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开的地方(一个越战老兵的回忆)


     在扣屯驻守下来后,整个基指、警卫部队和伤、病员,住满了山坳和周边,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睡,都在此地无序进行。

         在国内驻地,这么多人,可有几多食堂、厕所、寝室?

  师基指指挥部,于南侧小山坳开设,通信兵、工兵、防化兵等保障分队,则进入北侧小山坳。两个山坳之间是收割后的稻田地,靠近北侧小山坳的稻田地边,有一条不足半米宽的小河沟,自东向西流淌。这条小河沟,可谓是生命之河沟,盥洗、饮用、淘米、洗锅等等,阵地所有人马,都在此用水。

         每个人的用水习惯、卫生习惯、对水源卫生重视程度不同,加上战地生活的不讲究,都让这条原本清澈的小河承载了。临时的火头军,大多是新兵,不善炊火及随意性,河边常常看到倒掉的成锅剩饭。盆、桶、锅及钢盔等临时锅型,煮就了不同的锅底饭型,糊色深浅不一,可谓形形色色。


  没几天,剩饭便发出酸臭味道。河边散落着猪、牛的骨棒,罐头瓶子、压缩饼干桶、生活用器皿,应有尽有。稻田地,已然成为天然垃圾场。由于随意使用水源,生命之河受到污染,清水变污水。人们不断地向上游取、用水,结果,造成整条小河沟污染。

         也许是水污染,也许是水土不服,众人遗矢。基指指挥部后山坡上的腹泻遗址,被日头曝晒后,像一张张烙饼。奇怪的是,没有发现一张手纸,出恭的善后处理,每一个人的智慧不同,手段因人而异。基指首长如厕,阵仗大些,警卫员提溜着枪,不远不近的看着。也许,有人突发感想,设个谜:上厕所带枪,保定(腚)嘛。

         出入基指山坳开会的各团首长,无意中,也道出不少战士腹泻的问题。开始以为越人投毒,加强了饮水管理,但后果并未恶化,也未影响战斗力。最后,归结为水土不服。不同地区、不同水质,人们的适应力也不同,何况是到异国他乡,喝生水。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战地生活,没有那么多讲究。饭前洗手、便后洗手做不到。没有手纸,没有牙膏、肥皂,洗脸刷牙么?明天脑袋在不在还不知道呢。洗澡的事,就没想过,须眉尚可,巾帼何以了得?经历了战地生活的人,日后生活,讲究不多了。其实,讲究与不讲究,物质条件是前提,没条件讲究,真是穷讲究。

         出境10多天,负重走,日晒走、雨天走,一身的汗水、雨水、泥水,湿了干,干了湿。汗大的,军装上一圈圈的汗碱,彼此间,竟然没有闻到汗酸味。也许,共同的经历,产生了共同的气息,产生了一个特殊群体。这个群体,除生死之交外,还共同散发着生命中流淌出的芬芳,闻香识战友。


  终于,有人出来战地管理了,小河沟有专人看守,指定地点便溺。一早,我提溜着压缩饼干桶,像往常样,去小河沟的上游取清水,被警卫战士粗暴地阻止了。不是老乡,没有讨价还价余地,警卫战士荷枪实弹呀,惹不起。

         在战争中学习战争,不仅仅要学会打仗,还要学会战地生活。战地生活,是战争中,保障指战员战斗力不减损的重要组成部分。二战期间,美军士兵在战场上喝可乐、喝啤酒、爵口香糖,战地物资、精神一流保障。

        远在后方的司令员,在指挥室里喝着茅台,命令战士冲锋。战地生活保障,在战前、战斗中,各级指挥员都没有多想。要想打胜仗,战斗员须恪守“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指挥员须勿忘,“人是铁,饭是钢”的硬道理。

   


  1979.3.1

  战地管理后,师基指所在的山坳口,增设了荷枪实弹卫兵。两排临时摞起来的绿色弹药箱,权当司令部大门。来者,经卫兵盘问后,方可进入。山坳内,有门板或塑料布、容易暴露的掩体,被整理,比入住时,规范多了。

        进入防守阶段,基指有了较稳定的环境。没有大的战事爆发,战事进展,短日内,无法预料。首长和参谋们谋事,临时性少了,从长计议多了。基指所在山坳布局,重新规划。

        通信联络保障手段改以有线、接力、载波和两瓦为主,我台被清君侧,迁出南山坳,到北面的山坳开设。一声令下,我台当即走人,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东西。


  北山坳都是老住户,有利地形均被占据,我台初来乍到,建家选址不易。电台开设,宜在高处,遂在坡上开辟一处电台工作地。在坡底,邻近河沟挖掩体,建河景房,为栖息地。不管何时何地,我台始终保持工作在上,生活低调的作风。

         此处建新居,无法大兴土木。各属台相距不远,根据距离,台长决定,设斜拉式天线。我们把天线一头搭在树上,一头连接电台,隐蔽还省事。山上的树,已被砍的所剩无几,还要远走他山取木。

         我别上砍刀,和老搭档李伟,往东走了约两里地,遇树林,挥刀就砍。呼吸重了,忽闻到异味,不是落叶腐烂气息,细细嗅,是腐臭,非人即畜。不知什么动物在回归自然,我俩紧急收敛伐木的热情,环顾四周。远处隐隐约约一物伏地,细观察,有对称两角,应是故牛。


  我想起战友同学刘卫星说过,夜间,阵地前的林子,常有窸窸窣窣的踩踏落叶声,像是有人摸上来,令人毛骨悚然。起初,哨兵盲目射击,至无声,晓看声响处,是夜行牯牛。哨兵的夜间射击本领了得,体现了我师夜战训练成果,这以后,阵前夜访的牯牛少了。

        我俩匆匆抱木而归。一路上,我在想,夜访的牯牛,不是来摸哨的,白日出行,会被炮火无辜炸死,或被射杀。只有夜间出行,去寻找安全之所。

  林中踌躇不前,发出窸窸窣窣声响,是嗅到人类(埋伏的哨兵,身上的汗味、枪油味很大)气息,犹豫间,倒在哨兵枪口下,牛间悲剧。一场战争,受损害的,不仅仅是人类自身,还有动物、山川和草木。


  我熟悉了新阵地邻里情况,友邻中,一连的战友居多。一连的通信设施,就近设置,几乎光秃的山顶上,单根接力天线的金属杆上,稀稀拉拉绑了一些树枝伪装,欲盖弥彰,不难识破。一连老兵说,接力天线的架设,要在高处,从甲地到乙地,由多根天线组成,且根根相见,产生接力传递通信效果。        这任务艰巨,通信兵要远离大部队,单独将设备背到山顶架设,即辛苦,又危险。我的战友,一路多保重。

         河景房晚上不好过,天略转暖,稻田地里的蚊虫滋生,尤其是来了这么多外国人,无疑是蚊群的盛宴。成群的蚊子飞进掩体,露在外面的头和手脚,被咬的都是红疙瘩。能对付越国人,却对付不了越国蚊虫。还好,一困就睡过去了。

         战地生活,即不是常人生活,亦不是非人生活。有这般艰苦生活经历,可吃得人间任何疾苦,当然,苦尽应甘来哦。


  1979.3.2

    上午,听到对面师基指山坳口有人嚷嚷,不知是哪个步兵团的伤兵前来要香肠,被哨兵拦住。原来,步兵拿下越人一个弹药仓库,里面的新武器不认识,马上上报基指。基指首长也纳闷,越南哪有什么新武器,于是,请那位上级来的参谋,前往该仓库。

       上级还是上级,见多识广,该参谋立即认出,那新武器是苏制冰雹式反坦克火箭,是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反坦克武器。这批宝贝,被立即装车,运送回国。为此,上级特犒劳我师一车香肠,伤兵晚归,没吃到。

        当然,基指没有预留这些香物,伤兵被劝回(多少年后,工伤的同事,到单位门口接待室要待遇,被劝说回家。每看到此,我就想起来伤兵战友。人受伤后,肢体残缺了,理直气壮地想在其他方面得到补偿,与常人平衡)。步兵有任务,搜索越人仓库,补充我战场消耗。同时,有用物质运送回国,建筑炸毁,削弱越人反华物质基础。


    日头当午,温暖,无事。阵地周边的环境宽松,我和防空哨的黄滨源、两瓦班的马进森几个老兵,相约去洗澡。没有枪支,携带几颗手榴弹防身,便出发了。说走就走,自由自在。若在国内驻地,离开连队,须履行请假程序。我们出扣屯往左上了公路,又看到公路右侧那高个子越人尸体,肉体发黑、高度腐烂,蛆虫成片,尸液淌地。

         我方不屑处理沿途越人尸体,敌方,则没有机会掩埋死去的同伴。这条公路,我已很熟,多次往返,寻找食物,知道附近有河流。走了一段,几个人在右侧下道,那里有个大一点的水湾。越国的河水也是清澈透凉的,真想把它喝干了,肚量有限呀。伏在水面,喝了几大口,舒服极了。

        远处传来炮声,这里却能洗澡,可算是偏安一隅。衬衣、衬裤和裤头,简单洗了一下,晾在草地上,便去弄水。三月天,水微寒。越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亦可以濯吾足。全身和足底搓下来的皴垢,清水微染,还好,没有危及下游鱼虾生存。不排除,在附近的山洞中,有越人女兵在窥视中国军人沐浴。出水的阳刚之躯,足以征服偷窥者,使之战斗力尽失。


    越人的肥皂块,比国内的大,呈方型,像TNT炸药块。用起来,泡沫不多,不知品质差,还是使用不当,总感觉越人生活质量不高。洗完澡,身体舒坦多了,精神也爽快。穿上半湿的衣裤,不爽。不过,小伙子的身体,就是烘干机,没有条件,将就将就,就过来了。返程,一路说说笑笑,仿佛在驻地,周日去服务社的路上。天然浴场,我们仅光临一次,未见其他战友,前往沐浴戏水。

        洗完澡,睡觉也舒服。晚,约23点,我台收到一份电文,忽被叫醒,去指挥部送报,好梦未成。送报文这差事,我跑腿多了,熟门熟路,成专差了。我没怨言,愿意为台里多做事,战士的责任重嘛。以前送报,直接到山坳顶即可,轻车熟路。

          这回麻烦了,去机要部门,要从这北山坳经过稻田地到对面的南山坳。路程虽百余米,可哪有半夜串门的呀,黑暗中,敌我难分。若埋伏哨先斩后奏开枪,误伤、误杀的事,战场已多次发生。我先发制人,低声说着,送报的、送报的,踩踏田埂时,有意发出声响。

         忽然,黑暗处,有人问口令,听声音,像是军务科的副科长,我略坦然,站着没动回令。也许,他知道电台有夜事,没有过多盘问,说去吧,我才迈步。基指山坳口的卫兵,听到我刚才的声音,例行口令问答,便放行。报文送到即回,口令依旧一问一答,怠慢不得。电台的密码电文,保密级别比其他通信方式高,重要军情,即使深夜,也耽误不得。

         战场管理规定,夜间不许走动,不答口令,真开枪呀。


  1979.3.3

    早饭后,361团刘卫星同学到南山坳来找我,说出去转转。他领导对他不错,我台长也没有过多约束我,打个招呼,我俩就出发了。那情景,就像我俩小时候,在部队大院,结伴去上学。

        我赤手空拳,他有一支AK-47,斜背在肩,随时可以操枪射击,老兵都这样。

        距公路还有几十米时,看到小路边有一持枪战友,看押一女俘。女俘个不高,略胖,两手后背,可能是被反绑,一块方布盖住了女俘的头脸,在等待押送我国内。        

  女俘没穿军装,也许是民兵,看守战士说,她是一个队长,挺能打仗。越南抗美战争中,男丁多死伤,故越军女性不少,且英勇不让须眉。我掀起她的头盖来,女俘圆脸,白里透红,有一点雀斑,目光向下,面无表情,真看不出她骁勇善战。

        她的外表,没有《洪湖赤卫队》和《渡江侦察记》电影里的女游击队长耐看。此时,身陷囹圄的她,心情一定很糟。如果没有战争,她可能是一个劳动能手、贤妻良母。战争改变了她们,缝补浆洗的手,竟然拿起了枪杆子。我没有低看她,女俘抛家舍业,抵抗外来者,是本民族的巾帼英雄。中国军人不虐待女俘,出于人道,我将那块方布轻轻盖回。


  上了公路,看到路边右侧山脚下,有一块两三平方米的地,被烧焦了,莫名其妙,瞧了半天,看不出所以然来。灰烬轮廓有一点像人形,中部有一个军用水壶大小发白的东西,不知为何物。

  后来得知,那块焦土,是焚烧363团副参谋长遗体所在地。他带队去接粮,由于大意,遭越人伏击牺牲。因是营职干部,遗体单独处理,骨灰送回国内。一起牺牲的还有曲宁江同学等一百余人。

  虽三月天,遗体腐烂的很快,他们肿胀的遗体被集中焚烧。一层遗体,一层松枝,一遍汽油,很难烧透。因越人骚扰,未烬部分就地掩埋,取回部分骨灰,为全体牺牲人员骨灰,黄小军同学是该团工兵,参加了焚烧工作。战争后期,上级要求收敛和挖掘烈士遗体,运回国,但因难度大和危险性,这一重要工作,未尽人意,望天长叹。


  上了公路,往右是高平方向,往左是来时的路。我们往左,那里熟悉。路边那个越人尸体,依旧躺在那里,散发着腐臭。我们远远就屏住呼吸,只见他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腰带越勒越深。后来,腐臭不明显了,反而有一股不臭的异味,物极必反?

         莫道君行早,找食的战友不少,有的已经回走了,见我俩两手空空往前走,就扔了一个雉过来。哈哈,相逢何必曾相识,是战友就行。我俩走了很远,像去赶集。

         在左侧下道,到了一个比小卖部大一些的商店,老板、店员都逃之夭夭,没人打理生意。店内有些个乱,前来造访者,各取所需。可能是个日用品商店,未见食品。我环顾四周,发现柜台上,有一盒散乱的1号电池和刮胡子刀片,收入囊中,为战利品。返回的路上,没有发生险情。到营地,雉给警卫部队充饥,1号电池上缴用于照明,刀片与战友们分享。

  1979.3.4

  上午,不阴不晴。我在坡上摇马达,为电台充电。匀速有力摇转,产生的电压稳定,发信机信号也稳定,接受方抄写也容易。摇马达,权当练哑铃、单双杠,肱二头肌的膨起,不因战争而萎缩,人若坦然,生死如一。

         从边境龙临出发,我就一直背负着这马达,多么艰难险阻,不离不弃,挡不住我负重前行,与这铁块有不解之缘。《战地新歌》有首歌唱到,水兵爱战舰、骑兵爱战马。我默默地接唱,我爱我的马达吧。

         刘卫星又不请自到,几乎天天见面。待我收起马达,他便直言不讳的说,给我写火线转正申请书,仿佛下达作战命令。嘿,真快哎,火线入党申请书才写几天,又写转正申请,火线真考验人呀,好生羡慕。

        火线转正申请书,未提笔,便有几多豪言壮语涌上心头。刘卫星说,写点就行,有个记载,主要看行动。我懂得,战争不仅考验人,还考验入党的决心,战场上,申请人,随时可以用生命履行誓言。我看到,像刘卫星这样许许多多的战士,为了党的事业,为了祖国的安宁,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他们不惧流血牺牲,冲锋陷阵,用血肉筑起新的长城。这种考验还不够么,难道他们不是党的忠诚战士么,还有什么理由,不让他们马上到党的队伍中来呢。


  我拿出铅笔,在浪漫主义和写实主义之间,选择了后者。照他说的,在电报纸上写了几句大实话,他接过文稿,转身就走,仿佛我是他秘书。看他那急样子,连党支部,好像就在等待这张电报纸。我那几个铅笔字,不一定能留下历史痕迹。但是,那个急就章,一定能够成为刘卫星火线入党的最后文献。

         送走火线达人,我把这个情况和我想火线入党的想法,很不好意思地与何炳龙台长谈了。台长语气平和的说,步兵战斗任务重,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提干、入党的机会多。

  我二连是技术兵种,老兵多,入党、立功的机会,新兵要多谦让呢。沉思良久,说服了自己,打消找连长、找指导员再谈的念头。这种状况,我也知道,先来后到,论资排辈,军内向来如此。虽惆怅,但丝毫不减我杀敌勇气与胆量。


  1979.3.5

  随着战事的减少,报务往来不多,新手白天也可以值班了。上午,我接老兵缪可良的班,熟悉环境后,我把抄报纸、铅笔摆好,戴上耳机。白天,噪音略小,没有干扰,工作信号在3以上。调整降低收信机音量,按照联络文件,确定收信和发信频率。8点正,通播呼叫各属台,各属台分别回答,一切正常,进入守听。一套程序下来,虽不老练,却很规范。

         新手上机,处理往来报务,不流畅,速度慢。发报速度低,每分钟80码左右,对方很容易判别你是新手。处理机上业务缓慢,容易被敌侦听台捕捉到我方信号,或被侦听,或被干扰。

  进入扣屯阵地防守后,我台及各兄弟台,基本固定电台位置,稳定发射电台信号,极易被敌侦听锁定,遭袭击。越人没来得及,或没有能力,利用电讯侦听手段,打击我穿插部队。《永不消失的电波》是通信战士永远学习的榜样。


     守听多时,工作频率无呼叫信号,专注力下降。我把昨天发生的事,记在了日记本,进驻扣屯阵地后,日记未间断过。随后,开小差,间断收听其他频率。旋转频钮,耳边突然跳入一个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我停止旋动。耳机里传出男播音员的声音:对越自卫还击战达到预期目的,中国政府宣布3月5日撤兵。嘿,撤兵了,战争要结束了。我很高兴,捂紧耳机,环视四周。四周依旧那样,战友们,在阵地上,各忙各的,并没有结束战争的迹象。

         开小差听到的消息,不敢与旁人分享,好消息,憋在心里也难受。李伟接班时,我附耳告他,可以听听别的频率,李伟是个老实人,不知他会不会开小差。

        这一仗,对越南的打击不小,至少,我看到农业受到影响,短期内难以恢复。可是,越人顽固的很,老、妇、幼都投入了这场战争,全民皆兵,给我们带来了不少麻烦。


  越人根据国情,依仗本土作战,天时地利,且有与美军作战经验,利用熟悉的地形,采用夜战、游击战和伏击战等战术,阻击我穿插部队行动。作战特点是,一打就散,避我锋芒,利用有利地形,零星作战,与我周旋。我英雄121师,可谓拳头打跳蚤,很难抓住战机,大量消灭越军。

        初战,穿插部队没有经验,轻敌,欲速则不达。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我师总结血的教训,避敌之长,学会了夜间安营扎寨防守,白天行军穿插。每到一处,先搜索,清剿残敌。又以伏击反伏击,消灭越寇。我方人、炮多,占优势。越人炮少,有的越南民兵,还用老式步枪。我驻守阵地后,大部队集中,越人不敢接近,一有动静,我炮群立即开火。越人只是零星炮击公路,破坏我前、后方交通。

         越人炮阵地极为隐蔽,很难发现,冷炮,经常从阵地的上空呼啸而过。每到一处,都要挖掩体,在扣屯停留时间最长,防炮掩体挖了又挖。庆幸是无用功,却从未敢怠慢。


  1979.3.6

  天明略阴。3月的战地,白天气温暖和,晚间清凉。虽在战场,战事间隙,扣屯阵地安静、祥和。

         我看到,老兵缪可良戴着耳机,伏身用笔,应该是在收报。正闲着,我马上到电台旁,等待送报。老兵机上业务熟练,三下五除二,签上收报人姓名,青史留名,完成使命。我拿到电文,便往对面基指去,一份加急电文,27组电码。条件允许,不管什么级别的电文,我台做到,随收随送。送一份电文,也是在战斗。

         走过稻田地,与基指门口哨兵打招呼,好像是新来的,不认识。往里走,碰到空军地面引导组的大胡子组长,主动与我打招呼。飞机不展翅,引导组无所事事。大胡子飞行员,身份和着装特殊,不便随意走动。常在云端俯瞰大地的大胡子,进入扣屯阵地后,每天只在掩体内进出,虽刮净胡茬,两颊铁青,却一脸无奈。

         机要科不留人、指挥部不留人,与大胡子打个招呼,便信步回返。稻田地上,有几处绿色帆布覆盖的弹药和器材,没有伪装,就那么放着,如果敌方有飞机、卫星侦察,或特工人员侦察,定是敌炮击和破坏的目标。四面山地皆是我方防守,敌无法渗透,10多天来,没有险情发生。


  田埂上有两个行军锅灶,那架势,应该是基指首长和参谋干事们的小灶。战前计划,还击战只打三天,穿插部队只携带干粮,轻车简从。各连炊事班,跟随后指穿插,空背锅前行,壮志未酬、却受了不少惊吓。

         越国与我广西节气相近,正值春耕时节。因为战争,越人或参战、或躲避战火,村落荒无人烟,无人播耕。我大军驻扎在田地里,谷物被战火烧毁,耕牛走散或死于战火。战争耽误了农时,硝烟处,早稻栽种不成了。

         据悉,这时,远在大后方的上级来电,要求参战部队帮助越人春耕。哈哈,延安时期,我党、我军就批评过官僚主义,尾巴还没有割净哎。还有指示说,参战部队,排以上干部要交伙食费。嘻嘻,远方的首长,还有瞎参谋、乱干事们在想什么呢,令我一个新兵想坏了脑子,也百思不得其解。

         怪不得,古时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潜规则呢。这两条指示,基指首长没有执行。在艰难的穿插中,基指首长坚定的执行上级指示、命令,哪怕是不切实际的,哪怕是会给基指带来危险的,没有二话。这次,不得不违命了。


  几位基指首长和军前指首长,在掩体内,不仅要指挥战斗,还要研究如何应对那些荒唐的官僚电文。在你死我活的还击战战场,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知道战争实况。只有战地指挥员,才知道敌情、我情、战情和军心安稳。        

  虽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不惧生死,但实事求是,科学理解上级意图,则是优秀指挥员的素质。在处置复杂的内部和外部战争事务中,战场指挥员,不仅要有高超的智慧,还要有敢于担当的精神、为麾下负责的信念。

         很难想象,越人和外来打击者,同田而耕的景象。更难想象,荷枪实弹的我军战士,与心怀仇恨种子的越人,携手春播的场面。战争有奇观,但不能臆想。

         后勤保障跟不上,断粮多日,我师指战员,忍饥挨饿,瘪肚子穿插、冲锋,又何谈伙食费。这些来自国内的战场指令,历经参谋、干事起草,主管部门领导审核,最高首长签发。这多环节里,就没有一个人提出疑问?前方、后方,相距千里,差距何止千里?还有哪些指令,让前线主官为难?不得而知。官僚主义害死人,气死人。远方高楼里的首长,千里运筹,失策会有时。


  1979.3.7

  今日,小雨,山地粘潮。越南的雨季,和广西边境的雨季一样,梅雨天。大雨没有,小雨淅淅沥沥,一下就连日,土路路泥泞难行。

         我去对面山坳指挥部送电报,门口两排做门柱的弹药箱上,遮盖了树枝,里面有弹药,其中非空空如也。哨兵披着雨衣,胸前的AK-47,露在雨衣外,毫无遮拦。在战场、阵地,随时可能发生敌情,配枪应做好随时射击准备,这个哨兵,有样。

         路过空军地面引导组掩体,不见人影,都在掩体内躲雨。整个山坳,不见有人走动,在机要科掩体门口,我喊了声:报告,从怀中取出电文,交给机要员。都在躲雨,但前方的战事,并未停止,往来电文依旧。

        来来往往,送交电文,高腰防刺鞋沾满了泥块。本来,防刺鞋就比普通胶鞋重一些,这下,比往常又沉重了许多,仿佛戴镣行。没法洗鞋呀,我找来野战小铁锹,切刮了一阵,去除泥块,战场无法讲究。


  电台掩体,用雨衣遮顶,我和李伟重新调整雨衣,保证不漏雨。这个雨季,只是小雨,没有雷鸣。如果闪电、打雷,通过天线,能击毁电台,也能伤人。

         穿插中,有的步兵战友,为了减负,抛弃雨衣,有的则丢失雨衣。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无处躲藏,就干挨淋了。到了夜晚,就更难捱了,无法睡觉,有的甚至就睡在泥泞中,这在平时,是无法想象的。有人关节发痛,我感到腰不适,这种环境待长了,注定要风湿缠身。

         听作训科满园刚副科长说,越人的飞机不多,越人空军有两个轰炸师,一个保河内,一个入侵柬埔寨。为了作战需要,越人有一个隐蔽机场,平时,机场铺上草皮,不易发现。一旦启用,去除草皮,即可起飞。入越后,没有看到越人的飞机,我方的飞机在边境巡逻,没有入越作战。


  战前,我在报训队培训,报训队与师作训科紧挨着,作训科的人员都认识。门前的篮球场,经常看到作训科的宋才文、张鲁江等人的身影。军长的儿子张鲁江,总好要球,投篮命中率,不尽人意。宋才文话不多,闷头带球上篮(曾任沈阳军区中将副司令)。

          满园刚虽是副科长,派头不小。听报训队老班长说,他曾在军委机关工作过,是见过大世面、拿得起放得下的军人。“九一三事件”后,他从京城下到121师作训科,任副科长。当时,科长缺位,由他主持工作。他的 “身世”,师直的老兵、新兵都知道。

         通过战前和战场接触,我知道,满园刚副科长脑子里东西多,有职业军人素质,他在指挥部门,出谋划策,我感到踏实。战争,让他们发挥了军人才干,战争,让他们得到了历练(战后,作训科参战人员中,产生了1位中将、5位少将、2位大校、2位上校,成为军中精英)。


  1979.3.8

  越国重镇高平,被42军拿下后,沿途敌情减少。昨日,50军150师从高平方向行军过来,路过扣屯。听说,是逆着我师穿插行军路线,相向而进。远看150师战友,仿佛穿着新军装,像一支新军。走近一看,是干净的军衣,光鲜的很。相比之下,我们的外衣沾满了汗水和泥水,陈旧的很。但我清楚,这沾满了汗水和泥水的军衣,已是护身盔甲了。

         开战虽然只有20多天,但这生与死的20多天,使我们与对手彼此都有了了解。这20多天经历与总结出来的战斗经验,是用生命换来的,无比珍贵。此时,这支新军入越作战,他们与对手的熟悉和适应都不对等、不占优势,更不用说作战经验了。

        150师战友,在公路上行军,晚间就睡在公路上,连绵不断。潜伏在公路排水管中的越人,一爬出来,被他们逮个正着。还听说,加强150师领导的副军长和与我师基指在一起的军前指毛3号(41军副军长毛余)是军校同学,两个老战友在战地相会了,好像150师还支援了我师一些军品。



  谁曾想到,这支与我们擦肩而过的兄弟部队,在越战中,遭到创伤。我擦肩而过的战友呀,难为你们了。战后,渠洋驻地,我在为师作训科誊写上报越战材料,有幸看到军内有关部门传阅的越南报纸。刊有越人押送我军被俘人员图片,他们军容不整,目光呆滞。上级要求参战各部辨认,我师虽有数名被俘人员,不在其中。不知上级何用意,但知道不是要去营救他们,也不是要表彰他们。还知道,身陷敌国战友的心情,是万分难过的,他们在向往着祖国、自由和归队,想念着战友和亲人。想为身陷敌国的战友,做点什么,力所不能及呀。我的力量,不足于砸碎传统观念的桎梏,面对图片,莫名悲忧。

  我们的对手,是有着多年本土作战经验的越军,不是豆腐。在局部战斗中,越军拥有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致我死、伤、俘在所难免。战争中,每一个军人,都有可能成为对方俘虏,尤其是出境作战。我们的民族,不能正视这些特殊军人,在他们受到敌方的凌辱后,还要复加歧视。我知道,后方的民众和戒备森严的高级指挥机关里的军人,是不会做俘虏的,那是前方军人的责任。我还知道,虽然是战虏,但他首先是一个战士,战斗中,身不由己被俘。改革这么多年,我们的认识发生了巨变。麻雀变益鸟了,曾国藩有可取之处了,包二奶成时尚。

  我们能不能用这些先进的理念,站在今天这个历史高点,用开放的视野,重新审视传统。更新和充实我们常说的人本主义和人道主义,予以这些特殊的军人宽容和理解,让他们享受战士的荣誉。

  东西方人性理念不同,美军允许投降,包括将军,他们仍然是英雄。率驻菲律宾美军集体投降的最高长官温赖特中将,回国后,受到英雄般的欢迎,晋升为四星上将,并获颁国会荣誉勋章。美国大兵几乎遍天下,他们几乎没有后顾之忧。美国鬼子挺鬼的,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借鉴,洋为中用嘛)。


  附近山中,有越人活动,今天,基指组织部队围剿。确定目标后,炮火准备,就消灭越人300多,成为我师入越作战最光辉的战绩。下午,见到越俘8人,在公路边一字排开,其中一个军官右臂缠有绷带。还有一个女俘,低头不语,听看押战友说,这个越女还打头阵。

         今天,在举世欢庆3.8国际妇女节之际,这位越国女性,却这般模样,不知是悲是壮,我看着他们,却不是歧视的目光(今日看来,任何民族中之任何人员,敢于抵抗外来者,都是本民族之英雄)。须臾,卡车来了,他们被押解上车,将在中国境内开始战俘生涯(今日看来,两国交战,必有战俘,他们都是战斗者、都是在战斗中被强敌俘获、或被处决或被关押战俘营、他们都有屈辱却没有屈服,他们都是本民族的战士、本民族的英雄)。

          越人曾枪杀我被俘人员,并斫下同一撇子手掌计数。所以,有战友要求枪毙这些俘虏,如不是有关人员阻止,怕是有好看的(回国后听说,3.8国际妇女节那天,靖西县组织妇女为近期牺牲的烈士下葬,漫山遍野都在恸哭,惊天地)。

   


  1979.3.9

  上午,天微阴。乡党梁粤,个小机灵,被选为警卫员,身背AK-47,随363团刘政委来师基指开会。等待间隙,他寻找到我电台掩体处。我欣喜,在生死未卜的战场又遇到一好友,他还活着,熟悉的面孔,尚若经年。交谈中,他告诉我,昨夜,乡党黄小军乡党在排雷时,不幸负伤,一只脚被炸飞,半边身体血肉模糊。

         听后,我感到怅惘,好朋友将终生残疾。一起下乡的日子里,他在食堂当厨,常找他打牙祭,多拿了糖包,被他追赶的场景,还在眼前。如今,他不能跑了。

        今天一早,黄小军被送回国内救治,生死难料(黄小军,我122师子弟,从小就耳濡目染那些单兵军事科目。虽入伍不到一年,他的工兵业务,已在363团特务连中,成为佼佼者。在解放军这所大学校中,也许,官兵之间有许多解不开的结。其中,就有地域之结,城乡之结,新老兵之结和干部子弟与工农子弟之结。这几个结,黄小军几乎都占了,但他并没有在乎。依然不张扬、不低调,我行我素。如此,不知不觉中,他与在其他方面占优势的身边人,关系微妙了。

  战场上,黄小军炸桥、布雷、排雷、焚烧战友遗体不含糊。黑夜中,黄小军顺利地完成了自己地域内的排雷任务。他没有停手,帮助身边的战友排险,不慎触雷,失去一条腿。他的英勇行为,感动战友,诸多的结,解开些许。战后,他入党的要求,迟迟没有得到批准。


  这位没有把军中俗事放在眼里的部队子弟,突然,感到困惑,思想一度灰暗,我尽全力开导,不奏效。忽然,我感到他这么陌生,这么无助,又这么顽强。

  复员后,在亲属的帮助下,他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生活和事业。战争的创伤,给他生活带了诸多不便,如今,他失眠、记忆力下降、牙齿过早脱落、莫名惊恐、体内弹片游走加快等战争后遗症日渐加重。

  随着岁月流逝,他心灵的创伤,渐渐地得到平抚,我欣慰。离开解放军这所大学校多年,也许,那些结早已解开。改革开放,我们重新认识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崇尚和谐。那些古老的词句“厚德载物”成为新识。重大比赛,国家队中,容纳了多少外援,五湖四海。

  美国军队中,摈弃肤色之差,白人战友掩护黑人战友撤退,上级军官把生存的希望留给下级军人。

  今天,在我们国家强军过程中,这些新型和先进的人际关系,足以让我们借鉴。让那些因地域之差、身份之差而造成的隔阂,在解放军这个大熔炉中,灰飞烟灭吧。


  梁乡党还说,乡党曲宁江已经阵亡。曲宁江阵亡的消息,我已经知道。弹尽粮绝的363团接到师基指到班俊接粮命令,是时,曲宁江腹泻无力,他坚决要求参加接粮任务。24日上午,队伍行至吞片,遭敌伏击,接粮队猝不及防,混乱中,带队领导团付参谋长、营长先后牺牲,无法组织反击。

        曲宁江这个在部队大院中长大的军人之后,生来不惧生死,在敌机枪猛烈扫射的险境下,他亦然操枪还击,不幸身中数弹,壮烈牺牲。越南春季相对潮热,没几日,遗体便腐败肿涨,黄小军等工兵战友奉命焚烧烈士遗体,很难烧透,加上越军袭扰,没有烧透的遗体就地草草掩埋。

  

  是役,

  

  接粮队死伤、损失惨重,成为中越双方难忘的一场战斗。

  战后,1979年4月26日《解放军报》头版长篇通讯报道了121师对越还击战英雄战绩,曲宁江英名名列其中。因接粮战斗惨败,不宜张扬,曲宁江仅授一等功称号。

  多少年后,战友们重返当年接粮队遇伏战场,凭吊英灵,一探究竟。遗址不远处有一窝棚,住有越南一老妪,经交谈,得知她曾经竟是民军游击队班长,参加了当年伏击接粮队的战斗,她讲述了那场伏击与被伏击战斗。如今,她烧香拜佛,祭奠亡灵、忏悔杀戮。与旧时敌手再交手,方知厌恶战争、喜好和平,是天下百姓共同的期盼。




  

     曲宁江之父,乃军首长,与我师周开源政委是老战友,曲宁江牺牲,当时就上报到师基指。黄小军、曲宁江、梁粤是我一起下乡的乡党。除梁粤外,我们还是122师子弟,子弟中,还有于小军、张学利、阎惠明、黄建国、李广军等,都是121师战士,同在还击战场。

         乡党、同学,在战场上相见,格外亲切,我们互相牵挂着彼此的安危。刘卫星、曲宁江、黄建国、李广军他们的父亲,此时正率队与越寇鏖战,父子同仇敌忾。这些参加过抗日战争、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南下解放全中国的四野四纵老兵,勇不减当年,子弟们也毫不逊色。


  

  父亲已解甲归田,否则,我会多一份牵挂(战后知道,一同入伍121师的刘粤生、李勇等122师子弟,战前,于前线调回122师,回到父亲身边参战。如果说,曾经读书的学堂,可尊称为母校,那么,我愿把曾经生长的122师部队大院,尊称为母师。啊,母师,我的母师,难以忘怀的母师)。

        这次越战,暴露了我军许多不足,同时,也摸索出一些现代化战争和山地作战的经验。越人曾吹嘘我121师被消灭,企图瓦解我们,为其壮胆。越人还自吹,某些防线,世界上没人能突破,却被我们征服了。法国人、美国人,去不了的地方,我们去了。英雄121师,所向披靡。



  

  1979.3.10

  今日,晴。没有蒙蒙细雨的黏糊,没有地面泥泞的拖沓,身表略爽,心情自然好了许多。撤兵,已是众所周知之事。战事不多,电文往来自然减少,通常是有来电,去电了了。请示、汇报多,指示、命令少。

        上午值班,我提前来到坡上电台掩体旁,将挂包、水壶、防毒面具,挂在树杈上,轻装上阵。敢如此宽衣解带,还是基指环境安全,没有顾虑(若用当今流行语说,岁月静好,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步兵在前方清剿打仗、在周边布防严控,才有了师基指一方乐土)。步兵阵地,对面敌情不断,官兵们,始终枪不离手,装备在身,枕戈待旦。对于战场军人来说,枪,已不是身外之物,二十几天的厮磨,造就出枪人一体、人枪不分的钢铁战士。

         上机后,我想练练手,主动与属台联络,一呼百应,各台均及时回答,一切正常。进入守听,无所事事,身边无人,又开小差,听听祖国的声音。

         也许,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功率最大,在哪都能听到。每当从收信机中,听到祖国的声音,就有一种感动。浑身在感动,心在感动,皮肤也在感动,感到有力量,感到祖国这个靠山的强大。对祖国含义的理解,这时候,是最深刻的。


  听说受伤战友,被送回国内救治,就感到放心和宽慰。有谁说到祖国,我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向山的那一面翘首而望。我们有信心坚持到最后,只是怕家中父母担心,平常战士,万水千山,鸿雁难度。

         言归正传,守听工作频率,没有呼叫。带着耳机,心里不免想着眼前事。开始撤兵了,许多部队回到祖国,受到国人的热烈欢迎。今天10号,撤兵已五、六天了。我师在纵深,距国内最远,仍在异土战斗,担任后卫,掩护兄弟部队后撤。 

         战争即锻炼人,又催人老成。在你死我活的时刻,人动用了所有的心智和力量,用以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完成任务。这种时刻,121师穿插敌境的指战员们,将消耗大量的精力和气力。常说的一身冷汗、高度紧张、饥寒交迫、筋疲力尽、竭尽全力、披肝沥胆、汗毛都竖起来、死的心都有等人生几个生理、心理极限,在生与死的二十多天中,官兵们都亲身享受和切身体会到了。英雄部队不妄称英雄,壮士不妄称壮士,钢铁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战争中,一天的消耗和活动,抵得过平时数日。出境前,剃度的光头,现已经长发覆顶,胡须满面。艰苦环境和峥嵘岁月,使战士的毛发疯长、髭须细长(马瘦毛长,或许同理)。每当我们见到祖国来人,总感到他们衣表光鲜,觉得自己面色暗淡。

         从眼前形势和种种迹象看,如无什么意外,没有几天,我们也要撤了。如有异情发生,就说不上何时踏上归途了。越人很想在我们撤离时添乱,袭扰次数增加了,越人自认为还有力量抗衡。从自卫还击战始,好战的越人就没有老实过,如我方轻易就撤,好像有点不得已。所以,国家虽然宣布了撤军消息,但在未撤离之前,我师还要寻找战机,教训越寇。

         这次出国作战,我师涌现出许多英勇无畏者,感人至深。有道是:            

                        泣雄杰

                            吾侪男儿多雄杰,

                            征顽戍边别家国。

                            担得一腔热血来,

                            遍洒战地土嫣嫣。


  1979.3.11

  晚饭后,越人像往常那样,炮击我阵地、公路和桥梁,接着,便是我方震耳欲聋的火炮还击声。你来我往的炮击,我们习以为常了。

        可今天炮击后,突然传来了防化号音。阵地上,一下骚动了起来,人人戴上防毒面具,谁也不敢怠慢。防毒面具不在身边的,急忙往回赶,着急的样,令人啼笑皆非。闷了一会,警报解除,又是虚惊一场。这是入越以来第二次防化受惊,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敢懈怠。
         昨天,越人已向我方阵地施放毒气,战争到了末期,越人挣扎的越疯狂,我们的撤退,不会轻松的。

         农历已是二月十一了,月将望。即使人类社会在战争,月光依旧普照。在国内,有媚外者曾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月亮圆。这回,有幸看到外国月亮了,其实,没有别样,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还是东坡先生说得好,千里共婵娟嘛。所不同的是,有月下思乡、月下饮酒、月下弄情,林林总总的浪漫。


  还是这个月亮,我们则是月下戍边,金戈铁马,冷辉寒光,映照着铁骨丹心。即使在严酷的战争环境中,稍有间隙,憧憬美好,回忆快乐,人之常情。战士,不是机器,好男儿,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思有想。

        坐在土洞外,我和老郑、老阎、李伟在谈过去的事,都是私房话,无保留。老郑虽然是“捡”来的,但他的心室大,为人豁达,相处时间不长,我就认可他了。他说,如果能安全回去,干什么都行,没有什么要求了。是啊,特殊的环境把人们的心变善良了。

         我想,平时人与人之间闹别扭、扯淡或整事,其实,就是安稳的日子过腻烦了(战后,有人问我,是不是打过仗的人,生活观有所改变,我想是这样的。不懂得珍惜,是因为拥有,懂得珍惜,是因为曾经失去。经历过生与死的人,把什么都看懂了。


  试想,没有了生命,就没有了生活的机会。没有了生命,两眼不看五光十色;耳鼻不闻鸟语花香;口舌不尝美味佳肴;肌肤不感人间凉暖。此时,还有什么需要去挑剔的吗?当脱离死亡线,重新回到生活中,无异于再生,是生命失而复得。

  这时候,还有什么不可以宽容和不可以谅解的吗?还有什么不可以舍弃的吗?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有这种境界者,难道生活会不惬意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幸福指数一词,但我知道,调整幸福指数的旋钮,不在他人之手。当我掌握旋钮那一刻,就将指针调整到正数的极点。不是因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是要感谢再生,感恩那些为我们提供生活机会,而自己却失去生活机会的战友。

        谈了许久,露水沾湿了军衣,还没有睡意。这月色,总让我想起,儿时的无忧生活。夏日的晚上,拿着扇子,在屋外乘凉,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就是那时候听大人讲的,她们在天幕上的星位,至今还认得。也想起了下乡时的知青生活,那时,白天暑热,我们经常乘着月色,担水浇地。女乡友的裤管,挽得很高,小腿在月色中显得白皙、线条。显露出健康和青春活力,煞是好看。她们不偷懒,担起水桶,挺胸展臂,上坡、下坡,一路小跑。这哪是劳动,分明是夜舞。



  多少年后,每每观看《担鲜藕》舞蹈,总会想起女乡友那勤劳而优美的身影)。有胆大的男女乡友,主动搭话,常常被我们私下笑谈。现在,突然感到,那时候的日子,怎么那样爽快,且被懵懂的度过。否则,定是个有情人。

        收回遐想,回到战地,月色依旧。像动物一样,我们又钻进土洞。月光借不得,裁不得,穴内一片黑暗,散发着潮味,蚊子扑面欢迎来。我凭感觉找了个空隙,把身体放平。上半夜蚊子闹得凶,下半夜攻势减弱。随着蚊们的离去,天又转凉,嗨,梦境难成。不知道又有几多战事,在月夜酝酿,天明实施。


  

  1979.3.12

  天晴,有一点阳光,往来报文不多,天好,心情好。回国的日子,越来越近,屈指可数,虽然上级不说,我自己也感觉快了。不出去刨食了,食物吃到撤退,绰绰有余。9点多,缪可良收了一封加急电报,我主动去南面山坳,基指机关送报,不爱在掩体里待着。

         机要科的人话不多,我经常去送报,他们从不寒暄,现在环境好了,机要员可以躲进帐篷,从容译电了。刚出境那几天,情况多,报文多,特级电报很多。初战,缺乏经验,心里没底,遇事则十万火急。行进中,常常收到特级电报,电台人员压力很大,不敢怠慢。按规定,特级电报,送达机要部门的时限很短。

         同样,机要部门,也要在限定的时间内,将译文送达指挥员手里(战后得知,150师路过天丰岭时,我师凭经验,及时通过上级转告,提示该师,此处敌情复杂,不宜路经此地。但该师机要员没有及时转译电文,造成被动,部队被围)。后来,特级电报的界定,好像临时规定了一下,这以后,特级电报略少了。行进中,如有电文,收文方都会先问等级,如等级不高,就要求过一会(队伍停顿时)再发,这一点,双方配合默契。


    师基指行进中,机要科接到特级电报,马上出队,支帐篷译电。有警卫战士,在周围持枪警戒,完成译电,收摊,跑步赶队。尽管这时候很危险,机要部门仍然要与外界隔绝的情况下工作,机要工作规则,雷打不动呀。相比之下,女兵吃喝拉撒睡的活动,就从简了。

  战场上,睡觉离男兵越近越安全。野营拉练时,女兵们把雨衣一围,搭个临时所在,解决内急。战场上,程序简化,谁急谁象鸟儿,飞入树丛、岩石后,一着地,马上又飞回来,用时不长,环境决定理念哎。

        机要部门轻松了几天。因为,一位机要员打盹掉队,虽然,醒后马上销毁了密码本,基指还是决定,放弃使用这套密码。这时候,两瓦报话机就忙了。有时,怀疑两瓦泄密,就用中国地方方言当密语,好像用过难听懂的潮汕话。

  战后数年,曾看过美国一部大片《风语者》。二战中,美日交战,美军就使用印第安人通话,土著语成为美军密语,搞得日方破译专家一头雾水、一筹莫展。


  为保障师基指首长与各团有线通话不泄密,在通话两端,都使用保密机。那玩意沉重,装在一个紫红色皮革箱内,由专人背负(基指背负保密机者,是我营三连一位河南籍老兵。由于很辛苦,且在首长身边,战后,得到重用)。保密机,比我背负的马达,显然沉重多了。翻山越岭,背负保密机,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稍有失衡,便可翻落山下,难施援手。翻越陡峭天丰岭,这位战友老哥,心上和背上的压力,重如泰山呀。在穿插队伍中,背负一个紫红色大皮革箱,不管其中何物,定是敌方狙击目标。负重前行的战友呀,你有中国军人铁打的脊梁,有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气力。

        听基指的干部说,近日,我方一个工兵团,正在对高平城实施爆破,摧毁该城行政建筑和军事设施。我已知,高平是越人的一个省会城市,也是越人一个军区机关所在地,应该炸毁它。我想,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把他这些反华设施彻底摧毁,让他永远没有能力捣乱。当然,这样有可能会给当地的百姓生活,带来战争灾难。都是越南政府惹的祸,老百姓是不喜欢战争的。

         还听说,两国友好时,广西边境的百姓,还到高平赶集呢,两国通婚的也不少哎。嘿,去一趟基指机关,知道不少事,就爱去送报。


  1979.3.13

    下午,李伟接我值班。无事,探亲去。我信步到同学刘卫星的阵地,去看望他。在奇峰镇驻地,周日,我常常去361团7连驻地,看望刘卫星。现在,他所在361团某部,是基指的拱卫部队之一,在小河源头那面山坡上驻守,位于指挥部东侧,距我掩体约300米。

         那东山坡是沙砾地质,没有树,光秃秃的,没有遮拦。阵地很简陋,没有战壕、没有坑道,就是浅浅的鱼鳞坑。猫耳洞根本谈不上,就像是对付似的,没有战场的气氛。但,这就是他的阵地,24小时,不离不弃的阵地,也是他入党的所在地。

         眼前无战斗,心情还是放松的,坐在在鱼鳞坑边上聊天。我问他,怎么不挖深一点,至少,人可以在坑内自如射击呀。他说山太硬,挖不动,还说,敌人到不了这里,只是防止特工队偷袭。我想也是,这里如果发生进攻战,基指就危乎了。其实,他们是近卫,外围还有防线,三个步兵团,不是喝粥的。


  不过,晚上常有受惊的牛群,在对面的林子里走动,踩踏落叶,发出沙沙响声,不知是什么敌手。使刘卫星和战友们不敢怠慢,晚间睁大眼睛,夜不闭户,观察夜色,观察敌情。

        入夜,在山坡底下的小路口两侧,埋伏有暗哨,提防越人偷入。两个暗哨之间,有联络暗号,密切配合。遇敌情,暗哨与坡上的连部,可牵动绳索,发出暗号,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一个连队,根据自身条件,连首长智慧,制定本连夜间防守策略。全师,无法统一,谁智慧,谁胜算。

         黑夜里,这支近卫部队,就像一张密织的大网,可捕获任何入侵者。每一处关键点位,都布有暗哨,没有换岗,一夜潜伏。天明,露水湿了军衣后背,人不能马上站立。战地军人,若无钢铁筋骨、滚刀肌肉,岂能全天候战斗。

        白天,战友们轮流抱枪而睡。没有猫耳洞,下雨就靠雨衣,遮挡风雨了。丢弃、遗失雨衣的战友,只能沐浴天水了。战地军人,与敌斗,还要与天斗,战场生活,后方军民难以想象。看到这情景,我知道,步兵最危险、最辛苦,你们入党吧、立功吧。


  上高中时,走读。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我和刘卫星经常结伴同行,有时候还走夜路。时而玩一玩下河游泳、上树掏鸟窝的把戏,操蛋时还摘他人杨桃、挖他人地瓜。也许是淘气,手脚不笨,练就了胆大和身手不凡。这些本事,学堂里,是派不上用场的,但在战场上,可显身手了。虽然,入伍不及一年,但刘卫星已是成手,是战场老兵了。

        排长过来,向刘卫星布置任务,我的探亲之旅结束了。告别同学战友,下山归队。路过其他战友的鱼鳞坑,看到他们的军装很多泥,才穿一个月的防刺鞋已经破损,机枪随意靠在地上,弹仓也沾有泥土。

  我在想,这些步兵老大哥们,奔波在穿插路上,匍匐在潜伏阵地上,冲锋在生死线上,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却不为人知。


  1979.3.14

     今天,阴。准备撤退,回家的日子终于到了。按照要求,我们忙着销毁有中文字样的物件,在越国不留任何纪念品。什么弹药箱、压缩饼干箱、罐头瓶的,烧的烧,埋的埋。有一箱没有吃完的压缩饼干,被活埋了,封土都是新的,瞒不过越人的眼睛,几天内翻挖出来,还可以食用。接着检查个人装备,如干粮、水壶、武器、器材等,做到一声令下,就能拉走。这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打先锋的已经出发(战后得知,有些战争痕迹,处理不净、处理不当,被越方发现。曾请国际红十字会到场,控我战争罪)。

         这次撤退是脚步式,即交叉掩护,你退我顶,我退你顶,边打边撤,全体返回。如果安排得当,组织周密,是可以全身而退的。否则,退中有乱,则越退越乱。关键是看组织者是否吸取入越以来的经验教训,拟定最佳后撤方案,把我们这些从枪林弹雨中冲杀过来的勇士,带回祖国。

         原计划凌晨四点三十分,开始后撤,但上半夜,又变更了计划为上午行动,朝令夕改。据说,有越人向我后撤路线运动及其他原因,基指首长指示麾下不得睡眠,枕戈待旦,以备出其不意的行动。晚饭后,我们就准备好了,在洞中听命,半躺半坐,不可高枕无忧。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天亮了,白天,行动安全性高,这是用血和生命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


  我的乱子又来了,昨晚菜罐头吃多了,因为要回撤,我们把剩下的菜罐头悉数入肚。可能是凉着了,天快亮时,就感到腹内有点乱。不敢随意出洞,挨到天明,我急忙跑到田里。没想到一着急,把短裤带拉成死扣,急死人。队伍就要出发了,两侧的战友在看我在田中表演。我极度耐心,才解开方便之扣,把一肚子坏东西,像B-52那样,倾泻越土,众人皆笑。

         军用棉布短裤虽宽松舒适,但它的两个缺陷,却让无畏的战士为难。长途行军,方头短裤两侧,与大腿外侧产生摩擦,外缘向上翻卷,里缘开始勒裆,重者破皮就医。固定短裤的腰绳,通常系为活扣,一拽就开,可熟练操作。意外总是有的,拽成死扣,战场上可就麻烦大了。有吊儿郎当的兵,不受约束,干脆不穿那玩意,说他吊儿郎当,名不虚传。

         小路上,我们编队完毕。不知道,前方的路多曲折,战友们仍然拐棍在手。这根支撑穿插战友躯体的木棍,红军长征途中用过它,虽无蒋委员长手杖精美,却得心应手,赖以拄其间。须臾,只见师长郑文水高大的身躯,上身穿着一件深色的便装(可能是御寒吧),从山坳中走出,与随员融入队伍。上公路前,忽传来命令,扔掉拐棍。一下子,田里插满了各式拐棍,那情景,就像诸葛孔明借到箭的草船。有的拐棍,还套有自行车塑料把套,甚精美。其中,不排除,有越国特产的红木枝杈。


  一上公路,队伍向右转,拉大间距,迅速往前赶。这条撤退路线,是经过周密策划的,路边可以隐藏越人的建筑,均被摧毁。但有一些中国建筑风格的房屋,被保存了下来,据说是华侨之家。本是同根生,手足不相残。可以看到,两侧山脊有掩护的步兵战友,谷中行,无虞。路边有不少越人的死尸,尸体高度腐败,有的露出了白骨。还有不少猪、牛家畜的尸体,一路腐臭扑鼻。

        突然,前面有情况,队伍驻足。从后面冲上来一支步兵队伍,几十人,向情况跑去。一股汗腺和枪油混合气味,像风一样,从身旁刮过,防刺鞋的硬底,在沙土路上磨出“唦唦”声。弹兜里的手榴弹弹柄互相碰撞,发出凌乱的木棒敲击声,就像简单的木琴音。一听,就知道,是一支荷枪实弹的队伍在疾进。

        队伍从我们的身边经过,从师长、政委的身旁经过,无须礼节,这是实战检阅。师长和政委都是北方大汉,面色深暗,身高近6尺。虽没有军衔等身份标识,那身材就不是一般战士,就像红蚂蚁队伍中的硕大蝼蚁,颇具魁首风范。此时,两位指挥员,面无表情地看着麾下冲锋陷阵,心中想着,如何把队伍安全带回国内。

        步兵们的枪,都是提溜着的,有步枪、突击步枪和班用机枪,还有扛班用机枪子弹箱的。他们略腰猫,步伐那样矫健,实战养成的战斗姿态,经典。看着老大哥打仗,爽,有老大哥在,何所惧。


  从他们几十人身上,看到了121师步兵,训练有素,且经历了血与火考验的身影。这时候的步兵老大哥,与刚出境时不一样了,他们已是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老战士了,而且是很有越战经验的老战士了。尽管他们的衣装,不像平时那样整洁,但此时的战斗力,可以扫荡任何一个山头和山洞。老大哥上去后,没有动静了,情况解除,继续前进。

        沿途,越人家园尽毁,残垣断壁随处可见。队伍路过高平城,一眼望去,整个城区,相当我国一个县城规模。居民大多居住在山坡上,一条大河穿城而过,将高平城一分为二。在通向高平城大路口的地面上,有一本厚厚发黄的旧书,离队伍不远,好像文革时期,我们私下传阅的那种没头没尾的小说。我离队几步,去取那文物,到手一看,嘿,越文,看不懂,弃之,小跑归队。

        上桥,这是一座水泥桥,因河面宽,桥很长,右侧还有一座同样的桥跨河。河水可能不深,可以看到四脚朝天的死牛停滞在水中。这座桥,对敌我双方都至关重要。我方的原则是,撤前保桥,撤后炸桥,越人则相反。撤前,越人屡屡接近该桥,企图破坏,阻我撤军,均被我守桥部队击退。现在,我们做好了炸桥准备,一俟撤退部队通过,立即炸桥。不给越人尾追机会,确保部队安全。这时候,越人仍不死心,妄想保住该桥,他们的努力,均被破灭。


  桥面,零零落落摆了不少炸药,导火索密如蛛网,还有可能是带不走的反坦克地雷、手榴弹等物,桥下炸药如何设置,看不到。到了桥那头,看到高射机枪枪管平置,严阵以待。这时候,高射机枪不打飞机,专打越寇,谓严惩。高射机枪子弹穿透力强,一般的土墙、薄金属板,轻松穿过,越寇无处藏身。往返于越国的我方车队,前车由高射机枪开路,尾车由高射机枪殿后,高射机枪一响,越人顿作鸟兽散。

        过桥后,传来指示,加速前进,我知道要炸桥了。队伍跑了一段,由于连续走大路,脚底受力点位,始终不变,累脚。重负行,有一阵子,真感到跑不动了。走出几里地,听到身后传来闷响,地微微颤抖,炸桥成功。

  战后,八一电影制片厂赵维甲编剧,到奇峰镇,以我师越战为题材,编写电影剧本,我被安排为其誊抄剧本。期间,曾在他下榻的师招待所会议室,召开座谈会。我师各方代表与会,讨论其剧本中高平桥是否该炸。两种意见,从军事角度看,不炸,部队不能安全撤出;炸,影响越人民生,国际有舆论。高平桥的去留,真难为赵编剧这位非军事专家了。我也借机,给他出点难题,我122师子弟、乡党、战友黄小军,越战中,在执行363团排雷任务时,不幸负伤,失去一只脚。


  我以此为题材,写了近万字的东西,请他指教。赵编剧回信,他含蓄地指出,我用笔的幼稚之处。可以看出,他是认真的,信皮是用毛笔书写的。那感觉,像凉水从头浇下,而非醍醐灌顶。因此,那东西,我惠存冷宫至今。

        为迷惑越人,部队往后撤,炮队往前开进。待撤退部队过桥后,炮队牵引车开足马力,火速后撤过桥。这次撤退,由于组织的好,没有受到什么意外损失。只是在过桥时,越人冷炮打来,炸毁我方一台车,伤及数人。

         从扣屯出发,一直走大路,走了几十里,才休息一下,脚底起了大泡,很累。还好,炸桥后不久,我们乘车行进,10多公里后,驻扎。

         据说,驻扎地,距国境不足10公里,较安全。在此停留的目的有一,友邻部队,还有部分人员未撤出,必要时,杀个回马枪,去接应他们。此时,重入敌阵,可谓危机四伏,为救战友,刀山火海也要再闯。


  121师的撤退,已经不是自己的撤退,而是战略撤退。这支英雄的部队,在全局棋盘上,所处位置,是一颗重要的活棋。什么是军人、什么是战友情,什么是生死置之度外,战场上见分晓,我感到肃穆(现在分析,应该是准备回援150师448团)。

        我们简单地搭了个睡棚,不用挖防炮洞了。这里比扣屯冷一些,晚上,还不一定好过呢。由于疲劳,很早就睡过去了。半夜,起来值班,约1点,突然,属台呼叫,要求我收报。这是我入越以来,第一次收发报,很紧张。怕耽误事,想叫老手来完成,又想独立完成,心情复杂。我问对方几组电文,答26组,此时信号还可以,我电告对方发报。抄报时还是紧张,毕竟是实战,有一组没听清楚,怕错,我要求对方再来一次。其实,那组报文我抄对了,我郑重签上收报人大名,随后,用电话报告机要科。

        对于一个报训队还没有正式毕业的新手来说,抄写音频报没有问题。如抄写干扰报,可以说没经验,把握不大。26组电文,使我从一个新兵,华丽转身为一个真正的战士、通信战士,值得我一生骄傲。交班时,我对李伟说,我收报了,如果有机会,不要放过。


  1979.3.15

     晴。早约5点,从地上起来了,就寝结束。我收拾好装具,背上马达,可以说走就走了。野外空气还可以,有一点潮湿气息,头脑很清醒。没有水,洗漱全免,溜达到附近,小解,眼观前方,四边静悄悄,没有越人的影子,全无战场迹象。 

         早餐,咽干粮,原地待命。9点以后,师基指开始行动,我台跟随二台来到公路,有序蹬车。一路上,只见车辆拥挤,车队走走停停,走了约六、七公里。约下午3点,到达驻地茶灵,距国境还有几公里。下了车,到连里指派的临时宿营地,我和李伟就去砍树枝,搭棚子,剩下的树叶铺地。一会,一个原始的家,就建成了。谈不上什么建筑大师,漏风不漏雨,一场战争下来,学会了建房手艺。

         剩下的时间,就是办天大的事:做饭,民以食为天嘛。没有战场压力了,新兵和活跃的老兵都在忙活,干树枝不多,宿营地,炊烟四起,遍地英雄下夕烟。没有菜,吃白饭。天将黑时,才送上来大米、包菜和食油。

         晚间,各台偶有电文往来,我和李伟轮流值守电台,耳机在耳,不敢怠慢。


  驻地旁,停满了各种车辆和火炮,在此驻扎,听说有两个目的。

         一是部队休整后,准备再战,杀个回马枪,可能性有。(战后回国,听师通信科首长说,当天接到上级电文,121做好回援150师准备。

  其时,作为小兵来说,我们的心早放松了,不知战事未绝。此时,师基指首长的心还紧绷着。150师被围之地,也是121师穿插经过之地,地形略知,如救援,应首当其冲。通往救援之地的三座大桥,已被我师炸毁,慢说车辆和火炮无法通行,就是步兵通行,也困难重重。这一去,不仅路途坎坷,且很难得到火炮支援和车辆运载,无异于深入虎穴狼窝,凶多吉少。这一去,121师,这支刚从战场撤出的英雄部队,又要再经血与火的考验,不知又要付出多少血的代价。

  晚间,接上级电文,取消待命,做好16日回撤准备。两个电文,两个方向,天壤之别。即将回国,师基指首长的心,还是沉重难以轻松,他们知道,兄弟部队孤军作战,很难全身而退)。


  二是整顿军容,准备接受祖国人民的欢迎和检阅。战地,曾统计过军装号码。我想,也许,祖国知道战场的艰苦,我等穿插部队,衣衫褴褛,将破例为我师换发新军衣。

  回国后,我等真发放了一套新军衣,那是棉布的。在的确良时代,棉布军衣,应该是库底子了。新发的一号棉布军衣,洗了一水,缩水成二号。我没缩骨功夫,露手露脚,哪像穿插英雄部队战士的穿戴。正好,乡友索要军衣,邮了去。

        这里离边境近,对越方的破坏相对轻一些,上面强调,不准拿驻地老百姓的东西。所以,边境的越人,对我们敌意不强。不少老人和孩子,出来欢迎和送开水,我方回送了不少压缩饼干。


  1979.3.16

  天还未亮,大家都起来了,不准生火做饭,吃干粮。然后,整装走出宿营地,车队已经在路边等待了,全台上了一辆解放牌卡车。这下子安全了,大家心中暗自高兴。

  突然,台长问李伟,你的水壶呢,李伟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我着急了,我想,如果水壶落在昨晚驻地,还可以找回来,我马上下车返回驻地。说来也怪,车上没有人阻拦我,在公路上组织乘车的军务科蒋参谋,认识我,也没有阻拦我,很多人看着我往远处跑去。

        到了坡上,已经没有人了,一片撤离景象。在我台下榻的旧址,我连翻带踢,也没有找到李伟的水器。我赶快往回跑,边跑边生怨,一怨台长小题大做,步兵的防毒面具都丢了,一个水壶算甚。二怨李伟不争气,挂在脖子上的水器,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要知道,缺水也是要命的。

  战前,在南宁附近吴圩驻扎。我连组织人员上山砍柴,李伟就将装备的水壶遗失,台长批评时,真没有留情面。入伍不到一年,遗失水壶两个,创我军单兵丢失水器之最。回到车上,谁也没有说什么,我真感到台长对我的纵容,来去自如。


  车行几公里,就到中越边境线了。远远看到一个由松枝搭建的新彩门,门框红布横幅写着“热烈欢迎英勇战士们胜利归来”的大字,格外醒目。大家顿时感到精神振奋,涌现出无限的力量。

         一过彩门,可以看到整齐的房屋,路边和山上栽满了树,绿油油的,田里不少人在耕作,青苗兴旺,一片春色。回首越国,一片焦土,残垣断壁,田园荒废,相比之下,一个健康人,一个病夫(为防止越人越境,我方在边境线布设了地雷。一些失散的战友,坚持归队、归国。他们凭着大智大勇,躲过越人的追击,有幸摸到了国境线。不幸的是,有人被己方地雷炸死、炸伤。此后,我方边境,有意播放华语广播、打开探照灯,

  暗中为归队的战友引路。渠阳驻扎期间,听说我师步兵团一位副连长,在我们回国一个月后归队。他依据两国地势,中高越低的特点,把握方向,逆河流而上。昼伏夜出,野菜充饥,最终踏上国土。那一刻,不忍目睹,胡须遮面,军装无完整处,野人一般。虽然如此,丝毫不影响他的英雄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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