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平低下头来,眼角微瞟,瞄了荀烟竹两眼,嘴角一抿,低眉瞧向地面,那地面铺着茶色石板,这石板大小不一,形容有别,有棱角分明,四四方方的,有边缘圆滑,近乎于圆的;大的相仿佛于蒲扇,小的或怳惚于圆镜;那石板拼得不甚整齐,板缝间皆是砂土,板缘满布微黄的苔痕;石板面上,皆不大平滑,瞧着材质也有别;或层层叠叠的,像是长河岸口的取下的堤石;或嶙纹崎岖,好比悬崖峭壁上打凿来的岩石;又或光滑溜溜,光润色青的,恰似滩头涧边捡来的鹅卵石。
阴寄身见他神色古怪,嗤然一声冷笑,唾道:“敢是被灌了迷魂汤么?”王方平涩然一笑,仰起头来,瞧向身旁的那角亭柱子,缓缓道:“你瞧这柱子。下细瞧瞧。”阴寄身闷声道:“瞧了。也没见个什么稀奇。”王方平伸出手来,在那柱子上轻轻摩挲——“你看,这柱子上的朱漆已经褪色了。里头的杉木也都裂了。你看这裂纹,孤孤拐拐的,长长短短的,深深浅浅的,好不凌乱。”
阴寄身莫名其妙,浑然摸不着头脑,瓮声瓮气道:“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失心疯了么?”王方平喟然一叹,慢吞吞道:“阿爹。不是你在问我,为何明知她这皮相是假的,还要与她盗取仙草么?”那阴寄身唾道:“我是在审你,不是同你在打哑谜。”
王方平听得唾骂,却是侧转头来,瞧向荀烟竹,轻声道:“她这皮相,美是美的。然她这梦境,却更叫我心动。这蔚然一片竹林,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或枯或荣,都叫人不舍;那苑然一片楼宇,一砖一瓦,一砂一石,或陈或新,都叫人留恋。我长了这么大,头一遭遇着这同我相近的人。人瞧着欢喜的,我竟也欣喜;人瞧着伤情的,我瞧着也伤心。她那面貌虽是假的,然这心思,这梦境,那却是真的。”
言语及此,却又低下头来,两眼瞧着自己的胸口,低声细语道:“她这心思,我瞧得一清二楚。便是哄我,我也甘愿。阿爹,错都在我。你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平儿都不敢有半句怨言。还请阿爹网开一面,放凝波一条生路……”话未说完,阴寄身却陡然“哈哈”一阵大笑,其大笑之时,一张脸越涨越红,两根眉毛越拧越紧,笑声未落,已然抚手捏出法诀,厉声叱道:“你这痴儿!可怜我这几百年的心血!”斥骂之下,猛然调转头来,朝荀烟竹疾声骂道:“你这遭瘟的破落货!今日不将你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之恨!”
喝骂之下,将头一仰,“呔”然一声怒喝,其身陡然拔起三丈来高。霎时之间,其形容身段,皆化作了个佝偻老妪。这老妪满脸皱纹,一头枯发,缠着一张绉麻帕子,穿着一领白布滚边的绉纱袍子,套着一双麦秸底子稻草索子的草鞋,左手拄着根三四丈高的老黄木孤拐,右手擎着个磨盘大的黄铜双龙背纹圆镜。
荀烟竹见他变化,这人物形容却又眼生,细看一时,猜不着他底细,然王慎疾一教之主,又正当盛年,虽则眼前的只是个变化成形的寄身化物,却也不能小觑,略作思忖,放手列印,忙忙叱道:“寒潭冰月,孤鸿照影。”咒言声中,其足下陡然荡起一层寒霜。这寒霜涟漪一般,四面荡开,霜气过处,平地而生三尺寒冰。周遭影空之中,虽则一片鸟羽不见,却也时不时响起一声鹤唳。鹤声响时,那寒冰之下,却也当真会浮起一道朦胧可辨的鹤影。
她这道法一起,冰砚等人却也顿觉通体发冷,飞廉两手环抱,呵气道:“这恶婆娘心坏人贼,脑袋却不灵光。见人弄偌大个身段,便生这一地寒冰。那老太婆便老些,脚板大,腿杆粗,这冰面再滑溜也不济事,管保一脚便是一个窟窿。哪里摔得了她!”葛年听得这话,却是一声冷笑——“你懂什么。荀烟竹这法子,乃是个定身结界。若陷在她阵势中,你便是个铜浇铁铸的,力能扛鼎,也未必……”话说一半,却见那老太婆阴鸷一笑,其右手望空一照,口中念念有词——“八方雷车,照胆追魔。”
咒声一动,其头顶数十丈处陡然“旁”然一响,竟凭空炸下一道霹雳来。那霹雳滚落铜镜,“滋溜”一声,转弯折向,便朝荀烟竹猛劈而来。荀烟竹见那老妪巨伟,只当是个凶猛狠辣的近身力士,不防却是个引雷的勾当。王慎疾这雷霆之法,召唤所来,乃是紫冲雷,此雷摧枯拉朽,消魔灭障,全然不受这梦境之法的束缚。且来奇快,若无提防,容不得人躲闪,惶急之下,荀烟竹扬起手来,急急放出神弓钜黍挡在身前,但听“嘭”然一响,登时被那飞电击个正着。
荀烟竹一声尖叫,腰身一仰,“咚”然一响,却是倒摔在地。其身倒时,其身前那虚空“咔嚓”一声,登时崩出一道镜面破碎时的皲纹来。那裂纹“噼啪”而响,霎时间震荡开来,远远传开,几是刹那之间,那角亭竹林,那层楼连苑,齐齐如破镜一般碎裂,跌落在地,摔作渺渺白烟。
这石板朱漆角亭也现出了本来面貌,不过是一间坍了屋顶,倒了门廊墙垣的偏殿。这偏殿虽小,也是个烧火供香的所在,残殿外还有十来根半人高的柱子,满地瓦砾中栽着两尊神像,断手折脚的,脸面五官化尽,石屑中只余得个鼻梁依稀可辨;倒在廊边的门扇下盖着半截红布,覆着厚厚一层灰。
荀烟竹跌落在地,满身满脸都在冒烟。只是焦臭之下,其脸面上的焦皮却也慢慢蜷曲脱落,渐渐露出假皮的真面目。那老妪瞧在眼中,却是哈哈大笑,抡起孤拐,猛拄一阵,朝王方平啐道:“你这有眼无珠的蠢蠹!睁大眼瞧瞧你这心上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哪里还要他吆喝,那王方平心系于兹,早便瞧了个分明——这荀烟竹焦皮褪落,现出真容,那肌肤也白净,那眉眼也风流,那身段也苗秀,只是千般好,万般好,这荀烟竹,却是个昂然七尺的男子。荀烟竹半坐在地,扶住身侧积灰堆泥的断墙,两眼斜睨,似笑非笑的瞧向王方平,微微咧嘴,朝他轻吹一口气——“可是你自己说的,便是哄你,你也甘愿。”
那老妪听得这奚落,却是“呸”得一声,破口骂道:“你这遭瘟的野道士!欺到我通天教下!真个是不知死活!”斥骂声中,那虚空之中雷声再响,轰然又起一道霹雳。荀烟竹失手在先,哪里还肯重蹈覆辙,仓促间不及起身,左手望地一拍,右手捏个法印,陡然厉声喝道:“九天雷门,飞罡斩祟!”咒声动时,其右手指尖却是炸出一团先天雷来。这先天之雷,从内而外,乃心火之雷,光华虽则更甚,声响虽则更剧,到底比不得阴寄身这借来的玄虚之雷。两相一击,电光交汇,且听又是轰然一声巨响。那老妪身如泰山,破碎的雷光闪电加身,直是纹丝不动,荀烟竹“哐啷”一响,却是被冲撞起来,狠狠摔在殿前的台墀之下,“呜哇”两声,连着喷出两口热血,两手颤颤,两股战战,起身已然不能,强撑着列个法印,指尖雷光“噼啪”作声,时响时停,电光吞吐,时暗时明,一似残烛摇风,全然不成个气候。
第五十九节 忧患
荀烟竹起身不能,索性一屁股墩下,两臂撑地,侧头瞧向王方平,长眉舒展,两靥带笑,轻声慢语道:“不是说取骨不取貌么?不是说爱心非爱色么?怎么,这会子就都变了?生生世世的诺言,是你许的,还是我许的?”鄙薄之中,略略欠身,轻捋耳发,学着王方平那声调,那神情,怡声下气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王方平听得这话,一张脸却涨得通红,两个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好一时,才颤声道:“我不恨你,不怨你,你还要怎地?”阴寄身啐得一声,破口骂道:“不要脸的腌臜东西!死到临头,还有这些个龌龊。你同他耍无赖,还不如与我磕两个响头,只怕更好使。”荀烟竹嘴角一抿,一声冷哂,强直起腰,端正坐好,略平一平衣衫,稍整一整襟袖,瞧向阴寄身,含笑道:“我可不比你儿子。敢作敢当。今日形容,倒也算我自食恶果。横竖一条命,权当今生梦尽,也就罢了。作甚么要作践自己,同你低声下气?”
阴寄身一声冷笑,唾道:“这会子端出贞风亮节了!早有这股子劲,又何必弄出这等下三滥的丑事!”王方平从旁听得,却是突地“咚”然一声跪将下来,朝阴寄身连连磕头,口中不语其他,只是“阿爹阿爹”的唤个不住。那阴寄身一张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好一时,一声长叹,其身形“嗖”然一响,霎时从老妪化回了本来形容。
变化回还,一步步慢吞吞的走到台墀断角边沿,两眼瞧着荀烟竹,口中却同王方平言语——“你可知道今年寿丘殿的阴魂司收了多少金累?”王方平磕头之余听得这一问,却是愣一愣,迟疑片刻,缓缓起身,抬头瞧向阴寄身,闷声道:“不知道。”阴寄身嘴角微抿,点头道:“是啊。你怎么会知道。今年的金累,成形的,未成形的,但凡能啃螃蟹的,都算上,统共也就十七个。”
荀烟竹听得这一席话,浑然没个理头,正莫名其妙,却听王方平“啊”得一声,一脸惊讶道:“这么少?那是给贯胸国还是不死国?”阴寄身涩然一笑,将头一摇,偷声细气道:“是啊。是给贯胸国还是不死国呢?若是给了拓跋,那员丘树可怎么养?若是给了钟离,那赤泉草又靠什么生发?若是一家一半,只怕是草不得养,那树也难活。若是草不能草,树不能树,你说说,为父可该怎么办?”
言语下,见王方平嘿然无语,又涩然一笑,低声哑气道:“我再问你,今年附宝园的清水门山浑又收了多少?”王方平瓮声道:“不知。”阴寄身嗤然一声冷笑,摇头道:“是啊。你可怎么会知道。今年的山浑,有脚的,没脚的,能笑的,不能笑的,但凡是断了奶的,还在喘气的,都算尽了,总共也就十四个。”
荀烟竹虽不知金累为何物,这山浑却还晓得,这山浑乃是山精之怪,形容类人,通身赤红,只得一足,脚跟在前,脚尖在后,却是倒着长的。听着他家养这怪物,心下却也纳罕,疑惑中,却听王方平低声细语道:“既这么着,不如就搁一年。就这么几个,开不够熬一炉子汤水。上年给得有多,君子老实,毛民憨厚,未必就闹……”
言语未落,却听阴寄身哈哈一笑,森然道:“君子老实?毛民憨厚?真是亏得你说出口。若当真如此,当年怎么就为了个巫阳之尸争得个你死我活?”王方平听得这话,却是嘿然无语,默然片时,迟疑道:“今年不与他们药丸,不过苦恼哭闹些,隔着这几千里,管他哩!”阴寄身听得这话,却是回转头来,瞄了他两眼,缓缓道:“他两个一哭二闹的,你去替我收那巫彭、巫阳的尸气?今年的活身炉子,你替我起?”
王方平垂下头来,闷得一晌,低声道:“炼了多少年,统共就成了这么一个。没受半点益,倒弄出多少风波。如今还在外头晃着呢,这就又惦记着起炉子了。何苦来……”话说一半,却听阴寄身冷笑起来,惶惑抬头,却见他捋起袖子,露出手臂来——他那臂膀,却有半截都是黑的,焦炭一般,皮肉俱无;剩下半截有血有肉的,皮肉上爬满赤红的火线;那火线顺着臂膀蔓延,瞧着像是缠了一把金线。
王方平瞧在眼中,却是唬得脸色发青,颤声道:“阿爹,你,你,你的心神通破了么?”阴寄身微微一笑,缓缓点头道:“若再不起炉子,再不炼出个不精不怪的活身血蛊,你瞧我这光景,还有几日走展?”王方平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哪里能发一声,低下头来,灰心短气道:“孩儿无能。”阴寄身轻叹一声,沉声静气道:“这也都罢了。你先时盗取仙草,可见着有熊殿的祭司了么?”
荀烟竹跪坐在地,等着那阴寄身发落,孰知但听他两个一通言语,竟没一字同自己相干,然南冠之囚,虽则有些傲气,到底性命攸关,却又不敢不耐烦。疑惑中,见王方平答道:“不曾见。我也奇怪,向往铁桶一般,怎么今日就这么便宜。”阴寄身哂然一笑,嘴角一撇,咳声咳气道:“是啊。这般便宜。他喜欢的,你瞧着也欢喜,他嫌弃的,你瞧着也弃嫌。你心里眼里,就只有那个什么凝波仙子,哪里还有别的人或事叫你牵挂。”奚落之中,见王方平满脸愧色,一声苦笑,轻叹道:“那有熊殿的祭司,结了阵势,正守着土德殿哩。峨眉山华妙洞天的妖道,为着那贰负之尸求取不得,如今明火执仗闯进来,只是要抢,你还在这里作梦哩!”
明天有个培训要参加。。下午就要出发。今晚更不了了。。。
听得这一席话,王方平羞愧更甚,垂下头来,总不作声。阴寄身缓缓侧身,一步一挪,慢悠悠行至方平身前,轻抚他头顶——“这起时候,却又有些杂乱事情,叫人烦心。那成精作怪的血蛊如今还在外间藏着,下落不明。你两个姨娘追出去,才刚错眼不见,那边女祭便来报,红姑诈尸了,不知怎的闯进了土德殿,见人便杀。而今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言语至此,却又突地有些感伤,默然不语,两手只在王方平肩头轻轻摩挲。王方平心下纳罕,抬眼看时,却见他两眼空空洞洞的,虽瞧着自己,那心神却不知去了何处。因两腿断折,站立也难,只得抬手拍了拍阴寄身手背。阴寄身倏然回神,抿了抿嘴唇,颇有些怅惘道:“还有一件,你娘的忌辰将近,你外祖家早打点人来撂了话,别的也不稀罕,不弄排场,不弄虚礼,好花好酒祭奠,好茶好书供奉,也就好打发。酒就罢了,你娘生前好饮千日醉,君子国早供了来;茶也容易,我已命人去黑水换来了返生香;书也撇脱,我已封好了《轩辕残篇》;唯独这花,奢比国那文玉树如今竟连个花骨朵都还没有。若是甚么贵重物件难得,也就罢了。偏是这么一两枝花儿,我都不能叫她趁愿。可是愧不愧?”
王方平听得这言语,却是心头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阴寄身抽回手来,一声长叹,沉声细语道:“只是不成想,这起时候,你又蝎蝎螫螫的冒出来,为着这个什么凝波仙子,盗走了族中世传的仙草。却叫我如何不恼?如何不怒?”他这言语沉静,又轻软,又温和,却比适才疾声厉色厉害十分,王方平哪里还说得出话,匍匐在地,直是滚了一脸泪。
阴寄身见他有悔改之意,十成怒气却是消了七成,收心敛气,退开两步,轻声唤道:“起来罢。去将那妖道杀了,这事也就罢了。”王方平听得这几个字,却是猛地一个激灵,哆哆嗦嗦的抬起头来,颤声道:“非杀不可?”阴寄身含笑点头——“非杀不可。”王方平掉转头来,抬眼瞧向荀烟竹。荀烟竹两腿盘着,腰身挺得笔直,两手端在膝上,双眉微挑,两目湛然,端端正正的,秀秀直直的,全然没半分畏葸。见得王方平瞧过来,那嘴角含春,那梨涡带笑,好似置身事外,事不关己。
王方平猛地回转头去,低下头去,怯声怯气道:“阿爹。我腿断了……”一语未毕,却听阴寄身一声冷笑,抬脚一跺,其身前那砂石中“啪”然一声,却是陡然蹦出两条七尺来长的蜈蚣来。这蜈蚣红头黄足,满背金甲,“窸窣”声中,倏欻间隙,便将王方平那断腿缠在了一处,好似绷了厚厚一层纱布。
蜈蚣缠腿,王方平那身段便不听使唤,其两腿一抬,两足一蹬,一个鲤鱼打挺便跳将起来,三步两步,便行至荀烟竹身前。荀烟竹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的瞧了他两眼,轻叹一声,缓缓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动手罢。死在你手里,我也不算冤。”王方平怔怔的立着,一般认认真真的将他瞧着,好一时,才涩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讲?”
荀烟竹嘴角一撇,两个眼睛亮得如晨星一般——“没什么好讲。”王方平蹲下身来,盯着他两眼,低声细语道:“那你在想什么?”荀烟竹嘴角一抿,微微低头——“什么都在想哩,乱七八糟的。”王方平迟疑一回,伸出手来,将他握住,温言软语道:“且让我听一听。”
荀烟竹嘴角一翘,缓缓抬头——“我在想,其实我是不甘心的,论道行,论修为,论资质,论资历,我样样都比师弟强,可那掌教之位,我偏就让给他了哩!他登上高位,得了拥戴,哪里还将我放在眼里,哪里还记得我半点好来!若不为着叫他失悔,我又怎么会巴巴的来哄你,要弄这龙虎金砂!
我也在想,观星台上的邓林花,怕是要开了。若还在家,每日里捡那上好的瓮了,来年去峨眉求些个灵芝,去昆仑讨些个人参,去金庭换些个云母,又可酿一坛子三宝花蜜酒了。有了好酒,便可会友,借着酒兴,若高兴,又有诗,又有歌;若不高兴,那就比试道法,咱们云里窜,山里翻,那就又高兴了。
我也在想,其实活了这么些年,也没什么趣。活上一百年,活上一千年,又有什么分别,不过多见几回云山倾倒,不过多见几回雾海枯竭。心头快活,那窗棂上是一蓬灰,窗外头是一片晴空一轮月;心头不快活,那窗棂上依旧是一蓬灰,窗外头依旧还是一片晴空一轮月。这欢喜不欢喜,其实又有什么打紧。”
言语及此,却是突地抽出手来,揪着王方平下巴上的胡须轻轻一扯,浮声切响道:“我也在想,其实骗人真个是不划算。骗得久了,便是自己也辨不清。”王方平心头一热,眼眶一红,喉头有些发堵,却是一个字也讲不出口。阴寄身后头瞧得真切,两眉紧皱,却是高声喝道:“还犹豫什么?同他还有什么好啰嗦!适才你也瞧了个分明,白姑诈尸,也在左近,她那尸气剧毒,倘或她寻了来,那可不是耍处!”
王方平听得呵斥,却是当真颤颤巍巍的举起手来,五指并在一处,抡着个手掌,劈刀一般,架在荀烟竹脖上,含泪道:“把眼都闭了罢。”荀烟竹微微侧头,将脸枕在他掌心,轻声吐气道:“你恨不恨,我不管。只问你一句,你可悔不悔?”王方平两唇咬得铁紧,却是一个字也不说。荀烟竹两眼突地一红,霎时滚下一行泪来,淌在王方平手心,低声哑气道:“若我是个姑娘,你也会杀了我么?”王方平两个眼睛通红,一口牙齿“叮叮”微响,却依旧一言不发。
荀烟竹见他这神色,却是抿嘴一笑,两眼一闭,含笑道:“动手罢。我不怕。权当我还你债了。”王方平捧了他这脸面,陡然滚出泪来,猛地大喊一声,一把将他拖在身后,调转身来,朝阴寄身尖声喊道:“阿爹!”声一出口,那阴寄身登时两脚乱跳,痛心疾首的骂道:“糊涂!糊涂!我王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蠢蠹!”喝骂之时,王方平两腿之上那蜈蚣“乓”然一声,霎时从其腿上绕开,长尾撑地,双双立将起来。蜈蚣离身,王方平两腿立断,“扑通”一声,当即摔将在地。不等招呼,那一对蜈蚣齐齐张开螯钳,“咵咵”作声,一左一右的朝荀烟竹当头咬来。
荀烟竹困囿当地,一不能躲,二不能挡,却是当真有些胆量,见那蜈蚣咬来,不过哂然一笑,竟就岿然立在当地,只待就死。孰知那蜈蚣扑近,堪堪还有数尺,荀烟竹身前那虚无空中,却是陡然响起一声锋刃轻吟,风响声中,那一对蜈蚣刀削剑砍一般,“噗噗”几下,竟被虚无之物削作一堆烂泥。那血污喷溅,直撒了王方平荀烟竹一身。王方平惊喜交加,却不知是何道理。荀烟竹原本存了必死之心,心中直是古井一般沉静无波,如今死里逃生,那胸口反是猛跳起来,一颗心“咚咚”作响,好比擂鼓一般,怳惚之中,恍惚之下,猛地蹭起身来,一面扭头四望,一面脱口疾呼——“弱溪?璧泉?璧泉,璧泉!”
第六十节 遮掩
只是疾呼数声,没见着苗璧泉踪影,那台墀不远却陡然传来一股刺鼻的尸臭。荀烟竹心下一跳,猛然抬眼,却见那废墟中果然急窜而出一道人影,不是彭质,却又是谁?彭质身前,悬空飞着一柄长剑,剑身“嗡嗡”作响;彭质追着这长剑,两手望着剑身乱抓;她身手灵敏,那长剑却也夭矫活泛,真个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两手舞得泼风一般,却是哪里沾得个分毫;乍然看来,好似猛虎扑蝶,便有千斤力道,却奈何不得一个“巧”字。
那长剑上窜下扑,生有眼睛一般,避开荀烟竹,绕开王方平,却是直勾勾的朝阴寄身溜去。近得其身,不过“哧”然一声,却是凭空刺入虚无之中,就此散了踪迹。彭质乍失剑踪,两眼一瞪,却是一眼瞧见了阴寄身。她诈尸之时,神智昏聩,哪里还认得人来,嘴角一咧,“哇”然一声怪叫,便朝阴寄身猛扑而去。
见彼行止,荀烟竹登时心下狂跳,正觉诡谲,身前那虚无之中,却陡然窜出一头丈余高的黑毛狐狸来。这狐狸两眼赤红,尾长数丈,见着荀烟竹王方平,大口一张,“呜嗷”一声,却是一口一个,生生将两人吞下喉去。荀烟竹落在这狐狸喉头,登时唬得魂飞魄丧,两手慌忙乱抓;孰知这狐狸瞧着有血有肉,其肚腹却似个冷猪油缸子,荀烟竹五指一捏,满手腻滑,便狠抓狠扑,却哪里有个抓拿处。惊怖之中,也不知过了几时,正惊疑不定,那一汪猪油陡然一荡,荀烟竹身不由己,陡然甩将起来,“噗漱”一声,却是从那狐狸喉咙滚将落地。
落身而下,匍在地面,通身皆是黏糊糊的黑色黏液,又粘又腥。王方平跌在侧旁,两个眼睛瞪得似铜铃一般,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荀烟竹又是忐忑,又是疑惑,循其所望,抬眼一瞧,却是“啊”得一声,那王方平身前丈余,站着几个人物,这列在最前的,云鬓霜衣,花容月貌,却正是峨眉山的文鼎真人程冰砚。
乍然见着变化伪装的本尊,荀烟竹登时瞠目结舌,不知所以。冰砚身侧立着的,别人也罢了,那葛年精怪一般,飞廉妖魔无异,却是瞧得荀烟竹有些心惊。那黑毛狐狸吐出两人,长尾一卷,陡然就地一滚,却是化作了一蓬黑气,“嗖”然一声,即便窜入了葛年袖笼。
荀烟竹想着阴寄身,未曾放心,抬眼看时,处身所在,却是悬在虚空中的一块巨石。这巨石有数十丈之围,恰似沦波的巨舟。巨石之上堆满破碎的零星石块,两侧边缘,还有几株高便枯槁的高槐。那高槐树枝枯焦,片叶俱无。树根处砌满灰屑,瞧着絮絮满满,足有数尺之厚。巨石之外,亦有千百巨石,巍然接成一条长河,横亘于虚空。极目远眺,这巨石之河两头皆茫然不见尽头。
别处也罢了,这地方荀烟竹却识得,沉吟片时,抬头瞧向王方平,王方平却也正一时瞧瞧冰砚,一时又瞧瞧荀烟竹。其脸色古怪,却依旧一言不发。荀烟竹脸庞发烧,却也干咳一声,抹一抹通身的黏液,挥甩两下,端坐起来,讪笑一声,朝冰砚干巴巴道:“你这是要救我,还是要同我算账?”冰砚嘴角一抿,本欲言语,葛年却抢上前来,恶狠狠道:“你这遭瘟的老糟货!怕是自己都理不清这糊涂账……”
话说一半,嘴巴蓦地一紧,却是被冰砚捂了个实在,错愕之中,陡然听得背后猎猎风响,慢慢转头,却见阴寄身正自虚无中翛然飞来,悬空浮在这巨石之上数丈,两眼正直勾勾的瞧向众人。
荀烟竹骇然抬头,却见那阴寄身眼睛虽盯着此处,那眼神却空空落落的,不像瞧见了人物,略一思忖,便猜着是冰砚布下了什么结界之法。王方平自然也瞧出了端倪,看看冰砚,又看看荀烟竹,却是大气也不敢出。阴寄身浮在高空,其两腿之上缠满瘴气,那瘴气正是彭质尸气所化;尸气萦绕处,其皮肉便见败坏,青黑交错,一似烧得焦烂的玉米棒子,时不时便飘落些个灰屑下来。
葛年见彼眼神狐疑,似有所得,恐他瞧出破绽,捏起指诀,朝冰砚以目示意。冰砚将头一摇,按下葛年手印,悄然放出玄黄钩来,捏个印诀,在那钩上陡然一弹,王方平见其举措,登时心下一惊,孰知但一弹指,那钩上竟闷然无声,反是阴寄身背后远处那巨石之上“噗”然一声微响。响动之时,那巨石边缘“窸窣”两声,却见滚滑而下一片泥沙。
见这行景,那阴寄身却并不扑向响动之石,冷然一哂,身形一晃,却是朝前急扑而去。见彼去了,王方平心下一松,下意识的在胸口一拍,这才长吁出一口气来,抬头朝冰砚道:“也奇了,你竟晓得他那脾性。”冰砚瞟他一眼,却是板着个脸,冷冰冰道:“我不晓得。只是世人常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自然见其子便如见其父。你惯会疑神疑鬼,专行那以疑决疑的勾当,想来你爹也有这狼顾狐疑的性子。不过试一试,谁成想竟就中了。也是侥幸。”
王方平见她这起神色,这等态度,却是有些挂不住。干笑一声,回头瞧了瞧荀烟竹,又朝冰砚紧巴巴道:“还要谢你。”见冰砚冷着个脸不则声,有些尴尬,瞧见冰砚那斗篷,又疑惑,迟疑片刻,到底要问上一问。冰砚嘴角一抿,冷道:“故人送的。”王方平皱眉道:“我家也有……”葛年听得这话,却是啐他一口,笑道:“你个井底之蛙!王母多少女儿,偏就一个有这羽衣?敢情一家子穷,换着穿衣出门么?”一句话噎得王方平脸色绯红,哪里再好意思开腔。
尴尬之余,打个哈哈,便觑眼打量旁人;冰砚与葛年并肩而立,葛年侧旁的大圆石上,坐着飞廉与重明。飞廉两条人腿盘着,腰肋上悬着两条蜘蛛毛腿,晃眼一瞧好似散开的衣带,其头顶乱发中的眼珠又红又亮,若不仔细,只怕要认作石榴石嵌就的宝冠,其脸面上两只人眼瞧着好似滚在碗里的两粒黑葡萄,并不总瞧向一处,王方平同她四目相对,也不知她到底在瞧自己没瞧。
重明歪剌着个身段,斜靠着飞廉坐着,荀烟竹也好,王方平也罢,全不上心,低着头,一时挑指甲缝,一时理鬓发,总没正眼瞧过来。吕叔敖靠着那圆石坐在地上,瞧着王方平一声儿不言语,支楞着个脖子,两只眼睛呆呆怔怔的,衣衫又破烂,跟个爬模滚打的红尘老花子没两样。赵王蹲在他侧旁,抿着嘴,两个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将个王方平盯得铁紧,两手时不时在腰上抓两回,时不时又在腋下摸一把,胡渣子沿着腮帮滚了一圈,头发乱蓬蓬的,一张脸跟刺猬似的。
徐甲尹喜都在冰砚侧旁。徐甲匍在一块尖石上,两眼紧闭,兀自昏迷未醒,一头长发披散开来,纱帐似的搭在背上。尹喜靠着他脊背坐在地上,脸白如雪,两唇两腮一点血色也无,倒是一对眸子,又黑又亮,只管下死盯着王方平,两手捏得铁紧。王方平一眼瞧过来,却是被他吓得一跳。尹喜侧旁,端立着一张藤椅,上头斜坐着个美人,白得好似玉雕一般,正是惊蛰。
王方平扫了一圈,却不知这一干人从何而来,所来为何,只是纳罕。冰砚见他脸红红的四下里打量,又自悔有些失态,轻叹一声,慢声低语道:“你领情也好,不领情也罢。好歹我救了你这心上人一条性命。咱们这一干人,同你家一没故旧,二无宿仇,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想寻条路回山归宗。你且想想,可有什么偏僻小道,能绕开你家这天罗地网?”葛年见他低头皱眉,未曾应声,嘻嘻一笑,道:“咱们此去,也可趁便将你这心上人带走。一则免得你瞧着他惭愧,二则免得你爹瞧着他生气。正是两全其美。”
尹喜从旁瞧了好半日,听见葛年这言语,却是冷然一哂,瞄着王方平,阴阳怪气道:“他是个磊落豪杰,光风霁月,渴不饮盗泉之水,热不息恶木之阴。如何晓得这些个阴暗路径。”王方平听得他这言语,细看他两眼,却是眼生得紧,虽个心下纳闷,却也懒怠同他计较;偷偷瞟向荀烟竹,没想到他也正暗暗的瞧过来,乍然瞧个正着,却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侧头瞧向冰砚,见她两个眼睛清如秋水,明如晨星,适才种种,想来尽在眼里,未免有些尴尬,干咳两声,闷闷道:“若问别人,只怕是当真没有。偏是问着我了。正有一条秘道。”
冰砚见他答应,便推葛年,道:“他腿断了。总不成爬着带路。你脚力多,跑得又快,先借一个来,咱们也好行路。”葛年嘀咕两声,撇嘴道:“我又不是立骑马戏的,哪里来这许多脚力。”冰砚笑道:“你莫哄我。我都瞧见了。”葛年还未则声,尹喜从旁却尖声尖气道:“丑婆娘,不准捉狭我徒弟。”葛年瞪他一眼,正待还口,孰知冰砚却行在了前头,半蹲下身,平顺声气,朝尹喜正色道:“好不好,丑不丑,她可实实在在救了你一条性命。捡回命来,你没说一个谢字,反是这般恶语相向。世俗人等,有一句老话,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是个修道老的,难道还不如个俗人?怎么就好意思口舌了?”
尹喜两个眼睛瞪得溜圆,挣红了脖子,尖声道:“一回归一回。你救了我不假,这债我记着。将来还你便是。若要挟恩相辱,那却不能!”冰砚听得这言语,却是轻叹一声,缓缓道:“那咱们挟恩相辱了么?”尹喜微微一怔,一张脸涨得通红,总说不出一个字来。重明头未回,眼未动,一边掸扫衣衫,一边冷冰冰奚落道:“真个是天之骄子,全天下都欠着你的债哩!真是个痴儿,人情非债,岂是你想还就还的。”飞廉掩口笑道:“他金贵些,你同他讲话都受惠,自然还得就容易。”吕叔敖这会子也不呆了,两手在大腿上一拍,一本正经道:“若是旁人救了我性命,慢说徒弟,就是我亲与他牵马坠蹬,那也使得。”赵王“啊”得一声,接口道:“这可是你说的。”吕叔敖点头捋须,笑道:“是我说的!只是你也呆了,这天下之大,谁个道法还能强过我去。向来只有我施恩救人,哪里轮到旁人惠泽救我。”
葛年哈哈大笑,朝赵王道:“他是疯的不错,你却是个呆的也不假。”言语中,又朝尹喜翻个白眼,手腕一抬,却从袖笼中放出适才那玄色狐狸来。孰知那狐狸滚落在地,听得葛年吩咐,却将长尾一卷,前足一抬,直立起来,摇身变作个七尺黑袍汉子,朝葛年跌足嚷道:“我又不是坐骑!作甚要驮这一堆有手有脚的闲人?”
葛年啐他一口,骂道:“小泼皮!这是要反了么?我还使唤不得你了!你看人家赵兄弟,任劳任怨,背个疯子行了一路,可有半句牢骚?”那汉子嘀咕两声,瞧了瞧一旁的赵王,悻然道:“化作人形,背一个也就罢了。若要弄出本相来驮这些个肉虫,打死不从。”葛年噗嗤一笑,骂道:“这畜生!妆人还妆出小性子了!”无奈之下,只得抬手又放出一头黑鹿来。这黑鹿老实乖觉,没那狐狸傲气,老老实实变得画舫似的,将一众人等悉数驮起来。
那黑狐见了,便要溜回袖笼,孰知化回狐狸,堪堪变得半人高,却被葛年一把揪住耳朵,轻轻一提,扯将起来,劈手一巴掌扇在屁股上,笑骂道:“你自己说的,化作人形背一个哩!人没背着,怎么就好回去困觉?”见它长尾乱扫,两腿乱蹬,噗嗤一笑,即便抛掷在地,笑道:“去将那带路的背起来,行在前头,若有个差池,唯你是问。”那黑狐踮着脚窜到王方平跟前,抖肩拱背的变成人形,满嘴嘀咕,将个王方平背起来,请他指路。
王方平也不客气,匍在他肩头指点前行。他这路径,并不在这石流之河,却是蟠绕而上,行于那虚无空中。一众人等渺然飘于其中,离那巨石之河渐行渐远,如今前后上下,皆是邈然一片虚垠。冰砚葛年等也罢了,飞廉却是有些不放心,惴惴道:“兀那情种,这起地方,你怎么就认得道路了?”王方平讪笑一声,道:“我认不得。我这仙草却认得。”言语中,抬起手来,掌心毫光一闪,便见浮起一株仙草来。
这仙草青枝碧叶,开得碗大一朵白花,那鲜花形如牡丹,色似玉兰,枝叶蔓上,蕊间瓣中,皆染有袅然一丛白烟,影影绰绰的,香气袭人。正是他的独门之物豫章草。飞廉见这奇物,赞赏不尽,尹喜冷道:“都是他家祖传之物,又不是他自己生根发芽长出来的,有何稀奇。”
第六十一节 人气
他这言语刻薄,王方平心下不快,侧头瞧去,却见他面容苍白,肩溜人瘦,整个人好似纸糊来的,只怕吹口大气就要倒地;瞧着未免有些可怜;抬头瞧向冰砚,见她不动声色,适才言语也不知听没听见,更就不好意思发作,讪讪一笑,干咳两声,便就遮掩过去;因是都认不得,行路冷清,也就闲言碎语的同人搭话,请教人众来历。这一干人等,有些个爽直的,也有些个不言语的,也不一一赘述。问及葛年,葛年瞧了瞧荀烟竹,不肯实话,捏个谎,笑道:“我尊姓葛,大名忆君,小字思君。你恳切些,叫声姐姐,不恳切,唤声姑姑,也使得。”
众人都问了,他身下那黑狐汉子却有些不痛快,悻然道:“怎么人人都问了,独不问我?我背你这许久,怎么倒好意思轻看我了?”王方平见他有些忿然,心下好笑,便也老实询问,那黑狐汉子这才欢喜道:“我姓涂,唤作玉山。驮着旁人的,是我兄弟,李姓,唤作嗣宗。”
这边言语,冰砚与葛年两个却也闲话。众人皆在鹿背上,或坐或躺,独她两个跷脚挑在鹿角上,葛年同冰砚相处些时日虽不长久,然性情相投,却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这冰砚的性子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一路察言观色,虽不明下细,却也猜着几分意思,见王方平行这会子话篓子倒尽了行在前头,后面人众也都彼此言语不理论,便朝她笑道:“你两个到底有甚瓜葛?”冰砚暼她一眼,撇嘴道:“能有甚么瓜葛?”
葛年笑道:“你莫哄我。别的不论,这衣裳还在肩头披着哩!这等宝贝,仙风缭绕的,天底下哪里再去寻第二件来。这呆头鹅不是说是他家世传的么?怎么就在你身上了?你平素也寡淡,偏是这个,巴巴的披着,一刻不离身。只怕有故事。”冰砚啐她一口,也不答话。葛年又笑道:“还不老实。我还不知道你,没事便端着,总要装出些个大人的脸面,横竖依着名门大宗的风范行事说话,怎么见了这毛头小子,尖酸刻薄的,一回不饶他哩?”
冰砚听得这话,却是噗嗤一笑,瞪她一眼,恨恨道:“看把你乖得!真个文曲星转世都没你伶俐。”言语下,掉头瞧了瞧荀烟竹,见他端端正正的盘腿坐着,腰板笔直,一头黑发因风拉起数尺长,虽个摇摆,却不凌乱,好比水面上漂着的一块缎子,又黑亮,又轻柔,细瞧了两眼,轻叹一声,回头道:“先别审我。我且问你,好端端的,怎么就把你两个师弟都藏了?”
葛年一般回头瞧了瞧荀烟竹,这荀烟竹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一双手青葱白玉似的,却是颇有些邈然仙风。葛年细看两眼,回转身来,慢悠悠道:“不藏着,难道还要同他认亲?我也晓得你那意思,我落得今日这地步,若说不恨他,若说不怨他,便是我自家也不肯信。只是瞧着今日他这样子,也不知怎的,倒觉着他可怜。便有一肚皮气,却也不好朝他发作。”
冰砚叹道:“世事如此,际遇如此,能怪着谁?横竖看个人造化……”话没说完,却听后头荀烟竹突地开口问道:“我有个师侄,唤作苗璧泉,比我略矮一头,身量瘦削,适才也在,你们可曾见着了?”葛年听得“苗璧泉”三个字,却是嗤然一笑,慢声细语道:“见着了。先时还在旁边窥视,见得你受伤,露出真容,就唬得跑了。眼下也不知在哪里藏着。”
荀烟竹低下头来,两眉紧蹙,缓缓道:“胡说。他是我一手带大的。脾性如何,我还不知么?他若当真见着我受伤,岂有不出头的!”飞廉见他这神色,却是吃吃笑道:“那丑婆娘旁的话不能信,这话却实诚。我眼睛多,瞧得真。你那侄儿,真个脓包。适才那一众动静,多半都是咱们这边搬弄的幻影,一戳就破。你那侄儿肃清周遭,早便回来。见着那阴寄身厉害,不敢过来,藏头藏尾的瞧了一晌,见你坏了事,一声儿不言语,转身便跑。我瞧他心性贼,不想遁法还好,眨眼功夫就没了人……”
飞廉说得起劲,葛年见荀烟竹脸色难看,猪肝一般,却是有些不落忍,朝飞廉啐得一口,骂道:“死妖精,我看你不单眼睛多,这舌头也多!”飞廉哈哈一笑,眉飞色舞道:“小蹄子,你懂什么。这世上最好看的,便是伤心人的脸色。”言语下,口角却是流下一行涎水——“你瞧瞧,这人一伤心,便好似蘸了浓汤肉酱的泡馍,一口咬下去,什么滋味都有。那恨是辣的,怨是苦的,爱是酸的,色色都叫人迷恋,种种都叫人欢喜,你若尝一口,管保你受用……”
话没说完,却突听荀烟竹好一通咳嗽。飞廉略略一怔,干笑一声,坐直身板,摸着脸颊,惑然自语——“怎么胆子这么小,吓唬两句就顾着害怕不伤心了。”言语时,荀烟竹却越咳越大声,只这一时,便似个积年的肺痨病人。王方平行在前头,听得声气,惑然回头,却见荀烟竹脸色发青,两个眼睛睁一睁,眨一眨,便有些挣不大开,其两肩摇晃,腰身发软,眼看有些撑不住,骇然之下,慌忙扯着涂玉山急奔回来。
荀烟竹原还勉强支着,见得他来,两眼一闭,颈项一软,整个人便瘫倒下来,王方平一把接着,揽在怀里,慌得又是搭脉,又是望舌;然摸索一阵,却是全然不知所以。正焦灼惶急,却见葛年跳下鹿角,慢吞吞过来,不过探头望得两眼,便道:“别怕,不是甚么大症候。不过是他的梦魇作祟。”王方平诧然道:“梦魇?”葛年点头道:“适才他同你爹斗法,被敲碎了梦境。术法反噬,生成了梦魇。想来适才有些伤心,气急攻心,叫这梦魇缠着了。”
王方平听她说得轻描淡写,一颗心却依旧悬着放不下来,见葛年神色淡淡的,也没个出手相救的意思,忙不迭望她作揖,切声切意道:“姐姐通达,可不知有甚么解救的良方么?”葛年听他唤得又恳切,又热络,却不好意思推,回头瞧向冰砚,冰砚见王方平抓耳挠腮的,急出了一头细汗,暼了葛年一眼,慢条斯理道:“他问的是你,瞧着我作甚么。”
葛年瞪她一眼,啐道:“你闹着救回来的,摊在这里就不管了?我就纳闷,人是你救下的。我掺和甚么?”王方平听得这话,心下也疑惑,侧头瞧向冰砚,却见她翘脚坐在那鹿角上,两眼瞧着前头,适才言语,好似恍然未闻。葛年见她这架势,嘻嘻一笑,撇嘴道:“救人救到底!别装作不相干。”见冰砚全不搭理,哼得一声,两个眼睛骨碌碌一转,回转头来,朝王方平含笑道:“罢了,这泼皮真个不讲道理。只是我法子虽有。奈何这里没有药石,便有方子,也不济事。”
见王方平一脸焦灼,又劝道:“你也别慌。梦魇缠身,不过就这么虚耗着,跟睡着了没两样。一时三刻,也不怎么着。”王方平迟疑道:“若是长久不醒,又怎么着?”葛年瞧着他眼睛,笑道:“被梦魇迷住心神,耽搁久了,便会化作隐鬼。”王方平一听“隐鬼”二字,虽不知是个什么来历,然则沾得一个“鬼”字,哪里能有好事,当下也不理论它究竟是个甚么东西,急道:“我身上有炉子,也有些药草,且就请个方子,便少一两味也不妨,先就煎水备着,若十分着急时,也还有个指望。”
葛年见他这样子,却是噗嗤一笑,且从袖笼中摸出颗光华霭霭的珠子来,朝他笑道:“你真个是前世修来的造化。我若不管,只怕那丫头要揭我一层皮!”言语时,将那珠子望着荀烟竹眉心一晃,晃荡时,其眉心红光一闪,但听“呼哧”一声,那眉心上霎时窜出三道幻影来。这幻影烟雾一般,团在荀烟竹身侧,其面目形容,与荀烟竹一般无二;这三道幻影,一个通身皆有明光,好似镀得一层日晖的浮云;两个瞧着颜色深沉些,身子厚实些,絮絮软软的,倒像是扬起的柴灰。
王方平但瞧一眼,却是唬得一跳,骇然道:“你这是作甚?怎么倒把他的三魂都照出来了?”葛年笑道:“到底还是眼浅,认得三魂,却认不得我这宝贝。我这宝物,乃是玉清圣祖留下来的随侯珠,也有个别号,唤作定魂珠。依仗此物,便没有祭物,我也能放出这三魂守神之法。此法虽则是个权宜之计,一时三刻,到底不妨碍了。你且耐烦些,等到咱们出了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虚妄处,能寻药了,再同你交代那药方不迟。”
王方平听得这话,却是轻叹一声,干巴巴道:“你放心。豫章在手,断然没有出不去的道理。”尹喜从旁听得,却是嗤然一笑——“你的豫章可信,人却未必。”葛年瞪他一眼,又朝王方平啐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亏得你还是个七尺汉子!”
飞廉一旁瞧着,“啧啧”两声,嬉笑道:“蠢汉子!瞧着伶伶俐俐的,怎么没个人情世故。便是红尘俗世,寻医问诊,也没个白开口的。一毛不拔,人怎么就好写方子!”王方平“啊”得一声,瞧向葛年,葛年哪里搭理,早抽身挂回鹿角,见王方平痴痴怔怔的,“呸”得一声,笑骂道:“你信她的!啰嗦什么,前头带路是正经。”王方平听得这话,干咳两声,清清喉咙,将个荀烟竹轻放鹿背,扯了涂玉山行前,经过葛年身侧,却是当真脸红红道:“真金白银,想来姐姐不稀罕。我虽有两件器物,一则都是祖宗留下来的,我也不敢送人;二则都是些烧丹炼药的家伙,姐姐便拿了,也未必有用。只是我却也还有些个烧火炼丹的本事,什么五灵丹、九光丹、玉女寒丹,也都有。姐姐若不嫌弃,出了这里,只管开口。”
葛年见他这村样,直是“哈哈”大笑,王方平到底少年心性,一张脸被她笑得通红。冰砚见他腼腆,瞧不过意,便推葛年道:“好端端的,捉弄他作甚。没得叫他臊得慌。”葛年笑道:“胡说。他自家呆头蠢脑的,怎么就好怪我。”又朝王方平道:“既是你开了口。我若不应,也忒矫情。别的也罢了,我是认得个猴头,自家内丹叫人夺了,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好一阵子没睁过眼了。不知你可有这生气续命的丹丸,若有,就送我一坛子,若没有,那也就罢了。”
王方平听得这话,却是忙忙点头,含笑道:“姐姐可是问对了人。若是旁门别宗,遇得这等事体,断然有些棘手。偏是我这里,正有一丸丹药,唤作七返灵砂。服用此丹,能叫人形神虚白,调合至真。所需药石也容易,出得这里,寻药烧火,炼化成丹,不过十来日光景,姐姐但请放心。”葛年见他一说到丹汞,便摇头晃脑的有些得意,心下好笑,抬头瞧向冰砚,却见她长眉挑着,端坐在鹿角上,两个眼睛瞧着前头,适才言语,仿佛充耳未闻;当下抿嘴一笑,侧头瞧见惊蛰,朝她一指,同朝王方平努嘴道:“打一见面,这丫头便这般浑浑噩噩的睡着。也不知何时能醒。你也瞧瞧,可有什么好药,能与她一丸,叫她早些清醒?”
王方平见是惊蛰,却是连连摇头——“这个没有。这姑娘脸面有光,瞧着像是已经服了什么仙丹灵药,正等药力发散。若再乱用药,只怕反倒误事。”飞廉从旁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却也含笑唤道:“王道真,我姐妹两个,也讨剂好药吃。”王方平回头瞧她两眼,道:“我替葛道长炼丹时,多炼几丸便是。”飞廉嘀咕道:“也是那七返灵砂么?难道你这仙丹包治百病?望闻问切,你可就望了一望哩!”王方平瓮声瓮气道:“放心,管保好用。”
言语时,前方那虚无之中,却见现出一片厚厚的黑云来。就这么一望,那黑云上不知有几千仭,厚也不知有几千里,真个是高不可及,深不可测。云端之中,悬着支了一块巨石出来,刺在虚垠之中,仿佛浮在海中的孤岛。见这巨石,王方平登时欢喜起来,笑道:“便是这里。”葛年抬眼瞧去,那巨石边上站着十来只人高的黑鸦。见着有人靠近,也不惊动,只瞪着个赤红的眼睛,时不时仰起头来“呱”然一声叫唤。
飞将近前,却见那巨石之上尚有一条青石板路,蜿蜒而起,蔓延至那黑云深处。黑鹿落地,踏足其上,那石板被踩着“嘚嘚”作声。这黑云之中湿气颇重,一干人等行于其中,除却冰砚,个个衣衫湿透,荀烟竹一头长发原本光滑可鉴,飘逸如绸,而今湿漉漉的,一股股的贴在鹿背上,瞧着倒像一捆散了拴的麻绳。葛年满脸是水,捋了两把,朝王方平诧然道:“这是个什么鬼地方?怎么就这等烦恼。”王方平忙忙笑答道:“这里是玉虚门的一处旧址,唤作‘金格玉阙’。旧年天灾,明灯深渊断裂,这金格玉阙跌入虚空,迷失多年,寻常人等也访不到这里。若不是机缘巧合,只怕我也寻不出它来。”
言语下,行入这黑云深处,这石板小路两侧,皆是数丈高的黑色巉岩。那巉岩间生满青翠欲滴的铁线蕨,密密匝匝,葱郁一片。巉岩顶上,生着数丈高的古木,或桫椤,或苏铁,青青苍苍的,蔚然成林。这地方草木虽众,然则无风,一路行来,却也静谧异常。只至于一处,那巉岩后头“窸窸窣窣”的,却是响个不住。
葛年跳下鹿角,却见那巉岩后的草叶东摇西晃,瞧着倒像藏了一窝兔子,心下疑惑,伸手一撩,孰知草叶拨开,底下却猛地窜出一只蜈蚣来。这蜈蚣身形巨大,长将近丈,长身黝黑,脑袋鲜红,两排长足金黄灿烂,猛然一瞧,倒像拱出一头披挂在身的野猪。这蜈蚣见得葛年,蛇也似的扬将起来,大口一张,望着葛年便是一口。
王方平从旁瞧着,下意识的一声惊呼,孰知葛年却跟没事人一般,既不躲闪,也不抵挡,不过望着那蜈蚣“呼哧”一声,吹出一口热气。那蜈蚣吃这热气一喷,登时跟吃了一锤子似的,“嘭”然一响,即便摔个倒仰;翻身倒地,其长足左右开弓,一通乱蹬,一阵乱划,不过须臾,便自呜呼殒命。飞廉探头一瞧,见那蜈蚣脑袋稀烂,好似落在滚水中煮了十来日一般,破皮下满是绿幽幽的烂肉溶液,啐得一口,笑骂道:“好家伙!咱们可要离这婆娘远些,冷不防放个屁来,怕不就把命送她了。”
葛年哪里搭理她,飞至前头,同王方平并肩而行。王方平见她上来,心下疑惑,侧头道:“你放心。这里除却虫豸鸟兽略大些,并无精怪。”葛年哂然一笑,道:“便有精怪,也不打紧。只是我奇怪,这金格玉阙悬在此处,四下里空空落落,并不见有神州土地。却是如何回去?”王方平忙道:“这玉阙原是坍陷来的。中间有个陷空处。能到明灯深渊。”
言语时,却又偷偷瞄看冰砚一眼,朝葛年低声问道:“姐姐,只是我也疑惑。我爹何等人物,旁人都只有躲着他的。如何她倒要蹚这一趟浑水?”葛年瞄他两眼,没好气道:“我如何知道。想来是你生得俊。她瞧着欢喜,要招你上门给她爹作女婿。”王方平“啊”得一声,压低声气道:“她还有姐妹啊?也生得这副模样?”葛年瞪他一眼,啐道:“想得美!她是久了没吃食,想着你皮光柔滑,被你爹就这么一巴掌拍扁了可惜。先捡回来,养两日,等出了这里,扒拉干净,便要开锅把你炖了开荤!”王方平“哎唷”一声,低声道:“姐姐好没意思。认真访你,倒来唬我。”
言语时,却突听背后“啊”然一声大叫,讶然回头,却见那昏聩半日的徐甲坐了起来。徐甲昏昧久了,不知事端,坐将起来,两手摸得摸身下的鹿背,抬眼瞧了瞧身周的人众,又诧异,又疑惑,脑袋转了一圈,猛然瞧见冰砚,登时破口大骂:“臭婆娘!”喝骂出口,尹喜忙不迭一把按住,道:“乱喊甚么!是她救了你性命!”便将中间事项,三言两语同他撇清。徐甲听得分明,瞧向荀烟竹,见他倒在鹿背,两眼紧闭,身周环着三个魂魄,也不知能活不活,登时嘿嘿一笑,骂道:“这蟊贼!装丑弄鬼的!活该他背晦!”又朝冰砚冷笑道:“想来你也没这等好心,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留我下来,却是打的什么算盘?”
他这言语,听着全无半分感激之情,葛年听在耳中,未免心生不忿。孰知冰砚听得,一没着恼,二没发怒,嘴角一抿,不过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我乘舟行水,若见着失足的,人也好,蝼蚁也罢,都是要救的。”徐甲脸色一沉,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冰砚回转头来,瞄他两眼,慢悠悠道:“到底一条性命,救得了便救了,也没个别的意思。”徐甲冷哼一声,啐得一口,恶声恶气道:“人不行无恶之念,恩不施无惠之物。你这妮子,装什么救苦天尊?我瞧你这架势,这神色,那是眼熟得紧,你到底是谁?”
冰砚听得这一问,微微一笑,却是将脸一抹,变作往昔丑姑那形容,含笑道:“这可就认得了。”徐甲见了,不过冷然一哂,啐道:“先时便疑惑,果然是你!”尹喜乍然一见,却是吃得一吓,骇然道:“原来是你!”冰砚变回本貌,点头道:“果然是我。”王方平从旁瞧见,又骇异,又疑惑,低声悄然问葛年:“姐姐,难道她那脸面,也是假的?那皮相之下,真容就这等丑么?”葛年瞪他一眼,唾道:“她妍媸美丑,同你甚么相干?”
正言语,那旁边“嘤”然一声,惊蛰却是突地坐将起来。冰砚乍然见得,登时起身,堪堪落在那鹿背上,惊蛰便扑将过来,一头扎在冰砚怀里,“呜哇”一声,即便放声大哭。冰砚被她哭得鼻酸,在她肩头轻拍,温言低声道:“傻丫头。都好了,还哭甚么。”惊蛰哪里肯松手,一行哭,一行嗡嗡呜呜道:“我不管。师父,我可活着见着你了!”葛年见冰砚眼眶通红,却是突地想起苏眷,想起少君,一时怅惘,却也跟着有些伤心。
赵王畏畏葸葸的摸过来,蹲在鹿角下,一边挠手,一边唤道:“师姐,你把师叔都惹哭了哩!”惊蛰听得他声气,抹眼抹泪的站直了,瞧着冰砚,又伤心道:“师父,我跟师姐走散了。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冰砚想着临潼,却是当真有些放不下。默然立着,一时也作声不得。正惆怅,却听惊蛰一声惊呼,猛然放出剑来,望着徐甲尹喜一指,厉声骂道:“真个不是冤家不聚头!你这两个混账,竟也有今日!”
第六十二节 炼心
尹喜听得呵斥,却是咧嘴一笑,侧头朝徐甲笑道:“我只道老天开眼,教咱们绝处逢生。孰知才出虎口,又入龙潭。这救命之人,却是旧日宿仇。”徐甲听得这言语,也不答话,微微欠身,伸直脖子,朝冰砚闷声闷气道:“风水轮流转,如今到你家。若要寻仇,只管下手。”
惊蛰见他这形容,却是冷哼一声,回头朝冰砚道:“师父,咱们门宗之中,可有不准杀生这一条?”冰砚微微一笑,摇头道:“那倒没有。”惊蛰立时跳将起来,抡起长剑,咬牙道:“既这么着,师父,你掉过头去别看。这两个毛汉子,又狠辣,又歹毒,害得我姐妹好苦。且让我将这两个毛汉子心剜出来,瞧瞧到底有多黑!”
咬牙切齿时,却见冰砚一动不动,两个眼睛只管瞧着自己,那眼中蒙着一层水雾,瞧来满是怜惜,满是心痛。惊蛰被她这一望,握剑的手不觉便松了。冰砚轻叹道:“傻丫头。你两个为着我,不知受了多少罪。”惊蛰低头道:“我倒罢了。想着师姐,这口气却咽不下去!”言语及此,又抬手朝徐甲尹喜一指,恨声道:“师父。我从小便在地下过活,成日里同鬼打交道。见过的鬼也多,却没一个像他两个那般狠,那般坏的。若就这么放了,岂不是害人么?”
冰砚听得,轻声道:“那依得你,要怎么着?”惊蛰听得这一问,却是一怔,侧身瞧了他两个一阵,一步一步的挪过来,将个长剑架在徐甲脖子上,直愣愣的瞧着,一不作声,二不动作。长剑冰冷,锋镝砭骨,徐甲同惊蛰四目相望,直是一动不敢动。尹喜从旁瞧着,一颗心打鼓一般,“咚咚”乱响,满心想说道两句,喉头却跟滚了糨糊一般,总开不得口。正心惊肉跳,冷不防徐甲猛地将个颈项一抬,竟是厉声骂将起来——“臭丫头!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他娘的给你大爷一个痛快!这等拖拖拉拉,你大爷吓也吓死了!”
惊蛰听得喝骂,却是吓得一跳,下意识的将手一缩,直是连退数步。徐甲见她让开,恐她一时恼怒行凶,颈子一缩,脸红红的,却又不敢则声。惊蛰同他瞪得一时,将个长剑一收,朝徐甲啐得一口,慢吞吞的走回冰砚身侧,叹息一声,拉住冰砚,一边将她两手摇来摇去,一边又忍不住落泪。冰砚轻声道:“傻丫头。哭甚么。师父知道你受了委屈。这么着,咱们将他两个带回峨眉,请世尊来发落。你看可好?”
惊蛰听得这话,却是跺脚道:“不好。师姐常说,世尊是个老好人。若交给他,左不过就这么关着,一不会打,二不会骂,还要好茶好饭的供养,好汤好水的伺候,他两个才快活哩!”冰砚听得这话,却是“噗嗤”一笑,在她脑门一戳,道:“我不信。你师姐多大胆儿,就敢编排她祖师爷了!罢了,我问你,你想怎么发落他两个?”
惊蛰未及应答,那尹喜却就抢在前头,急道:“咱们是你从旁人手下捡回来的。并不是临阵对敌擒过来的。发落二字,却是从何谈起?如今咱们一个病,一个伤,迫不得已同行,不过权宜之计,出了这里,远离险境,自然就要道别。过往种种,咱们有不是,你们难道就没个不是?有了今日之恩,孰是孰非,难不成咱们还好意思计较?不过就此撩开手就罢了。怎么就好说起这等话了?”
飞廉从旁听得,却是哈哈一笑,摸着脸颊,两个眼珠子一个瞧向左,一个瞧向右,不知望着谁来,高声道:“这有甚么作难的。发落甚么,我也饿了好几日了。这两个人伢子,莫若送我打个牙祭。也算他两个一场功德。”重明哂笑道:“那个小白脸也罢了。这边这个皮粗肉厚,满脸是毛,你也咬得下口?”飞廉嘻嘻一笑,口角直是涎水长流——“你是吃精细膳食的。怎么知道生吞活剥的滋味。那个瞧着不堪,其实皮紧肉弹,嚼着那才滋味哩。”
她两个言语,冰砚哪里搭理,抽出手来,在惊蛰肩头轻轻一拍,道:“若是从前,何消你言语,我早便先下手了。只是这些个时日,我也算经历了,心里也明白了些个。人生在世,谁能称意?风吹面,雨打身,哪里不受些个委屈。何况他两个虽个罪愆深重,然被困在轩辕坟几百年,生不能生,死不能死,也算赎了。且他两个被锁是因咱们而起,那解锁却也是因咱们而起。认真论起来,也不知是他欠了咱们,还是咱们欠了他。”
葛年从旁瞧了一时,听了一阵,颇是欷歔,正想言语两句,不防王方平“嗐”然一声,却是扯着涂玉山行将过来,望着冰砚没头没脑道:“文鼎真人,你这举措不当哩!”冰砚莫名其妙,惑然道:“这从何说起?”王方平笑道:“不是我好为人师。所谓学道如学医,要常怀济世之心。医者治病,道真炼心。若他两个当真是恶人,危害一时,你将他两个点化了,劝善行德,岂不胜过放虎归山?”
冰砚听得这话,却是哑然失笑,摇头道:“我算哪门子的道真,就敢劝人行善了。”王方平笑道:“稚子无邪,正可以为耄耋之师。”言语下,又回身朝徐甲尹喜伸手一指——“他两个坏不坏,恶不恶,我也不好妄议,只是他两个一身戾气,满脸怨憎,却也正为自身受苦。哪里如你那般,瞧破了是一身轻松,看穿了是满心欢喜。若你肯修行,将他两个教化了,点拨了,岂不也是救他两个于水火么?”
冰砚听得这一席话,却是莞尔一笑,道:“你不必说了。我便有心,却也没这等本领。”王方平“嗐”然一声,将腿一拍,问到冰砚脸上——“当初你救他两个作甚?”冰砚听得这一问,抬眼又见他几乎凑到脸上来,往昔那推脱却有些借不过,怔了一时,闷声道:“那也是瞧着一位故人。”王方平本以为她要讲些个扶危济困的泛泛之论,不想却是因着什么故旧,备着的腹稿一概用不着,事出意外,却也怔得一怔。呆得一呆,又问道:“什么故人?”
冰砚轻声一叹,却道:“管是什么故人,同你什么相干?”王方平嘿嘿一笑,拍手道:“你这妮子,扭扭捏捏的,总不利索。也罢了,什么故人不故人,咱们先不管。我只问你,你那故人,是想着他两个变好,还是想着他两个受苦?还是想着他两个受罪?”冰砚吃这一问,却是有些伤怀,瞧着眼前这王方平,思绪箭也似的来去,却是想起了旧时的王方平;一时恍惚,肩头那披风却是渐渐生出了一抹蓝色。
王方平见她衣衫变色,却也吃不准她心思,正猜着,却见冰砚缓缓道:“他底是如何想的。我是问不着了。旁人言语,也就罢了。既然是你开了口,想来那便是他两个命数。我且问你,若有两个兄弟,从小跟着个兄长,同其相亲,与其相近,不曾想长大成人,因些个嫌隙,反倒恨不得生啖其肉,夜寝其皮。只是造化弄人,这两个兄弟时乖运蹇,却是落在了那兄长手上。若你是这兄长,却要怎生处置他两个?”
王方平听得这话,却是舌头一吐,笑道:“你这故人,当真有些可怜。”冰砚嘴角一抿,瞧着他那眼睛,一声不言语。王方平被她瞧得有些发毛,讪笑一声,侧头瞧了瞧徐甲、尹喜,歪头略想一想,拍手道:“若是我,倒真个难讲。若遇着不痛快,只怕拿下时便一手一个捏死了。若一时恻隐,念着旧日情分,只怕下不去手。”冰砚轻声道:“恻隐时,就这么放他两个去了么?”王方平嘴角一撇,嘀咕道:“这却不能。都要吃我的肉,枕我的皮哩!怎么就好放了!既然是自家兄弟,杀了下不去手;那便每日里身边拴着,早晚点拨教化。早起念一遍《太上感应篇》,临睡读一遍《文昌帝君阴骘文》,多念多读,多读多念,好不好,可就都好了。”
徐甲听得这话,却是将脸挣了通红,破口直骂:“你这遭瘟的蠢蠹!生生世世都要害我!”只是喝骂再三,那王方平哪里搭理他来,倒是冰砚调转头来,瞧向徐甲,迟疑道:“这法子未免也太老实。他若不受教,我岂不是要带着他两个一辈子。这还了得。”那王方平吃了徐甲几回骂,都觉着莫名其妙,早便冤了一肚皮气,见冰砚似乎好说动,哪里还客气,笑吟吟道:“是你问我哩!换做我,我便这么行事。”
徐甲从旁听着,直是骂不绝口,只是喝骂之下,却见冰砚当真满摇摇的踱步过来,两个眼睛雪亮,将他两个上下不住打量。徐甲被她瞧得心头发凉,下意识的一个哆嗦,颤声道:“你要做什么?”尹喜战战兢兢,尖声尖气道:“我两个的命数,凭什么就依着他一句话?”
只是冰砚近身,脸面肃然,却哪里听他两个啰嗦;手一晃,就便放出两根尺许来长的针来。那长针纤细异常,好似发丝蛛网;针身之上缠满赤红焰火,那焰火也怪,不似烛光柴火一般闪烁无常,细看去各各成形,却是凝成一个一个的蝇头小字。这火焰小字布满针身,略见晃动,便好似帐幔一般左右摇晃。尹喜见这长针,不知是何来历,直是唬得脸面发青,徐甲将个脖子梗着,伸得老长,厉声骂道:“臭丫头!横竖一条命,弄这些过场作甚……”
话音未落,却见冰砚两手一扬,但就倏欻一下,那火焰针便从二人心口一穿而入。按说这针长有三尺,定要刺个对穿,孰知一针下来,却不见穿透。尹喜被她这架势唬了一跳,见那长针掼下,脑袋登时“嗡”然一响,便觉血冲上脑;孰知一针下来,不过觉得胸口微微一麻,竟全无半分苦楚;惑然低头,那胸口不过红着个血点。正自诧异,胸口却突地一紧,一颗心竟无端端的狂跳起来。只这一时,便觉通身发热,脸面发烫,心中没来由的又慌乱,又害怕。正没个主意,却猛听徐甲尖声骂道:“臭丫头!你弄的什么鬼?”
喝骂时,却见冰砚抽身站起,两手端在身前,慢条斯理的念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这经文,却是道家的《太上感应篇》,她念一句,尹喜便觉心头轻一层,定一层。正觉好些,却见徐甲挣扎着坐起,捂住胸口,直朝着冰砚破口大骂。冰砚听在耳中,嘴角一抿,却也未恼,不过是“哎呀”一声,将脸一捧,颇是歉疚道:“糟糕!这经文我却背不全哩!你两个博古通今的,自家念罢。”她这经文一停,他两个便又觉心头烦乱莫甚,张皇难堪,那里还等得,立时自家也默念起来。
尹喜也罢了,那徐甲素来不喜读书,莫提这《太上感应篇》,便是《老子》也未必翻遍了,凭着记忆,跟着冰砚所言自家默念,只是先时还好,这几句翻来覆去念久了,便又渐渐没甚用,烦躁中抬眼瞧去,却见尹喜神色渐见平复,忍得焦灼,咬牙问他:“果然有效?”尹喜点头道:“通念一遍,便觉好些。”徐甲挫牙咬舌的道:“我记不全,你与我念一念。”
尹喜见他这形容,却是忍不住“噗嗤”一笑,徐甲又气又急,眼内出火,强忍着,压低声气,咬牙切齿道:“还不念!”尹喜见他恼了,一行笑,一行同他诵念,听得这经文,徐甲果觉得心头松些,略觉宽泛,立时将个颈项一抬,两眼瞪得溜圆,朝冰砚厉声喝道:“臭丫头!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算什么名门正宗?先时可是你自家说的,救得了便救了,也没个别的意思。如今在我胸口刺这么一针,可又怎么说?”孰知冰砚听得斥骂,眼皮也不带抬的,跷脚坐上鹿角,这才含笑应他——“这倒不假。只是我也有一句话问你。‘风水轮流转,如今到你家,若要寻仇,只管下手?’,却是谁说的?你这汉子,昂然七尺,才刚说得闹热,这会子便就失悔,却是臊不臊,羞不羞?”
徐甲被这一问,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呸”得一声,抬起头来,却是“死丫头!臭婆娘!”的满口乱骂。这冰砚向来也豁达,挨骂多了也不曾见她着恼,孰知这会子听了,却是将头一转,朝徐甲慢悠悠道:“你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到底我是受了王方平的托付,这名也正,言也顺。你怨也好,恨也好,横竖这炼心针我已经下了。你两个便不算我门下的学生,到底也在我手下受教。便不唤一声师父,也该叫一声老师。往时往日,你们是外人,凭着怎么撒野,我也不计较。只是今日起,那便规矩便是规矩,礼数便是礼数。若说错了话,若做错了事,好言不听,好劝不行,那我就只有一个字了。”
尹喜脸色铁青,却也尖声尖气的问道:“哪一个字?”冰砚将身一探,将脸一板,却是正色道:“非义而动,打!背理而行,打!以恶为能,打!忍作残害,打!慢其先生,打!受恩不感,打!”徐甲从旁听得,却是气得发昏,不等她语尽,将头一仰,却是哈哈大笑,一行笑,一行骂道:“臭婆娘……”孰知三字出口,却见冰砚将手一探,其手腕“嗖”然一声,即便伸出数丈,白生生的一个巴掌,“啪”然一声,便就火辣辣的扇在了脸庞。他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吃得这等恶气,便是有伤,也要挣扎着跳起,孰知挣了两下,人没起来,冰砚那巴掌却来了;哪里同他客气,但听“噼里啪啦”一通响,真个是一顿好抽。她这下手也不重,然一声比一声清脆,一声比一声响亮。尹喜瞧着,却是下意识的将脸一捂,尖声叫道:“士可杀不可辱!”
不曾想一言毕,冰砚却果然收手,那手腕“嗖”然一响,倏尔之间便又缩将回去。不知是因为挨了打还是因为怄了气,那徐甲一张脸涨得通红;其两个眼睛瞪得溜圆,却又一声不言语,也不知是被打得懵了还是被打得怕了。正没个开交,却见冰砚将个巴掌吹了吹,拍了拍,这才微微侧头,朝着徐甲抿嘴一笑——“若是想寻死,咬舌头倒快,你不妨试试。”徐甲听得这话,通红一张脸又变得铁青,只是上牙咬下牙,下牙咬上牙,叮叮作响,铛铛作响,却是哪里肯自尽。
第六十三节 风洞
王方平从旁觑得分明,却是抿嘴笑个不住。飞廉从旁瞧着无趣,便就催他前行。这石板路在乱石中蜿蜒而进,行得远了,便渐渐宽敞起来。道路两旁,间或便有白石神像。因是年成长久,那石像或在草窠之中,或半倒在乱石之中,一个个面目都已模糊,身上的披挂也已风化,委实认不出是何方神圣。
行至于远,石板路尽,却是到得一个所在。葛年行在前头,放眼看去,直是唬得心惊肉跳。其身前所在,却是一个“四分五裂”的宫阙。那宫阙高墙未倒,层楼未塌,砖红瓦青,原还完备;只是那宫阙所处之界,却好似跌碎的镜子一般,裂作了无数的碎片。碎片之间,皆是黑黝黝的虚空,彼此或隔着数丈,或间着数十丈。
这一众碎片中间,又有个“呜呜”生风的黑洞,深不见底。黑洞周遭的虚空不住的滚出洪流般的白气,澎湃翻涌,朝那黑洞滚落而去。葛年但就一望,便觉头发发麻。侧头朝王方平道:“这也是人去得的么?”王方平道:“怎么就去不得。”又回头朝冰砚笑道:“世人见这行景,皆被唬住了。其实这黑风之洞,却是个来去穿行的好地头。”
言语下,便催涂玉山朝足下那虚空断裂迈腿。涂玉山凭着他催,却不抬脚,只管瞧着葛年,也不作声。葛年慢悠悠道:“怎么,不是胆大包天么?这会子怎么就怕了?”涂玉山瞪她一眼,啐道:“你孓然一身,无亲无故,了无牵挂,早死晚死无妨碍,自然不怕。我可还有许多故旧相好哩!怎么就好随便丧命!你可别叫我稀里糊涂就葬送了!”葛年听得这话,噗嗤一笑,笑声未落,抬腿便是一脚。
涂玉山吃她一踢,一个踉跄,一头便扑将过去。只是说来也奇,瞧着他分明一头扑进那虚空,身形落下,其人却扑在了前方数丈远的一块碎裂之界中。两足落地,涂玉山却有些稳不住脚,跌跌撞撞冲出数丈,这才站稳身。恼怒之下,忿忿之中,回转头来,却见葛年等人接二连三的从身后那虚无之中平白走将出来。葛年见他吹胡子瞪眼的,却是嘻嘻一笑,道:“不准说话。若说一个字,我就割了你舌头。”涂玉山见她这神色,却是有些信不及。饶是如此,却也当真不敢开口。悻悻然转身,顺了王方平指点前行。
众人如今所在,却是那宫阙大门。这门前立着一对赑屃,各各驮得一块石碑。左边这碑上刻着一行古篆,书的是“谁云幽鉴难,得之方寸间。”右边那赑屃运道背晦,正在这地界的碎裂边缘,龙头龟身在此处,石碑龟尾却在十来丈外的地界中。凭目望去,那龟尾也罢了,到底还在那地界的地面上,这石碑却有身无根,半截悬在空中,瞧着未免有些诡诞。且那地界离得虽不远,整个地界却是倾斜的。就这么一眼望过去,那石碑歪着,碑上的文字却一个也瞧不见。
葛年歪着头瞧了又瞧,总没见着,王方平见她这行止,却是扭着涂玉山侧走数步,行至于那断碑之前,将头一探——其身犹在,其头却凭空亡去。众人正觉惊怖,却陡听十来丈外传来王方平的声气——“世纲自扰竞,是非岂能营。”循声望去,却见王方平那脑袋孤零零的悬在十来丈外那地界的碑文前方,无颈无项的,正歪着瞧那碑文。
一干人等兀自惊异,王方平却又已然扯着涂玉山前行。玉山行走,他那脑袋便也平白回来,好端端的长在其颈项上,也没见少个眼睛缺个耳朵。那宫阙门后,便是一条长街。这长街路面还好,两边的地界却是碎得厉害,不过剩些丈余高的柱子、石墙,再往上便是或大或小的碎片地界。那碎片浮在长街两侧的空中,内中或有房屋,或有墙垣,也都还是这宫阙的残破。行得远了,至于这长街将尽处,那悬空的碎片中,便渐见有些别样。有一等内中是空的,白生生一片,又无地界,又无物什,空空如也,瞧着像是黑水中浮着的一块巨冰;有一等内中也有草木,也有山石,然其面貌,却分明不是这玉虚地界。
葛年瞧着诧异,比及相问,王方平便点头道——“你倒细致,瞧得分明。这里浮空所见的,并非只是玉虚门的旧址。明灯深渊横亘玉虚、通天地界。当年深渊断裂,两边都有波及。只是玉虚门运气差些,那金格玉阙整个都碎了。咱们不过零零星星沉陷了些许。”言语时,便抬手朝高空中指点——“这一块是洞波滨玉华宫的步玄台。那一块是轩辕坟土德殿的应龙井……”
正言语,却突听那应龙井地界上“泠”然一声剑鸣。冰砚等骇然抬头,却见那碎片地界中华光闪烁,却是划出一柄短剑来。那短剑自地界一端倏欻而至另一端,一闪而过,倏忽而灭。葛年修为上乘,眼力甚佳,然就这么一瞧,那短剑什么形容却都没瞧出个所以然,惑然之中,却听惊蛰惊呼道:“师父!是咱们的剑!”
葛年听得这一声,便侧头瞧向冰砚;哪知放眼瞧来,却见她两眼怔怔瞧着那碎片地界,直是一脸惊诧。疑惑时,却见冰砚摇头道:“不对,这不是咱们的剑。”惊蛰“啊”得一声,愕然道:“那剑同我的灭魂有感应哩!”冰砚两眉一皱,依旧摇头道:“不对。这不是咱们的剑。适才你可瞧仔细了那剑的形容?”惊蛰点头道:“瞧见了。那不是短剑,是一柄断剑。那剑没有锋镝。”冰砚点头道:“这便是了。我在山中这么些年,慢说见着,便是听也没听过谁的仙剑只有半截的。只是也奇怪,不单是你的灭魂,便是我的纯钧、承影,一般也同那半截剑有些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