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少年修真系列之《万世神兵》

  白泽听得这咒骂,却是嗤然一声冷笑,左手一扬,众人立身这地界四面的墙上、屋顶上,便就闪现出数个磨盘大的蓝色符文。那符文并无符纸,瞧着像是电光凝聚成墨画出来的,符文一现,登时蓝光盈盈,彼此间勾结连通,却就化作一个蔚蓝色的光罩,将一干人等尽皆笼罩其中。那光罩之上,电光闪烁,时不时便垂下几条飞索长鞭一般的电光,在那铜铁羌老身前“兹兹”炸响。
  那铜铁羌老原是个狂放无礼的,别的也罢了,一见这电光,却就现出几分惧色,尖声嘶气道:“我镇守在此,便无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不过动得一点凡心,尚未弄出什么事端,你难道便要罔顾旧日种种,痛下杀手么?”白泽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那凤凰是怎么来的?你们可是放了什么邪魔出来?”
  那铜铁羌老两牙挫得一阵,恨声道:“并没什么邪魔出来,不过是祸斗的头从封印里探出来了。”听得“祸斗”二字,白泽顿时脸色一沉,厉声道:“谁放它出来的?”那铜铁羌老见他神色狰狞,心下恐怖,原本想着刚性些,谁知被他一瞪,便就颤声道:“那封印并无解法,谁能放他出来?原是年成久了,星宿之位有变,坏了封印根本,他自家把头伸出来的。”
  白泽听它这一说,脸色铁青,咬牙道:“他便能伸出个头来,也出不得这困魔城,怎么就引得凤凰来了?”那铜铁羌老见他这起形容,却是给吓着了,哆哆嗦嗦道:“这祸斗传了咱们一个借星宿之位布阵的秘法,凭藉此法,能让祸斗的神魂借火之界而行。但凡有火光处,他那意志都能遁行。那天镜国举国上下,无处不有篝火,无处不见火光。祸斗惯会蛊惑,那天镜国上下无不入了他的迷彀。那些个野鸡心性愚蠢,听信妖言,一边练兵列阵,攻打太玄都,一边遣送使者,来此供奉。适才所见凤凰,都是留下来的使臣。”
  白泽听它交待分明,却是两眼一瞪,斥道:“胡说八道!那星宿结阵,何等醒目,难道这困魔城的监主都是瞎子么?”那铜铁羌老瞧了瞧身旁缭绕的电光,胆战心惊道:“布阵之前,祸斗便撺掇咱们把监主都封印起来了。那十个监主困顿多年,没了太玄都的护身之法,渐渐坏事,如今还剩着三个,一个石老,一个藤老,一个松老。都在迷魂阵里头封着。”
  白泽听他说完,却是森然一声冷笑,左手一晃,那光罩之上“呲溜”一下,霎时扑出十来道电光来。那电光望着那铜铁羌老当头扑下,快不可言,那铜铁羌老一声尖叫,破口乱骂——“贱种……”声音未绝,那电光便轰然落在头顶,但听“哐啷”一声巨响,那铜铁羌老登时翻身倒地,其肚腹之上“呼”然窜起一股黑气。
  那黑气扑腾在空,旋风般转得两转,却就“噗噗”两声,散了个干干净净。白泽缓缓而前,立在那铜铁之躯身前,抬腿在那铁人胸口“嘚嘚”敲得两下,冷笑一声,缓缓道:“你这身躯是我族人浇铜铸铁,一锤一锤敲出来的,怎么就敢在我跟前放肆无礼。”
  鄙薄之下,左手结个印法,右手望那铜铁羌老胸口一按,口中念念有词——“乘空步虚,覆络我身。”咒声一响,那地上的铜铁羌老腿脚突地一蹬,口中“呼哧”一下,猛然喷出一口浊气,其腰身“咵咵”一响,便就翻身站将起来。
  胡不与见彼形容,却是有些错愕,疾步上前,惑然道:“那虐鬼反复无常,不足取信。既驱逐去了,如何又召唤回来?”白泽回头瞄了他一眼,缓缓道:“此是疫鬼,不是虐鬼。”
  何不为探头瞄了一眼那铜铁羌老,砸吧两下嘴,凑过来笑道:“虐鬼背心离德,不足可信,那也罢了。咱们族中可拘束来的,尚有小儿与魍魉。此二者都有神通,远胜这疫鬼。何不唤他们来?”
  白泽摇头道:“那小儿与魍魉,皆是颛顼之后,彼此间未必就不亲厚。疫鬼体力次些,然脑子灵活,机灵变通,未必就差了。”言语下,却又调转头来,同那疫鬼道:“你这身躯年成久远,有些残破。也不必懊恼,等此间事了,自然与你好生休整。且放心。”那疫鬼身形巍巍,却就轻抚脸颊,露出个娇滴滴的形容风姿——“但凭仙真安排。小女子敢不从命。”
  白泽轻轻点头,左手一挥,四面那悬空的符文“簌簌”作声,却就渐渐散去光华,慢慢沉入周遭那墙面屋顶去了。先前那光华赫赫的蓝色电光之罩,也便化得无影无踪。
  罩子一去,少君放眼四望,却见远方多处,都有些个铜铁羌老与天镜国人逡巡。那一干人等探头缩脑,只管打量,却不敢过来。白泽一般瞧得实在,朝少君冷笑道:“这困魔城中,四下里全是我族中古人封镇布置的结界咒印。居此城中,凭他是谁,便有通天彻地的手段,翻江倒海的本领,一般无用武之地。这些个守卫,守了这么些年,我只当他们心性坚决,践行无悔,谁知竟作出这等丑事。真个令人可叹。你放心,他们便有贼心,也断无那个贼胆过来与咱们为难。”
  说辞下,又回头同胡不与道:“别人也罢了。独那祸斗,不可轻视。天狗三魔,他虽不是最难缠的,却是最狡黠的。”苏眷从旁听着,却就皱眉道:“这天狗三魔,却是什么魔物?”
  白泽回头瞧她一眼,一边招手着众人跟着他行进,一边温言低声,同她答话——“这旬他罗境界,原也并非只是太玄都与天镜国的天下。若干年前,尚有一个族类,自称为天狗族,在这漭漭大海之中,建了一个咸池国。这天狗一族,妖邪异常,其人一魂三身,三身各各不同。这起魔物,虽个邪祟,然远在海外,与我太玄都也无甚瓜葛。孰知后来天书降世,那天狗族的国王动了贪婪之心,举一国之力,誓要踏平我太玄都。只是这天狗为物,到底是些邪魔污秽之躯,哪里能同咱们羌老相提并论。彼此鏖战多年,那天狗一族死的死,跑的跑,泱泱大国,几乎被摧毁殆尽,只余下了海中的一座王城。便是今日咱们立身的这困魔城。只是旁的也罢了,那咸池国王,不知习得了何等神通,炼成了何等邪法,其神魂不灭,肉身不坏,便是我族中先祖也杀灭不得。无可奈何之下,便将他这王城满布咒印,将他封镇起来。除非星宿移位,他便有天大本事,也脱身不得。”
  “这咸池国王,一魂三身,天身唤作盘瓠,地身唤作谛听,人身便是祸斗。”言语时,白泽已然领着众人至于那高台下的殿堂之前,“那盘瓠的真身是一条五色犬,谛听的真身是一条白犬,祸斗乃是一条黑狗。三身各有神通,那祸斗最擅言辞,最能蛊惑人心。咱们此行目的,乃是取那生死轮。能避开他,便避开他,无谓同他纠缠。”


  第一百四十四节 监主


  胡不与从旁听了一时,皱眉道:“咱们此来,早已惊动人众。四面八方,哪里不藏着人物。如今再说避开,只怕不能了。”白泽摇头道:“那咸池国人,都被咱们封镇着,并不能脱身阻拦。咱们只要不去招惹,未必碰面。这些个虐鬼,见着咱们这手段,哪里还敢过来。只管放心。”
  言语下,便就领着众人前行。他昂然行之在前,周遭果然静悄悄的没个响动,除却那墙头屋顶各处符光闪烁,整个城中死气沉沉,却是半点动静也无。因是谨慎,走得不快不慢,好一时才到那高台之下。
  靠得近前,却见那高台下的大庙不过空余得一个残破的架子,墙壁锈烂,到处都是三四尺高的破洞;窗户哪里还有窗棂,瞧着不过是些锈迹斑斑的窟窿。大庙里头,梁上摆着一个半人高的铜浇神像,四臂四足,瞧着与中土诸神形象迥异。庙堂正中,不过是一间接着高台阶梯的穿堂。
  穿堂左右两侧各有一间小屋子,里头各立着两个并肩而立的青铜像。那铜像皆是羌老,穿着锦绣华服,瞧着像是庙堂上的朝臣。铜像之前,放着个青铜香炉,里头自然没香火,不过有些灰烬。只是那灰烬里头瞧着暗红一片,像是还有些余火。只灰烬上并没烟气。
  走上穿堂,睹见两侧铜像,白泽却就有些感慨,同胡不与何不为道:“此是咱们先祖之像,这台下几个庙子,里头供着的,都是当年列阵封印的功臣。可惜儿孙不肖,竟叫这古城香火不继,破落至此。”
  步过穿堂,便见那巍巍高台。那高台两侧,立着无数亭子,鳞次栉比,瞧着好似两条长龙匍在长阶两侧。隔得远也罢了,瞧得不十分分明,如今近了,看得实在,却叫人蘧然心惊。
  那亭子里头,皆有三座半人高的铜制香炉,那香炉中一无火烛,二无香灰,却是翻卷着一个磨盘大的水球。那水球面上的水浪绕着球心自西向东而转,球面上水光潋潋,烟气蒸腾。三座香炉上的水气蒸腾飞起,聚在亭子顶心,好似挂了一卷烟纱轻帐。
  那帐子里头,却都困着三头类狗怪物。这些怪物身高与人相类,穿着衣衫,头戴方帽,那帽子后头还垂着两条长带子;且虽生着一张狗脸,那五官形容,却又同人相似——只舌头时不时便要掉出来,“呼呼哧哧”的喘上两声。
  这高台台阶最下端,中心处开着一扇洞门,径直下沉,通向这高台下面。隔着远时瞧不见它,比及近了,才得睹见。那洞里黑沉沉的,只在极远处有些微暗的红光闪烁。白泽指着高台上方道:“这两端亭子里头的,都是那咸池国的残兵旧人。顶端宫阙里的,便是他家国王。生死轮在这高台下方的冥王殿里。咱们就此下去。不必与他们打交道。”
  白泽一行说,一行前进,众人跟在他身后,徐徐而下。这高台乃是金铁铸就,洞门里头,两侧先还见金铁之壁,走不多远,那铜铁甬道便就只剩一条三四丈宽的钢铁之道了。道路两侧,既不是什么钢铁宫室,也不是什么地下洞穴,却是空空荡荡的虚无之地。
  少君放眼开去,铁道两侧,皆是无垠虚空,渺渺而无尽。仰头上望,那上头合该是高台之顶,然举目看去,一般是杳杳无边的空虚之地。这空虚之处,到处都漂浮着许多巨大的石块。
  这石块小的如城池,大的如山岳,或远或近。那远些的瞧不实在,近的却看得分明。那石头上有斧钺之痕,有凿锤之迹,千疮百孔,令人费解。少君看得糊涂,正个思索,却听白泽道:“这困魔之城建筑时所用的金银铜铁,皆是从这周遭的石头上采矿淬炼来的。”言语下,又叹道:“什么金珠玉宝,世人都认作宝贝,这里却是瓦砾一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再往前走得一时,四下里那石头少了,周遭更见空旷寂寥。苏眷展眼看去,那莽莽无垠之中,漆黑一片,只极远处浮着些圆形巨石。那些巨石,有的光华四射,好似明光照耀下的金珠玉宝;有的黯淡些,绕着那明光灿烂的巨石打旋,恰似追花逐香的蜂蝶。有光的,或红或黄,或橙或紫,各色不一,好似天女撒了一把鲜花散落那无垠之中;没光的,约有一半,或黑或青,或蓝或绿,不过是映衬着才略略可见,另外一半,周围没有明光之石,影影绰绰的,不过一团暗影,瞧着其实并不实在。
  睹见此景,苏眷却是有些心惊——她在虚空之地呆得久了的人,见着这行景,自然心下忐忑。往前再行得一时,终于见着那铁道之末。这铁道末端,却是一处怪诞之地。
  前方那虚无之中,悬空浮着三只巨大无朋的青铜青鸟。那青鸟形状与雉鸡相仿佛,只头顶生着翎毛,瞧着与孔雀又有些相似;其脊背宽有百余丈,两翼展着,好似左右各悬一座巨山。三鸟飞绕的中间,悬着一团不可名状之物。此物瞧着有形无质,景状像是喷突着泉水的一汪深潭。然空落落的,又并没个实物;若说它是烟霾,烟霾又没它这等厚重,若说它的尘灰,尘灰又没它这等通透。
  三只青鸟绕着这团数千丈宽的物质飞旋,口中皆喷吐有物。一只口中喷着烈火,火光煌煌,拖出数十丈长,那火光在这物质外围烧着,好似翻滚着的数百头火龙;一只口中喷着闪电,电光赫赫,仿佛无数蛟龙在海浪中上蹿下突;一只口中喷着毒雾,瘴气团团,绿光隐约于其中,仿佛洞庭湖卷着满湖的莲叶荷苞倒灌而来。
  青鸟之内,莫可形容之物之上,又见立着个女娲神像。此像真个是巍巍如巨山,恐有千仞之高。其穿着形容,与中土神庙之中所见大同小异,别的也罢了,其身两侧,悬空各浮着数粒光华四射的巨石。胡不与何不为也罢了,未必认得,少君苏眷等却是一望可知,那巨石排列在空,却是布成了南北斗之位。
  女蜗掌心向上,两手并拢平举胸前,掌心上却见托着一座以一整块巨石雕琢而成的大殿。众人足下的这条铁道,便就通向女娲掌中的大殿。瞧得细致,胡不与、何不为便觉心惊肉跳,身下迈步时,便都不自觉的轻巧些,生恐弄出什么响动来。
  行走将近,但见那大殿四面皆是台墀,台墀两边立着许多丈余高的仙人铜像。那些个仙人皆是身着宽袍大袖的羌老。铁道与大殿相接处,站着一个两个手托花篮的羌老女郎铜像,高有两三丈,其眉目隽秀,身姿丰盈,与别的概不相同。因寻常所见,那羌老皆是儿男,并无一个女郎,众人少不得多看了两眼。
  走下铁道,穿过迎客仙人,步上那大殿台墀,却见正殿大门之前,一字排开,放着三个青铜囚笼。那囚笼之中,便见捆着三个人物。这头一个,形容样貌皆似中土四十来许岁的男儿,一头黑压压的头发,下颌两腮挂着三尺来长的一把胡子,赤膊跣足,被一串铁链锁了个结结实实。其困身的囚笼之中,站着一盏油灯,这油灯乃是个三尺来高的铜人,头顶顶着个海碗,里头汪着半碗桐油,油里浸着指头长的半截灯草,燃得正旺。那铜人不住的绕着那男子转圈,走上两圈,便破口大骂——“你这牛心古怪的破烂石头!好好的监主不作,要做这挨千刀的烦人!也是家主宽宏,换个人来,早把你千劈万凿了!”喝骂之时,便就将头一摆,那油灯里头的灯火便就“呼哧”一声猛窜出来,呼喇喇的烧在那汉子身上。那汉子皮粗肉厚,被烧得通红了,也不见焦烂破坏。饶是如此,想来也是痛的,不过他牙口咬得铁紧,眉毛胡子皱成一团,倒也总不出声。
  后头这两个,那胡不与等人瞧着也罢了,少君等见着了,却是唬了一跳。那两人虽个身量高长,颇见挺拔苗秀,然那脸庞样貌,却是阴生鹤松!他两个一般被铁链捆缚其中,只是其身边立的,不是烛火铜人,却是两条七、八尺长的青铜甲虫。那甲虫如人而立,时不时便扑下来,猛然在他两个身上扯一块肉去,“吧唧吧唧”嚼着吃了。他两个娇惯些,比不得旁边那壮汉,一旦皮肉撕扯,便就放声号啕。只是哭着喊着,那皮肉却又慢慢长将出来。
  那白泽见着这行景,却就抢上前来,恨声道:“可恨这些虐鬼,为虎作伥,竟至于此!”斥骂之下,却就扬起手来,口中轻咒两声,掌心放出雷电来,“噼啪”一声,那囚笼一击而溃。那烛火铜人一声怪叫,扭头便朝一旁跑去,两只甲虫紧跟其后,羽翅扑楞,猛然飞窜起来,望那大殿后方飞去。只是快则也快,哪里比得上白泽掌中飞电,但听“嗖”然一响,那飞电便就疾射而来,不过“噗噗”两下,那铜人甲虫便都被射个稀烂,“哐啷”一声,齐齐跌在了大殿下的台阶上,尽皆化作了一堆破铜烂铁。
  牢笼中的三人乍然脱困,却是有些恍惚,彼此对望两眼,徐徐回身,见着白泽,呆了好一时,当头那汉子便就猛然扑将过来,“咚”然一声跪倒在地,朝白泽磕头道:“主上!您可来了!初学有失职责,让困魔城群魔乱舞,还请主上责罚!”后头两个亦“咕咚”一声跪下,齐齐磕头请罪。
  白泽慨叹道:“三位监主尽忠尽责,奈何宵小作乱,双手难敌,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何罪之有。”言语下,低身拉他三个起来,与诸位介绍——“三位功臣,皆是困魔城中的监主。这一位唤作石初学,这一位唤作阴生,这一位唤作鹤松……”
  先时见身量有别,少君等原有几分疑惑,也不敢相认,如今听得名字,确凿无疑,却是更添糊涂。少君扶着云城抢上前两步,低声唤道:“阴生,真个是你么?可还认得我来?”
  那阴生听得呼唤,却似乎给唬了一跳,抬头瞄了少君一眼,却又下意识的低下头去,在自家脸颊拍了两下,侧转头,同鹤松道——“你可听真切了?”鹤松“嗯”了一声,瓮声瓮气道:“真是真。只是不知该不该当真。”阴生迟疑了一回,缓缓道:“什么叫该不该当真?”鹤松拉着它手腕,“哎呀”一声,沉默一时,却又长叹一声,好一会儿,才慢悠悠道:“等了那么些年,早绝了念想。没了他们,咱们两个相依为命,不也活得好好的么?这自己做主,可有什么不好?等到咱们将那旧事都忘尽了,他们偏又寻了来!便真是他们,那又如何?”
  话音落时,那阴生闷了一晌,却是突地将他手掌挣脱,飞起一脚踹在它屁股上,骂道:“胡说八道什么!你忘了,我可没忘!”斥骂之下,其身量突突两下,竟就此缩了下去,只一霎时,便就化作了旧日阴生那模样。变化回转,阴生却就连蹦带跳的跑过来,一头扑在少君身上,又哭又笑道:“你这没良心的坏东西!那一日下来,便扔下咱们去了!”
  少君“哎”了一声,愧然道:“谁承想这地方阴阳颠倒,时空错乱,咱们这一下来,中间却是隔着几百年几千年!我便有心来寻。哪里寻得着呢。”阴生听得这话,却就笑道:“说得是,说得是。倒亏得我两个命长!能煎熬!”言语下,却又朝白泽笑道:“白先生!咱们原来有约在先,若是我故人来访,便要卸下这监主之职,你可是应承了的,如今不能食言。”
  白泽从旁瞧了一时,听得它这话,点头道:“白某言而有信,言出必行,你放一百个心。”又回转头,同那石初学道:“你苦守此城多年,功高劳苦。又被恶鬼陷落,煎熬了这许多年,足见忠心诚心。如今世事变化,这城不必守了,你若愿意,可还在我左右效力;若不愿意,便就此别过,从今往后,天高海阔,也凭君纵横了。”
  那石初学听得这话,却又跪下磕头道:“初学原是顽石,冥顽不灵,得亏主上点化,才得了意识神通。往日是不得已,如今主上回还,初学自然要追随左右。岂有自去之理。”又讪笑道:“主上跟前,我也不说谎。这天地虽大,初学却也没个容身之地,那人海茫茫,初学也没个亲厚之人,若不在主上身边行走,初学真个无处可去。”
  这边说话,那阴生却就又跳到了苏眷身旁,同苏眷叽叽喳喳的说个不休了。那鹤松从旁看着,嘀咕两声,在自家肩头拍得两下,其身量亦慢慢缩减下去,变得如旧日一般,埋着头,慢吞吞的走将过来。阴生暼见他那形容,却是“呸”得一声,骂道:“你不是要自家做主么?跟过来做什么?”鹤松讪笑道:“有你在,我还要脑子作什么?横竖跟着你就完事。好也罢,歹也罢,那都是命。”



  下周家里有事,暂停更新一周。下下周见了。
  第一百四十五节 芳心


  这厢叽叽喳喳一通议论,那厢白泽却已然迈步走向了大殿。这大殿正门之前,却见立着七八个丈余高的翠绿水晶。那水晶形如鸭蛋,纹理好似飞虫羽翅。众人堪堪将近,那水晶蛋“咵嚓”一声,却是破裂开来,倏尔间隙,便就化作了人头虫身的怪物。
  这怪物腰肢之上类乎于人,然肩后立着两对透明长翅,瞧着与蜻蜓相仿佛;由肩至掌,生着密密麻麻的一串水晶刀片,稍一动作,那一串刀片便“咛咛”作声。其腰肢之下,却又似乎螳螂,生着四条纤细长腿。
  见着来人,那正中一个怪物昂然拦在大殿门口,两臂扬起来,臂上刀片“哗哗”直响——“来者何人?”睹见其状,何不为却是有些疑惑,低声问胡不与道:“这是甚么来头?见所未见也罢了,竟是闻所未闻。”胡不与摇头道:“你既认不得,我又如何知晓?想来不外乎是祖上留下来镇守生死轮的守卫。”何不为笑道:“何消你说!我不知道它是守卫哩!”
  白泽听得他两个议论,也不回头,轻声道:“那是木虫。”言语下,也不同那木虫应答,左掌微抬,掌心却就放出一道闪电来,那闪电悬在白泽头顶,却就化作一顶环状的闪电之冠。
  一众木虫见了那冠冕,却是四腿一收,“咚”然一响,齐齐跪将下来,高声呼道:“思文圣祖,奉天告成。天光冥远,圣主长安。”呼告之时,那大殿顶上却“噗噗”一阵乱响,苏眷等讶然抬头,却见那大殿四面的虚无空中,却就现出乌压压一众怪人。
  这些个人众人身狗头,皆穿着烂银锁甲,披着素白大氅,罩着个圆顶挂翅的银色帽子,或背着丈二长戟,或挂着三尺长剑,一个个颇见勇武。这一干人众虽个跪在半空,膝盖扑下,却如同跪在蒲团上一般,“噗噗”有声。其口中亦跟着那木虫呼喊不休。
  何不为见那阵势,却是唬了一跳,骇然道:“这却是哪里来的!竟藏得这般周全!若无防备,但且上来,一时三刻便要购销了账。”白泽晓得他等认不得,点头道:“那些个守卫,乃是环狗氏人物。这殿外有他们,寻常人等,哪里能够靠近。”又指着那大殿里头道——“殿中尚有角戎氏人物。这木虫、环狗、角戎,皆是咱们先祖得了天书借来的冥府阴兵。”
  何不为叹道:“拥此神兵,何愁不能纵横天下。但教他们随行而去,那宁不知只怕见着就要磕头谢罪了……”白泽微微一哂,好一时,才缓缓道:“生死轮在手,咱们就能操控那些个鬼卒。然要借这阴兵,一个两个还好,若要这阴兵成阵,却还要借星宿布阵才可。哪里就这般容易。”
  言语之下,却就抬腿望那大殿中行去。其抬腿时,那悬空的一众环狗便就接二连三的化散在空中,再不见个行迹。一干木虫收拾腿脚,收纳羽翅,却又都化作了高大崔嵬的碧绿巨蛋。
  跨入殿中,眼中却是另一番形容。那大殿外头瞧着,与寻常大殿也无不同,行将进来,却见里头竟有一处凹地一处高台。那凹地四面皆有阶梯,倾斜而下,好比一个四四方方的漏斗。那凹地底处边长约有十来丈,四角处皆并肩跪着两个丈余高的石像。那石像瞧着与中土人物相类,只头顶生着三只角。何不为瞧在眼中,心下寻思——只怕这便是那角戎了。
  思量时,眼睛不敢放空,下细望去,却见那凹地正中,有一张半人高的祭桌,祭桌四面都匍匐着一个青铜羌老。羌老身前,皆有一个三尺高的香炉,里头都插着一炷青铜铸就的燃香——那燃香上头却也真个燃着一蓬指头高的焰火,腾着丈余高的淡青色烟气。祭桌正中,却不见什么神灵之像,却就单单放着个三尺见方的白玉匣子。那匣子通透,里头隐约可见是一颗鲜红的人心。
  凹地之后,便是一处四面阶梯的高台,那高台与凹地一般,四角俱跪得有两个头顶生角的角戎氏人物。四面阶梯相连的角线上,从上到下摆满了三尺高的水晶灯笼。那灯笼里头既无明烛,又无油灯,却是一个巴掌大的亡魂。那亡魂或被捆缚,或披枷锁,皆跪在灯笼里头,朝着那高台顶端磕头跪拜。
  高台顶端,立着个奇特神像,这神像高有数丈,纯以青铜铸就,其形容与中土人物相仿佛,只两臂两腿皆粗壮莫甚。这神像盘腿而坐,两臂撑在膝盖之上,腰身前伏,其形容与向往所见皆不相类。其两腿之间,放着个滚圆铜盘,那盘中放着个神物。
  这神物中间乃是一个恰恰一手可握的赤红珠子,这珠子晶莹透亮,红光耀眼,其上时不时放出一蓬无烟烈火;珠子之外三尺许,却见绕着一颗雪白透亮的珠子。这珠子比赤珠略小些,雪光烂然,只管围着那赤珠绕圈,且其绕行之时,时不时便闪出一道月牙般的弧光来。众人但这一望,登时心下了然——那必是生死轮无疑。
  只是进得殿来,却不见白泽去取那生死轮。其立在大殿门口踯躅一番,却就朝那凹地慢慢步将下去,其下行之时,神色肃然,两眼之中隐隐可见泪光。何不为胡不与面面相觑,却是不敢跟将上前。

  少君跟在后面,迟疑一时,同苏眷四目相对,彼此会意,也不好跟着下去,但就立在门口,下细望了两眼那祭桌上的玉匣子。那匣子中的心兀自跳个不住,却同活人的一般无二。苏眷从旁瞧着,低声同少君道:“人亡心在,想来是无启人之心。”獬豸叹道:“看他这起神色,想来先时那魔头说得不错。那无启人心,只怕是他夫人化尽后的遗留。”
  众人这厢低声议论,白泽已然缓步至于那祭桌之前。他头戴冠冕,步履将近时,一干角戎便都调转身来,与他跪拜行礼。四个青铜羌老抢着起身,并肩跪在一旁,“咚咚咚”的与他连磕三个响头。白泽径直而下,却是视而不见,恍若未闻,只管呆呆怔怔的立在那祭桌前方。好一时,才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来,在那匣子上轻抚。其手动时,眼角却就滚下泪来,窸窸窣窣流了一脖子。
  众人知其所以,未免都有些伤怀,獬豸乃是第一个多情的,见得这行止,却就背过身去。苏眷心下怅惘,也不知如何劝慰。少君默然端立,一般有些惆怅。一干人等正个各怀心事,冷不防那祭台高处的某处,突地传来一声叹息。这声息来得突兀,众人均吃了一吓,讶然望去,却见那高台台阶之上,却就现出个月白色的幻影来。
  那幻影是中土人物形容,长身玉立,那长袍宽袖,也与中土相类;其面目雕琢一般,十分周正;观其形貌,约摸尘世三十来许年纪。他变化出来,衣袂无风自动,恰似烛火上的烟霾。
  众人茫然相顾,不知他是何来历。听闻其声,白泽倒是抬起头来,他双目炯然,将这幻影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拾掇形容,收拾心情,伸手将那玉匣子拿起来,慢慢纳入袖中,这才缓缓上前两步,朝那幻影不疾不徐道:“真个小瞧了你。阴兵布阵,却也拦不住。”
  那幻影飘浮起来,肩头微微一晃,其身陡然灭去,只一刹那,便就现在白泽身前。这幻影全无忌讳,将手一抬,却就在白泽肩头轻轻一拍——“多少年了。你还是这般自欺欺人。还是这般虚情假意。可怜你这夫人,孤零零的困在这里,镇日间长吁短叹,无人理会。”
  白泽听其声色,见其行止,却是岿然不动,一言不发,凭他言语动作。那幻影倏尔一闪,却又自白泽眼皮前化到了何不为胡不与身前——“你们这圣主,却是个假仁假义的骗子。自诩多情,却抛下发妻不管不顾。”
  何不为见其行止怪诞,一颗心“咚咚”乱跳,惶惑中开口问道——“你是谁?却在这里作甚?”那幻影“嘿嘿”一笑,却又化在了少君等人身前——“我是盘瓠。只不知这名字,你们可曾耳闻?”
  他言语之下,却就立在少君身侧,将少君上下打量两眼,却又作出一副愤懑形容,指着白泽,同少君道:“傻孩子。你们可都叫这白泽骗了。你看他做出这等行景,只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君子,哪里晓得他那底细!”
  何不为听他这一席话,两眉一皱,壮起胆色,斥道:“你这邪魔!禁锢于斯,不说安分守己,静思自省,竟敢僭越来此!既然来了,不说循规蹈矩,夹着尾巴做人,竟敢毁谤起来!真个无法无天!我家圣主的心思,也是你敢揣测的!我家圣主的行事,也是你敢评骘的!”
  盘瓠听得他这呵斥,却是哈哈一笑,颇有几分傲慢道:“若天不天,神不神,天也骂得,神也骂得。若圣不圣,贤不贤,那圣也骂得,贤也骂得!何况他这么个假圣伪贤!”
  鄙薄之下,却又倏忽而闪,立在何不为身前三尺处,一把捧住何不为的脸盘子,瞪着一双大眼,尖声道:“你们这起糊涂虫!只当他是什么圣主贤主!哪里晓得他那卑鄙龌龊的念头!他口口声声说是要救他夫人回还,你可知那无启人心,一日跳动,便一日不曾亡故。但凡他舍得,将自家胸膛剖开,两心并在一处,他那夫人,便就与他两魂同居一躯哩!你且问他,他可舍得不舍得!他装出一等舍生忘死的形容,作出一番舍生取义的行景,你当他真是为着救族人于水火才要去开那通往中土神州的界门么?别傻了!他是活久了,活腻了,想要寻个成神成仙的方子,飞升离世哩!”
  何不为见他那形容有些狰狞,心下“砰砰”乱跳,他说话时,心神不宁,脑子里嗡嗡乱响,竟不知挣扎;他话音一落,心头却就莫名一松,下意识的按住胸口往后一退——这盘瓠的手掌触感冰冷,似乎有物,然一退让,他那手掌却如烟霾一般飘散开去。
  何不为退开数步,但觉胸闷气短,本有些话,不知如何,一时间竟开不得口。疑惑之时,忐忑之下,却见盘瓠身形一闪,便就浮在那凹地的祭桌之上。盘瓠飘忽而立,居高临下,低头望向白泽,鄙夷道:“今日来此,莫非是想让你夫人活过来么?”
  白泽抬头暼他一眼,默然片刻,森然一声冷笑——“你这邪魔,这许多年了,竟还不曾绝了蛊惑人心的恶念!”石初学立在后面,听了一阵,却就越众而前,朝那盘瓠啐道:“你这邪祟!只会这些个言语挑唆的下作伎俩!满嘴胡柴,直是一派胡言!”斥骂之下,在何不为肩头一拍,沉声道:“这邪魔没一句话信得。万不要中了他的迷魂之法。”
  又跨前下得两阶,朝白泽高声道:“圣主。这盘瓠乃是个跳梁小丑!不必理会!他真身来不得,魂身来不得,如今现在咱们眼前的,不过是他邪法撮弄出来的幻像!何必同他纠缠!”
  言语下,却就抬起手来,放出一面石镜。这石镜溜圆,背面雕饰些许星辰图谱,外环雕缕些飞禽走兽,瞧着也还精致。那石镜于其掌中巍巍升起,升上三尺,悬浮于空,便就放出一蓬日华来。那华光四射,但其照耀处,四下里阴霾立散。那盘瓠原神色冷傲,吃这日华一照,登时破口大骂——“你这石心蠢货!只会坏我……”其言语未尽,那身形却就渐渐散开化作了烟气,只一时,便就化得干干净净,再没半分行迹。偌大个神殿之中,便就寂然如初,再无半分声气。



  第一百四十六节 三身


  彼行迹一灭,那何不为登时一个激灵,心神之间陡然一凉,恰似万般燥热之中,从头到脚浇得一盆雪水,惊骇之下,忍不住咋舌道:“这妖邪好生厉害。不见如何,竟能迷惑人心。”
  白泽轻叹一声,点头道:“这邪魔别的本事有限,颠倒心性,迷惑神智,却是拿手好戏。家下旧臣,城中守卫,不知被他撮弄了多少去。”惋惜时,跨而上前,至于那生死轮前,端视一时,伸手在那神案上轻轻一拍,缓缓道:“家道中落,氏族倾覆。奸佞居我高堂之上,邪祟夺我宗庙之祀。王无可臣之人,主无可王之地。情非得已,时势使然,只能请生死轮出行。”
  言语下,伸手一探,便将那生死轮取在掌中,那红珠一经取下,登时光华霭霭,毫光四射——“太玄都仁德治国,终至于此。麒麟墟成了游魂之地,石心城成了魔王之都。今日生死轮在……”
  白泽握着生死轮,平托在胸,正个感慨万千,作慷慨之词,孰知那生死轮的赤珠之上,陡然传出一声轻笑,笑声响时,那雪珠之上,霎时弹出一蓬月白光华,只一刹那,便将整个大殿笼罩起来。
  众人皆全神贯注瞧着白泽,全无提防,光华现时,均未有动作,那华光一照,众人登时便如吃了烈酒一般,那手足软塌塌的只是使不上力,且听“噗噗”数声,一干人等,竟就东倒西歪跌了一地。
  一众人物,倒的倒,扑的扑,唯独阴生、鹤松、石初学三个屹立不动。鹤松“哎唷”一声,一把按住阴生肩膀——“快跑!”阴生将手一甩,却就径直扑向少君——“快救人!”孰知话才出口,且听“噼啪”一声,腰身陡然一紧,骇然低头,却见腰身之上却就箍上了一条赤金锁链。悚然回头,却见锁链那头,却牵在石初学掌中。
  石初学神色冷漠,左右两手各提得一根金链,却是将个阴生、鹤松齐齐捆了个结实。阴生又气又急,尖声叫道:“老石!你这是干什么?可是疯了么?”呵斥之下,那石初学却是一声儿不言语。鹤松听他唤得一阵,慨叹一声,忍不住叹道——“他已经被盘瓠迷住了!喊不醒的。”
  颓然之下,却听那雪白珠子之中一声轻笑,“噗噗”两声,却就喷出一道浅淡光华,那光华凝而聚形,果然化出了盘瓠形容。他款款落地,立在白泽身前,一脚踩在他胸口,微微弯腰,轻笑道:“你也有今日。”言语之下,那生死轮却就轻飘飘的飞将起来,落在他掌心之中,滴溜溜的转个不住。盘瓠五指一捏,那生死轮便就陷于其掌心,再不见个踪迹。
  “我耐烦了这么多年,你当我日日夜夜都在啼哭不成?”盘瓠微微一笑,“我早便收伏了这生死轮。若无十足把握,你当我就敢把这困魔城升上海面么?”言语时,其左手一伸,便就从白泽身上起出了玉裹,轻抚两下,便又将它沉入掌心。
  “这么些年,我苦心孤诣,只为取得你那金镶玉裹。谁知我还没出手,你倒自家送上门来了。”盘瓠步下台阶,两手轻轻一拍,那大殿门外,便就鱼贯而入数十人来。
  只是这行进来的,不比先时见着的那些个守卫,一个个华服金冠,好似仙宫真人,却是那天镜国国人。这些人等进来,不等吩咐,却就从袖笼中摸出个巴掌大的鸟笼,一笼一人,将众人都锁了进去。
  “得了这玉裹,咱们何必再以身犯险去弄什么金镶。但琢磨通透,未必不能脱身。”那盘瓠身上,却突地剥落出另一个魂身人物来。这人物身穿白袍,浓眉大眼,三十来许岁年纪,瞧那形容,精瘦干练,像是个梨园武生——“成不成,先试一试才好。巨野台不是好相与的。”
  盘瓠眉头一皱,尚未作声,其身上又落下另一个魂身来,这魂身巍峨高壮,却是个铁塔一般的黑脸汉子。这汉子眉粗眼小,满脸络腮,乍一看跟个集市屠夫一般。“那巨野台有甚好怕的?风氏已然查访明白。那宁不知乃是个废物。咱们此去,自然势如破竹。”
  旁人认不得,白泽却与这两个魂身是旧相识。那武生形容的,乃是谛听,壮汉行止的,乃是祸斗。谛听听祸斗这一说,却是摇头道:“宁不知不足为惧。但他身后,有白矖螣蛇。那两个邪魔,不也觊觎这金镶玉裹么?”
  祸斗听得这话,却是哂然一笑——“那两个魔头,被困在禁魔瑰玉之中,不得脱身。与咱们一般,只能走个幽魂出来。能有什么作为?怕他怎地!这风氏得咱们真传,又有三鬼相助,此去巨野台,万无一失。”
  “那宁不知得白矖螣蛇真传。习得了金经玉文上的神功,岂可小觑?”谛听连连摆手,“倘或他当真如此不堪一击,这白泽何须千里迢迢来此,寻这生死轮与他助阵?”
  祸斗听得这一席话,却是果然有些犹豫,迟疑一时,却又摇头道:“没有金经玉文,单单凭藉一个玉裹,咱们得耗到什么时候?倘或走漏消息,叫那宁不知听得了风声,先寻上门来,他不来则已,来必挟神器重兵。这囚城之中,不知还藏着多少他先祖传下来的迷阵邪法,咱们在这里与他争斗,只怕未必占着什么便宜。”
  听他两个议论一时,那盘瓠突地开口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这金镶玉裹,皆是重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玉裹但在咱们手中,那是瞒不住的。早晚寻上门来。祸斗说得在理,若再犹豫,只怕便就失了先机。”谛听听他这一说,默然片刻,迟疑道:“咱们魂身远走,走得越远,神通便就越弱。真个去了,只怕力不从心。”盘瓠调转头来,瞧了一干天镜国人,又瞧了瞧白泽等人,缓缓道:“一则风氏可期;二则咱们有白泽在手。这白泽在太玄都何等尊崇,有他在,那羌老也多几分忌惮。”

  言语时,便就掉头朝门口那些个天镜国人吩咐起来——某某得令,命太玄都四野处的天镜国氏族齐攻并进,分他巨野台些好手出外迎敌,及迎战时,且战且败,引他远行;某某得令,着天镜国国中高手,小道潜行,于巨野台附近潜藏,伺机待发;某某得令,领城中三鬼守卫若干,兵分数路,阴藏暗行,于巨野台附近汇合,静候指令;某某得令,坚壁清野,守好困魔城,不叫人算计了自家本营。
  安排停当,又擢几个得力的天镜国人,协同随行。这炼法修道人家,比不得凡夫俗子领兵打仗,一时要着人准备粮草,一时要着人安排车马,一时要着人安营扎寨,那万千准备,一概免去,一旦吩咐妥当,也没个耽搁,便就立时成行。
  这天镜国氏族,皆是凤凰后裔,其国中族裔林林总总,不可胜数,如今为首的,乃是鸑鷟族人。这鸑鷟族首领高辛曦受命于天,被国中各氏族拥戴为王,当下却在盘瓠手下作了鹰犬。今得了盘瓠指令,不敢耽误,引得众人步出来,见得天日,便就施法,放出了一艘琥珀般的巨船来。
  这巨船前后约有百来丈长,两侧也有三十来丈宽,整只船瞧着像只展翅的凤凰,大船正中立着一座高耸的塔楼,一层比一层小些,共有九层;大船船底绕着厚厚的烟雾,虽个无风,那烟雾却也海浪般望四周荡漾开去。乍眼一看,那巨船好似浮在云中的一轮弯月。
  施法停当,高辛曦便就请盘瓠三身上船。盘瓠哪里客气,径直去了高楼塔顶。这琥珀巨船瞧着壮美,塔楼里面又更见精美,真个是雕梁画柱,玉阶彤庭。人众上来齐全,那高辛曦便就施法着船前行。他这巨船排空直上,飞得又快又稳。
  那盘瓠三身居于顶楼,将白泽等人皆放在楼中的茶桌之上。高辛曦要顾着周全,一面选了几个子弟飞在巨船前头,先行作个探子;一面抽了些许弟子藏在巨船四下的烟雾之中,暗中作个值守;自己在船头安了两张桌子,暂且作了个调令台。那一张桌子放着些竹简卷帛,但供消遣,一张桌子放着些美酒清茶,但供休憩。
  那盘瓠三身分列在室内,那盘瓠谛听也无甚言语,独祸斗靠着白泽坐着,坐了一时,便就同他言语——“这坐困的滋味,可还好受?”眼见白泽默然不语,便又哂然笑道——“咱们受困,但自知性命无忧。休养生息,静候时机。你这困囿,却未见得有生机。这么挨挨拶拶的苦守巴望,只怕有些惶恐。”
  白泽未开口,底下一干人也缄口不言,谛听从旁听着,却是劝道——“平白招惹他作甚?你有这许多……”话未说完,口中却突然传出来一声狗叫。慢说祸斗,便是一干旁人都吃了一吓。少君等人抬眼看去,那谛听口中却就见掉出一条猩红的舌头来,其口中“呼哧呼哧”的,却又几分狗模狗样。
  祸斗见其行景,“啊”得一声,诧然道:“你这什么作什么……”他这话说一半,冷不防口中也冒出一声狗叫来。少君等掉头一看,他那口中,一般也滚出一条舌头来。
  这祸斗“呜呜”两声,却就站将起来,惶惶在自家脸颊狠狠一拍,那舌头“噗嗤”一下,便又缩回口中去。变化周全,脸颊绯红,朝盘瓠道:“这是怎么回事?”盘瓠端坐于斯,全无半分惊诧,暼他两眼,缓缓道:“咱们离肉身越远,这魂身的法力便越弱,稍有懈怠,自然就要露出本相。你不好好摒弃杂念,清静灵台,自然要出乖露丑。”
  祸斗忙忙点头,远离白泽坐了,思量一阵,瞧了瞧白泽等困身的笼子——“这禁魔笼子是城中古物,离了古城,可不知那效应还灵不灵。若叫他们走脱。只怕不妙。”盘瓠默然片刻,轻声答道:“这笼子开关,全凭钥匙。城中与否,原不打紧。没甚关碍。如今离城见远,别的我不怕,但只那高辛曦,却叫我有些忐忑。”
  祸斗听闻这话,诧然道:“他跟着咱们也有千年,行事周密,赤胆忠心。可不知有甚忧虑处?”盘瓠眼观鼻,鼻观心,神色宛若古庙古仙——“这高辛曦,心志坚定,原如磐石一般不可移。便与那白泽相较,也不遑多让。我在他身上,不知费了多少工夫,直至如今,却也没十成十的把握拿住了他。咱们这一去,大半指望都在他身上。可如何教我不思量。”
  谛听收拾好舌头,原闭目养神,听得这一席话,却就陡然睁开眼来,讶然道:“此去巨野台,难道竟全指望他了么?”盘瓠一声冷笑,缓缓道:“不指望他,难道指望你我?咱们肉身困在古城之中,距那巨野台千里迢迢,你便有通天本领,能施展几成?不依仗他,你还盼着谁与你效力?你两个且留神着,从这随行野鸡中选出两个惫懒些的,倘或见势不妙,就吞了他那魂魄,夺了他那肉身,暂且征用一时。万不要事到临头,才来追悔懊恼。”
  言语时,见谛听祸斗神色疑惑,又道:“此是备用之法,也未必就见用。一则见他斗法落了下风,咱们可凭此助他一臂之力;二则倘或他有不臣之心,有不轨之举,咱们也好借此脱身,才有回旋余地。”
  祸斗听得这话,忙忙点头,谛听倒劝道——“这天镜国被白泽盗走了国之重宝,世世代代,都对这太玄都恨之入骨。便无魅惑之力,今日此去,他也势必全力以赴,绝不会藏私躲懒。利同益一,他没个翻脸的必要。咱们也不必如此小心。”盘瓠听得这话,却是哂然一声冷笑——“小心驶得万年船。凡事小心,总没过逾的。你我不是他肚中蛔虫,哪里晓得他盘算些什么主意。这迷魂之法,并不能将他心志盘剥尽了。这太玄都也好,天镜国也好,非我族类,必有异心。你这般轻忽大意,迟早要失悔。”
  言说之中,却就两肩一晃,那祸斗谛听身不由己,“簌簌”两下,却就飘将起来,与他合而为一。盘瓠三身归一,平复神色,拾掇一二,却就翛然飘出门去。将个白泽等人弃在屋中,不管不顾——却是放心得紧。何不为见他们去了,喟然一声长叹,同胡不与道——“想是去物色夺魂之躯了。可怜,也不知是哪几个背晦,将入他们法眼。”

  第一百四十七节 亡魂


  那厢但这一去,便再不见回转。何不为但觉手脚松泛些,挣扎着坐起,身旁那笼子瞧着像是玉雕,伸手摸了一把,温润细腻,竟没一丝凉意。只是这笼子瞧着寻常,困囿其中,但觉通身那经脉中好似糊了烂泥一般,慢说行经过气,便动作大些,都觉着皮下生痛。
  没奈何时,侧头望向白泽,见他神色漠然,愣愣怔怔的像是在思索,本想问两句,一时又开不了口。倒是白泽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笑容——“你怕不怕?”何不为愣了愣,转头瞧了瞧胡不与,迟疑一时,低声道:“不怕。”白泽点点头,两眼瞧着何不为,那眼神却似乎从他身上穿透了过去——“我是怕的。”
  “我并非嫡系正统,出生时,虽然有个头衔,名字上了宗册,但家里早已败落了。”白泽微微勾起嘴角,缓缓的立起身,靠着笼子柱子坐着;他转头瞧了瞧少君,伸手在那笼条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弟弟出生后,母亲就带着我离开了父亲。我和母亲住在麒麟墟的故旧宫室里。”
  “我们的宫室,在麒麟墟曾经最繁盛的玉尺台。但海侵地沉,玉尺台是麒麟墟最早下陷的地方。麒麟墟沉得很慢,没有羌老为此感到焦虑。那些皇室贵胄们搬去了别的行宫。整个玉尺台,慢慢的,就只有我们两母子了。”白泽突然叹了一口气,“母亲总说,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我喜欢在玉尺台那些潮湿的森林里漫步。”白泽的嘴角抿起来,似笑非笑,“或者你们也见过那样的景象。但你们和其他羌老一样,对此毫不在意。”
  “森林里散落着数不清的废墟。那些皇室贵胄的高墙大院,早已没了往日的辉煌与壮丽。这些废墟之间残留着很多故道。有青砖铺陈的通车大道,也有石子碎砖甚至草灰混砂的小道。这些道路两旁长满了齐膝的杂草,草丛里藏着数不清的怪物。那些被魔化了的小怪物。”白泽伸出手,在那笼条上轻轻抚摸,仿佛那笼条是林中曾经投靠在他膝下的小东西,“有很多不甘的亡魂游荡在静谧的森林里。他们藏在废墟的角落里,有的不相信世上的一切都变了,有的不相信这世界遗弃了他们。他们有时候会咆哮,有时候会哭喊,但更多的时候,是那样呆呆的坐着,看着冰冷的雨水穿过他们的身体,滴落到霉臭的灰堆里。”
  “我从来不和这些亡魂交谈。我既不可怜他们,也不惧畏他们。我从他们中间穿过,仔细的看着身前的那些破旧的地砖。这些地砖每一块都像是活物。每一块砖头似乎都有一段只属于它的故事。但除了我,没有羌老在意它们的过去。”何不为听着白泽的自言自语,突然感到有些坐立不安,白泽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局促,他的眼神空洞,似乎这些话并不为着与人诉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也像是一块地砖。被某些看不见的东西碾压着,身体一天天的开始皲裂着。”
  “我爬上过近月楼,那是玉尺台最高的地方。那里也是你们先祖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白泽的眼神突然转回了何不为的身上,“从塔尖上看下去,玉尺森林的黑松,近处是金色的,而远处,是银色的。整个黑松林看起来像是一整块镀了金箔银箔的大石头。”
  “有时我觉着自己也是一个亡魂。就这么漫无目的的在废墟里游荡。郁单是一个无情的世界。这个世界并不曾厚待羌老。在它面前,羌老和森林里那些满地乱跑的狼一样毫无区别。”白泽收回了眼神,直愣愣的瞧着身旁的笼条,“郁单生育了这个世界的一切生灵。但又无声无息的吞噬着这些生灵。它不在意这些生灵之间的纠葛,也不在意这些生灵的作为。就只是这么漠视着一切。”
  “我在森林里游荡了很久。我遇到了一个无助而又愤怒的亡魂。”白泽直起了身子,望向了胡不与,“他有着太玄都曾经最高贵的血统,他掌握着太玄都最后的秘密。但他被遗忘了。孤零零的徘徊在玉尺台最偏僻的角落里。”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被遗忘。”白泽的眼睛突然变得有些泛红,“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被禁锢住了。天地之间变得不再五彩缤纷,整个世界,都只是灰黑。红花绿树,青草白石,看起来只有深浅的不同,都是灰色。所有的远山都是茫茫的一团黑影。身旁的残垣断壁堆满了尘灰,曾经的殿堂爬满了杂草,而你,却无能为力。而这个时候,所有的羌老也都突然离去。再也不曾回还。”
  “我听见了这个亡魂的嘶吼。我从容的观察了他很久。”白泽慢慢的站了起来,“我让他教我道法,并告知我太玄都所有的秘密。作为交换,我会破除他的封印,带给他永恒的安宁与解脱。”
  “但我言而无信。我欺骗了这个可悲的亡魂。我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金尊玉贵。”白泽转过头,瞧向胡不与,“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但我却没有带给他解脱与安宁。我把他禁锢在了我的身体里。”
  “你知道为什么吗?”白泽突然回转头,盯住何不为的眼睛,“因为我害怕。”
  “你在害怕什么?”
  “因为,我也怕被人遗忘。”白泽突然又坐了下来,“我经历过的一切,我所作为的一切。我都怕没人记得。那些荒岭中传过来的丧钟声,那些烂泥草窠中的急雨声,那些饿狼吞噬尸首时的咬合声……”


  “看见辙痕,你会知道这里曾经驶过一辆马车;看见废墟,你会知道这里曾经有过繁荣;但我却什么都不曾留下。”白泽突然伸出了手,他的手掌中心,慢慢的现出了一块晶莹通透的虚空碎片。这块碎片显见是被施展了术法,虚无的表面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光晕,看起来像是一块不甚规则的水晶石。碎片的中间,却就立着个指头大小的亡魂。
  “我不想活成郁单世界里的一块永不磨损的墓碑。”白泽五指一捏,那虚空碎片便就沉进了他的掌心;他慢慢的转过头,瞧向胡不与和何不为,“他得成为我的印记。我要留下他,让他记得我所有的故事。他的憎恶,他的仇恨,他的痛苦,会让他永远都忘不了我的一切。只有无休止的折磨,才会让他刻骨铭心。”
  白泽话音落时,他的身体便突然倒在了笼条上,歪剌着脑袋,身体软塌塌的倒着,像是陷入了沉睡。何不为被他这一通话正个弄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见他突地没了声气,给吓得寒毛直竖,扑在笼条上,朝近一些的胡不与道:“怎么就倒下去了。你摸一摸,可还有气没气……”
  胡不与听得这话,却是啐得一口,皱眉道:“浑说甚么!尊上事宜,若有安排,听从吩咐便是;若无调度,安静守着便是。岂能动手动脚。”何不为忐忑道:“别的也罢了。这会子我心头跳得厉害。你摸摸看,我心下安定些。”胡不与瞪他一眼,缓缓道:“尊上行事。我虽猜不着。但左右有他的道理。你不是不怕么,这会子怎么倒怕了?你若不放心,自家生得有手。横竖别使唤我。”何不为听得这话,却是有些诧异,上下打量他两眼,诧然道:“你何时变了性子?竟这般乖巧了?”
  他两个低声嘀咕,那边少君却突地轻轻挪到笼边,贺云城与他近些,他伸出手来,朝贺云城摆得两下,云城会意,贴身过来,靠着笼条,一把将他握住。云城虽个心下会意,但知其作为,却不知其何所作为。正个迷糊,手掌陡然一凉,少君那身上陡然扑出一道巴掌大的白影来。那白影顺着两人臂膀,径直奔赴过来,一头扎进了云城耳朵眼里。
  云城但觉脑中“嗡”然一响,猛觉身子陡然一沉,素昔这健壮的身子突地变得好似石头一般沉重。诧异之下,但觉魂灵轻飘飘的,竟就此从肉身之上飞了起来。那笼子困得住肉身,却困不住魂灵。云城略略一动,便就从那笼子中穿将出来。
  飘落在地,云城骇然四望,周遭人等或彼此对望言语,或独自黯然神伤,似乎都不曾知觉云城的魂魄离身。云城心头惊骇,侧头瞧向少君,却见他紧握自家手掌,两目紧闭,全然瞧不出个神色;再望远些,见月庭抿嘴靠着那笼条坐着,虽没个惊惶失措的形容,倒也未见有几分精神;再探远些,却见苏眷两目眯缝,正个惊疑不定的将自己上下打量。
  云城见她似乎能瞧见自己,顿时心下欢喜,正待朝她飘近些,脑中却突地响起了少君的声气——“不必言语,她听不见的。你别这般心绪浮动,收敛些,眼观鼻,鼻观心,似平常一般平心静气。这身子便交由我来调度。”
  云城听得这话,哪里还迟疑,立时宁心静神,但凭这魂身的四肢百骸放松下来。才刚松懈,这腰身陡然一弯,却就同飞马一般四肢在下的飞将起来。这魂身飞得轻快,翛然飘飞,好似柳絮随风一般轻软无力。
  掠将出去时,云城从那门环上暼见了自家形容——哪里是什么飞马,却是一头四足五爪的白龙。但这一眼,只是瞧得云城一颗心“咚咚”乱跳——虽个魂魄离身,那肉身中的知觉,魂灵却也一般能感知感觉。
  白龙扑下高台,飘在船头甲板之上。巨船船头下方立着一个鹰翅燕尾的女妖玉像,这玉像约有十来丈高,乃是以各色美玉雕琢拼凑而成;从上下望,但见这女妖的一头赤红长发,虽是玉雕,瞧着却像是要随风摇摆。
  船头船舷之上,隔三差五的坐着一个半臂长的凤凰玉雕,那凤凰色彩各异,形态不一,或如朝霞之姣姣,或似夕阳之灼灼,或飞或舞,或停或卧;个个都是精巧绝伦的物件。
  船头最高处,正是高辛曦的位置,一干凤凰族人为敬尊崇,将那地方筑高数丈,正面壁上雕花缕草,正中偌大几个中土文字——“仁义礼德信”。高壁两侧,才是登高而上的船梯。
  高辛曦如今稳坐高台,身前一张玉案,左右各有一张桌子,一张桌子上放着些圣言仙书,一张桌子上放着些琼浆玉露。这高辛曦面如冠玉,似乎人间三十来许岁男子,留着长髯,两眼明澈通透,看着十分精神。其身前站着个宫人,宽肩细腰,头顶戴着一顶金冠,脸面如白玉般明净。
  白龙落在这高台侧旁,那高辛曦一无所觉。且见那宫人正个朝他进言——“巨野台果然没甚聪明人,内中道法高手大半远出迎敌。其麾下各族,不过留下了些许少年道人,也有名宿,但一来老甚,二来都是安享尊荣的,想来未必还有旧日本领。我着人弄了个名帖,谁家还有何等人物,如今都在这册子上,其声名如何,平素性情如何,曾有功绩几何,皆备得详细……”
  高辛曦听得认真,正个点头,那宫人却突地“呃”得一声,猛然一把掐住了自家脖子,两膝一软,“咕咚”一下,便就跪在了高辛曦身前。事出突然,高辛曦骇然站起,正个惊疑不定,那宫人喉咙里头漱了两下,“齁齁”两声,便就突然咧嘴一笑,跪着的身子微微一侧,却就一屁股侧坐了下来,手臂撑着甲板,望着高辛曦轻笑道:“这伢子,细皮嫩肉的,瞧着娇贵,怎么这肚皮里全是火。没得烧得我口干舌燥。”
  高辛曦听他说话,显得唬了一跳,两眉紧皱,单手捏出个法印,低声叱道:“你是谁?却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竟敢在我天镜族人身上胡作非为!”那宫人嘿嘿一笑,也不坐起,却是轻声细语道:“中土之中,有几句话。却不知国王可曾耳闻?”高辛曦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只管将他下死盯住。
  那宫人莞尔一笑,挑眉斜眼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高辛曦哂然一声,淡淡道:“你这邪魔,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从何考证,竟敢在我跟前煽风点火,离间挑拨。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我实与你说,我这门下,虽个金贵,个个都有为国赴死的决心。却不知我利器来时,你这魂身是走得脱,还是不得脱!”

  第一百四十八节 鬼符


  那宫人微微一笑,缓缓坐起身来,脸不红心不跳,却是伸手望空中一点,那虚无空中,却就现出一幅景象来。上而下看,这景象乃是一座高塔林立的城池。虽个只得三四尺宽,然城中景致,事无巨细,皆能看个分明。
  这宫人朝那城池中指点几处,口中缓缓道:“我不过教你个后手。用得着用不着,全凭你自己。与我也不相干。挑拨也好,离间也好,那也是你自家忖度思量罢了。”言语下,嘴角一勾,微微一笑,道:“此是巨野台之图。适才指点处,若肯施展,便能催动太玄都上古遗留来的封魔符印。那符印能封印谁,想来高辛心下有数。便不啰嗦了。”
  说辞间,却就将那景象一推,那原本光华幻成的景象“噼啪”一声掉落在地,却就成一幅尺许宽的卷轴。这宫人头颅微仰,朝高辛曦笑道:“这卷轴之上,我留得有催发之法。若得闲暇,可细读研习。你也是个积年道家,但瞧上两眼,自然知道真假。”
  高辛曦哂然一声冷笑,缓缓道:“上古之秘,你竟这般拱手相让?岂不也太草率了些?”那宫人往后略略退些,含笑道:“这法子再妙,须得结合星象方位。换了地方,缺了机关,那便不灵。正所谓有药无方,我也不怕你知晓。”
  高辛曦暼了一眼那卷轴,也不动作,稳如泰山,鼻孔里“哼”了一声,缓缓道:“我追随上仙,营生至今,凡事不必自家思量,只管听命行事。这世上之事,便再无不顺不遂处。你教我这法子,却是要困囿我家仙主,岂不是断我自家生路?我便糊涂,也不至此。”
  那宫人微微一笑,缓缓道:“你放心。我不是那恶犬寻来试你的探子。何苦在我跟前作出这些形容丑态。这方子你收着,便会了,也不曾坏你一根毫毛。你自家冷眼瞧着便是。若巨野台一击而溃,他不曾亏心待你。你按兵不动,并无半分折损,也没甚坏处。若他真个昧心待你,你若没个安身立命的法子,岂不白辜负了这门下万千部众?”
  说辞间,却就望前倾身,低声嘶语道:“实话与你说。这巨野台虽是我家旧馆。然那阖族上下,再无我家下旧人。便死绝了,我也犯不着伤心流泪。况且我便有心救他,那也回天乏术。何苦无谓挣扎。只一桩,那三身恶犬,却是我旧日的死敌。害我匪浅。凭我之力,如今只能瞧着他们猖狂放肆,然天镜之国,与我太玄都割地而治,千万年来也并无甚深仇大恨。若认真论起来,也是咱们盗取你家宝物在前。但有不是,也是咱们的。如今咱们灭国断祀,那是气数已尽,便不甘,那也无可奈何。只是你们国祚正隆,人丁正盛,若跟着这三身一朝灭了,却是真个可惜。”
  这宫人但这一说,那高辛曦已然面色漠然,并无多的颜色。那宫人嘿嘿一笑,身子微微前倾,鼻翼翕合,猛嗅一阵,却又慢慢直起身来,手按在一旁那桌子上——“高辛,你这书册上,怎么是这么个气息?”高辛曦暼他一眼,嗤然一声,冷道:“你这妖精,作出这等邪态魔形,又要装丑弄鬼了不成?”
  那宫人嘻嘻一笑,两唇微启,雪白的齿间陡然窜出一条七八尺长的猩红舌头,这舌头在那书桌上刮得两下,“倏”然缩将回去,那宫人砸吧嘴,嘻嘻笑道——“这桌上,满是恐惧的味道哩。”他的两只眼睛突然立了起来,两颗黝黑的眼珠陡然变成了赤黄色——“是的。谁不是活在恐惧之中呢?只有无知之人,才有无畏之心。像你这样的聪明人,自然是什么都要怕的。”
  “啊,我能从这个低贱之人的脑袋里。瞧见你的过去。”那宫人的眼珠突然又变成了黑色,眼眸之中,甚或流露出了一些怜悯,“你们从火焰里看到了那些远古时就逃离了郁单的族类!他们藏在中土世界!啧啧,是的,那些曾经低贱的族类,如今活得却比你们都要高贵。”
  “他们自由,又有着尊严。他们每天都能享受生灵的祭祀,像天龙一般受到尊崇。”那宫人的眼睛变得异常的明亮,仿佛眸子里点燃了两团火焰,“而你们,却像奴隶一样的低贱!他们练习着你们从不敢奢望的仙家法术,他们掌握着你们从不敢奢求的仙家法宝。而你们,竟然沦落到要在三身恶犬的庇佑下才能苟且存活!”
  “原来你们也渴望着逃离郁单这个可怕的牢狱!”那宫人眼中的火焰似乎慢慢的熄灭了,他的双眸变得越来越迷离;他慢慢的低身,像软泥一样瘫软下来——“这可怜又可悲的一国之主,这可惜又可叹的万民之君。”他慢慢的靠在那桌腿之上,两只眼中竟流出了些许清泪。
  “这世上,竟真有同我一般孤独无依的人。”他瞧向高辛曦的眼睛,此刻竟是说不出的温柔,“我曾在房子里点着两个火盆。我总是同火焰低声交谈。那些闪烁的焰光,那些飘忽不定的火星,那火焰似乎有无数个故事要同我分享。然而火焰看穿了我的一切,我却看不懂它比划给我的每一句话。但这也没甚关碍,我虽是瞧不明白,到底我是不孤单的哩!那茫然无措的时候,至少还有那两盆火,无日无夜的,还在为我燃烧,还在为我牵挂哩……”
  这宫人低声呢喃,然言不多句,便渐渐匍在地上,也没一时,便再没了动静。高辛曦漠然坐在高台,似乎全无所动,适才那一番妖异景象,似乎在他心头全无波澜。只是那邪祟去没一时,那宫人“嘤嘤”两声,手撑腰抬,似乎就要清醒起身,高辛曦手腕一抬,其身前摆着的那幅卷轴,“嗖”然一响,便就被他收入袖笼中去了。
  那宫人缓缓直起身来,四下打量两眼,满眼俱是迷糊,正个莫名其妙,却突听高辛曦轻声道:“帝丘,你跟着我多少年了?”那宫人愣了愣,扑下身,朝高辛曦磕头道:“晏儿糊涂,已经记不得了。”
  高辛曦微微低头,下细端详了他一阵,缓缓道:“你跟着我这么些年。可还记得咱们旧日殿宇的形容?”帝丘晏慢慢立起身来,眼神却有些迟疑——“晏儿是记得。只是却有些模糊了。”高辛曦俯下身来,瞧向他的眼睛,慢吞吞道:“帝丘,你可还记得咱们正殿前的那一尊大鼎?”帝丘晏眉头一皱,低下头去,有些作难道——“若说记不得,彷彷佛佛是有那么一尊大鼎。若说记得,我却想不起那鼎是个什么形容了哩。主上,咱们离家这许久,原也不曾计到回去一事。如何倒问起这往事来了?”
  高辛曦嘴角一抿,直起身去,摆摆手,轻声道:“适才你已说得分明。军备之事,且按旧日议论归置便是。不必再审议了。你去罢。”帝丘晏应得一声,便 满脸疑惑的站起身来,告辞行去。他这一去,那高辛曦便就默然端坐于斯,仿佛化作了一尊泥塑雕像,再不见个动静。
  云城按在船舷之上,看了这半日,见彼入定,正个琢磨,脑中便又响起少君声气——“你且放松,万勿动作。”听闻声响,云城立时平心静气,脑中下意识的想起一池平静无波的秋水来。
  沉寂时,却觉身子轻忽,渐渐浮将起来,飘在半空时,腰身收缩,四肢似乎灵活了些,正糊涂,身子陡然一沉,却就落到了巨船甲板之上。这巨船两头高翘,中间立塔,高塔之下尚有连苑楼院。那楼院墙高屋大,甚是宽敞,不像尘世海船那般逼仄。云城落在甲板,低头细看,如今手足俱全,却是变作了个身着白袍的男子形容。侧头看身侧那雪白墙壁,壁上干干净净,却没半点影子。
  云城脑中分明,手脚却不受控制,眼睁睁瞧着自家轻轻慢慢的走入一处门去。这大门里头,大屋正中,乃是盘旋上下的阶梯。云城探头俯瞰,从中而下,足有十来层,仰头而望,从中而上,亦有十来层。阶梯各层,皆有一道环形走廊,走廊上有四条飞梯与阶梯相连。各层四面皆有数不清的屋子,密密麻麻的排着,那门户或开或闭,内中有各色人等往来不一。
  每层阶梯的中心处,皆有一个三丈来高的铁笼子,笼子四面立着一根灯柱,柱子上挂着一个翠绿灯笼,说是灯笼,实则是一个骷髅脑袋,脑袋里头燃着熊熊绿火,那焰光从其口中眼洞中照射出出来,将四面八方照得尽皆绿幽幽的。铁笼里头,却就见站着两个七尺来高的铁人,那铁人形容样貌,与中土之人无异,虽是铁人,一般穿着棉柔软衫,系着软罗腰带,那面貌形容,生动活泛,倒与活人一般无二。铁人身侧,却见有个丈余高的石头熔炉,炉子底下燃着绿火,那火并无燃料,焰光似乎从虚无中来,汹汹灼灼,甚是怪诞。熔炉侧旁,铁夹、模具、大铁锤、小铁锤、铁砧等物一应俱全,瞧着竟是个铁匠铺。
  熔炉里头,汪着翻滚的铁水,那两个铁人,倒也果然如铁匠一般,一个锤打,一个锻造,却是在打造铜铁人身。这各层分工明确,做臂膀的,做腿脚的,各不相干。笼子外面,来往着些许铜铁羌老,背着个铁背篓,将各层锻造之物运往大屋最底层。
  走廊之中,亦见有旁的非铜铁人物往来。云城但瞧一阵,便看了个分明,那都是天镜国人。这天镜国人瞧着面目干净,然神色都有些恍惚,瞧着一个个都像是几宿未曾休憩一般。略走近些,从那走廊门窗内瞧进去,那些个天镜国人大半都在绘制黄纸符文。那黄纸与寻常所见并无差别,然一画上符文,那黄纸之上立时便传来尖利的嘶吼声,听着叫人毛骨悚然。
  云城看得一时,茫然不知其所为,正个糊涂,身子突然一轻,却又飘然起身,徐徐飞向了大屋最底层。这底层之下,云城原以为不过是一层甲板,触目所及,自然是钉满铆钉的木板。孰知落身下来,却是唬了一跳。
  这底层却是厚厚一层碧绿的熔岩。那熔岩之中,冒着七八尺高的灼热火浪。火浪之中,窜着无数阴暗虚无的鬼魅——身形隐约,仿佛一团团飘忽的黑烟,然下细看去,那鬼魅的面容身段,又依稀可辨。熔岩之中,一般横着四条通向中间铁笼的飞梯。只是这中间的铁笼,却并不是铁匠铺了。这底层的铁笼,比上面各层要宽大得多,里头所见,却是七八个真人大小的铁人。
  这铁人将各处送来的铜铁躯体拼在一处,用那黄纸符文贴在拼接处,拼凑得当,符文满布,口中便就吟唱起诡谲难辨的咒语来。那咒语响动,那头熔浆中便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嗥叫之声,似乎在与其应和。
  云城瞠目瞧得一阵,心下却也真个骇异——似这般造物,这人间血肉之躯,哪里还有这三身魔怪的敌手。正个惊怖,却突见自己伸出手来,捏作个法印,望一个铁人背心按去。那铁人瞧着黑沉沉一块,然触手所及,却一不冰凉,二不坚硬,竟是活人一般的温热柔软。
  诧异之中,却见自己贴在那铁人身后,竟在那铁人耳畔轻声言语起来——“你这起法术,不过能客居一时,多则月余,少则十来日,便就败坏了。岂不可惜?真个辜负那锻造之功,枉费这画符之力。”那铁人听得声响,却全无半分异样,似乎觉着云城言之有理。
  云城不知少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下纳罕,正个疑惑,却听自家口中轻声念起一串又长又奇的咒言来,这咒言一响,身前那铁人登时一个激灵,两手一抬,将掌中摩挲之物一齐抛去,却是左右手各各抓住旁的一个铁人。那被抓的铁人一被捉住,那脑袋立时“哐啷”一声跌在胸口。只是脑袋低垂,那手臂却未闲下,抬手又抓向旁边铁人。但就这短短片时,一干铁人你抓我,我抓你,便就串在一处,一个个埋着脑袋,身子随着云城口中的咒语左右晃动,那铁肩铁臂“哐哐”直响。
  也未多时,少君那咒语停当,云城便自觉收回手来,再看去时,却见那些许铁人已然照旧行事,并瞧不出个所以然。疑惑时,身子轻浮,已然慢悠悠的飘将起来,望这大屋上方来路飞去,脑海之中,亦再次传来了少君的声气——月庭那边也已完事,咱们三个,也该回去汇合了。

  祝各位书友中秋快乐??
  第一百四十九节 暗度


  这声响得闻,贺云城这身形已然袅然而飞,也不多时,便重回旧处。只是魂归肉身,两眼得见,两耳得闻,却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听不见个之所以然。贺云城端坐于斯,瞧瞧少君,又望望月庭,少君两眼紧闭,似乎禅参有得,已然入定,月庭却也一般将他两个左瞧瞧右望望,贺云城心下了然,却又忍不住好笑——想来他也糊涂,不知我去作了甚事端。
  满心里想言语几句,然周遭人多,想想又不便开口。众人寂然坐在一处,便连素昔话多的阴生鹤松,亦寥寥无甚言语。昏昏昧昧之中,这巨船走走停停,也不知过得几多时候,行得几许路程。那谛听等人但一去了,便再不见回还。大门紧闭,再没个人来。只门廊窗下,影影绰绰可见许多人影,想来是新增了许多守卫。
  终至于一日,这巨船飞悬在空,再不行动,外间变得极是喧嚣嘈杂,人潮喧哗,彼此呼应,间中听得战鼓猛槌,震耳发聩。巨船之下,似乎正有一场山崩海啸。那外间廊下,亦听人人众彼此吆喝——
  “你们且守着!咱们下去助战!”
  ……
  “这些个活死人,能有何作为?何消这许多人白瞧着,你们候着,咱们也随他们去助阵!”
  ……
  又间或听得些许人低声埋怨——
  “这争抢之时,他们倒跑得撇脱!咱们老实,倒在这里苦等。此间事了,功劳没捞着,苦劳也无人惦记……”
  ……
  “这些慌着去的,只怕功名利禄没挣着,倒把命白填限了。那羌老一族与咱们并称一世,你当真以为他们是纸糊的不成?”
  贺云城从窗牖间望出去,那满空里俱是巨大的烟柱。穹苍之上,蟠绕着数不尽的神鸟凤凰。那凤凰或是鸟身,扑在半空里张口喷着烈火,汹汹之火喷薄而下,好似天河波涛翻滚而下;或是半人半鸟之身,肩头舞着绚烂之翅,手中捉得各色法器,那法器之上,接二连三的滚出车轮大的火球,轰然作声,自空汹涌而下,赫赫然,熊熊然,睹之令人毛发直竖;又或是真切人身,身着金甲,头戴金冠,肩头披着雪白大氅,手中捉着各色怪诞兵刃,与些个扑上空来的羌老斗战于一处。无数身着披挂的虐鬼、魍魉附在那铜铁羌老身上,在那黑烟飞火之中来回奔突,好似乱军中横冲直撞的长枪铁骑,只管望着那空中的羌老奔踏挥刺。
  那羌老瞧着素昔是训练有素的,虽自下而上,然阵势稳固,不见些许凌乱,一干人等进退有度,趋前避后,大有章法可言。那羌老人物,手中亦捉有兵刃,大半皆是丈余长的一根长刺。那长刺之上,两头皆喷着寒烟,那满空里的烈火遇着那烟气,却是一碰即散,化作零零碎碎的火花火星四下飘落。这羌老虽无显赫神术扶持,然胜在人多,彼此守望,你攻我守,你急我救,来来往往,好似裹着的一张铁网。凭那凤凰、鬼魅如何了得,竟是未曾落了下风。
  贺云城眼生,这些人物自然都认不得。何不为等人却是认识的,那扑在阵前身先士卒的,却是书未到、琴未了等人,立在阵眼中指挥若定的,却是宁不知麾下的棋未收。何不为正个瞧得出神,那白泽的笼子突地“哐”然一声轻响,竟被白泽轻轻一推掀开了笼门。
  何不为禁锢其中,早挣扎摸索了遍,总是无计可施。眼见白泽在里头闷坐良久,早便死了心,只当彼此都无能为力。谁承想那白泽竟这般轻而易举的推门而出。白泽落地,那外间守卫却似耳聋一般,竟不声不响,没个消息。白泽飘然落地,却是信手撩开笼门,将一众亲信近臣都放了出来。
  贺云城见他脱身撇脱,却没个放自己人等出来的意思,心下发急,皱眉唤道:“老宗主!咱们有约在身,说好同舟共济,如何这时竟失了信义?倒要自去了?”白泽微微一笑,缓缓道:“我只说与你们开门送还。何时同你歃血为盟,要同进共退了?大难临头,自然是各寻安身立命地。我自顾不暇,哪里还理会得别人?你们若自家造化,能脱此困,只管来寻我。我说一是一,自然要与你们开门。只是这起当口,那却埋怨不着我来。”
  萧月庭见云城有些恼怒,苦笑一声,劝道:“瞧他那样子,也不是什么端方君子。你何必同他啰嗦?倒叫他这起小人奚落。”白泽暼他一眼,冷然一哂,慢条斯理道:“郁单有郁单的规矩,中土有中土的道理。咱们可没你们那劳什子仁义礼智信要守。你便激将,那也无用。”
  阴生从旁听得,却就急急扑在笼门上,朝白泽唤道——“老宗主!咱们原是故城故旧,功绩算清,劳苦算尽,那也还有三分情面,如何也抛下不管了哩?还请瞧在旧日情分。将我兄弟两个放了……”话音未落,却听白泽嗤然一声,森然道:“当日拜别,便与你们再无瓜葛,从前之事,多提无益。”鹤松从旁听得这话,却是跺脚朝阴生道:“你这糊涂虫!从前我只教你灵醒些,你总信不及。你可瞧瞧,这有本事的,没有良心,这有良心的,却没有本事!何苦来!”


  第一百五十节 幽魂


  一干人等,瞧着这行止,皆有些摸不着头脑,云城心下隐约猜着几分,侧头瞧向少君,却见他平静恬淡,并不见个异样;忖度间,那扁舟乘风破火,悠然而前,行之一时,便就到得这巨野台的正殿上来。
  这正殿原有万般气象,如今外围如台下一般,已然烧作一片火海。只正殿大殿顶上,盖着一层霜风凝结而成的罩子,将这殿宇笼罩于内。无数火舌立在那霜风罩子外三、四尺处,吞吐跳跃,如妖如魔,令人视之可怖。
  少君这扁舟翩然而至,如入无物之境,跹跹然荡而入内。众人立在舟上,放眼看去,这殿中却也没几个人。大殿正中的井台金椅之上,端坐着宁不知。他四腿盘踞,披着件金边宽袖对襟鹅黄长袍,系着一围穿珠垂緌的雪白玉带,戴着顶亮晃晃的攒珠累丝金冠,瞧着神秀辉煌,竟像是个朝堂上的帝王。
  殿宇之下,别的人物没有,只有两个打扫尘灰的童子。一个身量高些,瞧着如人间十三四少年,面容也还稚气;一个身形瘦小,只有八九岁光景。两个童子手中捉着拂尘,只管扫那廊柱上积着的尘灰。廊柱下原放着许多石头火盆,里头燃着数尺高的焰火,如今焰火熄灭,火盆里头只得厚厚的一层絮絮软软绵绵沉沉的灰烬。
  两人清扫时,头顶时不时便传来震雷响动之声,雷声动时,那梁上便簌簌作声,扬起一阵阵的霉灰来。那两个童子经历惯常,但凡听得声响,立时便扯起袖子遮蔽脸面,望一旁避让——宁不知端坐上头,却是纹丝不动。
  那年幼些的童子避让两回,却就扯着那年长些的,悄声低言的问道——“都这起光景了!却还扫这灰尘作甚?”那年长些的迟疑一回,在他头顶轻轻一拍,慢吞吞道:“横竖是咱们的功夫,早作了不算冤枉,作迟了却要受罚。何不痛快些,早些扫干净了?咱们在这殿里,还有几百年的光景煎熬,可有什么好啰嗦的?”
  那年幼些的哪里听得明白这言外之意,愣了愣,回头暼了一眼宁不知,他虽未曾知晓那年长者的苦心,却也知道不能造次,不敢乱说话,只得捉了拂尘胡乱挥扫。只是扫得两下,却见那年长的盯着个角落只管发呆,心下诧异,抬眼看过去,却见那旮旯里头,却就滚着一颗指头大的金珍珠。
  那年幼些的看了两眼,疑惑不知其故,推了他一把,那年长些的却就伸手将那珠子拾起来,托在掌中,哽咽道——“从前尊上那金冠上少了这么一粒珠子。人人都疑心我。旁人家富足,独我家贫,将我审了又审。谁承想这珠子竟自家滚在这里……”
  那年幼些的“啊”了一声,瞧了瞧那珠子,望了望头顶,又探头看了看门外,迟疑一时,吞吞吐吐道:“这么个时候,你还理会这事端作甚么?你看看外头,当日审你的管事,如今只怕已经成了一堆……”话没说完,却也晓得造次了,底下的话便噎了回去。
  “你怕么?”大殿上突然响起了宁不知的声音,“怎么突然就哭起来了。”
  “我不怕。”那年长些的孩子吓了一跳,四蹄收在腹下,朝宁不知跪了下去,“尊长在这里,自然无有可虑。”
  “我倒是有些害怕。”宁不知突然笑了笑,他身子慢慢的前倾,“你看我的头冠,可戴正了?”那两个童子未及发话,他却又抿嘴一笑——“我已经着人去请白矖螣蛇的援兵了。可去了这许久,竟没了动静。来是不来,我可也没听着个准信。”
  “这些羌老子弟,安享富贵,自在尊荣,悠悠不知几许岁月了。四体不勤,一个个惫懒不堪,哪里还能与那天镜国的妖魔邪祟一争高下。”宁不知对自家那羌老子弟,似乎早已经失望透顶,“明身土缠,诸如此类,又都是些贱民后裔。能有几分本领?真个对敌,不过是些枉送性命的冤死鬼罢了。你看,我在这里坐了这许久了,也没个传话的。莫不是连传信官都死在路上了么?”
  那年长些的孩子听得这话,不过张大了嘴巴,一个字也不曾说。那年幼些的却“啊”得一声,畏畏葸葸道:“尊长既不放心,何不早作打算?何苦还坐在这里……”话没说完,那年长些的便忙扯他袖子,低声叱道:“你浑说甚么!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宁不知见他两个这行止,却是嘿嘿一笑,将手一摆,缓缓道:“你们去罢。自家寻条生路。今日若咱们胜了,我也不来与你们追究。”那年幼些的听得这话,一双眼睛登时鼓得溜圆,一下子便跳将起来,那年长些一把将他拉住,发急道:“你作甚么?咱们太玄都何曾吃过败仗?便有万一,那咱们也得与巨野台同生共存,岂有奔走自顾的道理?”
  那年幼些的孩儿脸色刷白,颤声道:“好哥哥,尊上都许咱们走了!都说将来不追究了!你何消再说这些话。这火燃成这样,我瞧着害怕得紧。咱们去罢。这殿后分明还有小道,咱们早一刻走,说不得还能捡回一条小命。”争辩两句,见那年长些的不为所动,扯开手,却是撇下那年长的跑了。那年长的瞧着他瘦瘦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大殿后头,却是忍不住一声长叹。

  叹息声中,却就听得头顶高处传来数声凤鸣,从明瓦间望出去,高穹上依稀可见聚着十来头裹着烈焰的凤凰。那凤凰窜得几块,来去时身后拖出的焰光飞烟足有十来丈长。
  “我知道你害怕。”宁不知朝这童子招招手,“过来。靠着我坐下来。”那童子脸面绯红,却也不敢推辞,战战兢兢的过来,四蹄跪在宁不知那金椅之下。宁不知在他头顶轻轻一抚,缓缓道:“从前见过你几回,也不曾留心,你是哪一族的?所唤何名?来巨野几年了?”
  那童子听问,仰起头来,瞧着宁不知两眼,慢声细语道:“孩儿是留山何氏后人,唤作何处是。打小便在巨野。来尊上身边未久,不过两年有余。”宁不知点点头,伸手在那金椅护手上敲了两下——“你看,这椅子金碧灿烂,这扶手底下,却积着这么厚的尘垢。”
  何处是听得这话,却是吃了一吓,直起身来,朝宁不知磕头道:“是孩儿疏忽。还请尊上恕罪……”宁不知微微一笑,将手一摆,缓缓道:“无妨。”说辞间,却就在他肩头轻轻一拍——“至尊位上,尚有这等尘垢。这巨野台大如斯,人物多如斯,中间自然也混有尘垢。一场大火,倒烧出了真心。”言语间,却从袖笼中摸出一轮玉盘来。
  这玉盘径长尺许,莹白无暇,浑圆而似满月。宁不知将这盘子置于身前尺许处,悬空搁着,又伸手在盘上轻轻一敲,且听“叮”然一响,那盘子上便幻出蔚然一片华光。那华光之中,显而现之的,却是整个巨野台。
  高空中鏖战的,地下火海中厮杀的,敌我人众,无一不瞧得一清二楚。只是但这一望,何处是却就有些胆颤心惊,那凤凰渐多,而羌老兵卒见少,四面八方围聚过来,己方竟就渐见颓势。
  “我这法宝,唤作龙工。原是从中土传到旬他罗的古物。凭藉此宝,可见周遭诸般景象。便无探子,我心下也了然。”宁不知嘴角含笑,全然不见一丝忧虑,“咱们太老实。中了这些野鸡的奸计。咱们家下将军,大半都追出了巨野台。如今四面楚歌,可迎敌者,寥寥可数。能支撑至此,已然不易了。”
  “我登临大殿、南面而称的时候,其实比你还小上两岁。”宁不知低下头,两眼虽瞧着何处是,两眼却分明有些空洞,“我父王从未陪过我,也从未教过我。他总是在这大殿之上忙碌。他身前堆着比他还高的竹简和卷帛。有几次,我远远的在殿后望他。却都碰着他在训斥那些个执事。”
  “他总是这等焦虑,总是这等暴躁,好似这世上的一切都叫他心烦意乱。这世上没一桩事情可以叫他展颜。我远远的看着,想亲近些,却又不敢。”宁不知突然朝何处是微微一笑,“有几次,我故意打翻了殿后的火盆,烧着了廊下的幔子,可他从未朝我发过火。连一声责骂都没有。”
  宁不知言说至此,突然就有些沉默,何处是默默的瞧了他一阵子,迟疑了一回,想了又想,慢吞吞道:“先尊疼惜尊上,自然不忍苛责……”宁不知听得这话,却是突然一笑,两眼盯着何处是,轻声道:“侍卫灭了火,上诉分明。他却盯着他的卷轴,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那一年,娘亲去世。我哭着去见他。他冷冰冰的,却没一点难过的意思。不过就摸了摸我的脑袋,随手给了我这个龙工。”宁不知伸手在那龙工之上轻轻的抚了两下,“只是当时,这龙工之上,还装着一盘子蒸熟了的冉遗蛋。”
  “只是少小之事,也作不得准。半大孩儿,能记住几多事情?便记住了,有几成是真的,又有几成是臆想久了自家当真的呢?”宁不知缓缓坐直身子,在自家腮帮子上拍了两下,“娘亲走后未久,父王也亦见背。彼时族中也有几位兄弟,有比我年长的,也有比我德高的,更有比我聪慧的。偏是族中的父老,瞧中了我这个不入流的。”
  “少小时,我百思不得其解,比及大了,才明白过来。我年幼,心智未全,思虑自然不周到,何况人又愚笨,行事自然要依仗族中长老。这些个长老,自然就据此而贵重了。”宁不知转过头,在何处是的肩头拍了拍——“只是这些个长老,却不知道这世上最危险的,便是这老实人的坏心。谁知道呢?那一贯低声下气,吠吠奔走的,不是家犬,而是豺狼。”
  “我长了这么大,便是自家父亲,也未曾真心待我。这外人,又凭甚要真心待我呢?”宁不知嘿嘿一笑,只是笑声之中,未免有几分惆怅,“我既没有生着十分的容貌,又没有过人的天资,便连这品格,也算不上忠厚良善,旁人为何要与我交付真心呢?”
  “所以我谁都不肯相信。”宁不知慢慢的站起身,左手按在了龙工之上,“这护国的重器,我要亲手收着。谁都不曾托付。这巨野台的将军也好,长老也罢,便走空了,便死绝了,也还有我。我才是这巨野台唯一的依靠。”
  言语下,右手缓缓捏出个法印,口中便就念起了咒言——“圆清立天,方浊为地。天上天下,还淳返朴。”这咒言一动,那金椅之前的地面“咔嚓”一响,却就陡然裂开三丈来长的一条口子。那裂缝之中,“嘶嘶”作响,就见腾起数丈高的一层寒霜。
  何处是跪在侧旁,被这裂缝唬了一跳,惊骇下,紧抓住那金椅扶手,身子微微前倾,放眼看去,却见那裂纹之中,渐渐冒出了几条白森森的白骨臂膀。何处是心头突突乱跳,但觉四蹄酸软,浑然没半分力气,正个惊怖,那裂纹中“噗噗”数声,终是爬出了几个身穿白玉铠甲的骷髅。
  这骷髅身着披挂,足下蹬靴,头顶戴着环形玉冠,或背着七尺长剑,或挎着轻羽密箭,手中皆提着一根奇特的鞭子,那鞭柄是黑铁铸就,鞭身却是蟠曲作一团的一条金蛇。其身下皆骑着一头雷鬼,那雷鬼身高约有两丈,生着一颗猪头,头顶一根五六尺长的独角,背上垮着一对丈二长的肉翅,身后挂着一条丈余长的豹尾,手足两爪皆金光烂然,好似纯金铸就。
  这骷髅赫然立地,那巍巍之状,竟似天神下凡。那当头一个,拎着雷鬼缰绳缓辔而前,立在宁不知身前丈余,将头一低,两个眼洞之中燃起一抹绿火,口中喷出一口绿烟——“兀那小儿!好生糊涂!竟敢惊扰先祖亡魂!你可知今日一唤,将来你若亡故,可是要与咱们作替哩!”

  国庆后,我要外派3个月。听说工作任务很重。我也不晓得到时候能不能安排出时间来写作。。。。我只能说到时候尽量保证一周两更。至于一周什么时候更新,我就不敢保证了。
  最近是真的要停更了。下楼梯不小心,摔成骨折了。不能下地,得卧床休息最少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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