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我们面对面坐在了一间咖啡厅里。
我喝着咖啡,打着腹稿,想着怎么能把事情问清楚又不伤害到她。年华老去,对任何女人都是残忍的,特别是对明明之前还是青春活泼的女孩子来说。
还是她主动打破了僵局。“我现在看起来很老,很憔悴,对吧?”她苦笑了一声。“刚才在地铁上是我反应过激了。你认不出我是理所当然的。别说你,我的那些朋友们见到我也都认不出来了。”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轻声问。
“都是工作累的。”她轻声说,但是语气不容置疑。不给我发问的机会,她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肯定觉得不可思议,或者觉得我矫情。社会人不就是该拼搏吗?如果是正常的朝九晚九上班,以我这个年纪,这个身体,也能吃得了苦。可是……”
说道这儿,她停顿了下,呷了杯咖啡。
“我觉得,我们公司不是正常的公司。或者说,我遇到了不正常的事儿。”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恐惧。我凝视着她的双眸。没专业学过表演的人,眼睛是不会说谎的。她现在的眼神就跟我在恐怖片里看到的那些被鬼惊吓过的人一样。
“虽然公司说工作时间是朝九晚九,但是我敢肯定,这时间一定有问题!我每天在公司上班的时候,觉得时间过得奇慢无比!就好像,1小时有6000分钟那样!”
她的手指深深的掐入头发中。
“这一二十天的工作时间,对我来说,就好像过了一二十年一样!”
我同情的点点头。“资本家真是剥削人啊,让员工有度日如年的感觉。”
兴许是“度日如年”几个字刺激到了她,她有些激动的站了起来。“我之前给您说过这四个字,现在我给您纠正下,这不是形容词,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情况!”
咖啡厅的其他人都愕然的望过来。
她的声音小了点。“我心里有了这想法后,就专门做了测试。我买了块石英表,还有沙漏,拿到公司……”
“结果呢?”我打断她,“你发现你买的表转动的时间很慢?”
“不……”她摇摇头,“我用表和沙漏测出来的时间没问题。这也是其他同事没有发现异常的原因。”
我有些失望。这么说来,这些问题都是这女人胡思乱想的咯?
看着我失望的眼神,她连忙辩白似的解释。“虽然表和沙漏没问题,但我接着又做了试验。我趁着主管没在的时候摸鱼,打开了一部电影。那个电影有120分钟,我用正常倍速播放,放完后我看了下表,时间才过去了2分钟多!”
噢?这个倒是挺有意思。我不由得挺直了腰板。
看到我没有露出明显质疑她的神情,女人忽然又哭了。
“太好了,这几天,您是第一个没有说我发疯的人!我把这事儿告诉我朋友,家人后,她们都说我是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但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我幻想出来的。”
“我相信你。”看着她已经长出白发的双鬓,我没法不信。况且我之前遇到了那么多的怪事,关于时空的,再遇到什么事儿也不稀奇。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有点好奇她准备怎么做。
她深深吸了口气。“我肯定是要辞职了。已经打了辞职报告,就等着这两天审批下来就走。”
说话间,她到站了。
“祝你好运。”我向她挥手致意。
在这一刻我没有意识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我看着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站台上,随即被拥挤的人流挤出了站,像一片飘零的树叶。
一周后的周日。这天晚上照例是猫咪夜话的时间。
橘猫作为主持者刚准备说两句开场白,忽然群猫扭头,朝小巷里望去。
一只披着厚厚毛发的小母猫迈着猫步,怯生生的走过来。
这只猫走路的时候,颈毛和尾毛飘逸,非常漂亮。看的众公猫都流口水。
布偶猫不满的“哼”了一声。女人都有攀比心,母猫也不例外。
这是只挪威森林猫。我只在网上看过这种猫的照片,现实里还没见过。
这只森林猫看起来也没想到榕树上聚集了这么多同类,有些吃惊。不过看到我后,她快步跑到我脚下,绕着我的膝盖就闻了起来。
“美女,你好啊!”波斯猫从我背后蹦出来,跳到我肩膀上冲森林猫搭讪。
森林猫倒退两步,然后鼻头蠕动了两下,脸上露出喜色。
“果然是你们!我总算找到你们了!”
我和波斯猫面面相觑。
“长话短说。我主人曾经和你们搭乘过同一班地铁。她回来的时候身上留有你们的气息,特别是你的。”她用爪子指向波斯猫。这也难怪。动物对于同类的气味总是比较敏感。
原来是那个女人的猫。不过,她的猫来找我们做什么呢?
“你主人在哪儿?”我随口问。
森林猫表情悲伤。“她死了。”
“出了意外?”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森林猫摇摇头。“她是老死的。器官全面衰竭。”
怎么可能?她虽然看起来40多岁了,但是实际年龄只有20多,还在上大学啊!怎么会老死?
“我没骗你,她确实是老死的。”森林猫摸索半天,从颈部的皮毛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我和波斯猫同时凑上去看,然后震惊了。
照片上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脸上长满了老人斑,枯瘦的面皮像是树皮一样,青筋暴露着。
即使如此,我还是通过五官一眼就认出,那就是跟我在地铁上有过几面之缘的那个美女。
“她怎么会老成这样?”波斯猫喃喃自语。他说的也是我心里的疑问。这也才一周没见,她直接从四十岁左右的外貌变成了五六十岁,这也太离谱了。
“这一二十天的工作时间,对我来说,就好像过了一二十年一样!”
她的那句话在我耳边突兀的响起。
“你主人在这一周里,是不是还待在公司?”我忽然想到了个重要的问题。
森林猫黯然点头。“公司那边卡着辞职流程,昨天才给我主人办完离职手续。我主人回到家后没多久就死了。”
我大脑飞速运转着。按照之前的迹象,那个女人在“那间公司”待了两周,就衰老了20多岁,然后又待了一周,就老死了。
那家公司一定有古怪!难道说是公司里的时间流逝速度和现实世界的流逝速度不一样?
这种设定在玄幻小说里倒是也不新鲜。日漫《七龙珠》里就有类似的屋子。再往上追溯,神话里的天庭也和人间的时间流速不一样。
我心里产生了对那家公司强烈的探查兴趣。
“对了,你主人死了,你来找我干什么?”我终于想起这个问题。
森林猫的表情变得郑重起来。
“我主人在临死前给我说,她不甘心。一定是她老板搞的鬼,但是她已经无能为力了。她知道你是搞创作的,希望你把她老板的事儿披露出来,让大家知道,以免她含冤而死。”
我觉得她主人应该也是在弥留之际脑子不正常了,才会给一只猫托孤,然后让一个只见过几面的人帮自己伸冤。
我正要拒绝,波斯猫把胸脯拍的山响。“这件事就包在我们身上了!我们绝对不会让你主人冤死的!”
我直接拎着他脖颈后面的毛把他从我肩膀上摔了下去。“想泡妞自己泡去,别把我拖下水。”
他在地面上站稳后,马上一个转身,努力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我们难道不是休戚与共的战友吗?一起出生入死了这么久,你就忍心看着我孤独终老?”
还没等我说什么,他又理直气壮的挺了挺胸脯。“那次,你跟那个会穿墙术的人被困在地底下,要不是我和大姐大救你,你现在还在土里跟蚯蚓,蛇在一起呢。”
这小子,软硬兼施啊。
“况且,你不好奇这个公司的事儿?这可能是绝佳的写作素材哦!”他笑的很奸诈。
这句话打动了我。
思考良久后,我勉强同意。“好吧。”
“我们公司是家IT公司。你之前没有任何IT相关的经验,所以我们觉得……”坐在我面前的秃顶面试官皱着头说。
我打断了他的话。“今天的面试邀请是我黑进你们系统,给我自己发的。”
秃顶面试官脸上的肉抖了抖,然后站起来,热情的握住我的手。
“岳先生,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个充满活力的大家庭。”
就这样,我加入了那个女人生前所在的公司。在来之前我做了简单的功课,这个公司主要是给大型技术公司做外包业务的,主要是一些流水线式的杂活儿,工作内容倒是不复杂,而公司业绩的增长看起来主要是靠码人数,不断的拉业务。
在面试室的时候还好,一踏入公司的正式办公区,我立马感觉到了种压迫感。
200多平的大厅里面熙熙攘攘的塞了有六七十号人,每排工位之间的距离都很窄,坐在工位里面的人想走到外面去,需要垫着脚尖吸着气,慢慢的挤过去。
一眼望过去几乎都是地中海发型的码农们头也不抬的噼里啪啦的敲着键盘,也不互相交谈,映入耳中的只有敲代码的声音。
大厅里随处可见类似大字报似的标语,写着“勤抓快干”“奋力冲刺”“今天的你对我爱答不理,明天的我你高攀不起”“不想以后受罪,就得现在受累”等字样的横幅每隔几米就能看到一张。
除了这些标语外,公司墙上挂着很多个老式的大挂钟。大挂钟的指针慢悠悠的转着,隔了很久才颤颤巍巍的动了一下。
“傻愣着干什么呢?还不赶快到自己的工位上去!”面试官拉着我,几乎是把我按在一个狭窄的座位前面,然后打开了电脑,甩给我一本手册,又简单交代了下今天要做的事儿就离开了。
离开前,他特意指着墙上的挂钟说,“我们公司的制度是朝九晚九。不到9点下班的算早退,扣半天工资。”
我看了下挂钟,现在是下午3点。
绝对不对劲儿。
这是我在这家公司待了半个小时后的感受。当然,这个半个小时是根据墙上的挂钟,以及我自己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得出的,但在我自己的感知里,这所谓的“半小时”简直漫长的像是一天。
“确实不对劲儿。”
波斯猫从我的背包里爬出来。这小子告诉我,他用内视之术查看了自己心脏的跳动和新陈代谢的速度,进而估算出,我们在这个公司已经整整待了6个小时了。
不过还好,没有到那个女人说的“一天等于一年”的地步,不然我怕自己会疯掉。
我四处看了看周围的程序猿们,他们一个个都埋头敲代码,仿佛对时间的流逝浑然不觉。
其中的大部分人都形容枯槁,面色憔悴,很明显是长期劳累造成的后果。
我几乎将整个办公室看了一圈,最终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个精神头还算好的小伙子。他也没像其他的人那么呆呆的看着电脑,而是干会儿活就看会儿墙上的挂钟,脸上还有些焦躁不安的神情。
看来是个新来的。
我借着去饮水机打水的机会,走到他工位旁边。
“新来的啊?”我套他话。
小伙子正在盯着挂钟看,被我吓了一跳忙站起来。“前辈好,我昨天来的。”
“不是前辈。别怕。”我宽慰他,“我是今天刚来的。”
小伙子绷紧的身子顿时松弛了下来。我俩在饮水机旁边闲聊了会儿。这个小子看上去也是心里藏不住事儿的,没几句话就说到自己焦躁不安的源头上了。
“你觉不觉得公司有点奇怪?”他忽然问我。
“怎么奇怪了?”我明知故问。
他斟酌了片刻语言,才说,“我总感觉这儿的时间过的慢的很。我身体算是很棒的了,昨天干了一天活儿下来累得我头晕眼花的,跟大学时候连续打了几十个小时游戏的感觉差不多。
而且,我他妈昨晚下班的时候看了下,我一天写了几千行代码!”
他一边说一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我都感觉自己要疯了。今天我盯着那挂钟看了半天,它就是不走。可是看我自己的手表又没毛病。这什么鬼公司。”
他骂骂咧咧的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不一会儿人事主管到了大厅里,冲他招手,“小陈,来一下。”
那个被称作小陈的小伙子跟着走了出去。
我强忍着,自我感觉又过了七八个小时后,小陈终于又回来了。而墙上的挂钟只过去了四十分钟。
回来的小陈状态有些不对,目光涣散而昏沉,和之前骂骂咧咧情绪高涨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又借故过去搭讪,“主管对你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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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连看也没看我,脸冲着电脑屏幕,手指一刻不停的上下纷飞着,敲出一行行代码。
“赶紧干活儿吧,还有空聊这些有的没的。”
我被噎了下,也就回到工位上了。这小子,看起来倒是像被洗脑了一样。眼下,他已经和那些形容枯槁的程序猿们一般的神情了。
被同化了。
回到我工位上后,之前一直保持着老僧入定状态的波斯猫蹦到了我肩膀上。他悄悄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我有次弄传送法阵,结果弄错了,被传送到美国了吗?”
这事儿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当时我打开肯德基的洗手间门看到里面一窝猫的诧异。
“那种空间法术,也叫长房术。汉代的费长房以这个法术闻名,能改变空间的维度,在很小的空间里创造出很大的地方,发展到极致就是佛教所谓的须弥芥子,在一颗小芥子里能藏下一座须弥山。
现在这个公司施展的法术,和长房术差不多,但不是针对空间的,而是针对时间的。你可以理解为时间的长度在这里被拉长了。普通一个小时只有60分钟,在这里可能有600分钟。
不过,改变时间维度有些复杂,根据个人体质不同,可能应用在每个人身上有些差别。比如对甲来说,这里的一小时是600分钟,对于乙来说,可能一小时是1000分钟。
咱们在地铁上遇到的那个美女,可能是最不幸的。这种改变时间维度的法术在她身上的效果最强,她在这儿呆一天,可能就相当于过去了一年,所以她才会迅速衰老死去。”
听完他的解释,我大致明白了。
啧啧,无怪之前中国的政治书叫资本主义的工厂为“血汗工厂”,这个公司已经不是血汗工厂这么简单了。老板只用支付一天的工资,却能让员工付出将近一个月的劳动。这买卖,简直是暴利啊!
结合刚才小陈的遭遇,这个老板很可能还掌握了洗脑或者催眠的技巧,才让这些程序猿们拼死给他卖命。
我在地铁上遇到的那个猝死的女程序员应该也接收到了一定程度的洗脑,不过可能因为她特异的体质,受到的影响小一些,在临死前萌生了报复的念头。
正在我想着的时候,人事主管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我面前。“小岳,老板喊你,到老板办公室来一趟。”
我心里冷笑,果然来了。
老板的办公室布置的很是别致,独自矗立在大厅透明的玻璃穹顶下,外型看上去像是个日晷。走进去后,满墙的挂钟让人头晕目眩。
“小岳啊,既然选择了咱们这种创业公司,就是选择了一条更为艰辛的道路。但越是艰辛的道路,终点的景色越是美丽。你们年轻人就是要拼命,苦干实干……”
一套套的说辞从他嘴里蹦出,熟极而流。
说了会儿,他自顾自的给我倒了杯茶,递到我手里。
“喝点茶吧。”
藏在我背后的波斯猫悄声说,“茶水里不对劲,我感受到了蛊毒的气息。”
我手上轻轻一用力,把茶杯捏碎,茶水顺着我的手流到了地上。“这茶我是无福消受了,您请别人喝吧。”
老板脸上带上了怒气。“放肆!”
他从怀里掏出了块怀表。虽然不知道这表是干嘛用的,但我本能的觉得对我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动手!”我冲波斯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