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行很浅的仙家

189. 老罗失望地从龙湾街回来,经过天罡家门前的时候,被天罡喊住了。 老罗!龙湾街打牌回来?天罡喊道。 老罗见天罡手里端着饭碗走了出来,饭碗里像往常一样有几块漆黑的肉。老罗知道,那是鸟雀的肉。 在门槛边上,有一个簸箕,簸箕里有许多鸟雀的羽毛。 老罗有些心慌,摇头道,没……没打牌。 天罡将筷子倒了过来,然后用筷子头夹了一块肉。 老罗摆手道,不不,我不喜欢吃这个。谢谢啦。 天罡将肉放回碗里,笑着说,你要是想吃,我让翠翠给你弄一些。 老罗神色凛然道,不,我不是嫌你的筷子,我是真的不想吃这个。 天罡尴尬道,好的。好的。 老罗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转过身来,看着蹲在门口吃饭的天罡。 天罡被老罗这么一看,不自在地问,怎么了?我脸上有饭粒吗? 他摸了摸脸,把手上的泥抹在了脸上。 老罗走到他面前。 他拘谨地站了起来。 老罗说,天罡叔,以后你家里来了亲戚,别再叫我来打牌。 天罡尴尬地说,好的,好的。 老罗又说,天罡叔,我不是不想跟你打牌,也不是不想陪你亲戚打发时间。我只是不喜欢你打牌的时候碎碎叨叨,更不喜欢看到你打牌的时候紧张的样子。你要是打牌,应该放松下来。该赢的时候自然会赢,该输的时候就接受输。还有!不要想着谁瞧不起谁,或者谁高看了谁。对我老罗来说,只有合得来与合不来,没有看得起和看不起。 天罡迷惑地看着老罗。 老罗长吁一口气。 不论你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我该说的都说了。老罗说道。 天罡点头。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很重要。老罗想了想,说道。 天罡问,什么事? 老罗说,我说这些话,不是跟你妥协。我只是衷心希望你心情好一点,不要从人变成了妖怪。 翠翠从屋里走了出来,问道,罗姐,什么是妖怪? 天罡连忙说,你罗姐跟我开玩笑呢。 老罗想了想,认真地跟翠翠说,怎么说呢,妖怪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了,有时候跟人一样,有时候又不一样。 翠翠问,罗姐,你能分辨出人和妖怪吗? 老罗摇摇头,说,人有时候会成为妖怪,妖怪有时候会成为人。很难分辨。 翠翠问,那谁能分辨出来呢? 老罗眼睛一亮,说,旅店老板!翠翠,谢谢你!你让我想起了一个线索!谢谢你! 翠翠问,什么线索? 老罗摸摸翠翠的头,说,我要去趟旅店!
190. 老罗原路返回,直奔龙湾旅店。 旅店老板还在打盹。 老罗将老板摇醒,在他耳边大喊,老板!老板!你的书呢? 老板醒来,抹了一下嘴角流出的涎水,问道,什么书? 他脚下的狗也醒过来,抬头看着老罗。 老罗大声道,你的《鉴妖师指南》! 老板问道,什么南? 老罗对着他的耳朵喊道,鉴!妖!师!指!南! 老板想了想,举起手来,伸出食指,在自己的脑袋上点了点,说,哦,哦,那个呀。 老罗大喜,说,对!对!就是那个! 老板爬了起来,走向柜台。那条狗也懒洋洋地起了身,跟在后面。 老罗喜不自禁。 老板在柜台下面摸索了许久。老罗听到许多钥匙碰撞发出的声音。 老板拿出一大串钥匙,放在柜台上。 钥匙都在这里了。老板说。 老罗两眼一黑,差点倒在柜台边上。 老板把“妖师”听成了“钥匙”。 老罗咬了咬嘴唇,思索了一会儿,又问,老板,你那个住客登记册呢? 老板又在柜台下面摸索了许久,拿出一本蒙了厚厚一层灰尘的登记册来。 老罗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呛得老板和那条狗连连打喷嚏。 登记册打开,老罗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写。 老罗指着空白的登记册,大声问道,老板,怎么什么都没有啊! 老板神秘兮兮地小声说,傻孩子,不能让人发现哪! 这时,一个声音在老罗身后响起。 老板,还有空房吗? 老罗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几乎要哭出来! 她转头一看,一个留着板寸头的男人站在那里。除了头发以外,他的容貌跟小白一模一样。他的肩膀上有一只鸟,是只黄雀。黄雀叫个不停。 小白!老罗激动地大声喊道。 那个男人身后又走出一个戴着墨镜的人,那人手里托着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鸡。鸡冠红得像燃烧的火。 小白是你叫的吗?叫白老板!戴墨镜的人严厉地说道。
191. 这时,楼梯间那边响起了脚步声。星将道人背着行李从楼上下来了。 星将道人见了柜台前的几个人,欣喜道,哎,你们是不是三缺一?走走走!我们去赵一的牌馆里凑一桌! 老板这次居然听清楚了,问道,你不是今天要走吗? 戴墨镜的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他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说,跟我打牌?你是有多少钱可以输? 星将道人放下行李,掏出一把铜钱来亮给众人看。 老罗见那些铜钱竟然完整无缺。 不多,十二枚铜钱而已。星将道人说道。 戴墨镜的人侧头对小白模样的人说,白老板,你说他是不是在威胁我? 小白模样的人问道,你怕吗? 戴墨镜的人说,输赢都是天意,我怕什么? 小白模样的人点点头,又问老罗,你不是喜欢打牌吗?能不能赏个脸,一起打一局? 老罗愣愣地看着他。她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她要找的那个小白。之前发生的一切,仿佛是她一个人做的梦。梦醒过来,她记得梦里的一切,但梦里出现的人浑然不觉。 192. 老罗记得,曾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清晨醒来,她问小白,你能不能帮我解个梦? 小白说,梦都是假的。 老罗说,你出现之后,我感觉每一天都是假的,做梦一样。 小白笑着说,过去也是假的。 老罗问,过去也是假的? 小白说,是啊。回不去的地方,都是假的。梦醒来,梦就没有了。过去的过去了,你也不可能回到记忆里去。它们都只存在于你的脑海里,不存在于其他地方,可不就是假的? 老罗说,梦是没有根据的,可是过去的事情怎么会是假的? 小白说,过去比梦还要脆弱。如果现在发生的事情跟你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你就会想,以前发生的那些都是真的吗?是不是我记错了?还是我做的梦? 老罗不太相信,说,有这么脆弱吗? 小白说,比如你刚刚出门去了龙湾街,走到半途觉得累了,在树荫下打了个盹儿,睁开眼却发现此时此刻你躺在家里的床上。你说说看,你刚刚出去没有? 老罗想了想,说,那应该没有出去吧?我会觉得只是在床上做了一个梦。 小白接着说,你想起床,爬起来后双脚往地上一踩,却踩空了。这一惊,你才发现自己坐在树荫下,被热气蒸出了一身汗。你说,你刚刚是躺在床上吗? 老罗想了想,说,原来我是在树荫下做了一个梦。 小白说,你看,过去跟做梦一样,都是假的。只有当下是真实的。
193. 老罗懵里懵懂地跟着他们三人走到了赵一的牌馆,找了个空桌坐下。 戴墨镜的人将鸡放在腿上。牌馆里的看客挤了过来,好奇地看抱着鸡打牌的人。 赵一泡了茶过来,见了白老板和戴墨镜的人,欣喜道,今天是什么风把你们几位吹来了! 老罗一把抓住赵一,问道,你认识他们? 赵一笑道,老朋友了,我开牌馆以前跟他们打过几回牌,是我见过的牌打得最好的。 赵一话音刚落,另一个牌桌那边站起来一个人。那人朗声道,牌打得最好?敢跟我打一局较量一下吗? 老罗看去,那人正是齐黄。 这情形跟老罗记忆中齐黄找她挑战的情形太相似了。 老罗顿时变得非常紧张。她希望白老板应战,又害怕他应战。希望他应战,老罗是想看看齐黄身上会不会钻出一只黄鼠狼,如果钻出来了黄鼠狼,那么她相信齐黄身上有仙家,那么之前经历的事情就有了根据。害怕他应战,老罗是担心打完牌之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么之前经历的事情确实是个梦。 她觉得此时自己就是坐在树荫下做梦的人,她处在梦与现实的边缘地带。 白老板也站了起来,笑道,我不喜欢跟陌生人打牌。不过你要较量,我就跟你用最简单的方式较量一下。 齐黄怔了一下,问道,最简单的方式? 白老板点头道,化繁为简,你在你的桌上抽一张牌,我在我的桌上抽一张牌。不可以用手指触摸牌面。咱们一起亮出来,比点数大小。点数大的赢。怎么样? 牌馆里的人立即起哄,都希望他们比一比。 齐黄自信满满地说,这个好! 齐黄和白老板同时将手伸向桌上的麻将,然后两手护住,不让别人看到他们手里摸了什么牌。 齐黄先亮出了手中的牌。 九索!齐黄得意洋洋。 老罗心中一凉。九是麻将里最大的点数。 看热闹的人们赞叹不已。 戴墨镜的人拍掌道,随手就摸到点数为九的牌,运气实在太好了! 齐黄见坐在白老板的朋友都称赞他,更为得意。 戴墨镜的人对白老板说,该你亮牌了。你要不是九万九索或者九饼,就输给他了! 白老板将手中的牌亮了出来。 老罗坐得太近,只看到了他的手背,看不到他手中的牌。 老罗便往齐黄脸上看,看到齐黄的反应,就知道结果如何了。可是齐黄眯起了眼睛,脸上没有什么反应。 齐黄犹疑道,你这牌怎么…… 白老板笑道,你不认识牌了吗?那让别人看看。 看热闹的人却回答得乱七八糟。 是幺鸡! 是二万! 这不是三索吗? 瞎说!明明是五万! 众人争论起来,都说对方看错了。 齐黄听了,脸色煞白,眼神惊恐,顿时大汗淋漓。他将手里的麻将扔了,急忙跪在地上朝白老板磕头。 我认输!我有眼不识泰山,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齐黄一边将脑门磕得咚咚响,一边求饶道。 看热闹的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齐黄,你赢了啊!有人说道。 对啊,他怎么认输了?有人问道。 白老板将手中的麻将放回桌上,对着磕头的齐黄说,打牌本为休闲怡情,切不可沉迷,不可有贪念。 齐黄磕头道,再也不敢了! 白老板说,那你走吧,以后不要到龙湾街来了。 齐黄爬了起来,额头上都是血。他踉踉跄跄跑了出去,急急如丧家之犬。 老罗迷惑不已,她伸了手要去拿白老板刚放下的牌看一看。 白老板却按住了那张牌,俯下身,凑到老罗耳边小声地说,老罗,恭喜你渡劫成功,从此以后我会一直保护你。请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 老罗撸起袖子将桌上的麻将洗乱,然后大喊道,打牌!打牌!今天不管我老罗是输是赢,都请在座的各位吃饭! (完。写了三四个月,今天终于写完了。谢谢你们一路追更。每天看一千多字,连续看几个月,也是不容易。我本来是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妖怪》的,结果阴错阳差,写了这个仙家。谢谢你们,是你们的留言和支持,让我有动力写到现在。后面会继续写这个的延续故事。我会尽快让大家有新的故事可以看!最后,打个硬广——还没有买《画眉奇缘》《将离》《皮囊师》《暗药师》《操控师》《明傀》《长命女》的,快去买呀!网店或者各地书店有售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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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
新番开始!!! 1. 立秋那天,龙湾街多了一家店铺。 店铺开在龙湾街唯一的牌馆对面。 龙湾街有许多店铺,卖布的,卖肉的,卖酒的,修鞋的,修脚的,修车的等等,一应俱全。 等到那家新店铺门口的鞭炮一响,惊得龙湾街上的人们朝这边望过来,人们这才知道,这家新店铺是做二手废物回收的。 新店铺的牌匾上写着“二手废物回收店”几个大字。牌匾虽然刚刚挂上去,但是边角已裂,红漆剥落,彰显出店铺老板破罐子破摔的气质。 破旧的新牌匾下面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女的一脸狐媚相,龙湾街的人都叫她老罗,以前是对面牌馆的常客。 男的年纪轻轻却白了头发,来历不明,认识他的人大多叫他白老板。 帮忙放鞭炮的人觉得气氛不够热烈,猛吸了一口烟,点燃了一个跟拳头差不多的大炮。龙湾街的人叫这种大炮做震天雷,其爆炸声如雷声一般响。 震天雷“轰”地一声巨响。 白老板吓了一跳,慌忙往老罗肩上靠。 老罗一手搂住白老板,轻拍他的后背。 怕什么,有我呢。老罗在鞭炮声中对着白老板的耳朵大喊道。 放鞭炮的人又点燃一个震天雷。 老罗抬起双手,捂住白老板的耳朵。 震天雷再次发出巨响。 白老板这次平静多了。 在他们俩的身后,一个戴着墨镜的人提着一袋糖果跑了出来,分给前来道贺和看热闹的人。他的头上顶着一根色彩鲜艳的鸡毛。 一只气宇轩昂的鸡跟着那人跑了出来,见了地上炸开的红色炮衣里有白色石灰,以为是大米,猛地一啄,试到了味道,赶紧吐了出来。 戴着墨镜顶着鸡毛的人一边抓糖果塞到别人手里,一边说,来来来,大家都沾沾喜气,吃了心想事成,财源滚滚啊! 接了糖果的人有的放进了兜里,有的当下就剥了糖衣丢进嘴里。大家都眉开眼笑。 唯有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接了糖果之后抓住发糖的人,一本正经地问道,吃了这颗糖,真的会心想事成吗? 发糖的人看了那年轻人一眼,那年轻人脸色苍白,嘴唇起皮,一副好久没有喝水的样子。 本来发糖是为了讨个吉利,没想到那年轻人居然追根究底。 发糖的人愣了一下,没搭理那年轻人,走到下一个人面前,继续散发糖果。 那年轻人跟在发糖的人后面,亦步亦趋。 等发糖的人将周围的人都发了糖,那年轻人拽住他的袖子,举起一颗糖果,又问道,真的会心想事成吗? 发糖的人只好硬着头皮说,当然! 那年轻人欣然一笑,扒开糖衣,将糖果放进了嘴里,嘬得滋滋响。 鞭炮声一停,嘴里含着糖的年轻人走到店铺门口,问老罗道,老板,你这里都收些什么二手废物? 白老板将靠在老罗肩上的头转了过来,说道,凡是没有用的东西,都可以收。 年轻人连忙道歉说,哦,对不起,原来你是老板。 白老板指着头顶上的牌匾说,我们是合伙人,我负责二手废物回收,她负责店。 年轻人瞥了上面的牌匾一眼,说,哦,我再确认一下,凡是没有用的东西,你们都收吗? 白老板上下打量了年轻人一番,说,是的。 戴墨镜的人走了过来,不放心地问白老板,你确定吗? 白老板说,为了筹备这个店铺,我最近读了一些教人怎么做生意的书。书上说,新店开张,就是要弄点噱头才能广为人知,迅速打出知名度。 戴墨镜的人还是不放心地说,哦…… 白老板语重心长地说,你平时少刷点剧,少玩点游戏,多看点书。 戴墨镜的人敷衍地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白老板不依不饶,说道,那些对视力不好,你看你,年纪轻轻就戴眼镜了。 戴墨镜的人说,我这是墨镜! 白老板说,说你两句你还不高兴了!
2. 等道贺的和看热闹的人散去后,老罗回到店铺里,在太师椅上坐下,环顾店铺四周,心情忐忑地问道,小白,我们这也不像是开店的样子啊。 白老板眨了眨眼,说,在店铺里,你该叫我白老板,关了门,你再叫我小白才是。 老罗想了想,说,好的,小白。 白老板撇嘴看了看四周。北边墙上贴着半个桌面大的红纸,纸上写着“天地国师亲”五个粗犷有力的毛笔字。左右两边有对联,右边是“春风吹罗裳”,左边是“空手套白狼”。 白老板指着对联问道,这个对联谁写的? 老罗说,你不觉得好吗?里面既有你的白字,也有我的罗字。 白老板摸了摸下巴,说,春风吹罗裳,这没什么。可是空手套白狼,是不是有点儿…… 老罗不以为然道,我想了好几天才想到这样对应的话,写下来之后没给你看,想给你一个惊喜。 白老板拍掌道,尤其这个空手套白狼,写得好啊!做生意嘛,尤其是我这种生意,可不是白手起家空手套白狼吗?还应了这个白字!罗裳!白狼!美女与野兽!好啊!这个好! 老罗高兴道,是吗? 白老板频频点头,说,春风对空手,吹对套,罗裳对白狼。又工整,又有意境!有了你这个对联,我们的生意一定会红红火火! 老罗蹙眉道,可我觉得还是少了点儿东西。别人开店,至少前厅里有个柜台吧。你看看我们,除了两把太师椅,一个八仙桌,一个茶壶,几只茶杯,就没有了。 这时,嘴里嘬着糖果的年轻人跨门而入。 年轻人吮了两口糖果,问道,老板,我有废物要卖给你。 白老板朝老罗做了一个鬼脸,说道,你看,这不是来生意了吗? 老罗赶紧拉着年轻人在另一把太师椅上坐下,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又让了自己的太师椅给白老板坐。 白老板坐下,伸手示意茶杯,说道,请喝茶。 年轻人有点着急地说,你刚才说凡是没有用的东西都收,是不是?不会变卦吧? 白老板正襟危坐,顿首道,生意人以诚信为本,当然不会变卦。 年轻人稍稍放下心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说道,那就好。我这里有一个废物,老板帮我估个价。 白老板问道,什么废物?带来了吗? 年轻人指了指自己,我就是废物。 白老板和老罗面面,相觑。 年轻人急忙说道,我不是开玩笑,我也不糊涂,更不是来砸场子的。 老罗犹豫道,我们收破铜烂铁,字画古董,彩电冰箱洗衣机,书本报纸啤酒瓶,但是没想过要收你这种……这种……这种废物…… 听老罗这么说,年轻人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我真是一无是处的废物!连回收都不要的废物!年轻人哭道。 老罗手足无措。 白老板站了起来,走到年轻人身边,问道,我看你手脚健全,也不傻,怎么会是废物呢?你要是缺钱,我可以借你一些,往后还给我就是。 年轻人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说,老板,我不是来找你借钱的。我只求你收下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下身,将裤脚提起来。 老罗看到他的脚上有许多的毛,毛色居然黄黑相间。 他说,实不相瞒,我曾经是一只猫,经过五百年的修炼,得了人身。修得人身以前,我以为我可以在人世间大有作为。毕竟我还是猫的时候就过着自由自在无忧无虑高高在上的生活。我的每一任铲屎官都忠心耿耿,我饿了就送来吃的,我痒了就给我挠背。天天给我铲屎也毫无怨言。为了不被他们发现我在修炼,每隔几年我要装死一次。他们以为我死了,为我哭得稀里哗啦。偶尔装死穿了帮,他们惊喜不已,说猫是真的有九条命。 他怕老罗不信,一边说一边呲牙。老罗看到他的牙齿又尖又细,跟猫牙一样。他合上嘴的时候看不出来。 他继续说道,得了人身之后,我信心满满地进入人情世界,可是很快我发现我不像以前那么受欢迎了。以前轻轻松松就能获得的东西,现在都很难得到。吃的玩的都需要自己去赚钱了买。可是赚钱哪有那么容易?人际关系比人猫关系复杂太多太多。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都不顺心。我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都让我伤心。我渐渐成了彻头彻尾的废物。可是就算是做一个废物,我也做不好。以前我懒洋洋往阳光下一躺,路过的人会投来羡慕的目光,还有人给我拍照。现在我懒洋洋往阳光下一躺,路过的人会投来同情的目光,还有人劝我不要自暴自弃。我太难了! 说完,他哭得更加伤心。 老罗心生恻隐,小声对白老板说道,听起来是挺不容易的,要不……收了吧? 白老板为难道,我只想做点儿正经生意。 老罗眼珠子一转,劝道,等他觉得自己不是废物了,就送他走。这样也算是变废为宝。 白老板说,做生意可不是做慈善,要赚钱的。 老罗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们先出个低价收了他,如果以后他要走,可以出个高价把自己赎走。 白老板敲了敲桌子。 年轻人转头来看着白老板。 白老板说,那你说个价格吧。 年轻人说,给钱就卖! 白老板皱起眉头,看了老罗一眼,问道,老罗,你说出多少? 年轻人赶紧站起来,扑倒在地,打了一个滚。 老罗惊讶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年轻人躺在地上,像猫一样蜷缩,可怜兮兮地说,你们别不要我!我不要钱。我现在掉在地上,你们把我抱起来,就当是捡的。
3. 白老板看着躺在地上的年轻人,一脸嫌弃地说,老罗,你确定要收他? 老罗犹豫片刻,说道,做生意的,要么供一个关公,要么摆一个招财猫。这样吧,就把他当做招财猫好了。 于是,这个在人间混不下去的年轻人留在了老罗的二手废物回收店里。 白老板给他重新取了个名字,叫做白郎。 白郎留下之后,倒也勤勤恳恳,端茶倒水,扫地接客,给白老板和老罗分担了不少杂事。 白郎问了好几次戴墨镜的人叫什么名字。戴墨镜的人不说。 白郎问白老板和老罗,他们也不说。 几天之后,戴墨镜的人离开了龙湾街。 龙湾街的人以前没有回收废物的习惯,不用的东西要么搁置蒙尘,要么丢弃,自从白老板和老罗的店铺开张之后,他们渐渐养成了将废弃之物送到店里来估价回收的习惯。 白老板按照当初的承诺,什么东西都收,哪怕是本没有回收价值的东西,也给顾客一点儿辛苦钱。 因此,他的生意越做越好,名声越来越大。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中秋。 老罗大早去龙湾北街买了皮蛋,去西街买了月饼,又去东街给白老板买了一件外套。 一阵秋雨一阵寒,立秋之后接连下了三四场雨,早晨和晚上寒气渐重,出门需要穿一件薄外套了。 老罗提着皮蛋月饼和外套回到自己的店里,白郎没有出来迎接。她叫了几声“小白”,也不见白老板出来。 老罗心想,莫不是出去做生意了? 白老板跟她提议过,说是要把客户服务做到位,要去外面吆喝,不能坐在家里等人送来。 老罗觉得这样会让白老板自降身段,一直没有答应。 肯定是因为今天过节,他认为我不敢说他,所以有了胆子,到外面吆喝去了。老罗心想。 老罗放好月饼和外套,去厨房用缝纫线将皮蛋切成瓣儿,又擂好了青椒,准备中午加一道凉菜。 老罗正想着中午还要做什么菜,忽然听到前厅里有人在喊老板。 老罗来到前厅,却没看见一个人影。 难道以为店里没人,那人又走了?老罗走到了店门前,还是没有看到叫她的人。 她感觉到双手火辣辣地疼。刚才擂青椒的时候,她忘了戴手套。 白老板经常笑话她,说她命里有两个克星。一个是辣椒,一个是鱼。 因为她每次切辣椒剁辣椒擂辣椒,都忘记戴手套,每次都双手辣得火烧火燎一般,眼泪扑簌扑簌掉。另外她每次吃鱼都会卡到鱼刺,要么咽饭,要么喝醋。可她又偏偏爱吃鱼,白老板爱吃辣椒。 对面牌馆里的赵老板刚好站在外面。今天牌馆的客人尤其多,都是过节走亲戚的,吃饭前闲着无聊,便来牌馆搓麻将。赵老板忙前忙后,忙得不亦乐乎。 老罗以前是牌馆的常客,自从开了店铺,几乎没摸过牌了。 赵老板见老罗出来,隔着一条街热情地招手大喊,老罗,今天过节休息一下,来打一盘吧? 老罗摇头大喊,不了,不了,小白还没有回来,我要看着店子! 赵老板爽朗一笑,点点头,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老罗穿过前厅,回到厨房,发现切好的皮蛋都不见了! 她看到碗碟边有皮蛋碎块,猜到皮蛋必定是被什么东西偷吃了。 就在她仔细查看碗碟旁边的蛛丝马迹时,一个陌生而又嘶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中秋节快乐呀! 老罗吓了一跳,转头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脏兮兮的大嘴。
4. 老罗被那大嘴里散发出来的臭气熏得连忙后退。 这皮蛋真是太好吃了。那张大嘴说道。 老罗后退之后才看到大嘴的主人全貌。原来是个肥头大耳的光头!他实在太胖了,胖得头皮都起了褶子。鼻子泛红,有些扁平,像是猪鼻。嘴巴里牙齿像是腐烂了一般,嘴角流出乌色的涎水。他的牙齿有点儿稀,老罗看到他的牙缝里有皮蛋渣子。 原来皮蛋是被他吃了。 他朝老罗伸出一只同样脏兮兮的手,乞讨道,还有没有皮蛋? 老罗摇摇头。 他嘿嘿一笑,缩回了手,说道,你不要害怕,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是来卖东西给你的。 说完,他的手又伸了出来,这次他的手上多了一把折扇。他的手一甩,折扇呼啦一声打开了。扇面上有四个娟秀的字——生生世世。 老罗看了看脏兮兮的他,又看了看风雅的折扇,说道,你要知道,我这个店可不是销赃的地方。 他摇了摇扇子,羞愧地说道,我曾以为它属于我,后来发现它确实不属于我。我才来你这里的。 老罗说道,说来说去,它不是你的? 他另一只手摸了摸油光瓦亮的光头,说道,老板,你可别小看我,我年轻的时候可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 老罗狐疑道,是吗? 他用舌头舔了舔牙缝里的皮蛋渣子,又用手指在牙缝里抠了抠,说道,你不信?不过我说出来你也不会信。那是五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老罗打量他的容貌,他不像是六七十岁的人。 他也是个怪物。老罗心中已有定论。 他用刚刚抠过牙齿的手抹了一把脸,笑道,反正呢,这把扇子不是赃物,你放心。这是五十几年前别人存在我这里的,当时说过几年再找我要回去。这一存,就是五十几年。我想着,那个人不会再来了,可能是忘记了,也可能是不在了,不如卖给你。 老罗拿过折扇一看,折扇居然有股淡淡的香气。 不会是那位姑娘送给你的吧?老罗问道。 光头又嘿嘿一笑,却不置可否。 老罗心有疑虑。什么样的姑娘会喜欢这个肥头大耳,油腻邋遢的怪物? 这可是定情信物啊。你确定要卖掉?老罗又问。 光头笑得有些难堪。 老罗转念一想,五十几年过去了,红颜已老,怕是不会再来讨要这把折扇了。亏他留在身边五十几年。韶光易逝,少年不再,卖掉这把折扇,也算是断了一个念想。恐怕这才是他卖掉折扇的目的。 老罗检查了一下折扇的边角,扇面和扇骨都非常完整,可见这五十几年保存得非常细心。 你开个价吧。老罗说道。 老板,你报个价吧。光头说道。 新店开张一个多月以来,老罗从来没有跟客人谈过价钱。这些事情都是白老板去做的。今天要不是白老板恰好不在,她也不会跟这个光头多说一句话。 老罗坦白道,我不会报价,也不知道这把折扇值多少钱。 光头说,我也不敢开价。开得低了,怕你不好好保存它,开得高了,又怕你不愿意收留它。 老罗说,你既然不要了,又何必在意我是不是好好保存它?你这么纠结的话,我劝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说完,老罗将折扇塞回光头手里。 光头顿时慌张道,老板,老板,只要你好好待它,我不要钱也可以! 光头将折扇递到老罗眼前。 老罗心里犯嘀咕。光头不要钱也要卖了这把折扇,为什么还要我好好待它?这把折扇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我到底是收呢,还是不收呢?
5. 老罗决定等白老板回来后再做决定。 那个……你明天再来吧。我要跟老板娘商量一下。老罗对光头说道。 光头诧异道,你这里还有老板娘? 老罗点头。 哦……光头这一声“哦”拖得很长很长。 老罗将光头送走,又重新去买皮蛋。 老罗提着皮蛋回到店里的时候,白老板和白郎已经回来了。 他们果然去街头巷尾收废物去了。前厅里放了一堆破铜烂铁。 白老板正蹲在一个跟人一样高的大瓷瓶前,用放大镜细细地看瓷瓶上的青花。 见老罗提着皮蛋进来,白老板急忙放下放大镜,接过老罗手里的皮蛋,喜不自禁地说,你看你看,今天收获不小!这个青花瓷瓶太少见了! 白郎见老罗回来了,立即举起右手晃了晃,活像一只插了电的招财猫。 老罗瞥了一眼大花瓶,她不懂如何甄别瓷器,看不出好坏。 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说。老罗说道。 接着,老罗将光头偷吃皮蛋和想卖折扇的事情跟白老板说了一遍。 白老板也觉得奇怪,说道,又是一个不要钱的? 白郎左顾右盼,假装没有听到。 白老板偷偷笑了笑,又说,等他明天来了再说。 让老罗没有想到的是,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就有人来到店里,问她有没有折扇可以卖。 那时候老罗和白老板还有白郎正在店铺后面的院子的吃饭。 那人在前厅里大喊,老板,你这里有回收来的折扇吗?扇面上写了字的那种? 老罗看了白老板一眼,疑惑道,这么巧? 白老板往老罗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白郎放下碗筷,起身去前厅迎接客人。 不一会儿,白郎领着那人来到后院。 老罗一看,来者是位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妇人。老妇人弯着腰驼着背,仿佛背着一座山。嘴唇干瘪如核桃。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但她衣着得体,精神烁烁。 老妇人身后还有一位年轻女人,举止温柔,含笑不语,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竹编箱。 老罗急忙搬了两把椅子过来。 老妇人坐了,那年轻女人挪步站在老妇人身后,并不落座。 平日里老罗没少在吃饭的时候碰到有人来卖东西或者买东西。前半个月她和白老板还赶紧放下碗筷,擦净双手,到前厅里接待顾客。后来大家渐渐熟了,便没有这么多礼数。龙湾街其他店铺也都这样。 见了这位老妇人,老罗却有种莫名的油然而生的敬意,忽然觉得这样不成体统。 白老板继续夹菜吃饭。他夹了一颗花生,丢进嘴里,咬得嘎嘣响。 老妇人笑着看了看老罗和白老板,开门见山道,听说老板开张一个多月了,回收的东西应该不少,不知道有没有收到过折扇? 一旁的白郎说道,巧了,今天上午刚好有人送来一把折扇。 老妇人的眼睛一亮,似乎里面点燃了一把火。 是吗?这么巧?老妇人的嘴唇在颤抖,说话的声音却很平静。 老罗接了话,说道,是啊,这么巧! 老妇人问道,老板打算多少钱转手? 老罗正要说话,白老板抢先说了。 老人家,您想出多少呢?白老板说道。 老罗白了他一眼,小声道,奸商! 老妇人的笑容融化在皱纹里。 只要老板肯转手,多少钱我们都要。说话的是老妇人身后的年轻女人。 口气好大!老罗暗暗赞叹。 老妇人笑着点点头。 白老板也没想到她们会这样回答。他怔了一下,放下筷子,说道,一个人不要钱也要把它转手,一个人不论多少钱也要买它。这把折扇到底价值多少,我也迷糊了!这样吧,老人家,您让我今晚好好想一想,麻烦您明天再来一趟,我们给您报个价。您看如何? 年轻女人犹豫地说,能不能现在…… 老妇人举起手打断她,说道,五十多年了,也不差这一天。我们明天再来吧。 年轻女人放下小竹编箱,扶着老妇人站起来,慢慢吞吞地往外面走。 老罗赶紧送她们出去。 到了店门口,年轻女人对老罗说,那个小竹编箱里的东西是我们一点儿小心意,希望你收下。 老罗这才发现年轻女人手里的小竹编箱不见了。 送走她们后,老罗折回后院,打开小竹编箱。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十来个皮蛋。 ———————— 还有多少人在追更啊?吱个声看看呀。
6. 白郎凑到小竹编箱旁边瞧了瞧,见里面都是皮蛋,不满意地撇嘴道,穿得这么雍容华贵,应该不是穷苦人家,送礼怎么就送几个皮蛋?真小气! 老罗合上小竹编箱,为老妇人辩解道,你懂什么呀!她肯定是知道那个人偷吃了我的皮蛋,特意赔给我的。 还在桌边吃饭的白老板点点头,说道,这么说来,刚才那位老妇人非常熟悉那个人的喜好,料定那个人会偷吃皮蛋。 白郎抬头看了看悬挂在夜空的圆月,叹道,看来是余情未了啊! 老罗见白郎一副感慨的样子,笑道,白郎,你有没有偷偷藏起折扇之类的东西? 白郎慌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白老板笑了起来。 老罗坐回桌边,问白老板道,小白,你知道什么样的怪物爱吃皮蛋吗? 白老板想了想,悠悠地说道,古今中外的典故上好像没有记载过哪种怪物有爱吃皮蛋的特征,尤其是爱吃到要偷来吃的份儿上。 白郎也摆出一副思考的样子,等白老板说完,他立即点点头。 老罗又问道,那你说说,这位老妇人会不会是五十几年前送折扇给他的那位姑娘? 白郎抢先回答道,是!肯定是! 老罗转过头来问白郎道,如果当初是她送的,为什么现在又要把折扇买回去呢? 白郎信心满满地说,这个还不简单!留个念想呗! 白老板一旁打趣道,白郎,你没跟我们说实话啊! 白郎一愣,茫然问白老板道,白老板,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怎么就没说实话? 白老板说,之前你不是说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吗?现在分析得头头是道,看来不完全是废物嘛! 白郎连忙求饶道,白老板,老罗,我就是个纸上谈兵的废物!我啥都不懂,我瞎猜的! 老罗见白郎紧张,拿起筷子敲了一下白老板的手,责备道,大过节的,你吓唬他做什么! 白老板揉着被老罗打疼的手,哈哈大笑。 白郎赶紧跟着笑,一边笑一边说,白老板跟我开玩笑解闷呢。 白老板却认真地说道,老罗,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我们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的。白郎如果是废物,我们收留他,没有任何问题。如果他不是,那就得离开! 然后白老板朝白郎招手。 白郎赶紧小跑到白老板身前,弯下腰来,俯首听命。 白老板一手搭在白郎的肩膀上,一本正经地说道,明天我们看一看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你猜对了,明天你就得离开这里。 说完,白老板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每拍一下,白郎的腰就弯得更厉害一些。 白郎眼泪奔涌而出,哭道,白老板,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瞎说话了!您就留下我吧! 老罗于心不忍。 小白!你别逗他了!老罗说道。 白老板放开白郎的肩膀,又夹了一颗花生丢进嘴里。 不是谁都能轻轻松松做一个合格的废物的。白老板咬着花生说道。 老罗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反驳白老板。她收留白郎,本就出于同情。但是她又不希望白郎一直是个废物,或者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废物。她也希望白郎振作起来,重新融入人间社会。 白老板不止一次地偷偷跟她说,她这样不是对白郎好,甚至可能害了他。 人在世间,犹如鱼在水中。他这是要躲避水,跳到岸上。这怎么行呢?白老板是这么跟老罗说的。 老罗说,他肯定是实在无法忍受了,才出此下策。就让他躲一阵子吧。合适的时候再让他回去。 可是老罗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合适的时候。 思来想去,老罗觉得白老板的做法不一定是错的。 于是,老罗安慰白郎道,白郎,明天的情形未必就是我们猜想的那样。你不要着急。 可她心里清楚,不是这样还会是什么样呢?难道老妇人只是恰好想买一把写了字的折扇,又恰好送了一箱皮蛋?
7. 中秋节的第二天早晨,老罗早早地起来打开了店门。 一打开店门,老罗就看到了昨天偷吃皮蛋的怪物。他的脸上和光头上结了许多水珠,仿佛在这里等了一夜。 老罗猝不及防见到他这副怪模样,吓了一跳。 他咧嘴一笑,又露出一嘴腐烂的牙齿。 老罗感觉到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急忙后退了一步,用手在鼻子前扇动。 真是又讨嫌又可怜。老罗心想。 他抬起手,从下巴往上抹,一直抹到额头,又抹到光头上,接着抹到了后脑勺,把脸上头上的水珠都抹了。 老板早啊!他打了一个哆嗦,讨好地说道。 外面确实挺冷的。老罗一打开门就感觉到一阵寒意透过了衣服。何况他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 快进来坐。老罗说道。 他进来坐了,还不停地跺脚取暖。 老板,老板娘答应收我的折扇了吗?他问道。 老罗说,不急,我先给你弄点热茶来。 说完,老罗撇下他,回到厨房去烧水。烧好水,泡好茶,老罗端着茶回到前厅。 他接了茶,匆匆忙忙喝了一口,连声说烫。 但他还是将热茶咽了下去。 老罗注意到他的牙齿是白色的,被茶水洗干净了些。 他忐忑地问,是不是我来得太早了?老板娘还没有起床? 这时,白老板从后面走了出来,迷惑地问道,老板娘? 老罗笑道,委屈你了。 那怪物看到白老板,一时之间弄不清白老板是什么身份,不好打招呼,只好点头微笑。 白老板对老罗说道,做生意一定不能着急,你一大早就起来,好像生怕他不来一样,人家觉得你少不了他的东西,就会坐地涨价。 那怪物急忙说道,不不不,不给钱我也卖。 老罗得意地挑眉道,白老板,怎么样? 白老板无奈地笑了笑,走到在那怪物对面,在太师椅上坐下。 白郎也起来了,他走到白老板身后,垂手而立,看起来有些不安。 老罗知道,白郎是觉得今天非走不可了,所以心神不宁。 白老板对那怪物说道,这位朋友,实话告诉你吧,你走后不久,有人找到店里来,说是要买一把写了字的折扇,多少钱都出得起。 那怪物惊讶不已。 白老板说,要不这样,你且在这里等一会儿,那位买主也是今天过来,不如你们两位见个面,直接让她在你这里买走折扇。怎样? 老罗和白郎都没有想到白老板会这么说。这才不像是做生意的样子。 那怪物比老罗和白郎还要意外,他似乎没听明白,拧眉想了好一会儿。 白老板也不着急,默默看着他,等他回答。 这么巧吗?那怪物摸着光头问道。 白老板点点头,说道,昨天的事情老板娘跟我说了,你不是想把折扇交给重视它的买主吗?价格便宜了怕别人不珍惜,价格贵了怕别人不要。这下好了,昨晚那位买主看起来刚好符合你的要求,两全其美! 怪物将折扇从身后抽了出来,双手摩挲,似乎在作告别,又似乎不舍了。 他一甩手,折扇呼啦一声打开,扇面上的“生生世世”四个字引人注目。 他的手不去碰扇面,生怕弄脏扇面。 白老板看着怪物手里的折扇,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那位买主是位年近七十的妇人,她临走时说,五十多年了,也不差这一天。看来她等这把折扇好多年了,一定会好好保管它的。所以……你可以放心交给她。 听白老板这么说,那怪物不但没有安心,反而腾地站了起来,神色慌张。 他起身的碰到了桌边的茶杯。茶杯被碰倒了,热茶从桌上流下。 不好意思!他一边急忙道歉,一边去扶茶杯。 他的手碰到了热茶,烫得他立即缩回了手。他再次伸出手,咬着牙将茶杯扶正。 白老板侧身对后面的白郎说,去给客人倒一杯凉茶来。 那怪物摆手道,不用麻烦了,我这就走。 他拿起折扇就要走。 白老板站了起来,拦住那怪物。 那可不行。我答应了那位买主今天来谈价钱。做生意以诚信为本。你走了的话,我怎么跟她交代?白老板说。
8. 老罗原以为那怪物听说老妇人要买他的折扇之后会异常兴奋,毕竟那位老妇人很可能就是曾经送给他折扇的姑娘,没想到那怪物竟然抬脚要走。 那怪物见白老板不让他走,将折扇放回桌上。 折扇放这里,等她来了,你交给她就是。那怪物说道。 白老板还是没有让道。 这可不行。白老板说道。 那怪物的眼睛里满是祈求的神色。 折扇放这里,不影响你的生意了。为什么还不让我走?那怪物问道。 老罗有点儿看不下去了,她觉得白老板在故意为难他。她走上前,想劝白老板放他走。可是她还没说话,白老板就立起食指放在嘴前,示意她不要说话。 白老板对着老罗说道,价格还没谈好呢。 这话虽然是对着老罗说的,但老罗知道,这话是说给那怪物听的。 那怪物摊手道,既然是她要,折扇我送给你。你跟她价格谈拢了就行。 说完,他想要绕过白老板走出去。 白老板挪了一大步,继续拦住他。 那怪物烦躁不安道,你到底想怎样? 白老板指了一下白郎,说道,还有一件事情,昨晚我跟他打了一个赌。他说那位想买折扇的人就是五十几年前送你折扇的人。如果他说对了,今天就必须离开这里。如果他说错了,就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那怪物看了白郎一眼,又看了看白老板。 你们这是打的什么赌?为什么说对了要走,说错了反而不走?哎,这关我屁事?那怪物有点儿恼羞成怒。 白老板说,要是你现在走了,我就不知道该让他走还是留。 白郎一脸丧气,低头不语。对于这个赌注,他没抱任何希望。 那怪物同情地看了白郎一眼,充满歉意地说道,兄弟,实在不好意思,她肯定是之前送折扇给我的姑娘。 老罗说,那你更应该留在这里等她。 那怪物勉强笑了一下,说道,为了不让她认出我,为了让她嫌弃我,我有意让自己变得丑陋,变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我剃掉了头发,变得油腻,穿着邋遢,吃很多垃圾食品。她很讨厌皮蛋的气味,见不得吃皮蛋后脏兮兮的牙齿,我就吃好多好多皮蛋。 老罗说道,我知道了,她喜欢你,但你讨厌她,所以故意变得丑陋,故意躲开她。 那怪物猛摇头,说,她是这个世上我最牵挂的人。 老罗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这样? 那怪物说,因为……因为…… 他欲言又止。 因为你是妖怪吗?白老板问道。 那怪物惊讶地看着白老板,双手有些慌张地在身上蹭,问道,你看出来了? 白老板微笑道,你不用紧张,我见过的妖怪多了去了。 那怪物看了看老罗和白郎,见他们都没有被吓到,于是放松了一些,双手自然地垂下,不再在身上乱蹭。 老罗心想,你这伪装破绽百出,明眼人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那怪物后退到椅子边,泄了气一般坐在椅子上。他一只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手指扶着额头。 我是妖怪,不能跟人有羁绊。所以,我要变成让她讨厌的样子,让她嫌弃我,离开我。他扶着额头说道。 原来是这样。白老板叹道。 老罗不以为然道,只要你们两情相悦,谁又能阻拦你们? 他摇摇头,说道,你是人,你不懂的。作为一个妖怪,岁月太漫长,无法像正常人一样陪伴心爱的人一起白头,就不敢去追求或者答应。 老罗终于相信了他曾是风度翩翩的少年。 她离开了我之后过得挺好。你们看到她的女儿了吗?长得可好看了,跟她当年一样好看。他说道。
9. 那怪物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老罗看到昨晚来过的年轻女人走到了店门口。 她听到那怪物正在说她,愣了一下,随即在店门外停下了脚步,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那怪物沉浸在回忆中,一脸的向往,全然没有发觉门外多了一个人。 老罗为了提醒那怪物,故意干咳了一声。 那怪物看了一下老罗,问道,你不相信吗?别看她现在老了,五十几年前她可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好多人爱慕她,但她不搭不理。 他说完了才看到店门口站着的女人。 他顿时如同被谁抽了一鞭子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双手又在身上乱蹭,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 一脸郁闷的白郎见他这样,忍不住偷笑。 老妇人从年轻女人身后走了出来,先跨进了店里。 白老板马上走上前,扶老妇人到太师椅上坐下。年轻女人轻步走到旁边,亭亭而立。 老妇人坐下后,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淡淡地看了那怪物一眼。 老罗见老妇人眼神平淡,有些诧异,转念一想,也合情合理。五十多年过去了,一个人什么样的世事没有经历过?不用说悲欢离合,哪怕是生离死别都已看淡。年轻时候那些曾经以为山盟海誓的往事,如今想来不过是风轻云淡。 老罗闲着的时候没少跟白老板聊天,无论老罗觉得多么新奇或者惊讶的事情,白老板都觉得不过如此。用白老板的话说,现在正在经历的人,经历的都是以前人经历过的事。 听白老板说得多了,老罗感觉自己仿佛曾经跟白老板一起经历过那些浮云往事,似乎自己也是一个经历了人间变幻沧海桑田的妖怪。 她喜欢这种世事看透的境界,又讨厌这种波澜不惊的感受。 她将这种感受说给白老板听。白老板说,所以啊,人是幸福的,区区一百年,一切都还新鲜,悲和喜都淋漓尽致。妖怪是痛苦的,就像嚼一块口香糖,开始的时候味道丰富,渐渐淡去,最后味同嚼蜡,却还要在漫长的时间里继续咀嚼。 老罗听后忍不住抱着白老板哭了一场。 老妇人将目光转移到白老板身上,问道,老板,我可以看看折扇吗? 老罗心想,也可能是那怪物变化太大,老妇人没认出故人。 折扇其实就放在两把太师椅中间的桌子上。那怪物本来是要放下折扇之后逃走的。 白老板将桌上的折扇拿起,递给老妇人。 老妇人接过折扇,手一甩,只将折扇甩开了一半。扇面上露出“生生”二字。 老妇人自嘲道,老了,手没劲儿了。 那怪物听到老妇人这么说,顿时眼泪娑婆,赶紧抬手擦拭泪水。手却在脸上留下一道脏兮兮的痕迹。 接着,老妇人轻轻将剩下的一半拉开。 老妇人身后的年轻女人看到扇面上“生生世世”四个字,惊讶地问道,这么多年了,扇面还这么干净? 说完,她看了那脏兮兮的怪物一眼,似乎不太相信他会这么仔细地保存这把折扇。 老妇人长叹一口气,说道,老板,你开个价吧。 那怪物急忙哑着嗓子说道,老板,我不要钱,你别漫天要价。 白老板笑道,买家卖主都在这里,我只是转趟手,做个顺水人情。这样吧,您再送一个皮蛋给这位卖主,就可以把折扇拿走。 老妇人将信将疑道,一个皮蛋换折扇? 白老板点头。 老妇人说,可是今天我没有带皮蛋来。 白老板说,这个好办,龙湾街就有卖皮蛋的店铺。劳驾您女儿去一趟,买一个来,不就行了? 年轻女人急忙说,我这就去。
10. 白老板见年轻女人出门走远了,回过头来,对老妇人说道,五十几年来,您受累了! 老妇人收起折扇,茫然看着白老板,问道,老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老板微笑地看着老妇人,不说话。 老妇人也茫然地看着他。 老罗觉得气氛有点怪。她看了看白郎,白郎对着她摇摇头,示意他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只有那怪物眼神游离而又忧伤,双手握在一起,两个大拇指不停地互相触碰。 老妇人终于先移开了对视的目光。 白老板走到老罗身边,一副得胜而归的样子。 老罗白了他一眼,小声道,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白老板凑到老罗耳边,窃窃私语道,她不是妖怪。 老罗却不遮不掩,以平常的声调说道,她当然不是妖怪! 五十几年从一个人人爱慕的姑娘变成一位老态龙钟的婆婆,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老罗心想,傻子都能看出来她不是妖怪。 让老罗没有想到的是,安然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妇人听到她说的话,竟然脸色为之一变,眼中掠过一丝惊慌。 老罗心中嘀咕,你慌什么? 白老板将嘴巴凑得更近一些,对着老罗的耳朵悄悄说道,可是刚才那位年轻女子是容颜不老的妖怪。所以我先将她支开,让她去买皮蛋。 老罗一惊。 白老板对众人说,我跟老板娘商量一点儿事情再来。 然后白老板将老罗拉到后院。 白老板问老罗,你还不明白吗? 老罗看了看前厅那边,生怕他们听到。 你的意思是,她们合伙想骗走折扇?老罗问道。 白老板哀叹一声,说道,老罗,你能不能动动脑子? 老罗双手扶住脖子,脑袋胡乱晃了晃。 好了,然后呢?老罗问道。 白老板呆呆地看着老罗,半天没有说话。 老罗揉着脖子说道,动一动果然舒服多了。你倒是说话呀。 白老板吁了一口气,说道,舒服了就好。现在我问问你,一个不是妖怪的老妇人,怎么会有一个是妖怪的女儿? 老罗想了想,说道,是啊,普通人怎么会生出一个妖怪呢?难道那个女人不是她的女儿? 白老板抬起手点了点老罗的额头,无奈道,你这里面是不是空的? 老罗用食指的指节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将信将疑。 白老板说,你忘了吗?那个脏兮兮的家伙说过,那个女人长得跟当年送他折扇的姑娘一样。 老罗恍然大悟! 你是说她才是那个…… 她忍不住跳了起来,声音一下子提高了许多。说到一半,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赶紧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白老板点点头。 可是……如果她就是当年送折扇的姑娘,那么这位老婆婆是谁?老罗往前厅那边看了看,小声地问道。 白老板摸了摸下巴,说道,这是我还没有想通的地方。我把你叫到这里来,就是想让你配合我一下,把这位老妇人的身份戳穿。 老罗问道,怎么戳穿? 白老板说,我还想问你呢。 老罗眨了眨眼睛,说道,看我的! 老罗说完就往前厅走。 白老板跟着后面问道,这么快就想到办法了? 老罗说,你不是说我脑子是空的吗?我让你看看我的脑子是不是空的。 白老板笑道,你才反应过来啊! 老罗站住,回头对着白老板说,呸! 白老板大笑。 老罗回到了前厅,绕着老妇人走了半圈,对着老妇人看了又看。 老妇人抬起头来,看着老罗。 老罗蹙眉道,真不好意思,我们刚才商量了一下,这把折扇恐怕不能给您。 说完,老罗快速伸手将折扇拿了过来。 老妇人想要抢回来,却晚了一步。 老板,不是说好了吗?老妇人盯着老罗手里的折扇问道。 那怪物着急起来,快步走到老罗身边,弱弱地问道,老板不是以诚信为本吗?刚才说好的事情,怎么突然反悔了? 老罗将折扇打开,扇了扇,问老妇人道,您当年送出去的扇子,怎么现在又想要回去呢? 老妇人犹豫了一下,说道,留个念想。
11. 老罗看着扇面上的字,念道,生——生——世——世—— 老罗将每个字的声音都拖得很长,如唱戏一般。 她瞥了一下老妇人。老妇人微笑而已。 老罗问道,收到这把折扇的人对您来说,一定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吧? 老妇人神情不自然地说,是……那是当然…… 那怪物看着老妇人,眼神悲戚。 老罗问老妇人道,那你认识这位卖家吗? 老妇人朝那怪物看去。 那怪物立即避开她的目光,假装漫不经心地往房梁上看,又忍不住朝老妇人瞥了一眼。 那眼神里既有恐慌也有期待。 老妇人两眼空洞,摇头说,不认识。 白老板悄悄走到老罗身后,凑到老罗耳边说,你到底行不行啊? 老罗不搭理他,笑了笑,迈开一步,靠近老妇人一些。 老罗点点头,说道,也是,岁月不饶人,不认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那怪物倒是松了一口气。 老罗又问道,您当初送什么不好,非得送折扇? 白郎觉得老罗说得有点过分,在旁说道,老板,你这话说得…… 老罗不理他,继续说道,要是我,要送就送一个方便保存的东西。 白老板顿时来了兴致,充满期待地问老罗,如果是你,你希望送什么东西? 老罗想了想,说道,金戒指,金手镯,金项链,金耳环之类的。 白朗在一旁小声地说,关键是金的。 白老板惊讶道,非得这些? 老罗犹豫了一下,说道,也不是非得这些东西。 白老板放松下来,嘴角含笑。 金条也可以。老罗说。 白老板以手扶额。 老妇人看了看老罗和白老板,说道,当初没多想,刚好有折扇,就送折扇了。 老罗说,恐怕不是吧?折扇可开可合,扇骨可聚可散,赠人的话有聚散由你决定的意思。当初送出折扇的人,是希望收到的人做出决定。 老罗转而面向那怪物,说道,当初送折扇的人说过后来取,其实是让收到扇子的人来做是聚是散的决定。收到扇子的人没有投桃报李,送扇子的人便认为对方无意,自然不会来取了。 那怪物不敢看老罗。 老妇人如坐针毡,不自然地挪动身体。 我没想那么多。老妇人说。 老罗笑着摇头说,既然今天用心来买,怎么会当初没有用心去送呢?我说……您也这个年纪了,为何要骗走别人送给心上人的信物?要是此事传了出去,您的颜面往哪儿放? 老妇人有些慌张。 那怪物听出老罗在试探老妇人的真假,他发觉老妇人有问题,从老罗手里抢过折扇。 折扇我不卖了!他警觉道。 老妇人听他这么说,急得站了起来,双手颤抖。 我确实不是当年送折扇的人!但是我等了五十多年才等到今天的机会!求求你们,卖给我吧!多少钱都可以!老妇人着急道。 那怪物紧攥折扇,问道,去买皮蛋的姑娘不是您的女儿吗? 老妇人欲言又止。 老罗见她有难言之隐,劝慰道,折扇不是不给您,但是您得跟我们说句实话。您不是那位姑娘的母亲的话,她的母亲到底身在何处?只要您说了实话,如果您确实需要这把折扇,我们也会考虑给您。 老罗回身朝那怪物使了个眼色,说道,对不对? 那怪物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他也想知道当初送折扇的姑娘去了哪里。 老妇人摸索着太师椅,缓缓坐了下来。 这个事情,还要从五十几年前说起。老妇人眼睛看向虚空的远方,缓缓说道。 众人都默不作声,听老妇人讲过去的事情。 老妇人说,那时候,我开着一家当铺。那姑娘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的丈夫刚去世一个月。我的五个孩子刚送到乡下去,寄养在亲戚家。人哪,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人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他带走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他身边人的生活。我的丈夫在世的时候,当铺经营得很好,我衣食无忧,天天闲得无聊了就去打麻将。孩子们有好几个保姆照顾。我的丈夫走后,生活一夜之间变得无比艰难。可是我就像一个废物一样,完全不懂当铺的生意,孩子们也照顾不好,只能交给乡下的亲戚。 老妇人眼角流出一滴泪,她抬起手按了按眼角。 是那姑娘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一丝希望,让我不至于成为一个废物。但她要我帮她完成一件事情。老妇人说道。
12. 完成什么样的事情?老罗问道。 老妇人说,要完成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帮她找回一把遗失的折扇。她跟我说,那把折扇对她来说意义重大。我不太相信她的话。第一,她承诺的事情是让我的当铺生意好转,收入足够支撑我和五个孩子的生活。第二,她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太简单了,只要在某几个特定的时候走出门,说一些话。 白郎挠头道,走出门?说些话?这是做什么? 老妇人说,那时候我也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一年之中她也就这样要求我两三次而已。比如从她居住的房间里走出来,去街上买一些菜,然后回到房间里。比如去一座桥上站一会儿,回头看一两回。又比如下雨的时候撑一把她给我的伞,从一条巷道里走过去。如此简单的事情,就可以让我的当铺财源滚滚。 那怪物眼睛里充满了迷惑。 白老板则连连点头。 老妇人接着说道,时间一久,我就知道,她不是普普通通的人。因为几十年后,我已经渐渐衰老,她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当然了,我知道,能让我的当铺生意突然变好的人,就不是简简单单的人。对我来说,她是谁无所谓,只要我的当铺能够养活我的孩子们。 说到这里,老妇人的眼神非常坚定。 她对我的态度非常好,相处久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变得像姐妹一样。我老了之后,我们之间的感情又变得像母女一样。我问她,你让我这么做,是不是让什么人以为我就是你?老妇人说道。 那怪物瞠目结舌。 老妇人说,我第一次问她的时候,她没有回答我。后来我又问了几次,她只是笑一笑。大概是十二年前,有一次她又来找我,要我去街上走了一圈。回来之后,我请她喝我做的米酒。她一连喝了五六碗,竟然喝醉了。醉了之后就开始哭。我没有问她,她自己跟我说,她让我做这些事情,就是为了让她曾经送过折扇的人来找她。 那怪物眼眶已经湿润。泪水在眼睛里团团转。 老妇人说,米酒的度数很低,本来五六碗不会喝醉的。那是我第一次学做米酒,可能没有做得太好,酒的浓度比正常的米酒要高很多。我跟醉得不像样子的她说,你要是喜欢那个人,就要告诉他。她说,不行,因为我是妖怪。我没有办法跟他一起白头。我让你从我的房间出去,故意让他以为你就是我。我害怕他知道我是妖怪之后,不再来看我,我们再没有见面的机会。每次他偷偷看着你的时候,我在别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作为妖怪,我没有资格过上平常人的普普通通的生活,却又舍不得失去过这种生活的希望;我没有办法跟他长相厮守,却又舍不得就此别过。 那怪物的泪水在脸上流过。 老妇人说,我早就知道她异于常人,所以并不害怕。我羡慕她,又可怜她。我帮不上她的忙,只能给她添酒。她说,她很喜欢米酒,粮食经过时间的酿造,居然可以变得香甜。可是世上的酒大多是白酒,它们并不会因为时间变甜,只会变烈。终有一天,他会不再爱惜那把折扇,那时候,你帮我将那折扇收回来。我们之间的约定便算是完成了。 那怪物的泪水从他下巴滴落,落在了折扇上。 其他人无不动容。 老妇人说,我年轻的时候,害怕那个人很快就不要那把折扇了。因为我不想当铺的生意变回以前的样子。跟她相处几十年后,我更害怕那个人不要那把折扇了。因为我不想让她觉得伤心。但是,这一天终于来了。 那怪物连连摇头。 老妇人说,所以我乞求你们不要收回折扇。老板,老板娘,还有这位朋友,我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将折扇给了你,但是求求你们,一定要让折扇物归原主。
13. 老罗回头看了那怪物一眼。那怪物已经泣不成声。 老罗对老妇人说,姑娘当初就是将折扇赠与了他。 老妇人嫌弃地看了看那怪物,说道,怎么可能?那姑娘说过,她心仪的人是个干净利落风度翩翩的男子。怎么可能是……是这样? 老罗说,他也是妖怪,一直把您当做了那位姑娘,以为那位姑娘是个普通人,所以不敢将折扇还回去,这些年一直将折扇带在身边。 老妇人浑身一颤,眼神里满是愧疚。 老罗说,他害怕那位姑娘舍不得他,便故意将自己弄得邋遢,弄得讨人厌。 老妇人急忙起身,步履不稳地走到那怪物面前,抓住他的手,用尽力气地晃动。 原来……你们……原来你们都是……都是妖怪…… 老妇人激动得语无伦次。 那太好了……太好了……这么多年……你们……你们……哎……都怪我……都怪我…… 老妇人懊悔地摇头。 这时,那姑娘手里握着一个皮蛋来到了店铺门口。她见老妇人抓着那怪物的手,两人都是满脸泪水,心生疑惑。 妈,您这是怎么了?那姑娘问道。 老妇人走到姑娘面前,抹泪道,姑娘啊,我对不起你啊!我没想到他跟你是同类。 那姑娘听不清似的,侧头问道,同类?谁? 老妇人指了那怪物一下,哭着说道,他就是五十几年前你送折扇的那位。 那姑娘吃了一惊,说道,我……我知道。 老妇人又抓住那姑娘的手,说道,他跟你一样,青春永驻,长生不老。他跟你一样,故意避开你。都怪我,浪费了你们几十年时间。 那姑娘连连摇头。 老罗高兴地走到白郎身旁,小声道,这下你不用走了,可以继续留下来做废物。 白郎喜不自禁。 白老板走了过来,笑道,迟早还是要走的。 那怪物走到姑娘面前,将折扇递给她。 现在还给你,是不是太晚了?那怪物问道。 他紧张得浑身瑟瑟发抖。 老妇人露出老母亲一般慈祥的目光,说道,晚什么?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五十年是太晚了。对你们来说,五十年不过是一瞬间。 老妇人转而对那姑娘说道,快收下吧,你不是等了五十多年吗?现在不用我帮你了,你自己可以拿回来。 老罗虽然笃定那姑娘会接下那把折扇,但免不了也跟着那怪物紧张起来。 不料那姑娘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皮蛋,皮蛋壳已经失去了当初的光泽,白色的壳下面无数黑点隐隐可见,仿佛一张布满老年斑的脸。 晚了。那姑娘说道。 那怪物一愣。 其他人都脸色为之一变,你看我,我看你。 那姑娘说,我的母亲在三十年前的一个雷雨天渡劫失败。那时候我刚满二十三岁。我的母亲临终前将隐藏自己的任务交给了我。 那姑娘对老妇人说,因为我跟母亲长得太像,您没有发觉。 那怪物手一松,折扇落在地上。扇骨因为撞击地面而散开,像是一张船上的帆。 那姑娘将皮蛋放到那怪物手里,捡起地上散开的折扇。 她对老妇人说,好了,我母亲跟您的约定已经完成了。您已经有了足够的钱,当铺生意有没有我照顾,都无所谓了。 她往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老妇人说,您以前说跟我的感情仿佛是姐妹,后来仿佛是母女。那是因为之前见您的是我母亲,后来见您的是我。 说完,她走出店铺,走到了龙湾街的街道上,走入了外面的人群之中。 那怪物呆立原地,仿佛一座雕像。 白郎见他许久不动,走到他身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仍然一动不动。 白郎摸了摸他的胸口,长叹一声,说道,他的心没有动了。 老罗紧张道,这可怎么办? 白老板轻松道,没关系的,我们把他抬到后院去。妖怪是羡慕人世才获得灵智,修得人身的。一旦他无所眷恋了,就会回到原来的模样。 那怪物被搬到后院之后的第二天早上,老罗去后院扫落叶的时候发现,那怪物站立的地方有一只棕色的刺猬。那刺猬见了老罗,朝她鞠了三个躬,然后蹿到长了许多猫骨刺的灌木丛里去了。 等老罗赶过去的时候,她只看到地上有个被吃得乱七八糟的皮蛋。
14. 老罗发现,开店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忙碌。 她本来打算放弃一切的爱好,全心全力不分昼夜地拼事业。为此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进过牌馆,没有靠近过牌桌,没有摸过一张牌。可是店铺的生意一天也就做那么几回,大部分时间还是坐在前厅,看着门口的阳光从外面的街道爬到门槛上,再爬进来,然后慢慢退出去。何况还有白老板和白郎帮忙照顾。 老罗还发现,开店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有趣。 她以为自己会沉浸在每个数着钱睡觉的夜晚。经过一天的努力,到了晚上打了烊,她就要记录一整天的进账和开支,算出这一天的利润。拿出一部分利润预备第二天的开支之后,剩下的钱就能锁进事先准备好的木箱里。她打算每天都要将木箱里的钱数一遍,她打算抱着木箱睡觉。可是十天半个月下来,白老板告诉她,店铺不但没有赚钱,还赔了一点点。 到了寒露那天,秋意渐浓,老罗开店赚钱的心思已经意兴阑珊。 白老板告诉老罗,到了寒露这个节气,北方很多地方已经进入了冬季,北方偏南很地方即将进入冬季。 老罗感觉冬季是一个火急火燎从北方赶往南方的人,马上就要抵达龙湾街了,心里竟然有些惊慌。 吃过早饭,老罗让白郎看店,自己回了趟娘家。 娘家离龙湾街不算远,不到一个小时就走到了。 回娘家的路上,老罗看到大路两边的稻田里已经有农人开始收割了,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汁和烂泥土的气息。青草汁的气息是稻草被农人打碎之后散发出来的,烂泥土的气息是农人的脚深陷在干涸但稀软的水田里,拔出来时带出许多底下的泥土之后散发出来的。 老罗小时候经常跟着妈妈下田干农活儿,她稍大一些,妈妈不再忍心让她做重活儿,将原本不多的水田让给别人种了,每年只得一些够吃的粮食。 到了家里,家门敞开。老罗呼唤了几声,却不见妈妈回应。 老罗走进堂屋,见堂屋的旧桌子上放着两个熟透了的半个拳头大小的红柿子。 老罗家没有柿子树。小时候见别人摘了或者买了柿子吃,她馋得不行,妈妈便拿鸡蛋或者米跟人换两三个来,给她解解馋。 现在她已经过了那种想吃而没有的时候,但是看见旧桌子上的红柿子,立即咂了咂嘴,差点流出口水。 老罗走到了后院,依然不见妈妈的踪影。 一时之间,她有点慌张。 她返回堂屋,正要出门去问邻居,妈妈从前面走了过来。 你回来啦!妈妈笑容满面地说道。 老罗这才放下心来。 刚才有个人听说你今天要回来,送了我两个柿子。我放桌上了,你看见没有?妈妈问道。 老罗点头,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谁送的?老罗问道。 妈妈摇头道,不认识。我以为是你的朋友呢。 老罗从店铺出来的时候,连白郎都不知道她是要回娘家。白老板还没有起床。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今天要回娘家。 老罗回到堂屋里,拿起柿子捏了捏,软软的。她又咽了一口口水。 既然知道我要来,为什么不等等我?老罗问道。 妈妈说,她说早上不说梦,下午再过来。 老罗一怔。 妈妈问,不会是要你帮忙解梦的吧?
15. 在开店铺之前的一小段时间里,老罗曾经一度沉迷于给人解梦。很快她就因为解梦而远近闻名。 她问白老板,我只是解闷子,并不会解梦,怎么现在人人都说我解梦比周公还厉害? 白老板笑道,我在六百年前认识一个很有名的医生,被许多人称为再世华佗,擅长用各种稀奇古怪的草药和不是药的东西治病。人参灵芝党参艾草自不用说,鱼鳃草灰鹅粪童子尿都能当药使。有一次他跟我说,他根本不懂任何医术。我很惊讶,问他,不懂医术怎么会成为医术大家?他说,这个太简单。很多病不吃药也能自愈。医死了的不再说话,误打误撞医好了的都归功于他,所以声名渐盛。 她翻白眼。 白老板继续笑道,你就是这样,解梦解错了的,别人便以为那个梦没有什么意义,或者忘却了。解梦解对了的,别人拍腿称奇! 老罗这才醒悟,她并没有什么超乎常人的解梦异能。 她本来看看妈妈就回店里的,因为妈妈说那人下午要来,便留下来吃午饭。 午饭吃完,外面的阳光越来越强烈,吹进堂屋的风都是热的。 老罗好几次想吃掉那两个柿子,但拿起来又放下了。 老罗的妈妈陪着她坐了一会儿就开始打瞌睡。 老罗便叫妈妈回房间去睡午觉。 妈妈回房间不久,一位二十多岁的陌生姑娘走到了门口,笑眯眯地看着老罗。 老罗问,你就是送柿子的那位吧? 陌生姑娘点头。 老罗见她面容清秀,一袭白色连衣长裙。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让老罗想到了春季满树的梨花。 老罗请她进来坐下,给她泡了一杯茶。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老罗问道。 她说,我见你经过稻田的时候才知道你回来了,我赶紧回家取了柿子,先于你来到你家。 老罗恍然大悟。 哦,原来是这样。老罗说道。 她又说,我小姨前阵子才嫁到这里。我听小姨说你解梦很厉害,所以冒昧打扰。 老罗说,难怪我妈也不认识你。不过你可能要失望了,我并不会解梦,平时跟大家解解闷子才胡乱说。 她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也不是要解梦。我听说你在龙湾街开了一个店铺,专门回收废物的生意,有时候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老罗赶紧说,我们做的可都是正经生意。 她笑道,我知道你们白老板非同寻常。你们若是帮我收走一件东西,我可以给你们非常丰厚的报酬。 老罗说,收你的东西,我们是要给你钱的。 她说,你听我把话说完。 老罗说,好。 她喝了一口茶,喝得很慢。 当她放下茶杯的时候,老罗见茶杯里的水少了一半,便知道她有很多话要说。 她又深吸一口气,然后说道,我经常做一个同样的梦。这个梦让我十多年来心有愧疚。 老罗点点头。 她说,那是我八九岁的时候发生的事情。那时候我的姑父也住在龙湾街。他管着龙湾街所有店铺的税收。我经常去姑父家,和我的四个表哥一个表妹玩耍。当然了,我的主要目的不是去玩耍,而是去吃东西。因为那时候姑父家的条件比一般人家好太多了,要什么有什么。有一次,我又跑到龙湾街去,到了姑父家,看到姑父家门口站了好多好多人。其中有个人认识我,见了我就问,你是来看你姑父坐老虎凳游街的吗?我从人缝里往屋里看,看到姑父坐在一个很矮的凳子上,头破血流。很多人还在打他,骂他。他也从人缝里看到了我,像往常一样问我,你来了?我走到他的身边。别人还在打他。平时抽牛的鞭子打在他身上,把他的衣服都打烂了。他问我,你来做什么?我说,别人都有柿子吃,我也想吃柿子。
16. 龙湾街的人们曾有一段时间热衷于抓妖怪,被抓到的妖怪会受尽折磨,有的折磨至死。对于这一段往事,现在龙湾街的人们似乎不记得了,曾经被折磨过的妖怪和没有被折磨的妖怪也似乎不记得了。在刚开始抓妖怪的时候,大多数人可能是因为恐惧妖怪而抓妖怪。但是很快许多明明不是妖怪的人被当做妖怪抓了起来,被人唾弃,被人羞辱,被人折磨。 那些被当做妖怪的人大多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地方,所以被人们认为是异类。也有一些人被当做妖怪是因为平时得罪了别人,被借机揪出来泄私愤。最后被折磨的人远远多于妖怪。 老罗知道龙湾街以前发生过的事情,但更多的细节是听白老板说的。 老罗听白老板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想问问白老板有没有被抓起过。但是老罗没有问。 那位陌生姑娘接着说,我明明看见姑父被人欺负,狼狈不堪,但我心里还是想着柿子。那时候柿子很便宜,价格不及现在的十分之一。但是我找我爸妈要钱买柿子的话,肯定会挨打。我后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要吃要喝要穿,家里是不可能给我钱买柿子的。 那姑娘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接着说,这时候有个人拿起一根木根打在了姑父的头上,血从姑父的额头上流了下来。姑父还以为是汗水,抬起手摸了一下,顿时把脸上摸得血糊糊的。他看到手上的血,又闻了闻,仿佛不相信手上的液体是血,要闻一闻才能确定。然后他用手在破烂的衣服上擦了擦,把手擦干净了,从裤兜里掏出两张钱来,塞到我手里。他说,别的孩子都吃柿子,你怎么能不吃呢?拿去,多买几个,吃个够!我接了钱就跑到了卖水果的店铺,买了四个柿子,一路从龙湾街吃到了家里! 她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她说,我好开心啊!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一次吃过那么多柿子!并且都是红的!都是软的!都是甜的!那次都把我吃撑了,等到吃饭的时候,我连一口饭都吃不下去。我的妈妈见我不吃饭,以为我不开心,安慰我说,在所有的舅侄姨侄里面,姑父对你最好了,他现在落了难,你为他难过,是吧? 她说,我本来还在回味柿子,听妈妈这么一说,顿时心里又慌又悔。我觉得我做错了。我不应该在那个时候找姑父要钱买柿子,更不应该买了柿子之后就离开龙湾街。我应该去看看他的。可是我心里害怕。我听到很多人骂姑父是妖怪,我怕他们骂我是小妖怪。 她捂住脸,哭了起来。 老罗安抚道,那时候你还小,你姑父不会责怪你的。 她捂着脸说,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姑父。听人说,姑父那次被打之后,就生了病。那些人不允许其他人去探望他。半个月之后,姑父就病死了。姑父死了之后,姑母一家失去了依靠,没有了经济来源。姑母又是自尊心特别强的人,她没有找亲戚朋友帮忙。为了养活孩子们,她竟然出去要饭。为了不让认识的人看见,她跑到了外省要饭。半年后有人去外省办事,认出了姑母。家里这边亲戚才知道她竟然沦落到要饭的地步了!我听说这些事之后更加羞愧自责。我经常晚上做梦,梦到姑父被人打,可我在旁边要钱买柿子。姑父擦了擦满是血的手,将钱掏出来给我。我又欣喜又恐惧。欣喜的是我终于可以吃到柿子了。恐惧的是梦里的我隐隐约约知道这是他的生死关头。这个梦……和梦里的心情……一直折磨我……折磨了我好多年…… 她浑身颤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老罗看了一眼旁边的两个柿子。在传统观念里,柿子有美好的寓意。“柿”谐音“事”。送人柿子,代表祝愿“好事发生”“事事如意”。可是在这位陌生姑娘这里,竟然成为了噩梦!
17. 老罗走到姑娘身边,轻轻拍拍她的背,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过了好一会儿,姑娘才恢复平静。 她抓住老罗的衣角,央求道,求求你帮帮我! 老罗说,这我怎么帮你? 她说,我知道白老板不是一般人。求求你们把我这个梦收走。 老罗很为难。且不说这种梦能不能收走,就算能收走,白老板说过了,做生意不是做慈善,是要挣钱的。做回收这种生意,收来东西是为了卖出去。梦这样的东西就算能收,可是谁买啊? 不好意思,我们不收梦。老罗说道。她将桌上的两个柿子拿了起来,放到那姑娘身边。 柿子你也拿回去吧。老罗又说。 毕竟吃人的嘴软。 没想到那姑娘顺势抓住老罗的手,双腿顺着椅子一滑,跪在了老罗面前。 老罗急忙抓住她,要将她拉起来。 她说,求求你了,老罗,求求你帮帮我。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 这时白老板居然从大门口走了进来。 白老板笑道,老罗,你就让她跪在那里不起来吧。 老罗见白老板来了,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白老板说,我做好了午饭,等了你好久不见你回来吃饭,就想着你应该是来看望妈妈了。 白老板一边说,一边走到那姑娘跟前。 姑娘本来是求白老板收走她的梦的,可是见了白老板,却尴尬地低下了头。 白老板说,我之前出去收废物的时候,你求过我了。我说了我们不收这些东西。你怎么还来找老罗? 那姑娘弱弱地说,外面人都说只要老罗答应了,白老板就会答应。 白老板耸肩。 老罗倒差点笑起来。 白老板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你的梦我收了。你以后可别打老罗的主意了。 那姑娘欣喜地站了起来,问道,真的吗? 白老板点头道,真的。你快回去吧。 那姑娘又给老罗连连道谢,然后出去了。 老罗见那姑娘走了,有些抱怨地说,小白,你不是说我们做生意是要赚钱的吗?你怎么答应她了? 白老板看了看外面,淡淡说道,我之前不是不收她的梦。她很快会回来把这个梦要回去的。 老罗眨眨眼,问道,为什么?她被这个梦折磨了这么多年,怎么会要回去? 白老板卖关子道,过些天你就知道了。 果不其然,五六天后,那姑娘找到龙湾街老罗的店铺来了。 那天只有老罗一个人在店铺的前厅里坐着。她坐得昏昏欲睡的时候,那姑娘出现在店门口。老罗看到她手里提着一袋子的柿子。有风从门口吹来,穿堂而过。老罗闻到了柿子成熟的气息,仿佛门前多了一棵柿子树。 那姑娘将装有柿子的袋子放桌上一放,就对老罗说,我可以拿回上次给你们的梦吗? 老罗问,你不是被这个梦折磨了十多年吗?怎么这么快就想要回去? 姑娘还没有回答老罗,泪水就出来了。 姑娘说,原来我还能在梦里见一见疼我的姑父,现在不做那个梦了,我想见都见不到他了。 老罗一愣。 姑娘继续说道,这几天我想明白了,愧疚不愧疚的其实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还能看到他,跟他说话。以前做梦的时候,总不敢看他;现在梦不到见不到了,才知道我有多想念他。 说着说着,她哭出声来。 她哭着说,实在不好意思,我给你们带来这么多麻烦。我也弄不清自己。我怎么就这么矛盾呢?对他充满了愧疚,不敢面对,却又这么想念他,害怕看不到他。 白老板从后门走了进来。 我就没有收走你的梦。你要是今天不来,过几天还是会梦到他的。所以,你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麻烦。白老板说道。 姑娘怔住了,似乎不相信他的话。 白老板走到老罗身边,微笑着对那姑娘说,我之前没有答应收你的梦,就是知道你很快会要回去。 姑娘大喜,敦促了一会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激,最后竟然给白老板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送走那位姑娘后,老罗颇有感慨地对白老板说,她以后在梦里还会痛苦愧疚吗? 白老板说,并不是所有的痛苦都需要解决,有时候要学会接纳它们。这就是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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