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一见,苏岐山却是唬得一跳,一把抛掷在地,破口骂道:“怎么生得这般丑恶。”嫌恶之中,拎过靥愁,下细看时,一般在她后脑寻出一道裂口来,撕裂开来,那楚楚可怜的标致女郎,却是变作了个形如猢狲的怪物。这怪物耸肩弓背,满头生满尺许长的细烟之线。线头上生的不是眼睛,却是一个如蚊蝇般大小的黄发小鬼。那小鬼乍然见光,彼此“嗡嗡嘤嘤”的吵嚷个不住,四下里乱扑。
苏岐山啐得一口,骂道:“我还当是妖怪,原来是恶鬼。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靥愁露了原形,颇有些张皇,脸色煞白,再不好装什么娇柔软糯,干巴巴道:“我叫笑不成。”瞧着苏岐山眼色,扭头暼了梦影一眼,涩然道:“他唤作哭不得。”苏岐山冷道:“谁耐烦问你们名字。老实些,到底什么底细?”靥愁低下头去,期期艾艾的半晌开不得口。
苏岐山心下厌烦,眉头一皱,提起捣药杵,在靥愁眉心轻轻点得两点,森然道:“看你们颇有人气,我还当是修行有成的妖精。原来是披着人皮的一对恶鬼,罢了,一棍敲死,省得坏了我的汤水!我也不是无情的,你两个生不同日,死却同时,彼此有什么话,三言两语交代了,上路也……”话未说完,楼外水面却突地“啵”然一声轻响,苏岐山猛然回头,却见外间那水流之中,不知何时,不知何处,竟飘来了一团月光。
那月光浸润水中,盈盈一把,乃是个弯月形容,月华之上,袅然浮着一蓬若有若无的青烟。这地底暗流,上不见天,却是哪里来的月影。苏岐山瞧得一眼,登时心下一跳,大口一张,口中长舌一卷一刮,登时将笑不成、哭不得齐齐拖下腹去。双手抡起捣药杵,厉声喝道:“有话便讲,有屁便放,躲躲闪闪,藏藏掖掖,是哪门子的妖魔鬼怪见不得人?”
呵斥之下,那月华上的烟霾“噗”然一声微响,那虚烟之中陡然生出一双手来,那手掌白生生的,没半分血色,十根指甲长有寸许,寒冰一般凛然生光。这双手悬在半空,捏住那烟霾两头,轻轻一扯,那烟气“噗”然一声轻响,听声气,好似冰剪裁开玉绡,见形容,恰似金钩卷起帷幕。那烟霾正中,却是现出个鬼魅一般的道人来。
这道人穿着一袭月白长袍,披着一头雪也似的银发,乍看还有些邈然仙风,细看之下,却是有些怕人。其脸面无肉,颈项上不过支楞着个白骨森森的髑髅。这髑髅白牙之中,软塌塌的也还有条猩红的舌头,两个眼洞黑乎乎的,内中浮有两个红点,闪闪烁烁,仿佛在眼洞中点了一对蜡烛。就此一瞧,竟只有一双手上还有些皮肉,与手相接的手腕,血肉没有,断筋残皮倒还零星有余。
这道人停在水面,足下那一轮弯月之光在水下绕着他滴溜溜直转。苏岐山见其形容,却是吞得一口口水,干笑一声,讪讪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赊月道长。你老人家神仙人物,不去嘲风弄月,不去走马观花,来寻我一个死耗子作甚?”徐甲藏于暗处,听得这话,却是有些信不及。那赊月道人,乃是委羽山的掌教,虽无盖世的神通,然于道宗,也有些令名清誉。世人都说他是个逍遥清雅的仙真,精擅音律,长于诗歌,算是道家的妙人,怎么如今一见,却是个鬼魅一般的形容。
正疑惑,却见那髑髅道人冷道——“我倒也有心酬风月,谢风情。奈何身心俱疲,却要寻个下脚处。”听得应答,徐甲更是纳罕,不成想他倒认得干脆,惊讶中,又见苏岐山砸吧嘴,干巴巴道:“天高地远,哪里不好歇,偏要寻到耗子洞来,你也不嫌腌臜么?”赊月道人听得这话,下颌一歪,不知是不是笑将起来——“苏岐山,明人不说暗语。你偷了我这两个人伢子,如今人赃俱获,还想抵赖么?”
苏岐山干咳一声,大口一张,夹起两根手指望咽喉一抠,“呕哩喔嗦”两声,却是摸出靥愁梦影两个妖怪来。二妖沾染口水,湿哒哒的粘在一处,虚烟之索耷拉在头,软塌塌的好似浸水的棉线。苏岐山抬脚踩在靥愁肩头,提起捣药杵在它头顶轻轻一敲,笑道:“老神仙真是明察秋毫。既然仙翁寻来了,都是仙家往来,我也不好混赖,这两个妖精我留着也无用,就此放还。彼此干净。”
赊月道人听得这话,却是嘿嘿一笑——“你这耗子,白修行这么些年,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茶壶当夜壶哩。”苏岐山笑道:“我这人古怪,在我眼里,那连城之璧,通灵之玉,不过是焦沙烂石,倾国佳人,盖世名伶,不过是泥猪癞狗。你这两个妖精,能有多宝贝?”
赊月道人听得这话,却是“桀桀”一声怪笑——“你先时从我身旁盗走二妖,彼时见我,那两臂之上,可有皮肉?这脸面之上,可曾枯槁至此?”苏岐山口中舌头一伸,在唇上腮边飞快舔得一舔,眨巴眼道:“那时你臂膀有肉,脸面也还有些颜色。”赊月听得这话,嘿嘿一笑,缓缓道:“你既记得,也就还好。我也不同你虚言妄语,这两个妖物,并非妖精,却是成形的人气。不知它两个从何得来的人皮,聚了形体,变化人形,混在了尘世苟且偷生。我中了消磨古法,身段形容,一日比一日憔悴,须得吃人度日。也是机缘凑巧,遇得了它两个,每日介跟着,沾染一二,竟能渐渐养些皮肉起来。你是个皮枯肉干的死物,你说这两个妖物,可宝贝不宝贝?”
苏岐山听得这话,登时两眼放光,只是细瞧它两个片刻,却又狐疑道:“既有这等神效,你怎么不一口吞了?”赊月啐得一口,慢条斯理道:“若下肚了。入了五脏六腑,早晚化作沆瀣之气,两个臭屁便放尽了。便生得一身好皮肉,能管几时?若留得它两个性命,随身带着,它两个日日夜夜吸食人间七情六欲,那才当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哩。”
听得这话,苏岐山两手便微微有些发颤——“既是这等好东西,你如何要同我说个分明?自家带走,岂不干脆撇脱?”赊月听得这诘问,却是“嘻嘻”一笑——“你这耗子,倒也还机灵。只是这样长年累月的带着,总归有些累赘,有些不省便。到底要寻个长久之计,一了百了才好。”苏岐山颤声道:“你这长久之计,却是个什么打算?”
赊月笑道:“你这耗子,心大,胆子也大。我且问你,但凭你这本事,当真能从我身边盗走这靥愁梦影么?慢说我,你炉子里泡着的尹喜,若不是身负重伤,能叫你手到擒来?实话同你讲,我是瞧上了你家那移魂换身的本领。我这肉身,已然行将枯寂,再是生养,也难再支持。我跟了你恁久,原等着尹喜炼好,便可顺手牵羊,夺了你这移魂转生的躯壳。孰知有眼无珠,好端端的人气之宝,竟要一棍子敲散!没奈何,这才现身同你言语哩!”
第四十三节 鼠窜
苏岐山听得分明,警惕之心更甚,干咳一声,脑袋一甩,其颈项“咔嚓”一声伸出丈余来长,一颗头倏忽间变得如山亭大小,大口一张,“夯哧”一声,将个尹喜连人带锅的吞下喉去。吞服下肚,也不变化回还,瞪着一对灯笼眼睛,朝赊月瓮声瓮气道:“你警醒也好,忍耐也好,这尹喜乃是我囊中之物,谁也别再打他的主意。”
赊月道人见其行止,听其喝叱,却是“嘻嘻”一声,慢条斯理道:“死耗子,还是个死脑筋哩。你也细想,我若没把握降伏,如何就敢现身。”苏岐山一嘴胡子簌簌乱颤,口中“吱吱”一声怪叫——“我不答应,你又怎地?”赊月冷哼一声,一头银发无风自动,呼喇喇扬将起来,好似一朵飞腾的白色焰火;一对眸子红光炽盛,眶中的火色夺眶而出,将个空洞漆黑的脸颊照得亮堂红艳,内中的腐肉残筋直是瞧得一清二楚——“苏岐山,我且劝你,还是识相些好。你不过一只窜地的耗子,我可是仙山大宗的掌教。”
赊月言语之时,那残阁周遭的水流登时“哧哧”作声,升起丈余来高的蓝色薄雾。那雾罩环绕水阁,雾罩中翛然浮着几具满覆青苔的骷髅。那一众骷髅手中皆提得有一柄冷冰敲凿出来的长剑,白生生的,亮晃晃的,映了水色波光,泛着着青幽幽光晕。
苏岐山一颗头悬在半空,四下里打量一阵,嘀咕一声,脑袋一摆,其两耳中“哧”然一声,各各喷出一道白气,那山亭般的脑袋便渐见复还,化作寻常大小。变化回来,苏岐山两手抱胸,佝偻身形,颤声道:“这尹喜确乎皮相好,骨架好,是个炼道的好炉灶。然天下生人也多,非止他一个。你寻个资质好的来,我替你转魂便是。何苦非要他。”赊月见他识趣,嘿嘿一笑——“既这么说,你又何苦非要他呢?”
苏岐山轻叹一声——“我比不得你,得天独厚。我的本相,乃是幽生黯长的耗子。若要转生,自然还是要寻个耗子才好。旁人资质再好,我转魂过去,也活不长久。先时我族中也有不认命的,寄生过去,皮肉酥烂,血骨流离,没一个能周全。这中间的干系,想来你也明白,那人身乃是个阴阳炉灶,他那五脏六腑,便是五行之风火,咱们这耗子,魂轻魄软,哪里耐得住煎熬。独独这尹喜,不知是他天生如此,还是他家炼法所致,他那肉身,火气全无,五脏六腑之中空空如也,却是个天与我转魂的好皮囊。若得了他,我便能脱了妖身,转生为人,将来炼法修行,岂不胜往昔百倍?”
言语至此,却是“扑通”一声跪将下来,朝赊月磕头道:“老神仙,我作了多少年的妖精,做梦都想得道成人。你要转魂生化,哪里不寻出几个好的。何苦同我争这一个。若肯通融,小妖定然竭心尽力,为你转魂生化,炼化皮囊。”赊月默然立着,两个眼洞中红火摇曳,比及苏岐山磕得好几个响头,这才缓缓道:“不行。这尹喜肉身,万中无一。我既然瞧中了,就容不得旁人觊觎。”
苏岐山听得这话,两个眼睛瞟了瞟四下里围着的冰剑骷髅,打个哆嗦,颤声道:“你好狠的心肠。”赊月慢吞吞道:“等我换了肉身,自然也就换了心肠。”苏岐山垂下头来,轻声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也没奈何。”言语中,轻轻拖过梦影、靥愁,捡起他两个散落的人皮,胡乱与它两个套着。那人皮被苏岐山撕破了口子,贴在身上便有些不帖服,好似与稻草人蒙了一层轻纱罩子,到处都蝎蝎螫螫,毛毛刺刺。
靥愁颤抖着手,将臂上捋了几次,总不平整,但凡多刮得两次,那皮子便渐渐有些皲裂,起皱的地方任是如何拍打,任是如何扯拽,再不能平滑光洁。那靥愁便有些灰心,朝梦影哀声道:“坏了。咱们这一身好皮,叫这耗子给撕裂了。可如何是好!”梦影皮相更惨,苏岐山与它穿套之时手脚粗鲁,那皮子好几处都裂了口子,短短片时,那裂口处便枯焦起来,好似在滚锅中炙过一般,焦臭莫名,甚是刺鼻。
见岐山服软归附,垂头丧气收拾一双人气,赊月未免有些得意,见那人气儿哀叹,缓缓而前,轻描淡写道:“两张人皮,能值几何。下次我寻两个绝世佳人,吹口浊气,将她骨肉都化尽了,留与你们容身,岂不比这缝补裁制的强?”靥愁一声长叹——“寻常人皮,或软绵絮烂,或糟脆破碎,能穿戴几日?咱们向往容身的,那可是傲因之皮!”苏岐山将它两个提起来,却是突地咧嘴一笑,两手猛然一挥,将个靥愁、梦影一左一右的猛掷出去,口中兀自喊道——“快跑!若留下来,早晚被这妖道吸干!”
靥愁、梦影抛掷在空,流星一般的掠过那环绕的雾罩。飞身在外,尚未落地,那蟠绕周遭的冰剑骷髅登时齐齐一声尖啸,虽无吩咐,却自行分作两队,朝梦影、靥愁急扑过去。骷髅动时,苏岐山“桀桀”一声怪笑,两腿一蹬,但听“噗通”一声,却是一头栽进了水流之中,霎时化作了一只巴掌大的黑毛耗子,其四脚一划,长尾在一甩,倏尔之间,便窜得无踪无影。
岐山鼠窜,倏欻而逝,那厢靥愁梦影已然齐齐跌将下来。靥愁背晦,落脚处乃是从水中支出来的半截石塔;那石塔楼楼层层,也不知原有几层,如今从水下支出来的,没有塔尖,只得乱齿一般的断砖。靥愁猛然摔将下来,撞在断砖上头,却听“咔嚓”一声,那残砖断裂,“咕咚”一声垮塌入水,靥愁栽在断塔上头,想是折了腰身,手脚乱刨,却是直不起身,不等翻转,几个骷髅已然追至,哪里同它客气,长剑交架,却是压了个铁紧,哪里还能动弹。
梦影飞掷出去,不曾沾水,却是跌在了水岸边上,虽是摔了个狗啃屎,然腰身一挺,便跳将起来,因心头恐惧,头也不回,抬脚便朝岸上跑去,只是跑没几步,身后“嗖”然一声,却是猛然激射而来一柄冰剑,那冰剑插在梦影身前丈余,长剑入石数寸,剑身摇晃,直是“嗡嗡”作响,梦影心头一跳,两腿一软,陡然收脚,再迈不开步子。缓缓回身,一干夹霜带雾的骷髅飞扑而至,一个个伸出白森森的臂膀,抬手的抬手,扛腿的扛腿,将个梦影擎举起来,捉拿回还。
赊月飘然立在水面,梦影靥愁押在脚边,也不低头,不过自顾自的从袖笼中摸出一个桃核,哂然冷道:“跳梁小丑,在我面前还想逃么?”靥愁两肩瑟瑟,颤声道:“不敢。都是那耗子精作怪。”赊月听得言语,却是微微低头,轻轻朝它吹一口气,缓缓道:“呆瓜,我说的是那只耗子。”言语时,其身周那一干冰剑骷髅簌簌作声,却是齐齐飘作了一蓬火灰。这火灰飞扬飘摇,好似濛然一阵柳絮,倏忽间隙,竟飘进了赊月的耳洞之中——他那耳朵没有耳廓,不过贴着头皮有些个烂肉,未免有些可怖。
收却骷髅,又随手一抛,将个桃核掷下身来。那桃核“咕嘟”一声,跌在水中,晃得两晃,荡得两荡,“咕噜”一声,爆裂开来,却是化作个通身黑烟的怪物。这怪物羊头人身,颈后生了一蓬卷毛,其臂上生的不是手掌,乃是一对鹰爪,腿上长的不是脚掌,却是两个牛蹄。这怪物变化得来,立时弯腰折身,匍在水面,深深吸一口气,倾俄,微微侧头,朝赊月咧嘴一笑——“这耗子气性大,心性重,满腹都是仇恨,味道重得很,跑不掉的。”
它这声气,虽则是个男儿声气,然软甜娇柔,略带沙哑,却比女子还缠绵,无端有些缱绻。靥愁听得分明,却是毛骨悚然——“这是什么东西?怎地那一身气息,却同咱们有些相类?”赊月听得问询,却是嘿嘿一笑——“你倒是识货。这个东西,是我从你们俩身上吸食来的人气儿化生成的。”
言语时,那怪物腿脚迈动,已然踏水而行。赊月身下那月华华光微微,渐渐化开,却是化作了一朵丈余大的白兰,那兰花颤巍巍的立在水面,将靥愁、梦影悉数托起,顺流而动,恰似沦波的一轮扁舟。靥愁瞧着那怪物背影,徐徐道:“你撮弄出来这怪物,可有个名目?”赊月道:“我哪里来这等闲情。”
言语中,又从袖笼中摸出一把桃核,托在靥愁梦影面前,轻声道:“罢了,你们都瞧瞧,到底是两个身上剥下来的。”靥愁探头一望,那桃核共有六个,在赊月枯骨掌中滴溜溜直转。那桃核焦干,像是炭火中捡出来一般,好些个都有皲口,眯缝细眼,下细看时,那裂缝中全是熔浆。
靥愁梦影彼此瞧着,均觉有些心惊肉跳,梦影却有些信不及——“我两个都是酒囊饭袋,不过有手有脚的猪狗。你这桃核,瞧着便有神通。只怕同咱们没甚关系。”赊月听得这话,却是幽然一声冷笑——“你们两个,徒然披得一层人皮罢了。何曾知晓作人的滋味。这尘世间的万种风情,千般滋味,你两个便再活一万年,也不能领会。”梦影忿然道:“胡说八道。咱们尘世走这一遭,与人言语,同人交道;见着人流泪,瞧着人嬉笑。什么境况不曾见?”
赊月微微侧头,两个眼洞中邪火“突突”而明——“那儿子长成,迎亲娶妻,当爹为娘的,如何要流泪?”梦影听得这一问,却是略略一怔,迟疑道:“莫不是被媒人哄了?那新娘子有些蹊跷?是残疾?是妒恨?”赊月嘿嘿一笑——“忠臣见弃,押赴刑场,死到临头,为何反倒仰天大笑?”靥愁闷声道:“人这东西,最是怕死,好不好吓一吓,怕不就傻了。”赊月冷哂一声,却是突地学着那女儿家的声气,慢悠悠道:“一时想着那人,觉着他是个可喜的君子;一时想着那人,又觉着他是个可憎的呆子;一时念着那人,便怨他如何是个君子;一时念着那人,又偏是爱他是个呆子。”
他这声音,低沉而宛转,缠绵而悱恻,那靥愁却听得有些怔了,赊月低下头来,一头银发搭在肩头,眼中的火苗袅然烧在眉间——“那时候恼了,便骂他走;他若是不走,一发就恼了,骂骂咧咧的,总不能够;若是他要走了,三言两语,又不说留,却是当真就恼了,哭哭啼啼的,总不能休。其实慢说他,我自己也糊涂,不知自己是许他走,还是不许他走。”言语款款,却是连梦影也听住了。
赊月见它两个呆呆怔怔的,浑似中魔一般,“嘻嘻”一笑——“不过两个蠢蠹。”靥愁喃喃道:“却是这心肠,果然叫人发愁。”赊月哈哈一声,眼中那邪火慢慢缩回眼眶——“如今是春三月,那黄莺儿枝头只管这般恼人。临当阁挑窗对门的老柳条儿该折了,穿堂滴水檐下的老黄花该摘了,那旧时节的气象该扫了。只是万般皆有主张,独独我这凤头髻,却不知该不该簪花哩?那簪着娇俏,不簪素雅,却叫我如何是好?”
赊月原是个鬼一般的形容,这话出口,靥愁却觉着他有些娇媚,却是下意识的同他回话:“是啊,却叫人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正迷糊,却突听前头那怪物嘻嘻一笑——“近了,那耗子定然就在左近。”赊月道:“这才多远。他就敢歇脚?”那怪物咧着个山羊嘴,轻捋下颌上的长胡子,笑道:“他噙着个大活人,肉身沉重,能跑多远?你肉眼干净,瞧不见这满空的恨意。我却瞧着晃眼哩。”
赊月捏个法印,五指轻轻一捏,其指尖“哧溜”一声,却是翻出一层雪白的轻纱来,正是赊月的藏身神术轻纱罗。隐匿身形,赊月顺着那怪物的指引缓缓而前,一行走,一行说道:“这天底下谁心里头没个仇雠怨憎?谁不曾咬牙切齿的恨过?你把细些,莫要寻错了人。”
第四十四节 息壤
那桃核怪笑道:“恨之切切,痛之楚楚,除了这腌臜耗儿,还能是谁?”赊月肃然沉默,并不应声,循了那桃核怪方向径直而行,行不多远,便到得个阴森地头。抬眼看时,那水流盘曲,窅然而去远;水流两侧,皆是泥泞浅滩。那弯道处垒有厚厚一层泥浆,软泥中横七倒八的堆着白生生的石头。乱石后头,却有一个石窟。
那石窟高有数丈,宽有丈余,石窟洞口立得几根石笋。窟窿顶上悬着一层蛛丝,厚得好似庙堂上的垂帷;蛛丝中趴着不计其数指头大的蜘蛛,密密匝匝,星罗棋布,好似素帛上倒了一簸箕黑豆。行近洞口,内中便有一股腐臭之气迎面扑来。这地头黝黯,伸手不见五指,幸得赊月眼中自带明光,倒也瞧得分明。
那洞窟之中,满地可见半人高的蛛网,网中挂满骸骨,那骸骨长的四五尺,短的两三尺,瞧着有些像半大的孩儿,只是其趾骨有些异样,比人少上两根,且尾椎奇长,瞧着倒像一根狗尾巴。
赊月眉头一皱,由不得暗自寻思——“莫不是这耗子背晦,才刚逃走,便又被别的厉害妖物给拿住了么?瞧这光景,却是不像它藏身的地方。”思量中,翛然飘进这洞窟。因自家也是个腐物,赊月倒没觉着难闻,浸于其中,竟是甘之若饴。行而深远,那洞窟中渐见开阔,耳中却又传来了潺潺水声,定睛看时,前头却有一处断崖,崖底有一条大河。
那大河两岸,皆生有或高或低的蘑菇,那蘑菇大的如楼宇,小的如车船,表皮之上生满各色斑点。那斑点盈盈自光,将个河道照得五光十色,便是元宵那流灯之河,也没这般流光溢彩——却是到了冥河地界!
那断崖上头,影影绰绰的,却也果然有人。赊月平息静气,悄然而近,下细看时,那崖头坐的,却是两个别样女郎。一个身段曼妙,衣着辉煌,那脸面之上却皮肉松软,满脸灰癍,直是丑陋莫甚。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通身却生满半寸长的黑毛,且其头顶周遭,绕头生有一圈肉球似的眼泡,粗略看去,约摸有十来个,每个眼泡都睁着,里头那黑漆漆的眼瞳四面乱瞄,也不知见物不见。
那丑女盘腿坐着,捂住胸口咳嗽个不住,妖女捧着个长耳蝙蝠似的的怪物,一边撕扯它那毛皮,一边啃噬血肉,直嚼得“咵嚓”作声。那丑女听得声响,却是有些不耐烦,一脸嫌恶道:“你弄个刀子,剥皮去骨,慢慢吃,又有何不可?非得这等狼犺。”那妖女满嘴是血,就着那怪物毛茸茸的翅膀擦嘴,打了两个响嗝,笑骂道:“丑婆娘,老娘救你一条贱命,没怪你成日家痨病鬼似的咳嗽,还嫌我吃相难看了哩!”
那丑女两个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骂道:“又没要你伸手,多管闲事!你要不痛快,索性将我也吃了,省了多少事!”那妖女吃吃笑道:“丑娘们,本事没有,臭脾气倒不小。罢了,罢了,老娘心性宽,不跟你计较。”言语中,却是当真挪得远些,贴着断崖坐了,跷个二郎腿啃骨头。那洞窟中的骸骨,原来都是这蝙蝠似的怪物,瞧着跟个十二三的孩儿一般大小,两足形如鸡爪,只得三根脚趾,两臂之上生有肉翼。
这妖女想是吃得有些饱胀,肚腹隆起,不住的打嗝。那丑女从旁瞧着,没好气道:“撑不死你!吃不下就扔了罢!这起水鬼,顺着河道哪里不捉一窝出来。”那丑女哼一声,嘟嘟嚷嚷道:“你懂什么。我挨了两道天雷,又中了昆仑山的邪法,早就支持不住了,若不多吃些,只怕本相出来,轻易就弄不出个人形了。”那丑女啐得一口,骂道:“谁叫你腿脚不灵便,适才窜过去一头耗子,你若拿住了,比啃一百个水鬼都强。”
那妖女嘀咕道:“横竖没拿住,念叨又有何用。”那丑女鼻孔出气,冷哼一声,慢悠悠道:“你听我的,把那息壤拿到手,慢说昆仑山的邪法,就是天雷压身,也伤不了你分毫。”那妖女听得这话,却是吃吃一笑——“你又哄我,一块软泥,便能生出沃野,长出泰山,拿来能有何用?”那丑女鄙薄道:“蛮荒妖精,哪里懂得这起仙家神物的妙用。”
那妖女嘻嘻一笑,慢条斯理道:“你这妮子,总没个实诚言语。我晓得你想回去,我倒也想帮你,只是那流光碎片,可不好拿。弄个不巧,伤经断骨还是轻的,断手折脚还是好的,怕就怕失陷了,困在碎片里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不得化生,又不得走脱,兜兜转转,生生世世,困成了洪源,那可就完了。”那丑女“呸”得一声,骂道:“瞧你那出息!怪道男人跟人跑了。”
那妖女听得这话,却是竖起两个眼睛,立起一对眉毛,破口骂道:“丑婆娘!想着你丑,念着你怪,忍着让着,你倒好,还蹬鼻子上脸了!惹急了,看我不把你毛拔了,伙着个老王八一锅炖了!”那丑女听得这话,却是“噗嗤”一笑,稀稀拉拉的眉毛轻轻一挑——“傻妮子,听我的劝,去把那息壤取了,到时候身段好了,脸面周正了,一万年都不显老了,那猴子还能逃出你的五指山?”
那妖女圆睁着的两眼一瞬间便细长起来,嘴角也勾出两分笑意,脸颊点出两个梨涡——“有这么好?”那丑女五指一捏,掌心生出一枝娇艳欲滴的桃花,在那妖女鼻尖上轻轻一点,轻声慢语道:“我生生死死好几回,什么没见过,什么没试过,你这痴女子,难道还疑惑我?”那妖女吃吃一笑,接过那桃花花枝,轻抚自家脸颊,脑袋微侧,下颌轻抬,笑晏晏道:“你这妖怪,句句话都勾着人的魂。假话听着也受用,便有了真话,教人如何不疑惑。那息壤既然这般好,那便走一遭。只是要取,如何非要去那过往,当下便取不得么?”
那丑女微微一笑——“当下却不知那宝贝在何处藏着。往前些年,我倒晓得它在哪里。”那妖女疑惑道:“这话怎么说?”那丑女闷了一晌,慢吞吞道:“你是个在神州叱咤的人物,我且问你,那中土之中,有个仙宗,唤作峨眉,你可知晓?”那妖女听得这一问,却是啐得一口,悻悻然道:“别的也罢了,这峨眉一派,号称仙剑之宗,便是尘世凡间,那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还问我哩!”
那丑女莞尔一笑,道:“这峨眉二字,那也罢了,不知你可曾听闻‘华妙洞天’这四个字?”那妖女蹙眉道:“这一节我倒晓得。往昔曾听那猢狲说过,旧年那峨眉山的道士不济事,镇山的灵石支机石被人盗走,弄得洞天倾覆,险得灭了宗门。如今的峨眉道宗,唤作虚陵,那却是用古圣女蜗的补天石撑起来的。”言语中,两眼一转——“难不成那息壤在华妙洞天?”言语中,又自“嗳哟”一声,嘟嘴道:“那洞天便还在,支离破碎的,还能去么?”
那丑女微微一笑,点头道:“倒难为你晓得这典故。你这妮子,丑是丑,人倒还灵醒。没错,那息壤便在那华妙洞天。”那妖女听得这话,却是“嗐”然一声,啐道:“这疯婆子,瞧着明白,却是糊涂蛋哩!那息壤既是这等宝贝,他峨眉山的道士是呆子?自家的洞天还寻不出来?自家的宝贝还搜不回来?干巴巴的放着,等着你去取哩!”
那丑女眉毛一挑,冷笑道:“你知道甚么。这中间,多少故事,岂是你能知会的。”她言语轻忽,脸色鄙薄,那妖女瞧在眼中,却并未发作,不过吃吃直笑——“老姐姐,晓得你见多识广,妹妹跟你讨个好,你就教我个乖罢。”那丑女冷哂一声,五指捏出一截细柳条儿来,在那妖女肩头轻轻一抽,笑骂道:“这妮子。真是骨头比皮还轻。”奚落中,又笑盈盈道:“老实同你讲,那盗走华妙洞天支机石的,不是别人,却是我家先祖。”那妖女听得这话,却是愣得一愣,愕然道:“你们不过一伙野鸡,住在树上,弄人家那搭梁架椽的石头作甚?”那丑女啐她一口,骂道:“胡说八道!不知那野鸡吃了你家多少儿孙,撒泼撒到我头上哩!”那妖女听得喝骂,却是不以为忤,嬉笑道:“罢了罢了,晓得你金贵了。我一个搭棚子捉苍蝇蚊子的,你也好意思同我计较。我也不来混你,你且下细说个明白。”
那丑女冷哼一声,闷了好一晌,这才缓缓言道:“你有所不知,那支机石,乃是天神危的肉身所化。那天神危,本为盘古心瞳,因炼化得道,这才得了灵身。原也算个古圣。只是他心性好斗,与同为心瞳飞升的天神猰貐彼此相恶,势同水火。终至于一日,恶念难已,杀了猰貐。斗胜之后,睹见其状,却又自愧;悔恨之余,灭了自家灵根,化作一块顽石,沉在了东海海底。那东海的龙王,恐那灵石作怪,坏了他家基业,将它献给了天帝。天帝憎恶它自伤同类,有意贬损,交给织女,作了织机的垫脚石。这才得了支机石这个名字。”
那妖女听了半晌,皱眉道:“说了半日,原就讲个来历,你家偷它作甚,我是一毫也不曾明白。”那丑女瞪她一眼,慢吞吞道:“我且问你,那天神危灭了灵根,化作了顽石,哪里都去得,如何偏是要去海底?”那妖女略略一怔,迟疑道:“想是怕人寻得罢。”那丑女冷笑一声,白她一眼,冷道:“那是因为这支机石,乃是一块火石。这石头内蕴各路真火,若在日头下久了,生发之火,上灼烟霞,下涸幽泉,自然要寻个水深阴暗处,那才使得。有了这石头,那峨眉山的道士,修炼火法,自然事半功倍。偏是我那一族,都是火中生,火中去的。那支机石,自然瞧着眼热。也是该着他华妙背晦,咱们先祖,机缘巧合,得了两件宝贝,一件朱紫袍,一件金玉杖。仰仗二物,竟叫咱们得了那支机石。”
那妖女听得这话,却突地有些忿然——“老天真是瞎了眼,一群野鸡呱噪个不休,倒还有这等眷顾!若说功德,你们吃人吃龙,也没见个休止,哪有功德可言!若说德行,或为着饕餮美食,或为着锦绣华袍,哪一日不勾心斗角,哪一日不尔虞我诈,却是哪里来的德行!不过披着一层‘仁义礼信’的羽毛,到处与人标榜,就成了天之骄子哩……”兀自骂得攒劲,却猛听那妖女咄然喝道:“飞廉!”呵斥当头,那妖女登时一个激灵,险得没咬着自家舌头。抬眼见那丑女立着两个眼睛,略略一怔,旋即“噗嗤”一笑——“好姐姐,我是说旁人,与你不相干。”赊月道人藏在暗处,听得这话,却是突地恍然——“这丑八怪是凤凰!”
他却不知,这丑女样貌虽丑,实则却是丹穴山的赤凤,复姓焦明,名重明,乃是那凤族之王。她身前那妖女,正是青城山旧年逃走的毒虫飞廉。这飞廉原本他也认得,只如今变了嘴脸,换了形容,声音比往年又添了些个沙哑,多了些个沧桑,一时竟没辨出来。正寻思,却又听重明道:“再胡说八道,看我不砍你两条腿子下酒!”飞廉吃吃一笑,掩口道:“毛多,吃着多膈应。我自家都咬不下口。快罢了。好好的,将这来龙去脉说明白,才是正经。”
重明龇她一声,这才道:“那华妙洞天失了支机石,没了承载,便自穹苍陨落,跌在了那峨眉山中。一日比一日残破。那峨眉山的旧宗门人,有一等心性不坚的,就此出走,偌大一个门宗,渐渐也就风流云散了。只是俗语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斤铁。那华妙之中,却也还有一两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也还有一两件超世绝伦的宝贝。那不甘心的人等,弄出了个不出世的神物息壤,希冀借由息壤神力,重新撑起华妙洞天。只是凭谁也不知,那神物息壤,生化之中,不曾撑起破旧的华妙。却在那破碎洞天之中,沾染了残破的流光碎片,生出了折光之镜。那镜子通于幽境,会于神秘,却是折出了古神的影踪。从那折光镜中,一干华妙道人,竟习得了远古秘法。这远古神迹,焉能轻易示众。一众华妙道人为着藏私,将个折光镜藏在了华妙洞天残破的深处。”
飞廉听得这话,却是有些心摇神驰——“古神影踪!那还得了!”只是心动之时,却也未免有些疑虑——“既是这等隐晦,你却又从何得知?”重明听得这话,嘴角一抿,慢吞吞的从袖笼中摸出一粒华光灼目的珠子来,在飞廉面前轻轻一晃——“蠢妮子,他家那支机石,在我手上哩!那破碎的华妙洞天,便是这石子上剥落下来的残物,他家的动静,我虽不能尽知,通晓一二,却有什么难的?”飞廉听得这话,登时眉开眼笑——“好,好!既然你有这宝贝,那华妙洞天便可放心走一遭。”言语下,两个眼睛却又立起来——“只是我不明白,寻那宝贝,为何要穿过流光碎片去那过往?”重明暼她一眼,缓缓道:“真是问得极蠢。自然是那华妙道人看守不力,失落了宝贝。幸得你有回还时日的神物,咱们或可一试。说不得,那华妙宝贝,竟是你我今日去取的哩。”
第四十五节 捕蝉
飞廉听得这话,嘻嘻一笑,挽住重明,长眉斜挑,莺莺燕燕般娇嗔道:“好姐姐,你这法子倒好,只不知那息壤取来,就此一物,你我怎么分才算公道哩?”重明一动不动,冷然一哂,慢吞吞道:“息壤归你。我只要那折光的镜子。”飞廉笑道:“一块镜子,就比息壤还好?”重明暼她一眼,不紧不慢道:“倾国的美人,于我也只是铺床叠被的丫头。绝世的神兵,在我也不过是开瓜切肉的菜刀。道法人家,物无轻重,合适而已。”
飞廉莞尔一笑,搂住她肩膀,笑吟吟道:“罢了。各取所需,我竟没个不去的道理。”言笑之中,牵了重明两足一点,但听“嗖”然一声,霎时投下断崖去了。赊月心头一跳,也没听见个水声,忙不迭奔将过来,冥河杳杳,两端都清白干净,哪里有个踪影。念及两个言语,却未免有些欷歔——“浑不知那息壤竟是这等宝贝,若我能得了,那才不枉此生。”
正思来想去,身前那桃核怪却凑将近身,压低声气,贼头贼脑道:“是寻那耗子,还是寻这两个妖精?”赊月闷了片刻,悻然道:“柿子要挑软的捏。自然先寻那耗子。”见桃核怪未动,“哼”得一声,冷道:“那耗子便在眼前,那息壤却远在天边。火烧眉毛了,焉能舍近求远。”那桃核怪讪笑点头,不敢应声,两腿一蹬,却是飘下断崖,落在了冥河水岸。
赊月摇着那月影之兰,翛然飞将下来。那冥河水汽蒸腾,雾气扑面,河岸滩头全是松软的淤泥。泥沼中生满或大或小的蘑菇,蘑菇根周爬满灰绿苔藓。那苔藓上蛇虫鼠蚁穿行,蘑菇间磷火流萤明灭。赊月悬在半空,耳中满是水声虫鸣,却觉着分外的幽僻枯寂。那桃核怪身轻如纸,因河面上有汽有风,它也不沾水,浮在水汽之中,好似个风推的碎纸片子,晃晃荡荡的便能往前急飘。行不多远,却觉着背后有些空落,回首看时,却见赊月停在冥河上空,泡在河面那五彩斑斓的流光之中,一动不动,两个眼眶空空洞洞的,火苗全无,不知是看住了,还是没处看了。
桃核怪莫名其妙,摸将回来,轻声道:“怎么就不走了?”赊月眼洞中火苗一闪,复又燃起火来,也不答言,左手一挥,那虚无空中,登时生出个抱琴的骷髅来。那骷髅横抱长琴,落在水面盘腿坐了,枯指拨弄,弦音嗡嗡,却是响起一曲《柏舟》来。琴声一动,那桃核怪登时唬得一跳,急道:“使不得!看那耗子闻风而动,落荒而逃,彼时却去哪里寻他?”孰知赊月却似入魔一般,对这劝阻充耳不闻,应着琴音,却是唱将起来——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他那声气,呕哑干涩,并不悦耳,身后的梦影、靥愁,却都听住了,但觉又苍凉,又悲壮。那桃核怪愣愣怔怔的,也不敢吱声,比及他唱住了,那抱琴的骷髅沉下水去,化作了虚无,再没动静,这才小心翼翼的凑近,轻声唤他道——“那耗子,可还寻么?”赊月暼他一眼,眼洞中妖火灼灼,口舌里温言款款——“寻,怎么不寻。天涯海角,也不能让他逃了。”言语下,便催那桃核怪前行。
行走之际,又自回头,朝靥愁梦影含笑道:“那耗子也是痴的。那天地间光风霁月,多少良辰美景,都虚设了,偏是要泡在这么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作这些个蝇营狗苟的营生。白活这岁月,竟不知生之可贵。”靥愁梦影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答言。
那桃核怪顺了河道,逶迤寻行,在那河道一黝黯处,捡出个穿壁而过的碎石山缝来。那山缝宽不过数尺,藏在蘑菇后头,若不留神,飞得快些,一晃而过,哪里看得分明。这山缝曲折,两壁湿润,生满苔藓。顺着这山缝走出不知几许远,好容易到得尽处,却是个巨大的天坑。这天坑宽有百来十丈,高有数百丈,周遭山壁无不陡峭如削。那天坑上头,悬空垂着一截陡峰。
那峰顶原先建有一座大庙,不知是害了年成,还是失了修葺,那峰顶土方坍塌,好端端一座庙宇,竟摔下坑来大半。那峰顶如今乱石嶙峋,不过残余数间残椽断梁的屋子迎风接月。坑底摔着偌大一堆残砖断瓦,废墟之中,断手折脚的神像,缺角少腿的神龛,也都还依稀可辨。天坑四面的山壁之上,密密匝匝的挂满了巨大的鸟巢。无数黑肚白背、形如苍鹤的怪鸟挤在巢中,时不时“叽咕”一声叫唤。
废墟之中,却有一个老头儿,佝偻腰身,匍在那乱石上,浑身颤栗,口中“呼哧”作声,喘个不住。其身侧站有一头怪鸟,足有七尺高。那怪鸟一足挺立,一足收在腹下,勾着个三尺来长的河鬼。脑袋在那老头儿肩头拱了又拱,倒像在与他献礼。那老头儿想是推辞不得,轻轻抬头,微微张嘴,不过“倏”然一声,那腿脚乱弹、臂膀乱挥的河鬼,竟被他一口吸作了白骨。皮肉去尽,那白骨登时“咵嚓”一声,跌将在地,碎裂的骨头上黑烟袅袅,火星明灭,些许片时,便就化作了絮软尘泥。
废墟之中,却有一个老头儿,佝偻腰身,匍在那乱石上,浑身颤栗,口中“呼哧”作声,喘个不住。其身侧站有一头怪鸟,足有七尺高。那怪鸟一足挺立,一足收在腹下,勾着个三尺来长的河鬼。脑袋在那老头儿肩头拱了又拱,倒像在与他献礼。那老头儿想是推辞不得,轻轻抬头,微微张嘴,不过“倏”然一声,那腿脚乱弹、臂膀乱挥的河鬼,竟被他一口吸作了白骨。皮肉去尽,那白骨登时“咵嚓”一声,跌将在地,碎裂的骨头上黑烟袅袅,火星明灭,些许片时,便就化作了絮软尘泥。
河鬼下口,那老头儿腰身一挺,其满头白头转瞬便变得乌黑锃亮,脸面也红润两分。只是变化虽好,却不持久,不过些许功夫,那老头儿一头长发便又渐渐花白,脸面两颊,又渐见干瘪灰白。那怪鸟睹见变化,却是引项一声长鸣。那老头儿在那怪鸟肚腹上轻轻一抚,哑声呕呕的道:“这些个阴生暗长的鬼物,精魄不过如此,便将那冥河中的都吃尽了,只怕也无济于事……”
言语未落,那废墟中却突地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那老头儿眉头一皱,循声望去,声响处却是一块跌碎的石像。那石像失了头颅,只剩上半身墩在乱石之中。其断裂的颈项处匍着个毛茸茸、湿漉漉的耗子。那耗子如人而坐,长尾缠在腰间,兀自咧嘴大笑。
那老头儿脸面绷紧,厉声喝道:“苏岐山!你鬼鬼祟祟的作甚?”那耗子后腿一蹬,腰身一挺,人立起来,前足拎着尾巴一扯,且听“噗”然一响,倏尔间便化作了人形,正是苏岐山。岐山变化得来,“啧啧”两声,却是朝那老头儿撇嘴道:“吕叔敖,你堂堂一个高阳长老,天下闻名,怎么临到老来,竟变得这般疯疯癫癫的了。”
吕叔敖听得鄙夷,却是脸面一肃,破口骂道:“胡说八道,你才疯了。小毛耗子,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苏岐山嘿嘿一笑,道:“你若没疯,变这满地的肉垂鹤鬼作甚?还同它言语哩!”吕叔敖瞪他一眼,骂道:“胡扯,哪里来的肉垂鸟,你不止是疯,还瞎哩。”喝骂之时,那满山壁的鸟巢登时“簌簌”作声,慢慢化作黑烟,其身侧那七尺来高的怪鸟“叽咕”一声,两翼一展,霎时便化作了一蓬黑气,冲起丈余来高,便自化得干干净净。
苏岐山嘿嘿一笑,左手一抛,却听“哐啷”一声,即便抛出个大瓮来。那大瓮甩在废墟中,瓮底“轰”然一声,霎时扑出数尺高的烈火来,原本有些黝黯的坑底登时亮堂起来。那大瓮中药水涵澹,泡着尹喜,其脸面身躯已然泡得有些发白。
大瓮落地,苏岐山立时“嘻嘻”一声怪笑,一步步朝吕叔敖走将过来——“苍天有眼,晓得我冤屈难平,将你们这起平素眼高于顶的玄门道士一个个的折损下来,送与我受用。天馈之珍,却之不恭。我可不能辜负了上苍这眷顾之情。”言语之时,其两腮渐渐生出鼠毛,满口的牙齿陡然变得尖利如鱼刺,密密匝匝生得一嘴,一条猩红的舌头挂在唇边,涎水滴答,腥气扑鼻。
吕叔敖见其形容,登时怒不可遏,一声怒喝,其两臂“嗖”然一声,霎时化作一对数丈长的箭头铁环长索。那长索呼突飞窜,杳杳升起丈余,好似一对扑食的长蛇,“哗啦”作声,朝苏岐山一左一右的飞扑而下。瞧那声势,山石可裂,铁壁可穿,苏岐山一步步挪将上前,慢吞吞的,对这铁索直是视而不见。吕叔敖见其轻狂,冷然一笑,骂道:“死耗子,有眼无珠。”鄙薄之声兀自在耳,但听“哐当”一声,那铁索箭头已然双双撞在了苏岐山胸口。
那岐山一声闷哼,两足一顿,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就地一滚,倏尔间,竟变作了一柄无面铁骨伞。吕叔敖“咦”得一声,两肩一晃,将个铁索收成人臂,朝前一步,探头一瞧,嘀咕道:“不是耗子么?怎么现出原形,却是一把破伞……”言语未落,背心突地一紧,倾俄间两腿一轻,已然被人一把提将起来,猛然回头,背后站的,不是苏岐山,却又是谁?错愕之间,却见苏岐山身后窜出数尺长的鼠尾,在吕叔敖脸庞上拍得两下,其一声轻叹,摇头道:“疯疯癫癫,糊里糊涂,似你这般活着,还不如死了。”
他言语之时,其身上那皮肉却突地如水纹一般一晃,晃动之时,其脸颊、两手多处皮肉陡然一黯,微微冒起些许黑烟,好似白纸着火一般。苏岐山微微动时,按皮肉暗处“簌簌”一声,竟化作了细沙滚滑跌落。便这片时,苏岐山便好似被尖刀剜挖一般,通身都是豆子般大小的窟窿。吕叔敖瞧得真切,却是“嘻嘻”一笑——“死耗子,你中了水沙之毒,命不久了。”
苏岐山啐他一口,左手拎住吕叔敖头发,右手在自家身后一掐,将个鼠尾掐下来,绳索一般,将他捆个结实,“扑通”一声,掷在瓮中。吕叔敖破口骂道:“死瘟丧!你家爷爷不要你洗澡!”苏岐山白他一眼,却是懒怠同他言语。立在瓮边,掐住尹喜颈项,拖出水来,将他脑袋搁在瓮沿,低头在他脸面颈项处嗅得一嗅,轻叹一声,道:“药还未浸透,我却等不及了。罢了,这世上总没十全十美之事。”
言语中,一条舌头已然窜出口来,伸出尺许长,在尹喜脸面上轻轻一舔——“你还有甚心愿未了?比及我大事完成,念着这夺身的情分,将来或可为你还愿。”尹喜嘴角一抿,微微一哂,低声道——“动手罢。”吕叔敖从旁瞧着,却是寒毛直竖——“死瘟丧,你是个活尸,难道还要吃人?”苏岐山冷冷一笑,眉毛一挑——“我倒不吃他。比及我移魂换体,转身新生,倒要用你煎熬做药,好好滋补。”吕叔敖颤声骂道:“妖孽,人就是人,焉能入药?你便再编排,也是吃人。早晚要遭天谴。”
苏岐山嗤然一声冷笑——“这天地广袤,那走的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在你们看来,哪样不是药?你们觉着我们是良药,我们可也觉着你们是仙丹哩。”言语下,也不同他啰嗦,左手扣住尹喜下颌,右手捏个法诀,却是疾声叱道:“分灵道气,含和阴阳。”咒声一动,其肉身“噼啪”一声,陡然间皮肉爆开,露出光秃秃的一具骷髅,那骷髅头骨“咔咔”而响,从眉心处生出一道裂纹,沿着额头生至后脑。裂纹皲破,内中登时“呜呜”作声,倏欻之间,便生出苏岐山的三魂七魄来。
他这魂魄,团团落在当地,却是耗子形容。那魂魄通身皆有黑气,落地时那黑气四面一扑,周遭的地面登时变得焦干枯涸,好似被烈火灼烧一般。尹喜瞧着可憎可怖,却是两眼一闭。苏岐山那魂魄“戚戚”作声,朝尹喜渐渐围聚而近。堪堪将至,却突听头顶“呔”然一响,那虚无空中,陡然泻下一道月光。那月光落处,恰似网罘罩鱼,轻轻一晃,便将个尹喜拖将起来,倏尔间隙,便拖上空去。
苏岐山那一众魂魄悚然抬头,却见头顶数丈处,凭空开得一朵月华之兰。赊月道人翛然立在兰花正中,其手中垂得一道月光,钓鱼般的勾着尹喜。尹喜落在光华之中,长发招摇,两眼似笑非笑,兀自朝他轻声笑道——“小耗子,机关算尽,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下个礼拜要去参加外地学习,要暂停更新。(下半年太可怕了。。。。)
第四十六节 黄雀
苏岐山的一众魂魄听得奚落,直是“嘤呜”作声——那旧时的肉身已然破裂,身不成身,相不成相,已然废不可用,转生别物,眼前却无可用之躯;魂魄盈空,无物依附,眼看便要风流云散。正个惊怖恐惧,没个开交,却突听赊月嘿嘿一声,却是摸出个桃核望空一抛,口中念念有词——“可怜见的。先许你个容身之地。”
那桃核掷在半空,“噼啪”一下裂作两半,内中“呼哧”一声,放出一道旋风,就此一卷,将苏岐山那一干魂魄撮将起来,悉数吸入。比及收尽,那桃核“咔嗒”一声,旋即合拢,轻轻巧巧的飞回赊月手中。赊月五指一捏,轻声笑道:“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你这鼠辈,好言好语与你商量,横竖不识趣。落得今日这地步,却又怪谁?”
那桃核紧闭,严丝合缝,一丝声气儿也无。倒是吕叔敖底下叫嚷起来——“老天有眼,真个是命不该绝!老神仙,来自哪里?须认得我吕叔敖哩!”赊月微微侧头,暼他一眼,瓮声瓮气道:“眼拙。却是认不得。”吕叔敖嗷嗷叫道:“老神仙,怎地这般没眼力。”赊月白他一眼,随手一抛,将个尹喜又掷在瓮中,飘然下地,朝吕叔敖笑道:“还要将你熬药哩,若认得了,只怕有些不好意思。”
吕叔敖听得这话,登时唬得一跳——“瞧你那道法,不像歪门邪道,如何也是个吃人的妖怪?”赊月啐他一口,骂道:“慢说道宗,你去尘世走一遭,青天白日的,哪里不是人吃人的世界,哪里不是人吃人的世情。吃法有别罢了。难不成都是妖怪?”吕叔敖听他说得理直气壮,一点没有否认的意思,一张枯骨脸面上白光微微,两个眼洞邪火摇摇,登时给吓得脸色刷白。
尹喜躺在大瓮边沿,却是慢吞吞道:“别的好说。却是给个痛快。这般温水煮蛙,何时是个尽头……”言语未尽,那厢阴影暗中却突地传来“哈哈”一声大笑——“老娘吃了几日的水鬼,痨肠寡肚的,寻死的心都有了。却是天送这等饕餮大餐,汤水都齐全哩!”吕叔敖听得这话,却是立起眼来,破口骂道:“真个是遭瘟了么!尽遇得这吃人歃血的妖精!”
喝骂中,却见那阴影中慢悠悠的踱出两个女郎来,正是飞廉与重明。重明远远的站着,侧着身段,脸色冷漠,好似天地之间,无一人与她相近,无一事同她相干。飞廉走路,扭腰摆手,别有一股妖娆劲头,虽则通身黑毛,满头眼睛,丑则也丑,却颇有几分妩媚。她立在前头,“啧啧”两声,娇滴滴道:“老先生,都下锅了哩,还是这般不饶人。不知道你那老骨头,嚼起来可滋味不滋味。”
吕叔敖未开口,赊月道人却暼她两眼,冷森森道:“真身都藏不住了,还想同我斗法寻死么?”飞廉下细瞧他两眼,脸面上那两个眼睛滴溜溜一转,娇声软语道:“绝路上的人,哪有那么多顾虑。那吃得着的要吃,吃不着的可也要吃。”赊月道人嘴角一抿,随手一抛,甩出个桃核来。那桃核“噼啪”一声,却是霎时化作一个两丈来高的桃木怪。
那桃木怪身段形容倒也与人相类,只通身上下生的是树皮。其头顶支着个树冠,枝枝杈杈的,开满桃花;手掌上没有指头,不过一堆青枝碧叶的桃枝;腿上也没有脚掌,只一堆盘缠纠结的树根罢了。这桃木怪胸腹中空,前后垂着些个枝条略略遮护。那树洞之中,抵手抵脚的坐着两个怪物,正是哭不得与笑不成。
这桃木怪变化得成,大手一抄,轻轻巧巧的将个大瓮提起来,大口一张,“呼突”一声,便吞下喉去。但听“哐啷”一声,那大瓮便跌在哭不得与笑不成两个中间。大瓮沉重,砸在哭不得、笑不成腿脚上,两个痛得齐齐尖叫。叫唤声中,其腿脚渐渐化作黑气,只是那黑气瞧着松散无物,压在瓮底,却横竖扯不出来。尹喜惫懒,没个响动,倒是吕叔敖探头探脑的瞧了两眼,闷声闷气道:“可怜。怕是都碎了。”
飞廉探头瞧得两眼,却是抿嘴一笑——“老丈,你弄这么个木头,呆头呆脑的,有甚用哩?”赊月慢吞吞道:“我这桃核,并非凡物,乃是碧玺果核。这果核同我藏于虚空,得了虚无变化之力。慢说你一个妖精,便是玄门长老来此,也断然开启不得。吃人也好,喝汤也罢,只怕你不能。”飞廉听得这话,却是啐得一口,笑骂道:“这惫懒老儿,先倒做了要输的打算。你倒也不想想,我吃不着旁人,就不想着吃了你?”赊月听得这话,却是哂然一声冷笑——“你又不瞎。瞧不见我这虚空斑驳的肉身么?这等破碎空洞,却是谁敢下口?”
飞廉听闻,嘀咕两声,骂道:“糟老头子,好不晦气!”喝骂之下,却是当真折身,同重明道——“白欢喜一场……”话说一半,却听赊月一声干笑——“慢走!却是有个买卖同你好商量。”飞廉听得,略略一怔,却是“咯咯”一声娇笑——“也是奇了。我活了多少年头!却是头回碰着有人同我做买卖!嘻嘻,还好商量哩!”言语中,回转身来,轻抚脸颊,一堆眼睛齐齐弯成半月,娇滴滴笑道:“老滑头,旁人都爱那二八娥眉,豆蔻婵娟,你倒好,瞧着个丑八怪,怎么就有买卖了!”
赊月道人微微一哂,慢腾腾道:“妖精,我也不虚文。适才我偶然经过,听得你两个议论。要寻古物息壤。却也听得我眼热。一心想寻了来。然扪心自问,独身而往,只怕连门路都摸不着。思量来去,同你兴个买卖,怕是还稳妥些。”飞廉俱闻,却是噗嗤一笑,挽着重明臂膀,两眼斜睨,长眉斜挑,吃吃笑道:“老匹夫,你也晓得那息壤是旷世奇珍。也罢了,你倒是说说看,你能给出个甚么阿物儿来,竟能叫我让出息壤来。”
赊月道人嘴角一抿,却是朝哭不得与笑不成伸手一指,温吞吞道:“便是这两个东西。”飞廉探头一瞧,皱眉道:“这两个人不人、妖不妖的东西,我拿来何用?”赊月嘿嘿一笑——“真个是蠢蠹!有眼不识金镶玉。我且问你,你若得了息壤,且有何用?”飞廉歪剌个脑袋,暼了重明一眼,笑道:“那东西可不得了,有了它,我身上这毛病可就见好。那脸面也就齐整了。”
赊月冷笑道:“你便没有那息壤,吃上百来个人,煎上百来剂药,那伤竟不能见好么?”飞廉眉头一皱,嘀咕道:“自然也能。”赊月又道:“若是没有那息壤,你那真身便不能变化?须得妖头魔面的过一世?”飞廉啐他一口,骂道:“老匹夫,口没遮拦,浑说甚么。我何时又妖头魔面了!”斥骂两句,又垂下头来,抿嘴含笑道:“虽则不是非它不可,然有它在手,省却多少烦恼。”
赊月冷笑道:“我再问你,有了那息壤,等到你妖气满盈,你那涌泉蒸腾上的心火便不烧你?”飞廉听得这一问,却是脸色一沉,闷然道:“不能。”赊月啐她一口,又问:“有了那息壤,等到你妖气冲天,那云霄真雷也肯容你,放你一条生路?”飞廉瞪圆两眼,咬牙道:“若吃了你这两个人伢子,难道就能?”赊月嘿嘿一笑,将手一招,那桃木怪颈项一伸,大口一张,其胸中陡然生出一股旋风,“哧溜”数声,自笑不成与哭不得两个身上刮下些个虚影,“突突”作响,自那桃木怪口中喷薄出来。
这一道旋风夹杂着些个虚影暗光,翛然飞至飞廉身前,悬空浮着,悠然好似一团委地黯云。飞廉眉头一皱,低下头来,闻上一闻,猛然开口,“呼哧”一声,便将那一团黯云吸下肚去。重明一旁瞧得真真的,眉头一皱,啐道:“那糟老头子放个屁你也吃下去哩!”飞廉嘻嘻一笑,道:“浑说甚么。是人气儿!醇厚得紧。这遭瘟的老东西,丑是丑,恶虽恶,手头上的宝贝却是真的。”
言语中,却是颈项一伸,朝赊月笑道:“罢了,老东西。这买卖成了。你跟咱们走一遭罢。”言语中,脸面上的两个眼睛一转,又笑吟吟道:“买卖定了,先付一半。两个伢子,先给我一个。”赊月啐她一口,冷冷吐出四个字来——“想得倒美。”
飞廉瞪他一眼,笑骂道:“老泼皮,想来是个名门出身,这抠抠搜搜的形容,像个正经路数。却不知你姓甚名谁,在哪座洞天修行?”赊月虽觉目今这形容有些腌臜,不比从前,却也没藏掖,实话同她讲了。飞廉却是唬得一跳,同重明道:“你是个野人,不晓得这老头儿名声在外!可怜见的,堂堂一门之主,怎就成了这等形容。可见这世事无常,天道无情。”
慨叹之中,也将自家两个来历说了。又催他道:“只管呆着作甚,跟姐姐走罢。”赊月腿脚一抬,踩着那桃木怪身上的藤条树枝步上其肩胛,跷脚驾马的坐了。那桃木怪不等吩咐,便跟着飞廉而行。
那飞廉生成是个妖精形容,但凡走动,脚下生风,且天生没个正经体态,一步三摇,但回头时,眼波流转,便是丑,也有些个妖冶行止。她挽着重明,重回那山崖缝隙,转回冥河,沿着河堤悠然而行。那冥河此处水流湍急,水声呜咽。两岸滩头四处都有蛙鸣虫唱,越发显得地下空旷萧索。
赊月跟在后头,也有话问她——“既说息壤在峨眉,进这冥河作甚?此去峨眉不远,乘风驾云,能用几时?便有些小伤,有我在,何须畏畏葸葸的地下潜行。”飞廉啐他一口,道:“咱们去的不是峨眉,是几百年前的峨眉哩!穿时越古,逆天而行,哪有这般容易。”赊月闷声道:“你不是有先天袋乾坤囊么?藏着多少虚空之碎!藏天避雷,那不是你拿手好戏?”
飞廉冷哼一声,嘀咕道:“今时不同往日。我那袋中,如今可是空空如也。一块虚空碎片也无。还得寻个地方,搜刮些许才可。”赊月听得这话,却是微微一哂,慢吞吞道:“你这晦气妖精!早不分明!别的也罢了。这虚空碎片,我却有哩!凭你多少,总要管够。”飞廉听得这话,却是讶然止步,愕然道:“此话当真?”
赊月白她一眼,缓缓捋起衣袖,露出一节臂膀。他那手腕白骨森森,皮肉残破,挂的缠的,也不知有没有二两。其手肘之上,那前臂与肩膀相接处,不是枯骨,却是一块荧光微然的虚空碎片。
飞廉乍然一瞧,却是吃得一吓,咋舌道:“这怎么说?”赊月瞪她一眼,伸手在那拳头大的虚空碎片上轻轻一扯,“噗”然一声,却是扯出蒲扇般大的一块虚空碎片来。那碎片白光莹然,形容仿佛水晶,然轻轻软软,飘忽之态,又仿佛水泊低处的软烟,山崖高处的微云。
赊月将个碎片朝飞廉轻轻一抛,慢悠悠道:“我这一身骨头,过半都是这东西。”飞廉哪里敢伸手接它,忙不迭摸出个软塌塌的袋子,小心翼翼的兜着,下细看得两眼,将个袋子套了,这才骇然道:“你是要化作洪源了么?”赊月木着个脸,冷冰冰的,瞧不出个神色——“快了。只不知是几时。你东西也得了,不必再走,且就施展术法,弄出神通罢。”
飞廉将个袋子收好,撇嘴道:“说得轻巧。那还得在冥河中寻出个鬼瞳结界来才使得。”言语下,便回身继续前行,一边走,一边兀自朝赊月道:“你这虚空骨头,瞧着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如大方些,多送我两片。”见赊月闷着不则声,啐他一口,笑骂道:“真个小器。”
嘀嘀咕咕中,嘻嘻哈哈时,已然行至一处鬼瞳结界。那冥河地段,隔不久远,便有这么一根鬼瞳结界变化的柱子。那柱子因地势不同,略有分别。此地这柱子,嵌在山石之中,高有丈余,荧光透白,映着人影,瞧着倒像一面窄长的镜子。飞廉是个爽利人,立在柱子前,也不啰嗦,放出虚空碎片来,捏着法印,吟诵口诀,施展神通,些许功夫,便在这柱子上开出一扇光华氤氲的虚空之门来。
那门户虚浮半空,团然有光,内中景致模模糊糊,似真如幻。赊月立在门户之前,低声问道:“这是去的甚么时候?甚么地方?”飞廉莞尔一笑——“我怎么知道。这又不是翻书检阅定了准的。一没个刻度,二没个经纬,我晓得是哪里!左不过是几百年间,远不过是几千里内。你怕甚么。”言语中,挽了重明,却是双双投将进去。赊月迟疑片刻,在那桃木怪脑袋上猛然一拍,那桃木怪两腿一蹬,“嗖”然一响,即便扑将进门。
第四十七节 深潭
赊月投身入门,眼前却是一条窅然宽阔的水晶甬道。那甬道之中,一无风物,二无景致,空空落落,无有一物。落身其中,那甬道深处好似有游天的巨鲲,正自虹吸鲸吞,将人朝那虚无深处猛吸而去。赊月坐在桃木怪肩头,那桃木怪满头桃枝扑得“嚓嚓”乱响,满头的桃花“簌簌”作声,霎时刮个精光。哭不得与笑不成扑在桃木怪胸口,瞪大双目,骇然四顾。
急坠下来,不知几时,那下落之势突地一缓,好比悬崖纵身,“扑通”一响,却是坠在了深潭。去势一停,便浮在了半空。赊月放眼看时,周遭那水晶甬道已然变作了渺渺的云烟。
那烟气缭绕,层层叠叠,杳杳不知其界,茫茫不辨其方。坠落其中,可视之地,不过三五数丈。那重明也好,飞廉也罢,浑然不见个行迹。赊月心头一跳,猛然探起身来,脱口唤道:“飞廉!”呼声出口,全然没个回响。四周云飘雾绕,寂然如旧。
赊月心头“突突”乱跳,干咳一声,清了清喉咙,猛然一吹,但听“呼”然一声,平地荡起一道妖风。那妖风夭矫而起,旋然四卷。烈风过处,云开雾散,却是猛地现出个巨大无匹的眼睛来。那眼睛长有数丈,湛然而明。突然现时,将个赊月唬个半死。战战兢兢看时,那眼睛实则不过一道椭圆细长的黯黑之光;光影正中,黑亮有物,左右转动,灵然似乎瞳孔。
赊月瞧着这眼睛,登时浑身发颤,也是骨头干净,若还有些个皮肉,焉得不寒毛直竖;仓皇中下意识的死命攥住桃木怪的耳朵,尖声叫道:“妖怪!让开!”呵斥声中,那眼睛猛然一眨,竟由外至内的缩将进去,不过眨眼功夫,竟就此凭空缩得无影无踪,再没个行迹。赊月心惊肉跳,抓着桃木怪的耳朵微微欠身,堪堪探头,身下突地猛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嗖”然一声,已自被吸入另一个水晶甬道。
这水晶甬道宽阔如前,空荡如旧,独独甬道之中多了飞廉的声气。那声气渺渺荡荡,不知从何处传来,赊月虽无耳廓,听力还好,也还依稀可辨——“臭婆娘!过河拆桥!”疑惑之中,惶惑之下,头顶却已然现出一扇虚空之门。由不得他细看,整个人便已同桃木怪一道被猛甩出来。
那虚无甬道之中,虽无亮光,然周遭清白明朗,视物分明。一出那门户,眼前却是麻溜一抹黑,但听“扑通”一声,却是跌在了一汪深水之中。赊月猝不及防,狠吞得两口,幸得他颈项皮肉焦烂,水只到咽喉。赊月在水中扑得两扑,两眼渐适暗黑,下细看时,落身之处却是某地底深潭。
这深潭恐有数百丈宽,潭中嶙峋冒着丈余宽的黑石。飞廉坐在近处的一块黑石之上,兀自大口喘气。她身旁尺许,俏生生的立着重明,衣袂无水,足下无尘,一脸嫌弃的瞧着飞廉,慢条斯理道:“贼婆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飞廉白她一眼,啐道:“好端端的,突然推我一把。又在那虚无之地,叫人怎么不疑心?”重明瞪她一眼,骂道:“你个遭瘟的!谁叫你突然变出毛手来,没得吓我一跳!”
飞廉抬起手来,其手掌已然变作个毛扎扎的钩子;她细看两眼,却是舔得一口,砸吧砸吧嘴,莞尔一笑——“毛茸茸的,又温热,又软和。你还不欢喜?”重明哂然道:“你变出原形来。与我作个坐骑,我还更欢喜。”飞廉冷哼一声,啐道:“呸,丑娘们,想得倒美。有腿用不着,不如剁了与我送酒。”
赊月提着桃木怪,爬出水潭,四下里望得一望,那虚空门户兀自立在头顶,不过微微莹白的一团光晕,已然渐见消散。皱眉道:“这是什么地方?可还在冥河地界?”言语刚落,身后却突听“扑通”一声,不知何物却是猛地栽将下水。听得响动,飞廉眉头一皱,猛地跳起身来,厉声叱道:“是谁?”她声音尖利,呵斥之声在水面跌宕来回,倒似有数十个女子齐声呐喊。
然呵斥声中,哪里有个回响。赊月提着桃木怪回身看时,那深潭之中四下空落,并无别物。疑惑之中,朝飞廉道:“莫不成是个剥落的碎片?”飞廉两眉紧皱,冷道:“是人。若是破碎的流光,轻飘飘的,亮晃晃的,便下水了,也瞧得见。适才那一声,分明是个活人。”
言语中,见没个动静,冷笑一声,森然道:“遭瘟的畜生。好生言语,藏着不肯见人。”咒骂时,喉咙里“咕咕碌碌”的漱得两声,“噗”然一响,便朝潭中吐得一口口水。口水入潭,登时“咕噜”一声,扑起数尺高的水花来。那水花四面翻滚扑腾,整个潭面都似滚锅开水一般沸腾起来。
潭水翻扑,渐渐撩出一股淤泥腥臭。重明掩住口鼻,骂道:“恶婆娘,贼没寻来,人倒先给你熏死了。”飞廉尚未答言,那潭水之中突地“噗突”一声,潭水分波,却是陡然跳出个宽肩细腰的汉子来。
那汉子穿着个虎皮长袄,头顶戴着一顶虎尾盘成的瓜皮帽,两肩一左一右各缠着个襁褓。那襁褓也奇,内中不是婴孩儿,却是两团猩红的肉球。这虎皮汉子跳在半空,吊在一根钟乳石上,朝飞廉厉声骂道:“哪里来的牛鬼蛇神!我睡在水底,碍着你甚么事了?竟放毒害我孩儿!”
飞廉冷笑一声,单手一晃,掌心“呼喇”一声生出一柄长将近丈的长柄大刀来。这大刀乌漆麻黑,好似黑炭雕琢而成;横刀在手,飞廉立时破口大骂:“你这泼皮,谁知道你是哪里来的山精野怪!鬼鬼祟祟的跟着,谁知道安的甚么心!没药死你算你命大!伸头过来,姑奶奶送你碗口大个疤!”
那汉子听得喝骂,一张脸面涨得通红,“呔”得一声,将脸一抹,将身一摇,倏忽间隙,竟变成了飞廉的形容。只是形容变了,嘴脸变了,那衣衫却未变,依旧穿着个虎皮袄子。变化得来,他两手一搓,却也变出一柄乌漆麻黑的大刀来。提刀在手,两足一蹬,“嗖”然一响,即便飞扑而来,抡刀斩落。
飞廉见他这形容行止颇有些怪异,不好小觑,打点精神,立时挥刀格挡。那汉子飞得颇快,刀头也狠,刀头上风声“呜呜”,好比法螺乱吹。飞廉恐他有些力气,提刀之时几近全力,孰知两刀交击,但听“哐啷”一声,那虎皮汉子手中的大刀竟一触而折;飞廉手下力重,收势不住,大刀猛削过去,且听“噗”然一响,刀光过处,那虎皮汉子一颗脑袋登时齐颈而断。
那断头“咕咚”一声跌在潭中,漂在水面,摇摇晃晃的,也不就沉;晃荡一时,好比滚锅的豆腐一般,竟就此破烂成渣,渐渐零碎。这厢头开肉烂,那厢那无头之身扑在飞廉身前,两足摇摇,两股战战,却总不倒地;其右手将个无刀之杖拐棍似的拄着,左手朝前一抄,虽没眼睛,却是不偏不倚将个飞廉提刀的手一把捏个正着。
飞廉心头骇异,猛然缩手,孰知那无头之身手紧骨硬,却是不能挣脱。这飞廉也是个老道的,饶是惊愕,应变也快,“咿呀”一声怪叫,一颗头陡然变得如磨盘般大,大口一张,露出满口尖牙,“嗷”然朝那无头之身咬将下来。瞧那阵势,慢说是个血肉之躯,恐怕铜浇铁铸的柱子,也叫她一口嚼碎了。
说时迟,那时快,飞廉这大口堪堪将近,猛听“啪”然一响,那无头之身一瞬之间,竟炸作了一蓬血丝。不过“呼哧”一声,竟悉数窜入飞廉喉咙。飞廉“嗳哟”一声,却是立身不稳,“扑通”一下摔将下水。扑在水面四下翻滚。重明原是个老成的,素来端得住,如今见这行止,却也有些惊骇。赊月跳下桃木怪肩头,抢在石边,放出个桃核,变作一柄尖头长钩,捏在掌心,探头探脑的小心打量。
飞廉在水面翻扑一阵,却也渐渐平息下来,枯木似的浮在水面,一动不动。赊月眉头一皱,提着钩子在她肩头轻轻一戳;飞廉“嗳”然一声,肩头一缩,哆哆嗦嗦的爬将起来,站在水中,打个寒噤,朝赊月瞪眼道:“老匹夫!作死哩!我这细皮嫩肉的,吃得住你折腾!”赊月见她言语如常,心下一松,惑然道:“那怪物喃?如何下肚就没了?”
飞廉吃吃一笑,脸面上的两个眼珠滴溜溜一转,笑道:“那怪物乃是个山臊,不过惯会唬人。它只当入了肚腹能作怪,不曾想运气背晦,偏是遇着我这个积年的。倒叫我打了场牙祭。”言语中跨上石来,朝重明道:“臭婆娘,见着我遭瘟,也不搭把手。”重明白她一眼,冷道:“谁知道……”
孰知才刚说得三个字,那飞廉却突地猛跳起来,劈手夺过赊月掌中的钩子,猛然一划,“噗嗤”一声,登时将个赊月由肩及腹划出寸许深的一道口子。赊月一声闷哼,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将在地。飞廉嘻嘻一笑,抬手朝他胸口猛然一搠,“噗”然一声,登时将其胸口刺个对穿。只是他皮肉不同,破碎处不见血污,滚落出来的,却是白花花、亮晶晶的流光碎片。
一击得手,飞廉两靥含笑,轻轻啐得一口 ,两足一蹬,飞蝶扑花一般,便朝重明当头扑来。其掌中握着赊月那钩子,钩尖亮晃晃的,映着其脸面,显出来的,却是适才那虎皮汉子的真容。
重明心下骇异,她也算是个有见识的,这等怪物,却是闻所未闻;见彼逼近,眉头一皱,捏住鼻子,“呼”然一响,却是从口而出一团烈火来。这焦明原是个积年的凤凰,口中所喷之物,有个名堂,唤作三焦离火。这离火不假柴薪,不借风势,团然而起,好似平空拉起一帘烈火帷幄。
飞廉飞身扑近,却是果然有些忌惮,半空里顿住身形,朝重明含笑道:“臭婆娘,你倒狠心得紧。”言语中,好似一团轻絮般飘将落地,俏生生立着,张开口,其喉头“咕嘟咕嘟”作声,却是接二连三的吐出数尺长的血丝来。那血丝钩缠相连,片时功夫,便又重新化作先时那虎皮汉子。飞廉立在原地,愣愣怔怔的,同个石雕一般,浑然没个动静,竟不知是死是活。
那汉子化身回还,离那离火三尺来远,火光照面,其通身上下的皮肉便渐见白皙起来,须臾片时,便又变作了重明的形貌。变化得成,他便一步三摇的缓缓而前。近得火时,仰起头来,招手扇来些许火气,闻上一闻,却是“噗嗤”一笑——“臭婆娘。原来是个纸老虎。”
言语声中,信手一勾,竟将那腾腾之火如破布烂毡一般扯将过来,撕纸裂帛似的,三五两下撕作一地零星火苗。一行撕,一行嗤笑道:“可怜,可怜。人都说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我总信不及。不想今日得见,原来世人诚不我欺。小娘子,我也劝你则个;俗语云,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何况于你。识相些,束手就缚,或许我可怜你生得丑,兴许我爱惜你性命贱,不杀你呢!”重明听得这话,登时气个倒仰,左手一晃,化出个红葫芦,“窸窸窣窣”倒出一把滴溜溜直转的丹丸来。
那虎皮汉子见彼之状,却是吃吃直笑——“我的儿,也好教你个乖。世人常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这要死不活的样范,平日价不好汤好药的伺候,沙场点兵了,这才来休养,慢说一葫芦,你便吃一海缸,也不顶事。”奚落之中,却见重明冷然一哂,将那丹丸猛然朝地上一掷,但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好比热锅爆豆子一般,那一把丹丸接二连三的爆裂开来,腾起一道道黑烟热火。那烟火缭绕,却是化出一个又一个重明来。这一干重明个个手中提得一柄尺来长的匕首,那匕首火星迸射,烟气喷薄,明晃晃的,直叫人脸面发热,心头发冷。变化得成,那一干重明登时挨挨拶拶的四面包抄过来,或厉声喝叱,或尖声斥骂,一个个咬牙切齿,似乎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晚上要加班做预决算报告。木有时间写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