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粟异闻笔记》

  贝老朝爬进山洞,靠着洞口的石壁休息了一会儿,才向石洞左右两侧看去,旦见石洞两侧已再无着力点;等再往下看去,却见崖底遍布怪石,尖锐突起,若是冒险跃下,必定再无生机。

  他坐在石洞里连连哀叹,想着近日遭遇,眼泪便从眼眶中喷涌而出,可等大哭了一场,再仔细观察石洞,却反而定下心来,那石洞并非人工造成,看石壁两侧情形,应是山中裂缝从此处撕开,石洞里面黑乎乎的,深不见底,不见丝毫光亮。

  事已至此,贝老朝摸了摸背囊中的干粮,决心一探石洞,再寻生机。贝老朝向里处摸爬,那石洞有时变大,可容一人直起身子前行;有时狭窄,只能匍匐爬进。

  洞中偶尔能见到蛇虫鼠蚁,但贝老朝求生心切,已然顾不了那么多了。饿了,便从口袋中摸出干粮,嚼上两口;渴了,并用舌头舔那石壁的水滴,这一行,便是整整两天两夜。

  贝老朝这厢在石洞中爬行,洞外全胜山上却翻了天,他毕竟是邦克身边的人,这一失踪,便有山中匪众担心他是山下部队的马探,借机上来摸山探路,于是把情况报道马寿年处。

  马寿年找到邦克,仔细询问贝老朝的来路,邦克却只说贝老朝是旋子湾里正兴当铺里的朝奉,凑巧相识,对他的真实来历,却也不甚清楚。于是马寿年传令下去,全胜山上层层设卡,誓要将贝老朝翻出来一问究竟,等到两天两夜后,众人以为贝老朝早已顺着什么小路奔下山去时,贝老朝却在全胜山顶出现了。

  全胜山上的土匪发现贝老朝时,他已经全身伤痕,倒伏在树林中,看样子已昏迷多时。等贝老朝被抬到忠义堂,被一桶凉水浇醒后,他便知道,自己从山洞中一路爬行,洞口另一侧直通全胜山山顶。

  马寿年上前再三询问,贝老朝却知道,如果实讲,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是他一口咬定自己到山顶追逐猎物,失足跌倒,头撞怪石,这才昏迷不醒。

  马寿年虽然将信将疑,但贝老朝这身上的伤痕却做不得假,况且发现他是在山顶,如果他一心逃跑,必定是在山下截住他。

  马寿年一是摸不清情况,命令邦克对贝老朝严加看管,他的心思,可是早就放在了邦克给他绘制的那张地图上。

  余下数月,马寿年组织山中众匪按照邦克的的建议修建营房,设立仓库,阻水挖渠,发誓要将这全胜山修建得固若金汤。

  贝老朝身上的伤看着吓人,但却无非都是皮外伤,修养数日,便已痊愈,但他却再也不敢生出私下出逃的心,就这样,时间转瞬,匆匆数月,山上攻防规模小有所成。

  转眼间,贝老朝和邦克已在山上待到了第二年,那已是民国二十一年春,马寿年正带着众匪在忠义堂议事,突听得堂外天空中一声炸雷,接着瓢泼大雨,喷涌而下,陕南四年来第一场大雨,突然而至。

  四年没下一场大雨,很多人已经忘记了雨水的模样,众匪的心思完全放在了雨水上,而邦克却悄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这场大雨,连续下了三天三夜,毫无停下的迹象,不知为何,贝老朝的心,却被外面不停的雨声搅得隐隐不安起来,他总觉得邦克的行为有些异样,但却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异常。

  暴雨第四天的夜里,贝老朝被一声炸雷惊醒,迷迷糊糊的下床起夜,确见邦克的房间仍然亮着灯,他冒着雨,悄悄地摸了上去,却见邦克怀抱着那把“关山叶子”端坐床头,看样子丝毫没有睡意。

  更奇怪的是,邦克床边竟放着包裹。

  贝老朝一阵奇怪,正准备敲门进去问个究竟,突然听得一声巨响自山顶传来,贝老朝正被这声巨响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邦克抓起床上的包裹夺门而出。
  可邦克一推开门,就见到贝老朝正在门边看着他,一时间他也愣在当场,等他反应过来,推开贝老朝想继续向前的时候,贝老朝也明白过来,一把向邦克抓去,邦克见状侧身一闪,贝老朝没拉住邦克肩膀,却将邦克背着的包裹捞到手中。

  那邦克身形稍微一顿,但却不再犹豫,继续向外冲去,不一时,便消失在雨夜里。

  贝老朝望着手上捞到的包裹怔怔发呆,却听见山顶的响声越来大,他借着月色向山顶望去,突然发现整座全胜山像是活了一般,竟由远及近的向自己扑来。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一定是山顶的堰塞湖垮了,三天三夜积累的雨水像怪兽一样直奔山腰的全胜山寨,那情形已不容得他还多想,他背上夺过来的包裹,一路向自己当初想溜走的山崖奔去。

  贝老朝不敢回头,只能听到身后洪水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几次滑倒在树林里,但连滑掉的鞋都来不及捡,等到了崖边,他回头望去,发现身后已是滔滔的大水,从林中奔涌而来。

  这情形已经没有任何能让他犹豫的时间了,贝老朝只能按照记忆,纵身跃下,这一次他真的是在赌了。

  好在他赌对了,跃下去刚好落在那洞口的平台处,贝老朝顺势一滚翻进洞里,然后就听见水声哗啦啦的从崖下冲落,在洞口形成了一处水帘。

  山洞外面水泄涟涟,贝老朝趴在石洞里叫苦不迭,这次山上决堤来的太突然了,若不是他临时起夜,想必也要葬身其间,料想那山寨上的众匪,依然是凶多吉少,看情形这偌大的全胜山寨,只逃出了他和邦克两人。

  贝老朝一面暗自揣度,一面拿过从邦克那里夺过来的包裹,打开后摸索过去,这才发现包裹竟已备足了干粮,除了干粮以外,还有一幅卷起来的皮子,这山洞幽暗,他无法看清那卷起来的到底是什么,于是顺手将其塞回包裹。

  贝老朝靠在石洞边壁休息,一直等到外面已经开始蒙蒙的见到了光亮,水势仍是不减,于是他干脆掉头想山洞深处爬去。

  这已经是第二次进入山洞了,他知道山洞的另一头连着山顶,所以倒并不担心,只是因为这场大水的缘故,山洞里变得尤为湿滑,这让他爬起来更费体力。

  贝老朝在山洞中爬行了两天两夜,饿了便吃包裹中的干粮,渴了便喝些滴水,等两天之后,他从山顶爬出来的时候,向着山下望去,这才发现全胜山寨一片狼藉,那里还有半点原来的影子。

  就连那山腰的忠义堂,也被大水冲得原迹全无,反倒是那山寨上的库房,因为建在后山腰上,却没有任何破损的迹象。

  贝老朝坐在山顶,百思不得其解,他再次伸手从包里拿出那副卷起来的皮子,等打开看时,才发现那是一幅古朴久远的羊皮,羊皮皮质已变成暗褐色。

  贝老朝是朝奉出身,单凭眼力就能看出,这幅羊皮怕是有几百年的样子了。等他把羊皮摊看,再看里面时,一幅朱砂的图案和文字便出现在他眼前。

  那文字扭扭连连,看样子是番文,贝老朝实在是看不多,等他再看那图案是,却是大吃一惊,那图案上画的器物竟是正兴当铺天字房甲柜中“青货”的图样。

  那件“青货”贝老朝实在是太熟悉了,他决计不会看错,眼前的情形让他有些恍惚,他呆坐在山顶上,将自己在旋子湾认识邦克的前因后果一捋,突然间恍然大悟。

  那洋鬼子邦克必定是因为什么原因要将那件“青货”据为己有,这才从川中千里迢迢来到陕南,可机缘不巧,却没想到被全胜山的马首年抢了先,他自知硬来绝对不是马寿年的对手,于是便假意归顺全胜山,又建议马寿年在山顶修筑水坝。

  看情形邦克早已预料到大旱之后必有大涝,所以在建设水坝时动了手脚,他等的就是溃坝后的那个机会,待到全胜山寨所有人葬身鱼腹,大水退去,他再从避身之出来,将那“青货”运出山去,想到这儿,贝老朝被好奇心驱使,跌跌撞撞地向着后山腰库房摸了过去。

  等贝老朝到了库房,果不其然,山寨库房是大门四敞,他小着心,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库房里面空无一人,单原来装着那“青货”的甲柜,却早已不知去向。

  贝老朝指导自己猜的没错了,只是他不知洋鬼子邦克用了什么办法,将这偌大的箱子从山腰运走,他又查了查,验了一遍库房,发现全胜山寨的库房里,其他粮草物资竟然原封不动。

  这时贝老朝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了,他将库房里值钱的细软收拾成包裹,一路逃下山去。
  这半年他入了全胜山寨,心里是生怕被定个通匪的罪名,所以再也不敢回旋子湾,他下山这一路上都在想着那件“青货”,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能让邦克放弃这一库的细软又费尽心力运出山去。

  贝老朝想破了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最后,他打定主意,一路顺着古道,由陕南进入川中,他想按照那邦克所言,等他进入自贡找到自己正兴号的掌柜,一问便能明了。

  邦克这一路上吃尽了苦头,等到了自贡陕西会馆,他只称自己是从陕南逃难而来,等居住数日后,便打听掌柜一家下落,这一打听才知道,不久前掌柜一家发病得了“疙瘩瘟”,早已满门死了个绝户,贝老朝万般无奈,一路向南,一直走到叙永安家落户。
  此后十几年里,这件事情便成为贝老朝最大的秘密和心结,他总想弄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民国二十九年,有一支从北方过来的学生队伍到达叙永,他们大多住在县里的春秋祠,没过多久,他们便在春秋祠门前竖起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叙永分校的牌子。
  贝老朝虽然不懂为什么国立大学设在一个小县城,但他知道这些都是读书人,所以他留了心。

  学生全部住在春秋祠,而教授大多是就近租住在附近民居,住在贝老朝家里的,是一个带着厚厚镜片眼睛的中年人,贝老朝照着他自己的介绍,只称其为龚教授。

  这批学生和教授在叙永只停留了几个月,龚教授要离开前的一个晚上,贝老朝狠下心,将在全胜山上带下来的那幅羊皮卷拿出,希望这个做学问能解开自己的心结。
  哦,这真是个神奇的国度,自从我与利玛窦传教士进入这个神秘的东方古国,我所见到的,如非亲遇,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在这个疆域辽阔的国家,我所接触的官员求知之心强烈,他们寻找一切的机会详细地询问我所在国家的现状,他们觉得我们来自于未知,而我们亦觉得他们来自于神秘的魔法。

  今天皇帝陛下召见利玛窦传教士,我作为随从亦跟随进入皇城。自从一年前利玛窦传教士和我进入北京,这是我们第三次觐见大明皇帝陛下,这次觐见特别之处在于---是皇帝陛下主动邀请,而觐见目的,据陪同的礼部官员所讲,是去观赏一件来自于被征服部落的宝物。

  这宝物据说是来自于这个东方神秘国度最南方部落的贡品,不过利玛窦传教士和我都知道,那个贡品其实是刚刚针对这个部落的一场战役的战利品。

  在这场战争中,除了所获这件宝物,大明帝国的军队将这个部落的巫师,也一起带到了京城。

  我们进入皇帝陛下的大殿时,那里已经有了几个大臣,我猜想,大殿下方站立的面目黝黑,颧骨突高的的便是他们俘获的巫师。

  我想,皇帝陛下邀请我们,一定是想显示他的威仪,或许,用他们的话,叫做杀鸡吓猴。
  不过看样子,皇帝陛下并没有打算要巫师的命,但显然,那名巫师却误会了,他为了能活下来,极力的想向大明帝国的皇帝展示他的才能,他说大明军队带回来的那件贡品有两种神奇的力量,而第一个力量是,经过他的咒语,便能预知未来。

  巫师这样说让大明帝国的皇帝非常恼怒,因为他认为自己是真龙天子,只有自己才能与上天沟通,巫师看起来知道自己说错了,更要极力证明。

  他着急的样子让大明帝国的皇帝和在殿上的大臣都在嘲笑,他们想看着这个来自南方的俘虏出丑。不过我想,他们更想让在我们这些西方的客人面前展示他们的权利,我知道,那名巫师从说错第一句话开始,他的结局已经注定,所以我在后面暗暗给他画了个十字。

  那巫师却目光坚定,说是贡品的使用有严格的时间,要选择雷雨天。我想,他这一定是在拖延时间,苟延残喘,可事情真凑巧,他说完这话不久,外面竟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来,殿上的大臣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突然哄堂大笑。

  可巫师却丝毫不慌张,而是请人帮忙,将贡品从一个大箱子里抬出来。

  那是一件青铜器,形制非常特殊,有些像鼎,但上面的鼎口是封死的,或许,我想这是一面青铜鼓;这件青铜器有三足,足的形状也非常奇怪,每只足都是由一大一小两只青蛙组成,大的青蛙蹲伏,小的青蛙跳起,三只这样的足撑起那件鼎体。

  巫师请人将那件青铜器放置在大殿前面的空地,又站在旁边,双手举起一声吆喝,怪异的腔调便从他的喉咙中哼唱出来,那音调很怪,好像有很厚重的鼻音,所以我听在耳中,感觉低沉,有些像嗡嗡声。

  他围着那面青铜鼓,一边唱一边跳,不多时身上便皆是雨水,他跳的步伐相当奇怪,一步三扭,三步一扣,像是在举行一种特定的仪式。

  只一会儿的功夫,大明皇帝便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看到他打了一个哈欠,看样子是想命手下的太监制止这种荒诞无聊的行径,可就在太监想上前制止的时候,殿外天空中先是一道闪电,紧接着一声雷响,殿中人一下都失了方寸。

  那巫师的步伐更加紧凑,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密,天空中的闪电照得皇城如同极昼,我躲在远处,却发现雷声越来越近,闪电也越来越近,显然,大明天子和他的大臣也发现了这一点,他们吓的大气不敢喘,一直向后退。

  巫师在雨中却几近癫狂,直到最后一个闪电从天空中劈下来,电尾刚刚劈在那面铜鼓的鼓面上,然后,不可置信的一幕出现了,大殿外的天空中竟像是多了一面镜子,而镜子里就是我所在的皇城,然后一群举着“李”或“闯”字大旗的士兵涌进来,他们见人变杀,不一会,镜子的图像有了变化,那是一个穿着龙袍的人用力拽住一处绳套,将自己的头塞进去,然后一跳。

  我们看得呆了,甚至忘记了这场雨是什么时候停的,等我从惊讶中被拉回现实,一名大臣已经匍匐在殿前,大喊着:“妖言惑众,惊扰圣体,处死他,处死他。”

  那名大臣叫的声嘶力竭,所以其他的大臣也反应过来,一起匍匐在殿前大叫,“处死他,处死他”。

  巫师显然也呆住了,他一定预料不到是这样的结果,好一会儿,大明皇帝才缓过神,对着身边的太监做了一个手势,那名太监浑身发颤地带着殿前武士向巫师走过去,想必,刚才的事情,他也吓的不轻。

  那巫师知道自己必定再无逃生的可能,只能跪在大殿外,但嘴里却仍在大喊,不过他只喊了一句,便被武士所持的金色锤子击中头部,瘫软在地上。

  当时,我站在离那名巫师比较远的位置,但是却在下风处,所以巫师喊出的最后一句,我听得真切,那最后的声音是:“他还有第二种力量,长生,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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