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军第39师通信营架线连文书苏立新的回忆文章《一个架线兵的战地日记》
一 备战
1978年3月,我从下乡当知青的四川省永川县(现为重庆市永川区)入伍,来到陆军第13军第39师师直属队独立通信营通信连服役,当了一名架线兵。
改革开放时的我军直属队,实际上就是军属(或师属)技术兵种。当时的39师直属队,下辖有通信、高炮、工程、防化、运输等技术保障部队,大都为营级编制。
独立通信营按照有线电(通信连承担)和无线电(无线电连承担)进行通信保障。通信连当时有内勤和外勤之分,通信排为内勤,有总机班、摩托通信班和骑兵通信班,装备有长江牌两轮和带跨斗的三轮军用摩托车以及几匹军马;架设排为外勤,负责野战电话线的架设和维护。我所在的架设排,排下各设三个架线班,每个班6个人,其中班长、副班长各一人。另外连队还有一个炊事班,还有给养员1人,饲养员1人(连队喂有几头大肥猪,每年的春节和八一建军节连队都要杀猪聚餐)。每个排只有排长,没设副排长,连队干部有正副连长、正副指导员和一个司务长。连部有军械员兼文书1人,通信员1人。连队的土兵中,重庆、四川、云南、贵州、江西、广东等南方人较多,也有湖北、河南、河北等北方人。除汉族外,还有彝、苗、回、藏、布依等少数民族兄弟。
1978年11月,风云突变,仿佛一夜之间,部队按照训练大纲安排的正常训练被打乱,原定的三级机关演习和当月20出发拉练统统取消了。
上级下发了一些关于越南的国情、民情、军情、地形特征和风俗习惯的小册子,连队的指导员和营里的教导员越来越频繁地讲起了时事政治课。晚点名开始安排学习《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的社论和文章,师政治部还在师大礼堂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形势报告会。我们了解到:忘恩负义的越南,惨无人道地驱赶华侨20多万人,血腥掠夺华侨的财产;在中越边境武装挑衅,打死打伤我国军民300多人;入侵柬埔寨,推行地区霸权主义,严重威胁我国安全。
一种临战前的紧张局势笼罩着部队,一切变化来得是那样的突然,令大家猝不及防。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个道理大家都懂,虽然还不明就里,但心里都有所预感。那时有关中越边境的报道充斥了报纸的各个版面,大家找来报纸,纷纷关心起越南华侨的遭遇,柬埔寨的战事,南疆日趋紧张的形势来。
12月初,根据中央军委对越自卫还击作战命令,成都军区第13军奉命南下,加强云南方向作战力量;武汉军区第43军奉命南下,加强广西方向作战力量。我13军受领参加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任务的命令后,有条不紊的备战工作即全面展开。部队进行了紧急扩编和组织调整,突击提拔了一批干部(当时13军只有37师是满员的甲种师,这时39师也由乙种师扩编为甲种师)。
12月19日,按照上级的命令,通信连被一分为二,以原有通信连架设排为基础,加上四川南溪到达的第一批新兵,组建了架设连(也称三连,原无线电连为二连),属于独立通信营的编制。通信连(也称一连)其余人员装备加上补充的新兵仍称通信连。
架设连组建初期,以配备的干部和原架设排共30余人为班底,加上第一批到达的新兵一共只有50余人。全连共3个排和一个炊事班。连队的干部中,除了连部的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和副指导员原来就是干部外,三个排长都是由班长新提拔的干部。司务长也是由炊事班长新提的。班长基本上是77年和78年的兵,组建时没有副班长,到云南后陆续指定了副班长。
我被任命为架设连军械员兼文书,并被选为连队革命军人委员会副主任和团支部宣传委员,那时我入伍还不到10个月,就被委以重任。这使我得到一个启示:只要用心去做,一切皆有可能。
新成立的单位工作千头万绪、百废待兴,时间十分紧迫,工作非常紧张。在指导员、连长的领导下,我在新的岗位,全付身心投入到连队的组建工作,各种文字资料、表格的编制和上报,老兵的调档和新兵的档案建立、训练计划的编制和学习计划的安排,新装备器材的领用和发放,营房的调整、各排之间的协调、协助指导员做好事务工作和各项例行工作等,我忙得不可开交,常常废寝忘食。那段时间对我是一个很好的锻练,工作能力、应变能力和适应能力有了很大的提高。
忙忙碌碌的我,抽空写了一封简短的家书,汇报了我在部队的成长,简介了我担任的新工作。但只字未提部队目前的动向,只是说我们将外出拉练。倒不是刻意要向二老保密,只是因为为国征战生死难料,这是现实也是责任。有些时候人们难以忍受绝对的真实,我不能让父母为我担心,所以,需要一些善意的谎言。
新的装备器材源源不断地运来,我要根据基数做好储备后造册下发。部队还下发了纯棉布军装和军帽,以更换平时穿的涤纶军装和军帽,说是穿涤纶军装上战场如果负伤不好医治。上级同时补发了弹药,运来各种物资堆积如山,我立即按安排补充到各排各班。
战前的适应性训练全面展开。根据连队领导的指示,我每周编写训练计划下发各排。我们的训练主要针对山岳丛林地带的野战通信线路的架设和维护。同时我还要编发针对新兵的强化训练科目和考核要求。
按照训练大纲,新兵下连队后,共同训练科目有队列、射击、投弹等基础训练科目和单双杠、木马、10公里长跑、5公里武装越野等体能训练科目。还有军容军姿、整理内务等必修课,由于处于临战状态,时间来不及,就一切从简了。
架设连属于技术保障分队,专业训练内容为野战线路的架设和维护。野战线路分为野战被复线路(用以沟通师以下各级指挥所内部通信)和野战电缆线路(用以沟通师以上各级间的电话、电报通信)。按照连队领导制定的原则,我主要围绕野战被复线路的架设和维护科目,安排连队的训练计划,让新兵们尽快掌握线路架设的专业技能。
首先,新兵们在老兵手把手的培训下,熟悉了作业工具和性能。主要的工具有用于收放线的络车、用于高架线路的悬线杆,还有电话单机、胶布、钳子、起子、刮线刀、铁锹等。
架线兵的技术训练科目,主要有线头接续、固定、理线、悬线、埋线、攀登、单机故障排除、线路故障排除、500米收放线等单科,还有1000米综合技术作业和图上作业。
线头接续是根据架线的环境和要求,用不同的专业方法接续线头,主要有并合结、蛇口结和丁字结三种。这种训练时间久了会使人心灵手巧。
固定就是放线时每隔适当距离要对被复线加以固定,以保持线路稳固,方法有双环结、双活结和挑活结三种。这种技能运用非常广泛,日常生活中也常常用得着。
理线就是随时纠正线条利用地型不当之处,使线条保持一定的松度。悬线就是线路需要跨越公路或不利地形地物时,将线条悬挂在树木、电杆和其它可以悬挂线条的物体上。埋线就是在线路通过道路、指挥所、和电话站附近等人、车活动频繁地段又不宜高架时,进行挖沟埋设。这些需要对地形地物进行判断,灵活处理,技巧性较强。
攀登就是在跨越公路或障碍物而用悬线杆无法固定线条时,需要爬上沥青电杆或树木固定好线条,方法通常有用脚套攀登,四肢攀登,搭人梯攀登和踏板攀登等。最常用也是最难的是四肢攀登,爬上去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要用腿钩住电杆成盘坐姿势,腾出手来固定线条,而且规定必须在两、三分钟内完成,但这两、三分钟下来往往手脚瘫软,气都出不赢,感觉就象跑了场马拉松一样。一天训练下来,手上往往打了好几个血泡,军衣军裤脏得变成了紫色。
故障排除是安装电话后对无法通话的故障修理。一般由连长或排长事先在电话单机或线路上人为设置一些常见故障,导致电话打不出或线路不通,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故障难度不一样规定的时间也不一样),找到故障并迅速排除,主要训练架线兵熟悉常见故障的征候,掌握查线技术,考核判明故障的速度和排除故障的能力。
500米收放线是右肩左挎背络车于腹部,在规定的线路和时间内,在快速奔跑中放线和收线。训练中不光要跑得快,还要在前胸后背不时调整络车,谨防卡线或者扯线,弄得不好就要遭绊一扑爬,摔得鼻青脸肿。
新兵开始训练时,技巧掌握不好,军衣的扣子常常被扯脱,后背被汗水湿透,体力消耗很大。而且,那么荆事(结实耐用)的解放鞋,很快就会被磨破。记得我下连队后,有一次正要把一双穿烂了解放鞋甩出去,遭老兵一顿日噘(臭骂),说你晓得个铲铲,“补一补不能穿吗?”。铲铲我不晓得,只晓得当兵的训练很辛苦。
比500米收放线更辛苦的,是1000米单兵综合技术作业,要求架线兵背上20多斤的器材,沿指定的线路放线,途中设计有跨越一次公路(爬上相对的两根电线杆使电话线从电杆上悬过公路),接几次线头,到达终点摇通电话后,一点都不能歇气,必须马不停蹄的沿路收回被复线(来回距离共2000米),以所用时间和技术标准作为考核指标。
图上作业就是按图寻找指定位置,这是技术活,也是基本功。首先在课堂上要学会识图、地貌判读与判定方位。然后进行实地训练,往往是连队干部事先堪察好一个地点,确定好路线,用军车的里程表量好距离,然后用军车把部队拉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每个架线兵发一张军用地图和一个指北针。每个人先在图上找到立足点,报告连长,连长确认正确后,在图上标明目的地,然后架线兵在图上绘制要图,确定一条合理的线路(有时最便捷的路往往走不通,如有无法攀登的悬崖等),然后每隔一刻钟出发一个人,手里有一张连长发的写有编号的纸条。
一般副连长(或副指导员)等在目的地,架线兵到达后将纸条交给副连长(或副指导员)写上到达的时间。然后他们又在地图上标上一个新的集合地(往往在公路边),架线兵又马不停蹄地按照地图标识的线路赶往集合地,连队干部乘座的军车早已等在集合地。各排长往往最后出发,负责收拢自己排迷路的架线兵。等所有人都到达后乘车返回驻地。图上作业要按照行进要领,以准确到达的时间作为考核指标。
当时,大家在紧张的训练之余,不免纷纷议论猜测,各种消息在营区传播,气氛显得紧张而又神秘。所以,针对不同思想的反映,连队干部天天开会,传达上级指示,布置思想工作内容,以分析情况掌握部队。我要参加会议做好记录,还要按领导要求每天下各班、排收集信息,了解动态,并整理成简报交给连队干部参考。
部队很快开始了临战思想动员。连队隔三差五组织学习,开展我军光荣传统和革命英雄主义教育和形势教育。我们了解到:第13军是建国后我军出国作战最多的部队,37、38、39师参加过两次中缅边界勘界警卫作战、抗美援老、抗美援越斗争(后来配属13军的149师还参加过中印边境自卫还击战)。
我们还了解到:第13军当时虽然是驻重庆的成都军区主力军,但其自1950年入滇后驻扎云南长达19年,为我军热带丛林山地作战积累了经验。部队组织我们观看的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我军丛林山地作战的教学片,首长说这部影片就是13军在云南拍摄的。
通过与干部和老兵的交流,我们也了解了一些历史:早在在抗法援越中,13军就协助越共组建了最初的北越军队,越共正规军建军初期的基层干部很多都到13军受过训。越军头号主力步兵308师、351工炮师第34团均由其一手训练和装备。后来,13军还抽调了一批指战员到越南战场抗美援越,我们架设连的江连长就曾作为翻译,随我高炮部队被派到越南战场。
还有更厉害的我们当时并不知道,那就是13军的首长均为身经百战的将军。据近些年网络上有资料披露:时任军长阎守庆是老八路出身,曾经在上世纪50年代入越担任越南人民军军事顾问,参加了北部边界战役。时任政委乔学亭也是老八路,率部参加过1962年中印边境自卫还击战(任团政委),是我军中少有的参加了抗日战争、中印边境自卫还击战、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的高级将领。时任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的王心前,也参加过中印边境自卫还击战(任团政委),指挥所部活捉印军准将旅长一名,击毙准将旅长一名,打出了国威军威。
此次中越兵戎相见,我13军义不容辞,这是典型的师傅打徒弟,我们称之为老爷子教训龟儿子。广大指战员深受教育和鼓舞,大家信心倍增,非要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安南逆子打个头破血流、揍得鼻青脸肿不可。
离开拔的日子越来越近了。12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天空一片晴朗,我忙里偷闲,相约几个从永川一起入伍的老乡,请假来到内江市城郊的三元塔,交流思想,互通信息。
三元塔座落在内江市城南四公里处沱江右岸的三元山上,青砖砌成,塔身为八面体,共十层。当时无人管理,没有围墙,没有大门,没有护栏,到处荒草丛生,垃圾遍地。我们从塔内石梯旋转而上,从亮窗放眼望去,蜿蜒流淌的沱江对岸,高寺塔挺拔屹立,遥相呼应。山脚下的工厂,成片的厂房轮廓清晰,高大的烟囱分外显眼。远处,内江城内的建筑物尽收眼底。
大家心中涌上了前所未有的惜别留念之情,特别是我们即将面临一场生死未卜的战争,这种情绪就越加强烈。最后,我们的目光落在了山脚的内江号志口火车站,站内停满了各类车辆,堆积着各种物质,听说已经实行军管了,我们也将从那里踏上征途。
我们把从小店铺买的鱼皮花生、怪味胡豆、豆腐干、蜜饯和一瓶江津老白干拿出来,大家点上香烟,围坐在草地上饮酒闲谈。
哪怕是最坚强的男人,也不可能没有儿女情长,何况我们这些入伍还不到一年,只有十几岁的娃娃兵。大家心情非常复杂,除了共有的紧张和好奇之外,也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担忧:我们这支军队,十几年没有打仗了。
就拿我来说,架设连是一个新组建连队,刚刚入伍的新兵比老兵还多,我作为新任军械员兼文书,才当兵几个月就算老兵了。如今要开上战场打仗,面临的困难之大可想而知。朴实的我们再怎么幼稚,也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但大家也没有豪言壮语,我们交流得最多的想法是:上了战场要做的事情很多,没有时间瞻前顾后,我们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出征的前几天,39师在师部大礼堂召开了动员大会,会议十分热烈但也十分简洁。首先学习了中央领导的有关重要指示和成都、昆明军区的战备动员指示,使全体官兵加深了对这次战备行动的重大意义的理解。然后,师首长慷慨激昂发表了演讲,揭露了越南当局猖狂反华,大搞侵略扩张的霸权主义丑恶面目,大家大概晓得了此次备战的作战对象和行动方向。
第二天,通信营也组织了开进动员,师通信科万科长带领张德安、许应科等一干参谋亲临会场,由新任营长李国生作了动员报告,但未讲具体任务。随后,部队组织所有士兵验了血型。大家按要求把自己的姓名、血型、部队代号等填写在领章的后面,同时限制士兵的通信。我心里明白,出征的时刻快了。
部队的各项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对人事安排也作了通盘考虑。大部队开进后,内江的营房需要人留守,连队开会讨论人选。我们连队将留下2人,其中一个班长留下来临时负责,另有一个河南郑州兵,姓张,是与我同时入伍的。这位兄台个子不高,面目黝黑,点子颇多,说话幽默,有点小聪明。作为城市兵的通病,就是平时纪律性稍差一点,也被初定留下守营房。谁也没想到,留守名单公布后,这个同志们眼中有点调皮的城市兵,却找到连部,主动要求参战。
开初还有人觉得这个家伙怎么搞的:现在是什么时候,是闹起好耍的吗?但后来又见他不象在做秀,连队领导也见他态度坚决,又开会研究,最后同意了他的参战要求,另换了一个饲养员留守。这件事使大家百端感慨,也有了进一步的思考,什么叫“尽忠报国”,张兄是一面镜子,尽显男儿志气,折射军人忠心。
二 出征
1978年12月25日下午3点钟,通信营各连集合完毕,一身戎装的部队列队在操场上,士兵们目光坚毅,身材瘦削,个个符合军人的审美标准。营长宣布了简短的命令,整齐的队伍按照口令声,走向排列在操场边的军车,依次登车。
一辆辆军车相继发动,马达轰鸣,我受命担任押运连队军械物资的任务,随全营装运武器装备的车队,率先离开了谢家坝军营。满载士兵和装备器材的军车,通过营区门口的石桥一辆接一辆地开上了公路,那熟悉的营区渐渐恢复了平静,营房似乎只是一些架子空荡荡的立在那里。
车队上公路后立即加快了速度,所有军车两侧车门上的部队代号都用白纸遮盖了。公路沿途的内江市民,瞪大了眼睛望着我们,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过去热闹嘈杂的街道变得异常的安静。呼呼作响的寒风,刮起了树下的落叶,打着旋顺风飞扬,号子口十字路口的交通民警,忙碌地指挥车队急速地驶进了内江东站。
部队的车队源源不断的驶来,警卫连、防化营、工兵营、高炮营……相继进站。晚上,师司令部到达,火车站的站台、货场、候车室等到处是军人和装备物资。部队联络人员和住火车站的军代表,与铁路职工一起有条不紊地调度装备的装车和人员的登车,不断有军列进进出出。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该出发了。我们在午夜时分接到开拔命令,登上了南行的军列。人员全部乘坐闷罐车,汽车则装上平板车。我和营部的驾驶员一起坐在装载连队通信设备器材的汽车驾驶室里,担任押运。
这时,沉睡的内江城沉浸在一片灯海之中,那波涛汹涌的沱江、巍峨耸立的三元塔,以及一切能看到的熟悉的景物,都唤起了我对这座和平城市难言的留恋之情。
出征的时刻,终于来到了:12月26日凌晨3点38分,随着一声汽笛长鸣,我们乘坐的军列,在内江市民的期盼中缓缓驶出内江东站,踏上了“自卫还击、保卫边疆”的战斗征程。
列车“哐当哐当”一路运行,我和驾驶员聊了一会天,感到非常疲倦,迷迷糊糊地打了一个盹。天刚蒙蒙亮,军列停靠了下来,车站的军供站已经把早饭摆在了站台上。一声声清脆的哨音,把我从迷糊中唤醒,下车一看站牌,原来到了永川。我的脑海里禁不住又浮现出我下乡的黄瓜山上农民们那一张张憨厚纯朴的笑脸和那一间知青土屋,记忆的思绪在此时定格:9个月前,我刚刚从这里走向了军营,此刻,我又将从这里奔向战场。
早饭后,军列沿成渝铁路继续奔驰,于中午到达小南海,这里已经进入了重庆,如果一直朝前走,只要几个小时就能回到家乡,那里有我的父母双亲和兄弟,有我的老师、同学、邻居和朋友。但军列一刻未停,鸣着汽笛跨过长江上的铁桥,拐入川黔铁路,带着一群热血士兵,向更遥远的南彊风驰电掣地驶去。我远远地遥望着渐行渐远的故乡,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二老现在还好吗?我知道老人家在日夜牵挂着儿子。然而,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只有在心中默默地祝福二老保重身体,请等待胜利的捷报吧。
晚上6点多钟,我们在赶水车站吃了晚饭。这里是四川境内的最后一站,军列由蒸汽机车换成了内燃机车牵引,进入了贵州境内。沿途的山渐渐高大和陡峭,云贵高原的景色逐渐荒凉。27日早晨,军列到达贵州省省会贵阳。
一路走来,天空阴沉沉的,不时飘落零零星星的小雨点,沿途的客车纷纷为各个梯队的军列让路。我们继续前行,于28日早晨到达云南省省会昆明,这里是我们乘坐列车开进的终点站。在昆明火车站的军供站吃了早饭,稍事休息,等后续的军列到达后,我们当天上午换乘了云南省军区汽车团的汽车,向预定的集结地域开进。
几百辆军车组成的车队如滚滚铁流,浩浩荡荡地行进在云贵高原的红土地上,公路的两旁不时出现草绿色的军用帐蓬和堆积如山的军用物资。当晚到达弥勒,部队在弥勒军供站住了一夜。
军供站内和站外的公路上,密密麻麻地停满了军车,听说近几天向边境开进的部队一直没有断过。晚饭后,军供站的一位大姐烧了一大锅开水为我们灌水壶,她不停地唠叨:解放军同志,我们临时调来的,烧菜的手艺孬,不好意思哈。大家颇为感动。由于一路开进非常劳累,当晚我们用热水烫了脚,打开背包好好地睡了一觉。
29日早晨,我们继续上路。沿途山峦起伏,公路状况比从昆明出来的路况要差多了。在尘土飞扬中,少数民族村寨多了起来,路边所见的各民族同胞,身穿花花绿绿的服装,妇女大都头上包裹着各色花头巾,打着花绑腿,非常漂亮;汉子们个子不高,但个个脸色黑里透红,身体强壮;不时有老太太骑着小毛驴,来来往往。有时车队停下来休息,总会有许多少数民族儿童好奇地围着我们转,眼睛亮晶晶的,也不说话,相当纯朴。
当天下午4点多钟,我们到达了本次开进的集结地——云南省个旧市鸡街,在此驻训并等待兵员补充。
个旧市是一个工业城市,城市不大,但炼锡业比较发达,号称“锡都”。我们通信营被安排住在红河州电线厂的大礼堂,礼堂内的座位已经被搬走,战士们就在地上铺上雨衣打地铺。干部们安排好执勤,从师直属队到营、连,不断在开会。晚饭后,排、班又接着开会,宣布纪律,安排工作。
1979年元旦这天,除了执勤人员,全连放假休息,整理内务。但连队专门开会,要求只能在大礼堂周边执勤范围内集体活动,不得远离,也不要单独行动,未经许可,一律不得上街。记得刚到鸡街,我们连队有个干部,不小心丢失了一个笔记本,虽然并未记什么敏感信息,但通信营还是组织人分组进行了查找。我和熊才武指导员一组,分别走访了红河州电线厂及周边的一些单位,但没有找到。
1月2日,分给连队的最后一批新兵到达。经过简短的新兵训练后于1月7日分配到各班,完成了新兵补充工作。到此时,我连共3个排,每个排3个班,加上1个炊事班共10个班。每个班有班长1人,配一支56式冲锋枪,另有6名战士。全连共有84人(含留守内江2人),达到了编制的员额,其中1978年12月和1979年1月入伍的新兵53人,约占全连人员的三分之二。
我立即把新兵的个人基本情况登记造册,汇编了全连干部战士统计表,将花名册分别交给连长和指导员,又按要求为各班补充齐了装备器材,编制了新的作息时间表和训练计划表。
全连按照训练计划,迅速投入到不分白天黑夜的临战训练之中,演练了支线式和干线式有线电通信网开设;新兵们则在老兵的带领下进行专业技术基础训练,每天的训练总是一身汗一身泥,非常刻苦。
通信营李国生营长和师通信科张德安参谋也亲自来到我连,在鸡街的铁路边检查指导连队的训练。张参是原架设连老连长,业务熟悉、经验丰富。通过他的现场指点,对提高新兵的业务技能帮助很大。更重要的是,那些天风里来雨里去的摸爬滚打,磨练了新兵的意志,为后来圆满完成战斗任务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短短的训练后就披卦上阵的新兵们,和老兵们一样,在战场上的表现同样出色。
除了必须的通信业务和架设技术专业训练外,我还根据上级的安排,不时编制更新了很多新的训练科目计划,主要有防化训练和战场救护训练。比如使用急救包的方法,三角巾包扎、用树枝固定手脚骨折、用明火给匕首消毒;如何检测饮水源是否有毒。学习了防毒面具的穿戴使用等等。
部队对新提干部也组织了强化训练,使他们尽快适应作战要求。我也参加了师直属队组织的军械保障和文书培训,规范各种报表的填报,战时的人员伤亡统计、武器装备损耗及补充的登记上报等,熟悉战时军械保障的工作程序和工作内容。全连上下训练量很大、很苦,大家都感到十分的劳累。但地方政府经常组织新鲜的鱼肉和蔬菜供应,连队伙食很好,使巨大的体力消耗得到及时恢复。
白天的训练结束后,晚上除夜间训练外,通常还要组织班排学习,有时是全连集中上课进行形势教育。战士们也自觉地关心报纸和电台的新闻广播,从各种渠道打听前线的消息。那段时间发生的对我们作战有影响的大事件,是中美建交和越南侵略军占领柬埔寨首都金边(都发生在元旦这天)。此后指导员和连长在传达上级会议精神时统称此次作战行动为“自卫还击,保卫边疆”。
我们在鸡街住训共26天,那段时间的训练非常紧张,安排也十分紧凑。由于我们是新建连队,再加上这段时间上级发的文件和指示多,需上报的材料和报表多,补充的装备器材和物资多,白天经常要到各排训练场了解情况,晚上学习后,战士们休息了我再记日志、编简报、清理器材。我还要把全连人员情况、装备性能、器材种类和数量基数等等背下来,为做好战时的保障工作打好基础,所以我也特别的忙。
除了日常的工作之外,连队还委以我一些政治思想工作任务。当时补充给我连的新兵中,有一个少数民族新兵,初到部队只有短短几天,没有来得及适应部队生活,对严格的组织纪律很不习惯。他的性格倔强,不善沟通,有时脾气来了,还像在地方上一样想干啥就啥,令全班战友哭笑不得。
连队干部开会商量,由于战事临近,各个班排任务相当重,放在下面无暇顾及,决定交给我日夜带在身边,协助我管理通信器材。我领受任务后,有空闲时给他讲讲三国或水浒的故事,他很感兴趣,慢慢拉近了距离。他纯朴善良,非常耿直,力气又好,什么工作都抢着承担,令我感动不已。部队进入越南后,他执行任务很好,战后受到连队嘉奖。
在鸡街近一个月时间里,连队在紧张的训练中,还按师通信科指令,开展了有线通信架设作业。以师机关驻地为中心,先后架设线路11条,共40多公里:其中至高炮营4.5公里;至防化营2.8公里;至工兵营1.7公里;至化肥厂3.4公里;至卧龙谷1.5公里;师机关与3个邮局共架设4条线路(其中复线1条)分别是0.6公里、2.7公里和2公里2条;另搭线两条约10公里,为备战工作提供了有线通信保障。
1月23日,我们接到开拔命令。连队按计划组织了有序的撤收线路。下午,全连战士打好背包,整理好装备器材,又把大礼堂清扫得干干净净。晚饭后我们离开时,大礼堂外面的广场上,工厂正在放露天电影,银幕就挂在大礼堂外面的墙壁上,在黑压压一片观众的注目下,我们列队来到鸡街火车站,乘坐军列开赴前线。
滇越(中国昆明至越南河内)铁路是法国人在清末修的跨境米轨铁路,车厢比普通的列车车厢小得多,据说这样的铁路全国只有这一条。晚上10点20分,随着汽笛的一声长鸣,小火车徐徐开出鸡街车站。
夜幕笼罩下的南疆,显得那样的安宁,我们在颠簸的火车上久久不能入睡,我暗下决心:纵有天大的危险和万般的困难,我也要全力以赴,履行军械员和文书的职责,为连队完成战场的线路架设,做好装备器材的物质保障工作。
军列运行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到达蚂蝗堡,这里离边境口岸城市河口只有两个车站。蚂蝗堡是一个小站,夹在两座大山之间,由于不断有军列到达和离去,所以小小的站台内外挤满了军人和作战物资。
我们下火车后,立即乘座早以等候在此的汽车沿一条简便公路开进,公路很窄,路况较差,很不好走。我们乘座的军车,在山川密林中穿梭,有时爬一座山要绕来绕去很久才能爬上山顶。在一个下坡的转弯处,前面的一辆军车侧翻在路基下,部队停了40多分钟才继续前行,好在除了事故军车稍微受损外,未造成人员伤亡。
那天中午,我们没有停留,大家在车上吃的干粮。公路沿线的热带植物和各种水果郁郁葱葱,但人烟稀少、村寨稀落,到处可见屯兵的军用帐蓬、简易木棚,新建的临时医院,橡胶林、香蕉林中不时有整齐停放,披着绿茸茸伪装网的军用运输车、储油车、牵引车、各型火炮、装备弹药等后勤物资,公路的岔路口均有路牌,给人置身于大战临近的紧张氛围中。
1月24日黄昏时分,部队到达新的集结地域——云南省河口县洞坪农场5队。从地图上测量,我们从内江驻地出发到达边疆已经走了1700余公里。这里四周都是高山,山上是农场种植的茂密的橡胶树林,有一条小溪沿山脚蜿蜒,公路两旁的平地和周围的山坡上,到处都是刚刚到达的部队和凌乱堆放的作战物资。
夜幕缓缓降临,大地笼罩在一片暮色里,只有小河边农场队部的小村寨里透出星星点点的昏暗灯光,师指就设在小村里那翠竹掩映的几栋低矮的农舍里。村前的小桥上,打着手电的人来来往往,军用汽车和摩托车进进出出。我们草草地吃了晚饭,各班按照指定的位置,在小村寨对面山坡上的橡胶林里,砍来竹子简单地搭了个棚。
我们合衣躺下,但怎么也睡不着,这里离国界的直线距离很近,爬上我们前面的那座山头,就能看见越南的国土;如果沿山脚这条公路往前走,转几个弯就到了红河岸边。河的对面就是越南,那里是我们即将出征的战场。
次日上午,连队按师通信科指令开始架设线路,与通信连相互协同,开设各级电话站。同时,我们争分夺秒地熟悉边境环境,全力投入了山岳丛林地区的适应性训练,并组织了各种战争知识的突击培训和政治教育。
我按连队干部的指示,编制了训练计划周表下发各班排,技术战术训练主要针对我拟定作战地区亚热带山岳丛林地的特点,有针对性的进行山高、坡陡、路少、河多、林密、草深、自然洞穴多,地形复杂条件下的按地图方位角行进,夜间山林地少路和无路条件下线路架设中地形地物的有效利用,以及对各种情况的处置等等。炊事班进行了野炊训练,练习用散烟避光的方式在野外做饭。
两国交兵,语言不通,为备战场交涉之需,我把部队下发的“越语战场喊话十句”卡片立即分发各班,安排训练。一是“缴枪不杀”(汉语发音:诺松空叶);二是“我们优待俘虏”(汉语发音:宗堆宽洪毒兵);三是“放下武器”(汉语发音:博物克依霜);四是“举起手来”(汉语发音:热呆连);五是“出来”(汉语发音:牙德依);六是“不要动”(汉语发音:灯依姆);七是“跟我走”(汉语发音:低挑堆);八是“不要怕”(汉语发音:等色);九是“你们被包围了”(汉语发音:嗄恩笔包威瑞译);十是“不投降就消灭你们”(汉语发音:空抖杭提丢叶嗄恩)。傍晚的旷野山林,不时听到大家在练习喊话,以便应急之用。所有这些工作都是在及其紧张的环境中完成的。
祖国的南疆山青水秀,漫山遍野的橡胶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树菠萝翠绿欲滴、杆壮叶阔的香蕉树果实累累,蜿蜒在群山峡谷的红河岸边,一棵棵木棉树(也叫攀枝花)的枝头开满了艳丽的红花,在蔚蓝色的天空衬映下显得格外秀丽。
这里气候温和,没有明显的春夏秋冬四季,只有雨季和旱季之分,但早晚的温差比较大。此时内地仍处隆冬季节,而在河口的旱季,我们白天训练却只需穿一件单衣,穿多了稍一动就汗流浃背。但入夜后温度下降很快,感觉异常阴冷。
边疆很多村寨已经有组织地进行了疏散。一段时间以来。由于越军耀武扬威,蛮横炮击我村庄,无理枪杀我边民,肆意蚕食我领土,临近边境的村寨居民,被迫扶老携幼躲进了山洞。面对此情此景,有种愤怒无法容忍:边疆人民被越军欺负受了委曲,我辈军人视为奇耻大辱。
如今雄师拍马赶来,大家急切盼望上级下命令惩罚作恶多端的越军,发誓要与越寇在战场上决一死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尽管那帮自吹“第三军事强国”的安南鬼子最近规矩老实多了,挑衅已经大为收敛,边境的各族群众也得以返回家中,但大伙依然摩拳擦掌,求战心切。
在边疆的战斗生活异常艰苦也非常有趣:有时深夜里的一阵电话铃响起,立即就有几个人从睡梦中爬起来,带上武器和查线工具走出竹棚,出没在漆黑一团的山间密林之中;有时候连队接受了一项中长距离的架线任务,往往出动一个排,大家翻山越岭,前呼后拥。
由于当时下发的地图不够详尽,加上新兵多,入伍时间短、训练不足、经验有限,也有走错路的时候;有时一天都吃不上一口热饭,稍不留神便有人从树上掉下来或在坎坎上跶一扑爬(摔一跟斗);
遇到晚上刮风下雨,简易竹棚上的雨布经常被风掀掉,雨水哗哗地兜头落下,打湿了毛毯和背囊;又由于我们搭的竹棚是在半山腰上,山坡上流下来的雨水向小溪一样在竹子铺成的“床”下面淌下去,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头顶雨衣,背靠背地坐上一夜;如果遇到上级发来敌情通报,连队一般要布置安全保卫的紧急措施,往往一晚上都不能睡觉,但第二天照常精神抖擞地执行任务。
一般情况下,我作为军械员兼文书,在指导员直接领导下工作,通信员则多跟随连长行动。为工作方便,我有时也和指导员住在一个竹棚里。有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脖子上有个东西在爬,凉嗖嗖的,也没有多想,顺手抓起来一甩,就听到外面有人惊叫唤,我赶紧爬起来拧亮手电筒,原来我把一只绿幽幽的壁虎甩到了外面一个战士的身上,用手电筒一查看,竹棚的竹杆上还爬有七八只壁虎,把我骇惨老。
熊才武指导员当兵时间长,见多识广,对我的大惊小怪,不觉好笑,说莫怕莫怕,四脚蛇不咬人,山里人经常捉来当药,“泡酒喝医风湿”。后来时间长了,就无所谓了,哪怕壁虎在身上爬来爬去,照睡不误。
这一时期,部队几次组织在师指所在的村寨里放电影。这里离国界实在太近了,说不定放电影的声音河对面都能听见,开头我在看电影的时候,不免心里直打鼓,后来慢慢就习以为常了。
1月27日,已未年农历春节的前一天,我和司务长、给养员受派遣随通信营的军车去了一趟河口县城,为连队采购年货。两辆解放牌军车一前一后拐出山口,上了沿河公路。我们和随车的一连、二连的采购人员,紧紧握着压满子弹的冲锋枪,好奇地打量红河的对岸,越南的国土近在眼前,大家都有点紧张。
我们在快速行驶的军车上隔河相望,对面起伏的丘陵,面向红河的山坡有的长满了荒草,但也有很多山坡光秃秃的,满目荒凉,据说越军为了防御的需要,有些地方人为砍光了树木。偶尔看到一个村寨,静悄悄的,没有人活动。有时能够看到对面的公路,但也没有行人和车辆行驶。在河滩或渡口等地方,能够见到一些野战工事,隐约有人在窥探。
我们沿着红河岸边我国境内的河蒙公路高速行驶,沿途遇到的都是高速行驶的军车,公路上也有少许行色匆匆的行人,但大多背着枪。公路拐来拐去,时而沿着河岸延伸,时而又离开河岸拐到山后,只要军车拐进山后,经常见到部队的绿色帐蓬和站哨的士兵。
我们来到沐浴在淡淡阳光下的河口。此时的河口已然是一座空城,县城不大,好多店铺都关着门,开着门的商店里顾客很少,街上的老百姓也不多,来来往往的多数是背枪的军人。街道两旁有些建筑物上,有简单的防御工事。
河口,这座祖国东南的边陲小城,与一河之隔的越南老街,已经成为真正的两军对垒的前线。我们采购完物资,一行人信步来到中越友谊大桥,站在位于桥头的海关楼门口。
放眼望去,可见铁桥的正中央两国交界处,停着越军一辆装满27吨炸药的破旧火车车厢,车厢的四周挂满了铁丝网。桥的那一头,有几个斜挎56式冲锋枪的越军哨兵,也在扭着头好奇地盯着我们。他们背后的越南老街,静悄悄、灰扑扑的,尽是些土屋小楼。
1月28日,是1979年的农历春节,祖国各地的人们,在这个传统的节日里,全家团聚,除旧送新,城市乡村,玩龙灯、耍狮子,鞭炮齐呜,热闹非凡。在边疆,我们作为军人,面对迫在眉睫的严峻战争环境,需要执行战备值班任务,根本无暇过节,只是炊事班特地加了几个菜,连队简单的组织了会餐。没有举杯畅饮,没有庆祝仪式,也没有表演节目。不过晚上会餐后,在师指所在的村寨院坝里放了两场电影。就这样,我度过了一生中最独特也是印象最深刻的一个春节。
1月底,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副总理访问美国,在美国参议院就中国是否可能在军事上干涉越南的问题发表了演讲,他指出:“对付越南这样的人,没有必要的教训,恐怕任何其它方式都不会收到效果。我们需要采取适当的行动,我们不能让越南在各地为所欲为,我们可能被迫去做我们并不喜欢去做的事。”最高领导人“可能”做的事,对我们而言,意味着要按“必须”做来准备,显然,战争的形势明朗了。
这一期间,部队继续推动出国作战的各项准备工作。连队召开了战前誓师大会,传达了出国公约,宣布了战场纪律。每个战士还发了一张巴掌大的牛皮纸《供给卡》。我的《供给卡》单位为“936信箱5中队3小队”,编号为“01190”(撞巧为两个0中间的火警号码)。除了每月领取津贴签字外,还作为在战场上离开连队执行通信任务时,就近在友邻部队就餐和补充物品之用。
大批的作战物资仍源源不断的到达,我把上级统一下发的出国作战使用的帆布背囊、尼龙吊床、钢板解放鞋、绑腿带、急救包等等,分发到连队每一个战士手里;把防毒面具、指北针、砍刀、铁锹铁铲等补充到各班排。各连文书还收到政治部下发的登记表,一旦出国作战时连队出现伤亡,要及时登记上报。同时,按师通信科的要求,我配合连队干部,组织了全连各班、排装备器材的全面检查,指导保养工作并对训练中损坏的立即送修或进行更换。
我按照部队的规定,制定了连队出国作战期的器材保障计划,并按照规定的基数为各班排补充了武器弹药和通信器材。我们这次出国作战的线料,主要以超轻型被复线为主。这种线料有效通信距离为15-20公里,重量为每公里7公斤,比轻型被复线轻一半,便于携带。我全力以赴、小心翼翼,虽然忙得不可开交,累得够呛,但总算有条不紊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圆满地做好了自己的工作。
2月上旬,师后勤部陆续向各参战部队组织下发了野战食品,主要是我军多年来研制的761压缩干粮和各种军用罐头,有午餐肉罐头、红烧猪肉罐头、酸辣菜罐头、糖水菠萝罐头等品种。主食的品种相当单一,除压缩饼干外只有少量的压缩米饭,塑料袋真空包装,撕开后用开水泡一泡马上就能吃,听说还是给大家试用征求意见的,还未批量生产。辅食的军用罐头均以马口铁包装,食用时开启不很方便。
野战食品本来是配发给部队作战时的给养需要,但压缩干粮大家之前从未品尝过,特别是罐头,平时较为稀罕。出于好奇,也有人领到后悄悄打开尝了一遍。也难怪,在当时食物短缺的情况下,年青人实在是难挡美味的诱惑。
大家品尝后交流心得:压缩干粮比较硬,咬一口满口钻,口味很一般。酸辣菜罐头不好吃,但午餐肉罐头、红烧猪肉罐头很香,好吃。我个人觉得:上海梅林食品厂生产的午餐肉罐头,食用方便,口感鲜嫩,味道香醇,确实好吃。告诉一个秘密:直到现在,我每次吃重庆火锅,必点一份梅林午餐肉。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其实这里面有战争记忆。
随给养同时运到连队的还有各种档次的香烟,大都是云南、四川和贵州生产的,规定战士们随便领,只登记一个数量,说是回国后再按照登记数付钱。那时的义务兵第一年每月有5元钱的津贴,以后军龄每增加一年每月的津贴也增加一元。
但从打仗时的2月份起,每个战士都提前增加了一元的津贴。当时的兵比较老实本分,尤其是农村兵普遍比较节约,很多战士都领比较便宜的牌子,如“金沙江”、“朝阳桥”(2角几分钱一包)等。我领了3条比较好一点的香烟带到越南,分别是两条没有过滤嘴的“大重九”(4角几分钱一包)和一条有过滤嘴的“红塔山”(7角几分钱一包)。回国后部队并没有收钱,所有的账一笔勾销。战争中一切为了胜利,钱似乎失去了它平时的价值。
师政治部还给每个连队配发了一台南京无线电厂生产的军用“熊猫”B-11型10波段16管晶体管手提式收音机,性能相当好。这台收音机下发后一直由我保管(各连一般都由文书保管)。战争初期按要求没有带到越南,战争后期由后勤部统一安排,送到在越南战场上我的手里。连队干部通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短波广播,了解了战争的进程,我国撒军的声明,全连干部战士就是从这台收音机里收听的。
这次对越自卫还击作战,是抗美援朝后我军最大的一次作战行动。本文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文,但由于时间久远,难免挂一漏万。特别是很多作战背景、作战部署和作战命令是军事机密,作为一个普通士兵当时并不知情。
文中涉及的一些战场态势、战斗部署和战斗经过等等情况,参考了《陆军第十三军对越自卫还击作战史》等文献以及一些战友的回忆,以尽量保持战斗过程的真实和完整。
资料记载:1979年2月上旬,中央军委下达了《中越边境自卫还击作战命令》,我39师所在的云南方向为西线战区,红河将西线战区地幅天然地割裂成东西两个部分。参战部队以河为界遂行各自的战斗任务:
14军主攻红河东岸;(14军于1950年与13军同时入滇,后一直驻防云南,也参加过两次中缅边界勘界警卫作战和丛林大练兵,对南部边疆地理民情谙熟,丛林作战能力很强。)
13军(加强50军149师)主攻红河西岸;11军沿金平--封土方向实施辅助突击进行策应(11军是1969年在云南大理重新组建的新部队,是一个下辖31、32两个师的简编军,此次参战以云南省军区独立师加强该军)。39师在13军编成内担任右翼突击梯队,计划在冯五寨至龙沙河一带突破越军的红河防线。其作战态势是:115团为主攻团,任务是歼灭当面之敌,打开通向登尚、谷珊的门户,保障军主力向纵深地区发展进攻。116团执行迂回穿插,方向是柑塘附近的朗格姆地区,任务为切断柑塘之敌沿红河南退之路,同时阻击可能增援柑塘的任何敌人。117团为师预备队。
以战前侦查掌握的情况,从冯五寨到龙沙河约长3公里的沿河当面,越军黄连山省队192团2营一个连和老街市队一个连主要据守以248高地为核心的5个山头。这248高地前临红河,后依黄连山脉,两翼还有191、无名高地等4个山峰环护,是越军东起老街,西至坝洒十多公里红河防线上的重要门户。
在越南四十公里的纵深内,越军还另有大量的野战工事、明碉暗堡、堑壕坑道构成的支撑点式的环形防御体系,储备了大量的武器弹药和粮食,其316A师等越军主力部队还有长期作战的经验和狡诈多变的战术手段。
在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军、师两级都建立了前、后方指挥所,主要领导均在前指。军、师两级同时设立炮兵指挥所,并单独建立了通情网络。师炮群还向第一线派出了前进观察所。
我们连队的有线通信架设作业主要围绕师前、后指,师前指与三个步兵团、相关技术保障分队、炮观和战地医院等的电话通信联络展开。架设作业以中越两国的界河红河为界大致分为三个阶段:一是备战期间在鸡街和洞坪开设的电话通信网;二是战争期间除副指导员和一个排长带11人保障后指;其余人员跟随师前指渡过红河在越南战场开设的电话通信网;三是战后边境防御期间在蚂蝗堡开设的电话通信网。
我连战前备战期间的通信线路架设作业,按照指挥线路由上而下,友邻线路由右致左的原则,分为两个阶段:
一阶段是前面已经介绍的从1978年12月29日至1979年元月23日部队在鸡街集结期间开设的电话通信网。
二阶段是从1979年1月24日至2月16日洞坪农场集结期间开设的电话通信网,这一阶段主要以师指所在的河口县洞坪农场五队为中心,往洞坪八队和洞坪九队分别架设6条线路为主干,再由洞坪八队和洞坪九队延伸架设建立有线通信网络,采用双线线路架设程式。洞坪五队往洞坪八队架设了3条线路,距离1.8--2.7公里不等。洞坪五队往洞坪九队也架设了3条线路,距离分别为9公里、7公里、9公里,其中轻被复线一条、超轻被复线两条。以洞坪八队为节点再延伸出4条:一是架设至1.7公里外的70分队;二是架设至1公里外的50分队;三是架设至2.2公里外的89分队;四是架设至2公里外的85分队。另外洞坪八队与洞坪九队之间用单线线路程式也架设了1条专用线路。按规定,步炮协同线路应由炮兵向被支援的步兵进行架设,所以另派出一个班到指挥连负责开设炮指的线路。这一阶段架设线路总计50多公里。线路开通后,连队按地域开设了四个线路维护哨,每组3人,按划分的维护线段实行昼夜维护。
2月16日上午,李学才副连长带几个人先期出发打前站。连队组织各班拆除了简易竹棚,填埋了临时厕所,收拾好行装。中午11点半开饭,饭后连队一分为二,曹文良副指导员带领师后指保障分队把洞坪九队的线路延伸3.5公里至龙山师前指,并撤收指挥连线路(当晚7点半收回);江发亮连长和熊才武指导员带领全连主力跟随师前指进行有线电通信保障。
当天以龙山师前指为中心,架设了7条线路:架设2.7公里2条至红河渡口的渡河指挥所(凌晨舟桥连将进行舟桥架设作业);架设1.9公里至115团团指;架设2.4公里至116团团指;架设11公里至炮兵指挥所;架设0.7公里至炮观;另架设了一条工兵营至观察所的线路。当晚8点龙山指挥所开设完毕。
连队其余人员于中午1点半从洞坪农场五队出发,4点50分到达离河口约3公里的龙山,进入了待机阵地。龙山39师师前指所在的山头上有一个炮兵观察所,有一条工兵部队在山峦间开出的可供作战车辆行驶的急造军路,公路边有一个85加农炮阵地,大炮已经缷去了炮衣,高昂的炮口直指红河西岸,随时准备摧毁敌军暗堡、工事和火力点。山沟里的公路和四周的条条山路上,到处是负重行军的部队和支前民工。
简单地吃了晚饭后,我们在山坡北面工兵事先已经挖好的一排排猫儿洞里待命渡河。此时此刻,夜幕低垂的红河沿岸茂密的橡胶林中,云集了千军万马,箭在弦上的指战员们,屏息等待报效国家的万炮齐鸣,战争一触即发。
黑夜降临,万籁俱寂,夜空中飘飘洒洒下了一阵雨。按照“立足强渡,力争偷渡”的指导思想,担任正面主攻和敌后穿插的部队趁着夜色提前出发。115团一营2连和3连于2月17日凌晨1点,乘师直工兵营的十八只橡皮舟率先偷渡,迅速占领了滩头阵地,掩护后续部队渡河和架设舟桥。至凌晨3点,116团在115团掩护下也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渡成功,向敌纵深穿插。
当晚,一夜无眠,时间似乎走得很慢,我跟随熊才武指导员沿着战壕一个一个地巡视了连队的猫儿洞。在静静的等待中很少有人说话,夜色中能够感觉到普遍的紧张情绪,但战友们目光坚毅,情绪饱满,大家知道此去肩负的重任。
三 战地日记
1979年2月17日,凌晨4点,在中越1347公里(广西段637公里,云南段710公里)的边境线上,中国广州军区、昆明军区、成都军区、武汉军区的9个军分东线(广西)、西线(云南)两个方向(两战场宽250公里正面,计划纵深40公里),向越南6个省11个县发动了进攻。其中云南西线部队第11军、第13军、第14军3个军和第50军149师、云南省军区独立师约10余万人,广西东线部队41军、42军、43军、50军(欠149师)、54军、55军6个军10多万人,共计20多万人攻入越南,中越边境战争爆发。
当天,中国新华社发表声明:“越南当局无视中国方面的一再警告,最近连续出动武装部队,侵犯中国领土,袭击中国边防人员和边境居民,局势急剧恶化,严重威胁我国边疆的和平和安全。中国边防部队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被迫奋起还击。”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震耳欲聋的炮声突然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排山倒海的炮弹飞向红河西岸,越军阵地遍地是腾空的烟柱,闪烁的火光,飞迸的弹片。我们在地动山摇中,人挤人地坐在一个个的猫耳洞里,彻夜倾听着这一曲奇异的战争交响乐。大家很少说话,默默地等待我们出发的时刻。
我们所在的这个山头旁边的加农炮连续不断地轰鸣,猫耳洞顶上的泥土随着火炮的每一次发射不停地往下掉。打炮好似打雷,先是耳边听到“轰隆”一声闷响,随后看到乌黑斑驳的炮口火光一闪,发射出的炮弹凌空发出“呜呜呜”一阵怪叫,远方敌阵随即火光冲天,传来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声,大地为之震颤。
早晨8点左右,天空中还在飘着毛毛细雨,雨点非常柔和地散向初春的大地。我们抖落身上的泥土,钻出猫儿洞集合,每个战士分到一节炊事班昨夜煮好的香肠、一把油酥花生米和一缸稀饭,大家边走边吃,跟随师前指下了龙山,来到了洞坪农场22队附近的红河渡口。
蒙河(蒙自至河口)公路沿红河北岸延伸,红河的河道在渡口这里向南绕了一个“几”字型大弯,在我国境内形成了一个平坦的半岛,“几”字的顶端当面是越南的248高地,“几”字的右侧底部对面是越南的191高地,而“几”字的左侧底部则面对河对岸的一片开阔的缓坡。
红河发源于中国云南省的“哀牢山”和“无量山”山脉,由西北向东南流向,在中国境内称为“元江”,经河口流入越南的黄连山省,在国境线上称为“红河”,是中越两国的界河。14军方向也有一条界河——南溪河,自东北流向西南,红河与南溪河的汇合处就是云南省的边境口岸城市——河口瑶族自治县。
河口县的海拔高度只有50米,而红河西岸属黄连山脉北麓的亚热带低山丘陵地区,其3143米的黄连山是印支半岛的第一高峰。我师从中国境内的红河东岸强渡至越南境内的西岸发起攻势,是由低处向上仰攻。
我师前卫团115团凌晨突破越军红河防线后,一路猛打猛冲,势如破竹,只用3个小时就先后夺占了越军248、191、232、194等5个高地,打得守敌焦头烂额,抱头鼠窜,我军初战告捷。
在115团掩护下,39师工兵营舟桥连从凌晨4点开始作业,于早晨6点零2分在半岛“几”字型顶端的河面架起了一座12吨舟桥。工兵连立即在舟桥的对岸用炸药和爆破筒临时开辟了一条简易公路,主要供部队人员和运送物资的骡马渡河登岸。在我师架设的轻型舟桥东侧还有37师和13军架设的两座舟桥。舟桥86团架设的50吨重型舟桥相距大约100余米,是供坦克和车辆等重装备渡河的。
我们到达时,从公路沿线到重型舟桥上一辆接一辆地停满了配属13军的昆明军区独立坦克团的坦克,河对岸越南境内的缓坡上,有几辆坦克在小心翼翼的慢慢移动。听说狡猾的越军提前预设了反坦克雷场,正好封锁了渡口,第一辆登陆的坦克触雷受损,处境极为不利。指挥部急调工兵连紧急排雷清理通道,偶尔听到排雷时引爆地雷的轰隆爆炸声,看到一股股的黑烟升起。
在几座舟桥之间的半岛河滩上,整齐停放着舟桥连运载舟桥的军车。河滩的中央布置有高炮营的几门高射炮和一部雷达车,头戴钢盔的炮兵们正在抢修掩体。
紧邻河滩的公路北侧有个向南延伸到河边的山咀,上面有几挺双管高机不时向河对面的目标“哒哒哒”地射击。
红河边的蒙河公路上,有高速行驶的军用卡车和军用摩托车过往,各兵种的部队在公路两边浩浩荡荡地开进,也有一些身穿绿军装,但没有配戴帽徽领章的支前民工队伍,向前线运送弹药、食品和各类补给。从公路通往渡口的斜坡路口,站着几位身背半自动步枪、臂戴红袖章、手举小红旗的交通指挥,调度着来来往往的部队。
我们直接来到江边半岛,被安排在几间简陋平房后面的河滩,坐在低于路面的土坎下静静地等候渡河的命令。这里离舟桥大约一百多米,舟桥上空无一人,河滩上不多的建筑物和一些土堆的北面,则隐蔽着全副武装蓄势待发的士兵。
前线在激战,渡口四周不时有枪弹呼啸着从头顶飞过,有的打到公路边山坡的树枝上,断枝碎叶纷乱落地;有打到红河里,在水面掀起一个个水柱,泛起一排排浪花。
舟桥连有个驾驶员迎面走来,他停下脚步与我身旁的战友匆匆忙忙交谈了几句,他们是老乡。我听他说凌晨在红河上架桥作业时,舟桥连一个战士中流弹牺牲了,“是永川兵”。我的心不由“咯噔”一下,我们这一批从永川入伍的老乡有100余名,这是第一个牺牲的,不免让人心中悲痛。
和煦的春风挟着霏霏细雨和战场硝烟,轻轻拂过一张张青涩男儿的青春面庞。通信员跑步过来,喘着粗气传达连长的命令:注意隐蔽。不准随意走动,不准暴露身体,更不准站起来看热闹。
舟桥上出现了一队民工,抬着几副担架从河对岸飞快地跑过来,又气喘嘘嘘地从旁边急奔而去。我们惊悚的看到,担架上有一个头部中弹已经牺牲的烈士,其状惨不忍睹;其余几个是身受重伤的伤员,他们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包裹伤口的雪白绷带上浸透的那一大片鲜红血迹触目惊心。
如果说刚才那些四处横飞的子弹使我们感到异常紧张的话,那么眼前这真切的牺牲则让我们惊惶失措。战场暴露人的真性情,我看见有人惊恐的瞪大了眼睛,还有人似乎手脚都在颤抖。说句老实话,我也嘿闷紧张,额头冷汗直冒。
也难怪我们这些和平年代的士兵,好多年没有打过仗了,那里见过这种阵仗。也有胆子大的,一不留神蹿了出去,好奇地看起了热闹。“开什么玩笑”,连队干部怪叫一声冲过去,怒气冲天地一把将这个不懂事的新兵蛋子揪回到路边的土坎下。不一会,两个民兵押着一个越军俘虏走过桥来,那个俘虏个子不高,黑瘦如猴,一双贼眼东张西望,惊魂未定地被押了下去。
在紧张的等待中,终于传来了简短而又惊心动魄的命令:“渡河”。
我的战地日记记得很清楚,那是1979年2月17日中午12点50分,随着一声令下,一队队风华正茂的热血青年,头戴布军帽,肩背帆布背囊,腿上打绑腿,脚穿高腰防刺解放鞋,身上横背竖挂着武器装备和通讯器材,像一支支离弦之箭,从隐藏的房子后面或土坎下面依次冲了出去,以2米左右一个的距离,躬着身体迅速跨过红河上的舟桥,踏上了越南的国土。那里已经成为敌我双方残酷厮杀的血腥战场,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人人神经紧绷热血沸腾。置身于战争的环境,难免时刻面临危险,“保家卫国、杀敌立功”将不再是誓师大会上的一句口号,而是未来几十天我们用行动去努力践行的神圣目标。
过河进入越南后,通信营的三个连跟随师前指的行列行进,和我们一起行军的有师医院和防化营的部队,后面还跟着一个支前民工的骡马队。
部队首先爬上了红河岸边248高地前面的无名小高地,翻过小高地正在下坡时,对面248高地山腰茂密丛林中有一漏网的越军残存火力,突然用机枪“哒哒哒”一梭子弹射过来,猝不及防的行进队伍顿时阵脚大乱。立即有干部急促的吆喝了几声,大家纷纷趴到路两边,我被挤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手掌擦破了点皮。
这次遇袭出现了伤亡,走在我们通信营队伍后面的防化营一士兵枪响时应声倒地,被子弹击穿咽喉,当时他正在行进中吃压缩饼干,鲜血带着未咽下的饼干从伤口流出,好在未伤及要害,被及时抬回了国。大家深切的感受到了战场的情况太复杂,我们必须随时随地用四个字来诠释“军人”的真正含义——视死如归。
248高地上的我军步兵立即清剿了残敌。我们按照口令爬起来,稍稍拉开了距离,迅速下了小高地,来到248高地的山脚。
我们脚下那条细长的泥路如蟒蛇一般从山脚向上延伸,部队一路跋涉,很快爬上了硝烟未散的248高地。
激战后的战场遍地狼烟,草木沥血,山头上的树木早就被越军砍了个精光,原有的茅草、灌木也被炮弹连根拔起,密布的战壕里和炸毁的水泥地堡中,到处可见敌人溃逃时丢弃的枪支弹药和散落的越军盔式帽。
有几个我军步兵持枪在阵地上警戒执勤,有的手臂上缠着雪白的绷带,有的脸面被火药熏得黢黑。
我们站在山上回望祖国的方向,只见跨越红河的几座舟桥上,我军坦克已经过河投入战斗,还有部队在源源不断地渡河。248高地下面丘陵中的大路小路上,挥戈南进的中国军人和支前民工队伍象蚂蚁般蠕动。
翻过248高地,又过了一条小溪,沿工兵营上午才临时开挖的简易公路快速向南行进,公路的崖壁边还停着几台工兵修路的推土机,挖掘机,压路机。
我们一路向前,吭哧吭哧地爬上了194高地,迫近了炮火连天的前线。
就在这时,一阵骤然震响的猛烈炮火从前方传来,敌人稠密的子弹在耳边嘶叫着,队伍里传来就地隐蔽的口令,大家又骚乱了一阵。
我们停了很久,趴在路边的土坎下,从杂草的缝隙中观察敌情。前面的115团正在进攻外斩河畔的305高地,枪声如爆竹,清脆的响成一片,喷火器的条条火龙席卷而出,从正面悉数摧毁了敌火力点。但见曳光弹落处,40火箭弹即响,敌人的机枪顿时哑火,爆炸的烟雾中,似有盔式军帽纷纷滚落,由于距离较远视野模糊,分不清鬼哭狼嚎的敌人是死是活。大家憋住呼吸,看得心都提到嗓子眼。
就在转瞬之间,战斗的节奏加快,配属突击连的82毫米无后坐力炮,将一发发凝聚着仇恨的炮弹射向敌人的明碉暗堡,炸得盘踞山头的守敌屁滚尿流,死伤狼藉。115团一鼓作气攻上了山头,我军将士鲜红的帽徽和领章在绿色的茅草丛里分外显眼。观战的我们,纷纷击掌相庆,军心大振。
一番周折,重新整顿好队伍,我们沿山脊小路走了一阵,下了194高地上到公路。一路狂奔后,我感到汗湿衣背、饥疲干渴。为缓解高度紧张的心情,我从背囊里拿出一听糖水菠萝罐头,一口气猛喝几口,又随手递给身旁的战友分享,清甜的汁水渗透喉咙,爽极了。
我们沿途路过了一个小村寨,没有见到越南村民,家家户户的房门大都敞开,显然都经过了仔细搜索。村寨周围有大片的菠萝地和甘蔗林,树木很少,但一上山坡茅草便相当茂密。
进入越南后,战时通信保障的架设作业环境与国内天壤之别。越南坡陡林密,地形不熟,加上敌人兵民不分,给我们的线路架设带来意想不到的困难。特别是敌特工又擅长游击战,还把挖空心思捕获我电话兵作为其阴险的任务,我们不得不防。
但我们深知,细细的电话线连接着千军万马,关系着战斗的成败,大家怀着“部队打到哪里,线路就架到哪里”的信念,随时准备接受最艰巨的任务。不过渡过红河后师前指和三个团指都处于不断移动之中,师前指主要使用无线电台指挥作战。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到了傍晚,我们跟随师前指进入一个叫龙金的村寨宿营。
龙金位于外斩河边一块平坝的东面,是个较大的村寨。通信营一进村,所有人马在营首长的指挥下立即各就各位,按照平时训练和演习的程序忙碌起来。架设连大部分班排,在各个排长的带领下分头出发,按指令放出一条条野战线路;通信连开通了电话总机;无线电连撑起天线,架设了电台。指挥所里的电话铃声和电台电键声很快响成一片,一条条作战命令流水般发往战场的各个角落。通信是战场的神经,此言不虚。
师医院也进驻了龙金,前线抢救下来和转运后方的伤员和抬担架的民工川流不息,显得十分忙乱。
夜雾漫上了山梁,灰暗的山峦只留下一片阴影。上级要求晚上外出执行任务的干部战士,一律在左臂扎上白毛巾,以识别敌友,像极了过去看过的战争电影。但从第二晚开始,再无此要求。
划分给我连的宿营区域是村口街边的几间房子。我们没有进屋,除了执行架线任务的班排外,连队其余战士在屋檐下的土墙边,喝了水壶中的凉开水,吃了几块压缩饼干,靠着背囊半坐半躺地休息。大家负重几十斤在越北的山岳丛林爬坡上坎连续行军,又与敌面对面遭遇,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之中,都累得精疲力尽。
这是我军将士脚踏异国土地攻城掠寨的第一天;这是与凶残狡猾的敌人终日恶战的一天;也是发生了若干失误的一天。通信业务方面比较典型的是我师某部误译电报的失误。115团这天下午攻占305高地后,又不失时机相继攻占了坡光、251、223高地,当晚进至周登、387高地北侧一线。而某穿插部队渡河后穿插到了115团的前面,因错译了指挥部询问部队位置的电报而停了下来。
黑暗淹没一切。我坐在地上,从挎包里拿出军用地图,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亮,对照地图记战地日记。由于战前要求不准携带有无关文字的纸张和笔记本出境,我是在一张统计表的背面记下的当天要点。从地图上看,连队架设线路的各个点,东西南北都有,但主要在西南方向,看得出战线犬牙交错。
战场上经常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我做完工作,刚打了一个哈欠,突然觉得有些反常,因为身处战场前沿,远方时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枪炮声,周围却一片死寂,连昆虫的鸣叫都听不到。更为诡异的是,大约凌晨时分,夜风中似乎还传来几声幼童啼哭,那隐隐约约的啼哭声令人恶心,让人心里发毛,凭直觉这个村子里可能有地道。我心绪不宁地蜷缩在屋檐下,虽然困得厉害,但似睡非睡,捱到天亮。
2月18日,雨住风停,我们迎着早春的晨曦,开始了新的一天的战斗。连队除留在国内维护龙山至红河渡口线路的后指保障分队外,昨晚派往指挥连的一个班6人,完成任务后于早晨归队。
有监听电话的战友听到失利的消息:早晨7点,继续穿插的116团进至周登以南、岳山以西地区时受阻。116团3营奉命向拦路的越军防御支撑点387高地发起进攻。因经验不足轻敌冒进,在387高地山垭口附近遭到据险扼守的越军凶猛火力的突然袭击,部队措手不及发生混乱,损失不小。此战暴露出我军步兵装备的56式半自动步枪火力较弱,与越军使用的56式冲锋枪(也是中国大量援助)对决时吃了大亏。
早晨8点多钟,全连随师前指直属队的各部队,出村沿外斩河向南走了几百米,又按照指示在河边停下来。这里的地势比较平坦,左面横卧着一座几百米长的小山丘,树木稀疏,茅草也不密集。我们到达的时候,一群一群荷枪实弹的步兵战友在上面清山,偶尔听到战士发现情况后用越语喊话,不时有清脆的枪声传来,这给河滩上集结的部队带来紧张的氛围。右面的碎石公路上,各种运输车辆和火炮往返穿梭,部队和支前民工来来往往,异常紧张繁忙。
连队在河边待命。越南北部的外斩河是条小河,大约30米宽,清澈的河水不深,河岸的竹林便于隐蔽部队。我陪同熊才武指导员在河边走了走,指导员观察了大家第一次参加战斗的情绪;我则重点检查了一下各班装备器材的消耗。由于出国前准备很充分,暂无急需补充的器材。
临近中午时分,越军突然打来一发炮弹,带着尖利刺耳的啸声飞向对面河滩“轰隆”一声炸开,顿时树断石飞,惊得我们齐刷刷的趴了一地,不知是否越军从无线电台架设的天线中发现了这里是个指挥机关?遭此袭击后,营部传达了各连就地组织挖防炮壕的命令,并通知炊事班埋锅造饭,河滩上随即升起了一缕缕炊烟,同战场的硝烟溶在一起随风飘散。我们吃了出境后的第一顿热饭,那白花花的大米饭和一锅热气腾腾的红烧肉罐头肉汤真香啊。
战局瞬息万变,各级指挥所随着战线的推进不断转移,电话线路也随之不断延伸和变化。中午12点,上级命令116团由穿插转为进攻战斗,协同115团砸开越军的岳山防御体系。连队接到指令,派出两个班分别架设了从龙金的117团和师医院向北至周登1.6公里的两条线路。
我师所在战区夹在黄连山与红河之间的丘陵地带,山的比高不大,山脚多陡峭,山脊较平缓,山谷间多茅草和灌木丛,生长茂密,地形十分复杂,给线路的架设带来一定的困难。各个架线班以先主要方向、后次要方向的顺序和先沟通、后整修的程序,架通线路后,维护哨就地选择适当地点装设电话单机,实行24小时监听:一是严防敌人窃听;二是随断随修排除线路故障,及时恢复电话联络。
下午2点左右,公路上开来了一列炮队。炮兵们在外斩河边的平地上迅速架好炮,“轰隆轰隆”地打了一阵,炮阵地上空腾起团团烟雾,四周尘土弥漫。116团在炮兵的支援下,于下午3点发起进攻,经过90分钟短兵相接的激战,歼灭近百负隅顽抗的敌人,一举攻占387高地。随后,方脑壳的牵引车拽着大炮,卷起一条长长的灰龙绝尘而去。
炮兵刚刚撤走,我接到电话,有个班的电话机摔坏了。我立即背了一部绿色的电话单机送到龙金村,回来时顺便领了一箱糖水菠萝罐头。提在手里刚上公路,便响起一串清脆的枪声,走在右前方公路上的一个战士突然被机枪子弹击中,一个踉跄跌倒在血泊里。有干部大喊大叫“趴下、趴下”,周围团转的人于是纷纷向公路的两边东躲西藏,我下意识地甩掉箱子,那里还顾得上斯文扫地,连滚带爬蹿到停在公路边的一辆军车旁,一扑爬钻到车下,样子嘿闷狼狈,本来人来人往的公路上瞬间空无一人。立即有人向子弹射来方向的树林还击,大约几分钟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低声呻吟的伤员包扎后抬下去了。大家收拾好撒落的物资器材,各自做自己该做的事件。我也惊魂未定地回到连队,受此刺激,我的脑袋一直有点发朦。
越北旱季的气候特点是白天热晚上冷,湿度高,温差大,2月份的白天,可以穿单衣。那天也很热,张玉强司务长带领炊事班在村口架起行军锅烧了一大锅开水,供应匆匆上前线的部队和从前线抬伤员下来的支前民工。
前线的战斗相当激烈,从前线下来的人,不管是军人还是民工,在炊事班帮他们灌水壶时,都被围起来问长问短,打听前线的战斗情况。
大约5点左右,从前线下来一支队伍,有二三十人,他们一边等炊事班灌水壶,一边坐在路边的草地上休息,刚好我路过这里,便上前为前线下来的战友们分头递烟慰问。
当时我们连和防化连的一些人把他们围成好几个圈子,我把兜里的一包烟拿出来一分而空,然后坐下听他们吹龙门阵。坐在人堆中间的一个战士手里的半自动步枪枪托拄地,枪口朝上,正在吹壳子。他接了我的烟以后,顺手把枪递给我,掏火柴点烟。
我没有想到他的枪是子弹上了膛的,自然而然地伸手接住,也是鬼使神差,我在坐下的过程中无意中触动了板机,只听见“啦”的一声脆响,我吓了一大跳,叼在嘴里的一根“大重九”被惊落掉地,只觉得四周坐着的和站着的所有人一下子全部闪开了,我甚至还隐约瞅见站在旁边的一个战士还用手捂了一下自己的膀子。
熊指导员从另一个圈子跑过来,他见我愣在那里呆若木鸡,半天没有回过神来,问清情况后便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个战士烟也不抽了,不好意思的把枪收了回去,闪开的十几个人又围拢来,连说“书生玩枪好骇人哟”。
我摘下军帽擦了一把额头上湿漉漉的冷汗,心里暗自庆幸:好在枪口朝上,子弹飞上了天。手捂膀子的战士后来给我说,他只是感觉到一股热气从手臂边冲天而去,并未伤到人,只是虚惊一场。
我倒是想尽快忘掉这个糟糕的洋相,但河滩上却迅速传开了“架设连文书走火了”的小道消息,我随后碰到的每一个熟人都来安慰我,弄得我很没面子。
当时我们以为当天要在河滩上宿营,我用两个空箱子搭成一张“桌子”,把军用地图拿出来拼接,准备绘制铺设线路的网路图。但到了5点半钟,又传来命令“半小时后出发”。
我们收拾停当,跟随师前指涉水渡过外斩河,一阵急行军向南走了近3公里,来到了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寨——周登。
刚转移到周登不久,师前指就险遭越特工偷袭,部队经历了惊险的一幕。
也不知我指挥机关是怎样被狡猾的敌特盯上的,当时王师长等师前指首长已经住进了村子里较好的房子,警卫连战士在四周抱枪靠墙而立,严密警戒。那个时候村寨里陆续有部队进出,越军特工趁乱混入民工队伍偷偷溜进了村,好在他们在企图接近师机关的房子时,被及时发现并立即被击溃。警卫连马上组织了全面的搜查。
我们连队进村稍晚,经过水沟边塌了一角的一间草房,踩着瓦砾进了村子边上一个有几间稍显破旧的院子里,虽然听到一阵“辟辟叭叭”的枪声,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毫无防备的坐在院坝中休息,等待干部们打着手电号房子。突然,院坝外面传来一阵“牙德依”、“诺松空叶”的高喊和噼里啪啦的拉枪栓声音。也是没有经验,大家一听院子外面出了紧急情况,顿时乱成一团。
原来搜查的战士在村子里一个大谷草堆发现异常,众人举枪包围上去,用越语喊话,开先没有人理会,后来小心翼翼地扒谷草,果然搜出来一个人,大家一拥而上,把那个家伙按倒在地缴了枪。据说那个亡命之徒正是刚才企图偷袭师前指的越军特工之一,因为被警卫连打伤而没有逃脱,做了俘虏。
俘虏押走后,稍稍镇定的连队干部也组织搜查了院子。我看到分给我们的几间房陈设较为整洁,正面的正房里供奉着一尊佛像,有一股浓郁的檀香味。墙上挂有尖型草帽,饭桌上甑子里还有没吃完的稀饭,角落里堆有香蕉、甘庶等水果。正房的门口停放有一辆陈旧的中国生产的自行车。
左面卧室的床铺下面堆放有木薯,可能是口粮。一个木柜上有两顶重叠的越军盔式军帽,有书和学生的作业本凌乱地放在桌子上。
右面是厨房以及堆放杂物的房间,其中的一间房堆放有农具和坛坛罐罐,墙角还有一口一半埋进地里的大缸,露出地面的一半,有人的腰部那么高。我掀开盖子看了看,里面装的好象是蜂蜜。当然这只是估计,困为我没有亲口尝一尝就盖上了盖子。
不过别误会,不是我在敌国还念念不忘“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知道自己不是个精明过人的人,但还不至于蠢到这步田地。主要是出国前干部有交待,如今的越南已非昔日的“同志加兄弟”,尽管忘恩负义的越南村民不一定都是坏人,但如今两国交兵,难免也有些与越南当局同流合污的边寨民兵与我为敌,他们埋地雷、插竹签、挖陷阱、打黑枪等等无恶不作,让人防不胜防。要多个心眼,万一有不怀好意的安南人偷偷在蜂蜜里面放了耗子药,那麻烦就大了。为饱口福而冒险不值得,还是小心为妙。
入夜后我们领了口令,连队按照上级的指令,连夜派人架设了两条周登至305高地1.5公里的线路。连队其余战士睡在露天的院坝里,连部的几个人住在左面的几间屋子里。中间的房子宿营的是3个穿篮色军裤的人。我和指导员住一间屋,他和连队干部开会很晚才回来。
我在为指导员铺床前,先打着手电搜查了床铺和桌子。掀开粗纱蚊帐,席子的下面有一些杂志,桌子的抽屉里有少量散乱的纸币和硬币的越南盾,还有一叠照片,照片中有身穿越军军官服的中年人、女人、小孩和老妇人等。
我在地上铺上稻草,打开背囊取出毛毯,浑身疲惫地躺下来。到处黑洞洞的,我感到极度的饥饿困乏,顺手掰下屋里堆放的香蕉吃了几根,迷迷糊糊地咪了一阵。
那一夜,村子周边尤其是附近的山坡上常常枪声四起,整个晚上流弹不时在头顶“嗖嗖嗖”地飞来飞去,偶尔传来隐约的口令声。黑夜中危机四伏,连队干部要求除了执行维护线路的任务外,不要随便乱动。白天的数次历险,也使大家提高了警惕,行动相当的小心。
这天人民日报在头版刊登了新华社前线讯,可能是为了保密,关于战事只有一句话:“战斗在我国广西的龙州、靖西和云南河口、金平地区展开。”对参战人数、主攻方向、战役进展、伤亡情况,均只字未提。
2月19日,天刚破晓不久,警卫连奉命搜山清剿残敌。指导员和连长刚刚离开去营部,周登东侧的305高地上便枪声大作,头顶上弹如飞蝗。我靠在墙边,打开一个出发时配发的酸辣菜罐头,吃了两块压缩饼干。压缩饼干一盒两包,一包两块,便于携带,食用也很方便,就是干涩无味,很难吃。酸辣菜罐头是腌制的蔬菜,大致有黄瓜、萝卜、白菜、青豆等等,虽然也是寡淡无味,但据说能补充维生素,预防夜盲症。
连队干部很快就回来了,接到通信员通知的几个排长也来了。大家在昨晚宿营的房子里,围在桌子边,江发亮连长用手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布置任务:师前指决定师医院从现驻地龙金转移到龙金北面的砖瓦厂,现有的师医院至周登的线路派人撤线。另派一个班将预设在305高地的师前指至现在龙金村的117团的线路延伸4.5公里,至砖瓦厂师医院新址。江连长介绍了线路架设区域的地形和敌情,规定了架通的时限并进行了组织分工。
布置完任务,连首长还通报了警卫连副连长吴金祥牺牲的情况,针对性的提出了注意事项:刚才,吴副连长带的几个战士从305高地背面一个山洞里,发现了几个藏在里面的残存越军。吴副连长端着手枪上前用越语喊话劝降,越军打冷枪负隅顽抗,吴金祥一不小心被打断颈动脉血管,鲜血喷射出一、两米远,需经抢救仍无济于事,抬至距红河两公里处牺牲。那几个越军被击毙一人,其余趁机钻进茂密的草丛逃脱。连首长要求大家架线作业时,一定要注意观察警戒,防备残存越军打黑枪。吴副连长是彝族人,个子瘦高,皮肤黝黑,蓝球打得好,是师蓝球队员。在内江营地,我到警卫连找永川入伍的老乡玩耍时见过几次,是一位淳朴敦厚的兄长。吴金祥烈士后被评为二等功臣。
会议匆匆结束,军情火急,大家领令而去。
上午,师前指便转移到了305高地。
由于西线战区属山地,战争初期,部队的通信联络困难很大。当时我军的通信装备比较落后,连排之间用指挥机联系,营连之间用对讲机、步话机联系,团营之间使用硅2瓦电台(兼有报务和话务两种功能,报务需译电员翻译密电码;而话务则是报务员喊出的由4个阿拉伯数字组的数字,一组数字代表一个汉字)通信联络,师团之间装备有15瓦小八一电台(使用摩尔斯电码,密码经常更换)。
因为一线战斗部队配备的电台功率较小,一遇到丘陵山谷等复杂地型地貌便时断时续,通信距离大为缩短。而有线电话通信具有保密可靠,下级汇报情况直截了当,上级下达命令便捷及时,而且架设简便,适用各种地形,可沟通多路通信等优点,是指挥通信枢纽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建立费时,易遭破坏,经常被炮火打断或人为损坏,反复派人查线,也有未能及时恢复联络的情况。
大约上午10点左右,师前指的电话突然全部中断。前线战事激烈,首长要求连长、指导员亲自查线,师通信科张德安参谋也参加了线路巡查。
连队干部立即带领连部所有人员紧急出动,分头巡线查找故障。张参谋首先在387高地发现了故障。野战被复线看上去只有鞋带一般粗细,其实裹在塑料绝缘层里面有细如发丝的七根线(三根钢丝四根铜丝),一般情况下扯都扯不断,相当结实耐用。谁料我们铺设在路边的被复线全部被民工支前马匹的铁蹄踩踏得稀烂。我们快速抢修,恢复了电话联络。
这次故障让大家惊出一身冷汗,战场上指挥所的首长们发号施令,全靠通信兵提供技术保障。为防止越军特工破坏或炮火毁坏线路,确保通信线路畅通,连队干部带领连部人员,加强了对主攻团或战斗最激烈前线的线路组织巡线,以增强维护抢修力量,此后再也没有发生过指挥部所有电话全部中断的故障。
战时的架线兵与步兵有不同的特点:一是架线兵必须提前行动。在战斗打响前,需要铺设好线路沟通指挥机关内部的电话通信;二是不象步兵那样集中优势兵力完成任务,人员相对较分散。各班排以师前指为中心,分别配属各团指、炮指和医院、后勤供应等师机关单位,根据情况的变化和战斗的进程,随时随地在同一时间,向不同的方向架设和维护数十公里的野战电话线,所以全连各个班排大都分布在战场各处。
跟随师前指行动的连部人员,主要有连长、指导员、副连长等干部,通常还有我、卫生员、通信员和司务长带的炊事员以及完成任务撤线后回连待命的架线兵。所有的人各司其职,默默地履行各自专业的保障工作,还要完成与师通信科、通信营营部、通信营各连和连队内部的协调工作。稍有空隙便跟随干部参与巡线,到达各条线路的维护哨后,我的重点是检查掌握各班装备器材和作业工具的技术状态、数量损耗和质量情况,及时补充消耗,确保装备器材始终保持良好的技术状态;李宗贤卫生员每到一地,就为头疼脑热、感冒受凉、腰酸背痛的战士发药治疗,处理摔伤擦伤等外伤。大家不畏艰险地服务到战斗的第一线,及时调配各类资源、就地处置各种突发情况,齐心协力地确保电话线路的畅通。
那天中午,我和连部几个人正在吃压缩饼干和午餐肉罐头,1个战士匆匆跑来,他面色疲惫,浑身是泥,说发的军用地图不太准确,他们绕了一些路,架到一大半时线料用完了,络车也摔坏了。他领了器材后急急忙忙地送线料去了。我把一些易耗工具装进挎包,跟着熊指沿着我们架设的电话线路,上了刚刚开设师指挥所的305高地。
山头上,侦察连的一个战士在堑壕里探头探脑站哨警戒,他是和我一起从永川入伍的老乡,在内江时我们经常在一起打蓝球。我们照例点了一支香烟,简单聊了几句。侦察连是负责战场情报收集工作的,他说他在开战前就两次随侦察分队越境捕俘。他告诉我,听说越军主力316A师正在沿10号公路赶上来增援,战场离这里只有几公里,战斗很激烈。谈话间我们身后的我军炮兵开炮了,离得很近,呛人的硝烟扑面而来。
我们沿着交通壕巡线来到电话站,架线兵还没到。四周枪声密集,其间还“咚咚”地打来了几颗炮弹,在斜坡上蓦然冲起几柱烟雾。旁边的步兵说,这是越军的60迫击炮,经常躲在暗处偷袭我们,打得又刁又准,很讨厌。
哈儿工夫,我远远看到草丛中钻出来3个人,身上背着络车和电话机,其中端着冲锋枪和挥着砍刀是开路的,手拿地图和指北针是找点的,手持悬线杆和脚套是空中放线的,他们敏捷地放线上来,喘息未定就试通线路,引入电话站。
忙完后我们围在一起抽烟休息,一个战友说他监听电话时,听到115团向师前指报告,说在一个山洞里搜出苏制冰雹||式火箭发射架四具、火箭弹二百四十四枚,师前指命令运输连派车拉走了。据当天战报:116团配合左翼的115团打得敌人晕头转向,丢盔弃甲,连续攻占了369、266、282等高地后撤至周登休整待命。
4点多钟,我们小心翼翼地下了山,回到周登。
夜幕降临了,天空一团漆黑,没有月亮和星星。我们奉命撤出周登村子,战士们携带装备器材,登上暮色苍茫的305高地扎营。
我们按指定的羊肠小路默默行走,队伍中有个班边走边放线,在半山腰时刚好放完一盘线,在进行试线和接线时,隐约看见有个藏在没过头顶的茅草丛里的警卫连潜伏哨。
上山后,接通了连部的电话机,我们在工兵营事先挖好的非常浅的猫耳洞里坐下休息。这时肚子开始咕咕叫,大家拿出水壶,坐在地上简单吃了点压缩饼干。
这一晚是我们第一次露天宿营,开先我在壕沟的两边找到矮树固定尼龙吊床,有个工兵见状,过来提醒我这样很危险,说“吊床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目标太显眼容易遭袭,你看有人搭帐蓬吗?”。
这是宝贵的经验,很有道理。于是我收起吊床,用砍刀割了些茅草铺在地上。茅草很湿,我又铺上雨衣,席地合衣而卧,再盖上毛毯,还是冷得打抖,加上不时被分散潜藏的残敌打冷枪和抛手榴弹骚扰惊醒,一夜辗转难眠。
2月20日拂晓,漫山遍野的浓雾徐徐袭来,硝烟交融在乳白色的雾霭里四处飘浮,越南又开始了一个阴沉沉的早晨。我的毛毯和鞋子全被露水打湿了,但我无暇顾及。
当天,115团继续进攻谷珊西山,那里地势险要,绵延有215、349、402等高地,为越北重镇柑塘的屏障。该屏障向北延伸出一条南北长约1500米,东西宽约50-80米的丫形山背,山背分叉处是重要制高点215高地(战后得之:高地上构筑有17个碉堡、58个火力点,驻有越军192团1营营部带第2连),是进入谷珊的必经门户。115团1营领受艰巨的任务,以“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猛扑上去。一场恶战即将爆发。连队按指令迅速架设了305高地39师前指至瓦窑13军前指的线路和305高地至炮观1.8公里的线路。
上午时分,高地左侧大约3里外的沙巴公路上突然响起了一阵炸雷似的猛烈爆炸声,冲天而起的浓烟持续了个把小时。对于这次爆炸,我的战地日记只记有“从四处弥漫的呛人硝烟中,似乎嗅出某种不祥的味道。”但没有记录具体情况(当时并不知道)。
从近几年战友群大家的回忆中才了解到详情:原来是友邻部队停靠在公路上的一个辎重车队,油罐车、军需品、弹药车成一字长蛇阵摆放,停靠间距太小,被越军82迫击炮击中油罐车引起连锁爆炸,除一辆救护车横向开到公路侧里幸免外,共烧毁48台军车,损失很大。
我还从大家的回忆中得知:当时侦察连曾火速派一个排驰援,搜剿附近山洞,用越语喊“缴枪不杀”之类,结果搜出来的尽是遇袭后隐蔽在此的我们自己的司机和押运人员,越军特工偷袭得手后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客观地说,我们的对手决非等闲之辈,其中那些打了十几年仗的老兵油子,凶猛好斗,阴险狡诈。而我军长期处于和平环境,参战部队中新兵比例不小,特别是十年文革中部队建设受到干扰,若论单兵军事技能,也存在一些技不如人的地方。
浓雾渐渐散去,太阳火辣辣地悬在半空。连队干部传达了上级通报,开战以来,部队发扬了我军的光荣传统,干部战士英勇顽强,经受了实战的考验,但也暴露了一些问题,有一些血的教训,要求各参战部队认真总结吸取:
一是加强警戒。通报了18日东线某师前指行进途中被混在民工队伍中的越军特工突袭;19日东线某团指被化装民工混入的越军特工袭击,均造成伤亡。要求各部队严加防范,谨防吃亏。
二是加强清剿。狡猾的越军遭我打击后,常常化整为零,利用熟悉复杂地形,钻洞入林,待我部队过后,又钻出来开枪袭击我后方人员。必须加强清剿,确保作战部队后方和运输线的安全。师政治部还下发了油印的战况简报,除战况通报外,还有在龙金战斗中牺牲的师侦查科朝阳参谋的英雄事迹。
下午,大地被太阳蒸烤,草不摇,树不动,没有一丝风,天气闷热难当。我在这一天的战地日记里,向越南发出了愤怒的质问:啥子季节不分的鬼地方哟,热得要命,这还是春天吗?
这天的日记里还有“革命军人要忍耐”的记录。当时,为防敌炮击和残敌狙击,我挽起衣袖,和大家一起按指令挖了单兵防炮洞(俗称猫耳洞),做了防空伪装,累得满身大汗,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我感到饥渴难奈,但水壶里的水昨天晚上吃压缩饼干时喝光了。305高地上没有水,尽管警卫连的战士不时组织巡逻搜山,但下山的曲折小路丛林密布,潜藏的残余越军曾经偷袭了下山到外斩河取水的我军小队,没人敢擅自下山取水。我在令人窒息的闷热中,忍受着唇焦口渴,完成各项工作,好难过的一天呀。
黑夜像一张网撒向大地,山野间暮霭渐起。经过一天的激战,在强大炮火的支援下,我军捷报频传,115团连克215、349、402等高地,全部攻占了柑塘屏障的谷珊西山,打开了通向纵深地区的道路。
听说防守谷珊西山215高地的越军,被115团一营打得丧魂落魄,溃不成军,多次用明语在电台上向上级呼救:“敌军攻势太猛,顶不住了,请求增援和后撤”。此电被我军截获,军区首长寻问是哪支部队打的?战后115团一营被授予“攻坚英雄营”荣誉称号。
2月21日,又是晴朗的一天。早晨,连队派人架设了305高地师前指至无名高地115团团指4公里的线路。我清理统计了几天来收集的装备器材消耗和损坏情况,列了一张补充器材清单进行了申领。这天上午,我们连队的一个战友架线时从树上摔了下来,好在并无大碍,经过简单处理后,这条性格刚烈的汉子,很快又重返前线,继续穿山越岭,投入到通信保障的工作中去了。
中午,我饥肠辘辘,但没有水喝,嗓子都快冒烟了,压缩饼干嚼在嘴里象包沙,实在咽不下去。本来上午部队组织了武装护送取水,但305高地上首长多部队也多,取的水量有限。连队炊事班烧的开水都优先供应了架线的战士们。
305高地离战场很近,冷枪冷炮不绝于耳,我忍住饥饿、疲倦和难以忍耐的口渴,背上沉甸甸的背囊,到几个班排依次检查和补充器材。在埋头爬一个缓坡时,我无意间瞅见地上露出几根黄白色的茅草根。咦,当知青时我见过,好像这东西能解渴。我迫不及待地从酥黑的焦土里拔出几根,放在嘴里使劲嚼起来,哪知道又苦又涩,赶紧吐出来。旁边一个战士见状,说山上有一个泥潭里有水,他刚刚灌了水壶。我赶紧跑去一看,果然有个牛羊吃水的水凼凼,很小,水很脏,但渴了两天了,实在受不了了,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拿出口杯打了一杯浑水,把几片连队卫生员发给我们的净水片加进杯子里晃荡一阵,硬着头皮“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总算解了渴。
到晚上,除了感觉肚子饿,还好没有拉肚子。连队干部回来,大家围座一起交流信息:我13军各部攻击皆捷,摧毁了越军纵深防御阵地,兵锋已直指越西北重镇柑塘。昆明军区前指专门发出表扬通报,号召所有参战部队“向13军学习看齐”。
柑塘是沿红河通向越南首都河内交通要道上的一个重要市镇,也是盛产磷肥的矿区,据说磷矿出口占当时越南对外贸易的一半左右,越南当局下令越军345师“死守柑塘”,并急调越军主力316A师东援,欲断我军后路,以解柑塘之围。
这316A师亦非善类,曾获越南“人民武装力量英雄师”称号,是越军中的所谓王牌部队。据情报显示:316A师先头的148团傍晚已进至代乃地区,掘壕据守,控制要点。
代乃位于谷珊西南,南临外约姆河,北倚谷珊西山群峰,山势险要,茅草丛生,10号公路(保胜至沙巴公路)蜿蜒从代乃无名高地东南山腰穿过向东北绕行。这条狭长的公路还是我国在援越抗美时期援建的,是东到谷柳、西去沙巴的咽喉要道和越军增援柑塘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