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开的地方(一个越战老兵的回忆)


  1979.2.19

  天快亮了,枪声停了下来。越南人,就像夜间活动的虫子,见不得亮光,一有光明,虫子便遁失的无影无踪。师基指队伍在山坡小树林里休息,各台在野地、树丛中架设电台。这时候,不在行军状态,便于操作,有无电报,都联络一下,保持畅通。我架好天线,站在小路边观察警戒,台长把他的配枪让我背着。

        有一个高大且全副武装,并配有黑鞘军用匕首的战士,路过我身边,看他的装束,就知道他是侦察兵。他问我前面有没有队伍走过,我反问他是那个部队的,他说是123师侦察大队的,因打盹掉队。

  战后得知,高平战役的部署是进行大纵深穿插包围,南北对进打歼灭战。我41军打北线,以122师从正面攻朔江,121师和123师从右翼进行双层迂回,切断高平越军西退银山的道路。从整体部署上看,两师穿插不应该有交点,但因迷路、遇袭而分散混乱,与友邻部队不期而遇,两师可能都没有按照原定路线行进。


    穿插中,能见到友邻部队,十分难得,感觉不是孤军作战。看他样子,不像老兵,机灵劲也不够,我说前面没有自己人,危险,留下吧。他没同意,独自盲目前行。我佩服他的胆量和归队精神,不过,还是替他捏把汗,前方的路,也许是不归路。越人对付落单的中国军人,不含糊。我忽然想起,战国时刺秦的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其时,我已经“捡”了两个战友,77年兵老郑,78年兵老阎。他俩是福州军区因越战支援我师的。17号夜,他俩与原部队走散,彷徨中,被我“收拢”。本来就是外军区来的,又在他乡异国,严重的人生地不熟呀。我感到他俩需要帮助,向何炳龙台长建议收留他们,允,我台扩军了(这时候,我想起了另外几位新战友,不知道他们转战何方。

  战后,才知道他们叫安茂云、郑其申、方文军,他们都是外军区充实我师越战的。其中,安茂云来自济南军区,郑其申、方文军来自武汉军区20军59师。从龙临向边境出发那天晚间,天色已黑,我连在驻地广场整队集合。这时候,他们才匆匆赶来报道,是刚组建的九台,配属预指。


  我想,不会是他们姗姗来迟,而是这项决策晚了。你们验明血型了吗?经过防化训练了吗?急救常识知道么?肠子出来,知道先用碗扣住,等待救援么?不能呼吸,知道可用钢笔管插入喉咙么?这些要命的必修课,你们缺席了。一旦遇险,怎生处理,我成了忧天的杞人。

  几位大个子就站在我台旁边,虽然,都穿绿军装,但感到气息陌生。负伤后,为方便创面处理,我们已经剃了光头,他们仍然长发;我们满身装备,他们轻装的很;我们穿防刺鞋,他们穿普通胶鞋。尤其是安茂云台长,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不知道是哪国语。可想而知,虽然是战友,要想一下子融入我们这支身经百练的队伍,不是一日之功。果然,出麻烦了。

  遭敌伏击时,长发的安茂云,被兄弟连队误以为越南特工。浓重的山东口音,越急越乱,哪像国语,他受到非礼。幸好,有一面之交的山东籍师直政科孟科长路过,才解了围。被误解的还有三连副连长,挨了自己人的枪托。被己方误解,那情景、那心情,可以想象,也许很难想象。安茂云、郑其申、方文军等都是好汉,在原部队皆是技术尖子,身手不凡。


  战后,他们留了下来,融入我英雄的二连团队。安茂云由九台长擢升为我英雄的二连连长,成为我的第二任连长。安茂云的口音,着实耽误事。他让身着4号军装尚显肥大的广西籍通讯员廖品松去买香烟,南北对话,身材小巧的通讯员没敢挪步,小眼瞪大眼。他用两手比划了一个四方形,通讯员飞身而去,一溜烟而回,捧上一块香皂。结果,大眼瞪小眼。郑其申、方文军也先后穿上四个兜,走上领导岗位,圆了他们军人的梦,他们从我的新战友成为我的老战友)。

         午后,队伍向着原定路线、即昨晚发生战斗的方向出发。行不远,便看到地上散落不少枪支弹药、迫击炮架、重机枪等。一定是昨晚步兵战友遇袭时留下的,他们没有机会处理。基指工兵接令后收集,在远处山脚下爆破销毁了。

  随行基指的工兵,由师工兵营的一位副连长率队,瘦高精明,听口音是潮州籍人。也许是基指安排不周,在四周敌情隐患没有消除的情况下,没有步兵掩护,且缺乏自卫武器的工兵,远离大部队单独执行工兵任务时,是危机四伏的。


  可以看出来,这位副连长的军事技术娴熟。他没有抗命,只能在他的小团队中,述说着心中的想法。他对身边士兵的生命,负有责任感,我很愿意与这样的指挥员为伍。不管哪一级指挥员,组织指挥水平高低,决定着士兵死伤多少(那些靠老乡关系、靠拉关系得到提拔的各级指挥员,没有把心思用在军事素质、素养提高上,缺乏真才实学。在真刀真枪战场上,遇到险情,要么先想到自己的安危,退缩。要么手足无措,瞎指挥,造成不应有的损失)。

         出境才3天,师基指遇到很多新情况,险情频发,是临战演习、纸上谈兵、指点沙盘意料之外的,指令多为临时和被动发出的。此时,我英勇的121师,正在适应境外作战,最佳战斗力尚未生成。

        路边有不少步兵伤员,好像是临时救护点,可以看到散落地面灰绿色的急救包外包装。有的伤员躺在临时担架上,有的伤员靠在树干上,身上绷带的血迹暗红,绷带边缘已不是那么洁白。轻伤者两眼无神,重伤者闭目不语。弹头、弹片仍在体内作祟,断骨、碎骨尚未连接,伤口还没清洗缝合。他们的面色黯淡,腹中空空,没有进一步救治的安排。征衣上或是血水、或是汗水、或是泥水,全无威武之师往日的威严和活力。


  可想而知,昨天夜里,这边的战斗异常惨烈。尽管如此,伤者们恪守着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叫苦的战前誓言,不见凄惨、唯有壮烈。血染红了绿军装、染红了白色绷带,很难联想,这就是血染的风采。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现实很不浪漫。

         虽然,他们不能奋勇杀敌了,但他们仍然是勇士,是我英勇121师的勇士,是我敬仰的勇士,是国人不能忘怀的勇士。是自抗美援朝战争以来,又一批最可爱的人。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多少战士倒在冲锋的路上。他们或仰、或俯、或侧卧,血染沙场,任凭沙泥蒙面、蝼蚁爬身。那场面、那情景,就像天安门广场英雄纪念碑上的浮雕,令战友们永世难忘。假想,这壮烈的一幕,被国人尽收眼底。相信,千万颗红心在激动,亿万人民定会振臂高呼。如果,壮士们能生还,就让他们过上最好的生活,哪怕比我们还好。


  然而,41年,弹指一挥间,国事起伏。复杂的国际事务,变化诡谲,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国是方略与时俱进。41年,逝者如斯夫,时过境迁。

  1979,对于70后来说,是懵懂,对于80后来说,是过去,对于90后来说,是陌生,后后们忙着自己的生活,不知有人负重前行。人们的记忆,推陈出新,已经承载不了那么多往事重负。

  1979,只有经历者不忘经历,只有经历者在坚持那份信念。岁月流逝,不废江山。对于自卫还击战的参与者来说,那场战争,永远热烙在心,镌刻在骨。因为,我们那一代军人,为国为民尽忠尽心了。

  2月17日,是圣日,也是祭日,是我们不能忘却的日子。甲午战争远去了,抗日战争远去了,抗美援朝战争远去了,自卫还击战远去了,历史远去了。但永远不能忘却历史,永远不能忘却那个时候的战士。是战士和烈士用热血和生命换来了他们梦寐以求,且被我们今天过上的美好生活。


    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41年来,每当我缅怀79越战的日子时,眼圈常湿。想到活生生的战友,生命转瞬即逝,能不伤心么;想到英勇杀敌的战友,不惧生死,能不感动么;想到肢体伤残的战友,生活不能自理,能不触及泪腺么;想到身陷敌国的战友,不被理解,能不伤感么;伫立在战友墓碑前,再也看不到你的身影,能不痛楚么。

  每当我看到影视作品中的战友重逢、战友永别场面,不管他们是中国军人,还是英勇的苏联红军,亦或是二战中为正义而战的美国大兵,忍不住感动。有喜极而泣,也有悲泣。

  人类,不管是哪个部落或国度,总有一部分是战士。他们要为大部分人生存和安危而战,流血牺牲、前仆后继。大部分人,不要忘记这些战士,要关怀幸存者和思念逝者。

  曾经的战士,不变的男儿,肝胆情义俱有,常常被战士的英勇感动。不能忘记经历,不能忘记战士,即罢是耄耋之年,遇到感动,还会老泪纵横,一生感动。


  队伍经过昨夜会合的地点,是一个小村庄。进村后,看到我方一个大骡子倒在血泊中,浑身湿漉漉的,躺在地上的骡子,身子显得特别颀长。骡子没有进攻性,是负重前行者,死而无辜。骡马死的再壮烈,也没有军功章、没有亲属的怀念,只是被人类使用一场,困难的时候,甚至被食用。怎么想,也感觉对不住这俯首听命的生灵。

         再向前,场景惨不忍睹,十几个着民服的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不知是我方民工还是越人。人失去生命难得一见、后,身体得到了彻底放松,姿态是那样自然,坦然,与生时不一样。

        出村,紧贴山根的路边小水沟里,还有两具遗体,难辨身份。他们可能是中弹后挣扎,浑身裹满泥浆,待静止后,泥浆凝固,人就像泥塑的。经过跟前,仔细观察,依稀能看到我军的五星帽徽和领章,是我师烈士。我相信,这一幕,成长蛇阵路过此地的战友们,轻易不会忘记。


  大家沉闷地前行,心里都难过。一路上,我脑海里一直浮现着烈士的泥塑遗容。这两位烈士,我可能不认识,但他俩是我的战友,是同类。昨夜,在陌生的环境里,在狡猾的越人阻击中。

  我的战友们,英勇战斗,直至生命终止,倒在异国他乡一个无名的水沟里,遗体得不到好的安置。这时,我真不应该想到“死无葬身之地”之语(至今,我还在怀念这两位逝去的无名战友。每每想到此,什么生活的烦恼、工作的艰辛、利益的得失,算甚。曾经生与死的人,应该拿得起放得下。后来得知,那晚,那个小村庄埋伏了那么多越南特工,如果我们没有掉队,按部就班通过,小水沟里不知道要增加多少泥塑像)。

        离开泥塑烈士约几十米,迎面是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山,林木不生,陡直难见顶,图称天丰岭。恰似李白《蜀道难》中所描述的噫吁嚱,危乎高哉的情景。上山没有原路,小路是先头部队踩踏出来的。我们只顾低头向上爬,小路旁散落了不少军用品,空手榴弹带、腰带、重机枪架等,那是步兵通过时遗弃的。当时夜暗、敌情不明、地形不明。在他人家门口,越人熟练使用看家本领,外来者免不了被动挨打,可想步兵战友的困境。


  此时,121师就是一条强龙,也难压住这条土生土长的当地武装地头蛇。一个同行的步兵战友,手里拿个备用的机枪管,像拐棍一样用。我看到喇叭形枪口塞满了泥土,太随意了。我知道,这不符合作战要求,可是,又能说什么呢。

        走到半山腰,实在难行,由于负重攀爬,身上热了起来。回头望望,远处那树林中的小村庄,负伤的战友们,还在那里。这如登天的天丰岭,伤员们如何攀爬,担架如何担待。他们当中,有人急需救治。但是,穿插途中、异国他乡,去手术台的路慢慢,且没有时间表,肠欲断。

         此时,本家先烈岳飞“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心情,让我领略些许。这份分外的忧虑,无法与身边的战友交流,沉重的心情,一直得不到释放。我抬头向上望了望,看到顶处了,我鼓起劲,继续攀登。可是,到跟前一看,嘿,原来是一个坎,离顶部还远那。过了坎,不走山脊,横着山腰走,这样走,很危险,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每人都负重前行,所以,彼此难相顾。


  我又埋头走,心想,休息一下就好了。不留神,脚偏,险些滑了下去,后身惊出一片凉水。往下看去,嘿,光秃秃的,没有遮拦,万丈深渊,一落到底。岂敢再三心两意,不知道走了多久,翻了多少个坎,终于登顶。攀山的过程中,不少人把干粮和一些暂时用不上的物品抛弃了。我问台长,关键时候马达可以抛弃吗,他说不行。我记住台长的话,坚持随身装备不弃不离。

        到山顶时,一位先我而至的军医,是毛3号(毛副军长)的随行医生,坐在石头上。他给了我几颗咸豆豉,我不甚理解,他随和地说,出汗多,要补盐。我感动,军中不乏善者啊。我脑海里翻腾出,红军长征路上,老战士对新兵的关怀。虽然是几颗豆豉,多乎哉,不多矣。在战场这个特殊环境里,几颗豆豉胜似仙丹,是战友情呐,鼓舞我去战斗。

        在山顶待了20多分钟,可能是等待后面的人员聚齐,这时,大家心情轻松了一些。我向来路望去,嘿,极险要。这地势,莫说夜间,就是白日,越人在山顶有一挺机枪,就像诗仙嗟乎的那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哎。


  下山的速度就快了,山这边风景独好,有树木。山脚下的小村庄,看不见人影。转弯处,有几个战士架着机枪,枪口向着右面的山,山上有岩洞。这里地形复杂,暗处定有残敌,还好,无战事。越战中,我师恢复使用60迫击炮。那玩意造型小,像玩具,单兵即可携带。炮弹像手雷大小,有无畏者,直接把炮弹挂在腰带上,兵油子出战斗力。60迫击炮在打岩洞和峭壁之敌时,真是得心应手,心想事成,想打哪就打那,打得鬼子魂飞胆丧。

        前面有敌情,队伍停了下来。有一处溪水,从山上淌下。不考虑敌人放毒否,众人先把里面的肚子灌满,再把外面的水壶灌满。一台老兵郭留群,很有创意。不知哪弄来一节塑料管,一头固定在水壶里,一头固定在嘴边,随时可以吸饮,颇适合穿插奔袭。就像平时在连队开玩笑那样,他表演了一下,管用,类似新产品推销。

         战友们坐在湿乎乎的草地上,开始进食。我们拿出压缩干粮,台长与我们共进晚餐。我突然想到,哈哈,先吃台长的干粮,是台长率先减负哎。进食,永远是生存的主题,不可省略,亦不可忽略。环境好,细嚼慢咽,环境孬,狼吞虎咽。正吞着,前面传来枪声,全卧倒。干粮正咽在胸口,横着身,那堆炒面一时不好往下个环节走。


    原来是搜山部队与敌人接火,穿插路上,有敌情,不好往下个环节走了。枪声稀拉后,师基指决定就地宿营,我们回头向右侧的一个山坳走去。过小桥,见一新冢,边有一只胶鞋,不知谁人静卧其中。后听战友说,一越南特工,企图抢枪,被击毙,就地掩埋。这时候,见到遗体或尸体,坦然了些。

        过小桥,约60来米,是山坳,坳口处,有一座民房。入坳后(809高地西侧无名高地),指挥部开设,我台在右侧山坡上一棵大树下安顿了下来。挖掩体,架好天线后,我返回小溪取水,在溪边,与361团7连的刘卫星同学相遇。我121雄师,万余将士,戎马倥偬中,与发小战场相遇,难得些许欣慰。他还那样,话不多,给了我一份厚礼,一块马肉,暗红色。

        上学时,他就经常给我弄吃的,只要花钱的事,都是他掏腰包(2012年夏,同学聚会,我去李小龙的故乡看望他。临别,他给我一个信封,这是嘛,曰特产。我好奇一看,不对呀,佛山没有造币厂呀。于是,我按程序推脱。失败,笑纳,盘缠宽裕了不少。我叹息,哪有这样的同学、这样的战友,多多益善哎)。


     他的干粮袋早就空空如也,我囊中余粮也不富裕,我给了他一块压缩干粮,他没有拒绝(后来知道,他所在的361团是主攻团,走了不少冤枉路。急行军中,可以减负的就是干粮了,有的傻战友,连防毒面具都挥之即去。他们受越军袭击多次,伤亡不少,粮弹供应不上,部队饿着肚子翻山越岭,拼命穿插,情形非常壮烈。此时,军人常说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两句话,已经不是口号,而是他们的真实写照和实践。仅仅几天的时间,就把他们从和平时期的军人,练就成英勇杀敌的钢铁战士)。

         我们就这样互赠食物后分手了,临别,我叫了一声他的雅号“老不死”。同学们做淘汰游戏,他总能坚持到最后,得此雅号。我希望他在玩战争游戏时,也能坚持到最后(战后,刘卫星进入济南步校深造。毕业后,到济南军区文登某部任职,有幸回到41军的发祥地,成为他军旅生涯的新起点。送行时,我把我和他都喜欢的一套美国战争小说《战争风云》装入他的行囊)。

        回到宿营地,天色暗了下来。我们把雨衣遮在掩体上,遮露挡雨,还可以挡电台发出的微光。我和李伟是新手,白天,老兵上机执行任务,夜间,我们新手值班守听,有任务就叫老手。我值上半夜,信号调大了怕暴露,信号调小了怕听不清,耳机捂的溜严。在敌情复杂的外境战场上,两耳不闻洞外事,不是明智之举。担心外面的动静听不到,就把头颅探出雨衣。耳听信号,眼观夜色,一心二用。几天来,一直在紧张中度过。


  这时,暂无战事,夜深人静。我望着夜空,混沌,既没有眨眼的星星,也没有可以寄相思的明月,脑室里正放映着出国3天的电影(点点滴滴、轰轰烈烈都印在脑海里,就像刻了硬盘,至今难忘)。

  两点交班,夜深露重,有一点潮意,不知是老树根还是木薯根散发着磷光和霉气,睡眠的环境远不如野营拉练。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快入睡,梦里几回冷醒,有点大树下,几番梦不成的意境。

        越国和广西气候相差不多,春季,白天气温还可以,入夜就冷了。出国前,我把棉衣和秋衣留在了龙临驻地,轻装上阵。2月天,除了的确良绿军装,一套衬衣裤,军用四方短裤的质量还可以,全身段,仅中部御寒能力略强。人在高度紧张和强度运动中,是无法顾及饥寒的。


  1979.2.20

  拂晓,还在睡,突然,隐隐约约听到,山坳顶部有人用越语喊“农松空越”(意为缴枪不杀)和汉语“用皮带捆起来”等话语。当时,由于困乏,感觉恍惚,不知是梦里还是梦外。天明得知,有越国几十个特工,乘黑摸了上来。我方有所准备,在距指挥部百米开外,被警戒部队击退,化险为夷。

          为防敌炮击,我们开始加固掩体。这是一块木薯地,土质疏松,好挖,不过,那棵大树的老根碍事。台里派老郑去河边取水,准备吃干粮。有敌人打冷枪,伤着一位战友,后来组织取水并有掩护。

         上午,紧张了一阵子,上面有令,携带武器者到山顶防守,防止山那面班庄之敌突围。那时,步兵团正在围打班庄,枪炮声不断传来。有时,炮弹就从头顶呼啸而过。我台虽然没有武器了,还是派老阎去了山顶。


      这一天,情况很糟。军指调走师基指侧翼的361团,支援友邻部队。防守力量减少,侧翼暴露,越人想乘机偷袭我基指。下午,干部们开会,通报了当前敌情。台长回来后,没有传达会议内容,只是要求我们继续加固掩体,一来麻痹敌人,二来鼓舞士气。知情者心里是紧张的,而我们,嘛也不知晓,可谓无知者无畏哎,加固完掩体,难得无事休闲。

          基指体贴361团,为其减负,收容了他们的伤员和民工队伍。下午,该团伤员陆续到来,集中在山坳口里侧。重伤的,几个民工抬一个,拄拐的,悬肘的,头裹纱布的,应有尽有。绿压压一片,几乎把坳口堵满。以前,在电影里看过国民党伤兵,军容凌乱、垂头丧气,好像共军没有死伤的。

           这一下子,看到这么多战友伤员,感情一下子接受不了。尤其是伤员们神情黯然,着装不整,与想象差距甚远。伤员没有吃的,为基指首长准备的一锅稀饭,让他们吃了。后又煮马肉充饥,那玩意难吃,肉纤维粗,不易消化。师政治部孙主任,在攀爬天丰岭时崴了脚。这时候,他一瘸一瘸地来到伤员们面前问候,是政治工作干部履行战地职责的时候了。他鼓舞士气说,一定为死伤的战友报仇,只要我们在,就一定把伤员们送回祖国。


  这一切,我真真切切听到、看到,也感动。伤员和民工听后,也表示一定坚持到底。这时,基指已经掌握,战场上有越南特工混入我民工队伍的情况,为防意外,有关人员收缴了民工的武器。我师民工多为广西田阳人,出境时,每个民工都发了民工标识牌,别在胸前。就这个标识牌,被越人特工利用,混入我队伍,为非作歹。

          广西边境落后,有的村落之间竟然语言不通。战场上,民工之间不能互认互保,真假难分,给甄别工作带来了难度,误伤和委屈民工的事时有发生。据说因此,有一群民工跑到山顶,怎么劝说也不下来。

          缺粮、断粮情况严重了。上面组织有关人员用越币搞了一些地瓜回来,僧多粥少,我台分了两个地瓜,还没有鸡蛋粗。搞的意思是,看不到越人,把东西拿走,再把越币留下,国际上称单边交易。后勤跟不上,只能这样做。


  天黑后,基指开始行动。人员先集合到山坳中间编队,接着出发,伤员和民工队伍在后。天黑黑,两步开外不见人,路窄,只容一人通过。出坳口,经过那间民房。该房与广西边境民房一样,上层住人,下层圈牲口。我们从民房的下层通过,踩着牛圈的稀泥走,一陷没鞋,并发出粗重的“噗、噗”声。谁也不敢快走,队伍逐渐拉大了间距。

         我路过牛圈时,看到一位越南老妪,站在2层门口,手里托一盏油灯,那昏光,下照到牛圈。此时,军情紧急,行人弓箭各在腰,无心他事。可我对她的举动百思不解,只可惜,一个普通的新兵,无力去破解或改变这个战争奇观。

         四周是山,定藏有越人,这灯光下的大军行,越人看得真灼,此举不可等闲视。越人也有民族心,中国大军不请自到,莫受欢迎的。况且,房前60米处的新冢,葬着她的同胞,能熟视无睹?如果说她为中国大军照明,对本民族利益是背叛,这可能性不大。如果说她托灯,是为了暴露中国大军的行踪,却没有人去阻拦呢。老妪托灯的用意,迷一样。


  出坳口,是一条横向小路,左右不见前队,又节了,这种低级错误一而再。我台跟着一位作训参谋,从昨天来时的路返行,我台成了前锋。路过越人新冢、路过取水的小溪右转,来到昨天郭留群用自制小水管表演饮水的地方。还没有前队的踪影,队伍停下,该参谋回头问路,我们或蹲或坐等待。

          这时,听到右前方远处传来呼喊声。像是徐松柏营副的声音,我在想,不怕暴露么(原来是首脑们发现后队脱节,命令有关人员回头寻找。不得已,只能通过呼喊的形式联络)。我无意回头,嘿,身后没了人影。我的战友,怎么不给个提示,走的这么匆忙?突变哎,心到嗓子眼。这黑黑的夜,蕴藏了这多突变,若不是特种部队,如何适应的了。

          我拉着李伟并小声喊着台里的战友就往回跑,队伍转向,后队改前队,由原路返回。我台成了蛇尾,台长为末者。他及时调整位置,走到全台的首位,台内恢复行进秩序后,我成为孙山。这异国他乡的夜呀,还有什么变数,无人知晓呀。我的手下意识伸到挂包里,紧紧抓住那颗手榴弹的弹柄,操作导弹的时候到了。


  原来,前队出坳口后,临时变向右行。而我们计划左行,过河后右转,其实与前队是并行的。还好,黑夜包容了乱象,越人不知情,未及捣乱,又回到老妪秉灯处。这时,步兵团的炮连也在此路过,驭手牵着驮炮的骡马,把小路堵的水泄不通。徐营副很着急,打着基指的旗号,步兵老大哥不买账,没有让路的意思。

          其实,也没有空间可让。孙山还是孙山,风口浪尖。我见前面不动,便伏在地上,一则安全,二则便于观察。既要观察后面有无越人动静,又要观察前面队伍动态,左顾右盼,头像货郎鼓。连里曾组织带枪的老兵殿后,没有成行。哈哈,我是位卑未敢忘忧连哎,乱阵中,熟知何方安危。

         这时候,有一首歌在耳内回响“战斗英雄任常伦,他是黄县孙胡庄的人,长沙铺战斗中英勇地牺牲……”歌中韵律并不是那么悠扬,但她歌唱了我师361团5连解放战争时期的先烈任常伦,鼓舞我去战斗。这首歌,是战前在龙临驻地看电影时,进行革命英雄主义教育活动,由师政治部的同志教唱的,词曲深深地蕴涵在我管音律的那部分脑组织中。危难时候,这首歌激励着我,给我力量和胆魄。


  就这样,我们在步兵和骡马炮队中逶迤穿行。暂停时,与驭手搭讪,他告诉我,骡马不踏人。此事,我略知一、二。战前,在驻地龙临新华书店,有幸买到《李自成》丛书第一卷。其中写到,两军厮杀中,战马不踢踏兵卒。我看到一匹高大的骡子驮着炮架,整个高度超过越人小木屋门斗,我担心通不过。

          果然,走不远,身后传来房倒屋塌的声响。定是那位高大的战友将该木架剐倒,我很担心此举会暴露,却又奈何不得。紧靠小路右边,有一口行军锅仍在灶上,它完成了使命。我想,慌乱中,骡马踏上,那声音定会传到河内。我做了一个傻傻决定,移锅。乘队伍停顿,我抬起该锅。忽又想到,底下有雷如何是好(其实,该锅是我方弃物),于是,慢慢抬起,没有动静(其实,有动静就晚了),放到十步开外的山坡上,成功移除。

          也许,旁人不理解,啥时候了,还有这等闲心。若在步兵连队,我可做一个熟练掌握手中武器杀敌的战士。可在通信连队,一个匆匆结束报务训练的新兵,是很难有用武之地的。我在想,一个战士,总要做点什么。不能收报发信、不能投弹射击,总得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吧,我很理解自己。


  诡谲的夜,没有给我太多遐想的时间,前方远处传来了数声手榴弹爆炸声,卧倒。我贴在一匹骡马的腹下,大牲口的气息可闻,它纹丝不动,是那样的淡定,亦或是无奈。我想起不少牺牲的骡马战友,他们是忠实的战友,无私的战友。身边的骡马战友,百里伏枥,但愿能同归驻地奇峰镇。

          若干时候,没有动静,队伍又前行了。上坡时,要从一片树林中穿过,那里已经有不少人,或坐或趴,把路堵死了。树林上方的山坡,断续传来枪声,众人卧倒或隐身,各自为战,没有声响。一会,有位参谋人员嚷嚷要调步兵到上面去搜索,可是,路被大家堵死。黑暗中,没有人理会,作罢。夜战,从枪声中可以分辨敌我,冲锋枪一个点射,我师规范是3发子弹,而越人冲锋枪一个点射是5发子弹,一个小国,用弹如此凶狠。

          我们没有战争经验,一遇到情况,自顾,缺乏组织。其实,这样丧失战斗力,更危险。枪一响,有惊慌失措者,就说遭敌伏击了,其实,情况没有那么简单。这片林子,就是刚才手榴弹爆炸的所在。按我连行进序列,我台紧跟二台,如果我们不掉队,炸点就在我台附近。


  当然,如果不掉队,也许顺利通过。当时,脱节的前队在等待脱节的后队时,通信科领导命令前队电台开设联络。二台遵命开机工作,照明不慎走光,有几颗手榴弹在附近爆炸,伤及数人。二台长林如彪负伤下岗,陈首雄接任台务。林台长是个乐观的人,会吹口琴,此时,忧郁占据了他的脑海,不愿意交出配枪给继任者。

          尤其是离开连队,随伤员队伍走,在瞬机万变的战场上,手无寸铁,心里没底呀(二台有位战友,脚掌处被炸,弹片在防刺鞋的“千层底”里转了几个弯,未能突破鞋底,没有伤及皮肉。我评定,军需部门为越战赶制的那批防刺鞋,经住了战争考验。越人没有来得及埋设那浸有牛尿和石灰的毒竹签,防刺鞋倒成了防弹鞋了。

          在龙临驻地,我连有位战友晾晒的防刺鞋丢失,房东告知村长。村长瞒着部队将全村百姓召集起来,严查此事,未果。村干部说,不能对不起大军,不能给村里丢脸。


  二台负伤的还有周钢铁、一位外军区支援二台的战友和防空哨刚来的一个79年贵州籍新兵。他们回国治疗时,医生把从他们体内取出的手榴弹片,分别装在小瓶里送给他们。闲时,他们拿出弹片互相拼对,就像拼图一样,有拼上的,他们是被同一颗手榴弹炸伤。战后,林台长伤愈新婚,又发出爽朗的笑声)。

         手榴弹爆炸时,毛3号(毛余副军长)头部负了轻伤。混乱中,他与队伍分离,只有警卫人员随身。此时,他拿起了枪,做了最坏的打算,呼喊他,未应。郑文水师长、周开源政委脱险后,派人四处寻找。是军务科长率两位警卫连战士摸到了毛3号身边,他才离开藏身地。听说,当时给予这两位警卫连战士记了功。为稳定军心,毛3号压低帽檐,遮住了包扎。

          失散的还有一个空军地面引导小组。该小组是上级配备基指的,有民工帮助他们背着笨重的电子管电台,任务是引导我方飞机,其中一位是飞行员。他们有两只配枪,失散后,陪伴空军战友的只有紧张,天明时分,他们才看清,遍地都是自己人。


    由于被手榴弹袭击,敌情不明,队伍隐蔽在林子里,一直未动。等待,漫长的等待,盲目的等待。我和台里的战友坐在小路边,是走是停,全然不知。林子里潮气重,地上有些湿,我想折树枝垫垫臀部。伸手一摸,摸到一条干粮袋,再一摸,又摸到一把小铁锹。不摸了,再摸,摸到断胳膊断腿什么的,不好处理。这里曾经发生战斗,遗弃的物品很多。无奈,我解下雨衣垫底,非睡非醒,捱时间。

          在这空气都凝结的黑夜,对面山坡有人打着手电筒,向我们走来。大家都轻呼吸,电光熄灭,呼吸恢复正常。什么人?敢在这特殊的夜晚大放光彩,是敌?是我?都不合情理,又迷。

          这一夜,过的真快,天渐渐亮了。这时,有人开始活动了,整理装束的,找刀砍树枝制做拐棍的,林子里有了动静,有了笑容。这一夜,糟透了,从上到下都乱,万幸的是,越人不知情,否则乱子大了。


  1979.2.21

    昨晚,遭手榴弹袭击,耽误了行程,天亮后,队伍就出发了。只见山坡上不少小树给压折了,就连长刺的灌木也被压趴了。听说,昨晚行军,在这个山坡上走的很慢,就是因为小树丛和带刺的灌木丛阻碍的。手榴弹爆炸时,有人就地趴在带刺的灌木上,有的直接滚下山坡,没有喊疼的。搁在平时,不定怎么叫苦呢。可见,危急时,人是什么都可以不顾的,感觉也不灵敏了。

         这些突如其来的袭扰,耽误了穿插。原计划行进路线,都是出国前的纸上谈兵,到了战场,遇到敌情,就随机应变了。为尽快插到公路,基指决定另辟捷径,缩短行程。同时,暂脱离庞大的伤员队伍,轻装前进。伤员们原路行进,有步兵战友护送,伤员们不愿意离开大部队,原路遭越人袭击的可能性很大。因昨晚遇袭,我连有伤员,连里组织部分人员随伤员走,便于照应。要求我台出一人随伤员队伍走,台长没有同意,作罢,我替李伟紧攥的拳头松了下来。

         这时候,我才知道,昨晚基指遭袭击后,二台8个人中有6人受伤,电台工作几乎瘫痪。在这关键时刻,连长亲自组织开设电台,上机工作,与军区沟通后,收发了多份电报。在转移过程中,连长接过负伤战友的电台,背在身上,边转移、边调剂兵员补充二台,使二台尽快恢复战斗力。


  对越作战,我师穿插中,路途险阻,一位步兵连连长根据自己的智慧,力排众议,果断把连队从歧途中带出,使全连免遭灭顶之灾。连长啊,全连士兵的性命,都掌握在你的手中呀。连长的权威哪里来,除了职务赋予外,更多的是连长的人格力量。 军队中,连长可以指挥到单兵,是离战士最近的首长。吃一锅饭,睡在连队,查铺、查哨,晚点名,战士的一举一动都离不开连长的目光。安排训练,发布连嘉奖令,宣读作战命令,连长是那样严肃。也许,就是这平时的厮磨,连长成为连队中的权威中心,是连队的父母官,是战士们的兄长。至今,连长已经两鬓斑白,微信中,仍然不忘鼓励麾下进步、关怀麾下成长。

         师基指的捷径,是工兵新开辟的,在深沟里直上直下,陡面就像刀切似的。这里人迹罕至,即使是越人也未见得到此,是原始森林。与热带雨林不同,参天大树和藤状植物不多,树木不直也不是很粗,越国特产的红木应该在其中。

         所谓的路,就是工兵在陡面挖一个个可以落脚的马蹄坑(有一点像攀岩)。深沟,仿佛一线天,人不能并行。沟底有一丝细流,水里的石头又硬又滑,行进速度慢极了。可以看到从骡马身上卸下遗弃的炮弹箱,年份是六十年代的,再往前,还有卸下的马鞍。即使耐力十足的骡马,此时,也不堪重负,况人乎。


  上了半山坡,没有遮拦,暴露面大了,可以看到掩护部队的轻重机枪和82无后坐力炮,对着我前进方向右侧的山斜面盲射。我们躲躲闪闪地前进,可掩护部队就暴露在坡上,没有任何遮挡,同是军人,步兵却无所畏惧。 

         突然,头顶“轰”地一声炸响,气浪差点冲倒人,有点蒙,不知道是炮打过去还是炮打过来。定神回看,头顶的82无炮炮口淡淡地冒着烟,自己人的炮响,震天响也不慌。听炮手说,后悔没携带燃烧弹,否则怒火喷出,越人就无法躲藏了。对面山上灌木遮蔽,便于藏身,越人不多或是不敢轻举妄动,在放冷枪。 

         起起伏伏,又卧倒,忽见眼前一位掩护战士小腿中弹负伤,血鲜,似盛开的木棉花。他面部表情痛楚与惊恐交加,全没有文学作品里那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也没有像美国大兵伤后那种自然的哀嚎。我还在卧倒,允许思想继续活跃。我想,我负伤了也许也这样,也许不如他坚定。我还想,什么叫军人,我说不清楚。但眼前这位战士,为掩护战友而英勇负伤,把安全留给了他人,自己承担了危险。他就是一个军人,一个真正的军人。哪怕他忍不住痛楚而像美国大兵那样嚎叫,他仍然是一个真正的军人,我用目光向他送去崇高的敬意。


  军医一面安慰他,一面有条不紊地给他注射防破伤风针剂、喂服止疼药。看样子,这位军医,不是第一次处理重伤情,他不仅会战地救护,还会做思想工作,给初战和初次负伤的战士,带来了极大的抚慰,比美军的牧师强多了。战场上,一个合格的军医,不仅仅医治伤员的伤体,更要懂得医治伤员的情绪。

        也许,不是每一个军医都能做到如此(战后,在桂林181医院,有幸遇到这位战友。不幸的是,他负伤的小腿已截肢。望着他的身影,我在想,战争中,死伤是难免的。一个战士的死伤,对于一个将军来说,无足轻重。对于国家来说,微不足道,古今中外,皆如此。但是,一个战士的死伤,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影响却是重大的。对于农村籍家庭,尤其是贫困农村,影响更甚。因为,他们都是青壮劳力,失去他们,就意味着一个家庭失去生活能力和生活幸福。国家和家庭,孰轻孰重,作为一名战士,如何拿捏呀。

  我曾是战士,我期望,战士就要冲锋陷阵,但身后事,国家一定要拿捏好。8.6海战英雄麦贤德,头部负伤,神志不清。即使那样,仍不忘自己是一个义务兵,是流血、牺牲都不讲价钱的兵,义薄云天的境界。79越战,烈士抚恤金数百元,市值不及一头猪牛,真真是为国捐躯了。烈士无语,我想说,我们的国、我们的民,能不能再大度些,再厚重些。让那些为保卫家园而失去生命的烈士家人得到安慰,让即将冲锋的战士没有后顾之忧。战场上,让战士刀枪不入,那是神话。硝烟散去,为战士和烈士多做善事,还有什么理由做不到么?今天,美日虎视眈眈我海疆,我航母有了、歼20有了,利器不乏。更要培养、影响和激励百万热血男儿驰骋疆场,保我河山)。


  这段路,很危险,多次卧倒。在一个拐弯处,可以看到山脚下的路边牺牲了不少骡马,隐约还有几具遗体。忽然,在我卧倒右前方的沟里传来了求救声。那带有地方音的普通话,断续说他是与部队一起出来的民工,现在负伤走不了了,请求带他回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看不见,想不出。

        他不停地喊,没有人上前。我很想去看一看,因为他确实需要帮助。我朝前爬了几步,忽想,万一是越人特工,岂不上当。搭了小命不说,台里没人摇马达、架天线呢,会影响战争的。一阵犹豫,又退了回来,此后情况如何,不详(现在想来,如果他不是越人,如果他真需要帮助,我心上有一块永远挪不去的石头)。

        冲过山坎,来到坎背后,掩护的战友说,到了山坎后,就安全了。这时,才算通过越人封锁线。在此,师基指与362团指挥所会合,力量壮大,感到踏实了。在等待后续人员时,大家的心情和身体都可做简短的放松。回首来路,忽见一个瘦弱战士,拄着木棍一拐一拐地露头、露身,向我们走来,没有腰带、没有水壶、挂包,没有一件装备,是那样轻松。有人认出他,是我连防空哨新兵,昨晚与二台一起被炸受伤,伤及臀部。


  我的战友,我不十分熟悉的战友,你怎么没跟伤员队伍走,你是怎样上下那一线天的。弱弱的外表,却有一副坚强的骨架支撑。如果你没有顽强的毅力,坚持独自走过来,往下,怎么想呢?可我在另想,怎么把你落了呢?见到连里人,就像见到了亲人,他有些支持不住了。

         这时,没有那么紧张了。行进中,听基指参谋人员说“不远了”,我误以为快回国了。因为,出国前动员说,就打三天。第一天穿插,第二天阻击,第三天撤回,安排的相当紧凑完美,现已第五天了(古人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战前,尽管将帅们下连队、抵近边境观察,但还是未能知己、知彼。纸上谈兵,犯了兵家大忌,付出了不应有的代价)。

  其实,他们是说离公路不远了。果然,不远就到了公路(3号A公路),前前后后,一溜都是121的官兵,队伍徐徐前进(后来听说,路边曾有越人特工埋伏,见我们人多,没敢动手)。这时候,连部卫生员小杨、防空哨长陈太贵等人制作了临时担架,将防空哨负伤的新兵抬起,随队出发。


  这条公路,我们争夺的好苦,路上有不少血迹和散落的物品。有几位烈士散乱躺在左侧路边,那里,是他们英勇奋战的阵地,是他们生命最后一瞬间的位置。这次是真真切切看到战友牺牲的场面,很难过。

         其中,两位烈士军装四个兜。有一个身材不高的指挥员,趴在路边的排水沟里,头伏在路基上。前额有一处花生米大小的孔,血迹已经干涸,是数小时前发生的事。他的着装,是胳膊肘处带补丁的作训服,应该是361团的烈士。他腰带挂着一部刚刚装备部队的884连排指挥器,一定是在指挥战斗时殉国的(884连排指挥器是战前装备我师的,耳机呈帽状,戴在头上。由于该电器体积小,发射功率弱,颇受地形限制。越国山地多,迫击炮可以隔山打牛,884连排指挥器隔山如隔行,音讯两茫茫。战后,武汉某无线电厂家,到我师调研该电器参战情况。我相信,该电器经历战火考验,暴露出的不足,将会得到极大的改进)。      

   我在想,如果他有一顶钢盔,哪怕是一顶旧钢盔,也许会挡住那颗夺命的子弹。他的战友,前赴后继,已不知转战何方。基指首长指示随队的工兵掩埋烈士遗体,大家默默前行(钢盔,早在一、二战时,列强们就装备了军队。越战,我们只有少数部队配有钢盔,不知道是家贫还是战士的头骨坚硬。虽然退伍多年,我的期盼尚存。期盼强国,只有强国才能强军,期盼强国,只有强国才能生命有保障。我惆怅,他们不及古将士可马革裹尸还,却忠骨埋异乡,魂系沙场。美国政府一直在寻找侵越时的美军遗骸,并以国礼迎回。我的战友呀,你们生是英雄,死是鬼雄,魂骸何时归故里)。


  由于部队在穿插中,烈士遗体只能草草掩埋,没有仪式、没有墓地、没有墓碑。奇峰河畔的战友,就这样与我们地上地下隔绝了(我没有倒在战场上,但生命终有结时。遥想异国他乡黄土下的战友,我等身后那些凡事,简了。焚烧余烬,撒入海流,融入环宇,无处寻踪,一个曾经的战士,身心得以安息)。

        右侧路边,有一块甘蔗地,队伍正值饥渴之时,无须望梅止渴。不知谁带头,部队、民工一拥而上,直须折来。哈哈,大家一路走一路啃,不仅解渴还解恨,笑谈渴饮匈奴血嘛(广东遂溪下乡时,糖蔗秋天就开榨出糖了。元月前,蔗地就净了,这时候能啃上甘蔗,不易)。天将黑时,宿营(好像是纳梁)。营地在公路的拐弯处,背靠环山,前面是河床。我台的位置在面向公路的半山腰处,首要任务是挖电台掩体。

         天黑后,什么也看不清,鼓捣半天才完事。接下来休息的休息,值班的值班。我简单地挖了个坑,用雨衣一遮就躺下了,夜半冷醒,一身露水。我和李伟不睡了,起来摇马达,一来给小“八.一”收发信机充电,二来取暖。


  1979.2.22

  晴天,日头猛。上午,移防,到山的背面,可以防守山下公路。由于后勤供应不上,缺粮缺弹成了大问题,真真体会了什么是弹尽粮绝。经向上级请示,听说答复4个字“就地取材”。请示和答复的电文,应该是二台完成收发的。虽然,部队发有越币,但是,越人无影,只有搞了,大米和盐是必需品。

        中越两国交恶,越国百姓都拿起了枪。我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纪律因地制宜了,解除思想顾虑后,连里安排部分人去“取材”。我和几位战友就近下山,搜了一间木质民房,这是我第一次造访他国民居,心情略显紧张。既要防备户主的袭击,又要寻找食物,还要满足一下好奇心。

         一楼是牲畜圈,我们警惕的登上二楼,室内简陋,物品倒地,单人床上的蚊帐尚未收敛(现在想来,那时候的越人,生活用品匮乏,还处于生存状态)。人去楼空、无米,只有少量苞米碎,不知是穷还是坚壁清野。找到一些盐,不足2斤,还有一点点糖。我发现一枚越南团徽和一本团证,团徽样式和我国的差不多,团证封面有团徽图样。团证里面按月份书写的越文,应该是上缴团费的签字,月月不落,这个团员的组织观念还可以。不知道怎么搞的,脑海里突然冒出马克斯“全世界无产者团结起来”的名句。作为纪念,我将两件物品放入军衣上兜(现在想来,有些后怕,如果牺牲或被俘,从口袋里翻出这两个物件,身份就不好断定了)。


  村里枪声不断,鸡飞狗跳的。掩护的战友有枪,一个老兵在河里捞起他打中的鸭子,鸭子屁门上有一个出头的蛋蛋,他不慎抠破。我半真地说,可以生吃,有营养,他便急促地吞了下去,我想笑(多少年后,有饮者将去壳生鸡蛋放入啤酒杯豪饮,美其名曰“雪山飞狐”。看来,人在艰时或奢时,均可生食鸡鸭卵)。一头中枪的猪,跑远了,未敢穷追。枪声,惊动了基指首长,命令禁止开枪,于是,我们返回。其他单位打了几头牛,我台也分到了点牛肉。

        负责搞粮食的运回不少大米、牛奶、白糖、酒和布匹什么的(战后才知道,是步兵团拿下越人一个仓库)。听他们说,为防止越人在米中放毒,找来几只雏鸡试吃,无恙,方取回。这期间,碰到台长一个老乡,是哪个连队的司务长。他带来了一瓶白酒,是用越币搞来的。白色透明的简装酒瓶上有越文,还印着黄色生姜的图样。

         在战场上有酒喝,难得哎,虽然大家都不善饮酒,台长让每人喝一点。酒瓶在大家手中传递,就像上甘岭坑道中传递一个苹果那样。度数不高,喝起来有姜味,不好喝,但可以御寒。越人生活艰苦,不求什么品位,估计也酿不出什么好酒。


  须臾,有人感到不适,大家突然想到刚才那姜酒,莫非越人在水酒里做了手脚?这可了得。条件反射,众人均感不适,直后悔喝了那没有品位的水酒。这荒山野外,危机四伏的,如何是好,难道要坐以待毙。还好,等了好一会,事态没有恶化,虚惊。不过,这以后,不敢乱喝乱吃,把住嘴,越毒莫入了(战前,不少战友罄尽为数不多的津贴费,饮酒壮行。驻地附近,有的小卖铺中的酒和肉罐头售罄。我则滴酒未沾,用攒下来的每月6元津贴费,买了《李自成》、《爱弥儿》等书籍,以文壮行。这些书,在桂林城,排队都难买到。我将这些书籍记入遗书,若阵亡,可做我的文化遗产)。

         此时,如若饮了毒酒身亡,即搭了文武双全的小命,又毁了名,真真是冤死呀。中国政府决定对越自卫还击战,越人手足无措,可能是没来得及组织抵抗或放毒什么的。就这样,大家都吃饱了,肚子问题解决了,有劲了。

        下午,师基指返回临公路一侧的山坡开设,我台又回到昨晚构筑的阵地上。这时,看到山下的公路边躺满了伤员,抬担架的民工席地而坐,二台的伤员也在其中。自昨日早,师基指与伤员队伍分头行进以来,一天多时间,我相信,他们的经历一定不凡。


  对面的山头有人在走动(好像是312高地),隐约看到是穿绿军装,像是自己人。因不知是哪个部队的,无法用电台联络。基指有关人员向对方打旗语,不见回音,又发射信号弹,没有动静。于是派人过去,去人回来,说是兄弟部队123师。

          这样,对面就安全了,否则有狙击手,我们就成靶子了(事后得知,在与123师取得联系后,毛余副军长统一调整了防御部署:以123师367团2营占领312高地及其东南山背;121师362团占领扣屯叉路口以南公路两侧制高点,控制扣屯到郭梅间的3号A公路,作为前出纳隆的基地。多少年后,当我们122师子弟忆谈那场战争时,才知道,在123师服役的李红仕、吕杰、周伟等122师子弟,就在312高地附近,与我一路之隔,给我们留下了共同的回忆。不幸的是,我的邻居周伟,就在那里为国捐躯。而他的父亲周开源政委,正在路的这一侧指挥战斗,父子同阵,近在咫尺,生死两茫茫)。

         天将黑,有消息说,今夜,越人有100多台汽车经我们驻地下公路,增援高平守敌,形势顿然紧张起来。上级安排了防御,我们都做了最坏打算,师基指机关也都挖好了掩体,准备与越人决一死战。


  入夜,紧张的气氛浓厚,负责与炮指联络的指挥连电台临时中断,急的有关人员大喊大叫。午夜后,越人汽车距我阵地数公里处开来,我精神的很,感到远处有火光闪了几下,就没有动静了。消息传来,我工兵设置的路障,成功地阻止了越人企图,车队退逃。我方炮火准备未及,越人轻易宵遁,紧张的弦松了下来,一天又过去了。


  1979.2.23

  天明,下山,基指向前开拔。为了鼓励抬伤员的民工,有关人员把缴获的进口布匹等日用品分发给他们。有的民工,直接把布匹缠在腰上,仿佛打家劫舍的。伤员鼓励民工多拿战利品,关系相处甚好,军民一家亲。剩下几十箱步枪弹药,摞在路边,要求大家扛走,因为后勤上不来,弹药很珍贵。

  基指首长带头,周开源政委扛了一箱子弹,还是有很多徒手的参谋、干事,继续徒手。我看到有散乱的7.62毫米步枪子弹,弹体呈灰色,与我军的红铜色弹体外表不同,一定是越人制造的。望着那堆子弹,我不敢自加压力,因为背负的那马达,一天比一天沉重。走不远,大路左侧有两门油封未启的牵引式12管火箭炮,数发炮弹。炮体有中文,应是我国援越武器。由于无法携带,战友们用石头和铁器砸,最后推到路边的稻田地里。


    走了几公里,正值中午,队伍在一个小山坳里休息打尖。路上还见到两具越人摸样的尸体,估计有几天了,身体略略发胖、散发着腐臭。

        吃过中饭,继续前进。左侧路边有简易房屋被毁,地上散落有耳机和电键,与我连使用的常熟产电键一模一样。是一个军事据点,可能是所谓的公安屯。又行数公里,右转离开公路,进入两排小山中,再右转,进入山坳,师基指在此安营扎寨(扣屯西南)。

        工兵忙着砍树、挖掘,在最里侧搭建师基指指挥所。我台被分配在距基指指挥所15米左右处宿营,下方是空军地面引导组。大家都在构筑掩体,土地被翻开,我台一把小工兵铲,轮着用。在斜坡上,先开辟出一个大直角,然后辟出一个平台,将15瓦电台安置好,就像炮兵安置火炮。在平台下,辟出一个椅面大小平台,当座椅,土工作业,就像玩家家。

        还好,是泥土地,没有啃骨头。工作室就绪,电台由行进状态,进入室内工作,这条件,大家都很满意,就像乔迁新居。


  随后,我和李伟操起砍刀,走出掩体,到周边寻找房梁、椽子、支柱。下手晚了,林地没有分配,就近可用的树木被伐净,只能远走他山取木。师基指一干人马、警戒部队一干人马,都在大兴土木,地产优质木材,供不应求。我俩持刀向纵深走去,地雷不一定有,敌散兵游勇可遇不可求。

         我警戒,李伟砍树,累了就换,别看没枪,组织的好。李伟广西农村入伍,他找了些藤条,把树干捆好,嘿,挺结实。他扛起木捆,我持刀断后,全身而归。

        全台动手,搭好房架,铺上雨衣,再盖上树枝伪装,大功告成。再出坳,找地毯。山坡上长满蕨草,贴地皮砍去,用雨衣包回来,铺在荒土地上,即松软,还防潮,真是靠山吃山。住房问题解决了,紧接着还要解决饥饿问题。我又出来,想找些青菜和被盖什么的,唉,后勤工作就是杂。


    路两侧都是自己人,白天还比较安全。来到公路左侧一个村庄,被烧毁,余烟缭绕,捡了一个锅架,便又到公路右侧看看。前面有一个水沟,长了一些荒草,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卧在里面。一直有个心愿,想找把枪,尤其是A-K47。我慢慢走上前观看,穿着作训服,果然是战友。

        他已经逝去,身边没有武器,腰带脱开了,可以看到背面有圆珠笔字迹,好像是姓名。背囊在身,说明他是361团的战友。从背囊上的血迹和其他迹象看,他牺牲不会太久。我在想,这里不久前还发生过战斗,他是怎么牺牲的?他身边的战友知道他在这里吗?他们在寻找他吗?如果我没有发现他,又会怎么样?带着这些疑问,我不轻松地离开水沟。

        回到公路,碰到361团一位四个兜,我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他。从此,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不知道这位不相识、不幸的战友,后事如何,成为我越战中的又一个牵挂。


  晚饭,是昨天剩下的食物。这时,我知道驻地叫扣屯。扣屯这个地名不陌生。战前,龙临,我被派到距二连驻地不足百米的师部。在巨幅的军用地图前,按照通信科首长所指示的区域,抄写越南地名。有远见的首长,让我们将这些地名抄出来,供两瓦报话战友熟悉,便于密语表述。

        地图上的越南地名都是译音,发音生涩,组字怪癖,不易表述。熟悉了就方便使用,否则,出现谬误,麻烦就大了。就这些地名,是我师穿插的必经之地,扣屯、通农位于其中。为保障多种手段通信联络,我和二连15瓦电台78新手也背诵了密语,包括这些该死的地名。

        夜幕降临,没有一丝光亮,阵地安静,可以听到小声说话。也许,基指麾下几个步兵团,也到达穿插阵地,敌情不多,往来电文少,电台值班,只是守听。躺在缓平的蕨草地上,舒适,可以闻到清新的草香。出境以来,第一次平躺、心情第一次这么平静。


  1979.2.17

  到扣屯后,121师基指就地驻扎,展开防御,阻击高平逃敌和阻击增援高平之敌。此时,高平被围,破城在即。没有了穿插行军,没有了突破封锁线,环境稳定了很多。援敌无踪,暂无突发和较大的战事,可以在阵地上随意活动。

         与师基指比较,三个步兵团战友们日子不好过,或往来奔波、或与敌接触,战事频发,请示汇报多。白天,我台报文往来较多,由有经验的报务主任和老兵值守。由于工作环境不在运动中,只要有来电,我台便及时同意属台发报。这时,我就在旁边等待,待收完报文,便送到坡顶离群索居的机要科。

        虽然,环境安全、稳定,机要科不含糊,不管收到什么等级的电文,马上到帐篷内,对照密码本翻译,随后交师基指首长阅。

         到扣屯驻守后,上级指挥机关及师属各部电台,从发报到师基指首长阅,这些中间环节畅通了,上情下达、下情上达。首长及时掌握了前线敌我态势,及时指挥,不失时机、避免误会,胜算、胜仗越来越多。作为通信兵,还有我这个送报的通信新兵,心中的焦虑释然。战争,这个魔兽,既让我紧张、又让我坦然,历练我成战士。


  常常送报,那几位机要参谋都熟悉了。也许是工作特殊原因,机要科的人,都板着脸,不苟言笑,多一句话都没有。他们知道的最多,可想从他们嘴里,听到点什么,真是哑巴说话了,训练有素呀。

         我们随时把天线上的树枝绑好,保持伪装。其实,好几部电台都在工作,好几处天线都在伪装,光秃的山坡,凭空长出几棵异形的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伪装了什么。这阵势,内行人,就知道此处,至少是师以上指挥机关。还好,基指阵地警戒严密,越人探子进不来。

         剩下的时间,我忙着搞吃的,做饭等,力所能及为之。

          走过多处越人的居所,多是木屋和草屋,简易建筑。即使我国贫困农村,厅堂或正屋内,案子上,或有水杯、或有花瓶等摆设。越人室内无何摆设,无甚家具,日用品寥寥。从住房、室内摆设及饮食看,越人生活很简朴,既没有什么高的生活要求,也没有什么文化底蕴。这种简陋的生活环境和简单的生活,造就了破罐子破摔的习性,使他们男女老少,随时可抛家舍业,拿起枪,就可以上战场。打美军、打解放军,打一切不请自来者,不是勇敢,是没有什么可以留恋和需要保护的财产,他们很适应战争和好战。


  奇怪的是,很多室内都有中国生产的铁听、小圆口装的炼乳和上海产的名牌自行车。自行车的外胎是红色的,与国内的不一样,也许是专门出口的。这些物品,在国内,仍然是奢侈品呀。上海产的名牌自行车,是要票的,托人也不一定好买呢。我方支援越国,真是真心真意的。两国的文化差异、物质生活水准差异,决定了两个民族的思想差异,忘恩负义,有奶便是娘的劣根性,是有思想根源的。

         我徒手来到到路口,看到我方巡逻队伍,骑着这种自行车,有一点像电影中的敌后武工队,一溜烟没影了。路边常看到因损坏被随意丢弃的自行车(回国之初,管理不严,听说,有自行车等缴获物品,被能人寄回家)。

  远处,可以看到砖瓦房,不敢贸然前往。据说,住砖瓦房者是富裕之家,其中华侨居多。由于越国反华,很多华侨被驱赶回国,砖瓦房或被没收、或空置。


  附近,就那么几座路边的民房,不知道被多少人刨过食,用平常的眼光,是不会有新发现的。土房内,都有一间房,将稻谷堆放在一墙角,没有什么储存器物。不知道,存放的谷物,是用作食物还是留种。我注意到,不少墙角稻谷被烧毁,不知何人所为,春耕在即,何来播种。战争,对一个国家、一个村落的创伤,不是一年半载能恢复的。

         怅惘也罢、感慨也罢,位卑未敢忘忧国也罢,腹中空空,何来满腹经纶。土房内,我驻足观察,唯有顶棚尚可探索。搭好木凳,小心翼翼将探索的头伸进木屋的棚顶,在确定没有什么地雷等暗算机关后,旋转探索的头,观光异族的棚顶、并寻找所需之物。

        还好,在杂物中寻到两个南瓜和一些芋头,这些东西,我认识,外形长得与国内的一模一样的,如获至宝。异族也罢、异域也罢,人间烟火,大同小异。这些食品,是日常储存、还是坚壁清野于此,越人生活习俗,不得而知、无暇研究。终究,束之高阁之物,未躲过饥者目光,今日食无忧。

  1979.2.25

    高平被友军攻克,使高平至扣屯运输线打通,粮、弹等军需物品源源送到扣屯。当听到远远传来汽车马达的轰鸣声时,我们走出掩体,看着公路方向。一会,几辆军车风尘仆仆地驶来,停在路边。战友们欢呼雀跃,有感动,有激动,我们不再是孤军奋战了。后勤送来了急需的弹药、压缩饼干、肉罐头、菜罐头、香烟、萝卜干等。

         我连无线通信器材,战损不多,电台、马达、天线等器材基本完整。可能是两瓦电台的单元电池损耗大,需要补给。有线器材补给,可能是电话线战损多一些。

         穿插中,电话线很难回收,沿路可以看到很多弃置的被复线。越人狡猾,经常破坏电话线路,并在周边设伏。有通信兵在连接断开的电话线时,不幸中伏牺牲(战后,看到有许多战时女通信兵的照片,背着AK-47,扛着被复线,面带笑容,飒爽英姿。我不知道这是哪个部队的女战友,可以肯定,不是野战部队的,更不是穿插部队的通信兵。不是看不起女战友,背着AK-47,扛着被复线,随队长途穿插,在敌情复杂的战场环境中,随时来回奔跑收、放被复线,即使是男兵也体力透支,何况女兵。战争是残酷的,更多的时候,作战任务是男性来承当的)。


  给养足了,粮弹有了保障,任务也从进攻转为防御。基指情形比以前好多了。

         在基指指挥部驻地的山坳口,有两个越人俘虏被反绑,没有穿军服,屈卷在地,仿佛是待宰的猪羊。有一位随基指行动的上级参谋,懂越语,审问了俘虏。由于没有战俘营和看守所,俘虏一直绑在那里,未见吃喝,不知何故,其中一个死去。战争年代过来的师宋副参谋长见状,在山坳口怒斥,怎么这样对待俘虏。

        出境前,有命令,不得携带笔、纸及有中文字样的东西,全师也只有我们电台有抄报用的笔和纸。晚饭前,负责师基指警戒的361团同学刘卫星来到我台掩体,让我帮他写火线入党申请书,他知道我有笔、有纸,还能胡编。

         我用铅笔和抄报纸痛快地完成了他的要求。 没有什么长篇大论,什么流血牺牲呀,在战火中考验呀,什么冲锋在前呀都用上了。此时此言,不是豪言壮语、不是空话,而是实践。在用笔的时候,我有一些热血沸腾,仿佛是给自己写的。


  路过越南商店时,我有意捡了3个黑色封面、没有格子的笔记本,我开始用这个本子写日记,并把前几日用抄报纸写的日记誊写过来。

         报话通信,是穿插战斗中最快捷的通信方式。两瓦报话班长田景龙和马进森一直跟在师基指首长身边,即使在扣屯驻地也没有离开首长,与各属台、基指麾下各战斗部队,全天候保持着密切联系。

          穿插中,突发情况很多,电台两头互不知情,师领导、部门领导、报花员围着报话机焦虑地等待对方回答是常事,遇伏、求援、调动是主要内容。两位不吃不睡,不停地喊话,常常是口干舌燥,如铁人一般(战后,他俩分别荣立一等功和二等功,由于编制是两瓦班,不是排级,无法提干。多年后,两瓦班扩编为两瓦排,主要骨干得以保留)。


  下午,马进森收到一份361团的密语报文,他直接转译出来。我自告奋勇去送电文,爬上东侧的山坳顶,作训科参谋接收电文,我不急返回,看他处理电文。战前,在报训队培训时,离他们作训科很近,虽然是新兵,但认识诸位参谋。他没有背着我,拿出一个小本本对照电文,是361团在报实力。

           电里的“1”代表阵亡正团职干部,以此类至“19”,“19”是代表死亡的骡马。在“1”后面那一栏里对应密语是1,说明361团有一位正团职干部阵亡。参谋嘱咐我要保密,我点点头(后来知道,361团阵亡的团职干部是时光银团长。越人电台已广播,听说,时团长爱人于桂林驻地闻讯后,在奇峰镇欲投河)。

         高平破城后,我方缴获大批物质,其中包括不少越币,不是几箱,听说堆起来好像有好几立方米。


  1979.2.26

  121师基指指挥部,设在距公路不足200米处的小山坳里,山坳通长几十米,里高外低。基指首长在最里面,我台在山坳的中段西侧。空军地面引导组在我台的下方且紧挨,是睦邻,我已与他们混得脸熟了。空军地面引导组组长,是一个老飞行员,浓眉大眼、络腮胡子,腔音重,知道的多,话也幽默,老道。

         由于空军为参战,引导组整日无事,大胡子与身边另一个战友聊天说,宋某某调上海空4军任副参谋长了。耳听熟悉,我插话试问,是遂溪空2师的宋副师长吗,他说是。

         真巧,我在遂溪下乡,知青们都知道宋副师长夫人是沪剧《红楼梦》里薛宝钗的扮演者。50年代,宋副师长在上海空军服役,是我军优秀飞行员。夫人是上海优秀文化工作者,两人在京城参加群英会时相识,继而相爱。文革中,宋夫人好像是因饰演薛宝钗被贬,遂出沪到遂溪空2师。空2师子弟和122师子弟在遂溪洋青农场下乡,宋副师长有5个女儿,人称五朵金花,长女宋燕与我们一起劳动。


  抗美援越结束后,77年左右,越南政府送给中国军方一架美军鬼怪式战机。于湛江港由大型直升飞机调运至空2师遂溪机场,由宋副师长试飞。试飞那天,机场将宋燕接回,全家人为英雄送行。宋燕回来说,那架破飞机没有降落伞,出事就全完事了。上机前,好像有一个很上级的人物,为英雄送飞,试飞成功,英雄立功。文革结束,沪剧恢复,宋夫人回沪,英雄亦回上海升迁。

         宋燕并不是美貌女子,但她穿着大方得体,在乡友中算的上大家闺秀,不愧是“薛宝钗”的女儿。78年,我入伍后,曾给还在农场劳动的宋燕写过信,也许鸿雁未到,那段遒劲的文字和8分邮票就像扔进海里的一块玉石,石沉大海,渺无音讯。在战火纷飞的异国他乡,能勾起这么一段烂漫往事,不是风流,而是风马牛不相及,但鼓舞我去战斗。

        我121师,穿插深入敌后,一旦我方飞机临空,若无明显标识,极易产生误炸。地面引导组可以对空协调引导、避免误伤。大胡子飞行员还说,越人飞机少,不敢动。所以,我方也没有动用飞机。穿插部队,远离后方支援,若有空中火力支援,或空投粮弹、转运伤员,可以大量减少伤亡。


  空军不亮翅,步兵想不通。抗美战争期间,越军曾击落至今仍领先的美B52战略轰炸机,防空力量不可小觑。也许,我方尚不先进的战机,出境作战,弊大于利,高层不无忧。                                                   

  引导组无所事事,20日晚,白白受了惊吓。听说,我师一位机要员,因打盹掉队。虽然,他销毁了随身携带的密码本,但在他归队前,全师不敢继续使用该套密码(因此,上级对我师的存在,也将信将疑)。为此,好像通过引导组大胡子携带的电台,通过广空转广州军区前指转达信息。大胡子的空军电台,不是野战型的,老式电子管,体积很大、很沉,由两个民工背负。

         基指所在地的山坳里,几乎没有民工,那两个为空军服务的民工,不敢离开引导组,无法出去找食。上午,有人给他们一个牛头,有一个民工很卖力地砍剥,毕竟不是庖丁,不慎砍到指头,在战场,这点伤,算甚。


  大胡子和那位战友,穿着空军的蓝裤子,在基指队伍之中,很扎眼。我问他怎么没有换绿色裤子,容易当目标呀,大胡子寰眼一瞪,他X的,谁给换,临时建这么个组,谁知道钻山沟来了。我心想,都是军人,哪来那么多优越感。

         在国内,飞行员吃小灶,战场上,给你个没人要的牛头,不错了。另又想,战前准备太仓促、太轻敌。我连临时组建的九台,外军区支援人员,临出发那夜,才匆忙赶到。民工队伍,来自各乡,为了省工分,临战才集合。安排空军老大哥跟随穿插,保障我穿插部队与空军联系,也是临时抱佛脚,要上轿才扎耳朵眼。

         我军常说,不打无准备之仗,关键时候,成了空话。多年不打仗,上头和参谋们想当然,疏忽在所难免。一个小小的战斗员,不能去责问上头指挥员,只能说,上面想周全,下面少流血。


  1979.2.27

    国内驶来的卡车,送来了绿色铁箱装压缩饼干,可能是军区后勤赶制的。比我们入越时携带的干粮强多了,有一点像压缩的麦乳精,咸甜可口。

        运送压缩饼干的卡车,停在路边,直接分发。虽不登记单位、数量,但领了一次,认识了,就不好意思再露脸了。还好,管事的是台长何炳龙老乡,一口汕头普通话。人少时,我靠前,提了何台长,就多要了两箱回来。就算是在战场,有老乡,还是好办事。谁也不知道战争何时结束,要吃多少干粮,还是多多益善。

         虽戎马倥偬,我还是想起了毛 指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九个字,放之四海而皆准。三句话,我做到了两句,是毛 的好战士。

        尽管国内送来了食品,但是,没有蔬菜,还是满足不了人体需求。台里的新兵张国光,瘫痪了数日,不能行走,只能坐着挪,吃喝拉撒睡,都在掩体里。也许是新兵,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有事不言语。昨天,他拉裤子了,掩体不大,弥漫着肠子味。这气息,“肇事者”尴尬,旁闻者也尴尬。


     我台扩军“捡”来的77年兵老郑,很有样,他不仅忙着做饭,还帮助小张洗屁股和洗粑粑裤子,令人佩服。

       “捡”来的78年兵老阎则不爱动,话也不多,有时候还带情绪。这时候,老郑就做老阎的宽慰工作,很有兄长的风范,老阎倔,还不买账。其实,他俩也是刚认识的。老郑感觉“寄人篱下”应该多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老阎少做,老郑就多做。

        上午,小张乘车回国治疗。临别,他很感激,说没有为台里做什么,反而连累大家。小张可以回国,皆大欢喜。如果,在出境穿插的前几天瘫痪,麻烦就大了。瘫痪不可怕,怕的是瘫痪的时机不当(据说,小张回国没几天就康复了,是体内缺维生素,我们从此就分手了)。小张是幸运儿,徒手走一路,作为作战人员,留给战友们的印象,是在战场上拉了一泡稀,然后乘车回国。


  送别小张,须臾,山坳紧里侧的师基指指挥部,突然发出轰隆一声闷响,吓了一大跳,众人惊回首。不像炮弹爆炸,也不像手榴弹爆炸,没有硝烟。原来是工兵搭建的指挥部掩体坍塌了,搞得毛3号和师座无处运筹帷幄。为防爆炸,工兵们将掩体的上部,加盖了很多泥土,山坳土质疏松,经不住重压,最终天地合一。还好,没有伤及首长,我想,还是自己搭的掩体可靠。

         进入扣屯阵地多日后,通信手段得到增强,载波、接力等有线通信方式得到应用,电台通信压力得到减轻。上半夜,我值班,没有发报任务,只是在固定频率守听属台信号。夜频,杂音大些。忙里偷闲,我旋转收信机旋钮,左右溜达,想听听国内消息,没有音讯,马上恢复工作频率。夜深人静,我捂紧耳机,借着收信机刻度盘发出的微弱灯光,把一天发生的事记录下来。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