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节 古庙
重明听得这言语,却似万箭穿心,哪里还说得一言一语。峻德见不是个由头,跨上前来,耐着性子,沉声道:“他脱胎换骨罢了,又不曾枉死。何至于此。这许多眼睛在此,你也好同他这般缠绵纠缠。哪里还有半分凤尊威仪。且起来,便放他去了罢。”
慥慥见状,一般上前,挽着重明,搀了几番,却是扶不起身,叹息一声,含泪劝道:“姐姐。事已至此。与其哭断肝肠,莫若打点精神,思虑将来才是。”重明听得这话,却是突地想起楚聂荣来,瞧着龙王,却是呆呆怔怔的说出些个没头没脑的话来——“我这一生,再不作他想。乃是无儿无女的命。你如今成了凡人,去得人世,却不必无谓受苦。将来得了孩儿,却须好生看顾。”
说得话来,也不等龙王答言,侧过头去抹干泪痕,决然起身,避开龙王,侧身朝峻德道:“若就此而去,也不妥当。这龙眠底下,有一处幽泉可通冥河。正是个好去处。”峻德点头道:“既如此。且带路。咱们便走一遭。”
李汉陵何其乖觉,立时自告奋勇,将那龙王负在背上,与他做个脚力。重明本待将行,却是突地停下身来,回头瞧了瞧孔爵、陈宝,眉头一皱,随手一招,便将房中的八卦炉化作一缕轻烟,收将入袖来。
收拾妥当,又一把拉住楚聂荣,轻声道:“我心头乱得很,通身乏力。且扶持些则个。”言语中,便自疾步而行。这广厦侧旁,原有一间药房,素昔瞧来,不过些药橱药柜,堆垒些个草药砭石,囤积些个兽骨皮毛,也不见稀奇。
李汉陵背得龙王,随众进来,心头却是诧异莫名——这屋子他哪一日不来几遭,却是哪里来什么幽泉!在忐忑,却见重明径直朝一处墙角走去,眼看要撞在墙头,她那身形却是突地一矮,霎时之间,便变得只有米粒大小。
李汉陵惊讶莫甚,未免便有些迟疑,脚下慢时,那峻德却颇不耐烦,提起腿来便是一脚,李汉陵登时一个踉跄,只是一头扑去,却是扑了空,眼前那寻常墙壁,倏忽之间,竟拔地而起,化得足有数百丈之高。身前那寸许之地,也霎时变作了阔然之所。
错愕间,放眼看去,但见前方墙角下,却有丈许高的一道裂缝。那裂缝也宽,足容四人并肩而行。步将进来,里头却便有些昏暗。这墙缝两侧凹凸不平,墙面之上满是尖利碎冰。人影在冰面上重重叠叠,瞧来模糊一片。走不多久,两侧便渐见宽阔,周遭再不见冰霜,只得青灰乱石。
那石上皆覆有厚厚一层松土,土中长有成片的碧树。这碧树叶片翠绿,枝干青褐,巍然成林。行于其间,但觉足下松软,一步一个脚印;那碧树瞧来巍然,每一株皆似有百年光景,然那树皮却是一碰即破。他是个丹药人物,于草木之学自谓了得,瞧来但觉眼熟,却又唤不出个名堂,实实忍不得,因是一问。
想是心神恍惚,重明却是置若罔闻,倒是一旁的楚聂荣回头过来,轻言细语道:“你还是个烧丹的!连苔藓都识不得了!”李汉陵“啊”得一声,登时回过神来,由不得耳根发烧。走得一时,周遭那碧树便越来越低,四下里的石块也越来越小,不知走得几许,那碧树当真成了苔藓,石块也成了尘沙,而立身之地,却是窄小起来,成了一个阴暗潮湿的岩洞。
这岩洞两壁之上皆有渗水,四下里皆有一股腐尸恶臭。楚聂荣有孕在身,闻得这气息,一时恶心,登时哕呕起来。见得此状,重明却是侧转身来,将一直跟在身后的劫缘符水一把提将起来,递在她手中,歉然道:“这洞顶之上,乃是家下奴才抛掷倮虫尸骨之所。此地阴霾,一无虫豸野兽,二无风吹日照。那尸骨堆垒久了,未免有些腐坏。那尸水渗漏下来,有些气息,也不足为怪。这符水自有一股药气,你熏着看,怕是好些。”
那符水虽是个三尺孩童的形容,提在手里,却是轻软好似棉絮。且就近一闻,果然有一股香甜药气。楚聂荣不及道谢,好似得了救命稻草一般,忙忙将这符水抱将起来,凑在鼻尖。那符水如今立将起来的,却是那颗丑头,这丑头支使两臂将端庄些的脸面捧在手心,支楞个脖子,朝楚聂荣道:“你这毛丫头,且仔细些。如何竟是恶狗扑食一般。我便只得这一张俊脸,看碰坏了。”它口气不善,然言语之下,一呼一吸皆有一股药气扑鼻。楚聂荣倒也不以为忤。
它见楚聂荣并不理睬,却是冷哼一声,傲然道:“若碰坏了我些个,那焦明之尊,只怕难得饶你……”言语未尽,却见重明调转头来,朝楚聂荣道:“这劫缘符水,如今于我无用。且就赠你,若耐烦,便容得它呱噪。若不耐烦,五马分尸也罢,滚锅下水也罢,概由你做主。”那符水听得这话,登时打个寒噤,哆哆嗦嗦再不敢则声。
峻德从后听得,却是皱眉道:“此物是我族中异宝,怎可随意赠与外人?”重明也不回头,慢悠悠道:“都成这般形容了,还要留着它与我受用么?”峻德听她怨气颇重,暗叹一声,又听慥慥道:“这又不是丹药,乃是符水。便是天仙取了去,也只得受用这一个。哪里有从符灰之水中寻出仙符原文来的。便许了她,也不打紧。”因这一劝,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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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一时,便听得潺潺水声。比及路尽,却见前方现出一怪诞之地来。那地头两侧的山岩并无破裂,却有一道十余丈宽的水流自左侧岩壁中缓缓淌将出来。这潺潺之水十分作怪,并不落地,横亘跨空,却是流进了右侧的岩壁。其来无由,其去也无终。水流正中,横七竖八的倒有十来个石像。那石像尚未雕成,虽恍惚其状,然一个个面貌俱无,不过略成人型罢了。
水流下的空地之上,且有一个石锁,锁上栓得一只背生鸟翅的黄毛貂鼠,足有狸猫大小。那水流涓涓,或有鱼虾游弋而至,又或有凸眼突嘴的瘦小毛鬼涉水而来。此二者若顺水而行,那也罢了,不过穿壁而来,又穿壁而去;倘或一个没眼,投了两端,却便“哗啦”一声,就自跌在岩洞之中。
堪堪落地,那黄毛鼠便急扑过来,张口便咬。那鱼虾也罢了,“呼哧”一口含住,略略咬得两口,便囫囵吞将下肚。若是个毛鬼,容易奈何不得,它便将身一摆,须臾化作个金毛狮子,将那毛鬼按在爪下,张开大口,才是好一阵撕扯啃噬——直嚼得“喀嚓”乱响。
睹见其状,峻德脸色一沉,冷道:“原来这黑风火毛怪还没死。你倒瞒得乖巧。如今都养得这般大了。”那怪也伶俐,听得说道,人一般的拱肩缩背,抖擞一阵,匍匐在地,却是朝峻德不住磕头,羊一般的“咩咩”叫唤。
楚聂荣见它形容可怖,行止却又有几分可怜,由不得问上一问,却见重明缓步而前,断却锁链,就着这貂鼠后颈提将起来,捧在臂上,摩挲片刻,轻声道:“这黑风火毛怪,有个正经名字,唤作寓鸟。相传是狻猊与焦明的后裔。这东西有些灵通,惯会招风放火,只可惜天资低劣,品性下作,寻常凤族,引以为耻,并不见容。当年我与母亲采寻仙草炼丹,途径虢山,遇得一个寓鸟巢穴。那长成的,自然都被我母亲一口啄死。偏就这一个,羽毛未丰,指爪未生,软塌塌的好似一团软肉,倒投了我的缘。我瞧着它是又可怜,又可惜,便推说风火之道未精,想借它的天赋神通炼法,这才救下它来。只是养了些年,旁人便有说辞,母亲便要伤它性命。好歹养了一场,哪里就舍得。便偷偷的藏了这么些年。”
说辞之下,却又折转身来,将这寓鸟掼在龙王怀中,也不看他,背转身去,这才道:“这东西虽无大用。若在人世间,看家护院,比猫狗强。你且留着罢。”龙王未及言语,那慥慥却在一旁劝道:“姐姐也糊涂了。如今他是个凡人,如何能辖制得住。但这一去,离了你眼前,只怕他倒成了这寓鸟的口食。”重明听得这话,低下头来,略一寻思,放出八卦炉,托在掌心,随手一摇,却是将其变作个紫金铃铛,调过身来,捏个指诀,朝那寓鸟一晃,疾声咒道:“禁!”
咒言声中,那寓鸟登时一声怪叫,化作一抹火光,“嗖”然一声,便被吸入那铃铛之中。收服妥当,她便将那铃铛抛与龙王,又别过头来,朝李汉陵道:“如今你再留下,于我也无进益。你也去罢。”迟疑片刻,又道:“瞧着往日之谊,到底送他一程。我也领你的情。”
李汉陵忙不迭应声,又抬头瞧了一阵,皱眉问道:“这悬空水流,便是冥河之水么?”重明点头道:“正是。此地乃是个气涌地穴。为五行错漏之地。但且入水,却有两个去处。若往左右,便深入冥河河道;幽冥之途,想来也只是妖邪魔怪的寓所。若径直往前,过河登岸,便是个尘世的古庙。那庙宇原名玉皇行宫,数百年前原也辉煌,殿堂也多。后经战乱,渐至破败。如今古墙成泥,古像化灰,就剩得东倒西歪的几间穿斗屋子。这些日子,彼地之民捐资筹劳,刷墙添瓦,也略有了些门面。只是这些愚民不知古庙来历,你瞧那满地的石像,倒像是要弄成个城隍庙了。”
言语下,又瞧了瞧楚聂荣,在她手背轻轻一拍,道:“这丹穴山,已成是非之地。倒不好留你。”楚聂荣迟疑片刻,抽出手来,又在重明手背轻轻一拍,轻声道:“你放心。”这话虽是没头脑,重明却自然心领神会,叹息一声,暗叫一声惭愧,低下头来,涩然道:“去罢。且各珍重。”
楚聂荣长叹一声,翛然起身,径直投入水流之中。李汉陵心中惴惴,颇有些耐不得,见其起身,哪里还有甚客套言语,抬脚便走,落足入水,却听背后传来峻德声气——“哼,在我眼皮底下,还有这许多花招。我是何等度量,倒教你装神弄鬼起来……”
言语未尽,周遭水声却是渐渐大将起来,那峻德的言语,便渐渐有些模糊,回首看时,哪里还见人影,不过是一面爬满苔藓的褐色岩壁。那冥河之水淹在腿弯,足下皆是鹅蛋般大小的圆石。河道沿岸,生满丈余高的五彩蘑菇,蘑菇之下,藏有毛鬼,但且行动,便自“窸窸窣窣”响个不住。
楚聂荣立在对岸河堤,身前悬空浮有一张纸符。那纸符烧去半截,符灰浮在半空,幻作一头尺许长的灰龙。龙身之上火光灼灼,将这冥暗河道照得通明透彻。见李汉陵背人出来,楚聂荣立时招手道:“李先生,道路在此。”
孰知招呼之下,李汉陵并不就前,一声怪笑,却是将那龙王“噗通”一声抛在水中。那龙王跌个落汤鸡,羞恼交加,怒道:“你这势利小人,便不情愿,言语知会一声,难不成还要赖着你不成?如何这般无礼?”李汉陵冷笑一声,却是伸出手来,阴阳怪气道:“你如今是个凡人,那八卦炉留着也是白搁着。所谓物华珍宝,有德者居之。还请先生割爱,成人之美。”
那龙王脸色一变,厉声道:“你这蟊贼,也太不知足。那风火芭蕉扇难道还不是宝贝?重明待你不薄,足见仁义,你以怨报德,岂不自愧?”李汉陵嘿嘿一笑,啧啧两声,一脚踩在龙王肩头,啐他一口,骂道:“放屁,哪里来的仁义,她不过怕我将她的鬼胎端出来罢了。”鄙薄之下,单足勾起龙王下颌,眉毛一挑,冷道:“交出炉子,咱们便两不相干。若你当真不舍,可不要怪我不念故旧。”
那龙王脸色紫胀,浑身发抖,却也无可奈何,哆嗦一阵,也只得颤颤巍巍摸出那铃铛抛将过来。李汉陵一把接住,哈哈一笑,得意洋洋道:“老君之宝,凤族之珍,如今……”孰知话说一半,手心突然一阵剧痛,悚然低头,却见那铃铛口上,趴着个指头大的怪物,这怪物死死咬在掌心,正是那黄毛寓鸟。咬啮处皮黑肉紫,显见其口中有毒。李汉陵又惊又怒,正待发作,却觉一股热气自掌心窜入心头,霎时之间,胸腹中便似点起大火一般,五脏六腑皆燥热不堪;饶是如此,四肢百骸,却又觉阴凉莫甚,整个人好似跌在冰窟一般,手足僵直,竟是动弹不得。
惊怖之下,却见那龙王摇摇晃晃摸索起身,扶着他僵如坚冰的肩膀,喘得一阵,嘿嘿一笑,自他掌心抠出八卦炉,满脸鄙薄道:“若你忠厚实诚,是个可托付的,咱们将来交好,这宝贝便在我处,你岂有不得便宜的?偏是这般下作。却是怨不得我。”李汉陵恼恨莫甚,咬牙切齿骂道:“这老妖妇!原来早有算计!可怜我入其彀中,竟不自知!”
第二百五十二节 旧爱
咒骂之下,却见龙王慢悠悠的踱到面前,提起铃铛,不过念得一声“禁”,那铃铛便化作一柄尺许长的短剑。他提剑在手,“哧哧”两声,便将李汉陵胸襟挑开。剑身冰凉,寒气砭骨,李汉陵又是诧异,又是惧畏,战战兢兢中,这才想起如今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深悔适才失言,十停胆量竟是去了七停,干咳一声,畏葸道:“你,你这是作甚?”
那龙王微微一笑,将短剑作了春秋之笔,将李汉陵那胸膛作了锦帛竹简,竟是勾画起来。他这笔势,飘如浮云,矫若惊龙,瞧来倒是雅致,只可怜李汉陵胸口却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想来中毒之故,那胸口划得鲜血沥沥,李汉陵不过觉着微微有些麻痒,竟不知痛。他瞧着害怕,恐他一个错手,自己便要开膛破肚,饶是心惊胆寒,却哪里敢开口则声。觳觫一时,挨得龙王收剑,垂眼看时,那胸口勾画的,却是一对飞龙。
这飞龙一上一下,首尾相接;一欲腾空,一欲下地。李汉陵乍然一见,又觉疑惑,又觉可怖,颤声相问,那龙王嘿嘿一笑,却是提起剑来,在两条飞龙头前各各刺得一个血点。比及画成,这才笑道:“枉你还是个道士,倒连太极图也认不得了!”言语之下,一般松开衣襟,竟在自家胸口勾画起来。只是此番所作,却不是二龙戏珠,却是一对穿花凤凰。他如今是个凡人,不比往昔皮肉厚实,每每动剑,便痛得龇牙咧嘴。只是他性情刚毅,心如铁石,饶是痛不可支,却哪里有半分手软。
李汉陵虽是不知究竟,瞧着却是惊恐莫甚,惶惑之中,见其画成,一颗心登时提到嗓子眼来,下意识问道:“你,你这又是要作甚?”那龙王嘿嘿一笑,却是突地一步跨前,一把将李汉陵抱住,贴在他耳边,念道:“禁!”
咒言一动,其整个人陡然一颤,竟生生嵌进了李汉陵皮肉之中,活生生的一个人,倏欻间隙,便就此融在了李汉陵皮肉之中,再不见个行迹。李汉陵心头猛地一跳,瞬息之间,却觉手足一松,便这刹那,已然略略可动。甫一自由,他登时两手上下摸索,然摩挲半日,却哪里还有那龙王痕迹。
悚然低头,临水照看,却见自己面貌依旧,身形依旧,且胸口皮光柔滑,竟无丝毫伤痕。错愕之中,暗叫一声怪哉,抬头看去,却见楚聂荣抱着呆呆怔怔的站在岸上,直勾勾的瞧着冥河河岸上的石壁,竟对适才之景状恍而不知。
他莫名其妙,嘀咕一声,转身朝她走去,淌水而近,与她比肩,却见那山壁之上,竟有数丈宽的一段空无。这空无之后,却是一间院子,院中地面摆有些许未雕成的石像。院坝正中,尚有一个丈余高的泥胎城隍之像,想是翻模脱胎未久,尚不及彩绘,不过有个样子。
院后立得一间大屋,屋中散有些许木头、谷草、芦苇等物。屋前有一截抄手游廊,廊间有一对男女,坐在廊边椅上,彼此握手,正自言语晏晏。那男子浓眉大眼,身形魁伟,虽穿着富贵,却颇有任侠之气。女郎肤如堆雪,骨肉亭匀,十分标致,如今斜靠在椅背上,指着那院中泥塑笑道:“这赵家庄的人也奇怪,一干小鬼都是石雕,反倒城隍是个泥塑,若这城隍有灵,岂不作恼?”
那男子笑吟吟道:“这山庙偏僻,所处之地险峻,周遭又没个采石的地头。若是搬运起来,费时不说,尚要费钱。你且细看,那些石像乃是将就残破的旧石像雕的,倒是这个城隍是新塑的。”
言语之下,又捧起她的手来,温言细语道:“元吉,你贵为公主,如今为了我,东躲西藏,餐风露宿,真是委屈……”话未说完,那元吉公主便莞尔一笑,抢道:“好端端的,又提这些个酸话作甚?天涯海角,我也只要同你一起。”言罢斜靠过来,匍在他肩头,轻声道:“你听,庙前那梧桐树沙沙的响了半宿,院墙下的促织也吵嚷个没休。”
那男子笑道:“这是尘世惯常,你也理会哩。”元吉抿嘴一笑,绵声细语道:“天阙清冷,云宫寂寞,你哪里晓得万籁俱寂的滋味。这风声也好,虫鸣也罢,倒教我觉着有些生气。若是能长长久久的呆在人世,那才是好。”说辞下,两眼一转,却是吊住这男子脖子,笑道:“这赵家庄一无烟花繁华,二无丝竹喧嚣,乃是个竹山梅岭的所在。莫若你我寻个好住处,起所宅邸,改名易姓,藏了道法,在此住上个百八十年,也过一过渔樵耕读的日子,岂不快哉?”
那男子在她后背轻轻一拍,笑道:“好则是好,只是你娘家追得也紧。咱们好容易丢开,若在此定居。一个不备,却叫他们搜寻了来,那却如何是好?”见她不为所动,又劝道:“别的也罢了,你那舅舅着实可怕。倘或落在他手里,只怕咱们都要脱层皮……”话未说完,却见元吉抬起头来,眉头颦在一处,两目盈盈,却是泫然欲泣,登时心头一软,按住她肩头,柔声道:“罢,罢,罢,都依得你。咱们便在这赵家庄住下来罢。”
李汉陵站在楚聂荣身畔,陪着看了这一时,却是看得一头雾水,侧转头来,见楚聂荣浑身发颤,额头竟鼓起青筋来,委实唬得一跳,愕然道:“旁人恩爱,却是与你何干?值得你恼恨至此?”楚聂荣缓缓转过头来,咬了咬嘴唇,却是突地咧嘴一笑,指着那男女,一字一顿道:“那下流卑鄙的汉子,姓秦名怀让,乃是西戎世子。那下作龌龊的贱婢,姓齐名元吉,乃是天齐营丘的公主。”言罢,又自突地身子一软,一个踉跄,“扑通”一声跌坐在地,捂住脸面,指缝间流下泪来——“此二人,一个是我夫婿,一个是我弟妹。”
泪奔一万年啊……要被逼疯了。。国庆都要加班。这没日没夜的工作好受不了。。。赶脚好久没写东西了。。。
李汉陵“啊”得一声,也不知如何言语,正纳罕,却听外间秦怀让笑道:“这是赵家庄,我便化个赵姓,既是耕织之家,也得有个把式名字。你且取一个来。粗俗些也无妨。”元吉听得这话,却是嫣然一笑,抿嘴道:“你我习近不肖,礼贤不足,择不仁而处,处不义而行,行不忠而居,居不孝而为;正是旁人眼中的孽障。将来后人提及,定是‘奸夫淫妇’这四个字。他们鄙薄厌弃,咱们也没奈何。如今自名称呼,若只管下里巴人中去,却也太轻贱了。”
秦怀让不料她却说出这一通话来,笑道:“依你,却要取个甚么名字?”元吉低下头来,浅浅一笑:“春华秋实,那便好得很。”秦怀让哈哈一笑,却是立起身来,却是自袖笼中取出一张琴来,横抱在胸,弯腰低头,笑吟吟的行得一礼,朗声道:“晚生姓赵,名春华,字燕泥,乃是异乡走旅,因是羁旅寂寞,孤馆萧条,这才夜走访月。不期上天垂怜,却是得遇佳人。不才冒昧,却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如何孤身在此?”
元吉噗嗤一笑,取出一支碧玉横笛,在他琴弦上轻轻一拨,“咛”然一声后,款款起身,轻笑道:“你这滑头汉子,无非是旅途愁苦,想着清音解乏,只是琴声独奏,未免凄清可悲,见我有这一管好横吹,便有些轻薄念想罢了,倒咋咋呼呼,称起佳人来了。也罢,时值良辰,恰逢美景,若没个雅韵好曲,也辜负了。”言语之下,却是低头垂眉,微微弯腰,轻笑道:“彼此都是天涯飘萍,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旧家姓秋,你便唤我一声秋娘罢……”
正言语阑珊,眉目相情,却突听院墙上陡然传来一声冷笑——“好一个春华秋实!果然是善有善终,恶有恶报。”这声音来得突兀,秦怀让、齐元吉皆吃得一吓,双双一声惊呼,齐齐跳将起来。李汉陵藏在虚空之中,惑然抬头,却见那院墙之上,飘然而来两个道人。两人一前一后,头这一个身着一件金色长袍,长发未盘,只束得一个冰彩玉髓的发箍;面如冰月,长须及胸,却是个美髯公;后这一个一袭赤色道袍,斜插一枝玛瑙簪子,眉如飞烟,眼似寒星,不过微有髭须。
一见此二人,元吉登时脸色煞白,浑身发颤,呢嚅一时,这才哆哆嗦嗦的推一推秦怀让,两人齐齐唤得一声:“师伯。”那金袍道人冷笑一声,瞧向齐元吉,脸色铁青,厉声道:“不是舅舅么?怎么如今又成了师伯了?”齐元吉被他厉声一呵,登时两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将下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将那笛子捏得铁紧,死死咬住下嘴唇,却是不敢则声。
秦怀让脸色紫胀,跨前一步,挡在齐元吉身前,“嗖”然一声放出一对刀来,横在胸口,咬牙道:“师伯,你放我们走罢。”他那宝刀唤作双鱼,最通心性,因是他心绪激荡,双刃齐齐放出毫光来,明光四射,将这小庙照得通透雪亮。金袍道人脸色一沉,陡然叱道:“你好大的胆子!这是要同我斗法么?”
呵斥之下,双鱼陡然发出刺目的鸣声来,“咛咛”之声震耳发聩。李汉陵从旁看得分明,却是吃得一吓——别人也罢了,此番来这两个道人,却是赫赫有名的东方靥与慕容轩。那东方靥别号无忧真仙,慕容轩人称无咎道真,与孤竹伯玉并称昆仑三圣。向往少年,李汉陵也曾随同师尊拜会,只是彼时其人仙姿高邈,道貌岸然,哪里是如今这疾言厉色之状。
双鱼震鸣,东方靥登时脸色一沉,冷笑一声,其掌心“嗖”然一声,即便放出神刀来。他这宝刃唤作含章,霞光照人,虹气蔚然,甫一浮现,整个院落立时明光灿烂,想来便是凌霄宝殿,恐也不过如此。眼见此状,元吉登时一把拉住秦怀让,颤声道:“你作甚么?我的亲娘舅,你也要放肆不成?”见秦怀让咬得嘴唇发白,暗叫一声糟糕,忖道:“抡刀放剑,咱们哪里是他们的敌手。一味冲撞,哪里还有转圜余地。”
忖度之下,索性放出护身神刀,猛然横在颈项,厉声道:“罢了,你也指望不得。我一生没遇见个好人,但求来世罢!”秦怀让吃得一吓,忙忙撇开刀来,一把捉住,颤声道:“你这是作甚?若是要死,咱们只在一处,那也罢了。”元吉听得这话,心神激荡,却是陡然呛出泪来,低头哽咽道:“你行止荒唐,事事但求一个痛快,哪里都是这般顾头不顾尾的糊涂。”
东方靥冷笑道:“如今醒悟,那却是迟了。”言辞之下,却是缓缓而前,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那玉环刀上轻轻一划,其指尖过处,那刀身“兹兹”作声,应指而起一层清冷白光。至于刀尖,东方靥轻轻一捏,却是将那白光自兵刃之上提将起来,那白光缠在其指尖,缭绕飞腾一时,便自渐渐化作零星光华,四散开来,坠于尘沙,化为虚无。
秦怀让莫名其妙,浑然不解。他哪里知道,元吉的父亲妻妾成群,她母亲虽是正室,却并不得宠,夫妇二人常有口角,齐元吉十年之中,倒有七年是住在青阳世家。东方靥悲其悲,怜其怜,爱惜莫甚,便是生父也有不及。当年她初上昆仑,不过五六岁的孩童,求得的玉环之刃,却是比她还要高。她纤弱瘦小,提起刀来,孱弱不胜,只是要哭。比及此时,东方靥便以指为戏,在她刀身上化出雪光来,化成各色杂耍,哄她顽耍。
元吉见得这情形,却是仰起头来,含泪唤道:“舅舅。”东方靥脸色如冰,又是一声冷笑——“哦,不是师伯么?怎么如今又成了舅舅了?”元吉泪眼婆娑,泣道:“舅舅,元吉糊涂,辜负了您老的教诲。只是如今说什么,也是晚了;做什么,那也是迟了。横竖已经至此,还请舅舅网开一面,放咱们一条生路。天大地大,咱们只是隐姓埋名,也再妨不着旁人,还请舅舅瞧着往日的情分,成全了才是。”
她言辞悲切,句句哽咽,东方靥任是脸色铁青,一双眼睛,却也红将起来,比及听得“成全”二字,却是恨恨跺脚,指着元吉鼻尖,咬牙骂道:“你这糊涂孩子!你倒说得轻巧!事已至此,你还望着一走了之!如今各处世家,无不议论纷纷。西戎、寿春、营丘、勾吴、淇水几家,已然闹得不可开交。天齐、青阳,如今是颜面扫地,你父亲听得消息,同你母亲又闹了一场。可怜你母亲素来好脸面,脾性也大,却是给你气出病来,如今病歪歪的躺着,任是谁劝,也只是挺尸等死。”
慕容轩见东方靥眼眶通红,气急攻心,在他背心轻轻拍得两下,亦朝元吉摇头道:“也幸得是遇见咱们。你父亲带得一众人等,亦在搜罗。他口口声声,只是要杀要剐,倘或他一时糊涂,手下无情,只怕营丘寿春,便要从世亲变作世仇了。”东方靥苦笑一声,涩然道:“昆仑门第,素来相睦,却要因为你两个分崩离析。你们如何晓得,咱们这起门宗,源远流长,法门高深,能人辈出,断然不会灭在旁人手中。只有自家人内讧,彼此杀起来,那才真是天不绝仁而人自尽之。”
今天晚上又写不成了。这会子还在加班……话说国庆也没耍成,没日没夜的加班……这财务工作,真是做不下去了……
第二百五十三节 封印
东方靥自忖言辞可悲,在情在理,元吉与怀让听闻,必要自愧自悔,定是一通磕首认错。孰知元吉听得这话,不过一声苦笑,秦怀让亦摇头道:“那门户之事,乃是掌门与世宗的本分,却同咱们有甚关碍?”元吉抱住东方靥的长袍,仰起头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她眼眸清澈湛然,又可怜,又可悲,好似要放出光来,将这天地尽皆融去——便是响羽箭下奔逃的弱兔也没这分哀愍,便是丧母颠簸的林间幼鹿也没这起凄凉。
东方靥见她这神色,一腔的怒气十成倒去了七成,叹息之间,却听她颤声道:“舅舅,我的舅舅。元吉自小随您长大,凡事皆在你眼中。我虽是姓齐,贵为公主,可除了您,却从来无人敬重,无人眷爱。父无教养,母无抚育,从小便寄人篱下。您虽是待我好,可是您身份尊贵,地位显赫,能有几多时候长住在家?便在家里,也是心系门宗大事,哪里理会得我一个小孩子来?便有问询,不过劝勉我勤谨,修持用心。三言两语,何曾知暖知热?那青阳世家,家下往来,也都是仙宦旧族,寻常便眼高于顶,哪里没个言高语低,人前人后,哪一个不将我嫌弃,哪一个不将我议论。我便是有心要强,然则一个外人,上门为客,又怎好成日家吆三喝四?旁人岂不更要轻我贱我了么?更何况舅舅再好,到底我又是个侄女儿,便是委屈,又怎好同您言语?您高高在上,却是哪里知道这人情冷暖。”
讲到伤心处,便有些抽噎,两眼渐渐滑出泪来,这泪潸然而下,好似平如明镜的湖水破碎开来——“我便只是忍着,只是等着,盼着自己早一日长大成人,可以自己立起来,离了这些家下是非。孰知年岁初长成,父亲却便替我定了亲,逼着我出阁。我便推诿,我便哭闹,却又如何能违拗得他,就是舅舅,您也劝我——‘早也是嫁,晚也是嫁,愿意也是嫁,不肯也是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重如泰山。’
只是你们一通说辞倒轻便,我日日夜夜受罪却是不容易。那楚聂政瞧着干净斯文,人前行事,也还规矩明白。人后却容不得半分忤逆。脾性火烈,专横霸道,动辄便要辱骂。他又肯留情,纳妾也没个足厌。我便不妒忌,处处容让,奈何别的夫人彼此相恶,免不得便要嘴舌讥诮,言语讽刺。妇人善妒,那也是常事。只是但凡他听得一言半语,便又怪我管教无方。且看此间种种,却同我父亲又有甚么分别。
我活一日,便觉着煎熬一日,每日里但觉那日头不肯走,那柱香不肯熄;只是这般酸楚,成日家眼睛却又发干发涩,流不出一滴泪来。只恨不能一觉睡下,便稀里糊涂的再不要醒来。也是苍天见我可怜,好歹生得一个儿子。本以为也还有个盼处。孰知孩子落地不过几日,他便将那孩儿带走,说我品性孱弱,行事糊涂,不肯叫那孩儿随我长大。”
元吉哽咽而言,讲到此处,想起自家孩儿,却是陡然哭出声来,一手拉住东方靥,一手死死捏住秦怀让,嘶声哭道:“舅舅!舅舅!元吉活得好苦,元吉活得好苦!我长了这么大,流了多少泪,伤了多少心,好容易遇得一个知我懂我,怜我惜我的男子,肯为了我抛却富贵,放下亲恩,我又怎么能辜负!你怎么好同我讲什么昆仑,说什么门宗,我委屈苦痛,那昆仑二字,却又给了我什么?舅舅,舅舅!你放我走吧!你放我去吧!我什么都不要,我不要富贵荣华,我也不要长生不死,我只要做个寻常村妇,但且夫妇相敬,那便够了。”
东方靥被她这一哭喊,登时眼泪长流,秦怀让两眼通红,一般颤声哀告:“师伯,师妹是您一手带大的,您也忍心么?西戎也好,天齐也好,哪里就缺我们两个。咱们在时,没将咱们当成人,只是轻贱,如今这一走,却又苦缠不放。师伯,您高抬贵手,放我们走吧。”东方靥心神激荡,却是说不出话,身后的慕容轩一声长叹:“只是你们怎么走得掉。你们身怀昆仑之法,但且施法,便有痕迹,早晚被人寻出。你们不知,元吉的父亲已经借来了孤竹的洞光珠,只要你们神兵在身,决然逃不出他的手心。如今也无法可想,还是同咱们回山,但凡事情,有端秀与我,到底也还有个退路。”
听得这话,元吉却是调转头来,同秦怀让面面相觑。瞧得两眼,元吉却是提起玉环,颤声道:“若当真如此,元吉宁可一死……”言语未落,却见秦怀让突地扑将近前,一把将她拉住,提过刀来,将其与双鱼一并摆在东方靥足下,颤声道:“师伯,这昆仑神兵,你们带走便是。”又朝慕容轩磕头道:“师伯,你便放一个拘禁符,将咱们的神通封印起来,那也就罢了。”
慕容轩骇然道:“这如何使得!拘禁符请的是駮兽,駮兽附身,那是何等苦痛!一时半会也罢了,若你们想长留人世,这駮兽捆缚在身,岂不活活痛死。”秦怀让侧转头来,握住元吉,在她手背上微微一拍,这才轻声道:“若能与元吉长相厮守,这点苦痛,那又算得什么。”元吉虽知他情深意重,却不料他竟舍得放下生死相随的神兵,但这一霎,便觉天地都不在眼中,哆嗦着将他两手捧在心口,眼泪“簌簌”滚落,哽噎一时,这才一字一顿的轻声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听得这言语,秦怀让也罢了,东方靥却是一声长叹,俯身将双鱼与玉环拾将起来,三柄神兵齐齐发出刺耳的尖鸣,东方靥在玉环的刀身上轻轻一弹,“叮”然声中,怆然道:“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罢了,由得你们。我却是管不得了。”听得这话,元吉立时拉了秦怀让,齐齐磕头,一行磕首,一行只是不住唤他。东方靥掩面侧头,慕容轩怅然一叹,捏动法诀,其指尖“哧”然一响,即便升起一对黄纸红字的火符来。
火光闪烁中,那纸符便渐渐烧作一团纸灰,这纸灰缭绕飞旋,幻作一对巴掌大的駮兽。这駮兽头生独角,形如飞马,翛然现身,翩然而下,停在元吉、怀让肩头,齐齐仰头,一声嗥叫,陡然一扑,竟就此一头撞进两人耳中,再不见个踪迹。駮兽入体,两人顿时齐齐一声怪叫,双双昏厥,“咕咚”一下,摔倒在地。
慕容轩轻叹一声,将他两个扶来并肩躺在廊椅之上,幽然道:“好孩子,且保重。”又朝东方靥道:“他们倒是好胆色,好性情,比你我要强。”东方靥悄然走将近前,凝神瞧得一阵,轻轻拭去元吉眼角的泪水,在她头顶一阵摩挲,轻抚之时,兀自怃然叹道:“傻孩子,行且行尔,好自为之。”言语之下,便又流下泪来。慕容轩跨上前来,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却便放出一阵清风祥云,将两人托将起来,霎时之间,便穿上霄汉,只一倏忽,便去得无影无踪。
李汉陵从旁瞧了半晌,但觉惊心动魄,见人去了,这才回过神来,正待言语,却见楚聂荣轻轻迈步,缓缓而前,好似幽灵游魂一般,晃晃悠悠的走将过去,定在元吉、怀让身前。瞧了一晌,却是自院中拾些废弃木料,在两人身前升起一团篝火来。
火光起时,她便也在元吉、怀让对面的廊椅上坐下身来,瞧着那火焰愣愣呆呆的发怔。李汉陵瞧得也奇,缓步过来,靠她坐下,皱眉问道:“月白天青,你点这火作甚?”楚聂荣苦笑一声,抱住两臂,徐徐道:“不为什么,不过觉着有些冷。”言语中,夜风轻忽,撩得她鬓旁的长发缠扑不住,一张脸在火光映照下,明暗闪烁。
也不多时,对面的怀让、元吉便渐渐醒转。駮兽附身,好似无数细针刺在经脉之中,但且动弹,便觉通身上下刺痛不止。两人甫一睁眼,便瞧见了闷坐的楚聂荣。怀让“啊”得一声,下意识的腰板一挺,便直愣愣的坐起身来。但这一动,他便是个七尺汉子,也疼得浑身发颤,冒出一头细汗。元吉芊芊弱质,何曾吃过这等苦头,浑身簌簌,只是颤栗不住,哪里还立得起身。瞧得楚聂荣,到底有些羞愧,埋头垂眼,哪里吱声。
秦怀让见她萧索而坐,脸面僵硬,也瞧不出甚神色,到底夫妻一场,未免有些惭愧,尴尬闷对片时,清了清嗓子,干咳一声,讪讪道:“有些时候不见,不知可还安好?”楚聂荣也不抬头,苦笑一声,轻声道:“也还好。”秦怀让听得这三个字,却是没来由的脸庞通红,底下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整个游廊之中,便只听得柴薪燃得“噼啪”作响。
闷得片时,楚聂荣缓缓抬起头来,瞧了瞧元吉,叹息一声,侧转头来,望向秦怀让,徐徐道:“时至如今,想来也是无可挽回。只是我也还有几分痴心,便有个离散,到底想要问个明白。”秦怀让一般瞧了瞧元吉,耳根发烧——“你且问。”楚聂荣略直起腰,理得理鬓角,端然而坐,展眉正眼的说道:“人皆有长短,她虽是得了你的心,但我也不至于妄自菲薄,自认一无是处。人人都说她貌美,号称甚么昆仑玉女。众口一词,都说你见色起意。然你我朝夕相处,便不是知己,到底也识得一二。你心胸磊落,绝不是甚么贪欢爱色的浑人。却要请问,她到底是哪里比我强,好教你肯抛家弃子。”
她这言语舒缓,既非铿锵慷慨之责,又非凄怆幽怨之劝,利落干脆,听来倒像是不相干的旁人发问。秦怀让听她言语爽利,本来飘飘荡荡的一颗心,却又落下地来,侧头瞧了元吉半晌,这才苦笑道:“道法修为,炼丹制符,她不如你。持家用人,待人接物,你操持有道,进退有礼,乃是世宗典范,她也不如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你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她更不如你。若论孝敬亲上,敦亲睦友,你温柔体贴,落落大方,她更是万不及你。”
楚聂荣听得他赞出这等话来,却是眼眶一红,颤声道:“既是如此,又何至于今日?”秦怀让听得这一问,却是突地抬起头来,怅若有失的瞧向楚聂荣的眼睛——“我父王母后,皆是严肃端正之人。少小在家,我便不敢顽笑,不敢戏耍。走路须得气度,言语也要气概。我是西戎世子,我要行而有礼,静而有仪。我活这么些年,长这么大,没一日为着自己,便是娶妻生子,那也如此。你甚么都好。却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你事事小心,处处得体,凡事都要规规矩矩。平素既无忧愁,又无欢喜。但凡说话,句句都是情理,但且行事,处处都循着道理。我虽是敬你,却也怕你。”说辞下,又瞧向元吉——“但只见了她,我才觉得可亲可近……”
言语至此,涩然一笑,便又戛然而止。楚聂荣同他四目相对,怔怔瞧了一晌,却是陡然一颤,低下头来,轻声道:“原来如此。”言语下,却是轻抚肚子,又缓缓道:“牛不喝水强按头,我苦缠着也罢,逼迫着也罢,到底也是强人所难,便如愿以偿,终究也没意思。且从今日,你我便撩开手。只是还有一件。我这肚中孩儿,你便不喜欢,始终也是你的亲骨肉。好歹你替他取个名字。将来也算给他一点念想。”
秦怀让听得,也不好推辞,沉吟片刻,便道:“道生一,天得一以宁,地得一以灵。便唤作‘道一’罢。既然名曰‘道一’,便取个字,呼之‘非心’,你看可使得?”楚聂荣听得这话,却是脸色一变,那似睁非睁的两眼,陡然瞪得溜圆。元吉从旁听得,将“道一非心”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念了一阵,却也没理出个由头。她哪里知道,当年聂荣未出阁时,颇有贤名,彼时西戎、晋阳两家同时上门提亲,彼此皆是世亲,门第相当,子弟又相伯仲。楚王难以定夺,便即以论道定亲。楚聂荣自家寻的题目,乃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晋阳子弟老实,答的是“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泰初有无,无有无名。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
秦怀让答的却是“道生一,一生心。道非一,一非心。心生一,一生道。”旋即又提起笔,写得一首毫不相干的诗来——“一场风雨一场秋,一段闲情一段愁。一世清醒一把泪,一世荒唐一杯酒。”
因这论道之言,楚聂荣这才许了秦怀让。如今他替儿子取得这一个名字,却是勾起楚聂荣的心事来。她直愣愣的瞧着秦怀让,将这名字在口中嚼得一时,直瞧得秦怀让脸膛发红,这才一个哆嗦,猛然起身,提起身旁的劫缘符水,将它抱在怀里,轻抚这符水的头顶,一步步走将过来——“尘世间有句俗话,一日夫妻百日恩,相随百步,也有徘徊之意。如今咱们虽是散了。眼见你们受苦,我又如何能置之不理。我这里且有一等神药,专能定心神,祛魔怔,皮肉之苦,筋骨之伤,无不药到病除。”
第二百五十四节 改弦
秦怀让听其所言,但且瞧得一眼,愕然道:“这妖精一般的东西,如何倒是药了?”楚聂荣苦笑道:“此是古方。方子易求,良药难寻。你只见它形容古怪,哪里知道炼药的艰辛。”秦怀让与元吉对望一眼,却都有些踌躇。
楚聂荣将这劫缘抱在怀中,轻抚其头,苦口婆心劝道:“此是仙家至宝,名唤水清灵丹。非但止痛疗伤,更能强身健体,百病不侵。便算没有那駮兽捆缚。你们若是成了凡人,别的也罢了,生老病死,却是何等苦痛,只怕你们挨不得。你们皆是养道久的,平素不沾五谷饮食。身轻体洁,若入了红尘,怕就没这般便宜。往常在仙道,一两百年,不过弹指而过。也不觉有些别样,如今锁了神通,不过一二十载的青春,便要渐渐老去。比及年老,更添百样疾病。那时再来叹息,可就迟了。”
元吉听得这话,登时心头一跳,迟疑一时,朝秦怀让羞羞怯怯道:“公主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咱们却之不恭。”秦怀让愧然揖手,只得道谢。楚聂荣款款而前,放出刀来——“此丹仙气混凝,若是二人分食,须得以二人之血作个引子。却是得罪了。”言语之下,便引刀而前,划破二人掌心,分别滴在劫缘那两张口中。那劫缘一沾鲜血,登时两颗头都立将起来,如醉酒一般,脸面通红。
楚聂荣收却二人夺,两手各捉得劫缘一条脖子,猛然一扯,且听“啪”然一声,便生生将这符水撕作两半。那符水断作两边,不过略略晃荡,便各自新生出半边身段,倒也不见得别样。只是不曾想符水破裂,那裂口中“扑通”一下,却是跌出几个人来。这人落地不过巴掌大小,就此一摔,便变得如常人大小。一个个满脸满身皆糊了符水,饶是两手乱抓,两足乱蹬,却是哪里立得起身来。
慢说怀让、元吉吃得一吓,却是连楚聂荣也骇然不明所以。定睛细看,那地上之人,非是别个,却正是盗药的飞廉与赵墨等人。乍然一见,楚聂荣登时心头一跳,哪里同他几个客气,立时列印,放出拘禁符来,变作一条数丈长的幌金绳子,将一众人等齐齐捆在了一处。
原来彼时一众人等困在那八卦炉中,并不曾寻出出路。那舒行难于奇门之法不过略有涉猎,算不得个中高手,稀里糊涂寻了半日,冒冒失失闯了半天,哪里有个由头。正没奈何,可巧便见重明将这劫缘符水抛进了炉子。也是赵墨出的主意——横竖出不去,莫若藏在这药丸之内,他等若是取药,自然可以脱身。孰知一个个变得丹丸大小,穿进这劫缘口中,便好似鱼陷泥沼一般,周遭黏稠滑腻,又没个使力处,又没个蹬踹处,便有神力,一丝一毫也施展不得。且困得越久,脑子越清醒,那手足便越乏力,一身真气散在经脉之中,既不能经行,又不能沉积,恰似棉浮于水,絮沉于风,哪里放得出道法来。那外间言语,声声入耳,事事上心,奈何困顿其中,竟是无能为力。
赵墨一落身出来,便同秦怀让、元吉对了个实在,乍然一见,登时唬得不知所以,呆怔片刻,却是突地滚下泪来。吴懿德同他近在咫尺,突然见得这境况,惊骇莫名,忙忙相问,孰知张开口来,却只是“哇哇”怪声,一条舌头全然不是自己的,但且使唤,只管在口中扭七扭八,四下腻歪。她且不知,她瞧见的,乃是秦怀让与元吉,赵墨瞧见的,却是赵春华与秋娘。这赵春华非是别人,正是他的老子,那秋娘却是冰砚的娘亲,自己的嫡亲姑母。
赵墨与他两个久别多年,乍然一见,心情激荡,哪里忍得,眼泪扑簌簌直流,然且张口,却同吴懿德一般,哪里喊得出一个字来,口中所处,不过“呜呜咕咕哇哇喋喋”罢了。
秦怀让见他等怪异,心中诧异,比及相问,楚聂荣却道:“这些人等,皆是觊觎仙药的窃贼。不必上心。”言语中,将那劫缘递与二人。元吉把那劫缘颤颤巍巍的捧将起来,也不细看,两眼一闭,便就此朝那劫缘的脑袋咬将下来,一口咬中,却听“嗖”然一声,那劫缘陡然化作一股清水,竟自家涌进喉去了。元吉猝不及防,倒被呛了个实在,锤着胸口好一阵咳嗽。秦怀让忙不迭在她后背一阵轻拍,见她眼泪都呛将出来,一对眼睛通红,那狼狈样子,又是可怜,又是可笑。
仙药下肚,倒也果有奇效,不过霎时,元吉便觉手足活泛,通身上下,也再无刺痛之苦。心头未免赞叹——“这楚聂荣贤明之名,果然名不虚传,竟大量至此,宽宏至此。”思量间,却见秦怀让也如法炮制,将那劫缘吞下口去。孰知秦怀让药一下肚,却陡觉两侧太阳“突突”乱跳,骇然之下,正待相问,却是忽然两眼一黑,双腿一软,一个倒栽葱,且听“咕咚”一声,便已自跌倒在地。他这厢两眼一抹黑,人事不知。那厢元吉瞧个实在,登时来惊呼起来:“怀让!”只是呼唤一二,便觉眼前发花,脑门上如同崩得一根紧弦,满脑子都是“嗡嗡”乱响的声气。
但这怳惚间,便有些迷糊起来,口中一时“怀让”,一时“春华”,只是乱喊,喊没一时,便又觉肩酸腿软,腰背乏力,摸索着廊柱稳住身形,站没片刻,便渐渐矮下身来,滑倒在地。饶是如此,口中依旧呢喃个不休,只是如今所唤,一阵是“燕泥”,一阵却是“大哥”了。
作者:hillron530 时间:2014-10-15 20:20:00
等今天的更新!!亲爱的楼主,5年3个月了……这本书才更新了大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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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最多再有3年。。。。应该就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