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少年修真系列之《万世神兵》

  @易安28 2019-04-23 22:51:30
  -----------------------------
  提前预告。
  
  新小说暂定名称《辉煌》
  9大人类王国,9大精灵帝国,5大羽族王朝等等。8位主角。前期准备过半,已经正式动笔,已经完稿2章,约25万字。等到写完前5章,就会跟大家见面了。
  昨天半夜旧疾复发,卧床休息一天了。今天更不成了。
  第一百三十一节 古魔


  胡不与听得这话,登时勃然大怒,立起眼睛,扭头四望,一边扫视,一边破口大骂:“好个猖狂妖孽!竟敢作死扰我先祖之灵!叫他等九泉之下不得安生!”然斥骂之下,周遭鸦雀无声,并不见个别样响动。
  那幽魂见他那行止,却是喟然一叹,缓缓道:“我的儿!这许久未曾相见!它便可憎可恨,咱们父子见面,也抵得过了。”胡不与听得这言语,眉头紧皱,将个兵刃杵在地上,一声儿不言语。那幽魂见他这形容,约摸猜着几分,迟疑一时,轻声低语道:“我省得,你有顾虑。便有话,也不肯言语。”
  说辞时,却就同活人一般,轻俯低就,在那池子边上捡块地方坐了。但坐下时,也同活人一般,信手在衣衫袖口掸一掸尘灰。待坐定了,却就低下头,瞧着身前巴掌大一块地方,慢慢道:“好孩儿。你在这里守了这么些年。真是苦了你。”胡不与退后两步,将少君从背上放下,拖过何不为并在一处,并不同他答话。
  那幽魂也不见怪,自顾自道:“咱们祖上在此建庙,你可知是为了什么?”胡不与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依旧一言不发。那幽魂怅然一叹,缓缓道:“这么些年,我知你过得艰辛。我在幽冥之下,因这古物之故,于尘世之事,虽个听闻有限,得之不多,倒也并非一无所知。”
  见胡不与没吱声的情景,微微苦笑,又道:“我在底下,些许时候昏昧,如痴如呆,不知人事;些许时候迷糊,眼中所见,如在生时,只在那虚幻之中悲喜;也有些许时候清醒,如当下一般,知晓自家是幽冥亡魂,空空落落的,无可诉之地,无可见之人,上不见生灵,下不见幽魂,孤旷之中,唯独有我,莽荒之内,别无所有,真个是万般孤寂,无穷萧索,有时候还盼着不如糊涂。”
  他说道些许,便有些伤心之状,虽个是亡魂,那眼中依稀也见泪光,叫人瞧着也怳惚,也伤感。他自言自语一时,陡然见着胡不与那眼色——既悲悯,又悲凉,却就又低下头去,在胸口略抚上一抚,收拾形状,拾掇心绪,平复一阵,话锋一转,却就又道:“从前我也同你一般,只当此地是我家风水宝地,乃是承天应命之所。比及去了,这才晓得。这是旬他罗的古物封印之地。咱们家的祖庙,便是这古物的封印之台。”
  听闻至此,胡不与突地发话道:“为着个阴蚀魔,要弄出这等阵仗?还要咱们世代守着?”那幽魂听他一说,却是嘿嘿一笑,缓缓道:“天圆十二纲,地方十二纪。天纲运关,三百六十轮为一週;地纪推机,三百三十轮为一度。天运三千六百週为阳勃,地转三千三百度为阴蚀。天气极于太阴,地气穷于太阳。故阳激则勃,阴否则蚀,阴阳勃蚀,天地气反。这才生出了阴蚀与阳勃这么两个古物。咱们能有多大能耐,就敢轻视它了?”
  “那这封印里头,除了这阴蚀魔,难道还有个阳勃魔么?”胡不与四蹄收紧,下意识的将掌中那长刺紧握了几分,“既然咱们家庙是封印台,祖上自然有封印之法,如何不见传下来?”
  “猜得不错。咱们这庙里,果然还有个阳勃化物。”那幽魂嘴角微抿,微微颔首,“只是他两个不喜欢阴蚀阳勃这名号,那阴蚀有号,唤作地纪真仙,阳勃有名,唤作天纲正神。你敬重它两个也好,不敬也罢,从此以往,再莫用尘世之人的诋毁之名唤它了。”
  “只是你虽个聪明,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幽魂突地坐直了身子,“这地纪、天纲,并不是咱们庙中封印的古物。”胡不与听得这一番话,却是有些诧异,讶然道:“这祖庙里头,还有什么古魔?”
  听得“古魔”两个字,那幽魂的神色却是有些不自在,一个亡魂,竟也咳嗽了两声,默然一晌,才缓缓道:“昔两仪未分之时,无光无象,无音无声,无宗无祖,幽幽冥冥。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弥纶无外,湛湛空成。于幽原之中而生一气。化生之后九十九万亿九十九万岁,这才生得一物。此物无光无象,无形无名,无色无绪,无音无声。再得九十九万亿九十九万岁,此物导运御世,开辟玄通,却就化作了两个混世之物。也有号,一个唤作混洞,一个唤作恍莽。他两个不始不终,永存绵绵。”
  “那天纲正神,地纪真仙,却是他两个的手下行走。为他两个效力。”那幽魂款款起身,脸色却就有些异样,“混洞恍莽,自无而生,以无状无序为法,以无名无质为真,以不无不有为正,以非色非空为道。自循其是,以此律令亿万之世。”
  “听这一说,这两个古魔,那也不是什么邪魔祟物。怎么倒被封印起来了?”胡不与眉头紧皱,一脸疑惑,“咱们庙中有碑,写着因洞而立无,因无而生有,因有而立空。空无之化,虚生自然。与他相差无几哩。”
  那幽魂听得胡不与这话,却是打个寒噤,默然片刻,缓缓道:“咱们道法自然,清静无为而治。他两个却不是如此。他两个化生窅远,原同咱们旬他罗差着无亿之地。孰知一日,中土世界巨变,引得咱们这里天裂成痕。旬他罗的残破将他两个从虚无之中引了过来。彼时旬他罗中,尚有无形天尊眷顾。天尊以无上之法,将这裂纹封印,这才断绝了他两个来此的路径。咱们先祖奉天承命,在此筑庙,便是守着这隔绝之印。”
  “只可惜人心千秋犹可效古,山川不能万世永固。天尊弃世,封印渐破,旬他罗山塌地陷,天倾海啸,一时间群魔滋生,妖孽横行,这朗朗乾坤,便就成了魔窟妖穴。”那幽魂一行说,一行轻抚颌下长髯,两眼窅然,似乎可叹,仿佛可惜,“先圣白泽,为着救族人于水火,脱生灵于苦海,铤而走险,从天之裂缝中开辟虚空,设门置户,希冀开一个旬他罗与中土神州的往来之道。不曾想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中了白矖腾蛇的算计,肉身断裂,一截卡在了巨野台,一截卡在了麒麟墟,却把魂魄托去了中土。”
  “因了他这败亡,天之裂痕中生出许多破碎虚空,这破碎虚空之地,便成了天纲地纪通神之所。那地纪凭藉此地,将那心念气性从虚空中传将过来,咱们太玄都的子弟,有一等灵通高的,却就从中受益,习得了地纪神通,灭了本心,断了本性。与那地纪作了胡神。”这幽魂言语及此,却就又慢慢低下头去,“胡神,乃是天纲地纪座下行走的称谓。他们从了地纪的道法,刮骨去肉,炼成了无有之躯,其身介乎有无之间,似虚而实,其原有之躯,不过只剩下了一张皮。”
  “咱们旬他罗的子弟,成了胡神,以炼法成身作别,分作了胡臣与胡灵两派。这两派皆从地纪之门。一派有开山劈地之能,一派有翻江倒海之力。”言语及此,那幽魂脸面上却就现出了几分惧色,“才将说了半日。你也只同那地纪打了个照面,并不曾见着天纲。那天纲虽有心性耳报在这里,其真身却在无万远处。我从旁暗听,但知他所在处,唤作俱耶尼。其手下收着不计其数的胡神。且其门下,分作了胡连、胡缀、胡奔三宗。这三宗神通广大,更在胡臣胡灵之上。”
  “旬他罗风雨飘摇,早已危如累卵。倾覆败坏,怕不就是朝夕之事。”这幽魂讲了这许久,终于说出了正题,“慢说那恍莽混洞,便是这天纲地纪,也不是咱们可及万一的哩。天尊离世,仙法失传,神力湮灭不可复得。旬他罗便有万万之众,都是肉身凡胎,哪里能与天纲地纪斗力。一众胡神,便能将太玄都夷为平地。好孩子,这祖庙到底只是一片废墟几处空坟,守上万万年,却又有何益?这地纪虽与咱们见解不同,思虑有别,到底不是邪魔鬼祟。你莫与他缠斗。但有话,好生言语。同他结盟缔约,叫他开门送你回还才是正理。”
  “这地纪既如此神通广大,又收了咱们不计其数的子弟与他作那劳什子胡神。可还要同我结什么盟缔什么约?”胡不与微微一哂,“有甚么事他自家作不得。倒要我与他效力?”言语之时,却就两眼下死盯住那幽魂,陡然间换了声调语气——“你既劝我。就该实诚些。现出本相来与我说话。何苦作出这等形容?”
  那幽魂听得这话,微微一怔,其身体轻轻一晃,那通透虚无的身体陡然间起了变化——那虚无如烟霾一般的魂体,渐渐化作了通透水晶一般的身躯。这身躯通身皆有白光,只是光华浅淡柔和,并不刺眼。身躯化实,那形容样貌却并无变化。
  胡不与上下打量两眼,闷声道:“这便是你说的胡神之身么?”那幽魂将头一点,颔首道:“此身不死不灭,乍存乍亡,万世不改。你若愿意。我可以传你这炼法道门。”胡不与闷了一晌,缓缓道:“你不是地纪,你到底是谁?”那幽魂轻轻一叹,迟疑一阵,慢声低语道:“从前我确乎是你父亲。如今我也还用着旧时的姓名。别的胡神,也都还唤我胡可寻。”
  言说之时,他却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只是如今化身成神。断了诸般烦恼,没了诸般牵绊,我却也不知这身躯里装着的,还算不算是自己。”胡不与缓缓道:“魂魄如旧,心性还在,如何又不算自己?”胡可寻听得这话,嘴角一抿,似笑非笑道:“你哪里知道烦恼的好处。”
  慨叹之余,单手一招,那远处的无启人却就飘了起来,慢慢的浮在了胡不与身前——“这池子底下,乃是一个无从之地。那地方变化无定,流转无常。里头收着白泽的玉裹。你带着这无启人下去,把那玉裹带上来。”胡可寻一行说,一行朝胡不与慢慢的走过来,“玉裹得手。你若愿意留下,我传你地纪之法,叫你也得这千秋不灭的真神之身。若你不愿意,也不留你,我与你开一门户,你只管带着这玉裹远走高飞。庙外那追来的若干贱种,我与你杀个干净。管保你无后顾之忧。”
  胡不与听得这话,却是愣了一愣,迟疑道:“费尽心力,你不要那玉裹?”胡可寻摇头道:“那东西虽好。咱们却不稀罕。你只消将它带出那无从之地便可。”胡不与颤声道:“你们这等手段,也拿不出来,那地方难道凶险万分?”
  胡可寻默然一晌,缓缓道:“若说凶险,有人去了毫发无损。若说不凶险,有人去了形神俱灭。”胡不与心头咯噔一下,惑然道:“这怎么说?”胡可寻抬起头来,在那无启人脸上轻轻抚了一下——“那是个流光无定之所。里头散落着白泽不计其数的心魂碎片。那些个碎片得那地方灵气,借了玉裹神通,化出了不可胜计的虚妄之境,生出了不可胜数的无妄之相。胡神去了,都是有去无回,一个个无不魂消魄丧。凡人去了,入不了心魂碎片法眼的,或疯或狂,在那地方作了不生不灭的尸妖;入得了心魂碎片法眼的,却就在那地方长睡不起,一百年,两百年,慢慢成了枯骨骷髅,那魂魄却也依旧在那地方长眠不醒。”
  胡不与听他这一说,却是“啊”得一声,骇然道:“既如此,岂不是有来无回!你叫我去,岂不是送命与他么!那如何去得!”胡可寻嘴角微抿,缓缓道:“若是从前,想来无差。只是如今你有这无启人傍身。那就与前人两样了。”说话时,胡可寻伸手在那无启人脸颊一弹,那无启人“哎唷”一声,却就睁开了眼,胡可寻低下头来,瞧着这无启人的脸面,细看一阵,侧转头来,同胡不与道:“这许多年来,去了那么些人,独他带着人去了,还能带着人回来。只是他去则去了,却空手而回。那两个昆仑弟子不中用。你是我太玄都子弟,心性不同,这一去,自然有所作为,可期可待。”
  细说时,信手在那无启人胸前一抓一捞,却就拉出一缕青烟来。那青烟团在他掌心,轻软细密,也不消散。胡可寻将这青烟望胡不与手中一递,轻声道:“拿着这彀魂咒。这无启人便就事事听你吩咐。不必言语,自然心神相通。”
  第一百三十二节 碎片


  言语及此,胡可寻便就慢慢起身,退开数步,身子陷在那池子里,身形如墨入水,渐渐化开,将及化尽,朝胡不与抿嘴一笑——“我且在此,静候佳音。”他话音一落,整个人便就散得一干二净。那池子里头,池水“哐哐”作响,好似棉絮一般被翻卷起来,露出底下的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
  那洞窟深不见底,地下铺着各色潮润的鹅卵石。洞壁之上生着苍色苔藓,垂着些许蛛丝。瞧着好似寻常山崖暗滩中的洞穴。胡不与瞟得一眼,回过头来,瞟了一眼何不为与少君。何不为昏昏沉沉,并未醒转。少君见他这形色,猜着他心思,却是一声苦笑。
  胡不与略作沉吟,却就将掌中那彀魂咒轻轻一捋,那咒法立时沉入其掌心。咒法入身,那无启人登时两眼一睁,“咦”得一声,慢吞吞的站将起来,将个胡不与上下打量两眼,疑惑道:“咱们怎么还在这里?”胡不与默然片刻,将何不为提起来,搭在自家臀上,与少君并在一处,迟疑一时,才缓缓道:“依得你,咱们该在何处?”
  那无启人跺脚道:“这何消说,自然是去寻那玉裹。”胡不与瞧他两眼,犹豫一二,缓缓道:“你不是去过了,自然知道凶险。怎么还肯去?”那无启人听得这话,却是微微一怔,旋即莞尔一笑——“你也糊涂了。咱们才刚来此,亏着我家先圣指引,这才进来,那洞口才开。一时三刻不到,怎么倒说起胡话来了。”
  胡不与直愣愣的瞧向他,一字一顿道:“那两个昆仑弟子呢?”那无启人听得问询,两眉一皱,却是在胡不与肩头一推,笑道:“浑说甚么!甚么昆仑弟子!你救我脱困。咱们一路来此,何曾见过什么昆仑弟子!”言语下,却就指着那洞口催他——“那玉裹自然就里头。咱们有甚话,回头再议。先取了宝贝是正经。”
  胡不与暗叹一声,又问道:“想来是糊涂了。这会子却想不起你名字来。”那无启人噗嗤一笑,道:“真个成了呆头鹅了。咱们这一路来,同甘共苦,刀山火海一起闯荡,竟连我名字都忘记了。我姓白,名玉都,字惜君。”胡不与将他这名字嚼上两遍,好一时,喟然一叹,指着那洞口道:“走罢。咱们去寻那玉裹。”
  白玉都微微一笑,便就飘然而前,一行走,一行笑道:“古往至今,玉裹沉沦不知几何。终于要重见天日了。”胡不与跟在他后头,步入那洞口,那洞口远远瞧着黑漆漆一片,比及靠近,那洞中山壁之中,却见微微透出微光,洞穴里头竟还一眼瞧得分明。
  这洞穴窅深,茫茫不知其尽,一径下去,约摸走得有百来十丈,那洞壁上的石头见得是越来越薄,越来越少,地面上的鹅卵石与泥沙也慢慢稀少起来,露出了后头、底下的光景——原来这洞窟竟是扭曲的一处虚空甬道。那洞壁皆是凝而成形、固而成状的虚空。外间那泥沙石子等等,想来是尘世滑落之物。
  再走得百来十丈,那甬道便就渐渐向上,露出数百阶人力开凿成的虚空阶梯。拾阶而上,至于尽头,眼前惑然开朗。这上行之道终处,却是一座虚空石筑成的圆拱大殿。
  这大殿高有数十丈,四周各立着一根柱子,四壁无不残破,露出殿外的无垠虚空。大殿里面,开着不计其数的玉色莲花。那莲花大如车渠,莲蓬上生着一束光华,光华团聚,却就化作一扇虚无之门。每一扇门,皆通向一个广袤无极的世界。
  莲花之间,簇拥着不计其数的翠绿莲叶。那莲叶亭亭如盖,恰似通向一道道虚无之门的阶梯。胡不与放眼一看,那莲花不知其数,虚无之门也不可胜数。但就一眼,便就骇然道:“这哪里寻得出来!便走上一生一世,怕也不能每个门都走上一遭。”
  白玉都站在玉墀之上,细看一时,迟疑些许,皱眉道:“千门万户。怕不只有听天由命了。”少君在胡不与背后,抬眼看得一会儿,缓缓道:“这些门户,既通向八荒六合无穷无尽之地,又都万流归宗,终将通向一处。”白玉都听闻这话,却是有些糊涂,诧然道:“这话如何说?”
  少君扶着胡不与的后背,略直起身来,道声得罪,撑在胡不与肩头,轻声道:“这门户都是虚妄之念变化来的幻境。想来咱们如今不是去了别处,却在仙人的灵台之中。那万千门户,皆是这仙人旧时的执念,是他忘不得、舍不得的念想。每一扇门里,都藏着一个这仙人旧时的记忆。怪道那古魔千方百计都弄不出那宝贝。原来一直藏在这仙人的灵台之中。”
  白玉都听得这言语,却是骇然不能自持,好一时,才缓缓道:“哪里是仙人。怕不就是我家先人白泽!”又道:“若果真如先生所言,咱们胡乱寻一条路,过一扇门,都是一样。到底都去一处。”胡不与干咳一声,朝少君讪讪道:“你才多大年纪,就认得这是灵台之地!这起时候,这等地方,丝毫不能错失,万一有个走展。岂不把命赔了。”少君轻声道:“我在你背上。你若失陷。我又岂能幸免。这灵台之地,虽在方寸之间,亦在无万之中。原曾亲身经历,自然一望可知。”

  白玉都听得少君这话,却是深以为然,朝胡不与微微一笑——“你年纪大些,想来是认得。莫若寻条路出来,我跟你去。”胡不与讪笑一声,扭头问少君道:“依得你,走哪一条道?过哪一扇门?”
  少君抬头看得一眼,道:“遑论哪一扇,都是一样。那门中之界,并非一成不变。进去前一般模样,进去后未必不是另一番行景。”白玉都笑道:“既如此,远行不如就近,高看未如择邻。都是听天由命。”便就径直朝离台墀最近的一扇门户走去。
  那莲叶堆砌成的小道,踏足上去,却是稳如磐石。胡不与跟随其后,跨步进去。但这进来,放眼一看,眼前却是茫然一片沙海。远处是高低起伏的沙丘,绵延向远,一望无垠。众人身前数丈,立着一株十来丈高的枯树。这枯树的根节大半都已经化作了石头,盘虬的枯枝耸立在上,像是平地撑起的一把巨伞。
  枯树前头,乃是一道斜坡,斜坡下行数十丈,却有一个绿洲。那绿洲之中,有个百来丈见方的湖泊,湖泊四周生满碧草高树,苍翠之中,立得有一座古庙。那古庙久经岁月,外墙坍塌过半,内里耸立着几所殿堂一座高塔。那殿堂虽个破旧,倒还齐整,一座高塔却没了塔尖,遥看去,依稀可辨塔内供奉的神像头顶。
  胡不与眉头一皱,疑惑道:“这是什么地方?旬他罗中,何时有过这么个荒漠?”白玉都摇头道:“你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我更不知道了。”言语下,一行慢慢从那斜坡下来。
  近得绿洲,却见那碧树绿草之间,还有一条石板小道蜿蜒其间。那绿草之中,缀满白色小花,开得虽繁茂,却闻不着一丝香气。走近古庙,那庙上却并无牌匾,大门上的纹饰亦都斑驳落半。走进门去,场院里随处可见跌碎的石像残片和残砖断瓦。
  近得主殿,殿前放着个巨野台也常见的石火盆。只是如今里头无火,汪着半盆水,长着一簇蓼花,开得正盛。殿旁立着一棵焦枯的梧桐,树上地下一片枯叶也无,想来枯死多年。梧桐之上栖着十来只黑老鸹,见得人来,一个个探头看来,却又一声不出。
  便这光景,何不为却突地清醒过来,“哎唷”一声,却就睁开眼,从胡不与背上跳将下来。甫一落地,他便朝胡不与笑道:“想不到你还有几分旧情。没抛下我等死。”胡不与冷笑道:“什么旧情。我是怕饿着我娘子。留着你与他作口粮。”何不为嘻嘻一笑,道:“罢,罢,罢,我心领了,凡事不开口。省得糟心。”言语下,又摸着胸口,皱眉道:“我这脑子一时还糊涂,总觉得天旋地转,胸口也觉着有些发闷。也不知要紧不要紧。”
  胡不与瞪他一眼,骂道:“混账东西。这会子生死未卜,前路未明。你不动动脑子想想现下什么光景,何等情形,却来同我装什么毛病!”何不为将手按在胸口,嘀咕两声,笑道:“是,是,是。兄长说得很是。”四下望一望,却是“咦”得一声,道:“这不是元洲么?咱们怎么来了这里?”
  胡不与闻言一怔,讶然道:“这里是元洲?你怎么认得?”何不为嘴角一撇,缓缓道:“我少时曾随父兄远游。曾去元洲。元洲乃是海外之地。那里曾有个风山国。只是咱们去的时候,那里荒漠中有天火之海,奔雷之池。这里却没有。”
  胡不与皱眉道:“什么是天火之海?那奔雷之池又是个什么?”何不为笑道:“那都是我父兄临时起意取的名字。谁也不知那地方原来唤作什么名字。那荒漠之中,天穹残破,时不时便有天火坠落。那天火落地,方圆百里都要烧将起来,放眼看去,煌煌恢恢一片,可不就是天火之海?元洲之中,原有许多湖泊,如今那些个湖泊都枯干竭尽了。里头不知如何蓄着无数电光,更时时有雷声轰鸣,可不就是个奔雷之池?”
  言语时,又叹道:“那风山国中,大半人都不知所踪。但有些许人物,寄居蝇营狗苟之地,苟延残喘。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只怕如今都死绝了。”胡不与悚然道:“既如此。你们去那等险恶之地作甚?”何不为笑道:“也是父兄痴心妄想。那风山国旧族曾有旷世珍宝,听闻其人去时,库中珍藏被人盗取。藏在了元洲某处。咱们去寻了多年,却是一无所获。”
  又指着那古庙殿堂道:“那元洲无火无雷之地,也有这等绿洲。只是人迹罕至,湖泊犹在,那殿堂高塔,或坍或塌,大半都被黄沙掩埋了……”话未说完,却突听那大殿之中传来了人声——“如今外头妖魔横行,没甚吃食,蛇鼠都挖来吃尽了。到处都些有不堪听闻的可怖之事。大人炼法修行,还可辟谷。孩儿却不能不吃。如今你有孕在身,更不能断了烟火饮食。不去不行。你带着孩子就在这里,总别出去。若遇着旁人还好,只怕那地方来的。”
  又听一女子道:“若是风山族人也罢了。只怕那妖魔。这绿洲夜里总有些小兽要来饮水。捉得一二,好歹混得过几日。若去远了,我日夜悬心,却也吃不下。”但听先前那男子轻轻一叹,缓缓道:“夜间我去守过了。但凡来的,大半已经中了煞毒。都是些半妖半怪的魔物了。那如何吃得。”
  胡不与听得这话,却是有些唏嘘,干咳两下,高声道:“我这里有些吃食。不必以身犯险。”言语下便朝那殿堂行去,一行走,一行又高声道:“咱们来此,并无恶意。”比及跨上殿去,那殿中空空落落,竟不见一人。
  那殿中没甚物什,殿侧两旁摆着十来个石火盆,里头自然无火,不过埋着半盆沙子。大殿上首摆着一架躺椅,已然断作两截。大殿两侧的垂幔尚在,虽则破烂陈腐,挂满尘灰,到底悬在哪里,还有几分旧日的气象。
  众人但这一瞧,无不有些诧异,正个疑惑,却听那大殿正中空无之处又传来人声——“那孩子总爱在水边顽耍。才一错眼便不见人影。倒不怕他溺水。只是荒漠之中,有水便有灾祸。或人或怪,或兽或妖,总不平安。你着意些,别叫他去。”又听那空无之中传来那女声——“自从有了身孕,成日家总睡不醒。每日都恹恹的没甚精神,你若在家,也还好些,你若去了,那孩儿又是个少言少语的,同我坐在一处,总没个言语。也不知如何,但就睡过去了。见我睡了,他自然就去。说也说了,骂也骂了,总劝不住……”
  众人听得这话,却都讶然不知所措。少君默然片刻,缓缓道:“想来这是他旧时记着的父母言语。总在心头回响。莫若去那绿洲水边瞧瞧,或还有些别样。”何不为惊诧莫名,同胡不与问了又问,比及知悉,却是点头笑道:“你这娘子不但生得俊,原来还有这等本领。果然是祖先庇佑,得了这天赐姻缘。”





  第一百三十三节 恐惧


  绕出殿来,众人径往那绿洲水畔而去。那岸边生满了一团团浅黄淡绿的梭梭树,树下窝着一蓬蓬淡紫微红的多枝柽柳。再底下草窠里却见埋着许多巨大的龟壳,壳上爬着灰不溜秋的苔藓,壳里积着乌漆麻黑的烂泥。浅水边,撂着不计其数大而且圆的白石。
  隔着老远,众人便见一块白石上坐着个羌老孩童,其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约摸七八岁左右。这孩童盘着四蹄,却正同水池边的一只乌龟说话。那乌龟大如水牛,龟壳巍然如同车马。大则也大,它那脑袋上却还戴着个小小的玳瑁帽子,脸面同人相似,只是下颌上生的不是胡须,却是一把肥嘟嘟的肉须。且想来其素昔不爱收拾,那龟壳边缘,生满浅褐色的水草,里头还藏着些许螃蟹、细虾。
  那巨龟匍匐在白石之下,仰着头,腆着脸,同那孩儿说笑——“水底下有鱼。肥着呢!我替你捉些来。”那孩儿怯生生的看它两眼,两只小手揉在一起,摇头道:“我娘说了,不能吃旁人给的东西。”那巨龟两只眼睛弯成两个月牙儿,笑眯眯道:“不妨。我把鱼赶上来,你自家捉了吃,就不是我给的了。”略想一想,又道:“我把它们甩上来,你自己拾捡。也不算我给的。”那孩儿摇摇头,轻声道:“你别劝我吃东西,我一点儿也不饿。”
  那巨龟低下头,沉吟片刻,又抬头笑道:“你跳上来,我驮着你在这湖里游一阵子。”那孩儿摇摇头——“要是你一个不小心,把我抛下去了,那我可怎么办?”那巨龟笑了起来——“我陪了你这么久,你还不相信我么?你看,我的背这么大,我的水性这么好,你不会掉下去的。”那孩儿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害怕。”
  那乌龟摇晃着脑袋,将头凑在他腿旁——“你怕甚呢?”
  “我什么都怕。”这孩儿抬起头,瞧向绿洲外的荒漠。
  “难道你连天空也怕?”
  “我怕这天空。它总是叫我猜不透。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风,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雨。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它准备着电闪和鸣雷。在我不敢知道的地方,它藏着燃烧一切的烈火。”这孩儿的眼神突然就变得不太像个孩子,“谁知道呢?毕竟它是这样的无情。我们从前曾另有一个家,便是被从天而降的火给烧掉了。”
  “大地是生你养你的所在,你连大地也害怕吗?”
  “我当然怕它。”那孩儿的神情越发不像个孩子,“它总是这样先给予你恩德,获取你信任,然后突然摧毁所有。这大地生养了我们,可也同样生养妖魔。在它眼里,其实我们和妖魔并没有两样。它既不偏爱我们,也不偏宠它们。它就像个无情的母亲,它创造了一切,但又什么都不在乎,它让我们听天由命,从来不给予我们庇护。”
  “你是在说你的母亲吗?”
  “我当然也怕我的母亲。”这孩子突然又开始变得像个孩子了,“我怕她不喜欢我了。从前她要搂着我睡觉。但现在她要我一个人睡那张硌人的枯草垫子。从前睡觉时我可以抚摸她的头发,现在只能抓住一蓬枯草。”
  “你是在害怕长大吗?”
  “我们都会长大的。”这孩子抱住了前腿的膝盖,“当我们长大了,娘亲就会离开父亲了。娘亲会带着弟弟离开。他们再也不会见面。我不会认识我的弟弟。或许有一天,他们会为了自己别的家人和孩子,和我们抢夺吃食。他们或许还会因此杀死对方。”
  “你还没告诉我你怕长大吗?”
  “是的。我害怕。”这孩子蜷缩在了一团,“但也许没那么糟。元洲的羌老很少很少。他们也许永远都不会分开。”
  “我可以教会你不再害怕任何东西的办法。”那只乌龟的脖子突然伸出数尺长,它的脑袋抬到了和这孩子眼睛一样高的地方,“要想不被摧毁,要想不被夺走,那么你就得学会认识恐惧。”
  “孩子,恐惧是我们的朋友。”这只巨龟笑了起来,它的牙齿阴森雪白,它的喉咙猩红刺目,“恐惧最后会支配你的一切。恐惧最终也将支配这世上的一切。要么臣服它,成为它的一部分,要么就被它撕裂,变成一块可有可无的碎片。”
  “那你要我用什么作为交换吗?”
  “当然不。”这只巨龟的嘴笑得几乎要咧开了,它的嘴大得能一口将这孩儿吞下去,“恐惧是我的朋友。而我,是你的朋友。”
  “我要怎样才能认识恐惧?”
  “恐惧长着许许多多的面孔。”这只巨龟嘻嘻的笑了起来,“它有时候是关爱,有时候是憎恨。你的母亲叮嘱你不要来水边,那是她害怕水会吞噬你,水边的怪物会撕碎你;对孩子关爱,对灾难憎恨,恐惧早就占据了她的身心。她早已臣服于这未知的恐惧。没有人能躲开恐惧,它如影随形。”
  “可它看不着,摸不着,既不能说,又不能听。它……”
  “不。”巨龟笑着,摇着头,慢慢的直立了起来,它的后腿既粗且短,看起来像两坨石墩;其肚腹上的龟壳粼粼发光,“你既能看见它,也能触碰它。它会和你交谈,也会听你言语。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召唤一个恐惧的魔像,让它和你见面。”
  巨龟的身体像一座铁塔,羌老孩儿下意识的望后退开。巨龟举起了两手,口中开始吟唱咒语——那些字词含混不清,别说孩子,就是不远处的少君等人亦听不分明。但那咒语却莫名的让人惶恐不安,似乎那些字词遑论意义如何,那发声便是邪恶的。
  咒语声中,在巨龟的头顶的虚无处,开始现出一道黑色的裂缝。那道裂缝有七八尺长,尺许来宽,一种黑色的烟气从裂缝里向四周散发出来。四下里立刻飘荡起了一股腥臭、咸湿的气味。
  慢慢的,从裂缝里现出了一个古怪的形象——它似乎是个人,然而它长着不计其数的眼睛和不可胜数的触手。它的触手尖端都长着一张鱼嘴,满口都是尖锐细小的牙齿,里头流淌着墨绿的、浓稠的汁液,散发着刺鼻的恶臭。但远看它的形容确乎又像是个人,至少它有头颅、颈项、身躯和四肢——只要不去管组成这些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羌老孩儿瞧着这不可名状的怪物,目瞪口呆,浑身瑟瑟发抖,喉咙里“咕哝咕哝”直响,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怪物从裂缝中慢慢的探出半边身体,它的脑袋看起来像是一个蒙了千疮百孔人皮的骷髅。它那似乎是正脸的地方,生着两个像是眼睛和嘴的东西——那眼睛是几十颗汇聚在一起的细小眼睛组成的,大嘴是用针在绵帛扎出来的窟窿拼接成的,看起来十分怪诞。
  “你是谁?”那个怪物的眼睛都开始审视这个羌老孩子,“你有什么能耐,竟敢站在我的面前。”
  “我叫白泽。”那个孩子竟然开口了,“你是谁?”
  “我是谁?”那个怪物发出了尖锐刺耳的笑声,“我有很多名字。”这个怪物的皮相突然开始变化,它那丑怪莫名的面孔突然变成了个轩朗俊逸的中年男子,只是颈项之下,依旧是那丑陋不堪的形容。
  “我去过无数个世界,每个世界的生灵都给了我一个名字。但我就是我。就是在你面前的我。”这个怪物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你身旁的那只乌龟,他们叫我慈心鬼王。”
  “你是所有恶鬼的大王吗?”
  “当然不是。”慈心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少了几分傲慢,“鬼王跟你们口中的大王不是同一个东西。那些乌龟把贪婪称为鬼,贪婪就是放逸欲行,贪婪就是执着欲行。一切深陷执着之念不可脱身的人,都叫做鬼王。”
  “那你是一个对行善有执念的鬼王吗?”
  “行善?”慈心又笑了起来,“我不能理解你们世界里的行善。这是那些乌龟给我取的名字。”
  白泽转过头,两只眼睛睁得很圆,直愣愣的瞧向巨龟——“你说过,你是替我召唤恐惧的魔像。”
  “它就是恐惧的魔像。”巨龟慢慢的矮了下来,前腿匍在了大石上,脑袋抬到和白泽一样高的地方,“孩子,恐惧的形象千变万化,恐惧的名字无可胜记。”巨龟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低沉——“你看,恐惧并不像你想象中的可怕。你能看见它,你也能触碰它。它会聆听你所有的想法,也会和你倾心交谈。”
  “但恐惧只能靠着懦弱和无知来供养。”少君突然发出了声音,“恐惧并不是这世上的一切。”
  “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我的世界放肆!”那只乌龟猛然立了起来,它的脖子猛然窜了出来,吊出数丈长,它头顶的玳瑁帽子变成了石头一样的鸡冠,扁平的嘴猛然变得尖锐,嘴里的牙齿也变得又细又长——这只巨龟脖子以上的部分彻底变成了一条巨大无比的鸡冠蛇。
  随着巨龟的变化,慈心鬼王“噗”然一声轻响,化成了一道飘摇不定的黑烟,空中巨大的裂纹也慢慢合拢,再也看不见一点痕迹。
  “你这泼皮!竟敢露出这等嘴脸来!”胡不与怒斥一声,放出了光芒万千的长刺,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我家娘子也是你呵斥的!”何不为“哎唷”一声,跟着放出兵刃,只是他略警醒些,略侧过头,朝少君低声道:“你这么说它,怕不是看穿了它的底细,这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一百三十四节 本真


  “你信得过我么?”少君没回答何不为的话,身子微微前倾,反是在胡不与颈后轻轻低问了一声。胡不与听得这言语,微微一怔,未曾回首,迟疑一时,却就缓缓点头。
  少君看得真切,却就捉起胡不与的左手,信手在他掌心一划,瞧着下手轻描淡写,他那指尖却似利刃一般,在胡不与掌心划出了一道细长的口子。那伤口渗出血来,少君伸指蘸得些许,却就在他掌心画出个异样符文来。
  符文绘成,少君左手一晃,却就放出一面镜子来。不见他施法,不过提着镜子望白泽一照一晃,右手望镜子里一拉一扯,竟就扯出个白泽的化像来。这化像瞧着像是烟霾汇聚而成的一张皮。
  拾掇得手,也不啰嗦,望着胡不与头顶一抛,那化像便就贴在胡不与身上,只这倏欻片刻,那胡不与就化成了白泽的形容。变化得成,少君两眼一闭,单手捏指成印,口中轻轻念出一声咒语。
  咒声一响,胡不与心头登时“突突”一阵乱跳。惊骇之下,未及明白,尚待分证,却就陡然听得自己突然朝那鸡冠蛇开口说话了——“慈心鬼王只是恐惧的仆从。你并没有给我看到它的真面目。”
  那鸡冠蛇看见白泽的形容,显是有些错愕。一脸诧异的掉过头,瞧向旁边原来立着的白泽。那白泽先还看着端正,形容样貌也还周正,然下细看得一时,那白泽却就开始变化起来——他那面容一时变得模糊,一时变得清晰,其身段时而仿如幼童,时而仿佛野兽。
  鸡冠蛇望着原来的白泽“嗷”然一声咆哮,那白泽登时“噗噗”作响,只一霎时,就化成了一团虚无的烟霾。鸡冠蛇愣了愣,头顶那冠子慢慢的缩了回去,渐渐的又化成了一顶玳瑁帽子。可怖的嘴脸也渐渐变回了乌龟的形容。只是脖子也还很长。
  巨龟缓缓朝前爬了几步,匍匐在岸边,高高的仰起头,瞧向胡不与,只是他的眼神不再那么凶神恶煞,平白多出了几分温和与慈爱。胡不与侧转头,瞧了一眼何不为,何不为满脸疑惑,错愕莫甚,心下又慌又乱——这乌龟敢是瞎子么?分明眼前弄的神通,怎么就似乎完全糊涂了呢?
  惶惑时,却见胡不与转过头去,望着那巨龟轻声道:“你向我允诺,要我看到恐惧的魔像。但我看到的,只是恐惧仆从的魔像。”
  “不,你不明白。”巨龟突然叹了一口气,“在恐惧的世界里,没有仆从和本尊的区别。所有的生灵都臣服于恐惧的意志。它们没有自我,所有的生灵都融为一体。在恐惧的世界,自我即无我,无我即自我。你看到了它们中的任何一个,你也就看到了它们所有。”
  “那为什么你不是它们中的一员。”胡不与无法理解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你既没有成为恐惧的仆从,也没有服从恐惧的意志。那是为什么?”
  巨龟突然沉默了起来。它的身体开始颤抖。巨大的龟壳“噼啪”作声,渐渐迸裂,通身的皮肉也开始慢慢的腐烂。短短片时,便从残破的龟壳和腐泥般的皮肉里,钻出了一个羌老孩儿。
  何不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孩儿慢慢起身,瞠目结舌,结结巴巴的朝他说话——“你是白泽?”
  “是的。我是白泽。”这个从龟壳中爬出来的孩儿懒洋洋的暼了何不为一眼,又调转头,瞧向了胡不与,“你为什么要变成我的模样?你想做什么?”
  胡不与下意识的按住自己的胸口,然喉咙里依旧传出了自己想不到的语言——“我希望你真真切切的照一回镜子。明明白白的看清楚自我。”白泽低下头,左手突然举了起来,他的掌心陡然飞旋起一道乌黑的旋风。这旋风洋洋升起,开始吞噬其身侧的一切。
  身下的静水扬了起来,被裹进了那旋风;周遭的草木连根拔起,被卷进了那旋风;身后的庙宇、远处的沙丘也抛了起来,被吸入了那旋风。四下里变成了一片空无的死寂,四面八方是无尽的虚无与空洞。那股旋风从白泽的手心慢慢的升了起来,飘向上方的空无之中,越升越快,越升越小,最后完全消逝在那茫茫的无尽之中。
  “我们的世界太渺小。”白泽仰头望着旋风去的地方,“我们的意志无足轻重。无论我们如何挣扎,遑论我们如何奋进,这世界最终将变得一无所有。我们从虚无中来,也必将走向虚无。”
  “我曾经屈服于恐惧。甚至渴望献祭自己,成为它的一部分。”白泽的脸面虽然还是个孩童,但神情却变得有些不一样,“但我后来明白,恐惧最终也将湮灭。在虚无最终来临时,它也不能幸免。当万物消灭,生灵消逝,那么它也走到了尽头。一切依附于生灵的意志生存的魔障,都是虚妄。”
  “既然你明白,那为什么你要伪装成恐惧的一部分?”
  “因为无知。”白泽微笑着低下头,瞧向了闭着眼的少君,“我不明白生灵生存的意义。既然我不能让自己清醒,那么我可以让自己疯狂。在这个迷失的世界里,只有沉沦在无我之中,才能忘记自我的苦痛和折磨。我分裂了自己,让自己陷落在这个迷失之境里。我的意志散落在这个迷失之境的时空里。我们彼此熟悉,又彼此陌生。我们在有的时间擦肩而过,我们在有的时间形影相守。”
  “可分裂后的每一个我都深陷在痛苦的泥沼。”白泽的面容开始扭曲,“每一个我都对世界充满了怀疑。每一个我对这世上一切的生灵都既充满怜悯,又满怀敌意。我看穿了这世界的无情,却又放不下对生灵的眷恋。我看破了生死,却看不破爱憎。每一个我都沉沦于在执着之中,无从解脱。”
  “执着让我化身鬼王。”白泽的面容变得有些狰狞,“在这茫然无穷的破碎虚空之地,我有着无尽的鬼王化身。”
  “但每一个你,都有放不下的过去,都有舍不得的未来。”胡不与的咽喉突然一松,身上覆盖的虚无之像慢慢散失,露出了他本来面容;少君松开手,腰背挺直,与白泽面对面说话——“每一个你,都充满了烦恼。告诉我,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不是我想留在这里。是我被困在了这里。”白泽的脸面多了几分沮丧,“你说得很对。每一个我都对未来无能为力。”
  “不。每一个你,都可以改变你现在的困境。你只是对未来感到恐惧。”少君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我知道那种绝望。我也知道那种因为无知而对未知的恐惧。你藐视它,你憎恨它,但却被它抓得更紧。它藏在你的血脉里,躲在你的心灵里。随时等着吞噬你的一切。”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我执;明知可为而不为,也是我执。”少君又叹了一口气,“烦恼无根,清静无门。既然无知,不能以无知证无畏;既然无知,不可以无知断无明。事至如此,何不以所知成所求,以所求得所果,以所果见所证呢?”
  那白泽听得这一席话,却是缄默起来,只是沉默片时,其身躯却就渐渐长大,也不多时,便就化出了个成人形貌。
  “君之所言,谆谆而善。白某受教了。”白泽突然抬起了头,“在每一个我的身边,都徘徊着妖魔和他们的爪牙。我知道他们在寻找什么。他们和你们的目的一样,想从残破的我这里得到玉裹。”
  “金镶玉裹是钥匙。他们既可以开启连接虚空的界门。也可以锁住虚空间的界门。”白泽抬起头,“天罡地纪派出无数的仆从,就是为了从这虚空之中拔去玉裹。”
  “天之裂痕的碎片引来了混洞恍莽。这些渴求毁灭和死寂的古魔知觉到了旬他罗生灵的气息。他们派遣了地纪,想要从天之裂痕闯入旬他罗,吞噬这个世界的所有生灵。地纪诱惑了我们羌老的一部分族人,让他们坠入了魔道,成为了他的仆从,这些仆从自称为胡臣真神。”白泽的两眼肃然,显得有些后怕,“当年我开启界门,本欲去往神州。可界门一开,地纪的仆从们就从这界门里蜂拥而至。在旬他罗生灵去得中土神州之前,旬他罗所有的生灵都将被这些可怕的妖魔吞噬殆尽。”
  “为了保护旬他罗的子民。我分裂了自己。我的上半身带着玉裹,坠落在了麒麟墟。下半身带着金镶,还卡在巨野台。金镶玉裹锁住了天之裂痕,那些胡臣和我一起,困在了这虚无之地。这些胡臣在虚空里咆哮着,千方百计的想要从这里逃逸。但他们至今依然无能为力。”白泽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凝重,“我不担心这些胡臣。但我担心旬他罗的两个古魔,白矖和螣蛇。他们一直觊觎着金镶玉裹的神力,奢望重新开启界门。”
  说道至此,白泽突然转头瞧向了白玉都,“这两个魔头盗走了我的孩儿。奢望用我的子嗣来取走玉裹。但即便我有一万个不舍。我也不敢让他们拿走玉裹。我只能从虚空里同他们耳语,暗中教授他们太玄都的古法。但虚空破碎,我们彼此间的联系飘摇莫定。在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一定能知会。最终,他们都一个个的,都成为了螣蛇的祭品。”
  “我错了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白泽突然低下头,眼里涌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我也并不是那么无私。我开启界门,为的不单单是旬他罗的生灵,还有我自己。”白泽的声音显得有些苦涩,“我的妻子为我生下孩子后,就只剩下了一颗心。我不甘心。她是无启国人,来自中土神州。中土是仙家眷顾之地,她的国人一定有办法让她复生。为了找出让她复生的法子,我这才罔顾一切,想要开启界门。”
  “我曾向白矖螣蛇求学,也曾向他们许诺,一旦开启界门,就会用金镶玉裹助他们脱困。”白泽涩然一笑,“但我不想他们跟着我们一起去中土。立善之地,容不下这些邪祟的魔物;我们才离刀山,不能又践火海。”
  “可咱们的族人,如今依然活在旬他罗。”何不为向前跨了两步,前蹄慢慢的跪了下来,“宁不知供奉着白矖螣蛇。像你当年一样在他们门下求学。他也向白矖螣蛇许下了承诺。羌老一族日渐式微,那些曾经被我们践踏在足底的贱民现在走进了我们的殿堂,住进了我们的楼阁,和我们称兄道弟。土缠、明身、华莲这些低劣的、卑微的的种族趾高气扬,只等有朝一日推翻我们的王座,摧毁我们的宗庙。”
  “可宁不知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重用这些卑贱的族类,他让他们消灭所有反对他的羌老名门。”何不为按住了心口,眼眶变得通红,“太玄都已经风雨飘摇。羌老一族已经名存实亡。天镜国对我们虎视眈眈,他们依旧还记恨着你盗走了他们的镇国之宝。”
  “我们只能离开旬他罗了。整个旬他罗都开始下沉了。天之裂痕越来越大。不但元洲,麒麟墟也开始有天火坠落了。很快,这些天火就将席卷整个旬他罗。”何不为的脸面变得有些惊恐,“虽然我听不见雷声。但我能看到远海处开始闪耀那些永不消逝的闪电。和元洲的雷池一模一样。宁不知也是知道的,他开始在地下建筑他的避难所。他想要让所有族人永远都住进海底。永不见天日。”
  “我在虚空里能看见他避难所的幻像。”白泽叹了一口气,“如果整个旬他罗陷落。那么他只能藏身在虚空破碎之地。可他不知道,虚空之地没有屏障。在虚无之外,有着许多不可想象的古魔。没有人知道这些古魔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何而生。”
  第一百三十五节 古宝


  “白矖和螣蛇帮不了羌老。他们痛恨旬他罗所有的生灵。”白泽叹了一口气,缓缓抬起了左手,其掌心喷出了一道薄雾,许多虚幻的景象从烟雾中飘落下来,慢慢的塞满周围,并朝无穷远处扩散开去。
  众人立身的虚空,短短片时,就变成了一个可怖的世界。
  众人足下,是一处陡峭的绝壁,绝壁的东南方与南方,是一望无际的海洋。大海的远处,贴近海平线的地方,闪烁着无数乱窜的雪白电光;电光之上不远,压着厚厚的黑云,黑云的缝隙间漏出刺目的红色火光。那火光翻卷在云天,拖着长长的黑色烟尾,东倒西歪的胡乱栽向大海,在海面激荡起一层金色的水墙。
  绝壁的东方与东北方,远远可见一条蜿蜒的莽然长河。长河两岸,到处都耸立着数百丈高的烟柱,每一根烟柱之中,都燃烧着一蓬十余丈高的火焰。那火焰各有其色,或红或绿,或青或紫,不一而足。烟柱之间,隐约可见被烧作瓦砾的城镇与古庙。那些用做祭祀的高台像是巨大的火把插在大地之上。烟柱的上方,盘旋着不计其数的怪异神鸟。这些神鸟或聚集在一处,或各自四下滑翔,一个个口中不住的喷出诸色纷呈的烈火,火焰之雨铺天盖地,一眼望去,令人惊怖交加。
  绝壁的西南方与西方,塌陷在一片虚无的破碎之中。虚空里悬浮着许多山岳一般的碎石。碎石上建筑着许多宏伟巨大的宫阙与城市。这些碎石之间,有无数的虹桥与索道勾连,彼此钩在一起,像是一张巨大无匹的蛛网。然这些碎石之下,却氤氲着无数奇特的雾霭。那雾霭之中,时不时可以瞧见一只巨大得像宫殿一样的眼睛猛然睁开。
  绝壁的北方与西北方,整个天穹都弥漫着一股黑色的妖异云雾,从绝壁上眺望出去,那些穷山恶水之间,赫然可见无数异样人物建筑的庙宇与高台。说不尽的奇异生物穿梭其间。
  “是的。旬他罗已经半是妖魔邪祟之地了。”白泽的神情有些黯然,“天镜国的战火已经烧到了太玄都。而宁不知根本不想抵抗。他早就有了自己的盘算。他已经不关心太玄都子民的死活了。”
  “那您得想想办法。我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太玄都化为灰烬。”白玉都突然走了上前,“现在的太玄都四分五裂。很多羌老旧族或惧畏强权,或另有私心,或躲或藏,总不露面;宁不知的追随者有限得紧。您是太玄都的先圣,所有人都敬重您,拥戴您,只要您登高一呼,自然就有人为您摇旗呐喊,誓死追随。如今的太玄都,只有您才能救它于水火之中。”
  “我认得你。”白泽望向他的眼神极其温柔,“孩子。那个在你梦里和你交谈的人是我。”白泽又低下头,看起来颇有几分无奈,“你说得也好,只是你虑得周全,可我被困在了这里。不能离开。”
  白玉都摇摇头,斩钉截铁道:“岂有此理。事在人为。凡事总有办法可想。旧日您孤身在此,并无指望;那也罢了。如今机缘凑巧,咱们寻了来,您也不孤不独了。天无绝人之路,咱们齐心协力,岂有不成事的。”言语中,又瞧向胡不与何不为——“他们和我一条心。如今俱是一般指望。您大可放心。”
  “金镶玉裹相逢,可以助我脱困。但金镶玉裹封镇着虚空裂纹。无论是你们带金镶过来,还是带玉裹过去,都会打开虚空裂缝里的界门。到时候,胡臣就可以让地纪穿越界门,来到旬他罗。且那金镶所在之地不比这里,虚空之力已然将那祭台侵蚀,遑论活物死物,但凡去了,都会化作骨妖。”白泽迟疑一阵,终于开口,“如今为周全计,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寻一个可以替代玉裹封镇界门的法器。让那法器封镇此地。界门封印,你们就可以带着我这半截肉身去找金镶。等到金镶玉裹并在一处,我的两截肉身便可得复完备;彼时与宁不知交涉也好,与白鞋螣蛇斡旋也好,也才有个本钱。”
  听闻此言,别人也罢了,胡不与却是喟然一叹——“旬他罗境内,哪里还有这等神物。若真个有,岂不早被螣蛇白矖弄去了。”何不为亦叹道:“若说别的法器也罢了。这起封门结印的法宝,真个难寻。”
  孰知两个正个叹气,那白泽沉吟一回,却道:“我这里却有一伙人。内中一个,正身揣这样一个宝贝。只是她执拗得紧,凭是我如何劝解,她总不肯交付。”胡不与听得这话,登时大喜过望,笑道:“这好办。既然人在这里,好言同她商量。若她人情通达,肯借用,那也罢了。若不肯,怨不得咱们无情,只好强取。”
  白泽听得这话,却是嘴角一抿,摇头道:“强取不得。此是虚空之地,倘或她一个不痛快,将那宝物放了,抛掷在那虚空里头。无垠之地,你却去哪里寻它!怕就再无机会了。”
  胡不与“啊”得一声,嘀咕道:“这倒难办。”白玉都迟疑一时,道:“但不知此是何人,如何又在这里?”白泽沉吟片刻,轻声道:“这人唤作獬豸。手持元洲古宝阴阳牌。自称是元洲玄摩后人。自小生在中土神州。因机缘巧合,从天之裂痕中误坠了下来。她道法尚可,择地休养之后,飞而上天,希冀从天之裂痕的娲皇门回去。可惜力有不逮,未能成事。从天之裂痕中跌落来此。被胡臣所困。我瞧她可怜,救她下来。但她生性狐疑,只说我同那胡臣是一伙,总不肯信任。她便在此地,不过囿在此地的另一个时间。但要相会也容易。只是要说动她,那却千难万难。如今无计可施。你们去瞧瞧,或可一试。”
  别人犹可,少君听得“獬豸”二字,心下却是一跳,听白泽言语完毕,立时诸事明白。略作思忖,便道:“既然有这么个人,好歹见上一面。未必没个走展。”白泽点头道:“阁下言之有理。”言语下,却就细问诸人姓名来历。那白玉都是他后人,血脉相连,少小便在他梦魂中耳语,原相熟的。问及何不为、胡不与来历,免不得一场感慨,一番唏嘘。最后问得少君,少君思忖一二,却也不瞒他,据实相告,那白泽听闻,虽个惊诧,倒也还坦然。独那胡不与大吃一惊——“原来你不是无启国人!”
  少君讪讪的,赧然道:“正是。左某乃是中土神州之人,生而为男,并不能结胎怀孕。先生错爱,一则惭愧,二则不能相从,只好谢辞。还望先生至此分明,彼此以友处之,以谊益之,这才好相见。”何不为听得他这话,却是噗嗤一笑,推胡不与道:“罢了。可怜你枉费心思,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又偷瞄白玉都一眼,笑道:“可巧这个倒是真的。”
  胡不与怔怔的瞧了少君一阵,突地脸庞绯红,闷了好一时,缓缓道:“儿女之情,夫妇之事,容后再议不迟。如今正经事要紧。”言语下,却就掉转头去,同白泽道:“既然有法可想。事不宜迟。就请先圣带路。咱们去会一会这个獬豸。”
  白泽含笑道:“这个容易。”言语下,右手一抬,其掌心“呼突”一下,却就放出一蓬薄雾来。那薄雾团团而下,喷薄在地,霎时幻出一道门户来。那门户里头,却见是一处水草丰茂之地,山清水秀,却是个怡人所在。众人次第而行,跨过门去。立足其间,放眼细看,却见一个树高草深的函谷,四面俱是碧峰青山,函谷正中乃是一处水湾。沿岸生着许多麻柳树。水湾正中,凌水建着一个竹庐。
  只是那竹庐周遭,不知何故,罩着一层浑圆的黯淡光华,内里如何模模糊糊,总瞧不细致。影影绰绰见得那庐前有人,然凭是如何睁大眼睛,也瞧不出其形容面目。
  白泽领着众人走近,立在那薄薄的光华之外,却就抬手连拍数下。响动时,那光华之中陡然探出个满头水藻的鱼头来。
  这鱼头枯焦,瞧着像是死鱼,眼窝深陷,两颗眼珠已经成了两粒灰白的碗大圆石,鱼头正中,十分突兀的生着一只独眼。那独眼之中放着一蓬白光,直愣愣的照将过来,将众人笼罩于内。除白泽外,余者无不吓了一跳。
  那鱼头干涸的鱼唇原先紧闭,一张脸面瞧着有些像生气憋屈的八十老太,比及额心独眼将众人照得一照,不知甚缘故,那鱼嘴突地“呗儿”一声闷响,突然张得溜圆,那眼眶中枯焦的两只眼珠子也陡然活泛起来,灰白之中,竟平白生出一抹黑色。
  不等众人作声,那光华之上“兹兹”作声,却就见那鱼头之物扑了出来——也不知是个甚么怪物,瞧着是个鱼头,那颈项之下,却又是个蛙身;只是身子如蛙,腿脚却是直立的,腰背也弯得不算厉害。且它还穿着水草编制成的短襟褂子和齐膝短褌。只是身上脏得厉害,膝后脚背,长满厚厚的苔藓,肘弯脚踝,满挂凌乱水草。
  白泽想来来得也多,同这怪物打照面的日子也长,只是往常来时,不过见它露得一颗头,并不见它全貌,如今突兀相见,却也给它吓了一跳——何曾想它是这么个古怪形容。
  众人正个惊讶纳罕,那鱼头怪却转过头去,直愣愣的瞧着少君,竟开口说起话来——“是你!你是……你是谁?”
  少君见这怪物,形容虽个眼生,那眼神神情,却是莫名有些熟稔,细瞧两眼,却是想不起来,犹豫一时,举起手来,抱拳行礼,实话实说,与它报了姓名来历,又恳切道:“在下瞧着,与真仙有些眼熟,只是不知如何,一时糊涂起来,总想不起真仙来历。真仙这等开口,想来往昔与我识得。少不得冒昧些,还请真仙再赐教。还请恕我无礼才好。”
  那鱼头听得他这一席话,那独眼呆呆怔怔的将个少君下死盯着,好一时,长叹一声,才颤声道:“只当再无相见之期,孰知竟有今日。”少君听它这声音,听它这声气,心下一跳,猛然瞪大眼睛,愕然道:“苏眷?浣花?苏真人!是你么?”
  那鱼头怪听得他这呼唤,那独目之中登时潸然下泪,想要言语,然再三开口,却是哽咽难言,一时伤心不能自已,竟是小声啜泣起来。少君见它这形容,看它这行止,心下分明,想起苏眷旧日飒爽风姿,登时悲从中来,哪里还能自持,两眼发酸,竟也陪着垂下泪来。
  胡不与何不为等瞧着惊讶,惑然不知其所以,白玉都小声嘟嚷两句,缓缓上前,正待言语两句,白泽却将他拉住,轻轻摇头,总不教他作声动作。那鱼头怪与少君对泣一时,好容易渐渐止了,抬起头来,轻声涩语道:“罢了。几百年没见,多少话都没提,如今反倒先哭起来了。我傻了,你却没呆。我哭我的,你哭甚么?”
  少君见它好些,听它这言语像旧日行景,心下酸楚,抹泪道:“少小时,万事都忍着,不知如何,总不肯落泪。便是天塌了,那眼睛也是干的。不知何时,也不知经历了何事,如今年岁大些了,见识多些了,这眼泪反倒忍不得了。想着旧日咱们同患难,共艰辛,一遭来此,一朝作别,一旦相见,中间坎坎坷坷,我也罢了,原是曲曲折折过来的,你们好端端的,原都是神仙一等的风流人物,倒这等颠颠倒倒,凄凄惨惨,我也不哭,只是这眼泪却已经不是我的了。它只流它的,同我总是不相干。”
  那鱼头怪听得这话,却是又伤感起来,呆了好一阵子,才酸声涩语道:“到底是你。还好是你。实则与你说,我这眼泪,原不是为我自己。却是为着里头的另外三个人。你与咱们音书隔断,消息不通,原不知情,也就罢了。我日日守着他们,时时在他们梦境之中徜徉,看着他们思君忆君,魂牵梦萦,才是真个叫人伤心。”

  第一百三十六节 梦魂


  言语之下,那隔离光华便渐见散开。从外瞧去,里头不过是窄小的草房茅屋,这光华散去,露出真容,里头却是一座巨大莫甚的黑石神殿。这神殿与少君素昔见着的不同,四四方方,远看像是一座墙高楼危的城池。
  这神殿三面都是高耸的黑石之墙,只正面开得一个两丈来高的圆拱门。那门上悬着个匾,龙飞凤舞的书着“忘机”两个大字。匾下左右,各放着一个半人半鱼的石像。那石像上挂满枯焦的水草,石像底座上爬满灰褐色的苔藓。石像周遭的墙根底下,散立着十来株两丈来高的麻柳树。树下站着许多身穿树皮,腰围树枝的鱼头蛙身怪——看着与来迎的苏眷一模一样。
  那怪物原团在一处,嘀嘀咕咕的低声说笑,原无防备,乍然间见那光华散了,似是吃了一吓,一个个忙不迭的跳将起来,将少君等人下死盯着,口中朝着苏眷咿咿呀呀一通嚷嚷,显是又慌又乱。
  苏眷朝他几个摆摆手,低声道:“今有贵客上门。为示尊重,咱们理当以其形貌相见。”言语下,抬手在脸面一抹,肩晃得一晃,腰扭得一扭,霎时便就化作了苏眷清雅飞逸的旧貌。见她变化,那一干鱼头蛙身怪亦变化起来,只这霎时,一干怪物,便就化作了一队肤如凝脂的娇娘。
  变化新成,一众娇娘皆穿着金丝银线的浅色纱袍,簇新粉红,娇艳鹅黄,好个花团锦簇。独苏眷穿着件皱巴巴的黑色棉麻长衫,披着个粗纱布的黑色斗篷,头顶一根黑带子,系了个马尾,瞧着十分素净。
  别人也罢了,倒是少君瞧着有些可叹。苏眷收拾心情,指着那一众娇娘,缓缓道:“咱们流落来此,挨了些年生,虚空里慢慢也有别的人物过来。有穷凶极恶的,也有积善成德的;有相见交恶的,也有见善而齐的。我底下这些人,皆是䱤父族人。心软性慈,都还好相与。往昔为着让他们便宜好相处,我都化作了他们的形貌。咱们守望相助,算人间时日,只怕也有几百年了。”
  又指着旁边那神殿道:“这殿堂是他们随身带着来的。因为我的缘故,神殿里到处都是阴霾,从未放晴。”言语及此,又是轻轻一声叹息,回转身来,朝少君道:“我想着你不是薄情之人。但凡能有法子,定要来寻。就怕天意弄人。你便有心,只怕也未必能寻了来。”
  少君喟然一叹,缓缓道:“天穹失落,就此一别。我这里才不过月余。我失陷下地,至今尚未复原。若略好些了,但凡行动得便,我自然来寻你们。只不曾想,这旬他罗支离破碎,竟至于此。咱们一同跌落,从天降落,各在一方也罢了,落地之间,竟就此相隔数百年。此间种种,非人力可为,无道理可讲;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虽个可叹,虽个可惜,那却也无可奈何。但此种种,却苦了苏先生。”
  苏眷听得这言语,却是怅然一声长叹——“煎熬几百年,人间不过月余。”叹息之下,又轻声道:“我也罢了。那獬豸与萧、贺两位,却都有些耐不得。一日两日也罢了,三年五载也罢了,这浑浑噩噩的,瞧着是无休无止,不过是干耗等死,却都有些魔怔了。我怕他们一时糊涂,作出事端,与他们商议了,便叫他们都睡过去了。”
  “你且去瞧瞧他们。他们沉陷梦境,早已不是旧日的形色了。”苏眷一边说,一边转身朝那神殿门里行去,“你且不知,先时入眠,我曾许了他们无边美梦,不教他们有半点不遂心,不让他们有半分不如意。那云城月庭两个,每日在你座下,读书听道,今日讲《灵宝经》,明日讲《道德经》,道藏无穷,法义无极,再去几百年也说不尽。只是讲习久了,顺遂久了,他们却就开始疑心。他们总在试探,想知道梦境中的那个你是真是假。时日长了,自然瞒不住。那梦境便就渐渐破了。梦境凋零,美梦破碎,清醒回来,面对于斯,却就更觉苦不堪言。那萧月庭也罢了,安安静静的,不甚言语,虽个成日家长吁短叹,到底也还好相与。那贺云城一时发笑,一时呐喊,时不时便有些歇斯底里,我瞧着却有些忐忑。便又劝他们入眠。”
  “他两个便就这般来来回回的睡过去好几回。每清醒一回,人便憔悴一回。且入眠的时间越来越短。先前还好,挨得过三年五载,后来久了,便是三五数月都难。”言语及此,苏眷却就一声长叹,这神殿地面十分潮湿,很多地方都积着清浅的水洼,她也不避让,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那泥泞之中行进,“后来我便换了法子。在那梦境之中,与他两个弄些磨难出来。事之八九,不教他们顺心。他两个在梦境之中,一般经历了生离死别。孰知这一撮弄,他两个却就再不曾疑心身陷梦境了。一梦至此,怕不已经睡去了将近百年。”
  “我细说这些,却是要与你警醒。”苏眷一边说,一边领着众人穿过洞门,登上了去神殿正殿的台墀,“他两个在苦海里头走了一遭,如今在梦境里,重回了你的门下,每日与你洒扫,成日听你说法。也不知怎的,他两个如今都极其怪诞,一个早起读书,傍晚写字,读来读去,写来写去,都是‘情理’二字。一个见了猫儿让路,碰着耗子作揖,嘴里翻来覆去都是‘仁义’二字。只是这写情理的,情不达人,理不及物,看着像是个糊涂虫;那念着仁义的,仁不仁之物,义不义之人,还不如不仁不义,我看也是个糊涂虫。彼时你去了,我把他们唤醒,若他们癫狂些,你多担待。”言语及此,又轻叹一声,“你这里不过月余,他们却在梦里守了你几百年。若他们痴了,我私心过逾,却盼你也痴一回。他们是怨你也好,是恨你也好,我却也都替你不得,但就先替他们讨个情,还请你忍着些,让着些,也就罢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发的内容总是提醒我需要审核才能回复。我就纳闷了。我这是被封号了吗?
  苏眷说一回,少君便应一声,走到大殿正门,那廊下的柱子有三四人合抱大小,柱子上雕着些花草虫鱼,古朴之下,也还精致。只是柱子雕缕之间,尘灰满积。柱子之间,摆着些半人高的大瓮,瓮中培得有土,种着人间只是寻常的松柏。那松柏生得都高,只是颜色不深,灰绿淡黄的,瞧着像是行将枯槁。大瓮底下,台墀阶前,到处都散落着焦黄的枯叶。
  苏眷踏足其上,脚下便就“沙沙”作响。一行走,一行说道:“我特特叫他们把这叶子都留着,别扫了去。眼里瞧着虽荒芜些,心下却好受些。再一个,走在这上头,听着这细碎声响,有时倒叫我怳惚,能叫我忘了身在何处。”言语时,却就回过头来,朝少君轻声道:“云城月庭是一桩,那獬豸可又是一桩。自从得了人身,她便与往常不同了。女儿心思,又可怜,又可叹。她等了几百年,等不过,求着我与她编个美梦,好叫她沉陷其中。”
  言语及此,苏眷却就有些怅然——“我自然是应了。只是梦境生成,我却骗了她。她在梦里,一般不得顺遂,依然不得如愿。”苏眷走到大殿门口,却就突然停住了脚步,单手扶在门框上,低下头去,轻声道:“天可怜见,我听了她多少痴心妄想,看了她多少深情厚意。”
  叹息之下,缓缓的回转头来,瞧向少君,两个眼眶却就有些发红,声音却不过略微有些沙哑低沉——“她眼里是一个人,心里还是那个人,字字句句都要与那个人。可那人却远在天涯,于她这万般心思,只是一毫不知。”少君听得这话,脸颊却突地红了起来,神色之间,便就有些惭愧,苏眷双唇一抿,默然片刻,才又轻声道:“这些话,我原不该说。只是既然你来了,免不了相见。只是有一句话,我却要先劝你。我虽猜不着你的心意,却也能瞧出些行迹。你若明白,就该决绝些,与她断了念想。万不要瞧着她可怜,狠不下心,不敢与她分证分明。愈是情长,愈要与她一刀两断。万万不要与她留着那么一丝温情。只怕反倒误了她一世。”
  少君听得这话,默然片刻,缓缓点头,一时又抬起头来,瞧向苏眷,朝她深深鞠躬——“苏先生。辛苦你了。”苏眷立在那门口,听得这话,却是有些怅惘,嘴角抿得一抿,迟疑一回,却就摇摇头,伸出手去,将那大殿大门一推,回头朝少君道:“三个都在里头。你且去罢。”
  别人也罢了,胡不与听得这话,却是眉头一皱,转过头来,朝少君不紧不慢道:“我同你一道过去。”少君尚未答话,白泽却就一旁轻声道:“让他去罢。”胡不与双唇抿得铁紧,退开两步,神色大不自在。何不为凑在他身后,低声劝道:“又不怕他跑了。这当口何苦生事。”胡不与瞪了他一眼,眼睛却在那䱤父族人与苏眷之间扫了一圈,好一时,才闷声闷气道:“这些个外域人物,未必可靠,我是怕折了他。也是好心。”
  言语时,少君却就已然颤颤巍巍的起身,一脚跨入那殿堂去了。这大殿里头,从外瞧去,原也明白清楚,殿中不过放着三张黑石方台,远远看去,上头躺着三个人物,正是月庭云城与獬豸三个。只是少君这一脚进来,眼前却就腾起一层白雾。
  越朝里走,那雾气便越浓。走得十来步,那雾气却就突然散了个干净。眼前所见,哪里还有什么大殿方台,却是莽然一片云海。只是这云海之中,却有一座悬空的高台,高台正中,立着三间亭子,亭子间连着曲廊,曲廊外种着些老松。高台一侧,空着个望台,少君放眼看去,那望台边缘,却就坐着个铁塔般的汉子,细看去,正是曾经睥睨天下的萧月庭。
  少君望得两眼,思量一回,慢慢过去。萧月庭寂然坐着,也不见回头;他穿着个灰白色的短襟褂子,头发胡乱披着,乱糟糟如茅草一般,赤着脚,脚下扔着个枯竹扫帚,颈项上全是汗珠子。少君走得近前,默然立了一时,轻声唤道:“月庭。”
  萧月庭听得呼唤,却依旧不曾回头,也不应声,只是这般呆呆怔怔的瞧着眼前那起伏翻涌的层云。少君等了一时,又唤他道:“月庭。”萧月庭肩膀一晃,依旧不肯回头,只撇了撇嘴,似笑非笑道:“师父,你唤我作甚?”少君轻声道:“要带你回去哩。”萧月庭听得这话,却是突地愣了愣,下意识道:“回去?回哪里去?广寒宫么?”
  “不是。”少君摇摇头,“我们还去不了广寒宫。”
  “凌霄阁?”
  “不是。”少君摇摇头,“我们也去不了凌霄阁。”
  “那你要带我去哪里?”萧月庭回过头,“这么久了,我若不找,你不现身;我若不问,你不开口。今日怎么就变了?”见少君未答言,他又转过头去,瞧向那浩渺无垠的云海——“师父,你看那云彩。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哩。我瞧着它像什么,它就愈发像什么。”
  少君抬眼望去,那云海之中云烟变幻,濛濛一片,哪里看得出个什么形状,凭谁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正个寂寥,无有所答,却又听月庭缓缓道:“师父。你可瞧见了么?那云海里头,藏着一双眼睛。无论我做什么,那眼睛都瞧着。一刻都不曾离开。”
  “师父,那是你的眼睛么?”月庭突然回过头来,他很久不曾整理仪容,鬓角颌下缠了一圈络腮胡子,“那时时刻刻瞧着我的人,是你么?”
  少君慢慢走上前来,萧月庭道法有成,饶是过了这许久,他然还是人间三十来许岁人物的形容。只是容颜未变,他那眼中却多出几分萧索,不复旧日豪迈。
  “我知道你是假的。这都是一场梦。”萧月庭突然又低下了头,“但我累了。每日里我都觉得疲乏,我这眼睛迷迷蒙蒙的,瞧什么都模糊,我这臂膀松松乏乏的,做什么都犯困。我也怕了,凡事我已经不想去细究,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呢?一场梦醒了,不过又是另一场梦。我哪里都不想去,去到哪里,都是一场空。若然如此,我宁可永远都在这梦里,永远都不要再醒来。”
  “这一回,我是真的。”少君伸出手,用力的握住他,悲悯的望向他,“我要带你回去。咱们虽然去不了广寒宫,也去不了凌霄阁,但这一次,不管去哪里,你都有我。天地莽莽,但有法理,可遵可循;人间渺渺,然有真情,可期可待。从前如何,咱们且就不论。然从今往后,咱们但在一处,情不情之人,理无理之事,道不孤之道,德不独之德。便算浮生如梦,咱们也不可轻生浮世之愁,断不能辜负了生而为人这四个字。你放心。从今往后,有我。”
  言语下,又在他肩头轻轻一拍,替他笼络一头乱发——“若在从前,你唤我一声师父,我也愧不能应。然如今我也算是明白了过来。什么世俗规矩,却都不过是诓老实人罢了。你且起来,咱们一起去寻云城。但从今后,也好叫他人都晓得——鹤鸣青月庭,花满白云城。”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