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开的地方(一个越战老兵的回忆)


  负责穿插的40师118团1营行动失败,遭炮火覆盖,建制被打散,伤亡惨重,只得人自为战,组自为战的事,听听部分亲历者怎么说的。

  顿景田(118团一营副营长)

  说到一营就寒心,想哭一场!1984年那一仗我们营失利了,但我们是当之无愧的英雄营!我有悲观情绪——没有人写我们,更不会照实写,因为当时掌权的人还在,该对那次失利战斗负责任的人还在。

  1979年反击战我们一营是英雄营,全营立一等功。1984年接受作战任务后,部队情绪非常高。自从知道上级把攻老山的任务交给我们团以后,我们一营都认为主攻的任务非我们莫属。一下子,营房里到处都在垒工事,练技术,寒冬腊月脱光了练长跑,负重越野比赛,都认为能担任主攻老山的任务,这是光荣之上加光荣,终生难逢。

  新战士一到部队,立刻感到重任在肩,光荣在身。2月中旬向待机地域开进。路况不好,庞大的车队在雾夜闭灯行驶,战士们穿上白衬衣在路边、在车前引路,几百人毫无声息,没有发生任何事故。到达待机地,就投入紧张的临战训练,排以上干部多次前出侦察地形,研究战术。战士白天综合训练,晚上负重训练,专找爬不上的陡坡爬,钻不过的密林钻,最大负重140斤,最轻的也是70多斤。

  记不清越过了多少山,有多少人在路上昏过去。回到营地,在路口等着的老乡们看了就哭。每次回来一个连队就是一串泥球。干部更累,每个人的眼睛都布满血丝,白天也有时走着走着就睡着了,掉了沟,碰到树才醒。 现在看,战前把部队搞得过度疲劳是不科学的。但那时我们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怕上级突然来个命令——不打了!真那样,战士们会找你拼命!


  终于决定要真打了。给一营的任务是穿插到老山背后,攻占1072高地,断敌退路,阻敌增援。大家没二话,知道这任务艰巨不亚于主攻,都最后清理了包袱,把多余的东西捆扎成方方正正的小邮包,写上家庭地址。每个包里都有一份遗书。

  那时我是副营长,一向以“单纯军事观点”出名,可是在部队面临生死考验的时候还是懂得先要摸清每个人的思想,再针对性地进行政治教育的重要。我很了解,同志们强烈求战情绪的后面,压着许多“包袱”,有结婚三天被电报催回来的,有身上揣着父亲病危的封封电报的,更多的家庭困难,未婚妻“吹灯”……誓师会上,面对一片举起的拳头,我真想叫一声:“同志们万岁!”

  4月27日晚7时开始向敌境秘密穿插。事前我和军长争论过。他限令三小时到达目标,我要求五至六小时,他不同意,我说我不能保证全营,反正我走前头,前头的按时到达。

  从地图上看,这段距离一小时足够了。实际上的距离,多十倍也不止。那种地形内地很难见。一面面坡,都在六十度以上,当晚下雨,土质泡软,一蹬一滑;上去后又是密密的竹子,藤条、刺芭丛;然后下崖,崖下是万丈深渊,只能抓住藤条一步步往下蹭,泥山上,边走边挖坑,脚上都带铁码子,码齿抠住坑再往前……


  进入森林后,林中朽木到处发光,还有莹火虫一飘一飘的,这些与钢盔上磷光粉相混杂,加上战前训练太紧张,许多人眼睛不行了,不仅没跟上前面的人,相反被朽木与萤火虫引错了方向。途中有的人昏倒,有的抓不住藤条滚落下去,种种原因,使部队出现掉队现象,一个人脱节,后面的一大节的就不知前面队伍去向,不能前进又不能后退,不能喊叫更不能鸣枪,于是,问题就来了!

  行军的序列是,我带一连在前,接着是三连、营部、二连。一连的穿插开始是成功的。路上,我听到老山几个高地上鸡鸣狗叫声,那里没有老百姓,是越军阵地,敌人一直没发现我们。到天要亮时,我看清了路,心里正高兴:走对了!后面报上来,二排六班没跟上!我一听,象被捅了一刀子。就是说,我只带上两个排多一点的部队,全营大部分都掉在后面了。我一看表,快到我们炮火准备的时间了。我不可能再返回去找他们,只能拼命往前插。我对几个干部说,我们要么拿下1072高地完成任务,要么是死在那里……。

  由于全营大部没上来,大家的心情都有些慌乱了,最后一段还是偏离了方向,走到与1072隔一条深沟的山梁上去了,再返回来不及,我决定往沟里去,再往上走。崖上尽是细竹,钻不过,我们便骑竹而下。正这时,我方所有炮群向敌开火了。1072敌警戒阵地的敌人被惊醒,首先发现攀竹而下的我们,集中火力射击。我们只好迎着敌人的枪声猛上!天更亮了些,我看到,我们每个人的衣衫都在这一夜间被荆棘刺条撕得粉碎,有的人赤身露体。1072一侧还有个76号高地也在向我们射击。


  我命令一连长带两个班同时进攻76号高地。1072有敌一个营部和营预备队,兵力不多,但因它先发现我们,且有坚固工事和险峻山崖作依托,居高临下,以逸待劳,使我们的攻击相当困难。我带去的一连一、三排战士在这次进攻战斗中的表现,我个人认为可以与我军历史上许多次著名战斗相媲美!

  我的通讯员陈江,不满十八岁,当年入伍的新兵,冲击路上三次负伤,最后牺牲在1072最高处;重机枪手沈绍康,架枪时就负伤,副射手牺牲,敌人三挺机枪、一挺高机一直对着他打,他就在密密的火网下射击,枪声一直没停过,到他携带的弹盒打完,他身上已经是数不清的弹眼;八班长被敌人的炮火抛起几米高,落下来还准备继续向敌人射击,子弹全打在他面前两三公尺处——他死了,但手指仍然抠住扳机不放!

  我们的党员干部全都冲锋在前,三排长牺牲,一排长重伤,无论干部战士,无论伤多重,没有一个畏缩不前,只要有一口气就往上冲!最后我们把敌人挤压在几个工事里。实事求是说,1072我们没有完全拿下来。但这殊死的搏斗、激烈的枪声毕竟是在老山主峰背后发生的,它对我军的进攻无疑是有力的策应,对那里的守敌是致命的震撼,他们再不敢从这个方向夺路而逃窜,后面的敌人也不敢通过这里向主峰增援,所以说,我们一营的穿插任务由这两个到位的排完成了。

  战后,昆明军区司令员张铚秀亲自来查看过地形,他说:“一营不愧是伟大的军队!” 后来我才了解,我们师、团许多领导都不同意对我们营穿插时间卡得过死,师里一位领导在查看地形时说:“谁说三个小时能穿插到,那谁现在空手跑一趟试试,他跑到了,我给他请特等功!”假若,我们的穿插时间提前两三小时,我们也许能全营到达目标,也许还能在敌人阵前歇息一会儿,喘过气来。那样,当我们向老山主峰开始炮击时,敌人在1072是那点兵力火力,用不到三分钟就能捶平!


  可惜呀可惜!更令人遗憾的是:该负主要责任的领导不自责,还想把责任往下推。说穿了,他想文过饰非,找替罪羊。我也不是说,今天还有抓出一个什么“祸首”来。领导限定穿插时间,也是为了不过早暴露全盘意图,有他的道理。他对情况判断错了,也是允许的,世界上到底没有常胜将军。我只是说,在事隔四年之后,请领导再调查一下一营的战斗表现,如实恢复它的英雄本色,洗刷去给一些干部强加的罪名……

  我即将转业离队了,很高兴看到您记下我的话,我不知道您会不会写出来,我不抱希望。我也看到过我们的一些战争文学,都是写成功战斗,写一往无前,所向无敌的。当真你们作家永远都要这么写,都要以成败论英雄,都是胜者光荣败者耻?这样写离战场真实有多远,请您找我们一营几个连队的人谈谈吧……
  
  右二:副营长顿景田



  周培武(118团一营三连排长)

  我们一营那次穿插大部份不到位,伤亡过半,不能不说,这是老山作战以来一次大的失利,但同时也展示了我军溃而不散,前仆后继的精神,是我军光荣战史上很壮烈的一章。我们某些领导战前决策有错,但更大的错在战后。他们怒火万丈——这是可以理解的,火头上他们顾不得去调查一下,这支被敌炮火覆盖的部队后来怎么样,这是很令人遗憾的。他们过于惊恐,过于匆忙想表现自己从严治军、赏罚分明的气派,宣布了包括带领一营执行这次穿插任务的向副团长及一大批营连干部撤职、降级处分,还说对向副团长要逮捕、要严惩!

  (确有其事。作者在采访回来的飞机上,遇到前昆明军区保卫部罗处长,当年他曾被派出执行逮捕向坤山的任务,因一些师团干部有异议,他又去了现地调查,得出了向坤山等对这次失利有“经验不足”的责任,但不构成犯罪这样一个结论,才把已经填好的逮捕证揣了回来。)

  没有跟上队的二、三连及一连一个排后来都干什么了?是的,他们开始被炮火打散了。在那个天翻地覆的狭谷里,你不跑那就只有等死。但我们营没有一个人后退,没有一个人跑出狭谷找个地方躲起来——而这是很容易的。因为你只要远离行军路线,在原始森林找个地方藏身,无论敌我,都很难把你找到。我们更没有一个人叛变投敌——为什么总要拉上一个汪斌呢?(关于这个汪斌,下面再讲)但从我军成立以来,被俘,被俘后在敌人淫威下说几句违心话的恐怕加起来也不算一个很小的数字吧!难道在讲到我们的党史时,非要把他们的名字列上一笔?我们,绝大多数从敌人炮火下钻出来的人,哪怕是重伤员,只要他还爬得动,他们就只朝一个方向——枪声最激烈的地方爬。


  从东北两侧分头夹击老山主峰诸高地的我团二、三营每个连队的同志都可以证明:每个冲击队形里都突然加进了我们一营的同志,每个高地最后都躺下了我们一营的伤员,一营的烈士!由于第一次遭敌炮火急袭时,干部伤亡较大,通讯器材几乎都不管用了,我们的同志大多是人自为战,组自为战,班自为战!

  往哪里战?因为我们是从老山主峰东南角向它背后迂回穿插,当我方炮击开始时,我们正处于预定目标与老山主峰这间,在受到敌人炮火拦截,向预定目标前进已经不可能时,大家又听到老山主峰传来的激烈枪声,很自然地就往那里去了。事前上级也规定,在夺下预定目标后,如敌情不严重,可相机以部份兵力向老山背后发起攻击。

  领导还说过,谁先夺下最高的三个高地之一,谁就是英雄。于是大家不仅朝枪声最激烈处,也朝着耸立在云雾之上的最高处冲击。我团英雄的八连在攻占老山一高地后,意外地发现,那里躺着我们三连的三个烈士,其中有排长钱留云。在他们前面的堑壕里,坑道里摆着敌人15具尸体。八连同志会公道地证明,他们鲜红的英雄连奖旗上,有我们三边同志的鲜血!

  钱留云,一个很英俊的小伙子,战前他母亲送他未婚妻来部队结婚。他的未婚妻是天仙般的一个美人。全连都欢天喜地:“排长,我们热热闹闹给你们操办喜事!”他说:“没听一首诗里说,古来征战几人还?你们热闹一场,别人呢?说不定痛苦一辈子!”他死时,手里紧紧攥着未婚妻的照片。


  还有个曾荣德,原是一连的排长,昆明人,因误假受处分,下到三连当班长。他是个大学生,总是揣个小本,有空就写,我问过他:“写啥?”“诗!”“你咋有闲心弄这?”他说:“当兵这行不好,得看上级脸色,学会写诗,一支笔走遍天下,自由自在。”他名为班长,其实是来接受“考验”的,连支枪也没有,他从烈士手里抓过一支,冲在最前头,一连打倒了好几个敌人,一直把残敌堵在一个屯兵洞里,大喊:“哝空松也”,想抓活的。敌人果真把枪扔出来几支,等他走近时,射孔里又打出一梭子来。等后续的同志消灭了敌人,救起他,他最后说了一句话:“怪我自己……书生气……十足。”

  光我们三连,我们一营的英雄也够写一本厚书。陈洪远,你听说了吧?他是一连四班的,跟在六班后面,掉队了。遇到炮击时和同志们失散了。他想跑到高山去暸望,看部队往哪方去了,结果摸到敌人一个阵地后面。他钻过铁丝网,钻进敌坑道,只身向敌从阵地突然袭击,先后毙敌十六名,捣毁敌一个连指挥所、一部电台,最后他自己头部负伤,一只眼球被打掉。三天后,他才回到自己的部队。

  更有趣的是,他并没有立即向上级报功,在医院和伤员、护士闲聊才说出这么一段惊险历程。有人说他“吹牛”,他不服,气哭了。一个护士相信了,代他写了个报告,这才引起了上级重视。先派人到医院和他谈,又派了一个调查组顺他绘制的路线去察看,结果一一被证实。他在那个坑道内击毙的敌尸,捣毁的电台,砸烂的木箱,打死的大黄狗,以及被他抄翻了的敌连长宿舍都原封不动摆在那儿,只因为那里一直被成团的苍蝇拥塞住了,暂时还没有人敢进去。陈洪远后来被中央军委授予孤胆英雄称号。


  二连还有两个新兵,轮流背着负伤的连长在森林里迷了方向,进了一个越南人的村庄。老山两面的瑶族都一个装束,他们还以为到了家,叫一个老头去找干部,老头半懂不懂地点头走了,他们才看到内屋墙上有张胡志明像,连忙撤离。六天后,他们才回到真正的国内。连长已在他们背上牺牲了,遗体已腐烂,但他们始终没有丢下连长。

  有记者后来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他们答:“连长好!”“好在哪?”一个新兵说:“我母亲想我,日夜哭。连长知道了给我母亲去了一封信,说, ‘妈妈,请放心,我会象对待弟弟一样对待你儿子’……”另一个新兵说:“我有些怕打仗,连长说‘别怕,你跟着我,要死我死前头。……’” 二连连长叫王仕田,这两个新兵对他的记忆值得我们每个干部深思。

  那次我是三连三排长,遭炮击后我排有25人参加了对老山主峰之一——56号高地的进攻,在那里倒下了八个同志,我自己四次负伤。
  



  一营的主要伤亡不是遭敌炮击,而是在向主峰猛烈冲击的路段上! 当年给一营作出不公正结论的领导今天都退下去了。事过四年,我想他们对我说的这些早已很清楚了。我听说,有的领导很内疚,很伤心。我觉得,这是不必要的,他们更应当感到光荣,感到自豪!

  因为,这个部队毕竟是他们长期培养教育出来的!话说回来,假若他们当年冷静一些,明智一些,求实的精神多一些,请一位笔杆子把一营失利和它后来的表现、英雄事迹都写出来,如实上报,对失利的原因勇于承担责任而不是向下推卸,那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呢?我想,很有可能上级再一次授予我们一营“英雄营”的荣誉。最恰当的称号是:“打不散的硬骨头英雄营!”

  这不是弄虚作假,不是强词夺理,而是对一营很公正很如实的评价。她当之无愧!真这样,我们一营那次战斗中出现的众多英雄今天何至于默默无闻?我们今天散布在全国各地的几百个幸存者何至于不敢说自己是穿插一营下来的兵?我们这支历史上战功累累、曾是刘邓大军主力之一的英雄部队,何至不如其他参战过的部队显赫辉煌?我们的领导何至于一个个被冷落? 我不是埋怨领导,更多的是对他们的处境深感惋惜,深表同情。公正地说,在近十年的自卫反击战中,他们是立下了很大功劳的呵!


  高少林(118团一营二连指导员)

  我们二连1982年评为军区精神文明先进连,各方面突出,三十多年无事故。 我本来是连长,战前改任指导员。穿插失利,原因很多。战前训练掌握不当,把部队搞得太苦是一个问题,伙食标准低,营养跟不上问题更大。好比熬一锅水,火太大又加不上水,只有把锅子烧炸。当地集中很多部队,附近老百姓不多,只能到远处去买菜,买回来一半坏了,本来不高的伙食标准只能有一半吃到战士肚子里。

  每个人两套衣服,很快磨烂了,要求补发,哪怕是收旧物资哩!鞋子更费,一星期就穿底。上级说,是需要解决,往上反映吧。上面的回答是:“一套军装,一双胶鞋穿多长时间是经过专家们研究实验过的,不可能坏得这么快,你们等着吧,我们将派人来调查。” 不知是哪个单位果然派了个人来,五十多岁,爬不上我们的山头阵地,几个战士把他“架”上来了,结论是:“情况属实,你们等文件吧!” 有人提:罐头、压缩干粮在极度疲劳又找不到水喝时吞不下去,最好有1979年那种干粮袋,有水果糖、牛肉松、咸菜…….还有净水药片……回答是:“那是给坐飞机的人准备的……使人听了更恼火。

  战士每月津贴8元钱,战前抽烟都厉害,司务长不愿借钱,怕人死了没法还,好多战士卖手表。衣服没时间洗,长期汗水不干,的确良布成了个硬壳壳,又臭又易碎裂,抓痒能抓住虱子,补衣服只能补“关键”部位,没有布,只好扯帽子里的衬布。老鼠很多,晚上在睡死了的人身上游行,白天钻被子,咬干粮袋,咬得一塌糊涂。


  有战士说:“指导员,其它都好克服,没烟抽受不了。”还有人说:“让我在死前把烟抽够吧!”我叫事务长把我们连结余的几千元拿出来,给抽烟的发几盒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做到的是尽力“丰富”一下战士们的文化生活,组织歌咏比赛,学跳集体舞,开晚会,组织诗歌朗诵。我们把书籍画报录音机都带到了临战训练地。许多牺牲的同志在录音带上留下了诗,没有人听了不感动,家属更是如此。

  但我们不能说战前的工作多好,有许多教训值得我们吸取! “左”的影响很深! 人的因素,精神力量决定一切,战胜一切。在当时根深蒂固,我看今天也远远没有肃清。战前几天,我们还搞过一次长途拉练,天热,走起来渴得要命,不到一两小时把一壶水喝光。为了接受实战要求,一天一夜不停地走,干部战士都不吃不喝。有的人受不了啦,趴在稻田里就喝,一公尺外就是粪水。

  有一些人累躺下了,一个干部抓起他们就踢,还鸣枪威胁,这个干部责任心很强,后来打仗也很勇敢,但战士们就是不为他说话。还有个干部,本质也不错,就是爱对战士发火吼叫,一次行军他接过一个新战士扛的一箱弹药,扛过去就再没人接,他身体不行,终于也累趴下了。

  一个班长讽刺他:“你现在也知道了吧,觉悟不等于力气呵!” 笑话多了!一位首长来,要听听我的决心,我表什么态都摇头:“不行,不行,不够劲!”教导员见我抓瞎了,给我递了个条子,三个字:“喊口号!”我恍然,站起来高呼:“首长,拿不下阵地你就到突击排找我的尸体吧!”他满意了:“我要的就是这个!” 我们嘴上喊实事求是,实际上不懂也不去做,给下面带来很坏的影响和压力。


  开进时,明知自己体力不行,还生怕比人家少带了东西,拼命争抢着加码,结果沿途都扔满了器材:爆破筒、手榴弹、圆锹、十字镐、防毒面具,还有饭包水壶…… 路太难走。本来高涨的士气被汗水浇灭了,被困倦压垮了,一停步就有人倒下,倒下就鼾声如雷。拉肚子的很多。吃罐头,喝生水,拉起来就象开了水闸门。你不能叫他不拉,又不能走远。怕有地雷,只能拉在路边。干部心里急,很想抽烟,但不能抽,只好嚼辣椒。

  我们二连在最后,前面没跟上,把我们堵在一个大林子里,憋了好一阵,我一看,快到总攻时间,只好按方位往我们预定的位置去。我那时身体很好,每天冷水浴,但那晚上也很感到很吃力,不咬牙就得往下倒。新战士杨中武十七岁,还未长成人,一米六不到,父早死,靠要饭长大,入伍后表现很好。他倒下了,我拉起他,他一把抓住我:“指导员,别丢下我,别丢下我。”我只好半拉半抱着他走。他边走边哭,还打自己,战士们后来说,那晚上是淌着汗水,流着泪水,踩着泥水,拉着稀水走的。

  我们没走到地方我方炮击就开始了,一片惊雷在我们头上排山倒海般飞过,敌人阵地上转眼就是一片火海,天都红了,大家都兴奋起来,正吃干粮,敌人的炮火来了。后来从缴获敌人一份作战图证明,我们的穿插路线正在敌人预料中,也许是敌人观察到我们的行军路线,人家的炮打得很准,很密,一来就造成我们很大伤亡。因为正走到一条狭谷里,没法躲。原来我们什么情况都想象过,就是没想过在这样的地形突然遭敌炮击怎么办。战士们一下子傻了,很自然地往一堆挤,以为靠得越近越好。本来大家都学过如何识别远炮近炮,如何防炮,这时候却反应不过来了。干部没有慌,很快制止了一堆挤的现象。并指示了前进方向,带领大家拼命往前赶。敌炮追着我们打,沿途又有人倒下了,为了尽快赶到目标,完成任务。我们顾不了伤员了,只有等后面的军工来救护。


  伤员们大哭大叫大骂,给部队心理压力很大,有个别人抱住大树喊妈呀,妈呀,神经错乱了。 我们大部份人还是冲出了炮火封锁区,但找不到前面的一、三连的去向。我看到前面一个山头上有敌人,看得非常清楚,动员连长攻击。连长不同意。他说:“上级没叫我们打这里,也搞不清这是哪,上头多少人。”我和他争:“现在还顾得了这些?只要有敌人的地方就是目标。”他说:“打好了上级或许不追究,打坏了,脱不了责任。”我说:“我负责!”他说:“等一等”,再不吭气。我们就等在那,还是时刻遭炮击,时刻有伤亡。

  战士们这一时聪明多了,都就地挖了防炮洞。可惜,一次可贵的战机,一次使我们连可能脱离危险区域的唯一路就这么着等掉了!我卧在地面,一发炮弹打来,听到“噗”地一声,如泼水。接着浑身一震,我知道糟了,想回头看看,但头转不过来,我想挪动双腿,也动不了,我意识到双腿没有了。很快,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疼,好象一支手伸进我的胸腔内在抓挠,我将十指插进地里,让自己不喊叫,指甲都抠没了。我身上的装具全掀烂了,背包、水壶、还有一部照相机——我带了十几个胶卷,原想凯旋后开个战地影展的。

  一个战士扶起我,给我包扎。我才看清,我的腿还在,只是成了烂肉。与我同时负伤的还有步谈机员、通讯员、文书。新战士杨中武满脸血,对我哭喊:“指导员,指导员。”他不哭自己,哭我。我又听到连长微弱的声音:给我包扎一下……伤太多,战士们也不知给我包扎哪儿好。我准备了药片杜冷丁,吃了,我叫战士把连长抬下去,自己包扎了一条腿。炮弹还在周围炸。这时大家只有拼杀的愿望,生死已置之于度外了。


  都在喊:“指导员,咋打?你说一句话!”我想调整一下部署,又一炮打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我已在四班副背上,我问:“你干什么?”他说:“我背你下去。”“这是哪?”他说:“不知道。”我一会清醒一会昏迷。到了营救护所,我才知道,我们营大部份都没有到位,全营伤亡很大。我忍不住大声哭喊:“完了,完了!”教导员说:“你现在什么也别管,快下去吧!”接着,我开始呕吐,这是休克前的征兆。从营救护所再往下抬的途中,我被颠醒了,看到我连副指导员汪斌,我很吃惊:“你怎么到了这儿?”他说他来找军工连上去抬伤员,还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

  我叫他好好组织部队,他满口答应,还给团里写了个条,大意是连队伤亡很大,连长指导员都负重伤,他们表现很好等等。就是这个汪斌,后来被敌人俘去,并且在广播上发表讲话,说了一些迎合敌人政治需要的话,成为我们连营团师军的奇耻大辱。不管我们在这次攻克老山的战斗中有多大战果,多大牺牲都不能消除它的极恶劣影响,至今也抬不起头,翻不了身!

  我认为,战争中被俘是难免的,我们不是先后也抓了越南成百上千的军人么?各级都有,提供什么情报的都有,不必把这事看得多重。汪斌战前几个月从别的部队调来,他知识面广,能说会道,但做的不如说的好,我的他的印象总的说不坏。我至今认为,他是中途遭遇敌人被俘,不会是有意投敌。那次我见了汪斌,继续往下走不了多远,敌炮又来了,八个抬担架的人都跑了,我动不了,眼睁睁看着炮弹炸,看着我们的人在炮火中飞。那是敌人炮火重点封锁的一条狭谷,是死亡狭谷。我只有等死。这时反倒忘了伤痛,脑子格外冷静清醒。


  我想起,1979年我们攻进老街后,住在一座大楼里,敌人一个特工抱了炸药包来炸楼,刚要拉火,被我们一个游动哨兵发现,一枪击中对方要害,不然那次我们就完了。1979年我也在三连,是进攻老街的突击班长,我们冲进敌营房时,收音机还在响,被炮火摇动着的电灯也还亮着。过后我们班在老街城里守护三天。老街相当漂亮,我们的任务就是防止敌人自己烧城,有些屋里还有人,但我们不曾无故惊扰一家老百姓。

  一棵大树干被劈断,直直地朝我倒下,我闭上眼睛,但它只是砸在我的伤腿上。我第三次负伤,腿断了,象切豆腐,我当即昏死过去了。事后我得知,是护送我的号兵潘贵德把我拖出来,他拖起我到另一棵树下包扎,没有救急包,他向本营一个背了很多救急包的司务员借,对方不干,说这是有数的,只能给本连的伤员用,还一再强调他得遵守纪律! 这说明,我们以往对战士纪律性教育是有片面性的。我的号兵哭了,他也哭了,但就是不给。我终于被抬到团卫生所,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团卫生所长后来对我说,抬来时你的血压脉搏都没有了。 我还是活了下来,真是侥幸。
  
  【左至右:1连副指导员朱绍文、2连指导员高少林、枪1连指导员陈发川(烈士)、1营副教导员韦玉辉(烈士)】

  四十师一一八团一营穿插老山作战最高指挥者、一一八团副团长向坤山的故事


  
  向坤山,男,汉族,河南省光山县人,中专文化。1953年3月生,1970年1月入伍,1971年1月入党。

  历任原陆军第14军41师123团2营4连战士、班长(文书),排长。1974年10月调团司令部任军务参谋,作训参谋、股长,1979年8月任二营营长。1980年5月调军教导大队任训练处处长,1983年3月调军作训处任副团职参谋,同年12月调40师118团任副团长。


  一架军用直升机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从昆明起飞,飞机腹部下闪烁的红灯仿佛是警车拉响的警笛。飞机掠过万寿山,阳宗海钻入云端,载着军区保卫部、检察院、法院部门的罗处长一行三人飞往老山战区,去执行一项特别的任务,奉命逮捕一个“贻误战机”的罪犯。

  罗处长心里很不平静,这是去执行一项特殊使命,军区首长谢振华亲自下达命令,并派专机直达老山战区,这在军区战史上还是首次。光一点抓来“罪犯”就该枪毙了。

  逮捕证上写的清清楚楚,向坤山犯有军人违反职责罪,根据中华人名共和国逮捕拘留条例第xxx条规定,由本部工作人员罗辉金、雷义德等人实施抓捕……

  一张白纸黑字的逮捕证,一副锃亮的手铐,和血与火的战场是那样的不协调,但是它又是一种有机的联系。在古往今来的战争中总是有人立功受奖,得到升迁;有人牺牲殉国,壮怀激烈;有人贪生怕死,畏缩不前;有人指挥失误,有人在执行命令上贻误战机……

  飞机升入白色的云层,被强大的气流冲击得剧烈颠簸起来。坐在舷窗旁边的罗处长,用安全带把自己扣紧在座位上,他慢慢地打开笔记本,随即又合上了。因为他对记录在案的这段文字已经倒背如流。


  第一章 受命于危难之中——1983


  1983年11月29日,14军党委发出一道命令:命令作训处副团职参谋向坤山为步兵118团副团长。向坤山恰好是在该团接到收复老山的作战任务,部队正忙于战前练兵之时匆匆下部队任职,可谓受命于危难之时。

  军机关里有人议论纷纷;

  “弄得好,一仗下来,把个副字去掉,弄不好,连个小命也要搭进去!”

  “这叫下放劳动!不,叫下放打仗吧!”

  向坤山也感到突然,他要去找军长刘子波问个明白。这天正巧军长刘子波有事来作训处。

  向坤山问军首长:“你们为啥不事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征求意见怕你不干,下了命令再说,生米做成熟饭,不去也得去。”军长刘子波回答得真实,痛快。停顿了一下,军长刘子波又对向坤山说;“你是不是觉得没有提拔,有点不满意?一个高小生,还想提拔,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前的政策。”

  向坤山感到心里很不平静,心里问;“文凭,文凭!打仗要不要文凭?拼命要不要文凭?”


  “领导上用你是你军事指挥上还不错,要不是你七九年那一仗打得好,还轮不着你去这个主攻团哩!”首长要走,“好啦!好拉!我还忙呢。”走到门口,首长又回过头来对向坤山说,“不会让你当一辈子副团长,仗打好了哂什么都好说!”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只是觉得上级的命令太突然了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官不熟悉兵,兵不了解官,打起仗来是要吃亏的!几天以后他就从军部开远赶往118团任职报到去了。

  新官上任,一般情况下开个欢迎会,主要负责人介绍一下基本情况,以便以后好开展工作,但是由于军情紧急,在向坤山报到的第二天一早团长刘永新、参谋长扬工力便约着这位新到任的副团长向坤山跨上马背迎着凛冽的寒风冲出营门直奔农场。

  二、三、九连正在这里进行单兵射击训练,团长刘永新想让刚到任的向副团长了解一下部队的战斗素养,但是由于组织不够严密,秩序有些混乱,团长刘永新大发雷霆。向坤山深深感到这只部队尽管久负盛名,但是还必须从严治军,严格训练,严格要求,否则打起仗来会吃大亏的。

  练兵的生活是艰苦紧张的,不管是风雨交加还是烈日当空,也照样在泥水里,在荆棘丛林中摸爬滚打。

  这天他到三连检查训练情况,连长递过来一只半自动步枪;“请首长做个示范给咱看看!

  看来这个营来头不小呀!


  ……这个营在抗日战争时期参加过百团大战,在解放战争的上党战役中歼敌数千人,活捉了敌中将炮兵司令胡山余,淮海战役中阻击黄维兵团于双堆集一线,给敌人以重创,为全歼黄伯滔兵团立下战功。在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中一营奉命担任老街的主攻任务,连克13个高地,率先攻入老街市区,歼敌295人,缴获大炮10门、各种枪只267只,军用汽车9辆,中央军委授予“英雄营“光荣称号。干部战士不仅有敢啃硬骨头精神,同时也悄悄隐藏着一股傲气。新来一营抓工作的人没有两下子是不行的。

  其实他们并不了解这位新来的团副也是从血与火的战场上拼搏出来的一员骁将。七九年对越作战时,向坤山任123团司令部作训股长,和担负穿插任务的三营一起行动,当部队快到17号高地时,遇到二百米宽的开阔地,部队被高地上敌人猛烈的炮火压得抬不起头来。情况万分紧急,他提起枪猛然向高地冲了过去,刚冲到一棵大树旁,敌人一连串的高射机枪子弹射了过来,子弹插进了离他只有十厘米的树干上。他镇静了一下又继续利用地形地物冲到了距离敌人很近的散兵坑里观察敌情,然后指挥部队正面牵制,右翼突破,利用敌人炮火准备的瞬间,很快占领了这个高地。为全歼孟康守敌立下了汗马功劳。

  ……向坤山不慌不忙端起枪,只来了个腰枪,“哒、哒、哒”几个点射,两个半身靶就应声倒下了。队伍里一片惊叹声,三连长服了,三连的战士们服了。接着是亚热带丛林穿插,雷区突破,步炮协同等一系列的训练,向坤山和战士们打成一片用汗水赢得了一营干部战士们的爱戴。


  第二章:作战任务——1984年


  1984年刚刚过了春节,部队便接到了上级的作战命令,40师118团全体将士向云南前线麻栗坡开进。部队经过三个晚上的摩托化开进到达了麻栗坡县的南温河一线,这里离国境线只有几十公里路程了。能够清楚地听到国境线那边的炮声,可以看到公路上边防团运送伤员和弹药,国境上后撤的边民,战争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了。

  这天,一营的战士们集合时照例放声高歌:“说大就打,说干就干,练、练、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

  突然营部的电话铃响个不停,营长刘年光拿起电话原来是团部值班室的电话:通知一营连以上干部到团部开紧急会议。

  干部们刚到团部就见到军长刘子波带着严肃的表情站在会议室门口,对教导员陆豪说:“哬!你们一营的士气还是蛮足的吗?唱歌像打雷,震得电话机瓮瓮响,给你们打电话都听不着呀!“向坤山副团长走在后面刚要抬手敬礼,军长刘子波拉住了他的胳膊说:”赶快进作战室吧!”

  军长刘子波快步走到临时堆起的沙盘前对大家说;“这个沙盘只能是概略地表明地形地貌,比例准不准?我看地图倒是可靠一些,你们还是多看看地图,首长一台头看到了气喘吁吁的营长刘年光。


  刘年光浑身没有一点干的地方,他带领一个小分队刚刚从前沿侦察回来。

  首长让刘年光和向坤山坐在一起。向坤山掏出大重九烟来递给刘年光,随后又给每一个会抽烟的人仍去一支。有的挤挤眼向他作个鬼脸,有的向他举手打个招呼。军长刘子波想这个向坤山真不简单,刚来没几天就能和大家打成一片。

  军长刘子波用教鞭指着沙盘说:“今天开会,是要确定给你们营的作战方案。我个人的想法对不对还要听你们的意见

  军长刘子波让118团参谋长杨工力宣读作战命令。

  “118团第一营的作战任务是,部队利用夜暗隐蔽在马嘿东南侧占领进攻出发阵地,在80号高地和59号高地之间,沿79号高地1214高地、78号高地秘密向76号高地、1072号高地穿插,歼灭该地区之敌。而后,以一部分兵力在1072号高地形成对968高地方向正面,阻敌增援。营主力继续沿49号高地、48号高地向50高地和老山主峰方向发起进攻。配合团主力全歼老山地区之敌。攻占老山后,迅速在48号高地、76号高地、1072高地、44号高地地域组织防御,抗敌反扑,固守阵地……”

  军长刘子波审视着大家说:“给你们营的任务是重了点,不过,三营是老山左翼攻击营,二营是右翼攻击营,今天把你们请来,就是听听大家的意见。”


  会场里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师长刘昌友等几位师里面来的领导觉得这与他们的想法不太一致。原在部队开进边境前,师长刘昌友,师政委陈培忠就对团里原来的作战方案表示支持。现在军首长这样决定,他们也不便多说什么。

  军长对大家说:“你们不说还是我来说吧!“你们师里原来决定你们营从80号、81号高地之间穿插,现在是我决定把这个位置提高400米。”

  提高四百米,等于把本来从山坡脚下的穿插路线升到山坡上。意味着要通过三个峡谷,翻越四道山梁,在那片长满青藤、热带乔木以及竹林、荆棘的原始森林里穿行,虽然隐蔽,保密效果也不错,可是一路上尽是天然的险阻。(敌人的火炮袭击还没有计算在内),战士们的体力吃的消吗?各连能否穿插到位?

  大家都在思索着,屋里静悄悄的,谁都知道,这时发言,必须慎之又慎,事关战斗的成败大局啊!

  军长刘子波不喜欢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用教鞭轻轻敲打着沙盘,进一步向这些团长、营长、连长解释:“把穿插路线的位置向上提高四百米有两条好处,一是这里坡陡林密,便于隐蔽;二是据说坡上有条羊肠小道,中越关系恶化后,十多年没有走了,敌人虽然狡猾,也不会料到我方会从此地穿插。糟糕的是大山里无路可走,部队体力消耗较大。我们要利用有利因素克服不利因素,……


  “杨工力,你看这样行不行?”“到!”团参谋长正在拿着相机从这个角度到那个角度拍照,想留一些历史性画面,他忘了他的职务,现在开的是军事会议。

  “这个嘛,我们向副团长最有发言权。他从军作训处下来,以前有在军教导队当过训练处长,这一次是他带一营穿插,应该请他先讲。”

  向坤山站起来说道:“我认为一营的穿插路线,两面受敌,如果敌人早有准备,那等于我们自己钻进口袋里挨打。”

  会场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军长刘子波问向坤山“那你说咋办。”

  向坤山接着回答道:“依我看不如改变穿插路线,从老山右侧绥土方一带穿插,优点是一,路近、二、障碍物少,而且不用过箐沟,爬山脊。问题是对方在这里埋设了地雷,容易暴露我军企图,另外这里有敌人一个连的兵力把守。”

  军长刘子波说:“所以不能这么办。”

  一时间向坤山也说不出既要按照自己意见选择这条路线更好的理由说服首长。


  团参谋长杨工力说:“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现在请军长作指示。”

  军长刘子波望着大家说;“我不想多讲了,只要把穿插时间定下来。我有个打算,28日凌晨两点半穿插分队开始行动,五点半穿插到位,你们看怎么样?”

  又是大眼瞪小眼,没有人回答。

  团长刘永新提高嗓子问大家;“大家看有没有意见?

  屋内一片沉默寂静。

  军长刘子波微笑着望着大家说;“既然没有什么意见就这么定了。”

  突然有人站起来说;“我有意见!”

  军长刘子波用指头敲着桌子说:“讲呀!刘营长!”

  刘年光胸脯一挺,先尽力镇定情绪,然后才说:“我们营的穿插任务和穿插时间,用不着下面操心,军首长规定得很明确了。”

  军长刘子波一时间弄不明白一营长的话意。


  刘年光接着说:“老实说,这次任务,我们营从上到下都没有数,所以营党委开了五次会议,我和顿景田副营长还带领小分队做过抵近侦察。我们建议从80号高地、81号高地之间穿插,那里只有草丛,便于行动,师里也同意了。现在首长把穿插路线提高四百米,穿那种原始森林,坡陡谷深,我个人认为:……”他看看向坤山,感到了目光的鼓励。“上级把穿插时间再延长到七个小时也不够用。”

  “什么?七小时?这哪像英雄营?提前行动这么多时间,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就全盘皆输。”

  刘营长接着补充说:“我们尽量走的隐蔽些,但是,没有七个小时是不行的,我这还不把意外情况估计在内。”

  军长刘子波想:这是你刘年光吗?是在七九年作战中首先拿下老街的口子——小曹的那个突击队队长刘年光吗?是那个被群众抗在肩上,走了一个文山城,还上了电影,全国家喻户晓的一等功臣刘年光吗?那时,部队正准备组织向老街发起冲锋,遭到了小曹方向敌人的火力封锁,几次冲锋都失败了。一连副连长刘年光全身挂满手榴弹,带着一个突击组向上冲,他们分两批轮番投弹,炸的敌人鬼哭狼嚎,死伤惨重。战后,上级给刘年光记了一等功,可是现在他……军长疑惑不解了。

  军长刘子波接着问谁带尖刀连?一营副营长顿景田马上站起来:“报告首长!我带尖刀连。”“给你三个小时能不能穿插到位?”

  “可以,但是,怎样才算穿插到位?”军长刘子波拍了一下桌子:“我看时间够用了,高地打不下你们负责,时间不够我负责!”

  顿景田问:“给我什么保障?”

  团参谋长杨工力答:“给你们一个侦察班。”他见刘年光还想说什么,急忙阻止:“既然首长这么定了,我看就不要讨价还价了。”


  向坤山站起来说:“怎么叫讨价还价?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为什么不听一听臭皮匠的话,连古人都懂得“取智于下士,”而我们的高级……”他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立刻来了个急刹车.

  团长刘永新说:“别把今天会议的性质弄错了。”

  军长刘子波接着说;“让他把话说完。”

  向坤山接着说:“一个高级指挥员如果真有诸葛亮的本事,何必还要下级指挥员一起来讨论!还要机智勇敢的战士干什么?用机器人打仗不就得了?既然组成我们军队的不是机器人,那就要调动各级指挥员的积极性,固守的东西只能是前进路上的绊脚石,这话谁都懂,可是首长你?”

  军长刘子波没有好气的说:“还有没有?”

  向坤山掏出一支烟,点燃后猛吸了一口“完了!”他脸色紫涨,肌肉抖动,他等着军长的臭骂。

  可是军长刘子波表现的异常有修养:“没有就散会!”

  向坤山跨出门槛的一刹那,军长刘子波叫住了他:“上级让你带一营去打穿插,你可要对一营负责呀!”向坤山点点头。事后,他越想越后悔,我在会上都说了些什么呀?既然首长没有更改穿插路线和时间的意思,我有何必去伤精费神去讲那一通呀!


  第三章:大风起兮云飞扬——4月26日


  老山炮击作战已经进行了二十多天了,敌我双方在炮战中均有伤亡。战争的硝烟味越来越浓,这些天来战士们天天都要进行野外战术训练,总攻的时间也预期不远了。天空中的濛濛细雨和浓雾笼罩着南疆边关。这天上午一辆北京212军用吉普车沿着泥泞的山路驰往118团1营驻地,车还没有停稳,师作战科的参谋便从车上跳了下来。他将一份绝密文件《老山作战命令》送到一营营部。

  当天,一营就召开了誓师大会,战士们情绪高昂,向坤山在大会上鼓舞大家,“抛头颅,洒热血,誓死完成上级交给一营的穿插任务!冲锋在前,英勇作战,将老山夺回交给祖国人民!”

  这天,各连队的炊事班都在竭尽全力购买肉食为连队改善伙食。干部战士会抽烟的,也都买了过虑嘴的烟抽了起来,命都不要了还要钱干什么?大家心里谁都明白,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会餐了,一次为了告别的聚会。战争哪能没有死伤?但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次战斗伤亡的会是那么的惨重?

  向坤山掏出两张十元币交给警卫员华明锋,让他买两条大重九带过滤嘴的烟。然后让他把营、连主管都找来。向坤山副团长想在决战之前和部属在好好叙一叙。

  向坤山拿出“攻击行动命令”仔细琢磨起来。

  “攻击行动命令”明确规定:穿插分队开始穿插的时间是28日凌晨两点三十分,而占领冲击出发阵地的时间是五点三十分,并在第三条中明确写道:“各部队必须严格规定时间行动,坚决准确地执行命令,不得随意提前或推后”。


  这就意味着,穿插时间严格规定为三个小时,随意改动就是违抗军令,要军法处置。向坤山像一头愤怒的雄狮,在房东家的大门口度来度去。他似乎看到529双腿在潮湿黑暗的深谷丛林里疲于奔命……

  他暗暗叫苦,向坤山呀向坤山,上级把穿插时间卡的那么死,你还有什么办法来保证战斗任务的圆满完成?你能够给每一个穿插队员都安上一双飞毛腿吗?虽然首长说过穿插时间不够他负责,时间不够就难以穿插到位,就会贻误战机,就会失败,就会死伤很多人!人都死了,再说谁负责有什么用?不是常说,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么?

  向坤山想私自把部队行动时间提前两个小时。但是,这可不是儿戏呀?弄不好暴露了目标,军法问罪是小事,会影响整个作战部署,吃的消吗?能有好果子吃吗?他左思右想对天长叹,长空雨雾迷蒙,似乎有个捉摸不到的又那么实在的巨人在云天伫立,朝他呼喊:向坤山啊!向坤山啊!上级让你带穿插部队,就是要你对战争负责,对这500多号人的生命负责。这是考验你党性的时候!

  向坤山把军帽一甩,豁出去了。上午八点,他召集营、连主管干部开了战前的最后一次军事会议。

  向坤山把烟丢到了每个人的手里一支。“同志们!我想把穿插时间提前两个小时,给咱营加点兵力,大家有啥意见?”


  营长刘年光大声吼道,“早就该就这样了,”

  “向副团长,这……”有的干部对提前两个小时表示惶恐。

  向坤山果断地说。“宁愿冒个风险提前两个小时出发,也不能为稳妥起见穿插不到位,要是出了问题,将来追究军纪,由我向坤山一人承担。”

  刘年光接着说:“我是一营之长,我也愿承担!”

  教导员陆豪也站了起来说道:“还有我!”

  三连长这个贵州兵大声说道;“天塌下来大家一块顶着!”

  与会的干部们勇敢而又豪壮地站了起来说道:“就这样办!一时间屋内的气氛庄严而悲壮,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第四章:死亡地带——4月27日19:30


  4月27日19点30分,在某高地潜伏了一天的118团1营向着目的地进发了。黑云像一大块抹布,把残月和星星抹得无影无踪。天空、树林、大山都一片黝黑。战士们的钢盔后面涂得两个磷点显得格外情晰,随着队伍的移动,这荧光就像一串蠕动的萤火虫。部队就是依赖这微弱的光芒在一个跟着一个,走在前面的士兵腰上还系着半米长的绳子,让后面一个兵拉着。如果有一个人掉队,队伍就会掉成几截。

  这只500多人的队伍像是在地底层摸索。没有人说话,只有两腿间的“唰唰”声,“嗖”的一声惊走了一条蛇;“噗嗵”一声又有人摔倒了;“咕咕”不知是什么鸟在寂静的夜空中惊起。

  一营下了一个大箐沟,又开始上坡。行进的战斗序列是一连、三连、二连、军工连。营指原在一连后面改为中间,是刘年光提出的方案,经团首长批准的。这样做便于两头照应。

  向坤山走在刘年光的前面。他感到队伍走的太慢了,要是有个向导就好了。向导原先找了一个,但是在部队临出发前,他不干了,害怕遇上敌人袭击。如今只有一营利用指北针自己摸索着穿插了。

  突然,强烈的闪光撕碎了夜幕,一声炮声由远而近,似山崩地裂。这是敌人打得冷炮。在这黑暗的森林里,看不清炮来自哪个方向,落在哪个地方。

  向坤山镇静地命令:往前,往后传,不要慌,不要弄出声响!


  28日凌晨两点三十分,报话机里传来信号,“要拐! 要拐!”

  “我是要拐!”

  “送客”

  “是!送客”

  这是团指命令一营开始穿插的信号。他们哪里知道 向坤山他们已经提前两个小时就行动了。

  营长刘年光马上接上;“客人现在在80号高地待命,马上开始行动。”他掏出地图看看提前两个小时行动,到底走了多少路?糟糕!针指北失灵了,向坤山的针指北也失灵了。大概这地下有铁矿,指北针遇到磁场不转了。

  原始森林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妖怪,要把这只队伍塞进嘴里,嚼烂咬碎,再囫囵吞掉!一种恐怖感袭上向坤山的心头,他明白如果陷在这原始森林里,将是九死一生。他摸着一颗大树想从它的表皮辨明方向,手立即被荆棘扎的鲜血直淌。

  面对原始森林这个神秘的漩涡,英雄们被搞的晕头转向,不知所错。

  副营长顿景田一看夜光表,糟糕!离炮火准备(即炮击)只差十五分钟了。


  可是,大树、藤条、荆棘、森林仍像是一道密不透风的墙,阻碍着队伍的行进。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恨不得变成一辆与天相齐的巨大推土机,把眼前的森林,大山全部铲开,让部队畅通无阻。这会儿,他只能挥动手中的砍刀用力向荆棘砍去,杀出一条血路。他那灵巧的双手扒开了密密匝匝的树丛、毛竹。抓住藤条纵身向上一跃,爬上了六、七十度的陡坎,手上已是鲜血淋漓。战士们也像他那样,抓藤条、钻荆棘,背负沉重的武器弹药艰难地前进着。

  “快点!“快点!”顿景田压低嗓子催促着战士们,轻而严厉,容不得半点怠慢,“噗通”一声又有人摔倒了,这个小兵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却背了五十公斤的弹药。

  “ 快!别逗留!黑暗中他看不见竹签扎进了战士的肉里,鲜血淌了一裤子,可是,这个战士没有哼叫,这就是战场!

  到达78号高地,只有两个排跟了上来。本来整齐的队伍,终于被黑森林扯断了。全营大部分掉在后面摸索。不管怎么说顿景田作为尖刀连的指挥员已经穿插到位。他抹了一下脸上的汗珠,袖子上又多了一层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和着的泥、血迹。
  

  “报…….报告”,他气喘吁吁地对着861指挥机讲“到位”。“好样的!加强警戒,准备战斗。”向坤山握话筒的手激动得直颤抖,“老刘,把这鼓舞人心的好消息通报各连。”

  炮击马上就要开始了。按说,应该是全营到位,埋伏在进攻出发阵地,一旦炮火准备完毕,马上发起进攻,赢得战争的主动。但现在,穿插部队的大部分还滞留在老林中,那已经到位的两个排打起仗来怎么能够形成铁拳?此刻,向坤山心急如焚,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报话机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各连注意,会餐(炮击)时,加快行进速度,不要乱,不要搞错方向。发扬一营传统,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完成任务。”

  “报告57号,请放心,不战胜就战死!”这是二连长的声音。

  “请首长放心,我们会完成任务的!”一连长的声音刚劲有力。

  “我们决不拖后退…….”三连长的话音未落,就传来“洞拐,大风”的信号。

  顷刻之间,仿佛是江河倾倒,山崩地陷,我军的炮火遮天盖地从战士们的头顶上飞去,大地在颤抖,森林在颤抖,战士们的心也在激烈地颤抖着。

  此刻是公元1984年4月28日5时56分。


  6点10分,敌人的炮弹在穿插部队上空猛烈炸开。顿时,灰暗的空中,仿佛是千万条闪电在晃动,敌人的,我们的,并行的,交叉的,伴随着炸雷般的轰响,形成一张多彩的死亡之网,相互罩着,又撕开,又罩着…….看谁是强者,谁能把对手罩死化成灰烬。

  大森林呼喊呻吟着,失去了往日的沉默和威严。千年老树被炮弹拦腰切断,红色的腐土四处纷飞,枯枝茅草在燃烧,战士们在火网之中扑倒在地,晃倒的大地把他们筛来颠去,炮弹炸裂后,有的人削去半个身子,有的人被拦腰斩断,有的头只剩了半边……

  穿插部队的腰部和尾翼恰好在敌人的射击范围内,伤亡最大。后来从缴获敌人的军用地图上得知,这条穿插路线早已被敌人计算好了射击诸元。用来拦击的全是105榴弹,安装了瞬发引信。这种炮弹一碰上树枝就会爆炸,空爆像伞状,杀伤力极强,直径一百米范围内的人都难以防避。

  在这危机关头,营指挥所做了临时分工:营长刘年光向下指挥,教导员向上汇报,向坤山协调全营的进攻和防御。

  “老刘,通知二连和火力队,让他们迅速把连队带出炮击区,尽快把伤员和烈士也一起抢救出来!”向坤山焦急地说。

  二连全连人马已经死死地被笼罩在火网之中难以脱身了!


  “轰!轰!轰!”几声巨响,一发又一发炮弹触树空爆,弹片着地后又把树枝、泥土、人掀翻起来抛向空中,然后像雨点般倾洒下来,三十多名战士顷刻之间倒在了血泊之中,二连长受了重伤,指导员高韶林也被单片击中一头栽倒在了草丛之中。

  看到刚被抬下来的高韶林,教导员含着眼泪问:“老高,伤重吗?”

  高韶林使劲睁开眼睛,“教导员……我……没有……完成任务……”难耐的伤痛和内心的痛苦掺和在一起煎熬着这个硬汉子。

  “你们二连很顽强,伤亡这么大,没人……”陆豪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轰!”又是一声巨响,一发炮弹在他们附近爆炸,陆豪一下子扑倒在高韶林身上,他的警卫员张本清又扑倒在他的身上。

  陆豪一把将警卫员推开:“别管我!别管我!快保护指导员!”要不是他背着的水壶和手电筒挡了一下弹片,肯定也要负伤了。

  一营这只穿插部队被敌人的炮火笼罩着,反复覆盖着。向坤山的心在滴血,他的心上像是有千把钢刀在乱戳乱扎。刚刚还在一起的战友,转眼之间就尸首分离。他们连敌人的影子还没有见到就倒在了血泊之中,死的那么惨,那么叫人心痛呀!


  炮弹还在不停地飞啸,在周围爆炸。夹在山这种山逢里打,真是老牛掉进陷阱里。有劲使不上。

  “各连请注意!收拢人员尽快去攻打自己的高地!”向坤山忍着悲痛,向着报话机呼喊着,声音急促而又凄厉。

  一连这时正在向1072高地发起攻击,三连也正在寻找自己的攻击目标,二连正在摆脱困境。一营穿插部队是在密布的火网之下前赴后继地向敌人发起冲锋……
  


  第五章 在烈火中永生——1072高地

  如果在训练场上,哪个战士不注意隐蔽,向坤山一定不会饶过他。可是现在,他自己就像是一架失控的机器,在炮火纷飞中呆呆地站着,他不时舔一下嘴唇上的汗。他的脖子湿漉漉的,汗一个劲地往外冒着,流进皱折里,流进不知是被单片还是石子砸伤的创口里。

  担任观察的一个班长为了摸清战况,上到了坡上那颗高大的桉树烟雾缠绕树冠,炮弹片已把附近几棵树枝削得光光的。而这棵树似乎是有神灵在庇护,竟然没有碰到一片叶子。他在这棵大树上已经观察半个多小时了,还没有摸清楚各连队战斗情况,倒是摸透了炮弹的声音。“咣…..嚓”,弹着点在三百米爆炸…….

  “咣…..嚓”,弹着点在二百米爆炸,没事的,不必紧张。倒是落在自己身边的炮弹超音速飞行迅雷不及,只有爆炸的时候才震天惊地。

  向坤山大声地命令道:“赶快下来!树上太危险!”

  “没事的,炮弹炸不着我……”话刚落音,只听咣咚”一声巨响,接着“咚”的一声,他就像是一只被击中的大鸟从树上重重地摔了下来。

  向坤山惊呆了,一个血糊糊的人。血人在抽搐,脸色发灰,嘴巴歪扭,紧咬着嘴唇。向坤山跪了下去把他抱在了怀里,在他身上看到了四个大窟窿。


  向坤山急忙拿出急救包准备给血人包扎。血人摇摇头,吃力地说:“首……长,给……我……一支……烟抽……好吗?”

  吸烟,对于一个伤员来说等于要他的命呀。向坤山迟疑着,一触到伤员的目光,他的心就软了,也许这是他最后的要求。向坤山点上了烟,轻轻地抽了一口,放在了伤员的嘴上。

  伤员使出了吃奶的劲,拼命地猛吸了一口,这也可能是回光反照吧,连烟雾带血往喉咙里咽。一阵猛咳之后便停止了呼吸。

  “好兄弟,啊….啊…..啊…..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们呀!” 向坤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眼泪夺眶而出,对天嚎啕大哭。“亲爱的战友,我对不起你们!”向坤山慢慢地为这名战友合上了眼睛。

  这里在流血,各个连队都在流血,他们会不会在火网之下趴倒,被打散?能不能完成上级交给的战斗任务?尤其是一连啃得动那块硬骨头1072高地?他的心紧缩了。


  空气里的火药味是凝重而呛鼻的。副营长顿景田带着一连两个排向1072高地发起第四次冲锋的时候,向坤山一种难言的痛楚。“1072高地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他对善于做思想工作的教导员陆豪说:“相信他们会啃下它。”

  陆豪心神领会,拿起报话机对一连指导员强调了一连的光荣传统:在抗日战争的百团大战中,一连攻山头十次受挫,第十一次才攻了上去,得了太岳纵队授予的“百折不回”的称号:1979年对越作战攻打老街时,有一座无名高地又是冲击了十一次才拿下,获得集体一等功。

  从耳机杂乱的枪炮声中,传来了一连指导员的声音:“请首长放心,我们有信心,有决心发扬老一辈的光荣传统,剩下一个人也要拿下高地!”

  与此同时,副营长顿景田正在率领两个排向1072高地发起猛烈地冲击。

  敌人苦心经营的1072高地,像一座巨大的乌龟壳,工事坚固,火力配置严密。高射机枪、重机枪、火焰喷射器、六零炮组成的立体交叉火力网。侧后方还有105榴弹炮支援该高地防御。环形堑壕连接着掩蔽部。我方大炮轰击时,敌人就藏在隐蔽部里,士兵冲击时敌人又窜出来,利用优势火力进行顽强抵抗。


  顿景田副营长和张登武副连长率领两个排的兵力向1072高地发起了第五次冲击。敌人的高射机枪和轻重机枪向冲击分队劈头盖脸地猛烈地扫射着,冲在前面的战士们纷纷中弹倒下,人员伤亡在不断增大,后续部队被敌人的炮火阻拦着无法上来支援。

  顿景田伏在一棵大树后面,沉重地望着倒地的战友们;有的紧捏拳头、有的缩成一团,但是,谁都没有哼叫一声。那六具尸体全都睁着眼,怒视着高地。

  这般情景像火一样灼痛了顿景田的心。他带着副班长陈江、战士任忠副和通信员,相互掩护着,迂回到敌人侧后堑壕前沿的一道土坎后面。这里是个死角,敌人的机枪无法扫射到,任忠副把冲锋枪举过头顶向堑壕内的敌人猛烈扫射起来,“哒、哒、哒,”两名敌人应声倒下。陈江趁机扔出去两枚手榴弹,随着手榴弹的爆炸声,陈江一跃而起猛然间扑向敌人的堑壕。此时,隐蔽在暗堡里的机枪射出了密集的子弹击中了陈江的大腿。他不顾喷涌的鲜血,转过身去寻找敌人的火力点。敌人罪恶的子弹又击中了他的腹部,肠子流了出来。

  “快趴下!”顿景田大声地喊叫,陈江似乎没有听到,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托起抢对着这个火力点进行还击。一梭子弹又击中了他。他倒在了1072高地的一道堑壕里。

  “副班长…….你快醒醒…..”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呼喊,便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他使劲抓着右胸,象是要堵住淌血的伤口,又像是要抓出上衣口袋里的什么东西。


  战士任忠富替他掏出了一个被鲜血染红的小本子,上头写着:战士临阵气如虹,为国捐躯是英雄…….

  顿景田接着也爬了过来,陈江指指小本子,又指指高地。

  “小陈,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消灭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替你和战友们报仇!”

  陈江的手才慢慢地垂了下去,他壮烈牺牲在顿景田的怀里。他身子旁边是一大丛浸染着鲜血的老山兰花。

  顿景田抹去了眼泪,带领战士们又一次向1072高地发起冲击。

  “火力牵制!”顿景田让重机枪手把敌人部分火力吸引过来,他亲自带着喷火手迂回上去。“喷火手!”顿景田命令道:“给我往里面喷!”

  突然,一颗子弹飞过来打爆了一桶油。“快喷!”喷火手咬着牙快速喷了两枪,两条火龙奔腾入洞。敌人嗷叫着逃出洞口,扑打着身上的火焰,乱滚,乱撞,一个个火球越滚越慢,最后不动了。洞里的弹药也被火焰烧炸,噼里啪啦一声巨响。


  1072高地大部分表面阵地被一连攻占了,但是,要挡住敌人的反扑却面临严重的兵力不足问题。连里向营里请求援兵,向坤山向团里汇报情况,但由于团属预备队已全部用上无法派出援兵,一连兵力因得不到及时补充面临困境。

  营长刘年光只好收拢散兵支援一连。

  副团长向坤山把营长刘年光送出营指挥所。几发炮弹在离他们不远处爆炸。向坤山紧紧握住刘年光的手说:“多加小心!

  一连长带领另外一个排拿不下76号高地,听说张登武副连长他们已经攻占了1072高地,就命令张登武向他们靠拢。张登武带上两个排的兵力又去攻打76号高地。

  顿景田和通信员守着伤员、烈士在1072高地等了四个多小时仍不见救兵来到。这是敌人发现他们人数不多,扔过来几枚手榴弹,接着又打过来一发炮弹。炮弹爆炸的冲击波向旋风一样把顿景田掀翻在地。

  他爬起来怒冲冲地对着报话机呼唤“为啥不向我开炮!”

  向坤山这时才知道,1072高地还没有完全占领。


  “轰吧!轰吧!”顿景田又一次大声呼叫。他哪里知道,正因为他们几个人,向坤山才取消了预定的炮火支援计划。

  听到顿景田的呼叫,向坤山忽地一惊。他记得苏联有部小说《团长的儿子》就是描写向我开炮的故事。没有想到文学的故事情节和今天的现实竟是何其相似!

  “轰吧!轰吧!轰吧!老子愿和敌人一起完蛋!只要阵地在!”顿景田怒吼着!向坤山命令道;“你们赶快撤下阵地!把伤员、烈士一起运下来。”

  顿景田冷静下来,他和通信员先把烈士从阵地上运了下来,最后各背起一个伤员冲下了阵地。

  瞬间,万炮齐发,电闪雷鸣,弹群像飞蝗一样扑来,1072整个高地落满了炮弹,硝烟弥漫,浓烟滚滚。刚爬上来的越军被炸得鬼哭狼嚎,横尸遍野。

  敌人也开始了炮火反准备,炮弹不断地在顿景田和通信员身边爆炸。他们背着伤员在弹坑里奔跑着,大树炸断了,地炸翻了。突然,一发炮弹在通信员附近爆炸,通信员身负重伤。顿景田把背上的伤员安置在弹坑后,刚想回去救他,一发105榴炮弹呼啸而至,但他听不到,因为炮弹的飞速超过了音速。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了,掀起的泥土将他埋住,巨大的气浪把他震得昏死过去………


  半个小时后,他渐渐地苏醒了过来,只觉得头重脚轻,两耳嗡嗡作响。一阵阵地恶心,腰也直不起来了,背上扎进了几块弹片。他明白了炮击已经结束,自己庆幸存活下来了。通信员和他背着那个伤员却化成肉酱碎片。顿景田背的那个伤员爬了整整一夜被友邻分队救了下来。带着弹片的顿景田又艰难地往1072高地爬去,剩下他一个人,只要有口气还要继续战斗下去………

  此时的营长刘年光在弹雨里穿梭,他不在乎死,从出征那一刻起,他就切断了“怕”这根神经,他在弹雨硝烟中步入了忘我的境地。他终于找到了二连九个失散的士兵。刘年光带着他们往1072高地冲去,这是他们一营攻击的目标。

  他们顺着山脊走进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林。表面看是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战场上却常常成为敌我双方火炮轰炸的目标。

  “嘘”的一声,一发红色信号弹落到了竹林里,不一会儿,“轰”的一声,一颗炮弹在竹林旁边爆炸。紧接着,一颗接着一颗的炮弹像雨滴般地飞向竹林,轰隆隆!轰隆隆!整片竹林被炮弹炸成了碎叶,浓雾的硝烟把竹林团团裹了起来。炮战是越军的拿手好戏,他门打炮程序少,速度快,目标准确,覆盖面宽。步兵把信号弹往哪里一打,炮弹马上就会飞过来,防不胜防。

  十多分钟过后炮击停了下来,九个战士全部壮烈牺牲。有的身子被炸成两截,有的尸首分离,有的四肢断裂,有的肠子流了一地……..刘年光被炮弹爆炸后的气浪掀翻在土坎下才免于一死。


  看到九个战士死的如此的惨烈,1072高地上还有残敌,他哭了,一个很少掉泪的刚强铁汉,一个莽张飞的汉子对着苍天,对着大地失声痛哭起来!

  一营已经没有能上的兵了。向坤山再次向团指请求增援,团里终于从团预备队抽调一个连队的兵力支援一营战斗。

  “老刘”你休息一下,这次让我去带!“向坤山对刚回来的刘年光说。

  “你说啥子呀!总指挥能来回跑吗?你忘了分工了吗?少罗嗦!“刘年光话没有说完就往前跑。

  夜幕降临了,各个高地上的炮火还在不断地爆炸。我们的,敌人的,红的,蓝的,绿的,紫的,仿佛是除夕之夜的万家灯火。灿烂闪烁!

  刘年光和通信员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上了一个山背,这里离敌人游动哨的距离不足一百米。可是这鬼地方,象蜘蛛网一样的树木枝藤,刀削般的尖石头,被炮火造就的倒木断竹,还有地雷和陷阱,要越过这一百米真是难上加难。

  “垮塌“象地陷一样,他一脚没有踩稳,从二十多米的岩壁上掉了下去,摔在了一条深沟里,与此同时,又是“哗啦”一声响,通信员也跟着摔了下去,幸好挂在了沿壁而生的一丛树枝上。


  刘年光虽然摔得两眼发黑,幸好水沟里有水,才又免去一死。只是头痛得象针扎一般疼痛难忍。身上每根骨头都在作疼。他挣扎了半天就是无法动弹。想喊又不敢喊,怕惊动了敌人。刘年光在水里泡了一夜,通信员在树上吊了一夜。

  夜色渐渐隐去,他俩才挣扎着从困境中解脱出来,然后又找到了部队,继续前进。

  当刘年光他们接近1072高地,正准备大干一场,但是,一步步向上爬,却没有见到一个活着的敌人。阵地上敌尸遍野,我们的烈士摆的整整齐齐的。

  1072高地应该是被一连攻下来的,只不过比原计划晚了几个小时。向坤山心想,当时的情况这么复杂,敌人又事先在我们的穿插路线上进行了炮火反准备。炮火拦得那么猛烈,以致一营部队伤亡惨重,而我们又没有及时派出援兵,一连打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第六章 转移指挥所——21时10分


  部队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战,伤亡很大,剩下的将士们没吃没喝。天公不作美又淅沥沥地下起了中雨,雷响、电闪,对于受伤的干部战士们来说,真是雪上加霜,雨水浇灌在伤口里,加重了伤口的感染几率。向坤山看到这些倒在雨里,泥水里的二十几具遗体和三十多名瘦削、脸色苍白的伤员时,一行热泪潸然而下...........

  21时10分,报话机里传来了上级的指示,为防敌反扑,今夜停止进攻,立即组织部队就地转入防御。

  向坤山马上和营长刘年光布置各连剩下的残余人员开挖工事,设置障碍,作防御准备。

  23时30分,报话机里传来了团长刘永新的声音:“你是老向吗?,五连和八连攻打老山主峰战果辉煌,你们一营打的是什么仗?三连打错山头,一连谎报军情,汪斌几个人下落不明,我要审判你们几个干部!要审判!我命令你们营指挥所马上向76号高地转移!”

  向坤山不加思索地回答道:“是!”


  放下话筒,他才觉得这是有点蹊跷,既然已让部队停止进攻,他就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时候让营指挥所转移?他立即召集几个主要干部研究。可是,当他把敌我情况、地形、气候等条件进行了分析,发觉立即转移营指挥所是非常不利的。

  他立即抓起话筒报告刘永新:“请允许我向你报告转移中会遇到的困难:

  一、伸手不见五指,转移不易到位;

  二、有的高地还有残敌阻击,途中可能会遭敌炮火阻拦,营指挥所转移怕要遭到更大的损失;

  三、转移途中还要过一道深沟,无线电联络容易中断;

  四、这里的伤员、烈士没有人看管………

  “别说了,我不听!七九年打那一仗,你不是这样嘛!你是不是…….”最后两个字像是在缠在舌头上打转的东西。

  向坤山很清楚那最后两个字的含义。他两眼发黑,觉得周围的一切——树林、阴霾、夜雾、人的脸都浮动旋转起来,他晃了一下,随后又镇静下来,紧紧抓住话筒喊叫起来:“我要对一营负责!”

  “住口!是要你负责!等打完了仗要找你算账!”刘永新吼了一声。


  向坤山冷笑了一下,对话筒吼道;“只要部队能坚持到胜利,我们的战士不再被敌人打死,我还能活着下来让你算账,要怎么处置都可以。”

  “你敢违抗命令?”刘永新又平静了下来。“算了,那些事以后再说,眼下的事是你执行命令!”

  这样一营也许就会全部完蛋了。向坤山觉得仿佛是十万大山压在了他的背上,压的他喘不过气起来。他的血压在升高,心脏跳动在加快。他几乎是哭着说道:“同志………我们…….不能不管我们战士的死活呀!”

  “你们一营原来有多少人?” 刘永新高声喊道。

  “五百二十九”

  “还剩多少人?”

  “不到二百…….”

  “那你还不采取措施?“

  “我…….我…….”

  向坤山他们是采取了不少措施。部队也打得很英勇顽强,只是不如原来计划的那么顺利。穿插计划是经过军首长制定的。这个计划一是没有考虑到穿插的道路上荆棘丛生,灌木纵横,没有给足够的时间实施穿插。二是没有考虑到越军会进行炮火覆盖。


  这种地形内地很难见。一面面坡,都在六十度以上,当晚下雨,土质泡软,一蹬一滑;上去后又是密密的竹子,藤条、刺芭丛;然后下崖,崖下是万丈深渊,只能抓住藤条一步步往下蹭,泥山上,边走边挖坑,脚上都带铁码子,码齿抠住坑再往前……

  林子里,尖兵先用刀子割竹,再挤过去,等一行六七百人都过去时,这条挤出来的路就成了两米宽的泥浆沟,沟里是尖角石、竹根签。前面的人两手全是血,后面的人不知有多少胶鞋底被扎穿,有的连鞋子被泥浆拔掉,只好光脚走。

  我们前期准备工作是充分的,但过了头。战士们都决心吃大苦,流大汗,但对自己从地图上看,这段距离一小时足够了。实际上的距离,多十倍也不止。

  那体力承受的限度估计过高。尽量多背东西,一是怕不够用,二是怕落人后,结果是人人超负荷。为了行军时无声响,天光亮,大家又把刺刀、铁镐、铁锹、水壶等等用布包扎起来,这些东西沾上泥水,又加重了份量。


  为了黑夜行军不掉队,我们想出了在每个人钢盔后点上一点或几点磷光粉,再在每一个人被包上拉一根细绳,由后面的人牵着……但这些办法后来证明不多管用。进入森林后,林中朽木到处发光,还有莹火虫一飘一飘的,这些与钢盔上磷光粉相混杂,加上战前训练太紧张,许多人眼睛不行了,不仅没跟上前面的人,相反被朽木与萤火虫引错了方向。途中有的人昏倒,有的抓不住藤条滚落下去,种种原因使部队出现掉队现象。

  假若,我们的穿插时间再提前两三小时,我们也许能全营到达目标,也许还能在敌人阵前歇息一会儿,喘过气来。那样,当我们向老山主峰开始炮击时,敌人在1072是那点兵力火力,用不到三分钟就能捶平!

  人家二营、三营已经拿下老山主峰,而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这时能说什么呢?向坤山的脸绷得紧紧的,勉强挤出了一句话:“总之转移是不利的……”因为他心里明白,刘永新终归是要强迫他执行命令的,因为这是在打仗,是在前沿阵地上,上级的命令就是法律。

  “请副师长对你讲!”刘永新不耐烦地说。

  向坤山把指挥所转移的利弊又重复了一遍。陆豪和其他干部都提出了同样的看法。但是,不管向坤山的建议,还是其他人的呼声,这位首长都置之不理,他训斥了向坤山,然后清清楚楚地说:“你把命令重复一遍!”

  向坤山用袖子擦了额头上的汗珠,他看到事关原则,上级绝不会收回命令,只有服从。“是!,营指转移到76号高地!”

  不必犹豫了,一营指挥所作了研究:陆豪带领一个班看守烈士、伤员;向坤山负责营指挥所转移。


  24时许,向坤山被请到电台前。

  “喂,老向吗?”这是团参谋长杨工力的声音。

  向坤山出了一身冷汗,心跳几乎停止了,这当然是团指来检查他执行命令的情况了!他冷冷地答道:“是!”

  他准备好了如何回答;我们马上就转移,一切工作都布置就绪了。

  杨工力不讲话,这使向坤山感到烦躁不安,他以为联络中断了,对着话筒吹风。

  “别吹了!”杨工力开始发话:“听说你对部队的防御部署、火力计划作了安排,你看指挥所转移不出就不要转移了。”

  “什么?”向坤山怕听错。

  “转移的命令撤销了!”

  向坤山长长地出了口气。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向坤山根据实战需要,将营指转移到了76号高地。

  他非常清楚,白天转移比晚上的危险性更大一些,一旦被敌人发觉将会遭到炮击,他让陆豪负责烈士、伤员的工作,自己带着四十多名干部战士向76号高地悄悄地转移。


  第七章 兴师问罪——4月29日


  4月29日深夜,攻打老山之战已接近尾声。

  此时,团政委王映州突然接到上级电话;“赶快组织工作组,由你带队,去查一下一营穿插中的问题。”

  第二天一早,由政委王映州和组织股长、保卫股长组成的工作组到一营把向坤山、刘年光、陆豪“请”到了营指挥所。

  王映州把他们几个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平时,他们总是军容严整,着装整齐,精神抖擞。可是现在衣服撇开着,身体佝偻着,下嘴唇搭拉着,眼圈发黑,每个人的脸上说不清是黄泥、血水还是烟尘。连续行军作战后的饥饿和困倦,把这三条硬汉子累垮了。

  “把你们的战斗经过写写吧!”王映州低声命令道,他觉得有点惨不忍睹。

  刘年光不想写:“我大老粗,副团长是行伍出身,只有陆豪在机关里耍过笔杆子,要写他最合适。”

  王映州把烟蒂狠狠按灭,一脸严肃:“哪个让你们这样做?个人写各人的!”

  于是,他们这才明白,自己被列入了审查对象。



  军人的职责就是服从。向坤山虽然满腹牢骚,还是掏出笔来,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老老实实地写了起来。

  陆豪在翻他的作战日记,边看边想,这一仗到底打的怎么样?

  刘年光说他拉肚子,一溜烟钻进老林里再不出来,原来他又继续寻找一营的伤员和烈士去了。他寻找到了陈洪远等几个伤员,把他们送到了救护所,医生们把他从死亡线上抢救了回来。

  第二天,王映州再次来到了一营。他摊开地图命令向坤山讲述他们穿插和作战时,几点几分在哪个位置?向坤山他们干了些什么?

  向坤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向王映州政委详细叙述了敌人如何以猛烈的炮火拦截他们;部队如何伤亡惨重,在部队伤亡较大的情况下,他们是怎么指挥部队向敌人发起进攻的。在打错了高地后是如何继续完成任务的……..

  “我不要你讲这些!我问你,为什么把营指放在穿插部队中间?为什么不攻打1072高地?为么营指接到命令不向前推进?为什么不积极寻找收拢伤员、烈士………”他吼完了,才一屁股坐在弹药箱上拿起一只烟揉了揉,掐断,又拿起另一只烟,猛劲地抽了一口,两眼紧紧盯着向坤山。


  “老刘,你说说!”向坤山在尽力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怒火。

  刘年光对政委提出的问题一一作了解答:怎样得到团长的允许,才把营指改在行军序列中间:当一连几次向1072高地发起冲击,在伤亡惨重的情况下,他们是怎样组织力量去支援,要指挥所转移是怎么回事:他们是怎样积极寻找烈士,收拢伤员等等。

  刘年光冷冷地说:“我们问心无愧,我们是尽心尽力组织战斗的。敌人还没有消灭,可不要打起自己人来呀!”

  王映州眨了眨眼睛,有点蒙了,如果刘年光讲的是实话,那么责任就不在一营。然而,他来之前上边给他交待有话:对向坤山要追究责任。刘年光、陆豪也不再适合在一营担任职务。他考虑了片刻,只得宣布:“向坤山跟我走!”

  是拘捕?还是撤职?在场的干部战士全傻眼了。一个个像个泥雕, 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许抓他!“不许抓他!”警卫员华明峰像疯了一样冲了过来拼命地喊叫着。

  “不能随便抓人!不能随便抓人!”刘年光的警卫员,陆豪的警卫员也大声喊叫着冲了过来,一时间整个空气都凝固了。一方是保卫股长、组织股长慌忙拔出手枪。营部的战士们得知情况后也把营指围得水泄不通。


  团政委王映州猛然间怔住了,一营伤亡这么大,仗打的这么“窝囊”,战士们怎么不恼恨负责指挥的向坤山?

  “你们不许胡来!”向坤山大声吼了起来。

  这种涉及到个人的事情,他不在乎,大不了上军事法庭,坐牢、砍头。而作战则关系到战争的胜败,士兵的生死。在这种时候,要特别注意控制自己的感情,感情用事会把问题搞得更加复杂化。

  “你们都回去吧!好战友!好同志!”像是哄小兄弟一样,向坤山含着泪水劝说道;“都回去吧,战场要打扫,部队要休整,还有些伤员没有抬下来,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们去干!王政委也是奉命行事,不能给他们添麻烦,对吗?相信组织,相信我向坤山会把事情讲清楚的。”

  “他是去说清问题,又不是去坐牢,你们激动什么!回去吧!”王映州也害怕把事情闹大了。

  战士们木呆地站立着,一动不动。小雨还在下个不停,思维、生命、空间…….凝固了,一片真空。

  向坤山和大家一一握手道别,相互还沾着战火硝烟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长久地难以松开,这一去是死是活还是个未知数,他们在一起共事尽管时间不长,但是,共同战斗的生死情缘足够终生享用。是战火的硝烟把他们的心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走到刘年光、陆豪跟前向坤山停住了步子;“你们好生地工作,有什么事情,我全包了。”

  “你包的了吗?”陆豪抓住他的手不放,心如刀绞。

  有的人把脸埋在了肩上,眼泪从脸庞上淌下来,顺着胳膊流。

  刘年光怒目横眉,他的心里燃着火,一团愤怒的火。

  向坤山反而安慰他:“老刘,别火,会搞清楚的!”

  陆豪把挎包使劲摔在了地上,那上边有被敌人子弹打穿的洞和打穿的手电筒。他气愤地哭泣着,掏出笔记本开始写遗书。他对政委提出的几个问题逐一加以解答。他最后写道:“首长及父母,我宁可死在战场上,也决不受这份窝囊气,我随时准备着死……”

  向坤山被保卫股长他们一行带走了,前方还在不时地打着冷枪冷炮……

  向坤山被带到了师前指曼棍,被关进了一间又黑又暗的破房子里面。他连又脏又破的衣裳裤子都没有脱,就一头栽倒在铺上,一动也不动,象死了一般睡着了。


  十六个小时以后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对于四天四夜没有吃过东西,没有合过眼,在炮火下苦战了那么久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最美的享受了。他暂时忘记了耻辱、委屈、审判、坐牢。他顾不得满嘴的泥土,满脸的泪痕,端起三个小时前卫兵送来的饭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即使枪毙了也不能做饿死鬼呀。

  “还要吗?”好心的卫兵在门外问。

  向坤山这才抬起头瞅瞅,两个眸子罩上了一层雾,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漂浮,这室内的窗、墙壁,还有自己的身心……..警卫员换成了卫兵,副团长变成了囚犯,就这样完了吗?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突然,他听到了门口有人吵架“不经上级许可谁都不准进来!”这是卫兵的声音。

  “妈的,我让你们师保卫科长立正,他就不敢稍息,你信吗"这是军作训处的一个参谋的愤怒吼声。

  卫兵只好让他进来。

  “老兄,你莫愁!”这位参谋还没有走近他就大声说,“上有上的帐,下有下的帐,何苦你一个人背着?”

  向坤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位参谋怕惹他伤感,而且这地方也不便于谈话,甩上几包烟就出去了。

  他想,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就急匆匆拘押一位副团长,这是为什么?遗弃烈士、伤员,不打1072高地的那些问题,他们真的搞清楚了吗?

  明明穿插路线是上级制定的,“营指”的行进序列也是经他们同意的,却硬要往下推。1072高地已被一连拿下来了,只不过比原计划晚了一些时间,他们却说没有打下来,这是为什么?


  第八章 团政治委员哭了——4月29日

  王映洲考虑再三,终于接受了刘年光、陆豪的建议,到一营的穿插路线上走一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也许能搞清楚一营的功过。

  王映洲真的要去,刘年光他们又慌了手脚。因为这片森林里还响着冷枪冷炮,敌人埋的地雷也还在,没有清除,越军特工队更象幽灵一样猖獗。要是团政委报销了,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可是,为了救出向坤山,这些他们都不管这些了。

  陆豪带上一连长和几个战士,亲自作陪。

  在这稠密的森林里,王映洲走得很累很累,他觉得不是走,是在挣扎,每迈出一步都很艰难。一个钟头过去了,他们才走了几百米。上下坡还互相拉着,抽着,搀扶着。看着烧焦的杂草,炸断的竹林、老树、藤条,他想,部队穿插时,肯定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找。而现在………他是沿着别人的脚印走的,还这么艰难,不过要小心,稍不留意,就会踩着地雷和烈士的尸体。

  王映洲摇晃着脑袋自言自语:“这鬼地方,地图上看的,跟实际地形相差那么大。”78号高地前沿有个陡坡,坡上有个深槽,王映洲出生在云南山区一个盛产木材的地方,他知道,这种深槽是放木时滚压出来的。他漫不经心地问:“这里,也有人伐木?“哪里哟,”一连长说,“这是那晚上穿插时,我们连滚出来的。”


  王映洲站在坡顶,向下望了很久。这儿,杜鹃、兰花谢了,野海棠花正在开,小小的红花不起眼,那刺槐上挂着的黄破布片却在风雨中飘荡,染着血一样的斑点。据一连长介绍,那晚上从这个槽里溜下来的人,有的裤裆擦烂了,有的摔断了腿………

  王映洲渐渐放慢了脚步,每经过一具尸体,他都要站一站。沉思、默哀。当他闷路过一斜坡时,这里有五具尸体,全都握着冲锋枪,眼睛愤怒地睁着。

  那个滑落在树根上的小胖子,呈坐姿,胸前凝着一滩血,脸已是血肉模糊了,树干上有几小堆血灰色的脑浆,王映洲嘱咐跟随来的人把这几具尸体收好,叫附近打扫战场的人抬回去。

  前面是一棵大枯树,也象尸体一样躺在陡陂上,大概年代久了,树皮已经脱落。树干上长满青苔、木耳、树菌。下面一层叶子变黑、变腐,踩上去软乎乎的。一名小个战士精神猛地一振,抓住垂下的藤条,机灵得象个猿猴,荡了过去。随后,其他战士也一个接一个荡了过去。“政委,上!”一连长说,“我们打穿插时,就是这样跳涧过沟的。”王映洲也抓住藤子,试了试,身子悬不起来,反而从藤条上滑了下来。

  为了提神,他叼了支烟,嘴角上的烟卷不时地冒着烟雾,随风拂动着他前额上散乱的黑发。他想,要不了几下子,就会越过去的。但是,一连几次都滑了下来。陆豪扫了他一眼,好象在说:“怎么样,知道小锅是铁打的了吧!”传来一声轰响,敌人又开始打冷炮了,警卫员迅速把王映洲按倒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


  炮声一停,他们又继续往前穿行。

  王映洲走得气喘吁吁,全身快要散架,腿似乎也不在自已身上。

  他踩到一滩已变污黑的血。

  陆豪含着泪说:“这是张学成上吊的地方。当时他被炸断了一条腿和一支胳膊,用腰带吊死在一截被战火烧糊了的树干上。”

  后来从他口袋里找到一个烟壳,上面写道:“对不起。对不起首长及家里人。我被越寇炸断腿走不动了,有人来给我包扎。我不要,叫他们赶快去完成任务,和我在一起的都牺牲了,怕落到敌人手里,才走这条路。我不算好战士,但是,不是叛徒………”

  一棵炮弹又在附近爆炸,王映洲听着陆豪的讲述,看着一株在风雨中,炮火中开放的小花,呆呆地出神。

  风呜呜地吼着,象哭泣。寒雨纷纷扬扬,使人打颤。

  这里有许多弹坑,前后左右都是。许多树干和枝叶都被削断了。看来这里的火力很猛。他踮着脚尖,摇摇晃晃地从一群尸体中穿过。

  他记得,这是三连的战士,出征的时候,还到岔路口去送过他们。可是如今却默默地躺在这里,他们都还年轻啊!他们才只有十八、九岁,就这样告别了父母,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触着他的脚,吓出他一身冷汗。

  “首……长……前……边……敌……人……打炮……不……得……走”声音微弱无力.。

  一个伤员整个脑袋上都落满了土。

  王映洲连忙蹲下,把耳朵贴近那位战士的口边:“哦,你还活着!”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铁打战士,他在丛林中躺了两天一夜,不知流了多少血,晕迷了多少次,雨水冲刷着他,寒冷侵袭着他,饥饿威胁着他,但他毅然默默凭意志和死神搏斗。这就是一营的战士,就是向坤山和一营的干部们率领冲锋的士兵。

  “呜呜呜……”这个活到四十岁多岁还很少掉过眼泪男子汉,现在竟哭得那么伤心,哭的那么让人心碎,哭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一阵痉挛遍布全身,我的心……心怎么这么痛?

  他的腿变得重如千均。他走不动了,不愿走了。

  我错了,错怪了一营的同志,他们打得好,打得勇敢,历尽艰辛,流了多少血……多少泪……多少汗……我要回去向上级反映,不能逮捕向坤山,不能怨怪一营的同志……


  第九章 挥泪相送——团政委

  回到团指挥所,王映洲立即起草了对一营在穿插过程中所遇到实际情况的汇报提纲。

  天气闷热,风儿都有点烫人,王映洲解开风纪扣,继续想着汇报的事。

  上级一再催促,要他们明确表态:对向坤山该不该追究刑事责任?

  这天晚上,王映洲在不到九平方米的掩蔽部里召开了团党委会。党委们的意见就是统一不起来。到会的六名常委,三人赞成王映洲的意见,不同意逮捕向坤山;一人不置可否;刘永新和杨工力则认为向坤山的问题严重。

  王映洲只好把团党委的矛盾上交,请求上级决定。

  他对汇报工作非常在行。先讲什么?后讲什么?团党委的意见是什么?上下级之间有什么分歧?这些,他已经打好了腹稿。

  越军不断地向我前沿阵地及纵深地域进行疯狂炮击,炮弹不断地在公路两边爆炸,为了尽快救出向坤山,团政委王映洲急忙乘座一张挂有伪装网的越野车往“前线指挥部”驶去,去见军政委谢振华。


  见到谢振华。王映洲稳了稳情绪。他想,只要如实汇报,会得到这位首长的支持。

  “我代表团党委,把对向坤山的处理意见向首长作个汇报。”王映洲抬起眼看了看对方的脸。

  “我不是要你汇报!”首长不悦地说。  

  糟糕!他要我讲什么?王映洲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贪生怕死,遗弃伤员烈士,他该不该抓?”

  王映洲急忙解释:“不能说他贪生怕死,一营的干部战士个个都勇敢………”

  “就凭遗弃伤员烈士这条也该抓!”

  师保卫科长姚宗林插道:“什么算遗弃伤员烈士?我们保卫部门是有规定的。”  

  “什么规定?”首长一脸的怒气。

  “上级不准用攻击部队抢运伤员烈士。”王映洲接上话,“在这方面,一营的干部是尽了力的。他们不顾几天不吃不睡的疲劳,刚打完仗,就派出人员到处去找。三连长虚脱了,仍坚持着带部队去寻。二连的两个新兵,背着负重伤的连长下来,走了两天两夜,连长断了气,他们又背着他的遗体回来………..”


  “三公里的地幅,翻也翻过来了。”谢振华不耐烦的说。

  王映洲很想说:“你没走过,哪知行路难。”但他咽了回去。

  “你这个王映洲是怎么搞的?原来责成处理向坤山,现在又反口……”

  谢振华不高兴地两手交叉着放在明显凸起的腹部,两个白嫩嫩的大姆指互相打着圈儿。

  王映洲还想汇报一下他走穿插路线的见闻。首长哪里肯听,他只好忐态不安地退了出来。

  向坤山还没正式逮捕,倒先把王映洲这位团政治委员处理了——调到东川县武装部当政委。

  老山主攻团的政委调到武装部,从“正规军”到了“民团”,算是平调。军内外,人们议论纷纷,谁都明白,他犯了上。

  王映洲被限期十天内到新单位报到。许多干部战士流着泪来送别。一营有个干部写了张条子悄悄塞到他口袋里,上面写道“突闻政委调离,犹如睛天霹雷,你是被整走的,我们含着眼泪来送您……”  

  “部队刚转入防御,就让我向后转,有何脸面去新单位报到?”

  汽车卷起一路风尘,风夹着叹息,远远地、远远地丢落在车轮遗弃的大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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