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终极
我于军中下令,允许锡安子民保留私有财产,允许他们在交出微薄的赎金后带着这些财产离开,去往各地他国。对于一些交不起赎金的子民,我传达大咸宫,用我自己的钱为他们支付赎金,让他们带走财产。
我下令神族上下,不可贪占抢掠锡安圣殿的任何财富,圣殿原封不动地拆往新都复原,一砖一瓦,皆不可少。锡安子民可以凭借世世代代赚取的金钱,一点点地赎回圣殿,赎回他们至高无上的天父居所。一块玻璃,一截木料,一副窗棂,昂贵咂舌,连我都不禁好奇,这些流离失所的锡安子民需要多少年,多少代,才能赎回这座圣殿。不过,我还是低估了他们筹集资本的速度和决心,为了钱,他们成为了世界上最著名的商贾,空手创富,投机生财。
我下令赦免锡安的先知、国王、王后、朝臣、骑兵贵族,释放西征以来的所有战俘,但鹰军不在其列。在我看来,这些以“神使”自居的鹰人作恶太多,傲慢无礼,且毫无仁慈,不该存在世间,遂命全部处斩。至于迈,早在锡安之役前便消失无踪,不知去向。埋葬在圣殿下的路及历代先知的尸骨,则被秘密送往昆仑玄都。
最终,在神族军的沿途护送下,锡安子民全身而退,踏上流放之路。而我在颁布法令后,带着六魂幡,独自前往法柜石板图上的标示地,卫臧。
我反复思索着罗死前的话,“他在圣殿”,然而我在圣殿只见到了贰负。我不认为贰负是所谓的“新王”,他的确是共工一派,也的确反叛十巫,但他绝非是女娲的取代者。贰负没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想法,他的目的很简单,为共工氏及其残余报仇,为当年被残酷镇压的平民昭雪,推翻贵族。而罗口中的“新王”则不然,“他”要的是颠覆整个世界。
我按照地志图上的位置,在卫臧绵延于天际的雪山中行走寻觅。山岳纠纷,提挈四海之高极,上出象外,接苍穹之精芒。天回云昏,壮阔冰寒,荒芜峮嶙,地称天下之脊。卫臧之巅,寂静默远,我升起泥丸宫三颗舍利,运灵力于周身,以抵挡严酷极寒。
茫茫雪域,万物不生,我日复一日地行走,已看不出周围景物的变化。体内伤势负重,灵力大量散耗,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时而闭目时躺在雪里,睁目时身处悬崖。我如同浮游般,纡缓于雪絮荧砾间,朝生暮死,意识越来越薄,能看见星空的时候越来越少,甚至连星象都辨别模糊。但我始终记得我要找的地方,那块石板上刻着的两个弥文,浑沌。
最后一次醒来,我趴在褐色的坚土上,腹面着地。头脑空白,神思颓滞,灵力尽失,只有微弱的心跳证明我还活着。茫然举目,直视前方,眼前出现一抹湛蓝,我看了许久,直到确认那不是幻象。一朵龙胆花,娇弱地绽放在极寒的冻土中,楚楚纤柔,灵动鲜明。我抬手轻抚花瓣,感受着逈然出现的生命,心中震撼起伏。
我勉强起身,恢复麻木已久的知觉,望向四周。这里不见冰雪和砂砾,只有无边无垠的荒土,坚硬如铁,万里层叠。距我不远,是一处地下洞穴,洞口圆整,不似天然,一片湛蓝的龙胆花盛开环绕,靡澈于天地之间。我踉跄地走近洞口,向下望去,石阶倾斜延伸,递向深处,每一级石阶,皆棱角方直,如垂线相切,异常规矩。我蹙眉凝视,沉思许久,缓步进入洞内。
起初,一片漆黑,慢慢的,开始出现光。我一层一层地下着石阶,每走一步,身边便明亮一分,直到石阶如镜面般反光耀眼,周围赫然清晰。石阶两侧,平整垂直的墙壁上并无灯火,我的身后脚下,亦无光影,回首望去,洞口依旧是那般大小,如圆月般悬于头顶,似乎触手可及。我蓦然一笑,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两侧的墙壁上,逐渐显现壁画,从简单的线条,到复杂的色彩,涵盖的内容方方面面,丰富而详尽。生活、战争、祭祀、歌舞...唯一不变的是,画面中一直有一位头戴冠冕的巨蛇。这些壁画,昭示着巨蛇的生平,他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舞文弄墨、抚琴弹唱、他大昏既至,冕而迎亲,他的元妻,美貌无双...
我望着他妻子的画像,停下脚步,倾神注目。那是我毕生拥戴的面容,是我穷尽一切追随的信仰,是我从出生起便依靠的胸怀,女娲,我效忠的王。
画中的她,眼神庄重深邃,略带哀伤,笑容舒畅温柔,又有些讥讽不屑,令我心弦震荡,屏息喉间。我伫立多时,思考良久,遂闭上双眼,蹙眉吐纳。我心念一咒,大口呼吸,急促而喘,剧烈的频喘令六识轰鸣共振。就在喉音呼啸,即将窒息的一刻,我破身而出,颓然倾落。
鲜血不住喷涌,灌进口中,夺溢而出,额间的汗液流进我的眼里,刺目疼痛。我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摔坐在地上,眼前已无明光昼亮,漆黑幽暗间有几点荧火,翩然游弋。
荧火笼罩间,一个矮小的身影背对着我坐在一张木椅上,托腮思索,他的前方是一座雕像,高耸庞大,隐入黑暗,不可全视。
那身影直背起身,抬臂放松肩颈,拎起木椅,转身拖拽着向我走来。我眯着眼睛,借助微亮的荧火,打量观察。他是一个孩子,外形与十岁左右的人类男孩无异,光头无发,身披雪色麻衣,铣足赤脚,脚面漆黑。
他站定我跟前,将那把破旧不堪的简陋木椅摆正,坐于其上,躬身靠近。
“幸会,幸会。”男孩轻松道,嗓音清澈悦耳,“欢迎来到,浑沌之墓。”他向我伸出手,随即恍然,打个了稽首。
我冷眼望着他,脑中思索着他的话,沉默无言。
“哦对,这里暗。”男孩愣着看了我一会,拍了拍腿,向后指去,“现在看见了么?后面那个大土包,就是浑沌的坟。”
男孩的指尖,释放万丈光芒,照耀烜赫,刹那爚爚外射,灿於白日。我的眼睛受强光灼烧,瞥见那座巍峨山丘的一瞬,便再无法视物。
眼角潮湿,血液夺眶而出,我手捂双眼,强忍着锥刺般疼痛,汗如雨下。
“你身上的六魂幡,以前就竖在那。”男孩声音如常,“介意我不照着了么?”
我轻轻摇头,皮肤已冒出丝丝焦味,脖颈滚烫。
“那就好,我也不喜欢这么亮。”他吁了口气,收起光芒,四周恢复黑暗冰冷。
“你能找到这,说明锡安已经沦陷了。”男孩言语轻快,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是怎么做的?先别说,让我猜猜。”
一股气息投来,似乎是他在贴着我凝望。我放下手掌,强睁双眼,与其相对。然而能看见的,只有一片模糊的斑影
“你…又把他们放了?”男孩沉吟片刻,叹息一声,透着失望,“我以为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又?”我蹙着眉,低声问。
“哦,这已经是锡安第六次沦陷,当然,对你来说是第一次。”男孩尝试解释,“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了。”
“你是谁?”我问。
“老问题,永远的第一个问题。”男孩拍了下手,“我的名字很多,天父,盘古…说一个跟你关系最近的,风羲。好,下一个问题。”
“风…”我思索少时,沉了口气,沙哑道,“最近,家里还好么?”
男孩没有回答,停顿片刻,呵笑一声,“新问题。”
气息再次靠近,闲谈道,“像我们这种家庭,彼此都很忙,偶尔的确需要一两个假期,外出休息休息。夫妻之间嘛,你知道的,时间长了,缺少一点热情和激情,很正常。有些露水情缘,看着浪漫、香艳、贞烈,不过是些不切实际的小插曲,问题不大。假期结束了,该回去的,总得回去。”
“回北斗?”我问。
“对。”男孩爽朗道,“我的家就在那,让你见识一下。”
他话音即落,我的头颅霎时震眩,瓮声耳鸣,巨大尖锐的噪音充斥。气血翻滚,我心腹俱裂,鲜血喷吐而出。
“哎呦,忘了你身体不好,没事吧?”男孩殷切地问。
我从嘈杂的噪音中释放,大口喘气,颤抖着从地上爬起,“见笑了。”
“哪里哪里。”男孩抬手擦了擦我嘴边的血,舒缓道,“能从我的幻术中挣脱,对你来说,已算不易。”
“永远下不完的石阶,不可能存在的直角,绝对规矩的方圆,生光的镜面。我从进入这个洞穴的第一刻起,就中了你幻术。”我平静道。
“小游戏。”男孩道,“我本来还想让你多欣赏欣赏我的画作,可惜你这么快就挣脱了。”
“我再往前一步,就是死。”
“没有没有,三步,等看见你爸才会死。”
“你说什么?”我惊愕。
“你看,你不耐心看我的画,现在又急着问我。”男孩语带不悦,长出了口气,驰声道,“你是雌雄同体,严格来说是大道选择,没有父母。但你也得经过结合、孕育才能生出来,所以你也有情感上的双亲。你的父亲,叫青万,你的母亲…就是我妹妹,也是我的妻子,风娲。”
我望着眼前的斑影,震惊赫极,昏乱茫然。
“有夫之妇和一介平民的不伦之恋,结果生下了你。你随父姓,姓青,当然你也不可能随我的风姓,你被我妹妹偷偷藏起来养大,受她嫡传祝由术,成为她钦点的大巫。”
男孩顿了顿,向前挪动椅子,不明而问,“我真想不明白,我妹妹为什么会喜欢上平民?一见钟情?我是看不出来那青万到底哪好,但她竟然可以为了他与我反目成仇,甚至不惜杀害我。更让我想不明白的是,生了你,你也跟你妈一样爱上了平民。一条白蛇,把你迷的如痴如醉,恨不得生生世世纠缠,为她死,为她牺牲。…理解不了,我闻见平民身上那股异味都头疼…”
“你说的是真的?”我反应过来,挣扎着起身,“青万,他在哪?”
“在后面,浑沌坟旁的小土包里。”
“他死了?”我拧眉道。
“我杀的。”
我周身冰冷霜凝,如玉磬忽碎,呆愣不动。
“说实话,你算争气。”男孩继续道,“贵族和平民几乎生不出雌雄同体,但你竟然是,而且资质不错。我进入过你的意识一次,还记得吧?我以原形现身,命你臣服,但你拒绝,后来侥幸逃脱。我当时确实没想到,我妹妹生的这个野孩子,竟然有点本事。”
“北斗鬼蛇。”我垂着眼帘,悉声道。
“你给我起的名字么?”男孩讪笑一声,“干嘛叫鬼蛇?”
“因为你早就死了不是么?”我抬眼望向斑影,寒声道。
男孩停顿片刻,高声大笑。许久,笑声辄止,“是,我早死了。在我杀了青万的时候,被我妹妹杀了,就在这。所以我做了这座雕像,形象、生动、传神地展示了她对我的背叛。可惜你看不见。”
“是她杀了你?”
“一举尖刀,死心绝情。”男孩有些伤感。
“所以你一直都是幽灵,根本无法现身,只能依靠所谓的‘先知’传达你的意图。”
“是麻烦了些。”男孩无奈道,“没办法,没有任何一副肉体可以承载我的灵魂,我只能在梦、兆、象里命令他们,布置我的安排。不过,挑‘先知’也不容易,你看我现在的模样,这个小男孩,就是我当初发动侵略时用的‘先知’。这孩子心地软弱,看见我的兵士屠杀蛇族和生灵,一直与我的意识对抗。后来,他用自己的灵魂反噬我,把我弄成了这样。如果不是他,我四千年前根本不会输,你也祝由不了人类灵魂,那帮废物也不会被逼交出生命图谱。”
“他就是当年女娲去见的先知?”我问。
“是。”
“女娲当时便知道了一切都是你做的?”
“知道。”男孩道。
“所以她才会将我反骨洗髓,用生命图谱制造黑龙,为的就是与你对抗?”我嘴角牵起一笑,仰首而叹,“难怪烛阴说是女娲的家事,原来你就是家事。若我没猜错,这里应该就是建木的所在,你和女娲,就是《乾凿度》里将浑沌凿出七窍,谋杀了的凶手。”
男孩轻笑一声,淡然道,“问题问完了么?”
“为什么说锡安沦陷了六次?”
“在问这个问题之前,你得先明白锡安是什么。”男孩缓慢道,“锡安是一个地方?是一个政权?还是一个必须存在,却不应该存在的存在?悖理,你可明白?”
我揣度其意,不作回应。
“青...咸?是这个名字吧?”男孩沉默片刻,犹豫地说起我的名字,“坦白说,你是无辜的。你无从选择,生来就是不伦之恋产下的孩子。你对我和我妹妹一无所知,却被强迫裹挟进恩怨情仇的纷争里。你甚至不了解,你一生的意义。”
“但我知道,我本来美好的生活被你毁了。”
“那我本来美好的生活,被谁毁了呢?”男孩紧接而问,“原罪是什么?是她对我的背叛。你应该了解这种痛苦,因为你也被背叛过。”
“我不恨他。”
“那是因为他没有真的把你杀了。”男孩答道,拍了拍手,“问题结束了,现在该你做出选择。一,出卖我妹妹,我送你出去。二,死在这。”
他补充道,“你可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但我告诉你,这里,属于世界之外,时间之内,无法轮回。死在这,就是死在了终极,永远不能回归大道。”
“和你一样?”。
“你没有我的力量。”男孩言语诚恳,“恐怕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举个例子,你父亲,他被折磨得连一丝善念都不剩,被消解成了烟雾,还在继续。”
我点了点头,长舒口气,坦诚道,“死在这。”
“哎。”男孩叹息一声,情绪失落。他沉默半晌,挪开椅子,脚步逐渐靠近。
“等等。”我言道。
“怎么?”
我撑着手臂,用力跪起上身,挺背抬首。我摸索着整理衣服,掏出铜鱼符契的左契,摩挲寻找刻有贰负的名字那块。
“你还和他签了符契?怕我杀了他,怕你找不到他的灵魂?”男孩哼笑,讽刺道。
“是啊,不过现在用不着了。”我闭上眼睛,低着头,最后一次感受他的名字,单手折碎,废除契约。我祭出六魂幡,扶手握立,竖于身旁。“动手吧。”
“不再考虑?”四周开始升温,他仍在追问。
“我很知足,一点不觉得冤,所以我死后不用给我堆什么坟包,埋土填平就行。我这辈子,因她而生,因她而死,从一而终,不枉我碧血丹心。今死将至,就做个英雄,奋身与天地俊秀,有情有梦。”
陈声说完,我睁目向前俯跃,顶受暴袭。
重重斑影变为洁白,炽炎笼罩下再无灼痛,我化为光芒,浮影空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