以应,八百里流沙险恶,抵不过弱水一瓢,可人心的欲望,又岂是一箪一瓢能盛得下的。葬身弱水者,何止千万,暴骨沙砾,皆因一“贪”。
  忽地一声炸响,鸷鸟惊飞,我闻声而起,飞身眺望。见远处山间,有多处版筑石楼,依山而建,方才声响,发由其间。其上野竖旌旗,纵横士卒,遍布绿野,似是正有战事,不知是否为三苗的军队。只是这凤麟洲乃是世外之地,怎会有如此多的版筑,难道还有人居住在此?
  “怎么了?”少年慌忙起身,捂着伤口,快步走至跟前。“出事了?”
  我颔首道,“过去看看。”
  少年正要退缩,见我神情凛冽,生生将托词咽下,思忖片刻,诚恳道,“我…我跟着你。”
  我拎起少年,一跃飞上崖石,寻着战事而去。许是喝了弱水的缘故,少年远比之前有力气,他紧紧抱住,安稳许多。途中俯视,其下大小版筑,或方或圆,皆为四周封闭,中间天井,夯土结构,垒砌而成,黄身黑顶,形制精巧。望这筒形的建筑规制,暗和穹宇之象,不知此处与天界是否有关。
  我们行至近处,隐没树丛,化为步行。少时,便见前方三军集结,列成方阵,驻扎于版筑中最大的一栋圆形石楼的期门前。军士穿戴辎重,厚甲沉靴,目不斜视,神情紧绷,正待前方将领的军令,蓄势待发。看情形,将要打的,是场硬仗。
  “没错。”少年挪凑过来,说道,“这是我们三苗的军队。”
  我转首看他,食指竖于唇前,示意他收声,他如今耳朵只有一边听得见,对声音的感知不同以往,话声过大。
  少年聪明机灵,赶紧捂住嘴巴,观察左右,幸而未被发现,压低声音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如此多的士兵严阵以待,这石楼内的怪异怕是非同小可。“前方将领中,那个是危?”我轻声问。
  少年挪到树后,紧张抬头,起身张望,少时回我,“唉?不对呀。”他一脸不解,拿捏许久方道,“危不在。”
  “确定?”
  “确定,这些应该是危出城后开拔的军队。”少年低下身子,笃定道“你看他们的铠甲上,都戴着金翅徽章,这是拜火教的印记。危不信祆教,他的部队不会戴这个,奇怪...”
  少年咬了咬拇指,看向我说,“感觉有问题。”
  我点头会意,停留片刻,沉声道,“去石楼看看。”
  我做出手势,示意石楼依山而建,后方无法驻兵,我们需绕道过去,方可避人耳目。少年看得明白,战战兢兢地点点头,随我一道潜入树林,向山而去。
  一路曲线前行,拐弯抹角,至石楼后方时,已是暮色沉沉,天色近晚。少年顺贴墙根行走,不时贴墙附耳,仔细聆听。楼内俱寂,异常安静,听不见半分响动,他一脸茫然,向我摆了摆手,表示没人。楼外大军列阵,攻门已是千钧一发,楼内却毫无声息,委实蹊跷。我拉起少年,纵身一跃,飞上楼顶,向下望去,不觉震慑心门。
  此楼最外环墙,仅有一门,便是被三苗大军堵住的期门,其余再无出口。而环墙之内,仍有环楼,共五个层次,层层迭落,环环相套,前低后高,每层皆有环廊,屋角飞檐,形如鸟翅。这建筑宏伟壮观,少则可容万人,设计精妙,砖瓦考究,合八卦之数,非是等闲居所。可如今放眼望去,各环走廊之上,遍地俱是尸骸,雨水混合着血浆浇灌而下,染尽层楼石阶,屋檐雨帘,尽是红色。涂炭惨绝,犹如万骨尸窟,堆积如山,不分老幼,尽数罹难。就潺流而下的血液颜色看来,死者应大多为人类,其中亦不乏神族。
  我紧蹙眉头,带着少年一跃而下,落于外环顶层走廊。仆一落地,双脚没入血水,腥味扑面刺鼻,我忍住不适,环顾四周。眼前死者,皆死去不久,无一全尸,血肉模糊,断臂残肢,此等惨状,非兵器所为,而是像被野兽撕咬所致。而就散落一地的满地刀兵看来,他们生前应是奋力抵抗,与之对决拼杀,但毫无招架之力,尽被屠戮。如此厉绝之兽,是为何物?我搜尽记忆,便也想不出世间还有什么兽怪,可行得此凶。
  一阵干呕声起,少年扒着栏杆,不敢睁眼,恶心不绝。他对眼前的血腥无力承受,额间青筋突暴,已至吐无可吐。我正欲上前,便听楼下传来巨响,定睛望去,有一赤色之物,冲破一层围墙,往院中奔去。此物状如虎豹,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足下生云,首顶白光。这怪物模样怪诞,我此前从未见过,它个头不大,但身形移动极快,跳跃之间,只见云光,不见其身。
  铿锵声起,一队士兵突击而出,手持火把,追向怪物。打头的两人一着湛蓝长衫,一着白银盔甲,分击两翼,联合进攻。此时,天空雷声大作,骤雨倾盆,四周顿时漆黑,风雨交加中,传来恶斗之声,火光飘忽,白刃交叉,却无法视物。我抓住少年,飞身跃至最里层的环楼走廊,借着微弱光亮,辨认战况。着盔甲者手持双戟,运使如飞,冲锋猛攻,上下翻腾,穷追猛打,但每每吃力,伤不得其分毫。观此人打法,勇武有余,而智取不足。另一边的着长衫者,手无寸铁,全凭法术,攻其不备,试图擒住怪物,禁其行动。此人举止之间,修为甚高,灵力深邃,周身青雾,飘渺出尘。那怪物几番猛攻,近不得那人分寸,自己反倒捉襟见肘,险被囚困。此怪十足狡黠,灵活变通,先攻弱势,假意攻长衫者,却猛然转身,发力打向另一方。身着铠甲者措手不及,立刻招架不住,节节退避,稍有失神,便被怪物一口衔住,咬碎了一臂。众兵士见其手臂断飞,筋骨成糜,便如飞蛾扑火般上前以身体顶住,看情形是要誓死保住这人,但结果皆为送死。
  “啊!”少年惊呼,“危!”
  他大惊失色,慌张焦急,似乎天塌一般,大喊大叫。他一手抓住我,一手指向断臂之人,叫嚷道,“快!快救他!”
  他这一声喊的声嘶力竭,响彻环楼。下面极力牵制怪物的长衫者闻声望向这边,风雨模糊中,我与他相视一望。刹那间,我脑中轰响,心房剧烈跳动,不敢相信眼前,有千百情绪汇聚一处而无处安放。
  那人亦停了身形,愣在当场,可转眼之间,便被怪物抓住破绽,扑将过去。那怪物使足力气,以闪电速度,击中那人胸口。他迎面受了一击,但身形并未退缩,下手稳健,抬掌击向怪物天灵。我心中惊悸,奋不顾身,祭出蛇矛,飞驰而下。电光火石之间,蛇矛破天而出,刺向怪物,斩向其颈。那怪物避之不及,被我长矛穿身而过,一时血溅当场,重伤奄奄,逃进了环墙。
  我挥下蛇矛,落地站定,身后之人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手掌冰冷,透着决绝。我转身靠近,抬首凝视,暴雨倾泻,浇透了他的衣衫,胸前的伤口中涌出湛蓝的鲜血,被雨水冲刷满地。他静静矗立,不发一言,大雨滂沱,滑过面庞,发丝凌乱,散落额间,一对青黛峰眉,星目神魂,容颜半分未改,仍旧玉面雍容。他的眼里,如一翦秋水,照出我的身形,青影若飘,以一种难以辨明的情绪望着我,深藏无尽。
  我心中百转千回,转自彷徨,扣弦辄止,蓦然一笑。周公,金风玉露不改,你仍胜却人间。
  四十一、 分生

  形具意则久,人因情而生。情这一字,我把它留在了我的岁月里,那段我最开心的日子。此后,我的眼里只有成败,没有情爱。彭曾劝我,往远了看,过了心里那座山,就开阔了,放下了。但我没有容人之量,我认为我的爱像一盘没下完的棋,就该静静地摆在那里,不再落子。
  我曾说一生无悔,这话说起来慷慨,但真的无悔吗?螣在我面前死去的时候,我如何?刚才周公被袭击的那一刻,我如何?若他死了,我后不后悔?我有多恐惧,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想失去他,这是我当时心里最直观的感受。情这字,你不见它就不存在了吗?也许翻过了那座山,看到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疾风骤雨,雷电交加,环廊之上,飞檐挂着水涡,直流矗落。
  “天意。”我望向他,轻声道。
  他目光潋滟,如晴空山色,徐声道,“或许我就是天意。”
  我一念伤怀,许久以来,我欠他一个解释,于是低声开口,“当初我不辞…”
  “没关系。”他嘴角浮起一抹笑容,温柔和煦,“你回来就好。”
  他理了理胸前的衣衫,运用灵力,强行将伤口的血止住,长出口气,“更好的是,你没忘了我。”
  我看见他衣衫里藏着的螭纹玉佩,一如他赠予我时温润无暇。我垂了眼帘,坦声道,“要记得的,我永远都会记得。”
  他看着我,静默无言,有时候,没有回答就是回答,无声胜有声。这感情不管是什么,至少此刻,我很温暖。
  一旁,少年小心地照料危的伤口,层层包扎。他刚才飞奔楼下,迅速在一片死亡的士兵中,将危拖了出来,匆忙背上了环廊。像他这样一个遇事退缩,好行小慧之人,紧要关头可以无惧生死,保卫自己的首领,看来在他心中,亦有大义。我看向危的伤势,不只没了一条手臂,还伤及肺腑,若是人类,已是活不成了。但他好歹是三苗神族,又有一身不低的修为,应该还能撑一段时间。
  危满头冷汗,疼痛难忍,大口喘息,侧身望来,恭敬道,“天神,连累你了。”
  天神?他在对周公说话,我不解地望向周公,他流着蓝血,难道他是神族?
  周公皱眉看向我,“我等等再和你解释。”随即对危说道,“那凶兽,绝不能让它逃了。”
  “是,刚才这位姑娘…”危侧首看向我,目光落在我手中的蛇矛上,身躯兀地一震,瞪大双眼,惊慑道,“你…”
  正说话间,天空一片昼亮,火光缀满夜幕,由远及近,飞纷至来。待看清时,方知是万道冷箭悬着烈焰放矢投壶,密密层层,由环墙外射入石楼。箭身为以柘木制,首端尖锐,尾端粗钝,涂抹炼油,横穿屋室,无阻无碍。刹那间,五层环楼,烧起冲天大火,过境之处,尽被燃焚。周公以怀抱相抵,纵身将我推至屋内,转身发动气障,阻挡无数弩箭。危亦带着少年冲进屋内,幸而未被燃及。
  周公望向火海,眼中透着寒意,“这箭火非同一般。”
  我随他望去,屋外暴雨冲刷,火势非但未有半分减弱,且遇水则强,炎虐暴涨,黑烟冲天,阵阵恶臭扑鼻。观这气焰,与当日鹿台塔顶的青桐火,如出一辙。我与周公对望一眼,两相明白。看来,三苗祆教与鹿台何罗,是一本同源。
  少年跌落地上,坐起身子咳嗽一通,大声骂道,“这里面还有人呢,他们就放箭?不射死我们也烧死我们了。”
  危一直盯着我,满面疑虑,听闻少年大喊,便撑起半边身子,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耶劳。”少年连忙跪地,“耶劳”是三苗子民对首领的称谓,急促道,“外面有好多我们三苗的军队,他们是在你们出敦薨城之后开拔的,现在集结在石楼外,把大门堵住了。你们打那怪物的时候他们不进来帮忙,现在竟然往里面射箭,我看见他们盔甲上,有金翅…”
  危一手握拳,怒击地面,脸上抽搐,愤声道,“拜火乱臣这是发动政变,想在凤麟洲杀了我。以擒杀凶兽之名,将我困死在此处。我低估凶兽险恶,兵败至此,三苗危矣。”
  “耶劳。”少年连连叩头,“我身边这个姑娘,法力高强,她能帮我们逃走。”说完,少年转身,渴求地望着我,眼里急出了泪。
  危冷笑一声,跪而站起,一身浴血。单手拿起一戟,抬手指向我,两眼血红,杀气腾腾,“你,还装吗?”
  我不动分毫,无视贴到鼻尖的戟刃,未有以应。身后的周公闪身抬手一击,将危手中的戟挥落,冷声说道,“住手。”
  他被击的一个跼蹙,险些倒地,少年忙上前搀扶,不解地看向我和周公,“你们…这是干嘛?”
  危一把挣脱少年,崩腾雷吼,“巫咸!”
  一时之间,屋外闪电飞光,屋内阴沉寂静。每双眼睛都盯向我,有恐惧,有仇恨,有不解,有不信。危看着我,满身的复仇杀欲,狂热而激进。他仿佛忘了,楼外还有无数的铁甲尖兵,正待将他粉尸碎骨,焚成灰烬。他视我如同妖魔,那又如何?我似乎从来不是什么正义之辈。他三苗将我编排成童谣传唱,不就是想要这效果。如今看来,效果虽然不错,可实力还是差了一截。毋须多言,没什么好解释的。
  “怎…怎么可能…”少年怔住,张着嘴巴,再说不出话。
  周公隐晦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未吐言。
  “你这蛇矛底下…”危悲愤欲绝,汇聚灵力,周身旋风四起,将他裹在其内,尘土飞扬,助长本就肆虐的火势,狂声喊道,“杀了我多少三苗子民!” 话音落下,极速向我袭来。
  周公脸色一变,怒气腾起,挡至我跟前,与危交手,不留余地。危的修为本就远在周公之下,如今又重伤在身,周公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我紧皱眉头,移身上前,蛇矛反刃击挡危的风刀,回身望向周公,示意他勿动杀念。
  周公见我执意,便后退一步,横眉冷对,警惕观望。我手腕一震,将危撞于墙上,这本就脆弱不堪的小屋,禁不住这般激烈,轰响一声,倒塌陷落。扬尘四起,火势蔓延,墙外仍有箭雨齐射,万矢不怠。周公抬臂挥出灵力,弩箭纷纷化为灰粉,一掌击出,浑厚的气障隔离四周火势。这青铜火不比寻常,极其难灭,即便是神族烧身,也很少侥幸。浴火之痛,如万箭穿心,最后多是自刎以求解脱。
  五层环楼,死尸尽数焚化,瓦当栏杆,栋梁机柱,纷纷倒塌。火舌吞吐,烧尽这楼里每一寸钉鳞,一座流年经世的宏伟版筑,正化为漫天的的土灰,弥散天际。
  我抬眼向前望去,危狼狈不堪,倚着半堵残壁,擦拭嘴角的鲜血。我摇了摇头,缓缓开口,“能耐不大,心气不小。你想寻我报仇,也该经纶治国,稳定三苗,而非如此强恃。死了你,正和了吐火罗的心意。”
  危听完,惨笑一声,“吐火罗...”
  “我来就是问你,他是谁?”我沉了脸色,冷声说道。
  “呵呵。”危抬眼看着我,一阵讥讽,“大巫咸死了三千多年,如今回来,要来问我吐火罗是谁?可笑,可耻。”
  我叹了口气,缓步走至他跟前,徐声道,“难道你我现在不该合作吗?”
  “合作?”危勉强起身,一脸荒唐,“和你?”
  我盯着他望了一会,低声开口,“我为什么流放三苗,你心里有数,但好歹你们这些后人还是神族。吐火罗掌控三苗,你觉得你的子民是什么下场?我听闻你不信祆教,仍尊女娲,你如果还算个明君,就想清楚该怎么做。”说完,我侧首,颇有深意地看了少年一眼。
  少年浑身发抖,吓得后退几步,吞咽几口吐沫,颤抖结舌,“耶…耶劳…她…说的有道理,我们先回敦薨,留得青山在,没怕没柴烧。现在…不能再打了,他们两个人,我们不是对手。”
  危呼吸不稳,急咳了几声,嘴角复渗出血,额间冷汗直流,看样子,伤势越拖越重了。他瞪向周公,心有不甘,“是呀,天界和昆仑,本就是一家,如今天神怎会为我得罪巫咸。”
  周公负手而立,眼中无任何情绪,开口道,“危,我来凤麟洲寻续弦膏,见凶兽为祸吃人,助你一道讨伐杀之。眼下你三苗分裂,发动政变,仗打到凤麟洲,火海蔓延,生灵涂炭,这可是天界管辖的地方。难道三苗要上为敌天界,下反叛昆仑不成?你最好如青...如她所说,方是明智之举。”
  危垂着头,沉默良久,复抬头时,已满面枯荣,仰天长叹。“我三苗何以至此?几千年来,饱经风雨,流离失所,众叛亲离,苟延残喘至今,沦落得被邪教利用。这都是拜谁所赐?是你,巫咸。你竟还来问我谁是吐火罗?昆仑出的叛徒你不知道吗?你十巫中是谁为祸人间,作乱各方氏族?昆仑出了这样的丑事,连带断我三苗万年基业,你巫咸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抑或你当年没将我们赶尽杀绝,今次回来,借刀杀人吗?”
  “巫罗?”我周身寒气毕现,一派肃杀,怒火直击天灵。
  “是巫罗。盘古,吐火罗,祆教教主,都是他。”危的每一个字都像铁鞭一样,拷打在我身上。尽管我早已猜测到是他,但仍无法接受,我的对手竟是女娲钦点,曾经和我同臣共殿的十巫之一。悖逆天道,亵渎女娲,串通敌我,毁灭玄都,践踏神族,涂毒人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竟然就在我死后的三千年里,在昆仑,堂而皇之的操控着他的阴谋。
  我必须杀了他,不止让他死,还要让他藏。他在这个世界上,连意志都不能剩下。
  我强忍着暴怒,哑声问道,“他在那?”
  “锡安。”危昂着头,吐出两字,轻蔑地看着我。
  我已得到我要知道的,蓦然转身,向石楼院中走去。四周火海炎虐,刮起逆转旋风,不顾一切地朝我袭来,却半分进不得我身。院正中,有阴阳两口水井,一深一浅,一清一浊,一温一凉,一甜一苦。我静静地站在两口井中间,就如同站在太极之上,昂首闭目。我,非黑飞白,非阴非阳,非死非生,非有名非无名,唯有一念,抱元守一,置心一处。我从不在乎世人如何看我,因为世人看不全我,我在乎的只有我现在是进,还是停?也许这样太锋利,也许有一天我会改变,但不会是现在。
  这两口井中,有一口藏着凶兽,他被我的蛇矛刺穿,现正性命危浅,躲在此处,想趁凌乱之际,逃之夭夭。我心念一咒,双手结印,两口井中井水狂卷而起,吸起千丈,直入云层。水光接天,地脉喷涌,那凶兽被猛地击飞,摔落地上,溅了一地鲜血,接着便一动不动。它歪着头看着我,眼中泣泪,充满哀怨。它呜呜哭咽,挪动利爪,向我一寸寸的靠近,满眼乞求,口中断断续续地囫囵吞吐。
  周公快步上前,将我挡在身后,盯着凶兽看了片刻,“他似乎在说话。”
  我未曾料到,仔细聆听,发觉他发出的声音,的确是在重复一个语调,且这种发音像是蛇语。
  “救我。”周公面带疑虑,转身望向我,“他说的是‘救我’二字。”
  我点点头,仔细思量,这怪物无论从何处看,都不是蛇族,但竟然会用昆仑的语言,况且,他为何向我求救?
  我正要上前探查,忽而一声骤响,石楼最外层的大门被推倒在地,将士一拥而上,厮杀声起。看情形,他们正向院中层层推进,不用一刻,便会攻至中心。我心中打算,眼下能战的就我和周公二人,且他还受了伤,仅三苗的这批军队就够难应付,何况也许别处还有埋伏,这场仗一来是要硬拼,二来还得智取。
  正思索时,凶兽眼神忽然一转,立刻变了性情,眼神异常凌厉凶狠。它滚地而起,丝毫不顾伤势,直冲楼顶,几个飞跃,向远处逃窜,身形飞快。
  “快追。”周公急切道。“这怪物突然变化,不同寻常,它似乎是去找谁,你追上,兴许能找到什么。”
  我看着凶兽逃窜的身影,渐渐没入夜色,心中焦急,却挪不动步伐。我与周公有同样的想法,它刚才靠近我时的举动,不是佯装善意,而是真的在向我求救,且这感觉毫不陌生,它到底是谁?
  连声巨响,第四层,第三层的环楼门接连倒塌,三苗的军队,势如破竹,转眼便会攻至跟前。我现在无论无何不能分身去追凶兽,于是笃定道,“不行,我留下。”
  “你走,我可以。”周公越发焦急,眼中满是坚持,“相信我。”
  又一层石门攻破,三军与我们只有一层相隔。我半刻都无法犹豫了,走或者留,我必须决断。
  周公拉过我的手臂,双眉紧皱,低头凝望。他的眼睛,清亮的如悬泉相扣,冥冥微下,“以前我认为那句话很重要,我一直想对你说,因为我觉得说了就是一生一世。现在看来,说不说也没什么分别,有些事情我从来没变过。”
  他的手掌覆着我的手,温暖地可以化开积雪坚冰,他拿过我的蛇矛,低声道,“把兵器留给我就够了,快走。”
  我握紧双手,终于下定决心,“来找我,我等着。”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他的嘴角含笑,“我是贰负,我不再是周公。”
  我被推跃屋顶,闻身后杀声大起,汹涌戎兵如土淹滚浪。我无法回头,身边的景色不断变化,我却分不清楚快慢,我的眼前,晶莹透亮,从来没有如此看清过暮色。
  四十二、分裂

  我一路飒沓流星,追踪凶兽,程中隐匿身形,巧夺地形,凶兽并未察觉。直至出了凤麟洲,行至弱水畔,已是天明,这怪物警惕环顾,迂回取道,几经辗转,终不再前行。我藏在暗处,凝神观察,它行动诡谲,似乎在进行一番激烈的挣扎,一时望弱水惮慑,畏惧靠近,一时又恨不得直冲进去,跃跃欲试。我难以揣度它这反常举动背后的原因,于是决定不再拖延,速将其擒获。
  我疾行而出,攻其项背,所击之处,是它全身当中唯一还像蛇的部分。我掌间灵力大盛,划然长啸,风沙震动,紫雾流光,许是因心中烦乱,这一击我未收住力道,下手颇重。那凶兽猝不及防,被打的震飞数十丈,后背白骨乍现,没了血肉。
  我胸中气郁,踱至它跟前,一把揪住它的角,竖拔起来,看向它的眼睛,用蛇语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那怪物四肢晃荡,鲜血喷张,身形绵软,再无力反抗。它血红的眼睛逐渐现出黑瞳,幽幽弥弥,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绝无望,不过好在还没死透,仍吊着一口气。它张口断断续续地重复两个字,说时泪如雨下,凄凉沧楚。
  我仔细辨认少时,待听清时,震惊无复,赫立当场。它所说二字,竟然是“窫窳”。
  我难以置信,倏然变色,脑中飞快闪过,‘北方烛阴的儿子窫窳不作为,以少咸山为首的十二座北山连着大旱了七年,饿殍遍野,赤地千里。昆仑惩治窫窳,派其前往八百里流沙黄曼,看守弱水,每年只可取一舀饮水,令它受尽烈焰蒸沤,干渴无津之苦。此后,派肥遗驻守北山,若有旱情,迅速上报。’我在太行山谷曾见过双身蛇肥遗,当时一念即逝,无法深究。如今身处弱水,竟疏忽了窫窳若戒期未满,理应看守在此之事。
  我连忙松手,将其放置岸边,抬手挥来天边一云,为其遮挡毒日,沉声问,“你如今为何这般模样?”
  窫窳满脸覆泪,气若游丝,口舌迟缓,虚声说道,“我被推进了弱水,出来就成了这样。我神智迷乱,时而清醒,时而昏疯。每每失控,便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一般,出去吃人。我反抗过无数次,甚至自杀,却根本无法控制身体。”
  我大为惊骇,抬手轻轻翻过它的身体,见其后背裸露的白骨,盘蜿扭曲,骨缝炸裂,错断拼接。这的确是蛇族的骨头,只是被改造的面目全非,窫窳身上本该连贯的一条强健脊骨,生生被腐蚀成了支离破粹的骨节,骨节间生出红色血刺一般的坚硬之物,蔓延支撑全身。这便使得它从原本的蛇形完全变成了一另外副模样,成了似虎、似鹿、似牛、似驼的“四不像”。
  我倒吸口气,若不是亲眼所见,何以能信一介神族,竟被如此残虐。“是谁把你弄成了这样?”
  窫窳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似乎难以忍受残酷的回忆,颤抖说道,“我只知道,推我进弱水的,是一双手指上写满符文,左右手背上各绘一棵建木的手。”
  建木?我心中不明,若说古建木,原在昆仑之西的都广之野,上有九欘,下有九枸,因在其树下下发声无响,站立无影,被昆仑尊为圣树。不过在很久以前,这棵树就已经枯死,仅留有树干,再无枝叶。它的树种,顺风飘洒去了西方,后来在西海一代的山谷间,广泛植株,覆盖甚广,建木也从圣树变为了凡木,泯然于存。可这树为何会在推窫窳入弱水的手上出现?难道有何寓意?
  正思索间,窫窳忽然抬首,眼放精光,面色鲜红,须发飘扬,几番张口,极力要说些什么。它即将身死离魂,这般表现便是撒手承当的回光返照,我立刻施灵力于其额间,强留神魄,聆听其言。
  窫窳索气侧足,悉声道,“我快要解脱了,这些年不知有多少人命丧于我手,每次吃完人,我都被强迫回到弱水底下躲藏。待清醒时,忆起种种,便觉在这阳世三间,生不如死。如今,我万念俱灰,只有一事还放心不下。我死之事,家莫知闻,吊祭不至,精魂无依。我求你去钟山向我父亲报丧,告诉他我的遭遇,和他说儿子不孝,儿子错了,但我想回家,将我的灵魂招回北方…”
  窫窳泣泪不止,正在弥留之际,却未有任何征兆,眼神突然刹变,复成猩红,唇齿开合,张口便向我咬来。我应变及时,退避远离,仍未免受伤,手腕淌血。待稳住身形时,他已只身跳进弱水,急速下沉。我飞身跃空,伸手抓去,却还是差了一分,未能触及。我紧皱眉头,俯视水中,窫窳面朝水面,诡异一笑,抬起利爪,刺入颈喉,那神态似嘲讽挑衅一般,奸邪狡诈,扭曲狰狞。我不知窫窳此刻神志的是谁,但我真实的感觉到了另外一份的气息,残忍而猖獗。他知我不能入弱水,便令窫窳自我了断,尸沉水底,而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可奈何。
  我心中愤怒难当,颦眉自愧,未免切齿。窫窳之死,我亦难辞其咎,若我能及时分辨,许还有转机。这窫窳虽是服役罪臣,但其背景却铁幕重重,大有来头,他父亲烛阴是连女娲都要礼让三分的昆仑远古神袛。窫窳是烛阴少子,生下来便深得烛阴宠爱,被赐掌管十二座北山。君似乳虎,不分黑白,其间窫窳多次仗势为乱,致使北方灾祸不断,一片狼藉,而烛阴却屡屡护短,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昆仑声讨无果,忍无可忍,终决心严惩窫窳,以正视听。据传,为此女娲曾亲赴钟山,缓和烛阴,方才顺利抓了窫窳,未再起祸。可如今,窫窳服刑之期,死在了弱水,且被摧残戕虐至极,生无所归而死无以为坟。此事若烛阴知道,势必要为其子报仇,而今女娲不在,他更加不会放过昆仑,赫怒之下,列车马并骛,溃万钧争逐,定是一番血雨腥风,水深火热。
  我收了法术,落于弱水岸旁,一筹莫展。若是旁的神族,我还可应付,但偏偏是烛阴,几乎不可能息战而化干戈。我曾经有缘拜访过烛阴几次,我与其相对,能看到的只有他的口鼻,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至于他的全部相貌,我是从未见过。有说他身长千里,我认为此数虽然为虚,但并无夸大,人寰万物在他眼前,就如同蝼蚁蝇蚋,吹则坠,呵则举。他活了多久我无从得知,但想必是比我这种万岁的蛇要大出几个辈分,我甚至觉得,他可能比女娲还老,只是无处求证,至于修为,便更是无法想象。
  我无奈叹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窫窳的丧唁,我须亲自去钟山报传,一来显示女娲宫诚意态度,二来也可第一时间掌握烛阴的举动。我抬手轻抵额头,两眼望向弱水,水面微风阵阵,波澜不兴,看似平静,却悄怆幽邃,凄神寒骨。我心中思量,依窫窳所说,他被丢进弱水,出来便成了怪物,难道这水可令神族变换?我惟闻此水不载草芥,毫无浮力,世间生灵落水,再无所出,可为何窫窳变身怪物,便可自由出入?这弱水之下定有诡异。
  此时,一阵凤鸣声起,远处凤麟洲腾起一片金红,火凤艳色盖遮青山,翩然飞舞,蔓延山下,向弱水方向疾飞而来。望其起势,声析江河,山川震眩,鸣声发聩,长啸于天,殷声呼之动地。凤这瑞兽,最为清高,身负八德,忠贞不二,其性情刚烈,半分容不得侮辱,宁愿一死,亦不委曲求全。如今,不知洲上出了何等大事,竟然惊动数万火凤倾巢而出,浩浩荡荡,愤而击空,这般情景,我亦见所未见。
  我敛衽变色,一跃起身,沿路折返,速回来时之地,手犯凉意,心中惴惴不安。这般惊凤疾呼,怖兽辟易之象,并非祥兆,但愿贰负已于战中全身而退,不曾出事才好。正疾行时,发现身下一人飞奔快跑,大步下山,我定睛望去,他身上还背着一人,银盔甲胄,蓝血侵染。
  我纵身一跃,挡至他跟前,蹙眉问道,“怎么就你二人?”我看向少年,一身熏黑泥泞,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肩上还背负着足是他两倍有余的危,看样子已是昏迷。
  “你…你,快走,快走。”少年咽了口吐沫,气不连声。
  “周…贰负呢?”我忙问。
  “你说,那个天神?”少年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们没在一起?”我心中越发焦躁,难掩怒意。“说!”
  “啊?”少年吓得激灵,遂将危放在一旁的岩石,仰面喘了口气,一脸悲观,“天神杀了好多三苗叛军,眼看便要脱困时,出现一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铁甲钢盔,手执长剑,像是个将军。那将军开始与天神比试屡落下风,几次不敌之后,竟一下子自己燃烧了起来,连他的马都烧成了一团火焰,冒着黑烟。那将军燃着火,再次举剑杀向天神的时候,比之前强了不知多少倍,几下便把天神击退一角,直剑斩杀。天神挺身挨了一剑,趁势近身时,也将你的蛇矛穿进了对方身体。那将军仰天尖叫,跪地而死,浑身浓烟卷的老高,臭不可闻。随后我看见天神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是施了什么法术,竟引来这洲上所有的凤和麟从两边的山上出动,上下夹击山里的叛军,乌央央浩瀚一片,叛军死的死亡的亡。那时,天神执意让我带首领先走,顺弱水河一路出沙漠,回敦薨城。我没办法,只能听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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