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用皱眉道:“这却是个什么缘故?”范镇岳摇头道:“我哪里知道。罢了,既然他说一时三刻自然便好,我再捱上些时候,再作计较。而今还是早些去得沧浪城,才是正经。”孙道用听得这话,便一马当先,走近那虚无缥缈的破碎虚空,放出护身法罩,端色道:“我便先行一步。”一语言毕,便穿身而入。其身形在那破碎之中一晃而过,瞬时没了影踪。范镇岳见他一去,心头却是无端一跳,不容细想,立时拖了李敦,紧随其后,投身而去。
那虚空淡淡一缕轻烟,飘摇云气之中,若有若无,瞧来便是三岁孩童吹一口气,也要消散。孰料穿身进来,却是一处数百丈宽的虚空残破。这残破之外,乃是无垠的微蓝,这微蓝中飘忽有不可计数的明灭微光。那微光之中影像迷离,范镇岳借的是李敦之眼,任是凝视,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暗骂两声,也只得继续前行。李敦乃是清水之身,范镇岳飞得一快,其身上的水纹便晃个不停。李敦心中害怕,忍不住道:“若是我被风吹散了架,你哪里再去找个眼睛!”范镇岳冷哼一声,哪里理会他来。心头发狠,却是飞得更快,倏欻之间,便到了这虚空破碎的尽头。
李敦近了出口,全无将近先祖隐秘的欢喜,反是害怕起来。见范镇岳投身撞向尽头的流光,心头一凛,立时下意识的两眼一闭。才刚闭眼,却猛觉手腕一紧,吃痛之中,听得范镇岳骂道:“蠢货!你闭上眼睛,我瞧什么!”李敦不敢执拗,只得乖乖睁开眼来,举目四望。
原来立身之下,果然如那嚻怪所言,正是南溟之海。这南溟之海静谧异常,海面平滑如镜,竟是一丝细纹也无。然海面上下,却有无数赤红的火焰游弋徜徉。那焰火或是化成对垒的千军万马,厮杀交战,一时间旌旗霍霍,刀剑交鸣,竟是说不得的惊心动魄。厮杀之后,偃旗息鼓,那海面之上,一般是尸身横陈,血流成河。又或是化出那瑶池开宴的盛景,一众天仙笑逐颜开,翩跹而舞,虽不闻飘飘仙乐,一般令人纸醉金迷,神魂颠倒。立身之上,乃是层层叠叠的乌黑云山。那云山巍巍在上,时时放出一只巨大的黑云之眼。其云瞳之中,闪烁着夺目的冰蓝电光。
李敦瞧得目眩神离,恍惚之中,却听得身侧传来孙道用的声音——“沧浪城!沧浪城!”循声望去,却见头顶天宇之上,悬空浮有一头巨大无匹的鹏鸟。这鹏鸟两翼张开,只怕有数百里之遥。其脊背之上立有一山,山顶之上筑有一城,正是云英夫人的居所沧浪城。
范镇岳瞧见仙山,哪里还能按捺,立时驾驭仙剑,疾驰而往。孙道用跟在后面,劝道:“古道荒疏,恐有些不测,还是小心些好。”范镇岳心中不以为然,面上也只得笑道:“省得,师兄放心。”口中如是,足下却不曾稍缓,飞升上来,却见那鹏鸟竟已然化作了石头。孙道用愕然道:“这大鹏已然化作了石头,怎么还飞得起来?”范镇岳闷声道:“仙家神物,自然有些古怪。”
言说中飞近仙山,却见山脚下立有一数十丈高的巨碑,其上龙飞凤舞,雕得偌大两个古篆,正是“岱舆”二字。巨碑之后,乃是巍巍山门,这山门之上亦刻得有字,想是岁月侵蚀,已然斑驳破旧。孙道用细看半晌,才认得是“龟山客来”四字。这山门之后,有一径山道,逶迤而上,山道两侧,满是已经化作褐色石头的古木仙树、奇花异草。那草木之中,或是轩馆庭院,或是亭台楼阁,虽早便残破衰败,却也能管窥蠡测,略见当年盛景。孙道用瞧得有几分惘然,叹道:“便是仙家洞府,也有消亡破坏的一日。”
怅然之中,已飘然至于山顶,莅临沧浪城下。这城门之前,有一石龟负碑。那石碑断却,只余得半截。虽是残碑,其上依旧镌文密匝,恐有数千之言。孙道用暼得一眼,却是瞧得一行诗文——仰瞻太清阙,云楼郁嵯峨。虚中有真人,来往何纷葩!炼形保自然,俯仰挹太和。
孙道用瞧得分明,却是更添怅惘。侧头瞧向城门,却见这城门之下,立有一方三丈余高的白玉巨鼎。这巨鼎之中,汪有数尺深的绿水。绿水中生有一截黄藤。这黄藤枝叶繁茂,开满雪色凌霄花朵,其枝节自鼎中蔓生出来,四下攀沿,将整个沧浪城都披覆其下。范镇岳走近巨鼎,按住李敦头颅,凑在那鼎前细看半晌,才道:“这绿汪汪的怪水是什么东西?倒是养得好一片妖花。”他说话之时,离那鼎上的白花颇近,想是气息沾染,那数朵白花突地一颤,眨眼功夫,那花瓣便由白转红。那花色娇艳妩媚,动人之至,且花蕊颤动,尚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来。
范镇岳猝不及防,吓得一跳,噔噔连退数步,道:“这是什么怪东西?倒像活人一般?”孙道用摇头道:“不知道。这鼎耳之上刻得有字,许是有些蹊跷。可惜我却认不得哩。”范镇岳抬起李敦头颅,看得片刻,那古字歪歪扭扭,似字似画,却是哪里认得。绕着这古鼎转得两圈,全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登觉意兴阑珊,索然无趣,便拉了李敦,径直往内。这沧浪城远看金碧辉煌,繁花似锦,谁料走入内中,却是残破非常。那怪花的木须见缝而入,好端端的一座城池,便被它那根须抓得满是皲纹。内庭中的好些馆舍,都已然坍塌,生生作了个乱石花坛。
范镇岳心有所思,全然顾不得孙道用这沧海桑田的伤感,颦眉道:“师兄你也看看,许是李世兄那先祖还有什么心声感应。”孙道用摇头道:“已然到此,那指路的声音早便没了。横竖只在这城中。咱们慢慢寻觅,也不怕它生脚。”范镇岳暗骂一声,也不言语,稍作寻思,便径往内城王殿而去。比及进来,果然有些非凡的光景。那王殿下有台墀,比寻常殿堂要高上数丈。其台墀之下,蟠有一白龙石像,其像虽皲裂残损,瞧来却也威仪非常。孙道用瞧见这等气象,免不了又是一番感叹,又是一番凭吊。范镇岳心头毛躁,也不理会,提了李敦,一声不吭,默然迈步,径直入得这殿堂。比及入内,却见高堂之中,空空荡荡,只立得一尊丈余高的女仙石像。这女仙含笑而立,其右手之中,拿得一柄柄长数尺的玉斧,左手之中,却是捧得一幅古卷。这古卷本封有束带,想是年成久远,那束带已然断裂,那古卷散漫铺陈,摊在女仙掌中,其卷头三个大字,清晰可辨,正是《上清经》。
谢谢大家,也祝大家51快乐。我51可没这么多快乐……每天加班到晚上十点……就昨天休息了半天……
第一百三十二节 羽衣
一见这经文,范镇岳登时心摇神驰。孙道用亦骇然道:“这镇山宝卷,如何会在这里!”范镇岳故作惊喜之状,道:“实在是侥幸之至!倘或误落妖精手中,那却如何是好!”孙道用瞧得两眼,沉吟道:“是真是假,只怕难说。”范镇岳道:“取来一观,真伪立辨。”孙道用皱眉道:“这玉像之上有些气候,恐怕有些古怪。”
范镇岳道:“一试便知!”言说之中,巨阙夭矫而出,须臾化作一头巨隼。这巨隼羽翼一展,便径直朝经书飞将过去。孰料眼见将近,却突听那玉像笑道:“水中捞月痴心事,镜里拈花却非难。”其言笑之中,那巨隼已自同它撞个正着。那伶伶俐俐的两个爪子,也按在了经书之上。孙道用听得这玉像声息,心中一跳,暗叫不妙,定睛看时,果然那这一撞一按,竟都落了个空。那巨隼心有不甘,羽翼回旋,扑腾数次,然玉像经文只如虚影一般,任它使出十二分的劲来,也摸不着分毫。
范镇岳浑然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烦躁,暗骂两声,按捺脾性,朝孙道用道:“这是什么缘故?”孙道用眉头紧锁,道:“且让我试上一试。”说话间捏指成诀,咒道:“万鸦壶!”话音一落,其指尖“哧”一声响,便放出数尺高的赤红火焰来。这焰火升腾闪烁,内中“呱呱嘎嘎”之声大作,只一霎时,便飞扑而出千百头烈火乌鸦来。这乌鸦围绕玉像,四面翻飞,然再是高飞低窜,一般如入无物之境,全然碰不着那玉像。
范镇岳大失所望,两眉紧锁,摇头道:“你这法子同我放剑一试,又有何不同?也是无用之功。”孙道用皱眉道:“不放火烧上一烧,哪里能瞧出内里名堂。”范镇岳诧道:“此话怎讲?”孙道用道:“那神剑所化之物虽不能就近玉像,但这火光却能映照其上。此像便不是术法虚幻而来。这厅堂之上,或是结有限界,或是布有迷阵,二者必居其一。”又惑然道:“我峨眉门下,从来没这等异术。这晏氏先祖,却是如何布成?”
范镇岳叹道:“便没有法子可想么?”孙道用摇头道:“我学艺不精。若要破解,只怕不能。”范镇岳略作思忖,却是放出郭苌宏来,道:“妖妇,你是有些见识之人,替我瞧瞧,这却是个什么光景。”郭苌宏满脸乌青,两唇死白,通身上下一股腐臭,直葱葱立在当地,两个眼珠子均是浑浊一片。她听得范镇岳这话,朝那玉像直愣愣的瞧了半日,回转身来,道:“这是结穴术。以镇物蓄结灵气,衍生限界。可以入首之法破解。”范镇岳微微一笑,道:“你既然知道原委,便该直言不讳。如何倒话说半截?难道是嫌死得不够通透么?”
郭苌宏听得这话,污浊的眼中,却是流下两行血污来,嘶声道:“我告诉你破解之法,你便能放了我的魂魄么?”范镇岳听得这话,却是冷笑一声,道:“你不怕我食言而肥么?”郭苌宏颤声道:“便是怕,还能如何?”范镇岳冷道:“你寻思着不能逃走,便想胡乱指使,害我困在这限界之中送命么?”郭苌宏哆嗦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我已自是个死人。我活着之时,尚且不是你的对手,难道做鬼之后,你还怕了不成?”
范镇岳斜睨双目,悠然道:“既然话都说这等地步,依你便是。只要你有方子破解了这劳什子结穴术,我便放你自由。”李敦听得这话,却是没来由一声暗叹,忖道:言而无信,有一便有二,这老牙婆果然是死人心性,糊涂了。思量中,听得她呕哑嗓子道:“结穴之法,依循太极变化之理。此处这玉像,其本尊为穴法中的阳虚,咱们肉眼所见的虚像,为穴法中的阴实。二者本为一体,乃是术者以结穴之法限界而分。分割阳虚阴实,须得借少阳、太阳、少阴、太阴四象之力,结出窝、钳、乳、突四变之穴……”
范镇岳听得太阳“突突”直跳,心头不耐烦,冷道:“又不是请你升堂讲学。啰嗦这许多作甚?单讲这解法便可。”郭苌宏愣得一愣,才涩声答得一声‘是’。应声中撕下四块衣襟,放在那玉像身周,指着李敦道:“四穴之位,便在此处。只消以李敦之血,在此四穴处,画出花假、病、怪、腾陋四道穴符作为入首的祭物。便能破解。”范镇岳皱眉道:“为何偏是要他的鲜血?”郭苌宏道:“这结穴之法,并非不传之秘,然一旦布成,便鲜有人能解。究其原委,并非四穴难寻,只是因为结穴的镇物难以知晓。其镇物不同,解法便会有异。但凡世间之物,无物不可摄入穴中,为其所用。但目今这结穴,乃是李敦先祖布成,其用心良苦,自然是要其后人取得经书。他这后人寻到此地,唯一的凭藉,便是他家的一点血脉。据此揣测,这破解之法,便在他这鲜血之上。”
范镇岳闻言,朝孙道用道:“师兄。既然如此,我也只得放他一试。无可奈何,还要请师兄为我作个眼睛。”言说之中,便伸过手来。孙道用点头道:“正该如此……”一语未完,却陡然脸色一变,愕然道:“怎么你冰冷至此?”范镇岳苦笑道:“我幼时修习鬼法,练法不慎,受了些鬼气。时至今日,也未曾复原。”答言之中,信手一推,已自抛开李敦,对郭苌宏道:“便看你这入首之法,能不能马到功成。”
郭苌宏颤巍巍走将过来,捉起李敦之手,在他手心划出一道血痕,蘸了鲜血,一边画符,一边嘶声道:“老身布法,断无失手之理。”她右手画符,左手紧箍李敦手腕。她这手掌冰冷刺骨,又滑腻腐臭,李敦给她拖得几步,便觉喉头发涌,恶心想吐。郭苌宏画符之余,瞧得分明,却是凄然一笑,道:“我落到如今这地步,你不是应该高兴才是么?”李敦见她笑时,嘴角眉梢起了皲纹,皮肉间便有暗黄色腐水渗出,顿时忍禁不得,“呜哇”一声,便吐了起来。他常年不食烟火之物,本该无物可吐,孰料这一番吐,却是吐出一堆腥臭刺鼻的焦黑秽物来。郭苌宏嘿嘿一笑,道:“你满肚子都是妖毒鬼气。早晚也要同我一样。”
李敦白她一眼,道:“再是不堪,我好歹还有一条命在。我是丹汞门人,比不得你们符箓宗,只要我回到金庭,便能寻得好药,疗伤解毒。倒是你,已然是个活死人,便是得了自由,那崇妙洞天,却是再也回不去了。”郭苌宏听得这话,登时收敛形容,再不发一声。倒是孙道用听得这言语,盯住郭苌宏辨认一番,比及看得明白,“啊”得一声,立时悚然回头,瞧向范镇岳,愕然道:“这不是金庭山的郭掌教么?怎么你倒说她是妖精的……”
他话说一半,猛觉手腕一紧,范镇岳五根手指之上,齐齐放出一股阴冷至极的寒气,倾俄之间,便盘踞了五脏六腑,通身血脉霎时之间便凝固胶着,再也动弹不得。孙道用莫名其妙,怒道:“师弟,你这是作甚?”范镇岳伸出手来,轻抚孙道用眼皮,笑道:“同门一场,焉能不给你些许便宜。”一语言毕,却是生生将孙道用那两个眼珠子抠了出来。孙道用剧痛钻心,登时一声惨叫。惨叫声中,范镇岳脑袋一晃,其两耳耳垂“呼哧”一声,变作了两条尺许来长的触手,这触手前段凹陷一孔,不大不小,却是正好将两颗眼珠镶嵌于内。那眼珠落入触手窠臼,立时滴溜溜转动起来。范镇岳得了眼珠,视野分明,一把提起孙道用头发,也不见他掐指施法,单是信手一抖,孙道用闷哼一声,却是由头至脚,化作了一幅卷轴。
范镇岳心头得意,将他卷将起来,笑道:“世事无常,想不到你也能有今日……”自得之中,却听郭苌宏道:“成了!这结穴术已然破解。这峨眉天书《上清经》,已经唾手可得。”范镇岳闻言,那两根触手立时竖了起来,耸在其头顶,望将过去。却见那玉像四周,血符消亡,只满地漂浮着数百片破碎的白光。那白光错落满地,时不时飞起一片,立在半空,化作一个白衣飘飞的女仙,或是一脸的萧索,婉转道:“千万金易得,有情人难求。”又或是默然不语,只在这殿宇中黯然踯躅、声声叹息,竟是说不尽的落寞与凄凉。
范镇岳却哪里来这情怀伤感凭吊,眼见于此,哈哈大笑,抚掌道:“机关算尽,到头来却落在我手。可见天意如此,实在是勉强不得……”不曾想得意之中,却突见那玉像手腕之上,凭空现出一人来。这人甫一现身,哪里有客气可言,信手一扯,便将那《上清经》揽入了袖笼。范镇岳竖起两眼,定睛一看,登时又惊又怒,骂道:“你个妖人!原来不曾走!”郭苌宏、李敦一鬼一人齐齐仰头,定眼看时,哪里还有别人,却正是通天。
通天斜坐于上,两腿悬空,晃个不住,竟是一副悠然闲逸之态。他听得范镇岳这话,啧啧两声,嬉笑道:“在你面前,我哪里好意思认作妖人。”范镇岳脸色阴沉,厉声道:“把经书还来,我便饶你一命。”通天“呸”得一声,奚落道:“千里迢迢,我跟你了这许久,你便是连我人影也不曾见。说是要取我性命,也不怕大话闪了舌头。”范镇岳冷道:“你捡了这现成便宜,却不肯走,现身出来,莫不是还有话说?”
通天哼了一声,道:“彼此也给个痛快。你放了丑姑。我便还你经文。”范镇岳听得这话,嘿然一笑,道:“我便知道,你这贱人贼心未死。”言说之中,却也果然将冰砚自乾坤图中放了出来。通天见她身形羸弱,孱孱立在当地,虽是容貌丑陋,却是天生成一番落红飘萍的风流;暗叹一声,板起脸来,道:“这经文我拿来无用。你放她过来,我便还你经书。”范镇岳脸色一沉,冷道:“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不成?经文到手,我自然放人。”通天听得此话,却是破口骂道:“你是个极不要脸之人,言而无信,也不是第一遭。我堂堂通天教主,与你岂可同日而语!”
范镇岳听得这一番骂,不怒反笑,将冰砚望空一抛,道:“依你便是!”通天见他抛掷轻易,似乎全然不曾将冰砚放在心头,又是气恼,又是感慨——原来再是多情,在这经文之下,也要相形见拙。思忖之中,冰砚已自飞到面前,忙不迭伸手扶住,轻声道:“阿牛,受苦了。”冰砚虽是脱身出来,然辖制还在,通身冰冷,舌如顽石,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两眼怔怔瞧住通天,眼眶却是慢慢红将起来。通天见其行景,心中了然,在她肩头轻轻一拍,道:“你这师侄半疯半癫,如痴如呆,我若不遂了他的心思,恐他一时羞愤伤了你,无可奈何,只好佯作灰心离去。实则我日日夜夜,都跟在你们身后。果然苍天不负有心人,叫我寻得了这时机。”
言说之中,又自怀中取出一叠金光烂然的雪白羽纱,轻抚片刻,才道:“这霓裳羽衣,乃是家严家慈定情之物。我知道你生性高傲,今生也好,来世也罢,我同你也难有什么瓜葛。但此物品性高洁,寻常人也匹配不得。它生性多情,能应承你的心绪变幻颜色形容。天意难测,世事难料,倘或有朝一日,我不能相伴左右,你见了它这变化,便权当我在你身边罢了。”说话间轻轻一抖,将这羽纱展扬起来,披在冰砚肩头——却是一领轻如蝉翼的斗篷。这斗篷甫一上身,便变作了冰蓝之色。范镇岳从旁瞧得分明,立时嘿嘿一笑,道:“可怜你这一番剖白,我家师叔却不领情。”
他奚落之中,冰砚那丑陋无比的五官,却是突地动了起来。那似乎永远都睁不开的小眼豁然睁开,枯黄黯淡的双目仿佛干涸的枯田陡然化作了澄澈的明湖;那惨白干瘪的双唇陡然丰盈红艳,恰似一朵瘦骨嶙峋的花苞,顷刻间开作了明媚的鲜花;那暗沉无光的肌肤,霎时也变得莹泽玉洁,如同蒙尘的玉璧,拭去了污浊,现出了晶莹剔透的本貌。范镇岳久不见冰砚本相,乍然见她变回形容,一时竟瞧得痴了,便是连《上清经》也忘了索要。
第一百三十三节 鹏鸟
通天陡然相见,也是呆得一呆,半晌才支吾道:“原来你这相貌,却是同你心地一般……这可如何是好?”话说出口,却自觉有些惭愧,他生性本来豪迈,这会子却是连耳根子都红了起来。愣怔之中,听得底下郭苌宏朝范镇岳嘶声道:“好师侄,你应承过我,只要破解了这结穴术,你便要还我魂魄自由的。”范镇岳听得她这破锣般的声色,这才回过神来,两个眼珠恶狠狠的瞄将过去,厉声道:“啰嗦什么!我应承过你的,难道还少么?这《上清经》我还不曾得手,你便想先自去了,却是哪里来这般的好买卖!”
郭苌宏听得这一番呵斥,再是忍禁不得,浊目之中淌下血泪来,颤声道:“我便知道,你是指望不得的。”通天立在上头,听得分明,也由不得摇头道:“你这呆婆子,你越是有用,他便越不肯放你离去。这般粗浅的道理,你也分证不得么?这贼子天性如此,出尔反尔,实在是信不得的。你而今变作鬼魅,可喜还有几分鬼力可使。不趁机揭竿而起,难道要等到化作尘泥了,再来悔恨不成?”
郭苌宏听他这一说,登时浑身颤栗,少顷,一把提起李敦,虽是隔了尺许,却是“呼哧”一声,自他口中吸出一团黑红交织的浊气来。范镇岳瞧得分明,登时骂道:“老牙婆,你这是自寻死路!”郭苌宏怪叫一声,将李敦朝殿外猛然一掷,喝道:“快跑!他要夺这经书,没空寻你!回到金庭,他便奈何不得你了!”李敦又惊又诧、又慌又怕,却独独没半分欢喜;然浊气出口,通身却也果然有了真元道息。这脑中虽是乱作一团糨糊,那脚倒是知道要逃的,一时间心思还懵懵懂懂,人却已经驾驭仙风,倏突去了。
范镇岳却也果然如郭苌宏所言,静立当场,并不曾追赶。郭苌宏见他去了,心头五味杂陈,全然说不得是何种滋味。范镇岳两靥含笑,轻步过来,握住她已然腐烂的双手,啧啧两声,道:“老牙婆,你恪职守责,以德报怨,周全大义,我虽是恨你憎你,却也不得不生出几分敬意。只是天下未曾太平,世事也未曾尽如我意,前路磨折,坎坷难行,我又怎么能言而有信,放你独行呢?我一身罪愆,万死不足以购销抵账,将来地府受罪,若没个知交好友相伴,岂不伤心?”话音落时,微微一笑,但是乘便一推。郭苌宏一声怪叫,身子一仰,倏欻之间,却是化作了一团黑气,扑腾缭绕片刻,便化得了个干净。
通天见他行事怪诞,倒也不以为异,冷哼一声,将《上清经》望殿堂后方一抛,道:“世上之事,也难说得紧,螳螂扑蝉,未必便没有黄雀在后。你也别想着拦下我来,再去拾捡。倘或再叫旁人取了去,我看你哪里再得这么一个师叔来换。”范镇岳闷声不响,也不答言,只管飞身取那经书。通天见他行动,也不敢迟缓,放出龙刍草,带了冰砚,也立时飞出王殿,向外而行。这范镇岳手段非凡,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通天当下倒也不敢小觑。这一番行,自然是风驰电掣。
他疾驰而下,将近那虚空破碎,却见那破碎出口之处,散漫得有一团黑气。黑气之中“呼呼”微响,却是燃有幽冥暗火。冥火之内,肃然默立一个手握铁拐的腐尸老婆子,不是郭苌宏,却又是谁?通天觑见行景,又恨又恼,骂道:“这贼汉倒是狡猾得很!便是徐甲尹喜,也追不上他皮毛。”忿恨之中,听得身后高空之上,却也传来范镇岳奚落之言——“说到狡猾,那也是彼此彼此。只是情令智惛,你莽撞行事,且看你如今是如何脱身。”通天回头一望,但见他衣袂飘飞,两条触手一左一右盘踞头顶,如牛角一般,瞧来如妖似怪,哪里还有半分人样子。
范镇岳见他两目之中怒色隐隐,却是无端欢喜起来,轻抚双掌,嬉笑道:“郭老婆子独身为鬼,那也寂寞得很。你生得好看,脾性又好,倒是给她作个儿子,母子作伴,亲情眷眷,岂不羡煞世人?”通天伤势未愈,自忖交阵,胜负难言,听得他这恶言,冷哼一声,鄙夷道:“那也须得你有这起手段。”一语言毕,其肩一晃,整个人却是陡然消散,如同雪盐入水,顷刻化得干干净净。
范镇岳却是一声狞笑,冷道:“你这奇门遁甲,也有今日这走脱不得的辰光。”通天此法,却也果然是遁甲之术,他隐匿身形,正待将行,陡然之间,但觉周遭一暗,只一刹那,便觉阴风阵阵,刺骨难堪,竟似到了阴曹地府一般。愕然中抬眼四望,范镇岳不见影踪,只郭苌宏神色狠戾,面容阴冷,依旧立在那虚空破碎之前;那满空的虚无之中,却是渐次浮出千百个披头散发的乌风厉鬼来。这些许厉鬼牛鼻马脸,两只眼睛绿光灼灼,似乎但有觊觎,天地隐秘,无不尽收其眼底;那两臂颀长,筋骨突兀,有如钢铁铸就,十根指甲长如竹叶,尖如匕首;其腰腹之下,却是一蓬乌黑旋风,猎猎行时,便自呜呜作声。
这一众鬼魅虚浮半空,却自屹然不动,通天疑惑之中,略作思忖,却是吃得一吓——这范镇岳好生厉害,竟虚化了鬼域与人世的限界;这一群恶鬼昏愦未动,不是视野不及,却是在等范镇岳真身咒法完毕,显形出来发号施令。领会过来,通天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哪里还敢犹豫,立时御使龙刍草,飞升而上。他四望片刻,这仙山虽是崔嵬、宫庙虽是繁多,然要寻个藏身之所,避开这千百鬼魅,却是谈何容易。作难之际,那下方的恶鬼,已自渐渐呼号起来,啸叫声声,端的是震耳发聩,令人惶急。
第一百三十三节 鹏鸟
通天陡然相见,也是呆得一呆,半晌才支吾道:“原来你这相貌,却是同你心地一般……这可如何是好?”话说出口,却自觉有些惭愧,他生性本来豪迈,这会子却是连耳根子都红了起来。愣怔之中,听得底下郭苌宏朝范镇岳嘶声道:“好师侄,你应承过我,只要破解了这结穴术,你便要还我魂魄自由的。”范镇岳听得她这破锣般的声色,这才回过神来,两个眼珠恶狠狠的瞄将过去,厉声道:“啰嗦什么!我应承过你的,难道还少么?这《上清经》我还不曾得手,你便想先自去了,却是哪里来这般的好买卖!”
郭苌宏听得这一番呵斥,再是忍禁不得,浊目之中淌下血泪来,颤声道:“我便知道,你是指望不得的。”通天立在上头,听得分明,也由不得摇头道:“你这呆婆子,你越是有用,他便越不肯放你离去。这般粗浅的道理,你也分证不得么?这贼子天性如此,出尔反尔,实在是信不得的。你而今变作鬼魅,可喜还有几分鬼力可使。不趁机揭竿而起,难道要等到化作尘泥了,再来悔恨不成?”
郭苌宏听他这一说,登时浑身颤栗,少顷,一把提起李敦,虽是隔了尺许,却是“呼哧”一声,自他口中吸出一团黑红交织的浊气来。范镇岳瞧得分明,登时骂道:“老牙婆,你这是自寻死路!”郭苌宏怪叫一声,将李敦朝殿外猛然一掷,喝道:“快跑!他要夺这经书,没空寻你!回到金庭,他便奈何不得你了!”李敦又惊又诧、又慌又怕,却独独没半分欢喜;然浊气出口,通身却也果然有了真元道息。这脑中虽是乱作一团糨糊,那脚倒是知道要逃的,一时间心思还懵懵懂懂,人却已经驾驭仙风,倏突去了。
范镇岳却也果然如郭苌宏所言,静立当场,并不曾追赶。郭苌宏见他去了,心头五味杂陈,全然说不得是何种滋味。范镇岳两靥含笑,轻步过来,握住她已然腐烂的双手,啧啧两声,道:“老牙婆,你恪职守责,以德报怨,周全大义,我虽是恨你憎你,却也不得不生出几分敬意。只是天下未曾太平,世事也未曾尽如我意,前路磨折,坎坷难行,我又怎么能言而有信,放你独行呢?我一身罪愆,万死不足以购销抵账,将来地府受罪,若没个知交好友相伴,岂不伤心?”话音落时,微微一笑,但是乘便一推。郭苌宏一声怪叫,身子一仰,倏欻之间,却是化作了一团黑气,扑腾缭绕片刻,便化得了个干净。
通天见他行事怪诞,倒也不以为异,冷哼一声,将《上清经》望殿堂后方一抛,道:“世上之事,也难说得紧,螳螂扑蝉,未必便没有黄雀在后。你也别想着拦下我来,再去拾捡。倘或再叫旁人取了去,我看你哪里再得这么一个师叔来换。”范镇岳闷声不响,也不答言,只管飞身取那经书。通天见他行动,也不敢迟缓,放出龙刍草,带了冰砚,也立时飞出王殿,向外而行。这范镇岳手段非凡,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通天当下倒也不敢小觑。这一番行,自然是风驰电掣。
他疾驰而下,将近那虚空破碎,却见那破碎出口之处,散漫得有一团黑气。黑气之中“呼呼”微响,却是燃有幽冥暗火。冥火之内,肃然默立一个手握铁拐的腐尸老婆子,不是郭苌宏,却又是谁?通天觑见行景,又恨又恼,骂道:“这贼汉倒是狡猾得很!便是徐甲尹喜,也追不上他皮毛。”忿恨之中,听得身后高空之上,却也传来范镇岳奚落之言——“说到狡猾,那也是彼此彼此。只是情令智惛,你莽撞行事,且看你如今是如何脱身。”通天回头一望,但见他衣袂飘飞,两条触手一左一右盘踞头顶,如牛角一般,瞧来如妖似怪,哪里还有半分人样子。
范镇岳见他两目之中怒色隐隐,却是无端欢喜起来,轻抚双掌,嬉笑道:“郭老婆子独身为鬼,那也寂寞得很。你生得好看,脾性又好,倒是给她作个儿子,母子作伴,亲情眷眷,岂不羡煞世人?”通天伤势未愈,自忖交阵,胜负难言,听得他这恶言,冷哼一声,鄙夷道:“那也须得你有这起手段。”一语言毕,其肩一晃,整个人却是陡然消散,如同雪盐入水,顷刻化得干干净净。
范镇岳却是一声狞笑,冷道:“你这奇门遁甲,也有今日这走脱不得的辰光。”通天此法,却也果然是遁甲之术,他隐匿身形,正待将行,陡然之间,但觉周遭一暗,只一刹那,便觉阴风阵阵,刺骨难堪,竟似到了阴曹地府一般。愕然中抬眼四望,范镇岳不见影踪,只郭苌宏神色狠戾,面容阴冷,依旧立在那虚空破碎之前;那满空的虚无之中,却是渐次浮出千百个披头散发的乌风厉鬼来。这些许厉鬼牛鼻马脸,两只眼睛绿光灼灼,似乎但有觊觎,天地隐秘,无不尽收其眼底;那两臂颀长,筋骨突兀,有如钢铁铸就,十根指甲长如竹叶,尖如匕首;其腰腹之下,却是一蓬乌黑旋风,猎猎行时,便自呜呜作声。
这一众鬼魅虚浮半空,却自屹然不动,通天疑惑之中,略作思忖,却是吃得一吓——这范镇岳好生厉害,竟虚化了鬼域与人世的限界;这一群恶鬼昏愦未动,不是视野不及,却是在等范镇岳真身咒法完毕,显形出来发号施令。领会过来,通天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哪里还敢犹豫,立时御使龙刍草,飞升而上。他四望片刻,这仙山虽是崔嵬、宫庙虽是繁多,然要寻个藏身之所,避开这千百鬼魅,却是谈何容易。作难之际,那下方的恶鬼,已自渐渐呼号起来,啸叫声声,端的是震耳发聩,令人惶急。
危急之中,瞧向冰砚,道:“倒不知你有没有些许法子。”一语毕,却是自鼎中取出一片草叶,放在冰砚耳中。这叶子倒也乖觉,一沾皮肉,瞬时变作了一只蚊虫大小的鹦鹉。其一变化,冰砚立觉脑门一紧,通天立身在前,双唇紧闭,耳中却是分明听得了他的一声“得罪”,稍作思忖,再无其他,必是心神相通之法。当下也不客气,心道:“这仙山并无洞府,藏身艰难,那大鹏却还有个肚子。”
通天听得她这心语,无敢犹豫,立时疾飞而去。行进之中,惑然问道:“这鹏鸟虽大,鬼魅搜寻过来,再是肠肠肚肚,却是如何藏身?”冰砚心道:“这鹏鸟历经岁月,化作了石鹏,却一般能翱翔在天。人力也罢,天道也好,它死而不僵、亡而不坏,其脏腑之内的先天之气即便是到了今时今日,也断然不会消弭。郁结至今,只怕早便成了个炼妖的熔炉。寻常鬼魅,断乎不能进入。咱们藏在其内,虽不是什么长治久安之计,暂避一时,却是使得。”
剖白之际,通天已然到了这鹏鸟喙口,它身量巨伟,这喙口自然也大得惊人。想来是年成久远,其咽喉处碎石堆叠,竟成了个迷阵般的石林。通天落身进来,冰砚细看周遭,心中暗叹一声:“他是个聪明之人,只怕瞒不得多久。”通天道:“他既然想得到这里,自然不敢以鬼魅化身进来。若是活人,这里广阔如此,一时三刻,哪里寻得来。若是挨上些时日,你我伤势好上几分,哪里还将他放在眼中。”言说之中,细想得一想,又自鼎中取出数株仙草,遵循奇门之理,植在了化石之中。
冰砚见这仙草叶若修竹,一根两茎,纠缠若抱,同自己耳中之物乃是一种,也有些好奇,心下询问,通天却是脸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媒竹草。若是持有者有心,一个便能听见另一个的心声。”冰砚听得这话,却是瞪他一眼,心道:“此分明便是你的心神相通的秘法,倒好意思胡诌。”
通天嘀咕一声,分辩道:“我那心神通乃是五行寄生之法,其术法一成,慢说你这心声,只要是你心头所想,一丝一毫我也能悉数知晓。哪里如这媒竹草一般,只能听见对方欲说之辞,相告之言。二者虽是有些相类,到底不一样。”冰砚却哪里搭理这由头,反又问道:“这媒竹草布置所成,却不知是个什么阵势?”通天笑道:“这也不是什么阵势。此处一无日月之辉,二无水泽之气,这仙草离了我的神鼎,生根于此,只怕活不长久。我布了个坎像兑位的虚卦在此,也好养活些。”冰砚听得这话,更是稀奇,心中问时,那通天却又嘀咕一声,道:“说来你又不肯信。这媒竹草种植在此,别的道路也罢了。他若是踏足咱们行走这一路口,断然不会发现端倪,定会寻访向别处。”
冰砚暼他一眼,心道:“你痛快些,如何这话总是说个半截。”通天嘿嘿一笑,道:“他心性寡淡,同我不投缘,又同你不相知。有媒竹草在此,他自然会绕道。天理如此,若要我说个一清二楚,那却是不能够哩。”冰砚心中好笑,细想一想,又问他:“那沧浪城中那凌霄花颇见神异,你可识得是个什么来历?”通天撇嘴道:“哪里是凌霄花!那是媚兰!沾了些人气便鲜妍光彩。家常养着,一是好看,二是逗趣解乏,倒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他口中说辞,足下却不曾轻慢。每多走得一段,通天心中便多上几分宽慰。原来鹏鸟肚腹之中,竟也是个朗朗乾坤,广阔世界。先时位于其咽喉,地势狭窄,不甚分明。而今深入腹地,却是开阔得很。内中山峦平原、险峰深壑,竟是一应俱全。通天瞧得两眼,倒是跌足道:“怎么里面竟这般亮堂!便是那沧浪城都有所不及。倒是便宜了他哩。”冰砚心道:“这光亮源自那鹏鸟的先天之气。自然比外间明亮。”
通天立地望了一望,指着一处山峰道:“你瞧这山势,只怕是鹏鸟的心房所化。世人常道,聪慧之人心有七窍,这鹏鸟也算是神物,它便没有七窍,也断然不至于一窍不通。这心化为山,心窍自然也就成了洞府。咱们这厢过去,也好寻个偏僻隐秘之地,休养生息。”冰砚听得好笑,心道:“神鸟有知,倘或没有洞府,只怕也要不好意思。”通天飞升过去,绕着这山峰转得一晌,却果然于山腰处寻得了七处洞府。他望了两眼,便朝第第四处洞穴迈步而往,冰砚奇道:“七处洞府,你如何偏要走这一处?”通天笑道:“倒是乖觉了你!我走哪一处你才不问这话?”冰砚也有些觉得,想得一想,心道:“我便不信你是闷头走的。”
通天笑道:“你是个聪明人,这当口也糊涂。这七窍通于七情,自然是喜、怒、忧、思、悲、恐、惊。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大喜之后,未必不是大悲。是故这欢喜心窍,明为坦途,实为险道也!还是不走为妙。怒者,奋起而不可遏也!失德、失智之始作俑者也!你也是个读易读老了的,刚而易折,劲而难久,那自然是知道的。便是走江湖的老幌子也会说‘亢龙有悔’罢?所以这勃发心窍,也是走不得的。忧者,顾往昔之所失、愁将来之未得而忘于当下。老夫子有言,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这忧人者也好,自忧者也罢,戚戚然不知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这等行不顾言、言不顾行的行道,咱们还是避而远之的好。
悲者,穷也。居下而不获乎上,居上而不达于下。不信乎朋友,不顺乎亲;不明乎善,不诚乎身!呜呼哀哉!这等背时倒灶之路,便是有鬼来推,我也不走的。恐者,愚也!居下而畏上之将陵,居上而惧下之不援。生而不知慥慥然居易以俟命,偏偏惛惛然行险以侥幸。正所谓举而将射,失之正鹄,焉能不恐?惊者,不明天命,不识人伦,不好学,不力行,不知耻,惶惶不知尊贤,恍恍不知亲亲。这般绝路,你也要走么?”
冰砚听得他这一通歪理,由不得好笑,心道:“依得你说,那这思者,又是如何走得?”通天拍手笑道:“思者,豫也。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既然是不穷之道,通达之方,不从此过,又将何向呢?”冰砚听他这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心道:“这亡命之途,也好叫你做了这许多学问。倒可惜了,你若是生在腐儒门第,只怕天下人全都要被你酸了。”通天听得她这心语,登时哈哈大笑,在自家肚皮上狠狠拍得两下,这才笑道:“也是你,它才酸得起来。”话说出口,却见冰砚颇有几分不自在,猛然醒悟,便讪讪的不大好意思,挠挠后脑勺,一时倒没了言语。
第一百三十四节 虹兽
默然之中,已然步入这洞穴深处。只是洞窟虽深,四周却并不见晦暗。那通道石壁之上,隔不多远,便镶有一盏壁灯。这壁灯灯座形如凤凰尾羽,灯芯处却是小小一方玉石磨盘。这磨盘上果然也套有木枷,只是推磨的不是驴子,却是指头大小的一只石猴。这猴子若是推得勤快,那石磨便光华明亮,宛如银汉明星;若是推得惫懒,那石磨便黯淡无光,如同焦炭余烬。
通天瞧这行景,倒是有些踌躇起来,道:“这洞府有些神异,只怕是仙家旧馆。若是留有甚宝贝,灵光照耀,只怕会生出妖精。”冰砚心道:“我看那些灯芯石猴,便已经有了妖像。那肯推磨的,也还混沌。会偷懒的,只怕已经有了灵性。再过些年月,定然作怪。”通天听她这话,不敢大意,隐身匿形,悄然而进,行走多时,这通道便渐渐开阔起来,其上下、两壁,皆以异术作了铺陈装饰,直是与别处不同。
其穹顶瞧来湛蓝一片,晴朗明白,仿佛碧霄晴空;且时时有仙客幻像飘逸其上,或乘清风白云,或驾仙禽异兽,倏忽往来,如真似幻。其两壁却是幻作了花圃,那艳丽妩媚的奇花异卉、翩跹徜徉的狂蜂浪蝶,甚或花叶深处嬉戏顽耍的稚子幼童、轩圃远方品鉴赏玩的骚人墨客,也都影影幢幢,恍恍惚惚之中,似乎非但图形见影,便是蝉噪人语,也隐隐可闻。端的是群芳争妍、万艳纷呈。这地面踏足其上,虽是实实的山岩,瞧来却是潺潺的涓溪——游弋追逐的细鱼、蛰伏静守的虾蟹自不待言,那飘零的落红、照影的惊鸿竟也是一样不少。
通天瞧得目眩神离,心中由衷赞叹:“若无精怪,这地方倒实实是个绝佳的洞府。”冰砚心道:“虽是好看,终究是虚无中变幻来的。褪却仙术,其本来面貌一般是粗粝难堪的山岩石头。”通天心道:“这山岩石头虽不好看,然生性坚毅、品性忠直,那也有它的好处。也不比这景致差。”
冰砚听他心声,闷闷不答,思忖之中,却突听前方传来一悦耳至极的女声惊呼:“有人来了!”听此声响,冰砚、通天皆是吃了一吓,悚然抬眼,却见前方空旷之处,立有一张白石圆桌。这圆桌之下,撑立三根石墩。墩底刻作桃木,其上桃果累赘,桃叶披离;墩身却是一只猴子,这猴子足踏桃木,两臂上举,其两目哀怨、神色颇见憔悴,似乎已然力乏,却又脱身不能。只是石墩有三,这猴子却只得两头。一处石墩只余得一个墩底,墩身却是不知去向。
这圆桌之上,而今匍匐得有一只异兽,其身形乃是一段五彩霞光,氤氲变化,全无常态。其首尾两端,各各生得一颗头颅。其头似乎驴,然五官紧凑,却又似乎人。如今这两颗头颅,都调转过来,四目囧囧,却是将冰砚、通天下死盯住,一头不无欢欣,笑逐颜开,悦声道:“久不见雅客,萧条寂寞,唯得沉酣相伴,一时恍惚,失迎失迎。”另一头神色矜持,面貌端庄,倒也温言道:“有失迎迓,失礼失礼。”
通天见其和睦,似乎并无加害之心,且通身灵光熠熠,全无妖气,再是隐匿,一般也露了行藏,倒也落落大方,索性散了术法,揖手道:“探寻仙府,无意中来此,扰了上仙清修,还请莫怪。”那异兽一头颔首道:“我那真魂早便舍却此地,飞升去了。单留得我这浊气肉胎,在此盘亘,哪里还有甚么修行!”另一头慨叹道:“不过是时日虚耗罢了。倒是日日盼着有人来此说上些话呢。”
通天识不得它这来历,听得它谦恭温和,也不拘泥,竟问道:“凡夫俗子,认不得上仙,小子不忝,恳请上仙见告。”那异兽一头盈盈一笑,缓声道:“我真身乃是盘古的一粒心瞳,因时辰不同,或生霓虹,或生云霞,仙家旧时有个诨名,唤作定更石。”另一头浅浅一笑,道:“往昔我游戏人间,爱饮山涧林泉,世人眼拙,认不得我本相,只见我这虹彩形容,也唤我作虹兽。”
通天听得这话,登时一愣,半晌才道:“原来这大鹏万万年不坏,遨游在空,却是上仙之力。”虹兽一头颔首道:“正是如此。”另一头有些感慨,轻声道:“神通虽大,职责也重。我这肉胎盘亘于此,已经不知有几多年月了。而今人世如何,竟是一毫不知。”前那一头微微侧头,轻轻叹一口气,道:“只可惜那猴子离开此地,替咱们人世一走,如今却是音讯全无。”
通天听得这话,指着圆桌之下,道:“上仙所说的猴子,是这石墩么?”虹兽一头道:“若不是它,还有谁来?这石猴借了我的灵光,得了神识,从龙甲神章中去得了人世,从此音讯渺茫,也不知它是生性顽劣,贪图人世繁华,不肯回还,还是遇得了修道的圣人,误以为它是妖魔精怪,无辜受了屠戮。”通天听得这话,却是心中一跳,盯住那圆桌细看了一刻,这才颤声道:“上仙足下之物,便是龙甲神章么?”
虹兽一头微微轻点,道:“正是。”通天立时长吁一口气来,道:“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那虹兽听得他这慨叹,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头黯然垂首,道:“原来不是寻访修真洞府的道人。来便是来了,那也是要去的。”一头有些不舍,颇恳切道:“两位有这仙缘,偶然来此,何不多盘亘些时候?何必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我虽然失却了真魂神通,没这仙法传授,但肉胎灵光眷眷,定能助二位修行。”通天愧然揖手,道:“某虽有此心,但此番到此,实为避祸。身后尚有恶人逼迫,倘或淹留在此,只怕性命难保。今日一见,乃是奇缘。倘或日后得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定然再来叨扰。当下危急,还请上仙不吝,借这龙甲神章的神通,助我等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