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虹兽听他言辞恳切,倒也不便劝,一头微微轻叹,道:“既然如此,那自然不敢留客。”另一头低下头来,伸出一道霞光,一边在那圆桌之上轻轻描画,一边轻声道:“龙甲神章虽是瑰宝,但而今也只能借道南溟之海,送你们去神州四海海眼。但不知你们,却是欲往何方?”通天惑然道:“这神章乃是奇门瑰宝之首,格局布划,自然能无所不往,如何只能去得四海海眼呢?”
那虹兽两张脸面,一张颇有赞叹之意,微微点头,却不言语;一张颇有可惜之情,缓言道:“实实你有所不知。这龙甲神章,龙甲为经文贝叶,神章才是变幻法门。这龙甲在此,虽有神通,却没有那穿越虚空的法门。南溟北冥,虽是虚空之所,但其海水,都同神州四海海眼相连。如今这一番布置,自然只能送你们去往四海。再不能是别处。”通天听得这话,却也只得暗道一声可惜,慨叹之中,听得冰砚道:“西海!去西海!”
通天知悉其心,也只好依得;同那虹兽一说,那虹兽一头喟叹一声,道:“那猴子当日也是去的西海。”另一头道:“若是有心,去向何方又有甚打紧?”其言说之中,那圆桌之上“扑簌”一声,却是升起一道趵突的泉水来。这泉水喷涌而出,巍然立在桌面,须臾之间,便化作了一面活水镜子。这镜子水纹荡漾,内中游鱼水草、暗礁碣石隐约可辨。通天心中欢喜,连连作揖,连声道谢。那虹兽两张脸面,一个含笑道:“略尽绵力罢了。不能尽如人意,也不必客气。”一个略有伤怀之态,道:“世间常有不平之事,也多有不尽之情,世外虽不能周全济世之志,却能成全相忘之心。我等有缘,只盼将来还能再见。”
通天点头道:“今日恩德,某刻骨铭心,断不敢忘。”言罢礼毕,也不耽搁,便牵了冰砚,望那水镜投身而去。通天居外而观,只当投身进来,定然通身湿透,阴冷难受,因此早便捏动法诀,布下防水之法。孰料穿身进来,却是一处有数十丈之巨的迅疾涡流。这涡流四面海水翻涌,奔腾急喷,恐怕投之以铁,也能须臾绞作齑粉。涡流内里却是虚无空洞,一无所有。立身其内,虽是身不由己向那空洞深处急速掉落,但身体轻盈,飘飘然竟如凭云临风一般。这涡流上不见顶,下不见底,茫然未知其所穷,通天暗叹一声,冰砚亦心道:“天地奥妙,哪里是人力所能窥测。”
两人感慨一时,也不知过得几多时辰,通天忽觉足下一顿,低头一看,下方瞧来虽依然是空洞一片,足下却已经是实实的踩中了地面。只是这地面冰冷,定是冰块无疑。正自揣测,眼前陡然一亮,霎时之间,便离了那虚空涡流。落身出来,视物尚未分明,通天却突然听得“喀”一声响,腰肋之上陡然一阵剧痛,愕然低头,却见一只生满尖刃的螯钳正拦腰将自己钳了个正着。愤然抬眼,却见身侧盘有一头怪物,其上身为人,腹之下却是一只赤红螃蟹,其腰肋之上生有一对大钳,一只飞扬在空,“咔咔”作响,一只却正钳在自己身上。
这怪物哈哈大笑,厉声道:“何方妖孽,竟敢擅闯寒潭冰泉?是活得不耐烦了么?”通天勃然大怒,哪里啰嗦,手腕一抖,瞬时放出璇光尺来,望着螯钳之上猛然一拍,但听“乓”一声响,那螯钳瞬时崩开,其钳壳之上裂纹满布,鲜血横流。这怪物一声惨叫,一干钳足“哐哐”乱拨,慌里慌张急退丈余,一声嗥叫,张口便吐,片时便吐出一大堆黏稠无比的绿色脓液来。这脓液之中,散有许多暗黄色的小颗粒,经风一吹,一粒粒全都动了起来,眨眼功夫,便长成了一个个磨盘大的螃蟹。此一长成,便满地乱爬乱窜,朝通天潮水般涌将过来。
冰砚虽未见识,却是有所耳闻,立时心道:“这是蟹寄生。那是它的蟹黄。”通天暗骂晦气,又暗自庆幸它螯钳所下,只是腰肋,不是颈项,眼见那螃蟹滚滚而来,“呸”得一声,骂道:“这破落妖精!也敢趁便下此黑手!”也不列印,也不咒诀,将璇光尺望空一抛,霎时之间,那玉尺之上便毫光四射,辉光映照之下,那螃蟹尚未涌近,便渐渐僵直起来,也不多时,一个个便立定当地,再不动弹。只那蟹壳,却是红得如烙铁一般。
那蟹寄生惑然不解,伸出螯钳,在一个螃蟹壳上轻轻一敲,但听“啪”一声响,蟹壳顷刻迸裂,现出壳下嫩肉来。这嫩肉一无血气,二无腥味,却是直直飘出一股熟肉甜香来。冰砚闻了个实在,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心道:“你法子也多,何必如此。”通天冷哼一声,道:“这鬼东西有毒的!你不见我肋骨都黑成一片了么?不给它几分颜色,它哪里知道好歹!”
冰砚吃了一吓,心中发急,道:“那还不将它拿下,叫它取解药来。”通天嘿嘿一笑,道:“它便没有解药,那也不怕。我作这教主,历经这许多年,何等暗算不曾经过。区区一点妖毒,哪里奈何得了我来!”口中虽是豪迈,手下倒也不曾迟缓,放出神鼎,取出一片草叶,敷在腰肋之上。这草叶本自翠绿可爱,在那伤口上一贴,登时漆黑如墨。冰砚心道:“这是何物?这般神异,稍一附体,便能轻易解毒。”通天嘀咕一声,道:“想得美呢。这是柤稼草。不过能暂时压制罢了。哪里能解毒!”说着又微微一笑,瞧向冰砚眼睛,道:“你是担心我死于非命,还是担心自己无人照顾?”冰砚微微一愣,旋即板起脸来,心道:“可惜这柤稼能压制毒药,却不能锻压轻佻。”
通天听得这心声,瞧向那霓裳羽衣,却见它雪白依旧,湛然并无一丝杂色,莫名其妙,竟生出满腔失落来,思忖片刻,歪嘴道:“只怕是我死了,你这衣服才能换些许颜色。”冰砚心中一动,欲待一说,隐忍片刻,终究默然。通天悻然之中,突听那蟹寄生“呜”一声啸叫,其声高亢,四下回荡,有如号角鸣兵。通天暗骂一声,道:“这该死的畜生,却是还有帮凶。”冰砚曾从少君处略知一二,思量起来,心道:“这蟹寄生所唤之人,乃是獬豸。这獬豸有些神通,你旧伤未愈,又添新创。还是小心些好。那獬豸是明理之人,你下些软,同她好言商量,断然不至于动手。”
第一百三十五节 法门
孰料通天听得这话,却是脸色一沉,其两额太阳突突直跳,冷冷道:“下些软?区区一个羊骚疙瘩,倒要我堂堂一个通天教主同她好言商量?如今便是虎落平阳,我也还有二两骨头。”冰砚听他这分证,那十分之中,只得一分怒意,九成九倒都是气话,又是可恼,又是可笑,一时倒也不好拿话分刌,细想一想,心道:“你小心些,别叫我白嘱咐。”通天听这心语,却又莫名心喜起来,脸面之上却又端然放不下来,咳嗽一声,却也将神鼎碎裂作数片,布成了阵势。
他神通一成,身形立时消弭,那蟹寄生乍失人影,全然不知惧怕,反是赤红了两眼,乱舞螯钳,嚷道:“小毛道,哪里就跑了!我家主人还未来哩,你倒做了这乌龟……”他吵嚷未休,却突觉咽喉一紧,一人五指如铁,已然紧紧钳住了喉咙。这当口哪里还有别人,自然是通天遁形而至。这蟹寄生吓得魂飞魄丧,一众螯钳四下乱舞,却哪里钳夹得住,惊恐之中,听得通天的声音——“依得我的脾性,便该将你大卸八块,但今日本教主心头畅快,便饶你这小妖一条贱命!”其话音一落,蟹寄生便觉喉头一松,“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伸手一摸,颈项之上却是深深五根指头印痕,若再多一分力,只怕这脑袋便要搬家。后怕之余,再不敢则声。
通天将其抛掷,也懒与它啰嗦,携了冰砚,自顾而去。经行之时,却见獬豸驾驭仙风,也正风驰电掣赶来。冰砚恐通天多事,心中忙道:“别理它。正事要紧。”通天知晓她心思,哂然一笑,倒也依得,只管行路。冰砚细想旧日从少君处听闻而来的路径,指与通天,一路行来,果然过得长颈狼之谷,到得那迷彀草之林。冰砚心头说道:“这林子有些神通,倒不要大意。”通天撇嘴道:“这等稀松把戏,也好来唬我哩!” 言说之中,便放出天辰,升起豫章草来。
豫章草漂浮凌空,生作一只轻烟虚化的白羽仙鹤,径直往前。通天尾随其后,悠然而行。这仙鹤行不多远,便有些许钉灵人瞧见其影踪。那钉灵人孤陋寡闻,认不得这神通,长啸呼号,集结过来。一众人等使了长矛,或戳或敲,忙个不停。那仙鹤乃是袅袅白烟化来,被这长矛一通搅扰,不过略略模糊,哪里会稍作停驻。一干钉灵人又惊又怒,却又寻不出由头,一时喝骂咆哮,乱作一团。行得一时,已经出得这迷彀之林,放眼眺望,已能望见远处白泽的神殿。而豫章草周遭围聚而来的钉灵人也堪堪近百。通天嘿嘿一笑,朝冰砚心道:“相送至此,焉能不给些兴头。”冰砚忙应道:“收了神通,自去便是,何必胡乱伤人……”
一语未完,豫章草已自袅然而消,天辰之上,已自升起神护草来。这神护草甫一现身,倾俄间便化作一尊丈余高的金甲神人。它金杵在手,“呔”一声怒喝,其声威之盛,便当真是天神下凡,也不过如此。那一干钉灵人猝不及防,又意出望外,登时一怔。通天一声偷笑,心道:“这一干呆子,吓得傻了,便是亡命也不知晓……”孰料言谈未尽,这一干钉灵人却齐齐呐喊起来,一个个争先恐后,扑向神护草。通天闹了个没趣,干笑两声,收却神通,悻悻然自去,心头兀自道:“无知者无畏,古人诚不我欺。”冰砚见此,未免有几分好笑,见那一众钉灵人扑得个空,一个个如呆头鹅一般茫然四顾,又忍不得有几分好气,斜睨通天一番,一时恍惚,却又无端想起自家孩提时来。
正自懵懂,却突然听得耳畔传来一声轻笑——“贵客临门,又何必自尊自惜,不肯相见?”幡然醒时,却见通天已然进得这白泽的神殿。循声望去,却见一处玉壁之中,盘卧一物,身如麒麟,却通身白毛,其面容似人,五官清秀雅致,正是白泽。通天见她颇有神通,这障眼之法不灵,干笑一声,收却天辰,揖手道:“冒昧来此,未曾拜谒,有失礼数,还请见谅。”白泽笑道:“用你们的话说,礼者,得事之体也。忠信为其本,义理为其文。但人生一世,也不过那些许年头。穷尽你们一生,也只会有求于我,却等不到我有求于你。此时有礼而往,彼时却无礼可回,还谈什么礼呢?”
通天听得这一说,却是嘿嘿一笑,又揖手道:“仙家潇洒,原也不拘小节。是小道糊涂了。王某今日来此,却也果然有一事相求,还请上仙成全。”白泽笑道:“你身上有毒,莫非是想求取解药?”通天摇头道:“毒物虽剧,也不是无方可解。这等小事,也不至于千里迢迢,劳烦上仙。”白泽瞧向冰砚,微微颔首,道:“你娘子面有病容,正是鬼气入体之像,莫非是要求取解救之方?”通天听得这一声娘子,心中欢喜,由不得连连点头,少顷醒悟,又忙忙摇头道:“她这症候虽也麻烦,不过多费些时日,也不是什么为难之事。”
白泽笑道:“这迫在眉睫之事,你也不着急。倒也真是奇了。难道你夫妇两个,都不怕死么?”通天微微一笑,道:“死不足惧,生则可畏。蹈死犹如白驹过隙,只一须臾,便可脱尽烦恼。处生好比负重履冰,时时忧虑,时时煎熬,世人但知辎重可喜,却不知灾害可畏。偷生恰似入枷锁,赴死正如脱镣铐,由是观之,死有何惧,而生有何喜呢?”白泽笑道:“世人都只顾得眼前,想不到身后,你这道人,倒也还有几分见地。也罢,我枉费心思也无益处,你有所求,直言不妨。”
通天心中欢喜,万不料这白泽竟是这等好说话之人,也不虚礼,忙将来意相告。白泽听得这话,沉吟片刻,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但不知你夫妇二人,可精擅奇门遁甲之法?”通天听得这话,登时抚掌笑道:“岂敢岂敢,上仙在此,王某哪里敢认这精擅二字。”白泽颔首道:“既然你有些名堂。正是合式。你娘子身负不世的神器玄黄钩,那也多了几成胜算。”通天听得这话,却是怔得一怔,道:“这话小道却是不解。但不知这神器在身,却是有甚么关碍?”白泽颔首道:“这世上的神兵,只有三件,乃是天尊自虚无混沌之中炼化而来。这第一件,乃是元始天尊的混元珠,第二件,乃是道德天尊的虚空镯,第三件,便是灵宝天尊的玄黄钩。三件神兵虽然神通有别,但在虚空之中,却都能保器主无虞。前不多久,有一个唤作真童的道人,一般前来求取时空转换的法门,但他施法出了差池,而今坠落时空涡流之中,再也不能脱身。”
通天听得这“真童”二字,却是“啊”得一声,好半晌,才道:“原来是他。”白泽奇道:“难道这真童,你也识得?”通天点头道:“认得。他曾救我一命。因他之故,我那道号,也唤作真童。”冰砚听得这话,却是觉得奇怪,心道:“既有敬重之意,如何你倒将他名字作了自家道号,也不避讳,未免有些不恭。”通天沉默片时,终道:“你有所不知。我曾在迷阵之中困死。因为我家有神术三魂迷生道,才得以重生。但重生之人,胎生元命便有些异样。须得筑铜铁之像,借接煞游魂之名,才能立三命之宫,得势得时。”冰砚听得一头雾水,旁的也罢了,单问道:“接煞游魂是甚么意思?借他的名字,却是个甚么究竟?”通天缄默片时,轻声道:“接煞,乃是道家起死回生之法。接煞的游魂,自然便是行接煞之法而丧命的亡魂。这起亡魂性命丧亡,命格还在,借他们的名讳,自然是为了叫重生之人先天之气复入十二宫之道。”
冰砚瞠目结舌,半晌才应道:“只是一个名字,便有这等神力么?”通天轻声道:“术书所言,是真是假,我也不敢妄言。”说着细瞧了冰砚两眼,见她虽有些惊异,一无惊恐畏惧之色,二无嫌弃厌恶之态,一颗心便落在了实地,呢嚅片时,有心说些言辞,然千言万语,哽在咽喉,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倒是白泽盈盈笑道:“原来你同那小道人,还有这些夙缘。”通天诺诺应得两声,便再请教,白泽倒也慷慨,便将那崤山四灵池取噎神之泪的法子,悉数见告。见其受教,白泽又道:“方子是有了,但崤山有道人把持,寻常人等,万难靠近四灵池。那真童知晓上古密道,倒是可以不动声色,悄然潜入。你们一个鬼气侵扰,动弹也难,一个又是伤、又是毒,却要如何成事?”通天微微一笑,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上仙今日赐教,王某铭记在心,若是有缘,定报今日之德。”白泽笑道:“我寄宿在此,已经沾染了这个世界的灵光惠色,但凡世人有所求,一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今日之事,于我只是举手之劳,不值得你记挂心胸。”
通天叹息一声,道:“上仙客居人世,囿迁在此,足不出户,却知天下神异,真真令王某汗颜。”白泽笑道:“人世之变,莫不有星宿以应;天地之物,无不能以易数测其然。我也并无什么过人的本事,不过是活得长久罢了。”其言说之中,身形却渐渐淡了起来,不过须臾,便自那玉璧中化得一干二净,再不见形容。通天牵了冰砚,缓步出来,喟叹道:“不过是活得长久!”冰砚亦慨然道:“长生不老,于人而言,却是这等艰难。”
通天听得冰砚也有些惘然,在她手腕轻轻一拍,也不多言,放出豫章,便再次走入那迷彀之林。那一干钉灵人已是见得一回,虽觉怪诞,却也奈何不得,一个个交头接耳,唧唧咕咕说个不休,倒再也不曾围拢过来搅扰。通天眼见出林之路将至,问道:“咱们得了这法门,是先去寻你弟子,还是先去崤山……”其声未落,已自一脚踏出迷彀林。这迷彀林中,云天湛然,孰料这一步踏出,那天地却是变了一番形容——高天之上阴云密布,黑风呼啸,身前万物都黯淡无光,通通失却了颜色。通天乍然一见,登时一愣,那话说一半,却是再难开口。
愕然之中,突听背心“嘭”一声响,不知何物,已然猛然击中。陡然之间立身不稳,登时一个踉跄,连带冰砚一起摔倒在地。愤然中尚未起身,但觉后颈一紧,已被一人提了起来。侧头看时,身后之人不是旁人,却正是金庭山的郭苌宏。她皮肉腐烂,手上用力,那烂肉之中便有尸水滴滴答答流将下来,流了通天一背。通天又惊又怒,又气又急,喝骂道:“偷袭暗算,好不要脸!亏你还是大家出身!”
怒骂之中,但听身侧“哧哧”数声轻响,一缕黑色轻烟自虚无之中翛然而生,氤氲片刻,这黑烟便化出了范镇岳的形容。他身着黑袍,头顶直葱葱立得一对眼睛,通身上下一股黑气涤荡飘摇,瞧来竟是三分似人,七分似鬼。他甫一现身,便“啧啧”两声,奚落道:“你也是个中好汉,何必作践自己?”言说中扶起冰砚,轻轻拈去其发梢草屑,笑道:“师叔,你受苦了。”冰砚听得这话,无端端打个寒噤,悚然之中,却听虚无之中一人道:“路已经带到,人你也已经得手,不要言而无信,放了小蟹,咱们便就此别过。”虽是不见其形,但听其所言,自是獬豸无疑。通天听出蹊跷,却是暗叹一声——这妖道若无獬豸引路,只怕未必能有这时机布下妖术设伏。冰砚听得分明,倒也猜着了他那心思——他是自怨手软,不曾将那蟹寄生杀了,才惹得当下这祸患。叹息之中,又听得通天心中有些酸气——定是你对他尚有怜悯之心,那媒竹草非但不曾阻碍,只怕反倒成全了他。
范镇岳听得獬豸作声,微微一笑,自乾坤图中摸出蟹寄生来,随手一抛,道:“范某为人,一言九鼎。既然应承了你,自然不会食言而肥。”那蟹寄生“扑通”落地,滚出数丈,便凭空消亡,再不见踪影。獬豸冷道:“彼此两讫,我同你无怨无仇,而今将行,你也不散去妖术,同我当面作别么?”范镇岳笑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还是不见的好。”獬豸闻言,却是太息一声,缓缓道:“这妖人妖术之下,我看不见你形容,想来你困居其中,一般也瞧不见我。今日助纣为虐,实在是情非得已。我道行粗浅,法力低微,救不得你,却有一言相送——我是獬豸,能见阴阳界物。这妖道三魂之中,得先天之气的阳魂胎光死气沉沉,已然为鬼气蒙蔽。那阴魂爽灵、幽精,得鬼气滋养,变乱五行,为七魄孕生息之宫,已经变作了浊灵。白日也罢了,一到夜晚,其气血必然阴冷至极,尤其到了子时,只怕他自己都承受不住……”其声未完,却听范镇岳一声冷哼,厉声道:“你这羊骚是嫌命长了么?”
第一百三十六节 换血
獬豸听得这一声呵斥,却也果然改口:“在下不才,不能相救。但愿吉人自有天相。”其声一停,便听“得得”扬蹄之声。范镇岳脸色阴沉,咬牙骂道:“贱人,亏是腿长。”一旁郭苌宏脸色如土,嘶声道:“怎么?就这般放了他两个?”范镇岳微微侧头,轻捋冰砚耳发,悠然道:“我一向言必行,行必果,今日既然应承了他们,又怎么能言而无信?”郭苌宏颤声道:“那我呢?那我呢?好师侄,你也应承过我的。”范镇岳“啧啧”两声,笑道:“你慌什么,黄泉路踯躅难行,不如人世淹留,同师侄闲看云烟罢。”郭苌宏英雄一世,此刻听得这话,却是再无半分矜持,只是凄然哀告:“好师侄,你便放了我罢,我跟在你身边,除了恶臭,什么都闻不到。我也冷得很,这一身的烂肉,便如寒冰一般贴在骨头上。好师侄……”
哀声未停,范镇岳却是哈哈一声大笑,道:“这值得什么。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说话间伸出手来,轻轻摩挲冰砚的下颌,又道:“但凡是人,他呼出的每一口浊气,都逃不得我这鼻子;除了师叔,无一不是这般腥臭,令人作呕;我双目所见之人,除了师叔,都是将皮肉作了衣衫冠冕的骷髅,那脏腑也罢,髑髅也罢,我都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总是有些糊涂,也总是有些恍惚。仿佛这世上除了我和师叔,旁的都是死人。他们在这天地间腐烂着,蹒跚着,却又浑然不知,一个个糜烂得好比是冒着尸油的腐肉。”
听到此处,通天只觉毛骨悚然,范镇岳却是突地笑了起来,凑近郭苌宏,幽然道:“你是个真死人,我却又真闻不到你有什么味道。放眼看来,也真真是一具腐骨。倘或这世上之人,都同你一般,那该多好。”郭苌宏煊赫身世,傲气半生,听得这话,其两目之中血污翻涌,喉头呜呜作声,却是抽噎起来。不曾想范镇岳听见这动静,却是眉飞色舞,提过通天,在郭苌宏肩头一推,道:“原来你哀嚎之声却是这等悦耳,便如仙乐一般。”
其说话之际,郭苌宏那肩头之上便冒起一串火光来,这火光跳脱沾染,在其肩头、后背闪烁上下,倒似个顽皮猴子。只是那火光过处,虽不闻焦糊恶臭,却也燎起一片雪白水泡,郭苌宏剧痛钻心,哪里还忍禁得住,登时放声惨叫。范镇岳哈哈大笑,眉飞色舞道:“痛快,痛快,你再大声些!”郭苌宏一声厉叫,陡然变了脸色,却是十指如抓,猛然朝范镇岳扑了过来,通天看得分明,登时心中叫好。孰知其身形堪堪将近,范镇岳一声冷哼,左手一伸,电光火石之间,但听“啪”一声响,便将郭苌宏手腕扣了个实实在在,也不等她缓过神来,“嘭”一声巨响,便将其猛摔在地。
郭苌宏登时摔个七零八落,一身皮肉骨骼四分五裂,碎裂当场。饶是如此,其四肢百骸却依旧颤动不止。想来这粉身碎骨的苦痛,便是如此。郭苌宏碎在当地,只是一团死肉,已然不能动弹,只剩得一张嘴嚎啕大哭。范镇岳半蹲下来,瞧着她那扭曲的面容,幽然道:“我听得你这声音,心里又是难过,又是痛快,这滋味奇怪得很,却也快活得很。你再大声些,我受用得很。”郭苌宏听得这话,虽是早没了气之人,却也忍不住吸一口冷气,她剧痛之中,还有一丝心智,心念动时,颤声道:“好师侄,你熄灭鬼火,拼好断骨,我教你个法子,可以消得冰冷。”范镇岳嬉笑道:“你这老神婆,有话便说,若是管用,我再斟酌。如何还敢这般心机计较,言语商量。”
郭苌宏尖叫道:“人世之苦,肉身之痛,已然莫此为甚,这等痛我都受了,你还有什么妖术来折磨我么?你若不拾掇了我这破烂之身,便是一个字也别想从我口里挖出来。”范镇岳嘿嘿一笑,在她腿上踢得一脚,笑骂道:“你这老神婆,倒是牙口爽利得很,罢了,倒说得我跟个妖精似的。你这等好声气,有何事不能商量呢。”其说话之际,郭苌宏身上那火光“呼哧”一声,转瞬即逝,其破碎的皮肉、断裂的骨骼,如蚕虫上山,蠕动汇集,片时功夫,便拼凑周全。
郭苌宏颤巍巍起身,半坐在地,两手在肚腹、两腿之上摩挲片刻,但觉适才之事,竟恍如一梦。范镇岳笑道:“老婆子,已经还你周全,这买卖还不曾完呢。”郭苌宏打个哆嗦,瞄了通天两眼,这才缓缓道:“我传你个替身术。你便能将一身鲜血,注入旁人体中,融暖冷血。”范镇岳笑道:“原来世上还有这等妖术。你金庭山沆脏之法倒是不少。”通天听得真切,登时骂道:“你个老贱人,惯会下作。”郭苌宏听得这咒骂,反倒是舒得一口气,道:“既然这骂也挨了,我传个损人的法子,也足抵得了。”说着倒是痛快,言简意赅,将这替身之法悉数相告。
范镇岳听闻明白,略作经行,果觉是个妙方,哪里犹豫,立时将通天按倒在地,侧坐其胸口,提起他两条胳膊,笑道:“你大可放心。若是我错手伤了你性命,我这师叔便会记挂你一生一世,我一不痴,二不呆,怎么会做这等糊涂事情。何况而今这世道艰险,我那两个师妹都是天赋异禀之人,假以时日,以二敌一,我也未必是敌手,还是早作打算,去异时异地,才是正经出路。只是我那师叔性子执拗,断然不肯将那机关据实相告,那遗世之法,都还在你身上呢。”
其说辞中并未稍停,“哧哧”数声,已在自己与通天两手掌心都割得半寸长一条口子,两手紧握,将彼此创口严丝合缝的贴服一起,又笑道:“我这鲜血在你肉身走上这一个来回,彼时你血中有我,我血中有你,彼此也该算作是血亲兄弟。那也不好意思再叫你变作鬼魅给这郭老婆子作干儿子了。”说笑之中,那寒冰一般的冷血便自右手掌心汩汩而出,导入通天体内,其左手掌心那创口之中却也生出一股吸力,将通天那热血吞食过来。通天脸色惨白,牙齿“叮叮”作响。却是说不得一字。
行景至此,那郭苌宏却是站了起来,蹒跚过来,“啧啧”两声,伸出鬼爪,扣在范镇岳咽喉之上,龇牙道:“适才尚有一言,不曾说得分明。你换血之时,断然不能分心旁骛,倘或半途而废,你的脏腑之血不能尽数回来,那先天灵气便会折损,轻则残疾,重则丧命。断不是个耍处。”其说话之时两眼外凸,一脸鬼气,狰狞至极。通天瞧在眼里,心中却是又气又恨——直娘贼!这妖精的脏腑之血不曾回尽,我的又何尝不是如此!
正自愤懑恼火,却突觉喉头一痒,不由自主,却是说起话来:“你个蠢婆子!我左右不过一死,你以为你还能从腐尸上脱身么?你肉身在一日也罢了,倘或这烂肉之躯腐坏败尽,这腐气不得消停,寻不得由头,那却是要腐蚀魂魄的。可怜你受尽苦痛,挨到这肉身化灰,又要受那魂魄糜烂之苦。彼时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那才是个了局呢。”
通天每说一字,便觉肚子绞痛一次,这一番话下来,肚腹之中好似搅着十数柄钢锯,直痛得脸色发青。那郭老婆子却也果然给这话吓得痴了,愣愣怔怔杵在当地,作声不得,也动弹不得。有顷,才回过神来,“噗通”一声跪在范镇岳脚边,头如捣蒜,哀声嚎道:“好师侄,我生来就是个糊涂鬼,你心地宽宏,便饶了我罢。”范镇岳也不答言,再不搭理,只管施法,待到功成,其惨白的两腮,倒是果然多出一抹血色来。
他大功告成,但觉通身融暖,心头十分快活,笑道:“贼婆子,你这心地虽坏,法子倒好,果然有些用场。”郭苌宏面色如土,颤声道:“好则是好,只是效应时短,多则一两日,少则数个时辰,那血,还是会冷的。”范镇岳冷道:“这值得甚么!世上之事,哪里来的十全十美。”又瞄了一眼面如青霜的通天一眼,悠然道:“彼时他那一身血,只怕也该回暖了。”
郭苌宏见他虽无怒意,但神色阴沉,其心中所思,却是颇难揣测,稍作计较,便调转身来,对通天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我为刀俎,你为鱼肉,痛快些,将那穿梭时空的法门老实说来,也免了皮肉之苦。”范镇岳经此一提,果然不提旧事,只俯下身来,扶起通天肩膀,笑道:“这老婆子心狠手辣,断无怜悯之心,王兄可不要触她霉头。”其说话之时,两个眼睛倾而向前,几乎贴在了通天脸上,其眼中神色诡谲,却是显然不信通天会据实相告。郭苌宏见他袖笼之中黑气缭绕,早便蕴藉功力,想来只要听得一个‘不’字,便要当场发作。
孰料这傲骨铮铮的通天听得这话,仰头一笑,却是全无所瞒,一字一句朗朗而言,当真是悉数相告。范、郭二人先还有些惑然,听到后来,却是面面相觑。郭苌宏见他神色异常,恐他恼怒,想来城门失火,定然殃及池鱼,忙自转身,悄然退至一旁,怯怯懦懦不敢吱声。范镇岳心头却也果然有些作恼——那黑水也罢了,偏是那奇门遁甲之法,却实实没个由头可理,这法门听来简单,当真施展起来,却是难于上天,计较个来去,却是非通天不可。
郭苌宏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头顶一对眼睛滴溜溜直转,已然瞧向了自己,虽是畏于则声,却也不得不说:“这奇门之法,我也不过略知皮毛……”话说一半,却突见范镇岳脸色一变,其一声怪叫,却是劈手将通天提了起来,厉声骂道:“贱人!怎么你血里有毒?”通天嘿嘿一笑,讥诮道:“那却是迟了。这老不死的有什么替身之术,我却也有易体换血之法。你送我一身阴气,我赠你满腹妖毒,礼尚往来,彼此才不吃亏!”
范镇岳脸色铁青,厉声道:“少啰唆,解药呢?”通天狠狠啐得一口,骂道:“糟货!此是无心之举,我哪里来的解药?合该你背晦倒霉!”范镇岳解得冰砚僵舌,牵手道:“师叔,这贼人之言,是真是假?”郭苌宏尖声道:“这臭丫头和他沆瀣一气,哪里会说实话。”冰砚瞪她一眼,道:“他若是神算子,便不会中了你这埋伏。他既不是神算子,又如何知晓你会行替身暖血之方?他又不是失心疯,要毫无由头的弄这满身毒血。”范镇岳听得这话,“啪”一声响,抽得郭苌宏一个耳光,骂道:“老贱人,我师叔也是你骂得的!”郭苌宏挨得一掌,不敢应声,退缩一旁,两个眼珠却如恶隼一般,下死盯住冰砚。
范镇岳却是侧过头来,瞧向通天,微微一笑,道:“你身中妖毒,却是浑然无事。只怕也有些蹊跷,老实说来,也免些羞辱。”通天冷哼一声,鄙夷道:“我可不是郭老婆子,你有甚歹毒手段,只管放马过来。”范镇岳“啧啧”两声,笑道:“威武不能屈,果然是铮铮铁汉。也罢,我便看看你这骨头,是不是钢铁铸就。”言说之中,微微俯身,提住一株野草猛然一扯,连根拔起,咒道:“制御生死,召会群灵。”咒声动时,那野草陡然一晃,竟是“吱”一声叫了起来,其叫唤之中,草叶披拂,须臾之间,却是变作了一只通身黄毛,赤目红嘴的长尾猴子。这猴子两腮一无毛发,二无皮肉,却是露着白森森的牙齿,其长尾约有数丈,摇曳在空,直甩得“呜呜”作响,似乎凛冬将至,而北风先行。
通天是识货之人,自然认得,这猴子乃是雍和兽,一口尖牙无坚不摧,便是利剑尖刀,也有所不及。其生性嗜杀,便无饥馑,但凡见了活物,定要生生咬死,那才罢休。范镇岳轻抚这雍和两腮,指甲在其尖牙上弹得“叮叮”作响,悠然道:“王兄,你若有心成全,那也还来得及。”通天“呸”得一声,冷道:“痴心妄想!”冰砚看得真切,心中一跳,立时道:“方平!把柤稼草给他!”通天一愣,呆得一呆,道:“你唤我什么?”冰砚轻声道:“他好歹是我师侄,你将柤稼草给他。也不是什么大事。”通天见她斗篷之上,微微有些赤色,心中虽是欢喜,口中却依旧道:“若在寻常,我自然无有不应。但此时此刻,却是不能。”
第一百三十七节 鬼食
范镇岳笑道:“你自己寻死,那也不能怪我!”其说话之时,那雍和兽便已按捺不住,两腮牙缝之中黑气袅袅,已然腥臭扑鼻。冰砚见状,暗叹一声,轻声道:“你倒是不惜性命。只是若果今日你顾惜傲气,就此慷慨赴死,却教我将来如何?难道便要被他挟持一生一世么?”范镇岳笑道:“师叔太心实了。他自己求死,何苦自讨没趣。”通天听得冰砚这话,那脸面却再绷不住,叹息一声,取出柤稼草,抛掷过来。
范镇岳接过柤稼,冷笑一声,也不待言,便一口吞入腹中。叶片入腹,他脸色便有些难看,冰砚忖度其意,缓声道:“这柤稼草只能暂时压制妖毒发作,并不能连根祛除。”范镇岳瞧向通天,皱眉道:“这药效如何?”通天闷声道:“多不过十数日。”范镇岳道:“有这十数日,新寻方子配药,也足够了。你精通草木之学,这解毒之法,断然难不住你。”通天冷冷瞥他一眼,道:“再是良方,任是好药,却也解不得心肠之毒。”范镇岳混未介怀,笑道:“这方剂如何,你且说来我听。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是阴生,由得你胡乱开解方子蒙蔽。”通天瞪他一眼,道:“我这方子,乃是仙家瑰宝,岂能轻易交付?”范镇岳道:“既然你肯开口。这事想来也是我力所能及。我又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取人白璧,自然有城池相赠。但说不妨。”
通天暼他一眼,缓缓道:“此事说容易也容易,说简单也简单。只不知你有没有这个雅量。”范镇岳微微一笑,道:“激将容易,便不知沙场来往,你可当得起神将仙剑?”通天嗤笑一声,道:“我旧伤未愈,又被这老牙婆一脚踹伤心脉,便是真真有心,也断然没这力气。”范镇岳“啧啧”两声,道:“堂堂通天教主,也有这口软的时候。”通天听这奚落,倒是不曾介怀,微微侧头,瞧了冰砚两眼,这才轻声道:“若是此行无虞,你取得了噎神之泪,从此之后,只怕我便再不能见她。我所求之事,便是这一路之上,载她同行。”
范镇岳尚未答言,那郭苌宏便怪叫起来:“使不得!这贼子滑头得紧,若是这丫头在他手里,逃将起来,哪里还有个顾忌!”范镇岳却是微微一笑,道:“原来是这等小事,横竖都是一路同行,这又有何不可?也值得以此要挟,倒是你器量小了。”又道:“你这药方如何,倒不妨先说来一听。也好安心。”通天挣扎起身,也不累赘,便将所需之物一一相告。
范镇岳听得这一番话,却是狐疑起来,皱眉道:“好歹也是妖毒。如何你这些许药材,都是人世街衢便可采购之物?竟没个稀罕难求的。只怕药力不够呢。”通天哼了一声,道:“这难求之物,我那神鼎之中,已然种植得有。若非如此,慢说十天,便是十年,你也未必能配得齐全。”范镇岳微微一笑,道:“我倒忘了,你却是个将家业都随身背负的守财奴。”通天虽听出他这讥诮讽喻,却也懒得搭理,蹒跚而行,挽扶冰砚,道:“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冰砚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也不必灰心丧气。”
范镇岳听得他两个有酬和之情,心下不快,将郭苌宏纳入乾坤图中,驾起仙剑,冷道:“事不宜迟,还是请罢。”通天放出龙刍草,与冰砚同乘其上,同范镇岳并肩而行。三人经行云天,乘风过海,数个时辰,便出了西海,到得神州地界。行不未远,便见平野之上,有一城郭。此时人世,已然是晻晻黄昏后,寂寂人定初,那城郭虽也繁华,此刻也是灯火寥落,颇见冷清。
通天矗立暗云之上,朝那城郭一指,道:“城池在此。你还不去采办良药?”范镇岳暼他一眼,冷道:“我又不是孤家寡人,犯不着事必亲躬。”说着袖笼一抖,却是将郭苌宏自九天之上抛了下去。等不片时,却果然见她提得偌大一个包裹,卷了一身妖风,飞窜上来,谄媚道:“得了,都是上好之物。”
通天接过药来,道:“材料周备,那便寻个所在,我自管煎药,也好叫她好生歇息。”范镇岳两个眼珠斜睨过来,瞪他片刻,冷道:“有我在此,何必颠沛流离。”言说中掐个指诀,轻声咒道:“泥灭瓶成,灯灭暗生。”其咒声一动,众人身侧立时生出一团幽黯烟气,袅袅飞扬,须臾之间,却是在虚空之中,开出数丈大小的一个暗影之洞来。通天惑然不解,探头一望,却见这洞穴之中立得丈余高的一盏铜灯。这铜灯灯身乃是一个蓬发巨目的恶鬼,弯弓驼背,两手举于头顶,将那灯盏高高擎起。这灯盏中一无灯油,二无灯草,却有一抹青色微光,微微摇晃。
这灯光微弱,只照得十来丈范围,灯光之外,却是一莽平苍,无边无垠。范镇岳轻轻扬手,朝通天道:“请罢。这鬼域静谧,炼药也罢,休养也罢,断然无人打扰。”通天嘀咕两声,扶得冰砚进来,坐在那灯盏之下。又取出一方神鼎,将那药材择捡一番,放入鼎中。也不见他捏指作法,单单在那鼎耳之上轻轻一拍,那鼎身上雕饰的一条腾蛇、一只朱雀便昂然起身。一个逶迤盘身,匍于鼎耳之上,“呼呼”数声,便喷得一汪清水,满注鼎中。一个一声啼鸣,却是放出烈火,炼制起来。
范镇岳也罢了,郭苌宏也算得是个炼丹出身,瞧他这鼎如此神通,忍不住赞道:“这是九兽三足鼎么?”通天却哪里同她搭话,又另放出天辰来,于其中摘得数片草叶。范镇岳瞧那叶片诸色纷呈,或是赤红,或是深紫,竟无一片瞧来像样,思忖片刻,对郭苌宏道:“他这是什么妖物,你可认得?”郭苌宏皱眉道:“那红叶瞧来倒像是玉红草,只是这玉红草虽也神异,却并不能解毒,倒是有仙家拿它的果子酿酒。那紫叶有些像采华草,往昔我家也曾种植,但凡气血不通,含上一片,一两个时辰便有奇效,若说是用来解毒,却是闻所未闻。那金色草叶或是鹿活草,只是……”
范镇岳听得一半,心中大不耐烦,挥手道:“少罗嗦,但只一句,这草药之中,可有解毒之物么?”郭苌宏见他神色不善,立时矮了半截,拱肩缩背道:“老婆子眼拙,倒是没瞧出来。”范镇岳冷哼一声,瞧向通天,阴森森道:“你若是在动什么歪脑筋,可别怪我不客气。”通天冷道:“这老婆子若是真有见识,也到不得今日这地步。我这灵药有个名堂,唤作辟伏丹。专能克制妖毒。”
范镇岳于此一窍不通,虽觉可疑,却也无从辩驳,瞧了冰砚两眼,却自袖笼中取出一个小小木盒,打开来时,内里却是数枚峨眉刺。他择捡其一,抛掷在地,这峨眉刺落地生根,须臾间便枝蔓勾结、花叶并茂,堪堪生作了一鲜花为锦、绿叶为帐的木榻。术法结成,他退后两步,对通天道:“虽是准你照料师叔,但你也太惫懒了。师叔这等人物,你倒好意思叫她席地而坐。”通天却也果然扶了冰砚侧坐榻上,笑道:“你这师侄小殷勤是有的,那也不必同他客气。”
范镇岳冷哼一声,正待答言,却突见那平苍之中,有十来个人影,正自跌跌撞撞蹒跚而来。郭苌宏缩于一旁,也看了个明白。她虽是死人,但眼力却强过范镇岳,那踯躅来者,一个个身形枯槁,皮肉焦黄,哪里是人,分明野鬼。她有心邀功,忙不迭道:“好师侄,这鬼域也不干净,且让我四周走走,免得扰了雅静。”那野鬼步履踉跄,渐行渐近,范镇岳也看了个实在。睹见此状,他却是嘿嘿一笑,道:“我开得有幽魂灯在此。这些鬼魅自然会如蛾扑火,接踵而至。咱们守株待兔便可,何须东奔西走。”
说着掐个法诀,信手一指,叱道:“祝融铎!”咒声一动,其身前立时浮起一口烈火缠绕的青铜巨钟来。郭苌宏乍见神火,吃得一吓,下意识退得两步,茫然不知所措。范镇岳微微一笑,走到这巨钟之前,“呜哇”一声,却是吐出一口焦油来。这焦油一落钟内,经火一沸,立时“咕嘟”作声,须臾间溢满整个巨钟。其变化新成,那一干恶鬼也堪堪走近,范镇岳朝郭苌宏招手道:“你虽无功劳,倒也不无苦劳,今日便犒赏一番,以示褒奖。”话音消停,其人兔起鹘落,三五两下,却是将那一众恶鬼尽数捉脚,倒提起来,一一抛入了那油锅之中。
那恶鬼想是闻得了生人气息,追寻而来,可怜尚未沾染半点腥膻,却是先下了油锅。其落入锅中,不过稍作扑腾,便被炸得焦糊。范镇岳信手捞得一个,低头闻得一闻,扯下一截臂膀来,咬得一口,斯斯文文的咀嚼片刻,旋即朝郭苌宏笑道:“果然是甜美之物。你且尝尝。”郭苌宏物伤其类,却又不敢缄默,颤声道:“我是死东西,吃下肚去不得消食,怕是要烂肠子。”范镇岳眉宇舒展,两眉斜飞,浅浅笑道:“不妨事。真真是糟脆得紧。又香又油,管保你舍不得。”
郭苌宏不敢违拗,战战兢兢摸过来,拈起半截鬼爪子,垂头下来,哆哆嗦嗦的嗅得一嗅,两排牙齿“叮叮”乱响,却是死活咬不下口。冰砚瞧得毛骨悚然,忍住恶心,蹙眉道:“何必勉强。”范镇岳莞尔一笑,侧身坐在那巨钟钟口,左手捏了那半截油骨头,在滚油中轻轻挑拨,右手轻捋鬓发,微笑道:“你这糟老婆子,一身骨头轻贱得很,何等龌龊之事不曾经过,何等下作之事不曾作过,这当口还要拿捏起来了。倒惹得我师叔不痛快,只怕将来瞧着我也烦心。直是恨得我牙也痒,手也痒,这油锅也是现成的,倒不如请你也下去泡上一泡,才是干净……”
那郭苌宏听到此处,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这范镇岳心狠手辣,说得出做得到,且喜怒无常,实在不是耍处,将心一横,两眼一闭,猛然咬将下来,在那鬼爪子上又撕又咬,直吃得砸吧砸吧作声。冰砚见她先时还有几分害怕,还有几分不甘,孰料啃噬到后来,却似是得了甜头,竟是吃得酣畅起来,那鬼爪子上的筋皮烂肉,直啃得一毫不剩。且还不足,在那油锅外转了两圈,又不敢自己伸手去抓,反是半跪在范镇岳身前,捉了他道袍,央求道:“好师侄,这骨头果然好滋味,你再赏些,老婆子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冰砚瞧得头皮发麻,心头嫌恶,侧头低眉,不肯多看。范镇岳瞧在眼中,嘿嘿一笑,板起脸来,一脚踢在郭苌宏额头,骂道:“你又不是饿死鬼,也是这般嘴脸。我师叔瞧着恶心,那自然不能赏你了。”郭苌宏听得这话,登时回转身来,“扑通”一声跪在冰砚身前,也不说话,只管“咚咚”作响,一阵乱磕,磕得十来个时,却又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冰砚又气又恨,又急又痛,朝范镇岳怒道:“你少作些孽。”范镇岳给她一喝,自家那两颗灰黯的眼珠却是滴下两行灰扑扑的泪来,轻声道:“师叔,这恶婆子作恶一生,而今死了,也还有人可跪,也还有情可求,可怜我一辈子作个老实人,任人欺凌惯常,如今身不由己,担当了这妖精的名字,背负了这魔怪的时运,一腔伤心,却是没个说处。”
冰砚给他一闹,心中又撑不得,叹一口气,两眼一闭,再不做声。范镇岳见了她这形容,却又突地一笑,将那油锅中的鬼糟捞出来,扔在郭苌宏脚边,笑道:“吃罢。若不是你,我也不能得她为我这一叹。”郭苌宏却哪里理会得这等儿女心绪,忙不迭将那鬼糟捧将起来,缩到一旁,抱在怀里,只管细细碎碎的啃噬起来。通天见她每多吃得两口,其身上的腐肉便鲜活几分,其肌肤、头发也渐渐变得枯黄,心中了然,由不得也暗叹一声——这郭老太婆已然成了尺廓鬼,生生死死,都再不能做人了。可怜她身入魔道,却是憨然不知,兀自啃得津津有味,两个眼珠骨碌直转,却总在那油骨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