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节 离别
范镇岳乍见此状,茫然不解,疑惑中瞧向通天:“这道人是自尽了么?”通天蹙眉道:“我看倒像是火遁之法。你峨眉不是有五行遁法么?这等法术,难道不是一望可知?”范镇岳嘀咕两声,朝冰砚道:“师叔,你可知晓?”冰砚却瞧着那满地残破的尸身同端然静立的莲花弟子默不作声。那些亡故的道人尚未僵硬,血污的面孔尚未发黑,一个个瞠目怒视,张嘴结舌,似乎满腹疑窦,死到临头也不曾明白了悟,又似乎满心憎恨,临到终了也还在怨毒诅咒。莲花道人木然立在尸身之侧,一任枪尖上的鲜血轻轻滑落,并一滴滴随风飞溅。——若是也给他们这临终号哭的机会,他们也会同莲花道人一般或是哀泣,或是咒骂么?他们的头发,也会在多年之后飘摇在那万年不坏的铜树枝桠上么?
通天猜了半晌,以为将中,然瞧她神色,又似乎不像,思忖片刻,干笑一声,朝范镇岳道:“适才你师叔那一声提点,却是什么意思。我寻思半日,竟也解不得。”范镇岳撇嘴道:“那是我门中的经文。乃是黑狱三尸阵法的口诀。师叔所念那一段,正是其中召唤鬼魅附身变化的文字。”通天奇道:“既是如此。于你对阵交锋,却又有何用?”范镇岳瞄了两眼冰砚,悻悻然道:“师叔此言,自然是提醒我那妖道此刻乃是魂魄离体的化身。与鬼怪相类。我虽没这术法伤他,却能借碰触之时,以拘鬼化生之法令他突生变化。”
通天听得这话,才是明白过来,又问道:“适才那妖道变化众多,你如何倒是一眼便辨认出了真身?”范镇岳嘿嘿一笑,道:“那却是怪他太蠢。一众化身都在向我挺枪急刺,偏只他一个想要取那地上的兵刃。孰真孰假,自然一望可知。”又惑然道:“那些许道人化身众多,你那火寄身如何倒能一一辨识出来,下手竟是毫无偏差?”通天笑道:“我哪里有那个本事!那是你师叔的能耐,我如何能贪天之功据为己有。”
范镇岳蹙眉道:“你两个一不曾言语,二不曾手势,如何竟能在这一干人等眼皮底下私相授受?”通天笑道:“你这小辈好没个遮拦。我同你师叔心有灵犀一点通。哪里来什么私相授受,也不怕你师叔啐你。”范镇岳呸了一声,讪笑两声,道:“师叔果然好本事。”通天笑道:“你师叔冰雪聪明,那里是你这个蠢猴子可比的。”冰砚听得这赞誉,却是默然起来,好一晌,才涩声道:“当年两位师兄领袖门下群真,与昆仑弟子联袂诛妖,大胜归来,我同师兄庆贺。大师兄抚掌长叹——首阳除妖,不过牛刀小试,成不足名,胜不足功。将来诛灭黑水妖孽,才真的是流芳百世,可喜可贺。彼时我满心希冀,便是期盼将来技艺有成,能同师兄一道除魔卫道,让我峨眉万人瞻仰。才算不辜负世尊、师叔一番教养。而今得偿所愿,却说不得是个何等滋味。”
范镇岳心中得意,全不曾听出半分别情,拍手笑道:“今日咱们三人而倾其门宗,倒是一宗大事业了!只可怜师叔们被这些许妖孽盛名震慑,先自怯弱,这才叫他们欺名盗世了这许多光景。”冰砚摇头道:“那些许道人虽说是妖邪。但本领确乎了得。若不是咱们侥幸,哪里有如今这地步。”又叹息一声,道:“那康叔夜心高气傲,自然不会自尽。适才那焰火,乃是他的火焰遁法。他这遁法不是借力于外,乃是自开五行虚空之境。其修为造化,实实是一时之选。”范镇岳噗嗤一笑,奚落道:“他便是傲视天下的枭雄,而今依旧是一败涂地。”冰砚苦笑一声,却也懒同他辩。范镇岳见她默然,却也觉得无趣,回转头来,只管催促通天。
通天微微一笑,轻轻招手,便召令莲花道人引路,前往四灵池。范镇岳跟随在后,心中却是莫名忐忑——这通天如今有这一等火寄身在手,却是不曾同我发难,这是何故?难道他伤势早便痊愈,有没有这火寄身,都已经胜券在握不成?思来想去,却是越来越觉得糊涂,正千头万绪,却突然听得前方“嘭”一声炸响。悚然抬头,却是一个火寄身时辰已到,爆作了一团火球。烈火熊熊,浓烟滚滚,也不过一弹指功夫,这火寄身便被烧作了一团火灰。
这灰烬中绿光隐隐,似乎有碧玉翡翠隐于其中,通天惑然不解,襟袖一挥,扇撩片刻,那火灰飞扬散开,内中却是现出数十粒晶莹剔透的绿珠。通天拾得一粒,放在掌中端详片刻,朝一个火寄身问道:“奇怪,这是什么东西?”那火寄身缓缓道:“是莲子。”通天“啊”得一声,慌忙丢掉,啐得两口,骂道:“好背晦东西!原来是他的骸骨!”那火寄身倒不曾物伤其类,掉过头去,只是继续前行。
这一路走来,便不停有道人自焚消亡,比及穿过景星城,到得城后铜林深处,那道人已然所剩无几。但凡还有一人引路,通天便也不甚着意,只范镇岳暗自欢喜——少得一个,这通天发难的本钱便少得一分,到得四灵池,直是都死绝了,那才妙呢。思忖之中,却是到得一处铜水之池。池中别无他物,唯有一盏崔嵬铜灯。灯盏之内匍匐一龙,龙身之上烈火飞炽,结得一面烈火之镜。几个火寄身也不商量,便穿镜而过。
通天等自然也不容停滞,尾随其后,鱼贯而入。这镜子之中,却是漠漠云天。那祥云之中,巍立一山。山脚、山腰、山顶各立一宫,内中巨殿层楼,回轩广厦,繁华莫甚。端的是仙家气象,非同寻常。众人经行过来,先至于山脚。却见那宫闱有个名号,唤作玄圃堂。这宫阙远观富丽堂皇,步行其内,更是教人眼花缭乱,云霞淹留之所,有朱紫之楼;听风揽月之处,有金玉之堂。范镇岳瞧得瞠目结舌,一行走,一行叹。通天听得好笑,想要揶揄两句,但寻思片刻,却也果然想不起还有更甚之地,那讥诮之话,便说不出口。
比及到得山腰,行至第二所宫苑,范镇岳便抢在前头,瞧那宫门匾额。却见其上龙飞凤舞,书得“天墉城”三个大字。范镇岳将这三字在口中嚼了半日,才喟然叹道:“若不是黑水妖孽之名太甚,世世都有不死心的贼道叨扰,盘桓此地,修真炼道,才真真不枉寻仙一场。”惋惜之中,见火寄身已然行入内城,忙忙撵上,却听冰砚赞叹一番,又道:“这地方同玉阙宫倒是相仿佛。只是一个奢靡壮丽,一个清雅纤秀罢了。”
议论之中,火寄身已然停驻,指着一处院落道:“四灵池便在此处。”冰砚抬眼看时,却是“四兵镇”三字,惑然之中,对通天道:“莫不是错了?虽是都有个‘四’字,到底不一样。”通天一般不解,却也摇头道:“这火寄身决计不会胡言乱语。倘或不知,自然便不会应声。断然没有欺哄一说。”说话间那残余的两个火寄身却是齐齐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不多时,便燃作了灰烬。范镇岳口虽不言,心中却是欢喜不尽——果然也有天从人愿之时。
三人步入院中,却见内里耸立一台,这台子颇见神异,台阶之上荧光盈盈,竟是镶满各色神石;台上崔然立得一尊数丈高的噎神之像。正台四面,各各立得一方玉墀,其上所列,也正是四灵的玉像。四灵皆作匍匐之态,个个背负一方紫玉空鼎。通天牵手冰砚,缓步而上,那噎神肚腹之上龙飞凤舞,却是刻有一行小篆。范镇岳尾随上来,细瞧片刻,念道:“纵影玄空中,两会自然畴。求真得良友,不去复何求?”诵念两遍,蹙眉道:“这鬼句子不通至极。也不曾有个理路。”
通天微微一笑,却是捏起指诀,吟诵起白泽所授咒言来。咒语响动,台墀上的四灵玉像立时款款起立,其背上的巨鼎之中,霎时升起绚烂的赤霞。台阶之上的各色神石,一般也放出五彩缤纷的霞光。这赤霞、彩霞交相辉映,明媚昳丽,璀璨夺目,令人不可逼视。霞光之中,又渐渐浮现二十八星宿之像,各宿神像团绕密布,肃穆庄严,倏忽之间,便令人心神动摇,仿佛置身玉帝天朝。
恍惚之中,却见那噎神之像陡然低头,其独眼之中,赫然垂下一滴泪来。通天眼疾手快,慌忙接在手中,定睛看时,却是一粒冰蓝宝石。范镇岳乍一见此,立时放出郭苌宏来,沉声道:“把它给我。”通天微微一笑,道:“那也容易。我既然应承了你,自然不会言而无信。”说话间指甲一弹,便将这宝石抛掷空中,但听“哧”一声响,须臾之间,这宝石便化作了一扇冰蓝色的烟霭之门。范镇岳心中欣喜,却也不形于色,只端色道:“师叔还来。”通天笑道:“你师叔还有师妹要寻,还有我这知己未酬,前路坦荡,你还是自己去罢。”范镇岳脸色一沉,骂道:“你这呆子,有火寄身之时,我还忌惮你三分。如今你势单力薄,还有什么屏障?”言说中郭苌宏一声怪叫,陡然变作高褐,手执铜剑,猛然斩了过来。
孰料这通天眼见于此,竟是哈哈大笑,郭苌宏长剑砍来,竟是不闪不避,不退不让,郭苌宏一剑砍下,眼见要将他剖作两半,却又有些惧畏,那长剑离头寸许,却是不敢下剑。范镇岳脸色一沉,喝道:“你怕什么!”又瞧了冰砚两眼,咬牙道:“打昏便是。留他一条狗命!”郭苌宏听得这话,却是无端松一口气,长剑一侧,便朝通天头顶横拍下来。孰料一拍之下,但听“啪”一声响,那铜剑应声而碎,通天却是毫发无损。郭苌宏又惊又奇,刚刚“咦”得一声,却见通天猛然伸手,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提了起来。郭苌宏勃然大怒,一时间妖术发作,或是焚身烈火,或是蚀骨阴风,竟施了个通透。然通天巍然而立,浑然无事,只是见她吵闹,大不耐烦,猛然一摔,竟将她抛进了那噎神之门。郭苌宏惊悚之中,还来不及叫唤一声,瞬时便没了踪影。
范镇岳惊怒交加,却又全然摸不着头脑,忿恨中放出神剑,厉声喝道:“贯日!”孰料呵斥再三,那神剑却是全无反应。惶惑之中,通天却已信步走了过来,范镇岳按捺不得,眼见神术无功,立时腾空跃起,挥起神剑,居高临下,猛劈过来,口中兀自骂道:“小蟊贼,再有妖术,一剑砍翻,也是个死!”通天见他剑来,倒也不敢小觑,手腕一抖,一般放出九兽三足鼎与天辰来。他这神鼎可大可小,而今稍大,两手分握,倒像是一对大锤。比及长剑来时,他便立时挥锤而迎。
一时剑来锤往,战得酣畅,两人高低飞掠,奋力而发,恰似苍鹰搏兔、云隼捕雀。那通天身形彪悍,膀粗腰圆,自来便无半分斯文可言,兼之而今又是握得大锤,更是凶悍非常,一搏一击,都有雄狮之态,猛虎之威。范镇岳剑身虽宽,却哪里能同铁锤相类,交击数下,便觉两膀酸麻,虎口裂痛。那巨阙神剑握在手中,不知如何,竟是抖得厉害。每砍一剑,便觉得冰砚离自己远得一分,每远得一分,心中的怒火便高得一尺。那通天却似乎精力无穷,直是越战越勇。且满脸邪气,每每金铁交击,便出声讥诮。“螂臂挡车,不知不胜任”、“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之声一时之间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范镇岳听得气血上涌,但觉额头太阳“突突”乱跳,惶急之中又是激愤,又是暴躁。通天看得分明,哪里还同他客气,一声喝叱,便是两锤击来。范镇岳牛性发作,力贯全身,猛然挥剑硬接,但听“乓”一声响,长剑顷刻脱手,通天的两柄巨锤余势不消,猛掼而下,一中肩胛,一中胸口。范镇岳吃这重击,登时委顿在地。
冰砚从旁看得分明,登时叫道:“别伤他性命!”通天嘀咕两声,回头笑道:“省得省得。但管放心。”冰砚急道:“他伤在了哪里?”通天干笑一声,道:“不过断了些许肋骨,碎了些许肩骨,或者也岔了真气,伤了脏腑,瞧着倒也不甚重,只要他不妄动真气,胡乱施法,好生休养一阵,那也就罢了。”说着又朝那噎神之门一指,对范镇岳笑道:“若是你自己进去,彼此也还可以留些脸面。”范镇岳脸色凶狠,骂道:“你这贼汉!师叔不去,我过去做甚?难道是替你找郭老婆子认干娘么?”
呵呵,同名同姓,真是太巧了……当时取名字的时候,想着海外诸国嘛,取个复姓显得有异域风情……
第一百四十五节 江疑
通天冷哼一声,“啪啪”两声,却是给了他两个耳光,直打得他两颊又红又肿,骂道:“僭越下流,目无尊长,这第一个巴掌是我替你师叔给的。欺哄瞒骗,挑拨离间,这第二个巴掌,是我替你两位师妹给的。念在你脾性执拗,阴狠毒辣,同我有几分臭味相投。我这一巴掌嘛,便替你省了。”说着又偷偷一笑,附耳道:“你也同我说得分明。若是我伤了你性命。便是在你师叔心中插了一根尖针。今生今世,便再难同她有些什么瓜葛。我比你这蠢蠹聪明百倍。这中间的道理,又怎会不知?但若是你这小鬼在她身边一日,我便要牵挂一日,又怎能高枕无忧?思来想去,却是你躲避你那师妹的法子灵光。横竖将你丢在几百年后,彼此老死不能相见。岂不撇脱干净?你若是聪明,便自己过去,也好在你师叔面前留得两分薄面,若是倔犟起来,出乖露丑,那可怨不得我。”
范镇岳两颌咬得“咔咔”作声,显是恨他入骨,然这当口却也别无他法,摸索神剑,颤颤巍巍的扶身起来,死死的瞧得冰砚两眼,轻声道:“缘乃天定。师叔,你我总有再见一日。”说着步履蹒跚,便自己朝那噎神之门走去。临到门前,又回转头来,对通天道:“去便去了,也好给我个明白。为何我一身神术,对你却是全无效用?”
通天摸摸肚皮,一脸坏笑道:“那却是托了郭老婆子的福。一则你好死不死,要同我换血暖身。二则换血也罢了,偏是又中妖毒,叫我炼得一炉血魂丹。好兄弟,实话同你说罢,这换血之法,实实是险恶之术。那赤血如水,一旦交融,哪里真能分得清个你我?那血魂丹乃是我家三魂迷生道中的神术演练而来,但凡如你我一般气血交汇之人吞而服用,二者的灵神便能借血相通。彼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端的是真元际会,血脉交融。如此之状,你那伤人之法,却是能有何用?”范镇岳听得这话,登时一声长叹,瞧向冰砚,背对噎神之门,一步一步缓缓后退,每退得一步,那眼中便流下一滴黑色的泪来,冰砚心中不忍,劝道:“此番回转,不要再辗转江湖,回转峨眉,请世尊好生医治。将来自然能够再见……”话未说完,范镇岳却已然退入了那虚无之门。瞬息之间,便散佚得无影无踪。
见其消逝,有如滴水入海,冰砚怔怔而立,心绪纷纭,一时也难以平复。通天立身在侧,也不好搅扰,独自步上神台,重新施法,再次取得一粒噎神之泪。通天将这神物收备妥当,却见冰砚蹙眉道:“你两番施法,有些异样,那是甚么缘故?”通天微微一怔,耳根慢慢红了起来,好半晌,才道:“或是早些年,或是晚些年,横竖不会恰是九百年后。他究竟去了何时,我也实实不知。横竖他又不曾少一块肉,管他作甚?” 冰砚苦笑道:“我便知道,你生性如此,哪里能改。”见通天讪讪的有些不大好意思,又有些自悔失言。沉吟片刻,这才愧然道:“你倒是一番好意。倒是我有些不通情理。我也不知甚缘故,旁人面前忍得的话,到你跟前,却是忍不得。一时想到甚么,便没个遮拦。”
通天听得这话,却是笑了起来,两人四目相对,默然之间短短一瞬,竟似说了千言万语。默然片时,通天才道:“那小泼皮手段阴狠,人虽是去了,这森森鬼气却是无法祛除。可惜这天墉城清风雅静至此,你却不能安居休养。你那两个徒儿不知实情,追去了通天教地头。那徐甲尹喜心智狡黠,手段高明,她们不谙世事,哪里是他们的敌手。还是趁早寻回要紧。”冰砚叹道:“平海中了算计,心智糊涂。却是教你受累。”通天摇头道:“那也罢了。便是没这缘由,徐甲尹喜叛教背主,我自然也不能见容。只是奔波起来,又不知要耽搁你到何时。”冰砚道:“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也幸得有你,我才不至于束手无策。”
通天见她说话时虽是诚挚恳切,那霓裳羽衣却又雪白一片,绝无半分杂色,心中好奇,又不好相询,呢嚅片刻,才结结巴巴道:“这羽衣我若披在肩头,那颜色时时变幻,便是虹彩也要自叹弗如。如何你倒……”说着又觉有些赧然,这话便再说不下去。冰砚倒是微微一笑,道:“因人而异罢。”通天听她说得轻描淡写,万分气馁,除却扶她启程,却也无别话可说。冰砚见他神色悻然,心中了悟,闷了半晌,迟疑良久,才轻声道:“我自幼修习万象功,自然同你不一样。”
通天听得这话,虽也不曾说得个由头,却如呷了蜂蜜一般,一时喜逐颜开,便是那龙刍草,也觉着脚力好些。两人日夜兼程,走得十来日,便到得符惕山地界。这符惕山与长留山相距不远,临到此地,冰砚却是想起范镇岳来,免不得有些怅惘。这符惕山常年怪雨,漫天无云,也能雷电经行、暴雨如注。两人行至山中江疑峰时,便突逢其变。这怪雨倒也罢了,只是雷电为道家大忌,通天虽是胆大,却也不得不按下云头,望这峰上寻个避雨之地。也是天许得的便宜,这山峰半山腰上,却有一所道观。虽是墙垣破旧,尘灰满布,幸喜殿堂周全,遮蔽风雨倒还尚可。
这道观却也作怪,三清四御都是泥塑,供在偏殿,想是年代久远,非但颜色退败,便是尊像面貌都有些模糊。那正殿之内反倒以白石雕刻得有江疑神像。其左手拿得一个布袋,右手捧得一个净瓶,倒也当真有几分翻云覆雨、御风掣电的形容。通天望得两眼,“呸”得一声,道:“怪道这破庙潦倒至此。一个小神坐了高堂。反倒要三清四御作个下首。”冰砚听得他一腔的愤懑,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也不消细想,便也知晓他心思,因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倒屈得你。”通天哼了一声,瞧着那漫天的瓢泼大雨,道:“若是得闲,少不得将来把这僭越的小神拖出去摔个稀烂。彼时再同三清烹茶,四御进香。”
冰砚笑道:“天下不平之事、无礼之行何止一个区区小庙,你若都管起来。那还了得!”通天却是嘿嘿一笑,颔首道:“有甚可畏?我清修苦练一生,征战杀伐四方,难道还是为了什么功名利禄不成?”又侧头瞧向冰砚,轻声道:“我搜罗天下奇书,精研奇门遁甲之方,那也是一心想知道这天地间的奥义。我要做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大罗神仙。但我不想飞升红尘,不想住在那云天瀚海的缥缈处,也不想与天仙吟游山川。我想要做个整肃凡间的医者。我要世间从此安宁,我要这世人人人如手足,我也要这世事尽如人意。”
说到此处,他那两眼便有些痴意,冰砚见他虽是瞧着自己,但双目深邃,却如望不到底的深井,这一刻自己在他眼中,却又不在他眼中,冰砚也觉着有些迷惘。其肩头的羽衣时而赤红,时而碧绿,时而湛蓝,竟是变化无休。然两人一个痴一个呆,却是谁都不曾注意。好半晌,晴空一个霹雳,才叫二人回转魂来。通天见她衣衫胜雪,直衬得脸如白纸,便讪讪的有些不大好意思。正待说话,却突听心中传来冰砚的心语:“有人来了!”通天愣得一愣,竖起耳朵聆听片时,然两耳所闻,无非雷电交鸣、暴雨倾覆,哪里还有旁的声响。
然冰砚所言,料来无虚,通天思忖片刻,便放出天辰,布出个潜藏阵势,靠在那殿窗之前,静候其变。也不多时,那天幕之中却也果然落下两道黑烟。这黑烟穿过雨幕,飘然落在神殿屋檐之下。通天凝神看时,却是长臂、寿头二妖。它两个彼时伤在郭苌宏手下,过得这许久,却还不曾痊愈。那长臂面色委顿,身形佝偻,两手时不时的微微颤抖,寿头气色瞧来强些,但稍一动作,便有些气喘。那长臂甫一落地,便骂道:“那尹喜好生可恶!若不是你我有伤在身,哪里容他张狂至此!”寿头回身瞧向雨帘,蹙眉道:“大雨如此,也不知那小杂毛可曾冒雨亡命。”长臂恨道:“那小杂毛也是人,我便不信他敢冒雷而进。”话虽如此,却也有几分不自信,撂头瞧着那漫天的急雨,怔怔失神。
寿头脸色阴沉,道:“尹喜穷凶极恶,未必不会冒雨搜寻。咱们在此避雨。只怕叫他捡了便宜。”长臂摇头道:“他再是胆大,断不至此。”又咬牙切齿道:“若不是那郭苌宏,咱们也不至于错过了玉膏采摘之期。”寿头叹一口气,道:“事已至此。多说何益?只是那小杂毛却是再也放他不得。他手中那丫头容色盖世,若当真拿下,献与师尊,倘或得了欢心,岂不比玉膏强上百倍?这些许年你我总不如意,处处被白眉那老瘟丧欺压,实实有些忍不及了。”长臂听得这话,却是不曾有半分宽慰,迟疑片刻,道:“且先不说尹喜在侧,鹿死谁手尚未可定。我瞧那丫头脸色虽好,但一不曾则声,二不曾动弹,莫要费尽心力弄将过来,却是个死人,岂不空欢喜一场?”
寿头默然片刻,摇头道:“咱们追了这几日,那丫头虽是一动不动,但容色娇嫩,全无半分败坏的迹象。哪里像个死人?若当真是个死人,他那师兄又何至于舍命保护,至死不肯抛掷?”长臂冷笑一声,嘀咕道:“你也糊涂。那名门子弟,自来便有些古怪性情,哪里是你我猜测得透的。那小杂毛一脸龌龊,一看便是贪欢好色之徒,若是同那丫头曾经两情相悦,拿命守她,只怕也是肯的。”寿头说了这一席话,但觉有些胸闷,狠狠喘得两口,却也不答话。长臂望了望神殿中的江疑神像,骂道:“这江疑忝居神位,占了香火。却只晓得晴空炸雷,胡乱下雨。怪道这小庙颓败至此,无人供奉。也不知这怪雨何时才得消停……”
话尚未完,寿头却猛然掩住其口鼻,飘然起身,藏到了椽梁之上。长臂惑然,寿头悄声道:“有人。”长臂登时打个激灵,两眼放光。稍时,却果然听得院墙外有人急奔而来的脚步声。这人走得虽急,但双脚在泥泞之中乱踩,或深或浅,却不甚快。长臂听他下脚沉重,心中疑惑,悄然道:“敢是个凡人?”寿头瞪他一眼,答道:“难不成你还以为他是个猎户?”长臂睁大双眼:“只怕你小心过了逾。许是个樵夫也未定。”又嘀咕道:“背着柴呢。”
悄然议论之中,却见一个浑身泥污的男子横抱一人,杵在门口,望内望得两眼,便自偏廊跌跌撞撞的走进了正殿。他四下望得两眼,劈手将神像侧旁的帐幔扯将下来,抖得片刻,铺陈在地,再将怀中那人放置其上。安排停当,他这才长长吁得一口气来,坐在帐幔之旁,擦去满脸的雨水,轻声道:“别怕,我师父常说,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地方这般显眼。只怕倒还妥当些。”他说这话时,既不曾瞧身旁之人,也不瞧门前窗外,反是盯住两足上的污泥。长臂在上,听得这话,忍不住好笑,附耳寿头,悄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如何倒不动手。”寿头微微一笑,答道:“慌什么。既然来了,哪里有走脱的道理。只是多等等,倘或尹喜等在后头,却是不妙……”
这话说一半,却突地眼前一亮,那椽梁四周,却是突然开出数十朵华光葳蕤、硕大无朋的紫牡丹来。这牡丹一无根茎,二无枝叶,凭空而现,端的是诡诞莫名。长臂乍然一见,登时吃得一惊。寿头眼疾手快,瞬时提起他的金壶,一脚将长臂踢下椽梁,喝道:“先捉人!这妖法我来对付!”长臂跌身而下,分明在那男子头顶,也不客气,急急抽出玄灯明杖,只待与他当头一拐。孰料落身下来,脚踏实地,那男子却霎时消隐,再不见踪影。愕然之中,但听背后一声闷哼,却是传来了寿头的声音:“糟糕!你下不去!咱们又落在甚么鬼迷阵中了!”悚然低头,果见立足之所,正是那椽梁。
两人一番动作,自然惊动了下方那男子。他又惊又奇,却是半分喜色也无,反是扶起身侧那人,放出一柄明晃晃的神剑,依柱而立,颤声道:“谁?”问询之下,却见椽梁之上现出一人,两足一蹬,便跳脱而下,正是通天。他行至窗棂,轻轻抬手,自虚无之中将冰砚牵将出来,笑道:“蒯老弟,峨眉也是堂堂大宗,怎么你倒胆小至此?”原来这青年男子非是旁人,却是蒯常存,他身侧僵立之人,却是霍惊蛰。蒯常存虽认不得冰砚,却是识得通天,登时松懈下来,靠在那殿柱之上,颤声道:“苍天有眼!果然天无绝人之路!”通天朝冰砚道:“你有话且同他细说。我去捉这两个妖精。”言毕将身一纵,便如蝶入花丛,再寻不得个痕迹。
第一百四十六节 旧貌
冰砚虽是满腹疑窦,满心焦灼,这当口发急却也无用,只得强压心神,问道:“你伤势如何?”蒯常存喘得一口长气,吞得两口口水,这才道:“不碍事。我见机得早,跑得也快。不曾受什么重伤。”冰砚道:“这一路真是苦了你。我这徒儿气色如常,如何竟如木偶一般,这又是什么道理?”蒯常存听得这话,登时吃得一吓,下细盯住冰砚瞧了半晌,迟疑道:“你是秋月师妹的师尊?”冰砚轻叹一声,道:“讲了这一会子,原来你还不曾认出我这声音。当日你杀戮白豪,我有些失仪,议了你半日的不是,你竟都忘了。”
蒯常存闻此一说,登时愕然道:“原来是你!”冰砚苦笑道:“可不是我。”心中又自叹息:“她两个那辈分,可当不起你这一声师妹。”伤怀之中,又见蒯常存指着惊蛰道:“师妹这情景究竟如何,我也实在说不明白。她呼吸全无,气血凝滞,便是连护身的仙剑都已经离身归宗。论理该是死了。”说着迟疑片刻,又道:“先时她伤得厉害,还断得一条臂膀。不曾想我带她逃得这一段时日,她人虽是死了,那伤倒好了。那断却的手臂也生了回来。其中的原委,我也实实不知。”冰砚心中一动,却是想起旧事,忖道:“只怕便是那伏火北亭仙丹的缘故。”思量之下,又急急问道:“她师姐呢?”
蒯常存听得这一问,却是低下头来,瞧着自己两足上的污泥,默然片刻,才轻声道:“我不知道。彼时尹喜伤了秋月。秋水让我带她先走,她以一敌二,同徐甲、尹喜斗得厉害。而今如何,实在不敢断言。”冰砚心头一震,登时浑身冰冷,好半晌,才轻声道:“峨眉新立掌教,如何你倒下山来了?怎么会遇上她两个?”
蒯常存两腮微微一红,颇有些愧色,低声道:“我此番下山,本是为着寻璇玑师兄。当日我不知天高地厚,自谓替天行道,无端杀戮白豪族类。那残存的白豪心生怨恨,却是求得了一个白眉猴妖,藏在峨眉山下,伺机寻仇。我下山来时,那猴妖便一路尾随。想是恐我走脱回山。直是离山远甚,他才发作生事。这猴妖技艺了得,我哪里是他敌手,若不是我土遁之术略有小成,早便作了他术下亡魂。我一路亡命,自忖再无生理,却在危急之时,遇得了秋水秋月二位师妹。她两个道行精深,术法神妙,那白眉虽是骁勇,依旧一败涂地,我这才捡回命来。”
说着又瞧了冰砚一晌,才续道:“两位师妹说您被通天教主掳走,要去轩辕坟一行。我虽是术力低微,自然也该出一臂之力。只是那通天教端的是厉害非常。咱们潜入未久,便露了行藏。久战之下,便成了而今之势。”冰砚长叹一声,由不得想起范镇岳来,失神半晌,这才缓缓道:“我是与通天教主在一起,却不是被他掳掠。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而今便在椽梁之上,为了你我周全,同长臂、寿头两个猴妖掠阵斗法。”
蒯常存听得这话,惊讶错愕,无以复加,愣愣怔怔,作声不得。默然之中,但听“嘭”一声响,那长臂、寿头齐齐自椽梁之上摔了下来。两人跌扑在地,口吐白沫,手足抽搐不休,倒像是个癫痫症候发作。蒯常存莫名其妙,惑然之中,却见通天飘然而下,朝二妖冷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滋味可还叫你快活?”奚落之中,长臂呜呜咽咽,号啕不休,不知是哭是骂,那寿头却是渐渐平复,少顷便挣扎起来,齐膝而跪,朝通天道:“小妖该死,冒犯教主。从今往后,愿为教主肝脑涂地,在所不惜。”通天哈哈大笑,抚掌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长臂猴子若有你一半脑筋,何至于受苦至此。”
寿头听得这话,立时翻身按住长臂,轻声道:“降了罢!又不是叛离宗门,不过与人为仆。有甚么打紧。”长臂听得他这话,却也果然再不挣扎,直愣愣的躺在地面半晌,这才蹒跚起来,躬身轻唤一声:“教主。”通天微微一笑,道:“早识相些,何苦受这穿肠噬心之苦。”长臂默然,不发一言,寿头一脸萧索,道:“狂妄惯常,哪里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通天嘿嘿一笑,也不答言,见冰砚双眉紧蹙,心事重重皆写在脸上,走将过来,细瞧了两眼惊蛰,道:“放心。她正在回魂。再是十来日,便该有些起色。”冰砚听得这话,便如吃得定心丸一般,道:“如今她同死人也没甚么分别。你说这话,我却不大明白。”通天道:“想来她曾经服食仙丹。这仙丹神效在时,她便是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一般也能聚化重生。”
那寿头听得这话,登时羡慕不已,也不管通天是否容他则声,只管叹道:“那岂不是长生不死了么!想不到这丫头年纪轻轻,竟是个地仙之命。”通天摇头道:“哪里至此!这仙丹药效虽烈,好歹也是几百年的光景。彼时神效一过,她自然同旁人也没有两样。”说着指了惊蛰太阳、眉心两处,又道:“她太阳内陷,眉心外凸,正是元胎新生之像。元胎新生,灵台必然也正在重铸。只要灵台完备,其三魂七魄自然便会归位。”冰砚听他这一番细说,才松得一口气来,道:“既然如此,我那秋水也还有些许盼头。”说着却又一怔,半晌说不得话来。通天见她神色古怪,再三追问,冰砚才缓缓道:“当日徐甲尹喜也曾服食这仙丹。”
通天微微一笑,道:“那又何妨。只消以神兵化作封符,封镇便可。其魂魄虽能聚化重生,但肉身为神符所禁,一不能生养骨血皮相,二不能蓄积先天真气,又能有何作为?等到仙丹神效一过,自然也就成了孤魂野鬼,不足为惧!”这话不说还好,冰砚听得这话,却是心头一震,骇然回头,怔怔瞧向通天,心中千言万语,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肩头的羽衣同脸颊一般,越来越白,便当真是一方青玉,也没这等清透幽冷。通天从未见她这等神色,莫名有些不安,忐忑中默然相向,也不知从何问起。沉吟良久,却也隐约猜得了几分,微微叹一口气,怅然道:“我都忘了,你是九百年后的人。”
冰砚避开他双眼,也是一叹,没头没脑的答道:“是。”通天狠狠的吞得一口口水,闷了半日,终究问道:“我这心智道行,虽非盖世第一,那两个贼货却也直是望尘莫及。难道此番一战,竟是输了么?”冰砚侧目瞧向他的眼睛,轻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功与否,又有甚么打紧?天命如此,造化如此,你我虽有神仙之号,终究不过还是凡人,又能奈之何?你若当真要问,我也实实不知该何言以对。”说到此处,竟是满眼的萧索与惆怅,雪白的羽衣也渐渐变得黯黄。她背对殿门,斜风来时,斗篷与长发飘摇晃荡,仿佛是一树秋情满怀的枫叶——“九百年后,你我还会重逢。若不是九百年后的相会,我也认不得九百年前的你。只可惜彼时我不认得你,而你也认不得我。”
通天听得这言语,登时惝然若失,良久,才缓缓道:“我怎么可能忘得了你。”冰砚轻声道:“你不是已经忘过一回了么?”通天苦笑道:“是三清施法,还是四御布阵?竟能叫我忘却似你这等的知己。”听得通天此言,迟钝如长臂,也觉得了些许伤怀,冰砚却是两眉舒展,笑了起来:“你也太高看了自己。一个徐甲,一块我家先辈的骨头,一段西山神咒。那便尽够了。”通天哂然一笑,摇头道:“原来如此。怪道我同你初见之时,便觉着有些亲切,与旁人不同。”
冰砚叹道:“一眼之缘,又有何用?你倒是清风明月无挂碍,落得个干净。”通天微微一笑,一边替她笼络乱发,平复羽衣,一边温言细语:“往事如何,我实实也已然模糊。从前种种,不能铭刻在心,想来是你我彼时有缘无分。我虽是忘得一回,可也与你又再相识一场,又再相知一番。世态叵测,天道难穷,九百年后既然还能相遇,焉知将来不能再相交相酬?”那长臂也罢了,寿头立在侧旁,听得这话,却是没来由的百感交集。冰砚却是笑而不言。通天虽是笼络不断,那长发却是越理越乱,一丝丝自冰砚两肩鬓旁飞扬起来,在通天颜面之上轻轻飘拂。想是发梢触了眼睛,通天两眶便有些润红。
冰砚有些忍不得,然身子僵直,便是低头也不能,只得怔怔的瞧着通天,不敢眨眼。通天苦笑一声,将那乱扑的青丝绾好,轻声道:“倒是你当初那样貌,我瞧着倒还安心些。”听得此言,冰砚那面貌却也果然渐渐模糊,也不多时,便变得其丑无比。睹见此貌,通天由不得连唤两声:“丑姑,丑姑。”轻唤之中,却是笑了起来。不笑还好,只这一笑,却叫冰砚有些糊涂——时而像个顽童,顽劣之余,有些懵懂,有些倔犟,可恼之中,又有几分可爱;时而像头猛兽,暴躁之中,有些狠戾,有些残酷,可恨之余,又有几分可怜;时而如琢如磨,似君子可敬,又时而不恭不肃,似权谋而令人可畏。
正自惆怅反复,耳中却听得那风雨之中,有一行风声,摇摇将至,显是道人御空而来。这起当口,这等时机,只怕来者不善,冰砚见众人皆泯然不知,立时出声示警。蒯常存凝神静气,聆听片刻,只听得风雨交织、草木错杂,哪里能辨识其余,惶惑之中,讶然更甚,忍不住问道:“这等风雨之中,你如何知晓?”冰砚道:“我自小便耳目灵光。乃是天生成的。”寿头道:“只怕便是尹喜那小蟊贼。”蒯常存一般虑此,忙道:“这尹喜厉害,咱们或是潜藏,或是设伏,还是早作准备才是。”
通天冷笑道:“风雷之中,这道观果然是个聚宝盆。”说辞中已自放出天辰,取出一朵紫色牡丹,在掌中细细碾碎,也不见他列印,单单信手一抛,那残破的花瓣便四下飞扬,自行结出一个小小的阵势来。寿头、长臂皆败落在这迷阵之下,乍然见此,竟是如此的稀松平常,彼此相望,竟是说不得的怅惘。通天但只一望,便知其所想,微微一笑,道:“你们孤陋寡闻,不知内中神妙,倒是轻看了它。”蒯常存心怀恐惧,听得他说话,却是吃了一吓,忙忙挥手,悄声道:“贼人将近,小心露了行藏。”
通天听得这话,却是哈哈大笑,道:“你这小道士,这才多大年纪,也好这等小瞧我。我这太乙遁法,若是连点声音也藏不住,哪里算得我通天教的不二秘法。”蒯常存听他此言,却是神色狐疑,通天大感不快,撇嘴道:“真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寿头惨败于此,早便有心,听得通天此言,立时干笑道:“教主,属下愚昧,有些糊涂。”通天笑道:“你生来便蠢,越问便越是糊涂。还是不知道的好。”又哂然一笑,道:“我这太乙遁法与别的奇门之学不同。若只得聪明才智,没个上百年的勤修苦练,一般施展不开。那内中的奥秘隐晦便是你今日悉数知晓,也绝难取胜。”
议论之中,却果见数个道人飘然而来。这一伙人众十分奇特,为首的三五个上身为人,肚脐之下却是狼身,其脊背之上皆背得一柄铁枪。其后数人身形佝偻,鸡胸细腰,通身裹得一层阴影,似乎稍有微风,便要飘摇消散,其手中均握得一柄人骨长杖,杖顶镶有一颗水晶般的颅骨。那颅骨眼洞之中时时放出阴冷的暗红微光,令人不寒而栗。蒯常存眼内出火,咬牙骂道:“果然是尹喜的走狗飞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长臂悄然擎起玄灯明杖,哑声轻唤道:“教主,动手么?”通天将手一摆,道:“慌什么!尹喜便在他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