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古老灵魂的自述,如果你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够了,他人呢?”我问道。
  “我走之前,他还在石楼里施法召唤...”
  我不曾听完便腾空而起,往版筑飞奔,身后少年大喊,“你还回来吗?我…”
  我心无旁骛,一路决骤矫飞,以求最快到达。待至石楼时,满眼排户破牖,殒瓦擗屋,已再无原貌。战死残骸,芟夷斩伐,如同锄耨之草木,丧乱流离。我已能想到,当时战况之惨烈,天阴鬼哭,刀兵伺便。贰负以一己之力,寄身锋刃,对战骄敌,纵使身怀绝等修为,想要全身而还,怕也是不能。我伤心惨目,嘴角有些颤抖,放眼望去,这战场之上,哪还有生还?只余下硝烟弥漫,横尸遍野,寒风萧瑟,扬起灰烬。
  我一阵眩晕,口吐寒气,手掌麻木。临行时他说的那句话一遍遍在我心中重复,“一约既定,万山无阻。”在我看来,山算什么?纵使隔山隔海,我平了那山,填了那海便是。可是他呢?他在哪呢?我闭着双眼,多希望再睁开时已是春天,我再看不见这荒蛮的战场,再不用伫立在此等着,等到心越来越疼。我听着耳边的凤鸣声渐远,逐渐隐没在我身后,周围空幽寂静,草木无声,唯有我的心跳,还在怦怦作响,此刻,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生都未有过的疲惫。
  “我是贰负,我不再是周公。”
  我就这样站了很久,脑中仔细想着他对我说的话。他说有些事他从没变过,不过如今不图一世了,只图一时。什么是一时?一时之欢?还是一时之喜?一时…一时…我蓦然睁眼,心中石破惊天,声如裂帛,飞身而起,追逐着凤和麟的行迹,奔赴前行。耳畔狂风呼啸,响振坤轴,心中却坚如磐石,再无凄沧。只图一时?对,他不会死。他如果图的是一世,便会如同周公一般,牺牲小我,为我披荆斩棘,令我无后顾之忧。可如今他是贰负,不再是周公,不再大爱成仁,他要的是眼前,便不会甘心丧命,只活在我的回忆里。
  我行至弱水,望见成群的瑞兽环结水畔。高贵如凤,轻啄弱水浇灌于配羽之上,振振如麟,趾高气昂,头角展露峥嵘。围聚正中一人,湛蓝衣衫,如灯火荧月,缥缈翩跹,横握蛇矛,遗世独立。
  我落地站定,迈步靠近。
  他闻声转身,脸上映着弱水的波光,恍然一笑,凝望着我。
  我一直以为从一方走向另一方,这条路应该很长很慢,但此刻却觉得难不难走,要看谁在对面等着。
  我站在他身前,正要开口,他却整个身体骤然向我倾倒,一把搂过我的肩膀,将一身的重量架在我身上。我紧靠着他,弯臂搂住他的腰,将他撑住,连忙问道,“你伤得很重?”
  “很重。”他沉声说,头低垂着,看不见表情,他长出口气,吹过我的面颊,“你去哪了?”
  我心中颓唐,蹙眉说道,“回去找你,你没在。”
  “我知道。”贰负浅笑,“我只想听你说一遍。”
  我心中撩乱,竟无言以对,他从来都是这么直接,毫不掩饰。我抬手推向他,催动灵力,查看他的伤势。前胸原本被窫窳袭击的伤口再次裂开,右腹被利剑刺穿,伤及脏器,但已被他用灵力锁住,暂无生命之忧。虽处置得当,但整个伤情不容乐观,需尽快救治。
  “跟我走,你的伤不能耽误。”我说完,便将他固定在身侧,心念一咒,腾空而起,往地界新都而去。
  途中,他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当初,一步之遥,一生距离。同样的事,不会再现。”
  我听了心中豁然,朗声答道,“千古无同局,你我之间,有机会验证。”
  各位久等,更晚了,不好意思
  四十三、狭路

  人类总喜欢给因果加上一种上合昭昭、下合冥冥的注定选择,称其为“天命”。就如同三苗的那个少年,谁也想不到,在三苗彻底分裂成了吐火罗部和三危部的多年之后,他成为了统一三苗的人。就是这个当初一心想带身为娼妓的母亲离开敦薨远走高飞,在拜火教圣殿的墙缝里藏满了钱贝的年轻人,最终率领三危进入西海,征服了当地的吐火罗部,建立起了一座庞大的帝国。关于他的故事很多,最为人熟知的便是他晚年开始崇信佛教,并大力弘扬,在国内大肆建造极其壮丽的寺院和佛塔,惊艳世人,名为“犍陀罗”。当然,他还有许多传奇事迹,比如他因聋了左耳而被叫“聋子皇帝”,曾经在沙漠里喝过“神水”变得力大无穷,日行千里而半分不渴等等。
  一个出身卑微的男孩成了传奇大帝,这恐怕已经超越了幸运的范畴。我不知道,也无意知道他如果没有遇见我,没有被我抓去弱水,没有护送危回都城,他会是什么命运。我自离开弱水后就再没见过他,但听说他多次打点钻营,拜托神族给我传信。他恳求再次见我,他说我从没问过他的名字,他觉得很遗憾。我记得他最后一次托人带来的,是一封用水文写成,且笔体歪七扭八的信。上面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是我的天命。予,手书。”
  我就这样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名字,并且成了他一生中如同流星般一闪而过的“天命”。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天命,区别就在于是否能遇到并抓住,抓住的是天命所归,抓不住的就成了造化弄人。
  我回到新都的第一件事,便是安排贰负医治,一路奔波,他因把大部分灵力都用于了压制伤势,已经陷入沉睡。回到大咸宫,我快步走进庭院时,迎面看见的却是白素和抵言谈甚欢,眉开眼笑的画面。我一阵蹙眉,我去了人间三天,按照地界这个季节的时间,大概是两个月,想不到短短的时间,他们竟如此熟稔了。
  他二人见了我,亦是一惊,白素忙跑过来,而抵则笑容可掬,起身招呼,“老大,回来了?”
  我无暇理会,径直踱至后院寝殿,在情谊这方面,我一向不狭隘的猜忌,即便对方是大名鼎鼎的风流巫抵。我走进寝殿,将贰负平放榻上,传令侍卫请彭过来看诊。白素紧随我身后,慌忙地跑进殿里,见到贰负时,震惊赫立,目瞪口呆,“他…他…”
  我抬手示意她轻声,莫要打扰伤病,向她递了眼色,去外面说话。
  白素轻捂朱唇,连忙点头,转身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临行时仍频频回望,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看向贰负,他面色苍白,神态宁静,安适淡然,未有异变。我查看了他的脉象,寻体内至来三,来往极慢,是沉迟里冷之象。这脉象寻常时表凶升,但对于重伤的病者来说却是稳定安全之兆。我稍松口气,将贰负的头抬起,垫了角枕,盖上裀被,便起身出了寝殿。
  白素见我出来,急忙上前,“那人是谁?怎么长得和周公一模一样?他怎么了?”
  “受伤昏迷。”我低头望向白素,她气色不错,衣着干净鲜亮,周身散发着灵动,比之在太行时,精神好了许多。我缓步走向大殿,随口问道,“住得惯吗?”
  白素跟在一旁,点了点头,“现在很好,刚来的时候都快吓死了,整天提心吊胆的,不过后来巫抵就常来找我聊天。他说话很是风趣,给我讲了许多昆仑的事情,想不到他位居地皇,却能如此平易近人,谦和待物,真是难得。而且…”
  “恩?”
  “而且他长得也太好看了吧!”白素一脸叹为观止,称赞不绝。“风度凝远,萧然尘表。”
  我未有以应,在昆仑如果没听哪个姑娘夸过抵,那可能才是件稀罕事。穿过庭院时,瞥见遗落在石凳上的奢华罩服,我想了想,没再多问。
  进了大殿,丹樨旁已经堆了不少公务,御事官分拣要紧的急务放在这里,其余的放置案牍处。我坐于丹樨之后,抬手燃起青灯,逐一翻阅。
  “你回来就忙啊?”白素嘟囔了一句,不情愿道,“都没说几句话。”
  “你说。”我抬了抬眼睛,“我听着。”
  白素悻悻然地坐在一旁,托腮问道,“你…去哪啦?怎么带回来的那个人受伤了?严不严重...”
  白素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每个问题解释起来似乎都没必要,我便没有作答。
  她等了一会,见我并不开口,语带沮丧,“问也白问。”刚说完便猛地一惊,高喊道,“你受伤了?”
  我扭头看看她,随口道,“无碍。”
  “我看看。”说完便拉过我的手,翻开衣袖查看我被窫窳咬过的伤痕,“这么大一个伤口?”
  白素瞪大眼睛,嗔怪道,“还说没事?
  正说话间,门外侍官来通报,说彭来了。我正要传令,彭便已经自己冲了进来,“咸,你怎么了?伤…”
  他见白素在一旁,有些讶异,随即定睛看向我,一脸焦虑。
  “不是我。”我扭了扭头,说道,“在寝殿,务必治好。”
  彭愣住半刻,会了意,便着了几位随侍去往后殿。他走后,我忽感一阵眩晕,涌现疲惫,手指揉了揉额间,却越发觉出困意。许是连日来的奔波劳顿,有些倦怠,我未曾细想,放下公务,闭目休憩。我听见白素跑出大殿,不一会又折返回来,轻声走到我跟前,将一件织物覆于我的身上,静静地守在一边。我闻着织物上的淡淡兰香,眉头渐渐舒展,缓释紧绷许久的情绪,宁静养神,弗役於物。
  半晌,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未睁开眼,开口道,“他怎么样?”
  “哦,我还以为你睡了,还想先不打扰你。”彭收了脚步,徐声说道,“这伤是能治好,只是…”
  “只是什么?”
  “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听他语带激动,便睁开眼睛,蹙眉问道,“你想说什么?”
  “…”彭有所顾忌,看了看白素,似乎不想她在场。
  白素不明就里,呆了片刻,左右看看,终才会意,轻咳了一声,“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不喝水。”彭补了句,“他喝酒。”
  白素面带窘态,一阵尴尬,低声应了应,便小跑着出去了。
  我望向她的背影,拉下身上盖着的衣衫,起身走至彭跟前,“你在刁难她。”
  “是么?”彭神态自若,面上浮起一笑,“多少年了,你带谁回过大咸宫?教教她规矩不好么?”
  “墙风壁耳。”我无奈道。
  “要不是你让人家骑着你飞黄划过新都上空,也传不开吧。”彭饶有兴致的望着我,“昭然若揭,甚嚣尘上。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女子能令你动心,原来不过是一条普通的白蛇。”
  “谣言。”我开口道。
  “我也这么认为。”彭犹豫了一下,晦涩道,“除非你拿她当螣的替身。”
  我看着彭,冷冽阴郁,怒色滋生。众所周知,我极其忌讳旁人和我提起螣,这么多年,几乎没有谁敢在我面前说起她。
  彭举起双手,向我连连摇头,致歉他的多嘴,“别生气,这也不是我说的。”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不发一言,隐忍火气,终未发作。
  彭讪笑两声,继续道,“她凭空出现,自然众说纷纭,传言传得凶了,便是什么样都有,你...也别在意。不过,你刚出了这样的绯闻,两个月后,你就又带回来一个,这次还是个天神。”彭摇了摇头,“而且这位天神还是天帝贰应的儿子,贰负。”
  我沉声片刻,遂问,“所以呢?”
  “我要是你,就赶紧把他送回天界。”彭脸色一变,郑重道,“他可不是什么善类。”
  “你怎么碰到他的?”彭问道。
  “三苗内乱,打到了弱水凤麟洲。”
  “凤麟,原来如此,他是去寻续弦膏的吧。”彭叹了口气,正色道,“这贰负是天界第一武神,颇喜杀戮,嗜血残酷,而且城府极深,心狠手辣,看似岸然,却是个十足危险的角色。他善使一柄彤弓,曾经射杀了他九个兄弟,只剩他一个。凤麟洲上的凤喙及麟角,合煎作膏,名为续弦胶,又叫连金泥。此胶能续弓弩已断之弦,刀剑断折之金,贰负去凤麟洲,应该是去给他的彤弓断弦上胶的。这凤麟洲起初没有人类,仅有一部分厌离昆仑的出世神族和一些隐姓埋名之士居住,算是超脱世外的地方。后来,人类得知了此地,便不惜千里跋涉去访仙求药,大多都死在了流沙黄曼,但还是有一些侥幸活下来的,并且还经受住了弱水的考验,成功到达了凤麟洲。这些人类后来就再没回去,留在凤麟洲和神族居住在一起,繁衍生息,逐渐融合。如今,这片地方已有近千年的历史传承,他们归顺了天界,由天庭掌管。”
  彭说完,神色凛然,“三苗属于我们昆仑流放的氏族,却内乱打到了凤麟,难怪贰负会出手。在天界的地盘闹事,依他的作风,估计三苗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听彭所言,我方知为何贰负可以令数万凤麟瑞兽齐声出动,驱赶三苗叛军,原来他便是凤麟洲的司持首领。
  “现在三苗怎么样了?”彭侧首问我。
  “三苗祆教猖獗,已经严重分裂。即便死了部分拜火叛军,局势也不会改变。况且他们的首领危,也命不久矣。”我神态冷凝,抬手搭上彭的肩膀,沉声道,“拜火教由西向东,蔓延至此,你平日与人间教派联系甚密,怎么没听你说过?”我贴近彭的脸,压低声线,“你有事瞒我?”
  彭侧目望向我,眼中看不出情绪,停了片刻,说道,“你怀疑我?”
  我嘴角勾起一笑,盯着他的眼睛,“别害怕。”
  我拍了拍彭的肩膀,“我已经查出了罗便是祆教的吐火罗,他号称盘古,现在就在锡安山。商王帝辛饲养的何罗也是他从具区泽放出来的,并且用何罗点燃了青铜火,现在他操着这火,到处为非作歹。”
  我颇有深意地望了彭一眼,没再说话。
  此时,白素低着头从殿外进来,手里拿着双耳青铜酒壶,和一对爵。她正要走进,见我跟彭气氛不对,便一个趄趔,转身朝外走去。
  “回来。”我唤住白素。
  白素扭头朝我使了使眼色,一脸不知所措,进退两难,只好呆立在那。
  彭低了低头,欲言又止,淡漠一笑,“贰负的伤,我的随侍在后面医治,可待痊愈,我便先走了。”说完,负手前行,越过白素,出了大殿。
  我望着彭的背影,心中复杂,莫名难过。
  白素来到我跟前,端着一爵酒,支吾道,“你们怎么了?彭祖,他…”
  “你以后不必做这种事情。”我接过爵,一饮而下,“你不是我的嫔妃,也不是大咸宫的佣仆,你就是你,无须理会非议。”
  白素咬着嘴唇,愣住片刻,随即灿烂一笑,“好。”
  我放下酒爵,回到丹樨之后,继续看阅公务,白素坐在我身旁,满面春风,轻松闲适,仿佛又回到了太行洞府。
  我一夜通览公文,所做的批示,大多都是力牧、大鸿关于点兵时的将领调动,任命安排,以及惩治军中贪腐的政令。此外,将赴夜宴的各大氏族,邦服外戚,将领统帅,股肱大臣以及威望名仕的一份名册定好,交予御侍官,传达给风伯。
  抬首望向殿外,已是天色微明,朝露时分。白素在一旁熟睡,她呼吸均匀,颇为安稳。我起身步下丹樨,朝后院寝殿走去。
  推开门,殿内禀明烛火,有几位身着医服的侍官,仍在照顾贰负的伤势,看情形是不眠不休了一夜。他们见我进来,连忙叩首拜服,齐呼,“大巫。”
  我缓步走至卧榻跟前,望向贰负,他的面色已有所好转,气息也不再如之前那般虚弱,看来彭的治疗颇为奏效。我示意这些医侍继续工作,不必拘泥缛节,众官听命,复于忙碌。
  我在贰负边上坐了一会,思绪万千,想理出些眉目,却发现我对他仍是知之甚少。我望着他的脸,自嘲一笑,我可能从来没理性地认识过他。

  四十四、点兵

  日出而霏开,雾蒙蒙的阳光清冷地洒进寝殿,在贰负的脸上笼上一层烟漫,晦色迷深。不知不觉,我已经在这里坐了近一个时辰,一位医侍端了一盏煎好的汤药,恭敬行礼,双手奉上。我颔首示意,医侍领命,便跪在贰负塌前,喂其合顺服下。
  我两肘撑在腿上,顷身而坐,闻着浓郁的药香,思索着彭走前对我说的话。多年来我与彭交情笃厚,这在昆仑是共知的事。我作筮,彭作医,这是女娲在设立十巫时,给我二巫安排的司职。在此之前,医卜不分家,我亦精通医术,彭也深晓占卜,我们时常在一起研究,探讨,乃至彼此了解,欣赏。
  我曾经创造丸药,说起来比彭的汤药还要早上许多年。至于善用的禁呪、截根等疗法,决断死生,通达内外,更是比医术的识别证候、了解脉理、辨明药性、通晓医药之流程,要古老神妙的多。彭对这种禁、截之术颇为忌惮,认为一旦牵扯了“祝”,便超越了“医”的范围。“医”的目的是使病患的身体恢复健康,而“祝”通“咒”,是一种精神控制,涉及灵魂,影响太大。所以后来,彭把这些禁呪从医书里删去,以至如今的医侍,大抵只会辨别脉理,制定方剂。
  即便如此,彭在医药方面的造诣之高,对世间医学的奠基之深,神族上下,无出其右。他严谨治学,将医学十三科,著成《灵》、《素》、《难》三经,传布昆仑,广达至人间。成书之时,多次与我商榷,最终将祝由术中针灸、金簇的部分,简化纳入三经,虽然只是一些基础释义,但对后世医疗所起到的作用,却是巨大的。
  彭一生作医,却对自己的医术从无保留,乐于广招门徒,传承教授,这在昆仑十巫中实为罕见,尝有“桃李天下,悉在彭门”的美誉。三经中的《道藏》、《石室》两卷经典,便是由彭的弟子麻姑所著,后来她因在丹道修炼中的成就颇高,资质卓绝,被提拔为十巫之一,尊为“巫姑”。姑是彭最得意的门生,也是他挚爱的女子,他们一个操不死之药,一个炼木索金丹,这对伴侣,并称医术界最高的两座山峰。当然,彭向来不屑这种说法,一方面他对这种功利性质的奉承并不在意,另一方面,对于曾经的徒弟,如今的爱侣是否已经赶上并超越自己的医术,他向来持否定态度。这便导致了姑一直都在极力寻求彭的肯定,甚至不惜将自己隔绝在丹房里,宁愿每日与铅汞、朱砂、紫庚为伍,炼制金匮。对于他们俩,我一直难以理解,我从来不收徒弟,所以不知道爱上自己的学生或者爱上自己的老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曾问过彭,为什么爱她,却不能肯定她的成功。彭说这是两码事,他可以把什么都给她,却不能不忠于医,他们两方都坚持极致,注定只能相爱,不能相守。
  彭是一个宁可放弃所爱,也要保守医道信仰的巫。我从未怀疑过他对昆仑,对女娲的忠诚,然而他今日对白素、贰负的一番说辞,却暴露出了严重的不安和纰漏。我不知道他在隐藏些什么事,但我想他承受了非常大的压力,大到他已经有些乱了。我依然选择相信他,或者说选择相信时间,一个相处了将近万年的朋友,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此时,寝殿外御事官来报,力牧、大鸿两位将军在宫外候见,我于是起身,向殿外走去。行至殿门之时,望见拐角处有一圆头毛脸的褐色身影,正对着一炉桑柴火煎药。汤剂的煎煮,火候是关键,表药以气胜,武火骤煎,炽焰沸腾;补药以味胜,文火慢煎,从容缓和。我驻足观看,那身影手持竹扇,口中吞吐气息,力道十分精准,变换火力,时紧时慢,细细推究,将这炉中火把控得分毫不差,使汤剂既有浓厚之质,又不损芳香之气。那身影低腰驼背,聚精会神,两眼一刻不敢离开火苗,生怕出了差错,唯有身后露出的半截白色尾巴,摇摇晃晃,随意而动。
  我缓步走至其身后,低头看着她,“你为何在此?”
  那毛脸吓得一惊,迅速回身望来,她双眼因看了太长时间的火,熏至干涩通红,一时难以望清我的面容。她闭眼片刻,复睁开时,露出一副黄金色的瞳孔,见来者是我,连忙反应,俯首叩拜,“大…大巫。”
  “我记得,我曾在厩里,准了你郎中之位。”我沉声开口,对玃说道。
  “大巫有所不知,容我禀明此事。”玃抬起毛脸,面容赢瘦,尖嘴缩腮。“那日我得了大巫口谕,便去掌管官籍的官署报到,可籍臣见了我,却说我身无兵戈,手无寸铁,如何做得侍卫郎中?想必大巫的意思,是要我做个走医顶串的‘江湖郎中’罢。我…无可奈何,只得听令,领了串铃,去做草泽医。本来我已灰心,打算漂洋过海,去寻个糊口,可正要登船时,却被彭祖的侍卫拦了下来。他说彭祖听闻是大巫您准了我做‘郎中’,特许我跟随彭彘宫的弟子一同学医。所以,我这两月,便一直在拜读医书,在药房学习煎药。”
  “哦?”我眯起眼睛,我任命她做持戟郎中,籍臣倒跟她耍起了文字陷阱。连我的话都敢曲解藐视,好大的胆子。
  “大巫…”玃犹豫再三,磕了磕头,方才开口,“恕我斗胆,大巫是否当初便是要我做走医郎中?”
  “你做的不错。”我看了看她,转身离去。
  “谢大巫!”玃跪拜行礼,匍匐在地。“我一定不辱隆恩。”
  我前至大殿,宣了力牧、大鸿进来。他二将站立殿上,力牧率先上前,躬身道,“大巫,点兵之事已安排妥当。兵士众志成城,壮怀激烈,虏阵精强,只待明日大巫亲临拜将台,号令三军,野日分戈,天星合剑。”
  我点了点头,端坐于丹樨之后,徐声道,“用兵之道,先声夺人,将军作何谋划?”
  “这…”力牧未料我言此,拱手道,“末将以讨伐无道,血耻玄都为号令,贯彻三军。以大巫重回昆仑,力挽狂澜为天道昭示,重树军威,令敌方未战而心惧。大巫可于点兵之后,亲率三军,兴师动众,一举夺回失地。末将以为,此番征讨,以目前新都的兵力和粮草,足以收复五十座城邑。”
  我沉默片刻,看向大鸿,“你认为呢?”
  大鸿上前行礼,面色凝重,“末将听力牧将军所言,的确是目前扬我军威,凝聚军民的上佳之策。但军内贪腐严重,结党营私之风横行,乃至牵一发而动全身,部分军士心中已无主帅,惟派系是从,此风气若不杀之,恐皆效尤。”
  我垂了眼帘,思忖少时,遂开口道,“我时隔三千多年重回昆仑,此事如今已名闻海内,威震天下。我相信,现在无论是我新都还是敌国,神族还是异族,估计连布衣平民都会放下农具,停止工作,抬头等着听我下令发兵的消息。这是好事,也是我央央昆仑目前唯一的长处了。”
  力牧、大鸿先是一惊,随即跪地齐呼,“大巫雄伟。”
  我摆了摆手,继续道,“如今新都将士涣散,心无大义,实际情形是难以用兵。刚才力牧将军说的五十座城邑,我可以不用一个月就打下来,然后我军力量耗尽而不能再进攻,实情暴露,那些叛国势必不会就此降服,我耗财耗力打这五十座城又有何用?”
  力牧满面通红,双肩一颤,不敢抬头。
  “大鸿将军说军中贪腐,是给谁留着面子呢?没有内臣的勾结,能贪的成吗?”我掌向丹樨,沉声一喝,响彻大殿。
  大鸿连忙匍匐在地,面容艰涩畏惧,心神巨震。一时间,殿内静寂无声,不寒而栗。
  半晌过后,我压制怒气,舒坦气息,低声道,“以己之长击他人之短,方为善用。点兵之期,就定在明日,此事之前不可提前泄露。明日兵分两阵,左背山陵,右对水泽,背水为阵,置之死地,不给任何兵将留生路。是时,忠君之士,有志之才便会脱颖而出,至于所谓派系,一目了然,当场便肃清了。”
  “是。”力牧、大鸿额间淌汗,纷纷叩首领命。
  “点兵之后,我按兵不动,余下的精兵犒赏炙肉,分麾修整,予以抚恤,摆出将要打场大仗的态势。届时派辩士游说那几个叛变的大国,我们的优势已经摆在眼前,毕竟谁也不想让我拿来祭第一面旗,其中一定会有降服的,其余的亦会跟风而服,后面的事便好办了。”
  “大巫圣明决断,属下拜服。”
  我点了点头,微闭双目,他二将战战兢兢,行礼退步移出殿外。
  他们走后,白素从侧门探出头来,手中拿着一件玉箫金管,身影聘婷,翩然走至我跟前。
  “好恐怖。”她撇了撇嘴,恭敬地行了行礼,一副胆小俏皮状,“大巫威武。”
  我站起身来,低头看看她,“赭鞭练得如何了。”
  白素未想我问起此事,忙放下手里的箫管,一脸讪笑,支吾道,“练了,练了。”
  “如此正好。”我转身向殿外走去,“明天你也来拜将台。”
  “啊?我…我去做什么?”白素忙跟上来,一脸吃惊。
  “看看你这两个月练就的本事。”我淡淡说道。
  “这…我…”白素听之悚然,满面悁悁,恳求道“我还没练好…能不能…哎,小青…”
  我没有回头,步出宫门,不再理会身后白素的阵阵央浼。有些事情,总要面对。
  昆仑拜将台,又称点兵山,山高翳日,云汉插天,发木火之通明,渡长坑而过峡。此山重巨而来,进步天梯,终年苦寒,坚冰在须,蛇族民间称其“冷死鸡之地”。时值孟秋之月,以五行配四时,秋属金,征不义,戮有罪,严断刑,天地始肃,正是刑官用兵之象。
  行过辰时,我站于方坛正中,头戴黄色平顶高冠,衣着银灰色宽袍,长衣博袖,肃穆庄严,脚下一青一黄两条巨蛇,张口扁眼,游走急奔,嘶声向着坛下兵将咆哮。彭和抵分立两侧,身着红衣,腰束白带,持长柄叶形法器,具夷戮之威,砭入肌骨。
  我抬手祭出青色宝旗,刹那旗面招展,摇精其中,黟然变为黑色,现金石之质,鏦铮铁鸣。天色骤然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山川日晶,栗冽萧条。
  坛下笳喧声响起七月之律,大作伤音,又鼓五十弦瑟,哀乐不止。一旁的临兵斗者,凄凄切切,一声呼号愤发,“阵列前行!”
  坛下两方阵营,昼列旌旗,遮映山川,火鼓震明天地,霹雳弦惊。兵士良弓挟乌,明甲流光,金戈犀甲,车错毂接,交坠争先。我站于坛上观望,凌余阵躐,左骖右刃,霾轮絷马,援枹击鼓。其中身先士卒者,带剑挟弓,纵使身首离心,亦丝毫不惧,刚强不凌,诚勇胜武,阵型蚕飞,帐幕重重围护。反观畏缩不前者,如惊弓鸷鸟,往返踟蹰,退避三舍,逃脱不及。其阵势如灰蛇草线,若隐而若现,藕断丝连,溃不成军。这其中,就有一身着白衣的女子,手持赭鞭神器,却半分使不出力道,被一持斧的英勇兵士,逼至了河畔。她退无可退,性命堪忧之时,灵机飞身,现出白蛇蛇形,钻进了水里,消失无踪。
  抵将这一幕尽收,讪笑说道,“你还真是残忍,不怕她死了?”
  我未开口,另一边的彭倒是侧过身来,摇了摇头,“她用着赭鞭还能被打成这样,还要怎么护着?”
  “姑娘是用来宠的,轮得着她打打杀杀吗?”抵扭过头来,满面反驳。
  彭面露不悦,蹙眉说道。“放任她这样,只会拖累咸。”
  他们俩齐齐望向我,等待我的说辞,我目光直视,不置一言,安心矗立观战。
  战事持续了不到一个上午,便已分出泾渭,再打下去,也没了意思。我看了看坛下一众文武,将近一半脸色青紫,难堪得直如樯橹,分外鲜明。铮铮事实,一切诡言和开罪都无从辩解,该留该死的,也判断了干净。
  我抬手收回青色宝旗,旗面偃色,引去一旁,军中见令鸣鼓,停战收兵。我负手走下方坛,众臣齐声跪拜,鸦雀无声。
  “风伯。”我开口道。
  风伯闻声而起,颤颤巍巍,老态龙钟。他身着貂裘,须发苍白,霜眉之下,眼中泛起精光,“老臣在。”
  “内臣干涉军务者,溯罪不过三代,三代以内格杀勿论,财帛充公。”我沉声说完,两旁大臣中,有的已抖似筛糠,吓得昏厥当场。
  风伯前后看了看,点了点头,领命道,“老臣遵旨。”随即躬身挪步,面朝诸臣,宏声宣道,“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王霸大略,英雄壮图,大哉咸巫!”
  众臣众将振声附和,响彻山间,“大哉咸巫!”
  力牧、大鸿身着铁甲,手持黄金错刀,由军中行出。甲光向日,金鳞反光,大步走至跪拜的内臣中间,揪出肝胆俱裂的奸佞,就地正法。官场巨变,军中震荡,无用逃兵尽数除了军籍,发配耕作手工,将领不作为者,尽数调离,撤职查办。这场点兵落幕,可谓天时威灵,地利严杀。
  彭下了方坛,徐步走至我跟前,低声说,“若想这仓腐寄顿的神族能焕然一新,确实要用如此铁腕的手段。咸,我多年未曾如此安心了。”
  “是啊,要不人家是大巫呢。”抵缓步跟上,弛声说道,“大巫怕是早知新都钱财枯竭,民力疲困,故借点兵之际,杀了这些寄生虫,以充财政。”
  抵笑了笑,转身看向我,“这也算是解了下官的烦心事,省得我整日前往人间筹措,多谢大巫体恤。”说完,便径直离去。
  “抵。”我将其唤住。
  他转身望来,眼眉向上一挑,“何事?”
  “多亏你这些年苦苦支撑,能将昆仑保全至此,实属不易。”我缓缓开口,言语真挚。
  抵沉默,转身前行,看不到表情,发间纶束的绸带,随风飞舞,勾落层层青丝,零散飘扬。
  “你这句话,是他这些年最盼着听到的。”彭微微一笑,眼中多了些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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