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人不语——记元明时期的一段尘封高人往事

  出村,行不远,踏上山路,耳听牧童笛音吹起,楼英不由忆起儿时上山所遇凶险之事,忆到深处,三尘道人音容又浮于脑海,楼英不由一笑,暗怪自已心乱,遂定下念头,步步前行。
  走过一个多时辰,楼英按洪二指方向,在林中来回绕行,不多时,耳闻劈柴音,抬头间正好望向大和尚正使斧去斩一根倒地的死木。
  此处位居山谷入口,四周清静幽雅,沿一座微隆的高台,搭成了一圈石头垒成的院墙。院内有一间石木搭成的小屋儿。大和尚就在院门外空地上,抡一柄斧砍那木头。
  楼英远远观过,心中措好言词,走到数丈外空地,遥对大和尚拱手道:“老师父有礼了。”
  大和尚抬头,擦把汗道:“小医家不在村中与人医病,跑到深山找我这和尚做什么来了?”
  楼英耳听小医家三字,有些惭愧地说:“老师父过奖了,不敢当小医家三字,是这样,我偶遇一病,心中不敢做定论,想到老师父您的······”
  大和尚摇头笑了笑道:“找我讨师来了。”
  楼英恭敬:“正是此意,恳请老师父赐教。”
  大和尚嗯过一声,把斧横放好,又擦过汗道:“你且过来,与我说说,这病是何症。”
  楼英不敢怠慢,疾步上前,施过礼后,详细把六伯症状讲与大和尚听。
  大和尚听过,微忖些许道:“应是聚星障,此障为肝火内炽而成,又兼惹了风邪,风热两者相斗,攻于目,又因肝火上行,勾动心火上炎,两者相交,以致生障。此病极易损亏肾阴,耗人先天根本。若不治,积久,双目难见其明。”
  “这样,小医家,你心中拟了何方?”
  楼英不敢隐瞒 ,如实道:“我拟的方是,柴胡,川黄连,赤芍,蔓荆子,山桅子,甘草,这数味。只是总觉有些不妥,是以向师父请教。”
  大和尚点头,思忖道:“这样,你再加黄芩,龙胆草,木通,防风,荆芥。”
  “龙胆,木通,泄肝经炽火,防风,荆芥,袪除风邪,如是这般,症可好矣。”
  “只是这一味药,药性过重,只可服三剂。过此三剂,当转······水牛角,生地,芍药,丹皮,来凉血化淤,过此后,再服白粥,素菜即可。”
  “但此法仍旧是为下策,只能解急症,此病,根基还在心中。”
  楼英道:“病在心中?”
  大和尚:“是了,这病就是在心中,心病不解,唉,药功只是徒行其表。”
  楼英记在心里。
  当下,他心里惦记六伯病情,朝大和尚道过谢,言明有事再来请教,和尚微笑不语。楼英转身就回家中去了。
  回到家,楼英配好了所需药物,提着包好的药,亲自到六伯门上。
  二人殷勤招待,楼英将前后所需的药一一放好。吩咐了如何煎熬服用后,闲聊间,楼英从六伯那里得知,这一病是何心念所致了。
  六伯早年做过布匹生意,在杭州城里盘下一间店铺。
  如今世道不好,前些时日,六伯就把店铺兑给他人经营了。得过银两,六伯揣银返家途中,却遇到了一伙流蹿的灾民。那些灾民见六伯穿的光鲜,就一哄而上,将其身上物件抢了个精光。
  银两自然也是被抢走一空。
  可叹六伯一个孤苦老人,毕生积蓄就这么让人抢走了。
  无奈下,他去报官。官家却说了,现今世道就是如此,流民抢了东西,也是快活一时,得不了几日,或被人抓去充军,或是身无分文时,倒路饿死。这银两,却是万万追讨不回来了。
  毕生积蓄落空了,六伯窝不住这火,先前是嘴里生疮,自家用土法子医好,不想忽又在眼上生出疾来了。
  楼英听这话,只是不住劝。
  六伯听这些劝,表面说没事,内心里却还是过不去。
  毕竟钱财没了就是没了。说再多话,引再多念,事实如是,难以捱过。
  两人聊的深了,六伯愈发的流泪,唏嘘·····搞到楼英也是束手无策。
  他没那些银两,自家也是度用艰难,自然是无法许以六伯钱财。他不知流民又蹿去了哪里,也是无法帮六伯追讨损失。
  一时间,他只觉心里堵的厉害,当下见六婶熬好了药,盯着六伯服下后,他一人游游荡荡,似无魂般,沿村走了个来回。末了又一头,奔山上去了。
  走了不知多久,游荡到大和尚处,见和尚正坐屋前饮茶。
  看到楼英来了,和尚笑道:“小医家又来啦。”
  楼英失神:“嗯,见过老师父。”
  大和尚:“小医家,这是怎么了?先前的精神气怎地又不见了呢?”
  楼英挪步到近处,松了力,落身,坐到一块石头,伸手拄头,侧对大和尚说:“老师父啊,我知那心病是何了。”
  大和尚:“讲来听听。”
  楼英如实讲过一番,末了他又道:“六伯这病是因损财而起。我有心赠他财,可家中财资也是刚够度用。我欲替他追讨,可叹身力有限,难以行事。我劝其想开,可事实如此,毕生积蓄落空,这,这等心病,如何医得,如何医得啊。”
  大和尚笑道:“如是这般,就得用医心之法了。”
  “心不医,他心中纠缠此事,何以能解脱?”
  “解脱不得,久困此事,药扑了肝火,又再生,若再用药来扑,久了,积药为毒,怕是又引他病出来了。”
  “若得医心之法,除去心中障碍,再借药功之力,病自然就得好转,这岂不是妙事?”
  楼英郑重,拱手道:“望老师父授我医心之法。”
  大和尚感慨叹道:“不是不传你医心之法,此法虽妙,可却藏了两个坏处。”
  楼英拱手:“愿详闻。”
  大和尚:“第一坏处,凡医心之法,须先用瞒人耳目之术,秘密布局成功,术成后,终生不可与其提及。因故,施这一术,心要坦荡,光明。即不能因行隐秘术法而沾沾自喜,亦不能因瞒人耳目,有违君子之行而耿耿于怀。这是第一。第二术法行使过程,定要守心不动,处处小心,精妙安排,一一稳妥后,方能将这心病去了。”
  楼英恍然之余,定下心思道:“老师父放心,我定不会因计谋,术法高妙而沉于此,沾沾生喜。更不会因施术过程,病人痛苦,而心生恻隐。当就事论事,依术行之。只要,只要这术,行得通。”
  大和尚点头,赞许道:“人生身七情六欲,这七情,这六欲,彼此相纠相缠,一欲落空,就会积久化邪,就会生出邪火来。如此,医心之术,当引欲旁行方可。只是,术法在外人眼中,多显古怪难解,与人相知之道理相反,故自古,少有人用。”
  “且这术,不是固定之术,乃是一个随机灵用之术。”
  “你那六伯情形,是身欲落空之象。身欲落空,何以补救?唯生死耳!”
  楼英一怔,又拱手道:“当如何行事?”
  大和尚当即附首在楼英耳畔密语些许。
  末了大和尚道:“此事,不可与外人知,更不可让自家心念动摇,如此方能成事。”
  楼英咬了咬牙道:“好,为医者,当有大担当,大勇气,此事担当,由我一人领过了!”
  大和尚:“好少年,佩服之。我愿助你!只是若此事被人识破,恐要背上骂名。”
  楼英道:“为医者,何惧骂名。但求心胸坦荡无私即可。”
  大和尚:“好,既这样,我来准备事物,你还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两人细细商议完毕,楼英把大和尚所需物品拿出来,这就转身回家去了。
  接下来数日,楼英无事就去六伯家中,温了清茶,与其聊天。讲的无非是,钱是身外物,人无事就好,若人有事,怕是再多钱财,亦难心安。
  六伯表面说无事,可内心里,仍旧焦成一团。说钱财无事,能无事吗?这可是毕生积攒的家底。
  楼英看在眼中,又说了他前些时日游走,见到灾民种种,还有路上饿死的人,到头尸骨都无人掩埋。
  六伯听了也只是陪着感叹罢了,论到自家身上,仍旧是难化开。
  如是过了七天。
  七天后,楼英再去见六伯,发现药功虽有效,可肝火仍旧有升的迹象。
  他又交待饮食,宽慰几句,这便离去,到山上寻老和尚去了。
  两人细细商议后,末了楼英又看过老和尚安排的地点,暗暗佩服之余,他就回到家中时时关注六伯,准备行药。
  且说这一日,六伯早起,自觉腿上筋痛的厉害。先是到院里活动腿脚,待饭后,食过一碗粥,就推院门去自家地里看看庄稼长势。
  六伯是个务实之人,即便从前杭州生意好时,他每天亦都要去地里看看庄稼。在他看来,这些粮食才是实在之物,无论外面闹成什么样,天下乱成什么样,人都是要吃饭的,是以,这些他最为关心。
  晨雾还没散去,六伯走了小半时辰,到了地头,负手细细看庄稼长势。走过一圈,正要离去时,忽地他看到地上落着枚铜钱。
  这是谁人丢的铜钱?
  六伯拾起,四下打量,除去弥漫雾气,附近再无旁人了。
  他忖了忖,没多说话,只把铜钱揣到怀中,待又要走时,发现地上又现了一枚。
  咦······
  六伯暗感不对,遂低了头,细细查看。
  这一查,果然,又让他找到了三枚,沿这三枚钱的路线,六伯又朝前走。不足五步,他又找到了一枚。
  六伯观这钱,心道,这定是哪家流民路过此地落下的,待我好生寻寻,全当补我损的钱财了。
  拿定心思,六伯索性低头,弯腰,一路寻钱。
  这一寻,绕了几圈,就寻到百药山脚下了,待在山脚下寻到三枚钱后,他又顺了山谷一路来找,向山里走了小半时辰,六伯已是寻到了近百枚的铜钱。
  这下六伯心里乐的,开花一般,真把这当作老天赏赐了。
  不想,走着,走着,拐到一处山凹时,六伯脚下忽地一软,扑通········
  这就跌到了一个深深大坑里。
  坑极深,万幸坑底堆了许多树叶,是以六伯没让腿脚伤到。
  他惊恐下,先是大声喊,救命,救命。
  奈何此地,是一处背阴山地,附近即没农田,也罕有人走这条路上山。
  六伯喊过数声,只喊的声音嘶哑,却根本无人搭救。
  绝望之余,他欲爬上坑外,奈何这坑挖的太深了。根本就爬不上去。
  六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胡乱在树叶丛中寻找,欲找个树枝,木棍来撑脚,可没想到,他这一探,手指在乱叶中竟翻出了一副黄白的人骨架出来。
  啊!
  六伯一声惨叫。
  吓的缩成一团,看也不敢看那骨架。
  苍天呐!救我啊!
  六伯苦苦求着,喊着,奈何年老气力不济,喊过几声,就没了力气,遂堆坐坑边,背了头,不敢看那骨架。
  如是,挨了几个时辰。
  六伯又饿,又渴,想再喊,身上却已无半分的气力了。
  眼见求救无望,六伯偷眼看那人骨架,心中暗忖,想来,这应是丢钱之人吧,只是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以致这人身陷坑中,活活······活活的饿死。
  想到饿死二字,六伯这才明白。
  他怕是要死在这坑里呀。
  来人呐,来人呐·······
  六伯又喊了两声,见无人答应,就凄惨惨地,倚坑壁睡去了。
  而在六伯跌落坑中这一天光景,楼塔出动了许多人来寻他。可无例外,无人寻到此处地方。仅是在他家地里,寻常上山的路上,百药山深处,来回的找寻。
  外面的人寻着,六伯在坑内,已是气息虚弱。
  他脑中忆起许多事来,生身之时诸多事件,在脑中一一浮现。
  钱财,身外物,等等一切,已全然落空了。
  如今,只剩下这将死的性命·······
  不知阎王几时收呢?
  六伯暗自忖着,想着连日的倒霉,他不由就从眼中流了两行浊泪,独自悲悲哭起来了。
  这一哭,却是止不住,直至最终,哭声大作,泪流不止。
  这边六伯在坑底哭。
  坑外,一堆碎石后头,楼英和大和尚正紧张地听着坑内动静。
  转眼,待楼英听到哭声大作时。
  大和尚拍他肩小声道:“好了,好了,且让他哭一会儿,哭个痛快,我等再把那棵竖起的枯木推倒在坑中就行啦。”
  楼英长松口气,后又问道:“大师父,此行此举,有何理呢?”
  大和尚:“哭是泄郁之法,凡心事有结者,大哭一场皆安。这是其一,其二,七情六欲之灾,大不过生死。生死面前,一切钱财,情爱,统统为空。你这六伯,经历这番生死,逃出了生天,当再无挂碍。”
  楼英坐到地上,喃喃语道:“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医心之法,竟是如此······”
  大和尚道:“是了,此法贵在一秘,守不住秘,当无用。”
  楼英点头,这就起身过去,把一棵正对大坑的枯木轻轻一推,放倒在坑中。
  呼啦啦,枯木落坑,搭在里边,先是给六伯吓一跳,末了,待其看清真相,老人家仰面含泪道:“天不亡我,不亡我矣!”
  以前上学时,一位老医家也说过,医心之术,大药就是生死。
  经历一场生死,许多心病,也就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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