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节 化身
那虎皮汉子见她人多,却是全无惧色,撩开袄子,在肚脐上狠狠一拍,但听“啪”然一响,不过须臾间隙,竟化作了个双腿五身的怪状。这怪状五个身躯抵背而生,各朝一面,形容样貌各不相同,其手中也都擎着个异样兵刃。
一个面皮白净,戴着一顶烂银道冠,插着一根雪花银簪子,手中提着根光秃秃的黑铁长柄,那柄上悬着颗牛头大的赤金圆球,金光蔚然,颇有些刺目;见有人近,那圆球“倏倏”作声,一时化作尖刀,一时又化作利剑,一时化作长枪,一时又化作短鞭。
一个脸面发青,头顶顶着个黄杨木的冠子,后脑斜插三根梨花木的簪子,掌中抡着根青木棍子;那棍上缠满青藤,开满各色鲜花;稍稍一动,便有花瓣草叶簌簌掉落。
一个脸色土黄,头发斜绾,头戴一顶五光十色的宝冠。那宝冠上珊瑚玛瑙、金珠玉宝嵌得琳琅满目,华贵莫甚;其手中捏着一对白玉打磨而成的短棍。那棍上镶着无计其数的明珠宝石,珠光宝气,璀璨夺目。
一个面色赤红,披头散发,头上套着个赤金圆环。那环上立着三只青鸟,青皮红嘴,通身都有烈火缠绕。其手中捉着一根丈余长的金杖。那杖头乃是一只三足金羽乌,饶是赤金浇铸,却同活物一般探头缩脑。
一个脸膛黑红,一般披头散发,两耳之上各自珥着一条细长的乌梢蛇。那乌梢蛇头尾衔接,垂在其肩头,摇摇晃晃荡个不住。其手中提着一对寒冰巨锤。这巨锤也别样不同,锤柄倒罢了,锤身却是两只狸猫般大的寒冰巨蟾,盘腿叠股的坐在锤柄上,但凡那身躯略有动作,那冰蟾便猛然张开大口,“哇”然喷出一蓬霜花。
变化得来,那怪状两腿一蹬,“嗖”然一响,即便扑入那一众重明化身之中,挥起兵刃,同他等战在一处。那重明化身瞧着一模一样,孰知动起手来,却是各不相同。有一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冲在前头,将个短剑当做铜锤铁杖一般使唤,狠砸猛槌,好似冲锋跃阵的将军;有一等身手敏捷的,来时如流星赶月,去时似白驹过隙,只在五躯怪状身周来回冲撞,觊着个冷子,扑进来便是一剑;又有一等心性奸贼的,总不近身,远远立着,见着哪个敌不过了,或冲上前来格挡救阵,或扑将近围魏救赵,遑论是否得手,都是一触就走,再不恋战。
那五躯怪状扑在阵中,左冲右突,上蹿下跳,虽未落下风,一时却也难分胜负。重明真身远远站着,见得近些,便又挪开,口中兀自奚落——“泼皮妖精,原来也不过如是。便是病重身弱,我看你也奈何不得。”鄙薄之下,那五躯怪状身上某处,却突地传来孩儿啼哭。那怪状如今乃是术幻之躯,真身之状不可辨识,重明聚精会神瞧了好一时,也没瞧出他身上哪里有个孩儿。
正自疑惑,却突见那脸膛黑红的身子一缩,退在了其余身躯的中间,将两柄寒冰巨锤望地上一抛,却从袖笼中摸出个包袱来。那包袱中拱着一团红肉,圆滚滚的,跟个皮鞠一般。那婴孩儿啼哭,便是从那肉球中来。
那黑红脸膛将个肉球横抱起来,一边在那肉球身上轻轻拍打,一边学着妇人声气轻轻哼唱——“千贯卖汝痴,万贯卖汝呆;现卖尽多送,要赊随我来。”这般拍着哄着,那肉球果然渐见安静下来,抽抽噎噎的,哭声却也低了。
那脸面发青的,见得久战无功,如今又失了个人手,却便有些不耐烦,“呔”然一声,腰身一扭,猛然一挣,“噼啪”一声,那半截身段竟从那怪状躯干上挣脱下来,跌在地上。那断躯甫一沾地,登时就地一滚,倏尔之间,便化作了一株丈余高的櫰木。这櫰木巍然耸立,生着百來十根长枝。那枝条“簌簌”乱响,长蛇毒龙一般,四下里乱窜。但凡碰着个人,立时缠将上来,死命箍着。那一干重明化身,自诩力气大的,也不避让,挥剑便砍,孰知那枝条越砍越粗,树皮越砍越硬,几剑下来,树枝未断,树皮已然硬如钢铁,短剑来时,直砍得火星四溅。
化身之中,有些个谨慎些的,略让开些,提着个剑,凑在面前猛然一吹,那剑身之上“呼喇”一声,登时扑出灼然滚火。那滚火扑在树枝之上,烧得“兹兹”作声,却没见烧掉一片树叶。
也不多时,那一众重明化身便悉数构陷櫰木长枝之中,哀嚎也罢,尖叫也好,总不能挣脱。比及櫰木树枝收紧,那一干化身吃不住受不起,破了法相,一个个便“噗噗”作声,坍作了成块的灰烬。见彼立功,那怪状几个身段齐齐呐喊,两腿蹬踹,便又朝重明飞扑过来。那提金杖的冲在前头,抡起长杖朝着重明当头劈下,口中兀自厉声骂道:“丑婆娘!百般作怪!吓哭我孩儿!看我不将你挫骨扬灰!”
呵斥声中,金杖当头,那重明无物傍身,只得拎着个葫芦挡将上来。那葫芦瞧着金光霭霭,紫气绕绕,到底是个轻巧物件,哪里吃得住那长杖一击,但听“噼啪”一声脆响,那葫芦直是一击而碎。葫芦破烂,那提杖的登时“嗳哟”一声,脱口叫道:“不好!上当了!”言语声中,长杖击落,那重明“嘭”然一响,霎时化作一蓬飞灰。那飞灰撩在半空,却不飘散,团团然仿佛还是重明形容。
这重明烟灰星火之躯,顿在半空,“呔”然一声呵斥,其掌中“嗖”然一响,霎时晃出个丈余长的白玉净瓶来。也不见她弄甚神通,提着那瓶口,倒提瓶子,全无半分顾惜,抡着似铁锤一般朝那怪状猛砸下来。但听“乓”然一响,那怪状提杖的身躯瞬时被砸得支离破碎。只是肉身碎裂,那躯体没爆作一滩烂肉,却是化作了满地的碎片火焰。那火焰凌乱散开,若落在石上,“兹兹”两声,烧得有些焦臭,便渐渐熄灭;若飘在水中,浮在水面,却如莲花一般绽放开来,燃起尺许高的焰火,灼灼闪烁,腾腾闪跃,却没半分消减的况味。
一击得手,那重明哪里同他客气,又是一声大喝,提着瓶子便又朝那怪状另一个身躯猛砸下来。那怪状未及抵挡,地面那櫰木数不尽的枝桠“欻欻”作声,好似群蛇出洞一般窜将过来,挡在了那瓶子前头。只听又是“乓”然一声脆响,那一干枝杈,竟是一触即折。千百根树枝好似弃库数百年的朽木一般,霎时崩作满地的木屑。
櫰木崩坏,那怪状余下三个身子得这一缓,却也瞬时跳将开来。重明提着个瓶子,厉声骂道:“妖精,生得有胆,跑什么!回来受死!”那怪状三个身躯齐齐一声怪叫,“噼啪”一声,三节身躯霎时间合而为一,化回本来面目。变化复原,却是在脸上一抹,扯开虎皮袄子,两肩一晃,其腰身陡然拔长丈余。
变化得来,其腰肋腹背上“噗噗”作声,霎时间便生出十三颗头来。这一干脑袋生将出来,个个两目圆睁,其颈项“咔咔”作声,瞬间便伸出数丈长来,一个个好似毒蛇一般立将起来,分列在那虎皮汉子左右。重明觑眼细看,那头颅左边七个,右边六个,与那汉子的脑袋比较,不过略大些,也瞧不出个别的。正疑惑,那一众脑袋突地齐齐一声怪叫,但听“呱”然响时,其口中登时喷出一道烟霾来。
那烟霾奇特莫甚,瞧着晶莹剔透,好似融化的水晶;然轻盈飘忽,又好似飘空的白纱。那烟霾之中,缀着不计其数的星芒,灼灼而明,璀璨夺目。重明乍然见了,却是猜不着它虚实,眉头皱时,提起那白玉瓶子,望空一晃,猛然叱道:“收!”咒言声中,但听“呼哧”一响,那瓶中登时卷出一股恶风。那恶风卷吹而来,但凡触物,立时吸入瓶去。那落脚的石头也罢了,周遭的潭水轻忽,经风一招,登时“噗噗”作声,朝那瓶子涌去。那瓶子瞧着虽大,却也忒能装,一时灌进去的潭水便不能水漫金山,只怕淹过陈塘关却是不难。
那瓶子厉害,飘忽的星芒之烟果然不能自持,纱罗一般卷如那瓶子。只是那烟霾轻忽,那星芒却似重有千斤。一点星芒入瓶,重明便觉瓶子沉上两分,比及窜入数十粒,那瓶子便渐渐有些提不动了。惊骇之中,在那瓶底猛然一拍,“哐啷”声中,吸入的潭水“轰”然奔涌而出,然那星芒沉在瓶底,却没一粒冲涮出来。
见彼吃力,虎皮汉子登时“嘿嘿”一声怪笑,奚落道:“天仙重宝,在尔手中,也不过如此。”重明听得奚落,却是啐得一口,手掌在那瓶口一抹,那瓶子“嗖”然一响,霎时化得无影。其右手一抬,却又化出个拂尘来。那拂尘白玉长柄,白毛长拂,好似雪枝簇着一团白云,光华霭霭,莹白照眼。
化来宝贝,重明登时两足一点,朝前急扑,提着拂尘便朝虎皮汉子当头一扫。那拂尘长拂未至,尾端先便扑出一股滚滚黄沙;尘沙飞扬,遮空蔽目,扑在潭水中“簌簌”乱响。那虎皮汉子自恃了得,落在沙中,并不走避,一声呐喊,十三个头颅好似恶龙出海,拖着长脖子“倏倏”作声,朝重明猛扑过来,看将近时,那脑袋头顶“蹭蹭”作声,或一或二,齐齐生出角来。那角也奇特,或如麋鹿,或似犀牛,不一而足。
重明扑在半空,忖着自家乃是虚火烟尘之躯,并没个实体,不怕他冲撞,却也没个避让的意思。但听“刷”然一声,那长拂果然扫了个不偏不倚。只是拂子扫面,那虎皮汉子的十三个脑袋却也齐齐撞了个正着。重明向来自傲,以为术法大家,道门翘楚,哪里料到平白遇着个莽汉,竟有大神通,瞧着稀奇古怪的一干兽头,竟能撞破术像,叫它冲着了真身;当下“哎呦”一声叫唤,“扑通”一下猛摔在地,但觉胸腹多处好似被尖刀剜刺一般,剧痛难忍,扎挣两下,竟有些直不起身。
只是那虎皮汉子素来也是个眼高于顶的,见着重明虽有重宝,然面色孱弱,身段羸弱,瞧着像是个病入膏肓的形容,便有十分本事,怕也施展不得,免不得便有几分轻慢,他十三个变化头颅扑出身去,只当重明定要抵挡避让,孰知她竟弄出个玉石俱焚的法子来,虽是撞她撞了个实在,自家脸面却也叫她扫了个真切。那拂子瞧着柔韧,就此一扫,却是将脸刷出一把血丝来——幸得是眼睛闭得快!
那血丝刺痛,好似有一把钢针扎在面上,火辣辣的痛得钻心,血珠浸润,顺着额头滑将下来,眼前猩红一片,视物都不分明,两手作捧捧之态,却又不敢触碰;恼恨之中,见彼摔倒,立时摇晃腰身,将十三个头颅窜将起来,本想长角挑刺,将她撞个通透;孰知那头颅堪堪立起,脸面上那刺痛好似水流一般,顺着脸面淌将下来。这刺痛过处,肩酸骨软,两臂登时如软泥一般瘫将下来,再是发力,十指软绵稀松,却是哪里还能动弹。
惊骇之下,腰身上那十三条颈项便接二连三的“噗噗”爆响,渐次化作团团的黑烟,惊怖时,一干头颅哀嚎尖叫,在那黑烟中碎裂开来,化作了一蓬蓬的焦黑灰屑,袅然飘落于地。
他这身段一瘫,术法一消,那僵立在地的飞廉登时身子一软,只是身段活泛,其脸色却也没好上两分,蔫蔫的好似霜打的茄子,颤颤巍巍的,又不敢动弹,只是尖声朝重明唤道:“丑婆娘,还有命么?”重明扑在地面,微微侧头,吐出口中污泥,骂骂咧咧道:“死妖精!不是你蠢,咱们何至于此!”那厢赊月却也突地发出声来——“你聪明,便该同仇敌忾;如今叫他各个击破,都这般躺的躺,倒的倒,便来个三岁孩儿,也把命收了……”
言语未落,他身后那桃木怪突地“噼啪”一响,霎时化回桃核本相。那桃核跌将在地,“乒”然一响,就此跌作两半;桃核中“哐当”一声,登时跌出个大瓮来。那大瓮摔将在地,“乒呤乓啷”一阵乱响,跌了个稀烂。大瓮碎片之中,扑得一干人物,正是尹喜吕叔敖等。
尹喜背晦,扑在水边,一颗头歪栽在水面,呛着些水,他中了妖法,身软骨酥,颈项抬了几次,狠灌了几口水,却总不能挪动。吕叔敖从旁瞧得,“啧啧”两声,慢吞吞道:“别挣扎了,淹死便罢了。何苦多受罪。”尹喜死命硬挺着脖子,朝他厉声道:“你在我脚边,好歹伸手拉一把!”吕叔敖干笑一声,慢吞吞道:“你作梦哩!我还抬得起手!我劝你如今还能自戕,给自己个痛快,再耽搁一二,只怕就迟了。”
尹喜莫名其妙,骂道:“糟老头子!胡说八道什么!”吕叔敖悠然一叹,干巴巴道:“先还有那桃核的法力困着,如今那老妖孽自身不保,桃核消亡,我身上失了禁锢,往昔收服的妖精辖制不住,一时三刻,便要脱困而出,等他两个出来,将咱们捉了,用定身法困着,将你作个养元的肉虫,每日介搜刮,那才是生不如死!”
突击检查,又要加班。。。。今晚又更不了。。。。o(≧口≦)o...........
第四十九节 兄弟
吕叔敖言犹在耳,那一旁水潭之中却当真“咕噜噜”水响起来。尹喜心头一跳,悚然侧目,却见那潭水一层层的翻起浪来,层层叠叠的浪花喷涌翻滚,立起五六尺。浪头正中,浮得一条七尺来长的雪白鲤鱼。那鲤鱼眼睛上去三寸,跷脚驾马的坐着个汉子,两条眉毛一高一低,正自似笑非笑的瞧着尹喜。
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徐甲。别人也罢了,尹喜见了他,却是“啊”得一声,脱口唤道:“蛮子!怎么是你?”徐甲嘿嘿一笑,随手一挥,那潭水中“扑通”一声,窜出一头白鱼,“啪”然落在尹喜身侧,鱼尾一摆,霎时化作个身着白衫,头戴白帽的浓髯汉子。这汉子两脚落地,弯腰拽着尹喜头发一拉,便就提将起来。他身量本就高些,手臂又长,就这么提着,尹喜两脚沾不着地,晃晃荡荡的,好似个挂着的幡子。
吕叔敖觑眼瞧着,却是“噗嗤”一笑,道:“你老子死了,吊丧哩……”孰知话音未落,那浓髯汉子左手一扬,其手臂“哧溜”一声伸出数尺长,“啪叽”一声,便给了他一个耳刮子。吕叔敖原有些糊涂,登时急赤白脸骂道:“泼皮妖怪!胆大包天!你家祖宗……”话未说完,就又“噼里啪啦”吃了几个嘴巴,底下的话再讲不出口。那虎皮汉子一旁瞧着,见他脸盘子被扇得通红,忍不住笑道:“遭瘟的老货!脾性倒倔。”
吕叔敖被扇得头晕眼花,听得奚落,两眼一瞪,额头青筋暴跳——“你这山精野怪!五十步笑百步,你也离死不远。”咒骂时,却听尹喜清了清喉咙,慢吞吞道:“就这么扯着,头皮不痛么?放我下来。”吕叔敖脸庞还红着,却忘了吃过的耳刮子,朝尹喜啐道:“这毛嘴汉子心狠手辣,只怕不管你认得认不得。”
尹喜见他这起形容,晓得他有些疯傻,懒怠同他言语,见徐甲并没个松手的意思,两眼一瞪,骂道:“死蛮子,几日不见,就这般薄情寡义了!”徐甲“呸”得一声,啐道:“这会子倒跟我说情义了!抢我濯曜罗地图时怎不叫我一声兄弟?”尹喜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我便得了地图,也没捞着些个好处。还折了一个徒弟。可怜我就这么两个徒弟,一个下落不明,一个生死未卜。”
徐甲低头一笑,道:“什么徒弟不徒弟,还不是你养的鹰犬。”尹喜慢条斯理道:“你没心。我可还有。”徐甲嗤笑一声,冷道:“痴痴呆呆几百年,越活越蠢。”只是鄙薄之下,那浓髯汉子却也当真将个尹喜轻放下地。尹喜两股沾地,长吐一口浊气,朝赊月厉声喝道:“老匹夫,将那死耗子放出来!我要将他挫骨扬灰!”
赊月暼他一眼,慢吞吞道:“晚了。那耗子魂魄离身,肉身坏了炉灶。困在我桃核里久了,只怕早化成灰了。”尹喜两眼一瞪,破口骂道:“老畜生!胡说八道!这话只好哄鬼!”掉头朝身侧那浓髯汉子喝道:“把他两条腿给我打折了。”听得呵斥,那浓髯汉子却跟木桩子似的,一动不动。尹喜掉头朝徐甲道——“那耗子害得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能饶他!”
徐甲嘿嘿一笑,身下那白鲤鱼摇摇摆摆的飞将下来,停在尹喜头顶;徐甲微微欠身,在那浓髯汉子头顶一拍,那汉子腰身一扭,整个人霎时化作一缕青烟,“嘶嘶”两声,便从尹喜鼻孔中窜将进去。吕叔敖一旁瞧得分明,登时哈哈大笑——“说了你还不信!”
尹喜脸色铁青,厉声道:“你给我下的甚么邪法?”徐甲嘴角一抿,在他脸庞上轻轻一拍,笑道:“我瘟癀葫芦头盛的,你说是甚么?你别恼,也别怕。咱们兄弟一场。总不能害了你性命。只要你不同我为难,我自然也不同你为难。”又瞧了一眼赊月,笑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老货皮肉枯焦,满腹虚空零碎,眼看魂魄便要剥落散佚,你还同他置气作甚?”言语中,又自低头一笑,朝尹喜道:“你可认得这地方?”尹喜原本满腹怒气,听得末这一句,却是下意识的抬头四面一望,瞧得两眼,眉头一皱,冷道:“不认得。”
徐甲嘿嘿一笑,慢悠悠道:“你老了。我可还不糊涂。这里是玉虚门坍塌的旧址。”尹喜听得“玉虚门”三个字,却是微微一怔,抬眼四下里一望,摇头道:“鬼扯。天下之大,哪里不寻几个积水深潭来。这起下三滥穿时越古,怕就这般巧偏是去了咱们家!”徐甲慢吞吞道:“我平白哄你作甚。这里是洞波滨。朝前再行百来十丈,便能瞧见半截玉华楼。”
尹喜冷哼一声,道:“胡说八道。这玉华楼陷在明灯深渊下头,有流光之河阻隔,何等危险,你平白来这里作甚?”徐甲脸颊一红,咬紧嘴唇,闷了一晌,冷道:“我认得便是认得。”尹喜听得这言语,见他这形容,心下疑惑,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正糊涂,却突听那深潭暗处出来“嘻嘻”一声浅笑——“我说那死鬼藏在这里,你总不信。如何?那贼汉子可不就在这里!”
那声音娇软,想来是个二八佳人。才是消停,又听见另一人娇笑道:“你聪明,教他哄得十月怀胎也没辨出真假!好意思笑话我。”徐甲听得声响,早便立起耳朵,然屏息凝神,下细听去,那声音但在左近,仿佛在左,依稀又右,疑惑在前,惘然又后,顾盼一时,竟不知那声响究竟从何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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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自惊异,却听“欸乃”一桨橹声,那潭水远处,却是突地划出一叶扁舟来。那扁舟长不过两丈,宽不过数尺,无蓬无帆,船仓中俏生生立着两个女郎。一个披着一袭白衣,鬓旁插着一簇雪白的海棠花,两颊粉红,两只眼睛盈盈生光,又明妍光彩,又端庄雅致;一个裹了一身赤袍,头顶斜戴一朵碗口大的六角大红山茶,一张脸玉也似的光净白皙,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既妖冶妩媚,又俏丽活泼。船尾坐着个三尺来高的干瘦小鬼,一身粗皮,身形同蝙蝠有些相类,生得一张人面,正自摇橹行舟。
舟行于前,那红衣女郎便抢上船头,“啧啧”两声,朝那虎皮汉子笑道:“远知,你不是夸耀本领盖世么?怎么就这么狼犺哩?”那虎皮汉子听得奚落,不以为忤,反是嬉皮笑脸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夫人快来救我。”那红衣女郎啐得一口,笑骂道:“泼皮猢狲,出丑露乖了,还敢叫夫人。不怕奶奶我揭了你的皮。”
那白衣女郎听得她言语含笑,却是有些不满,冷着个脸面跨上船头,瞪她一眼,森然道:“往昔为他蒙蔽也罢了。如今明知它是个邪祟妖物,你还同它啰嗦。”那红衣女郎吃吃笑道:“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便是个妖物又如何?你同他鸳鸯帐里快活时如何就不嫌他是妖物呢?”那虎皮汉子听得这言语,却是朝那红衣女郎道:“红姑,安徐夫人冰清玉洁,同我发乎情,止乎礼,并无苟且事端。你莫拿她取笑。”
那红衣女郎听得这话,却是两眼一瞪,啐道:“王远知!刚才还叫夫人,这会子见了她,怎么我就成了红姑了!再不济,便唤声‘孚尹’那也亲热几分哩!你这没良心的蠢汉,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王远知嘻嘻一笑,挑眉弄眼的道:“已经折了,不怕你再打。”
红姑听得这话,却是“呸”得一声,笑骂道:“泼皮!只管这般同我混赖!”又侧头瞄了一眼那白衣女郎,嘀咕两声,回转头来,朝王远知冷笑道:“冰清玉洁,哄鬼哩!当真清白,她怎么就生出个孩儿来了?王慎疾也罢了,有名无实的事情,说得出做得到,你这等下流,难道也把持得住?”王远知闷声道:“生孩儿,生孩儿!你何曾见她大过肚子?她那孩儿,却是我生的。”
红姑听得这言语,却是呆得一呆,旋即破口骂道:“臭不要脸的,哄我同你生孩儿,你倒巴巴的替人家去生孩儿!”骂得两声,却又狐疑道:“你一个男人,却要怎么生孩儿?”王远知讪笑一声,干巴巴道:“我是血蛊,又不是人。”
那厢吵嚷也罢了,且说赊月自这两个女郎现身,便两腿瑟瑟,浑身颤栗,如今听得那红衣女子言语晏晏,却是突地滚下泪来。吕叔敖瞧得分明,莫名其妙,嘀咕道:“老糟货,她两个寻汉子,你哭个甚么由头?”
赊月却是伤心人怕问询,听得这一问,竟嚎啕大哭起来,一行哭,一行朝那红姑骂道:“贼婆子!你害得我好苦!不是你姐妹三人,我堂堂一教之尊,焉能流落至此!”
原来那红衣女郎不是别人,正是那三尸门的红姑彭矫,她身旁那白衣女郎,便是她二姐白姑彭质。她姐妹人等,先后于委羽山盗走重宝,引得赊月下山追猎。赊月陷身虚空,落得今日这形容,同她两个却是当真脱不得干系。只是这些个事端,却不在当下;那彭矫听得他这哭骂,直是莫名其妙,全然摸不着头脑,嘀咕一声,朝彭质笑道:“也是奇了,这废墟几百年不见个人影。却是哪里钻出来这许多疯子!”
彭质白她一眼,冷道:“天下之大,疯疯傻傻的怪物可多了去了,平白无故的,你理他作甚。我且劝你,那血蛊一无精神,二无魂魄,不过是个能记事能言语的祟物。干脆些,将他与那两个未成形的皮肉一起宰了,咱们也好回去同慎疾交代。”彭矫听得这话,却是白她一眼,嘀咕道:“慎疾虽则生得好,却是根木头,不是想着他那教中事务,便是想着他那病怏怏遭瘟的儿子,实在无趣得紧。再说了,那大夫人去了都快一年了,成日家还是板着个脸,抹脸抹泪的,没个刚强样子。依我说,还不如这个祟物叫人快活。”彭质冷哼一声,慢吞吞道:“你炼法炼到第几层了?离肉身枯亡还有几日?若没有他扶持,你就敢安心让肉身枯亡重生?”
彭矫哼得一声,白她一眼,骂道:“没心没肺的。亏得这蠢汉子将心都许给你了。人性命攸关,你还打着自家的小算盘!我劝你也少兴头些,那慎疾若当真是个情种,娶了妻的人了,如何又要纳妾?有了你也罢了,得陇望蜀,可不又惦记着我来?”
嚷嚷时,见彭质面无神色,脸如寒霜,啐得两口,笑骂道:“死丫头,我口水说干,你到底听没听见?”见彭质浑然没个回应,却又挽了她臂膀,笑眯眯道:“好姐姐,咱们留他一条狗命罢。若实在瞒不过,咱们去找大姐,跟她磕头认错。横竖是一家人,她便恨急了,总不成瞧着咱们去死。”彭质冷冰冰道:“若去求她,我还不如去死。”
彭矫听得这话,却是打个寒噤,没好气道:“不就是个汉子么?依我说,那毛脸道士哄你骗你多少回,有甚么可留恋的。大姐杀了就杀了,有甚么可记恨的。”彭质冷然一哂,森然道:“他哄我骗我,可不都是为着你。”彭矫吃吃一笑,啐她一口,笑道:“他若当真情比金坚,我便有倾国之色,那也未必中用。说到底,是他负心薄情,这怎么就好怪我来了?”言语下,眉毛一挑,两个眼睛滴溜溜一转,又笑道:“上回也罢了,是我瞧那毛脸汉子生得俊,一时糊涂。这回可不能混赖我,是那王慎疾忝着脸来求的亲。你可是准了的!”
彭质听得这一席话,却是浑然没个声响;彭质“哎呦”两声,连连跺脚,贴在彭质肩头摇个不住——“好姐姐,那我便陪你去寻《轩辕残篇》罢。有了那古圣法门,咱们还怕甚么尸变!”彭质听得这话,却是一声冷笑,森然道:“胡说什么。那东西失落多少年了,哪里去寻?简直是痴人说梦。王慎疾多大本事你还不知道?他寻了多少年了,你可见他弄出点名堂?你是个什么人,就敢夸这海口了?”
彭矫听得这话,却是慨然一叹——“这等说,那是不得不杀他了么?”彭质漠然道:“不得不杀。”彭矫瞧了瞧王远知身上的两个襁褓,轻叹一声,慢吞吞道:“那两个孩儿,到底是你我骨肉,难道也要杀了么?”彭质听得这话,却是微微抬眼,瞄得两眼,眉头一皱,依旧冷声冷语道:“那算什么孩儿。不过两团半死不活的血肉。同这血蛊一般,一没个魂魄,二没个精神,将来便养大了,同泥猪癞狗又有什么分别?没得叫我瞧着恶心。”
她两个这一顿言语,那厢徐甲、尹喜却是听得心如擂鼓,徐甲还稳重些,尹喜却有些按捺不得,尖声朝彭矫道:“你两个到底是谁?”彭矫听得彭质言语,本就有些懊恼,听得尹喜喝问,却是有些不耐烦,立着两个眼睛,朝他恶声恶语道:“吵甚么!不看你生得俊,姐姐一鞭子将你劈作两半儿!”
第五十节 情仇
尹喜脸膛通红,张口结舌,满心里有话,却又说不出口。彭矫从袖笼中拉出一条生满眼睛的鞭子,一步三摇的朝王远知踱将过来,一行走,一行叹息——“乖乖,可不是我容不得你。你若不死,我这后半生可就没指望了。”她言语时,那鞭子上的眼睛便都睁开来,一个个瞪得溜圆,将个王远知下死盯着。
王远知被盯得头皮发炸,挣得两下,手脚乏力,好比泥沼中那将亡的小鱼,哪里有个挣扎处。见彭矫堪堪靠近,一声怪叫,猛然甩一甩头,霎时之间,那脸面眉毛挑些,眼睛细长些,鼻梁高些,两颊陷些,沿着两腮生出一圈浓髯,却是变了一副嘴脸。
变化得成,立时朝彭矫骂道:“臭婆娘!翻脸无情!”一见这张脸面,那尹喜登时觳觫发抖,徐甲也自倒吸一口冷气,他这面容,不是别人,正是徐甲尹喜的父亲、通天教主王慎疾的形容。彭矫见他变得这般模样,却也略略一怔,听得喝骂,却是微微低头,轻轻一笑——“你这泼皮!我已然见过你本来面目,再化作他来哄我,我还能上当么?”
王远知“呸”得一声,骂骂咧咧道:“蠢丫头!旁人不上当,你却非上当不可!”彭矫噗嗤一笑,骂道:“鬼扯!我一不傻二不痴,作甚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王远知嘴角一抿,轻笑道:“我就知道你不舍得。我也知道你不甘心。明明是你先遇着了王慎疾,明明你比白姑更美,可那王慎疾偏是把她看得重些。你让他三分,凭着他对你吆三喝四,为所欲为;他却偏是让她十分,事事都迎着,处处都端着,说话怕她恼了,行动怕她烦了。你缠着要嫁给他,他却缠着她要娶!你放下身段投怀送抱,他还要认认真真去问她许不许!你怎么就能忍呢?”
彭矫听得这话,却是脸色一沉,走到王远知身前,一脚踩在他胸口,厉声道:“给你两分颜色,你就不知进退了!凭你是个什么妖魔,管你是个什么鬼怪,但凡一脚,便要送你见阎王。”王远知嘿嘿一笑,朝她啐得一口,笑道:“疯婆子。从来只有你抢别人的,如今被别人抢了,那滋味可还好?”彭矫一张脸登时涨得如猪肝一般,手头那鞭子上的眼睛一个个陡然放出夺目的白光,明晃晃的,好似握得一把璀璨的明星。
王远知见得她这行止,全无半分惧色,反是朝她高声笑道:“蠢丫头,那毛脸道人当日跟你说的海誓山盟,你可都还记得?”彭矫听得这言语,却是略略一怔,回头瞟得彭质一眼,慢吞吞道:“记得。那又如何?”也不等王远知言语,便突地低头一笑,娇羞默默一番,自顾自道:“那毛脸汉子,许的言语如何信得。左不过是天长地久,也不过是海枯石烂,还能有些甚么花样?怎么着,你问了又如何?难不成我还饶了你?”
王远知嗤然一笑,慢吞吞道:“我不过是提点你。那毛脸汉子同你虚情假意掰的谎,王慎疾可是情真意切的向白姑许过诺。”言语一落,直将个彭矫气得浑身发抖,暴怒中略一弯腰,一把掐住他脖子,猛然一提,举在头顶,尖声骂道:“蟊贼!你好大的胆子!你是当真不想活了么?”王远知喉头“咕咕”作声,却是哪里说得出一言半语。
他悬在半空,两脚乱蹬,眼见只有出的气了,彭矫却又猛然将他朝地上一掷。王远知跌在地上,直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饶是如此,喉咙松泛,口头却没半点忍让——“不是不得不杀么?怎么就下不了手了?我不过是个冒牌货罢了!你也舍不得么?”彭矫立在当地,两腿紧紧并在一处,两肩觳觫,抖个不住,埋汰着个头,两眼紧闭,紧咬双唇,死命忍着,那眼泪滚得如落珠一般,顺着脸颊流了了一脖子。
王远知看清她这形容,浑没半分怜香惜玉的念想,只是放声大笑,一行笑,一行奚落——“蠢丫头!还说你不痴,还说你不傻!这世上之人,既然贪图你美色,焉能再对你动真心?你扶我起来,带我走。让我陪你一生一世!这天下虽大,除了我,还能有谁对你有半点真情?”彭矫略略睁眼,将他下死盯着,虽是一声未出,王远知却也懂了她底下那意思。
当下奋力支撑,略略起身,瞧着她,张口一字一顿道:“你是我孩儿的亲娘,不为你,为着那孩儿。我也绝不负你。”彭矫听得这话,却是侧头瞧向他身上那两个襁褓,好一时,才轻声细语道:“可怜我天生丽质,倾国倾城,竟还比不过这么两个肉团。”听得她这言语,彭质却是朝她一声怒喝——“够了!你是真蠢还是假蠢?这么个妖怪三言两语就把你弄得疯疯傻傻的了。你自己低头瞧瞧,你可都成什么人了!”
呵斥声中,放出一截古木来,就手提着,昂然上前,厉声道:“起开!你下不得手,让我来。”喝叱声下,那彭矫猛然一个激灵,颤声道:“二姐,饶了他吧。”彭质两眼一瞪,彭矫却挡在了王远知身前,哆哆嗦嗦的拖起他来,捧着他脸颊,眯缝着眼睛,不住的摩挲——“二姐,你可瞧瞧,他这眼睛,同那王慎疾,可有甚么分别?”彭质冷冷瞧着,冷冰冰道:“走开!惹得不耐烦,连你一棍子敲死也就罢了。”
彭矫颤声道:“二姐,当真要杀我,你可忍得下心么?”彭质哂然一笑,冷道:“横竖你尸气将满。我便不杀你,你也要死了。不过早死上几日,有甚么打紧。”彭矫叹道:“可我若不是尸虫上脑死的,活过来道行就折了。只怕就不能成大道了。”彭质嗤笑道:“大姐尸虫上脑活过来了,那又怎样?我怎么就没见她得大道了?快起开!再啰嗦,我可就真动手了。”
孰知话音刚落,耳中“噗嗤”一响,肚腹上乍然一凉,悚然低头,彭矫一只手好似钢叉铁枪一般,已然穿腹而过。惊骇之下,却见彭矫慢吞吞的直起腰来,血淋淋的手掌沿着肚子那破洞轻轻的划上脸庞。彭质眼前金星乱冒,两耳之中“嗡嗡”乱响,但觉肚腹那破洞处好似生得有一颗心,“扑突扑突”般的跳着,然心头又分明,强定心神,直勾勾的望向彭矫,上下牙“叮叮”作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彭矫缓缓凑近,勾着彭质下颌,在她脸上轻轻吹一口气,两眼含泪,两靥含笑,轻声细语道:“二姐。横竖你尸气将满。我便不杀你,你也要死了。不过早死上几日,有甚么打紧。”彭质嘴角一抿,挤出个笑容;那笑容未僵,两眼未闭,其两腿陡然一软,身子一瘫,但听“嘭”然一响,人便跌将在那水潭中去了。因是裙幅轻软绵厚,浮在水上,却也不见沉。
徐甲尹喜瞧见她痛下杀手,却是双双吃得一吓,尹喜也罢了,徐甲却哆哆嗦嗦道——“你好狠的心!她可是你亲姐姐!”彭矫略略侧头,白他一眼,却是懒怠搭理,径直过来,扶起王远知,自怀中摸出个白瓷瓶子,倒出一把红艳似火的丹丸来,一行望他口中鼓捣,一行言语——“这是王慎疾用柤稼草炼制的药丸子。我也不知顶不顶用,横竖吃不死人。你尽兴吃他两丸。”
王远知将那一把丸子吞下喉,干咳两声,猛喘两口长气,自家爬到水边,一头瓮在水里,“咕嘟咕嘟”的猛喝两口冷水,“呼喇”一声昂起头来,在脸上一抹,却是又变作了他本来面目。彭矫在他肩头一拍,笑骂道:“混账东西,捡回性命,就又不肯哄我了。”王远知嘿嘿一笑,左手一揽,将个彭矫勾在怀里,在她脸颊啄得一口,轻笑道:“我虽则是个妖祟。担着个骂名,实则活到今日,我是一个人也没杀过哩。”
彭矫嘻嘻笑道:“你既然见好,咱们这就走。跟我一道,往后杀人歃血的事端,那可就跟饮食睡觉一般稀松平常了……”哪知话将一半,后心却突地一凉,但听“哧”然一声轻响,一物好似刀穿豆腐一般从背心刺到了心口;低头看时,胸口却见支着半截尺许来长的矛尖。彭矫“呃”得一声,瘫在王远知臂上,却是吃吃直笑——“蠢丫头,怎么就又被哄了。”
王远知将她抱着,也不撒手,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你好狠的心!她可是你亲姐姐!”彭矫微微一笑,有气无力道:“可不如此,说到狠毒无情,这世上还有谁胜过我去。”言语时,王远知胸口那两个肉团却突地放声哭喊起来。彭矫强挣着抬头,瞧向那肉球,口中轻声唤道——“我的儿,可怜我还没正眼瞧过你一眼。远知,告诉我,哪一个是我……”言语至此,她口中那声气却渐渐低沉,底下几个字呜咽难听,也不知讲了些个什么,王远知低头瞧她一阵,却是将她轻轻放下潭去。
彭矫仰躺水面,一头乌压压的头发散在水中,随着波纹涤荡,好似滴水的墨汁一般飘散开来。潭水淹在鬓旁,两手浮在水面,抬了两下,举不起来,张开口唇舌鼓鼓,似将言语,似将呐喊,然“嚯嚯”两声,不过咳喘两下,呛得两口鲜血,便再不见个动静。王远知端坐在水畔,木木怔怔的呆着,那两个肉球哭声震天,也不见他哄一哄。
重明原是个冷如冰霜的人物,瞧见这行景,却是忍不住悠然声长叹。飞廉见她那神色,却是冷哼一声,啐道:“他死老婆,你又没死汉子,叹什么气来?”重明瞪她一眼,骂道:“我看你嘴硬一辈子!”飞廉哂然一笑,慢悠悠道:“这值得甚么。我可是货真价实的黑寡妇,当年吃掉的汉子没有一千,也有五百。都跟你们一般,只怕我满头眼睛都得瞎哩……”
正嘀咕,却听“扑通”一声,抬眼看时,却见王远知一头扑进潭去,将彭质捞将上来,解下虎皮袄子裹了,小心翼翼的负在背上。收拾停当,右手一晃,其掌心“呼喇”一声,霎时放出一根黑铁长杖来。他提杖在手,赤红双目,一步一步朝飞廉重明走将过来,一行走,一行骂道:“臭婆娘!今日不扒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难解我心头之恨!”
飞廉见他这行止,登时唬得魂飞魄丧,眼看逼近,却见徐甲变化来的那浓髯汉子猛然跳上前来,将手一扬,陡然放出个葫芦来,就此一晃,且听“嗖”然一声,那葫芦口中霎时放出一股妖风。那妖风倏忽落地,好似一张黑纱帐子,将个飞廉重明双双笼罩其中。王远知逼近风帐,细瞧两眼,猛然扬手,一杖猛劈下来,且听“哐啷”一声,好似金铁交鸣,那风帐摇摇曳然,全无半分坏损,那黑铁长杖却当中断作两截。
也是吕叔敖背晦,那断折的杖头倒弹开来,“嘭”然一响,不偏不倚,却是正砸在他背上。吕叔敖一声惨叫,“呜哇”一声,猛然喷出一口血来。王远知一杖无功,却也唬了一跳,脸色一沉,瞪了徐甲一眼,“呸”得一声,骂道:“小杂毛,今日你祖宗有伤,容你多活两日。”喝骂声中,两足一点,好似点水蜻蜓一般,踏着潭波便朝洞波滨方向翛然而去。
徐甲身稳如钟,一不阻拦,二不追赶,尹喜尖着个嗓子朝他喝道:“你怎么不拦下他!”徐甲微微侧目,瞟他一眼,冷道:“拦了作甚?”尹喜颤声道:“你装什么痴呆?难不成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徐甲瞪他一眼,冷道:“知道了又如何?”尹喜“啊”得一声,颤声道:“他逃不掉的。王慎疾迟早要杀了他。你就不肯跟他知会一声?”
徐甲啐得一口,未及言语,却突听身旁声响大作,愕然侧头,却见吕叔敖那袖子鼓鼓囊囊的胀将起来,变得足有间山亭般大小。那袖笼中“噗噗”乱响,仿佛有百來十个人物在内鼓吹。正觉惊异,但听“啪”然一响,那袖笼陡然爆裂,破布片子四下乱扑,布条絮中,却也“扑通”一声,跌出几个人来。别的人等也罢了,内中一个,徐甲尹喜乍然一见,却是心头一跳,险得叫出声来——原来这几个人物,乃是被吕叔敖拘禁束缚的葛年、惊蛰、赵王等人;而叫徐甲尹喜蘧然而惊的,正是让通体教主王方平生死相许的知己,程冰砚。
第五十一节 尸变
赵王落地,立时“嗷”然一声嘶吼,颈项一伸,陡然化作虎头,一把提起吕叔敖,堪堪张口,猛听葛年一声喝叱,厉声喝道:“干什么!放了他!”赵王脑袋一偏,虎牙“喀嚓”两声,瓮声瓮气道:“这老疯子害得咱们好苦,留着作甚?”葛年没好气道:“他是疯的。你跟他计较!”赵王虎头一偏,霎时化回人面,嘀咕两声,提着吕叔敖衣领,啐他两口,一脸嫌恶的掷将在地。
吕叔敖年高骨脆,跌得浑身发痛,他心智颠倒,神志不清,说话原不知轻重,摔得狠了,立时破口骂道:“小畜生!这等无礼!亏得我没拿你做毡子。”赵王恶狠狠的瞪他一眼,猛然抬脚,“嘭”然一响,便将他踢出十来丈去,但听“噗噗”两声,想来是摔在了哪块潭石上头。只是落地之后,再无声响,也不知是死是活。
一脚踢飞,赵王哼得一声,侧转头来,瞧见葛年眼色,胸膛一挺,嘴角一撇,朝她吐了吐舌头,笑嘻嘻道:“他出口伤人……”话说一半,猛然瞅见冰砚,登时矮了半截,嘀咕两声,猫着腰淌水过去,翻检两下,在那头瓮声瓮气道:“没死,摔昏了。”
这边胡闹,那边徐甲却是冷着一张脸,慢慢悠悠的走将上前,离冰砚丈余远便停住,冷眼觑着,慢条斯理道:“倒是巧了。这等时候,这起地方,竟能遇着你!”冰砚与葛年囿在吕叔敖的神通当中,虽为他术法禁锢,然到底有了些时候,虽不曾复原,较之从前,却也多出几分精神;听得徐甲这阴阳怪气的言语,微微一哂,轻轻点头,缓缓道:“是啊。真是巧。兜兜转转几百年,来来去去,分分合合,也不知是缘,还是债……”
言语未落,却听旁边“咕咚”一声,侧头一瞧,却是赊月道人一头栽到了那深潭之中。甫一落水,赊月那身段陡然变得晶莹剔透,整个人好似落在水中的一截月华。不过略略一晃,霎时便没了身影。徐甲如今心思全在冰砚身上,哪里还管他,瞟得一眼,便侧转头来,嗤然一笑,朝冰砚冷道:“怎么,正眼都不敢瞧我一眼么?”
冰砚嘴角一抿,微微一笑,却也并不答话;她那弟子霍惊蛰,因是中了邪祟,昏沉不醒,躺在她身前,当下罔顾徐甲,弯腰将她扶起来,与她平整衣衫,拂拭尘土。葛年见惊蛰身段松软,软塌塌的有些立不住,抬手便放出个人来,笑道:“你这般娇滴滴的,能扶她几时。与你寻个脚夫。”
冰砚侧头看时,那人身高七尺,肤色黝黑,一双紫眸,披肩长发冰蓝炫丽,好似开得一头的龙胆花,正是不死国人钟离魅。他落身出来,两肩肩头“簌簌”作声,却是生出两蓬竹枝来。那竹枝缭绕纠缠,在其背上变作一张竹椅。葛年抬手接过惊蛰,端然放置其上。
钟离魅两手捏作拳头,直捏得咔咔作响,然每响一声,其两臂上便生出一片竹叶,些许片时,其两臂便满缠青枝碧叶,好似披了一件蓑衣。赵王见徐甲神色不善,丢下吕叔敖,跳将过来,因冰砚在,不敢发作,窝在葛年身后,见得钟离魅两膀竹叶,颇是好奇,讶然问道:“裁霞道长,这黑人是黑土捏的么?你要用他种竹子?”
葛年嘿嘿一笑,道:“浑说甚么。这是育华神树。最擅鞭笞,专管那些个不听使唤的混账人物。”钟离魅为她束缚,原是满腹怒气,本要发作,孰知恼恨之中,却是一眼瞧见了尹喜,登时两眼一亮,脱口便唤道——“师父!”尹喜两个眼睛直愣愣的瞧着冰砚,许是想起了王方平,总有些恍惚,哪里注意他去,听得呼唤,陡然一个激灵,比及瞧得分明,登时两眼一瞪,朝葛年叱道:“妖女!好端端的,捉我徒儿作甚?快将他放了!”
葛年嘻嘻一笑,正待言语,身旁那潭水之中,却是突地冒出一股恶臭来。那恶臭浓烈,十分刺鼻,乍然间好似平空生出了一堆烂菜死鱼,直是令人作呕。众人皆是莫名其妙,惑然中掩了口鼻,循着那恶臭方向侧头一望,一干人等却是齐齐吃得一吓。
那泡在潭水中的彭矫,才这片刻功夫,竟化作了一具腐尸。那腐尸皮肉焦烂,肠肠肚肚都烂在外间,一头长发脱得精光,早随着水波涟漪四面荡开。虽则腐烂,白骨过半都露在外面,那腐尸却渐渐蠕动起来,每动上一分,那空中的恶臭便剧烈一分,比及那腐尸在水面上站了起来,这深潭周遭,便已然臭气冲天。赵王修行浅些,比不得旁人,眼睛便有些睁不开;他定力差些,不能断了呼吸,吸了些臭味入鼻,眼前便渐渐有些发黑,两边太阳突突直跳,直是隐隐生痛。
徐甲不明所以,骇然退开两步,疑惑之中,猛听尹喜一声尖叫——“尸变!是尸变!快避一避!”徐甲掩住口鼻,皱眉道:“胡说什么!她才死几时,怎么就尸变了?”尹喜啐他一口,骂道:“糊涂虫!她原是个炼尸化神的道门,弄的便是活魂亡身的神通。如今尸气不满,自家断了先天呼吸,那积攒千百年的尸气入脑钻心,可不就闹起来了?”徐甲嘀咕两声,皱眉道:“尸变又如何?难道我还怕她不成?”尹喜瞪他两眼,急道:“你懂什么!那尸怪新成之时,尸气浓烈,蕴有奇毒,便是大罗金仙也药死了!再说了,你也犯不着同她动手。快走!”
徐甲“嗐”然一声,瞪了冰砚一眼,也不言语,两足一点,霎时朝洞波滨投身而去;其身去时,他身旁旁变化来的那浓髯汉子一把抱起尹喜,褡裢一般的搭在肩头,跟着徐甲拔腿就跑。尹喜在他背上猛拍两下,尖声叫道:“我徒儿还在这里!带他一起走!”然呵斥再三,那浓髯汉子直是充耳不闻,别看他身形魁伟,却能踏波而行,其大脚踩在水面“噼啪”作声,一溜烟的功夫,却就跑得没影,唯有尹喜此起彼伏的尖叫余音袅袅,在这深潭水面四下传荡。
亲。这段时间将暂停更新。加班太累了。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了。。。。
谢谢诸位的关心和支持。非常感谢。但确实还没法写作更新。每天睡四五个小时,几乎都在赶资料。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