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和平
太巴湖畔,东方既白,我静静地望着水面映照的茫茫云幕,山峦绵迭,滞思失神。
身后熟悉的气息靠近,带着些许焦虑和不安站定,责备开口,“我找了你整夜。”
我目视远方,沉默不答。
他快步走到我身边,习惯地握住我的手,动作自然而连贯,“这么冷?你…”他急道,“快跟我回去,你必须休息。”
我依旧如故,不作回应。
“怎么了?”他不明,停顿半晌,“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我望着眼前如画的景致,风起风停间,即覆即隐,同波异澜。
“我在想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贰负的手不自觉地握紧,“谁?”
“恩…谁…”我眯了眯眼睛,缓缓道,“这是个好问题。”
我垂着眼帘,幽然道,“我和她是在一次宴会上认识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次是彭请了些风雅旧交,在一处石楼。我本来意兴阑珊,不想赴宴,却被彭硬叫过去。那天,我未着官服,素衣前往,也没有表露身份,独坐角落。可当我看见她的那一刻起,整个宴会,我的眼睛就再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她后来说,当时觉得我很没礼貌,一直盯着她。我…”我浅笑一声,摇了摇头,“我当然了,我看得入迷了,被她的美彻底迷住。我为了问她的名字,甚至故意碰倒了酒樽,但她却对我撒了谎,她说她叫婉。我约她第二天去昆仑西,丘时之水见面。我在百里仙树的园圃里布置了数万朵鲜花,锦衣华服,郑重其事地等了一天。结果这位心爱的婉姑娘,根本没来。”
“不过后来,我还是找到了她。我在她住的地方守着,等她出来,我问她,为什么约好了却没来,她说因为下雨了。”我蹙眉道,“我当然知道下雨了,我在雨里淋了一天。”
“她问我找她什么事,我说没什么事,就想一起散散步。她说真的吗,然后露出一脸看穿,狡黠,玩味,暧昧的笑容。我说是真的,不过昨天我想散步,今天我想吻她。我看着她的眼睛,俯身靠近,嘴里深情念着,婉,婉,婉。你知道就在我即将碰到她的唇时,她跟我说什么么?”我看向贰负,轻声道,“她说,她其实叫腾。”
贰负面露难堪,双目敛着精光,松开了手。
“我呆愣当场,缓了好久,我问她,为什么对我撒谎?她说当然了,那天她又不认识我。我说,不认识我也不能撒谎啊。”我无奈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回到大咸宫后,我对彭说,我爱上了一个女子,她叫腾。彭取笑我,昨天还念叨着爱上了婉,今天就成腾了,明天不会是什么娜什么媚吧?这么多情,都快赶上抵了。”
说到此,我低头讪笑,笑得心中苦涩,喉中沙哑。
“我对彭说不是,我是认真的,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其他蛇了,我的世界里只有她,那些风流的故事,再也不会发生。我的爱只为她,永远只有她,永远…永远…”
贰负的眼中光芒尽失,脸色铁青。
“后来,我把她接进了大咸宫,将她的名字‘腾’改成了‘螣’,因为‘螣’是贵族的字。”我停顿,沉声道,“她知道我是大巫后,其实有过犹豫,她是平民,和我的身份地位差距悬殊。我当时向她承诺,她可以随便对我动口、动手、动怒,只要她有不满,只要她有怨气。但我永远不会对她还口、还手。”
我看着贰负,仔细地凝望着他的脸,一字一句道,“永远不会。”
说罢,我蓦然转身,移步回营。我没有告诉他,也许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我曾经爱之如生命的螣,就是他。
天明之后,我整军出征,毫无阻碍地攻占了太巴城,并未作任何停留,直接穿越旱漠,前往欣嫩谷与佛门汇合。连旗万计,风驰云走,两阶列阵,直攻锡安主城。
锡安主城屹立雄伟,赫然壮观,宫阙嵯峨,极睇逦迤,仅城墙之厚度,足可令一乘四匹毂车驰骋转身。城墙百里,每隔十里便有一座城楼,墙身为十字岩石固垒,坚不可摧。这座号称世上最牢固的城墙楼橹,不只是锡安抵御敌军的最大屏障,也是锡安可以在几次大洪水中生存的可靠堤防。整座城墙有一百座青铜城门,因此锡安又称 “百门之城”。大门称典礼门,高十丈,宽五丈,上部拱形,门上嵌有黄、棕两色琉璃砖制的雄狮、金牛图。
三奏金革,四部兵列,我纵飞黄直出,贰负骐骥跟上,至阵前与佛门准提道人商请。
三界主帅会面,道人率先打了稽首,“二位道友,别来无恙。”
我欠身施礼,道曰,“安好如故。”
贰负脸色不佳,神态恭敬,稽首不言。
准提道人看了看他,又望向我道,“贫道前日勘象,见天边红尘滚滚,杀气腾腾,满目俱是杀运。听得来报,方知是道友倾覆了鹰军三分之二兵力,善哉!善哉!”
“行此杀劫,非我所愿,实不得已。”我沉声道。
“贫道听闻,昆仑彭抵二巫含冤离世,皆由鹰军所造,违天阻逆,理宜正法。今谗人已诛,冤可报矣。”
“道人请闻,昆仑巫之生死,皆由无极,足下无冤无恩。”我缓声释意。
准提道人爽朗笑道,“道友道德清高,无北无碍,正合道数,妙不可言。如此,贫道便有一事相请。”
“道人请讲。”
“今鹰军兵力,所剩无几,衰弱潦倒,不堪一击,三界大兵压境,胜负高下已分。道友雅道,济渡众生,正是慈悲方便,何苦再行杀劫?不若就此言和,完此宽恕。”
我思之片刻,答曰,“在下亦有此意,奈何锡安至今负隅顽抗,毫无降兆。”
“此倒不难,贫道有一兵法,献与二位道友。”准提道人指点,“百门之城,寸寸断之,以便寸行。如今各进一方,吾进兑宫,道友进离宫,贰元帅进坎地,以便一齐攻战。鹰军兵力分散,破不得此阵,自会落网。道友则可劝降,令其主动献城,不伤人民。”
“当得奉命。”我与贰负相继赞同,遂施礼,欲回阵营。
“道友且慢。”准提道人低声相唤。“道友是吾八德池中五百年花开之数,与吾有缘,贫道有一言相劝。”
“此日而食,彼月而微,无罪无辜,于何不臧。”
我垂眼听罢,心中苦涩,淡泊一笑,返身告辞。
依准提道人之法,我与贰负拆分洗兵,各分方位而进。他紧紧盯着我,眼眶晦暗,面色苍白,欲言又止。我无意再做拖延,遂率先出兵,合数重围。
锡安残存的鹰人独领士卒,期门受战。风尘日昏,旌旗半卷,壁车千乘,文士并上,虽万端俱起,科条既备,但其强征庶民上阵,伪态稠浊,战攻不足,更难谈战术。几个回合下来,车弊箭聋,不见成功,受降者不计其数。形式大乱之下,锡安国王御驾亲征,率领死士,缀甲厉兵,效于战场。这位常坐庙堂的君主,显然并不善战,但他不畏敌退缩,誓与锡安共存亡的精神,着实威立于上,下服于民,故锡安军得以战续。
然而,大势致之,义虽强于内,而兵不胜于外。两军相攻,杖戟相橦,车毂击驰,我军车骑之用,兵法之教,远贤于敌。转毂连骑,炫熿于道,奋击沃野,左右莫之能抗。佛门与天界军士,相继传来连纵之策,不烦一时,三军汇于四境,地势形便,横历固密。
戎车森行,烽火连光,直指城傍,负石相投,合击于绢帛图上所示城楼中最薄弱一处。黑烟滚滚,地动山眩,城墙轰然吼裂,沙口屯兵,纷纷翻断垣下狱,士卒尸骨片阔,血流漂杵。
我蹙着眉,抬手示意,临兵斗者号令止战停攻。于典礼门前,扶立五色华盖绸伞,邀国王见说相谈。
华盖之下,我望着满面泥血,披甲而立的国王,以蛇语问,“是否献城?”
“献城之前,烧为灰烬。”他双目坚定,似乎寸步不让。
我点了点头,轻松道,“或许烧光了反而好。”
“撒旦…”国王咬牙切齿,恨意油然,“我会毁了锡安,与你同归于尽。以一敌十,令你全军覆没,踏上不归路,灭亡于此。”
我眯了眯眼睛,侧首看了看他身后,沉声道,“你的城内,妇孺成群。我灭亡,他们也会灭亡。”
他神情阴郁,并不看我,拧紧眉头沉吟道,“是你要谈判,我无所求。”
“恩。”我缓了口气,思索片刻,直视着他,“我会放生所有人,让他们去往他国的土地,男、女、老、幼,你的子民,你的全体将士,你的王后。秋毫无犯,我以女娲之名立誓。”
他脸色倏变,惊讶不解,踌躇道,“当年,我的先祖到此建立锡安时,曾屠杀蛇族。”
我颔首陈言,“我和你们,不一样。”
我们彼此目光对视,坦荡交会,毫无闪躲。千万黎民的生死,由他掌握,献城或灭亡,我静静等待着他的决定。
“我愿意接受你的条件,献出锡安。”徘徊犹豫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
我点了点头,神态郑重,以蛇族敬语道谢,这是我作为大巫,只会对女娲才使用的语言。
国王深叹口气,抚点额头,还以礼仪。
我微笑转身,抬步离去。
“我知道,天父的门不会为我敞开了。” 身后,他怅然低语。
“但你是贤明圣智的君王,这是你统治的时代。”我回首,欣然作答。
锡安城内传来冷钟,神族军士的欢呼震彻山海,汹涌澎湃,呼啸不绝。
因为,这是四千年来,神族第一次占领锡安。
这是女娲离去后,神族伟大复兴的顶端。
因为,战争结束了。
七十六、生离
我头戴平顶高冠,衣着漆黑金纹的大巫服,长衣博袖,肃穆庄严地穿过典礼门,行走在铺着灰色和粉色石子的广阔大道上。四周香薰弥漫,灵符飘洒,大道两旁的高墙上,沾染鲜血的鹰军旗帜纷纷降下,神族士兵正将昆仑旌旗替换悬挂。众将锦衣立于道旁,见我走来,叩首拜施三重礼,整肃庄重。
我一路向上行走,远见山巅高踞,坐西朝东的雄伟圣殿,熠熠金辉,流光溢彩。圣殿大门、廊柱、天花、门窗皆以纯金打造,辉煌灿烂,瑞彩千条。西边的院落中,布满一百座种满莲花的金边水池,菁葱婆娑,氤氲缥缈。金戺玉阶,彤庭辉辉,珊瑚林碧,瓀珉磷彬。珍物罗生,焕若穹隆。巨大的财富,和令人眼花缭乱的纷奢,这座称为天父居所的天国圣殿,可谓靡丽光芒,荣耀至极。命能工之巧匠建筑,洫绝黄金,引曜日月,尽乎侈靡神丽。
锡安的先知和群臣由圣殿内移步下阶,垂首走来,于我跟前下跪磕头,面地而拜。
我踏过净水清扫,鲜花铺地的石阶,跨过地砖上巨大镂刻的金色十字架,缓缓进入圣殿。
穿过与女娲宫相同,也刻绘着合欢花和苦辛果的外殿,侍卫止步留守。我解下槅门上的金锁链,独自进入内殿。内殿并不宽阔,甚至有些狭挤,仅放有一个里外用黄金包裹的木制法柜,其上放有两尊黄金打造的鹰人,翅膀张开,四翅合围。
我俯身靠近,打开法柜,见里面放着两块石板,和一个金制罐子。一块石板上,刻有锡安文字书写的十条诫令,另一块石板上,刻着一副地志图,图囹以昆仑弥文标识。弥文是昆仑最高等级的文字,只有女娲和十巫可以看懂,我记下了图形和内容,抬手拿出金制罐子。打开观之,其内是当初伊甸的那一男一女吃过的生命果,至今仍新鲜珍絜,果肉细白。
我放回金罐,直立起身,腰间的螭纹玉佩却应声掉落,坠于地面,铿然而碎。我闭了闭眼睛,心中促然,将碎玉片片拾起,一瓣瓣地拼凑,落寞伤怀。这玉佩周转了一世又一世,折返在我和他之间,可到现在,终究还是碎了。
我痛心感伤,伫立良久,摩挲着玉面,难舍地将碎玉放入法柜,扣合柜门。走出内殿,外殿的侍卫皆已无踪,只余一副颀长的身影,逆光而立。他身着湛蓝色的长衫,衣袂拂地,软卷衾裯,步步向我靠近。
四目相对,贰负的眼里憔悴冰冷,羁舍留连,疲惫不堪。还是那张脸,还是那玉面白皙的肌肤,此刻却透着断肠般的凄凉。我深吸口气,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静等待他的到来。我看着他步履维艰,身形僵硬地走到我面前,颤抖着环臂抱着我。那冰冷的胸膛紧贴着我的身体,密无间隙,砰然跳搏的心狠狠地砸着我胸口,声音清晰可闻。
我束手而立,任由他抱着,闻着他脖颈间熟悉的味道,庆幸他身上没有胭脂粉黛的香气,感谢他对我还留着最起码的尊重。他的手臂收紧,呼吸也越发急促,下颚紧压我的肩膀,脸颊滚烫。我蹙着眉,垂眼瞥向地面上拉长的浮影,在我的背后,他正手握匕首,对准我的心。
我闭上双眼,眼泪无声流落,周身透冷冰寒,血脉凝结。我不用再对西奈山洞里的事怀揣侥幸,怀抱妄想,以为那是做戏,以为他说的话不是他的本意,甚至以为那根本不是他。
他说,他要亲手杀了我,他说到做到。我对于他,不过是一个该杀的大巫。
我直视前方圣殿的大门,浮光耀目,掠影斑斓,如梦如幻。我安静地等待他的刺杀,等待着他的匕首刺穿我心的那一刻。这一刻的等待,吞噬了我和他过往的所有美好,魂销肠断,心神俱灭,我此生承受的所有痛苦,莫过于此。
然而最后,他却没有动手,我看着影中的他迅速收起匕首,藏于腕间。他大口喘息,手掌穿过我的发间,用力按抚我的后颈,沙哑地说着,“好了,好了,嗯...”
他吻了吻我的脸颊,面对着我,泪痕凝面,温热的吐气几乎贴着我的唇,“我们回去吧,离开这里,仗打完了,我们该回家了。”
“嗯?好不好?”他眼中湿润,泛着光晕,“回新都,回大咸宫,或者直接回我们的竹屋,那安静,适合休息。我们去把天壤接回来,这么长时间,孩子肯定很想我们。我带你们去最热闹的游园看戏,喝茶。我还要带你去个地方,记得我们在西岐第一次见面的客栈么?我一直在维持经营,我们再去一次。你好好准备我们的昏礼,要盛大要隆重,我不懂昆仑贵族的那套礼仪,不知道怎么进你们的宗庙,你得教我。”
“回去以后,不许再喝酒了,偷着背着也不行,烟更不能吸,跟着我修身养性。我以后没官职了,也没地位没权利了,不知道有多少仇家等着害我,你必须每天陪着我,再忙也要待在我身边。”他托着我的脸庞,眼波流转,渴望期盼地望着我,“好么?”
我望着他的眼睛,喉间生紧,血腥翻滚,莫大的痛苦向我袭来。
我微微颔首,强忍着哀伤,颤抖道,“好。”
他听罢欣喜感悦,长舒口气,揽怀抱着我,释缓着放下紧绷。我们静静相拥,熟悉而亲密。我望着圣殿外的明丽晴光,多希望此刻能永远停止,我们没有从前,没有以后,只有现在。
我拍了拍他的腰间,轻轻推开他的身体,侧身离开。
“你去哪?”贰负拉着我的手,眉头紧拧,面露不安。
“去外面颁布一条法令。”我轻声道,语意平和。
他紧张地凝视,许久没有放开我,直到我示以浅笑。
“我等你回来。”他沉声道,逐渐轻轻松手。
我点了点头,走向大门。
就像很多年前,螣对我撒了谎一样。
我对他撒了谎。
我再也没有回来。
写在完结前的话:
从去年五月份至今,这部书我写了九个月,二十七万字。
对我来说,写作是快乐和享受的。在今天这样的社会,毫无杂念地去完成一件纯粹的作品,不图名利,不为噱头,不做炒作,是件有骨气、讲高澹的事。很庆幸地是,我坚持了下来,并得到了大家这么久的厚爱和陪伴。感谢所有评论打赏,感谢所有的同喜同悲,感谢每一个在帖子里留下了感情的人。
相信许多读者都会纠结,纠结这本书中的情节、故事、历史和神话,纠结他们的爱恨情仇,权势纷争。甚至有许多私信问我,这是真的回忆,还是一切都是编纂?我的回答是,这不止是回忆。
在我的创作过程中,充满了稍纵即逝,虚实形意,迅捷直觉的感触,不可思议,却那么真实。连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不是一部靠想象写成的小说,但我要说,灵感是有,但灵异没有。请私信我看命,看运,看风水之类的朋友,就不要一再追问了,我没那方面的造诣。至于情节,该写的我都写了,甚至“不该写”的我也写了一些,故事就是这样。
那么,我是谁?
我就是大巫口中最看不上的那个文人墨客,酸腐清高、迂诞浮华、又难忘忧思的风雅之辈。大巫、贰负、彭、抵、白素、猴子……我用我仅有的文笔,勾勒出他们的画像,记下他们的音容,怀念,追忆,住进心里。
接下来,不算后记,就是完结终章,如果顺利的话,我希望可以在本周更完。我正在对接一些平台和出版社,希望尽快将作品出版,保护版权,不被剽窃抄袭。届时如果需要大家帮忙,我会在帖子里说明。
再次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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