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这里是大宋!

  怎样才能有实力呢?这是一个问题。他首先想到的是蜂窝煤和诗。对,是这样。周道之前或者应该称为之后,反正很乱,这么说吧,他看过一些穿越题材的小说、电视剧,其中惯用的捷径就是通过背诵古诗词来出名,从而博取高官富豪的青睐。可惜他的古文学修养太烂,记忆力也不好,一时能想起的也就是“断肠人在天涯低头思故乡”。词就别说了,字数太多记不住。关键还在于现下只能背唐宋以后的诗词,他想起了“梨花体”,这条路走不通。蜂窝煤也不行,这里四周都是青山,植被茂盛,根本不愁材烧,再说屁大点儿地方需求量也有限,哪怕他搬到有需求的地方也不行,这玩意儿季节性强,再则简单易学没成本,这也意味着没门槛,马上就会被做烂,这些的前提还得是附近有煤。
  他知道宋会被灭国,时间很紧,什么时候被灭?他不知道。灭宋的是元,现在叫蒙古,老百姓管他们叫鞑子,可能还有一段时间。真的是这样吗?是蒙古灭了宋后改称为元,还是先改称为元后灭的宋呢?这些以历史的眼光看是小细节,却关系到他的命!他倾向于后者,他了解到,现在的蒙古皇帝他们叫大汗的是一个叫蒙哥的人,闻所未闻。但他依然没有把握,并为此而烦恼。做什么呢?周道时常苦思,项目被一个个的排除。在镇上和县城他四处游荡,听已完全不是问题,说话也渐渐顺了,他和本地的人也熟了。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一转眼大半年过去了,直到有一天他来到珠溪镇的边缘,山脚下的瀑布,这里是他刚走出大山来时看到的地方。他看着那块巨石,看着那汨汩的溪流,忽然间脑中闪过了什么,这清澈的溪水飞下瀑布汇入了前方的珠溪河,他为之一振。仿佛看到了它们奔腾入江,最终投入大海。那是他的大海,蓝海。
  蓝海,南海在哪儿?
  18周道的鸡舍建好了,类似后世的养鸡场,共建了两处,隔开有几十丈,这是尽量避免鸡瘟传染,这点儿距离也许不起什么作用,但他的地盘就只有这么大。每处鸡舍都圈了一个不大的院子,鸡有一些活动的空间,也算是生态鸡吧。
  不少乡邻都来看稀奇,惊讶于这么大的鸡舍“一次怕是得养几百只鸡吧”,“这周公子作啥事都有些古怪”,“这专门养鸡的还是头次见”,“养这么多咋卖得掉?”周道笑容可掬也不多作解释,现在还只是鸡苗,到时候怎么卖他自有打算。说来也简单,他这里靠着码头,上游有资阳县城,下游可到资中府,都不算远,运费完全可以承受。再说本地也是个集镇多少也能消化点。周道这里除了做饭,做清洁是找的婆子而外,其余的全是男人,一般优先找壮实的汉子。
  两处鸡舍分别搭了棚子,夜里也有人在这儿睡觉值守。“要说周公子此人还是太精明了”,“此话怎讲啊?”镇上的几个老头议论着,“他连鸡粪的主意都要打,鸡屎挑糠。”“亏他想得出!”“听说是五挑鸡粪换一担糠,或是换作人不能吃的菜叶菜邦子,你就看他算得多精!粪也有人拉走,鸡也有吃的。”“就是,这咋看也不像是个书生,这么点蝇头小利也盯上了”。“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的周道此时正夹着个袖珍鸡腿啃得有滋有味,堂屋里他、徐婆子、憨娃正在吃饭。憨娃是栓住的大名,对,就是大名。栓住姓张叫张憨娃。他整日跟着周道,领着份饷钱,在同龄人中有了些威势,他现在要求别人叫他的大名,张憨娃。
  同桌吃饭,这是周道专门要求的,徐婆子开始一直不肯,后来看周道不似在客气,才勉为其难地上了桌,仿佛周道是这屋的主人,而她不过是这院里的烧饭婆子。今日的主菜是小鸡炖蘑菇,这是徐婆子在山上采的野蘑菇,小鸡是鸡场死了的瘟鸡。野蘑菇配瘟鸡?周道心里犯嘀咕,但敌不过鸡汤的鲜味,再看张憨娃啃着鸡骨几乎妄了形。周道试着几小口下肚觉得也没什么异常,便不管不顾地跟着大快朵颐,毕竟这年月肉不是时时都能吃上的。
  鸡场时常要死鸡,只要不多也没啥可担心的。三只死小鸡,他自己拿了两只,一只给了徐瓦儿。自己提着死瘟鸡回家吃,如此没品的事,在以前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死瘟鸡,周道一开始以为是要埋了的,结果令他瞠目,人们跟宝贝一样疯抢这免费的美餐,“瘟鸡儿肉最好吃了。”这是本地众吃客的评价。"他是说白吃的最好吃!"周道心想,“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浪费的。”他得出了这个结论。于是他规定死鸡只能由他或者徐瓦儿安排处置,其他人等没这个权力。他不能让饲养员认为有死鸡就有肉吃,不能鼓励这种苗头,并由此引入了绩效工资,把存活率和收入挂钓。立竿见影的是,大家很久才会有一次鸡肉吃了。
  今晚高能
  19夜半,周道醒了,他时常如此。他想起了父母,尤其是母亲,做梦也梦到,不知他们怎么样了,总之他很难过。
  “嘭!嘭!”巨大的拍门声响起,将他从半梦半醒间拖了回来。“周公子,公子,出事了!失火了!”是憨娃。哐的一声房门打开,一脸惊愕的周道站在了门口,只见侧面远处的山林红光一片,那是碾房的位置。“走”周道吼了一声,抓起衣衫便冲了出去。
  小伍今日夜班当值,他原来就干过碾工,是老手。他虽叫小伍年纪却不小,快三十了,但大伙都这么叫他,习惯了。此时他正往碾槽里扫着谷子,扫着扫着他动作慢了下来,然后停住四下张望“是啥东西胡了?”猛然间他抬头,看到大团大团的灰色烟雾从屋顶茅草的缝隙中冒了出来。他冲到门外,火光已经升起。“走水了!走水了!快来救火!”小伍高声疾呼,然后返回着火的碾房抓出一只长柄水瓢,伸入溪水中舀水,奋力往屋顶上泼洒,边泼边喊。碾房的屋顶是茅草盖的,火势很急他一个人是不行的。“救火,快来人救火!”,急切中他看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奔了过来,一道光影划过弧线飞落到屋顶上还没燃起的地方,那是一个火把!接着的是巨痛,他的肩和背上狠狠地挨了两扁担,水瓢掉在了地上,又是一扁担向他挥来,他转身便跑,扁担在他大腿上扫过,扫得他一个踉跄蹿出几步,他没有倒,还是跑开了,那个黑影没有追,而是返身奔向下一座碾房。“放火啦!有人放火!杀人啦!”。
  现在已经有两个碾房燃了起来,小伍的那间转瞬已烧成熊熊的火炬。此时红光中已是人影绰绰,碾房,风房里的伙计都跑出来了,还有挑担的和运粮船上等着下货碾米的船工也闻声钻了出来,火光人声嘈杂四起,乱作一团!
  老三被人声吵醒,因为靠近溪流每间房都备有两个长柄水瓢,他抓了水瓢随工友刚出得工棚,立时烈焰刺目。
  碾磨房已燃了三座,冲到近前的众人拼命浇水。“有人放火!”听着喊声,他眼角余光漂到第四座碾房也冒起火头,他提着水瓢便往那边跑。老三还没抢到近前,火光中那边已打了起来,三个打两个,蒙了面的三个人。看到老三这边又冲来两人,那三人立时便散了,两人往山下跑,一人从地上捧了把燃着的茅草就往二十来步外最后的一座碾房奔去。“快拦住他!”有人在吼。眼见两条黑影迎着老三奔来,一前一后就要对穿而过,老三大吼一声横着长柄的水瓢就挥了过去,较前的那人迎着水瓢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了一下,噗哧一声连胳膊带脸砸个正中。他身子一歪栽倒在地,此时地上还有些零星的正在燃烧着的草屑,忽地他身上窜出了火苗,一下便燃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扑打,但燃火处在背上,他够不着痛的尖声大呼,打起滚来。那是一支别在他腰间的浸过油的火把。
  刚才那一砸,老三手里的长柄竹杆便破了,柄上的水瓢还连着,软软的向下耷拉着。他攥着竹杆看着眼前的这副惨象一时间有些,愣神,不知是该打还是该救。没被水瓢砸中的另一个蒙面人本已冲过几步,却猛地收脚扔了扁担,跳过去一把扯下了火把,并不住那人身上扑打。好在燃得不久,不几下便扑住了明火,一股焦胡味伴随着白烟从那人身上冒出。
  老三醒过味来,丢了水瓢便于那蒙面汉子撕打起来,急切中将他蒙在脸上的麻布给抓了下来,那人也是一怔,旋即便抓起地上的那根扁担挥舞着,护了烧伤的同伙趁乱往山下逃去。老三认出了他,略一犹豫没有追,他们便消失在纷乱的夜色里。
  周道赶到时全部五座碾磨房都在燃,他冲上来从一人手中抓了水瓢疯了一样地来回往房顶泼水。实际上众人都在拼命地给其中三座碾房浇水,最先燃起的两座已然是没指望了,熊熊的大火可谓壮观。在火光的映照下周道双目通红,他胳膊快抬不起来了。最晚燃起的这座碾房火势渐渐小了些,旁人看他这模样,从他手中抢过了水瓢接着泼。“燃了,鸡舍也燃了!”众人侧目。“燃了!”周道带着哭腔嘶吼,又和六七人向着鸡舍奔去。
  “啊!啊。”还未到便听得连声惨叫,“逮到一个!”昏暗中只见一人瘫坐在地,两三个人拿着棍子往他身上招呼。周道怱怱看了一眼,便跑向起火的鸡舍。鸡舍的门被人们打开鸡跑了出来,由于刚燃,此时已有了准备,人们不停从蓄水池中舀水泼洒,鸡舍的明火渐渐灭了。
  周道推开围在一起的众人,当中一个黑衣人倒在地上。四周举着火把,那人头上全是血,一条小腿朝一个不可能的方向弯曲着,显然断了,他蒙面的布早被扯掉。许是有所察觉,他抬起头冷眼看向周道,是何济何老二,他的同行。“这小子最是歹毒,他同伙都跑了,还趁乱去点了一间碾房和鸡舍。”,“你狗日的有杀父之仇啊!这么狠。”“你的同伙还有谁?说!”众人七嘴八舌。那何济确是狠人,此时腿断了也是一声不吭,仰头盯着周道,看也不看其他的人。“同伙?本县的磨房主都是老子的同伙。烧你的碾房,你活该!不给大家留活路,你他娘的也别想活!”他面露狞笑嘶吼着,他的头发被火酌烧打了卷,眉毛也没了,由于疼痛他的脸变了形,满面血污看上去甚是可怖。只觉得一股血往头上涌,周道夺过扁担,对着何老二狠砸下去。何老二下意识的用手去护头,只听“咔嚓!”一声,扁担没砸他的头,而是打在他腿上之后去势未减又砸在地上,断了。同时响起的还有何老二尖厉刺耳的惨呼,听着肝颤,直让人头皮发麻。就这一下,周道的虎口震出了血,一阵钻心的刺疼。许是清醒了些,“弄出人命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扔了手中的半截扁担,说了句“看着他”便领人赶往碾房那边继续灭火。“有啥可看的,他两条腿都断了。”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
  20火终于灭了。周道站在溪水边看着眼前的残破狼藉沉默无语。四周人影绰绰,或坐或躺着休息缓劲,几个人围成一堆堆的窃窃私语,这时候没人敢去劝周道,连徐瓦儿也只蹑呆呆地杵在周道后边发愣。
  “完了。”周道想着。五座碾磨房被烧毁了四座,只保住了最后一座。烧毁的残骸仍旧滚烫不能靠近,空气中有一股烧糊了的米香味,还很好闻。不过周道的心却滴着血,余尽中冒着白烟,那是水蒸汽。“一切都完了。”周道万念俱灰却又带着不甘“刚刚开始,就被他毁了。一切的辛苦都白费了?这个天杀的王八蛋何老二,我和你有啥深仇大恨!你要把事做绝?没有一个警告,没有一点苗头,就放火烧!全烧完!把我往死里逼?狗日的比蛇都毒!”周道满腔愤恨无处发泄,只能死掐着自己的大腿。“现在咋办?无所谓!就当死了,反正死过一回了。”“破产了,现在手上还有三,四贯,另外欠着陈木匠他们十来贯。还剩一座碾房,不说没钱了,就是想重新修也修不了,现在离枯水季还早得很,根本断不了水!难道再来改道?鸡也没长大,卖不了两钱,每天还要吃这么多,拿啥来吃?咋办!”周道胡思乱想,满心的悲凉与绝望。这个莫名的世界在给他开着残酷的玩笑,刚看到点希望,转眼就被推进了深渊。
  然后,潘爷来了。潘爷就是潘爷,暗夜里别人听到失火,想到的是抓水桶救火,潘虎在镇上的家门外,远远地望着那片火红的山林站了片刻,便回屋将差服穿戴整齐,并把梁差役叫上,就来了。他们都带着刀。
  “走吧,周公子,你是苦主随我去拿人。”潘爷面色平静“我已问过了,在石井镇,还有潘季江和李二,几个人都认出他们了。马上就走,快。”“嗯”周道眼睛血红目光却呆滞,应了一声。潘虎也不多说,喊了众人跟着,临时交待了几句,转身便走了。周道看了看还在冒烟中的废墟,蹲下身从溪流里捧起一捧水泼在脸上一阵搓揉,努力抹去烟熏和疲倦,随即起身便向黑暗中跟了去。
  潘季江跑了,就是蒙面使扁担那个,他在石井镇开有碾房,人也有把子蛮力。潘爷他们闯入的时候,这潘家人吓得紧。周道他们一行十余人过来,人人手里操着家伙,不是扁担就是棍子。那潘季江知道身纷已露,将李二送回,带了些盘缠连夜便跑了。
  潘家老爷子见着潘爷知是过来拿人,说他儿子前两日便去了泸州进货并不曾回来过。“嗯,他的同伙已经招了,今日见过他的人证也不只一两个,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这些呈堂时跟大老爷说去。”潘爷说的平常,潘老爷子脚都抖起来了。“如此便走吧,小伍、徐三去后院把牛牵了。”“嗯”他二人应了便去牵牛,潘家的碾房有两头牛,这是人家的命根子!全家老小都上来拦,潘家媳妇郑氏更抓了牛绳挡在前面,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闹。“放肆”潘爷喝道“官家办差也敢阻挠!”“这就是苦主。”他指着周道对潘家人说“你儿子烧别家的房子,连烧了五间也没见着你们叫唤。老梁!谁若妨碍公差你便将他索拿回衙。”说着潘爷用手指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后生,那是潘季江的儿子。“他老子跑了,有人敢闹事就拿他儿子回衙门里问话。”梁差役嗯了一声从腰间抖出铁索链,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他这一说,潘家上下都不敢动了,潘家媳妇立时护住她儿子,不敢言。“潘爷,大家都姓潘,你老看在本家的份上⋯”潘老爷子话没说完,“好了,姓潘的多了,如何处置于大人自有分寸,我还要去拿人,若跑了要犯你休想脱得了干系。走吧。”众人牵了牛出来直奔李二家,潘家老少不敢再行阻拦,牛被牵走也只得哭哭啼啼地一路跟着。
  到得李家,李二到是在,说是病了躺在里屋养病。潘爷进得里屋,有几个本地汉子也跟了进来,想是听到了通报赶过来的。这李家是本镇的大姓,本家亲族不在少数,李二是那潘季江的表弟,是以怎么回事,仼谁都能想到。“哦,病了,天热还盖这么多,让我看看。”潘爷说得和颜悦色,跟着便要去揭被子。李二的媳妇也姓李,那李氏见状忙要去拦,被潘爷一瞪,缩了回去。潘爷不容置疑地伸手揭开了被子,只见李二头上脸上缠了麻布,痛苦得龇牙咧嘴,看得出门牙也掉了。“这是啥病啊,怎么得的?”“是摔着了,昨日摔的。”潘虎忽地又一伸手,一把撩开李二的上衣,只见他的身上背上红一块黑一块,不少地方起着水泡,皮也掉了。这一下,痛得李二呼天抢地的哭叫起来,李氏脸色煞白给潘爷跪了下来。“嘿嘿,摔了?摔倒火里去了吧。”他回头吩咐到“下门板,抬走。”“不成呀,官爷,你看他这样怕是不行呀。”李氏泣不成声,抱住了潘虎的腿。“撒手!”潘爷冷看着她,又说了一遍“撒手。”一旁的梁差役刷地把朴刀抽出了一截。李氏被吓住了,潘爷抬腿把她甩开。那李氏"哇"地哭出声来,她惊恐又茫然地望着她的族人,看着这些外姓人把他丈夫抬了出去。
  潘虎当前走出门外,但见火把红光一片,男女老少足有上百人堵在了门口,而且人还在增加着。青壮们甚至一些女人手里都拿了扁担锄头,沉默着,盯着潘虎他们。
  “潘爷,好大的官威啊!”说话的是族长,李太白。这族长已七十多,白发苍苍素有威望,在这镇上是说一不二的大家长。“哦,是太白叔,可是有什么话与我说?”潘爷拱了拱手。“不敢,就是想问问,这大半夜的,他犯了啥事,潘爷是想带他去哪儿?”族长指门板上的李二。“也没啥事儿,他就是伙同他人在珠溪镇纵火烧了五间碾房,我带他回县衙候审。”“五间。”人群中低呼,有人疑惑,有人惊奇,也有人幸灾乐祸。看来很多人来的怱忙,并不知道发生了啥。“冤枉啊!太叔公救我!”说话的是李二,他勉强颤微微地撑起了头,声音虚弱无力。“敢做不敢认的怂货”一旁的梁差役慢条斯理地说。“谁说他放了火,可有人见着了?”“当然,有人证,他的同伙也被抓着了。”“哦?不知这人证可在,我到是想问问他见着什么了,可确定是李二,看清了他这张脸?”听了这话,潘爷盯着族长的眼睛,面色冰冷,族长亦抬头与潘爷对视。
  “这个老杂碎,看来他是了解内情的,只不知他是事后得知,还是事前就已清楚?”潘爷判断着,然后道“是不是他,带回去知县大人一问自会分明。”“于大人自是清明,李二有冤情,他自己鸣冤别的人也不信,屈打成招的事还听得少了?只怕这问话还是要着落在证人身上。”“向证人问话那是大人们的事,什么时候着落在李家族长的身上了?我是捕头只管办差拿人,其它的跟各位也说不着,走吧。”说完抬脚便走“且慢,老夫只说一句,大家都看着了,李二伤成这样若不仔细料理怕是拖不过明日。若说是他放的火,谁说的总得问问清楚,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个快死的族人丢进牢里,我这个族长也没法交代,这可是人命关天!潘爷你看可是这个理儿?”“对!”“就是这个理。”“太欺负人了,欺负到我们李家头上了!”“太叔公说得好,别怕了那姓潘的!”人群中的汉子们举着锄头棒子大声附和,群情激愤起来。
  不等潘爷说话,族长抬手停在半空示意安静,他目光如炬,一眼看到了站在潘虎身后众碾工中间的老三吴灾。“吴老三,你在那边当碾工我是知道的,今日碾房起火你可在场?”吴灾本来站得靠后,没想到自己忽然会成为主角,他感觉齐刷刷的目光射向他,脸上火辣辣的,他强作镇定地答道“在场”。“你是本镇人,可得想好了如实回答哦。”族长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说完又看了潘虎一眼,接着问“你可看到了那纵火之人就是李二,或是你看清楚了他的脸?”众人都盯着吴灾,时间停滞了,此刻他脸上的汗哗就下来了。
  明日硬菜
  南宋蜀中地图

  

  

  
  “娘的,就不该来!”躲是躲不过的,该死鸡儿背朝天“没看到。”嗡地一声,人群中立时议论起来。“是你没看到,还是另有别的人看到了?”“我没看到,我想别的人应该也都没看到他的脸。”还没等对面人群喧哗,吴灾的声音再次响起,“共有三人纵火,他们都蒙了面,其中两人他们一人被逮,一人被扯掉蒙面露了相,但他和另一蒙面人一起跑了。”“被扯掉蒙面那人是不是李二?”族长抢声道。“不是。”“那剩下的一人又蒙了面,就是说并不能确定他是李二,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对吧。”“不对。他虽蒙了面,但大伙看到他纵火时腰和背都被火烧伤,逃跑时他的脸也被水瓢砸中受了伤。”老三一口气说完,身体也似有些虚脱,他完了,他想着“你们何必苦苦相逼。”他不知以后如何面对这些乡邻,若说假话他又如何面对这些工友,如何面对良心。他听不见他们后面还说些什么,他所知道的都已说完,剩下的已不关他的事了。吴灾有些打晃,他似乎站立不稳。旁边伸过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头,那是周道。
  潘爷命后面的人将李二抬到门口开阔处放在地上。火把下,掀起李二的被子和衣襟,他的烧伤触目惊心,众人看着李二腰部和面部的伤沉默无言,无话可说。“抬走”潘爷沉声道。“慢着”族长的声音再次响起,潘虎拧眉转过身来看向族长,隐忍着似要发作。“潘爷,我向你讨个情,你看他这样子怕是经不起折腾了。他做了糊涂事,待他稍好些我定押了他去县衙投案,你看我这把年纪了,看在他死去的爹的份上,你就卖我个面子吧。”说着拱手给潘爷作揖。潘爷听了这个,也显出些为难,他是混这片地头的,见对方服软也不想搞得太僵,便道“周公子在这儿,他是苦主,你们得问问他。”众人目光又看向了周道,周道来时把他们恨得牙痒,但后来见他们一个比一个惨,心软的毛病又犯了,哎,心里存了善念便难免有时会心软。正犹豫间便听得人群中有一中年男子的声音道“还有甚好问的,李太公都发话了,还没个痛快话,是不是给脸不要脸了?”“就是,少废话,人是别想带走,看他能怎地。”族长沉默地听着却并不喝止他的晚辈族人。
  远处天边发白,人已是越聚越多,人群中众人手拿着棍棒,陆续七嘴八舌的地附和着。周道看着潘虎,默默地摇了摇头,也不知他是说不行还是说不能冲动。潘爷并不冲动,他只会行动“要这么说,今日还是得带这李二走了。”“你,潘虎你不要欺人太甚。”族长指着潘爷。“我带案犯回衙,怎地欺人太甚了?周公子我们走,抬人。"
  周道抬脚就走,他是一刻也不想呆在这儿了。“呸”,一口口水吐在他脸上,是个妇人,周道一愣抬袖擦去,脸色时红时青。这妇人认识,便是那逃走的潘季江的婆娘郑氏,三十来岁,人长得小小巧巧,眉目也还清秀,有几分姿色。她家被牵走两头键牛,心中恼恨,巴不得把事情闹大,好赶走差人抢回牛,此时看到周道更是怒火中烧。“周道,你这贼人野种。都是你搞出来的祸事,明明各家的碾房开得好好的,你这贼子却将那碾米的价格降了一半,你让我们这些碾房如何得活?你满肚子的坏水坏点子,你个黑心烂肺的东西!”那妇人手指着周道大骂,不解气又欺将上来抓周道的脸。周道何曾经历过如此阵仗,与她抓扯在一起,忙乱间抓住她的衣襟,把她往一边扯。那妇人也不是吃素的,她突然放了手猛地一手护住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死抓住周道的手,嘶吼道“好你个淫贼。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做出如此事来,当众羞辱于我!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看见了,我也不想活了,跟你拼了!”周道一边使劲想把她甩开,一边汗毛倒竖“最毒妇人心啊!”人群中已骚动起来,有汉子提了锄头挤将过来,“姓周的那厮太坏了。”“打!打死他。”"这个败类!"离得远的男女老少更是一阵鼓噪,红了眼。
  “咣”地一脚,那妇人便如一只破口袋般地飞到了一边,摔在地上倒着气。这一脚来自潘爷。嘈杂声一滞,场面立时静了“好你个毒妇。众目睽睽之下都能诬人清白,你当老子瞎了!”众人为潘爷的威势所震。潘家人扶起护住正嚎啕大哭的媳妇,对潘虎一众怒目而视。“好你个潘虎,你欺男霸女仗势欺人,分明就有冤情,你却偏要做成铁案。那周道小人,不学无术只知钻营,自古商人无义,不知坑害了多少百姓!今日又当众淫乱猥亵良家女子,大家有目共睹!道德如此败坏的无耻之徒,亏得姓名中还有个道字。自古邪不能胜正,既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来,是欺我本镇无人还是怎的?汤某不才第一个不与那贼子善罢甘休!而潘虎你却处处相护于他,我倒是想问问你收了这个为富不义的禽兽多少黑钱!”此番话说得是滔滔不绝一气呵成,大义凛然。
  说话的是汤志,他站了出来,站在了众人前面,与潘虎怒目而视毫不妥协!他是这石井镇上数得上号的人物,地位仅次于李太白。此人早年作过私塾先生,相貌端正白须冉冉,已年近六十颇有些名望。他冷眼旁观多时,见那潘虎殴打妇孺,群情激愤下便凛然出手,条条桩桩说得堂堂正正,顶顶大帽扣得严严实实。“好!”“骂得好!”“打死他!”"奸商。"“抓住他,别让那姓周的淫棍跑了!”人群中高声呼应,中气十足,气势越发热烈。有人用力地挥动手中的棍棒。周道面色铁青,昏暗中他看不真切“你个死王八。我是杀了你老母啊?你狗日的这么害人!”他已是忍无可忍。众人虽是听不太懂但知道他在骂人“放肆!你这孽障如此地恼羞成怒,敢在此地狂吠。来人,把这畜生拿下!”汤志直指着周道。“好!”“是!”众人应道。“敢!”一声巨吼“老子在这站着,我他娘的看谁敢动!”潘虎眼睛瞪圆了扫着众人。
  人群向前波动了一下便停住。“一派胡言!血口喷人!”周道红着眼,他哪儿见过这个啊?从来就没有被人如此的骂过,这是句句诛心把人朝死里整啊!他拳头紧攥牙关紧咬低吼了一声。潘虎在他前面,闻声转头,举手示意他冷静,然后回转身笑了笑点头道“嗯!好。是汤爷啊。我就想⋯”说着,在众人毫无反应之下抬手揪住汤爷的胸口“啪,啪,啪,啪”四个脆响的大耳刮子就下去了,“啊!啊!”那汤爷的脸立时便留下通红的指印,连嘴角都浸出血来。这几下着实有些重,汤爷被打蒙了,他一手捂着脸,一手颤抖地指着潘爷满脸愤怨“你,你⋯你好⋯”他已经语无伦次,不再是伶牙俐齿了。任谁也想不到潘虎会突然暴起,对个精瘦老头如此地粗野凶悍!
  潘虎放了手冷笑着看他,接着问道“我就想问问,你是哪个眼珠子看到我收了他的黑钱。”刚才的骚动再次平复了些“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有哪些人见着,收了多少钱?桩桩件件你不当着大伙说个清楚,这当众诬陷官差该治何罪?等索拿了你回衙,你就知道了。”汤志等众人一听这话有些傻了,这咋说得清楚?一时杵着也不敢说硬话。潘爷见状道“老梁,把他锁了带走”他指了指汤志,“抬上李二,我们走。”梁差役“嗯”了一声就上前拿人,其余众人抬起李二要走,人群再次骚动同潘爷周道等人推搡起来。
  “潘虎,你真要把事做绝?不怕遭报应?有我在,你今日休想把人带走。”族长也撕破脸了,拦在了前面,局面陡然紧张。“今日休想带走?李太白,你的意思是明日,后日则可带走?到时候我去找鬼啊。他犯了案我拿他回衙,这就是你说的把事做绝?他们连着放火点了别家五座碾房不算,还要去烧鸡舍,鸡舍里有鸡还有人睡觉,这算不算做得绝?说到报应,老子出来混,这么些年了,从来就不怕报应!吃着这碗和了血的差饭,生死早就看得淡了。"他抬手一指李太白"在道上行走老子从来都是人敬我一丈,我敬人他一尺,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多说无益,来硬的,我只认得刀。今日便把话撂这儿,牛要牵,人要抬,他就是要死,也得死在牢里。”说罢推开族长,抬脚便往外走。
  阻挡的众人虽人人握着家伙,但都识得潘爷,摄于他平日里多年的积威,谁也不愿做,挡在他的面前。但也有胆大不怕事儿的,就横在潘爷当面截住去路。"滚!你娘的想死啰。"潘虎一肘子将这汉子撞开,拿刀尖指着他的脸。那汉子作势欲迎上前,嘴里骂咧咧,被旁人一拉看似极不情愿地算了,其他人也纷纷闪开。但潘爷后面的人就没这个待遇了,已开始推搡,怒骂,棍棒互捅,甚至拳脚相加了。周道走在人群中间,他和碾工们都很紧张,他的头上挨了一拳,肩膀和背上也挨了两下,他们得尽快通过。“啊”,一声叫,“啊”又一声大叫,后面这一声叫来自老梁,梁差役。潘虎猛地停住了脚步,不再硬闯,他回头看过去,只见老梁用手捂住眉弓处,血已经顺着指缝和脸颊流了下来。潘爷打头老梁断后,这是之前就说好的。官差被打伤了,看到这一变故,人群中也不在厮打,放缓了手看这边。
  “老梁?”潘爷高声喊道。“没伤着眼睛,打在额头上,是石头。”老梁答道,然后刷地抽出刀来,喝道“日你娘的,谁打的?老子砍死他。”说着就独自往人堆里闯,人堆霍然闪开,人们提着棍子跳开,生怕被无辜伤及。“住手!”族长也急了“潘虎,你们如此乱来只怕要血溅五步!”“嚓”潘虎抽出了朴刀,暴喝“就冲你这句话,老子今日要开杀戒!”“杀就杀,谁杀了谁还说不定!亮家伙!”李太白也咆哮起来。众人全都亮出了家伙,周道的汗把后背打湿完了,他感到旁边的小伍双手握着根扁担不停地抖。老三拿着根扁担木在那儿,只不知该帮哪边。周道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小腿一直不听使唤地哆嗦着。
  一时全场反而安静了下来,双方一触即发。潘爷半弯着腰,右手端着刀,刀尖冲前。他在最前面,除了他的后背,三面都是对方的人,手里握着扁担,锄头,还有草叉围成一圈冷冷地对着他,他们的眼里有愤怒,有紧张,还有冷漠。仿佛一声令下,就会把他砸成肉泥。
  潘爷眨了眨眼,点头喝道“好!好大的胆子!聚众袭杀官差!这个罪名算是做实了。谋反之罪!当族株!”最后一句犹如炸雷。
  静!片刻间,静得能听见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咣当”一把锄头掉在了地上,“咣”又是一声。“太公!这,这可咋办啊!咋弄成这样了呢?万不可莽撞啊!”这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喊到最后都哭了出来。“啊!”李族长张着嘴,陡然失了魂魄。“潘虎,你,万不可胡乱说啊!你这是要将我李氏满门往死路上逼啊!”说得凄然急迫。“不是我逼你。是你自己糊涂,要带着全族走绝路!"又道"就凭你?几个族人,几把锄头,也想杀官造反?难不成你还想把我等十余条性命都留在这儿!然后呢?透不出风,也没人知道?做你娘的梦!谅你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胆子!谋反之罪,大过谋逆,可是天大的罪过,就为了给你那张老脸挣面子,你要赌上这全族的性命?看看你身后这么多的婆娘娃子,看看他们的脸,族株!依律都得死!这就是你他娘的想干的事儿!”听到此话,老族长有些崩溃了“我万无此意啊!我昏聩,得罪了潘爷,此事就此打住,就此打住!切不可再闹下去了!我给潘爷赔礼,这不关他们的事!还求潘爷开恩啊!”说着便长揖到地,老眼中竟流下泪来。
  “民便是民,官就是官啊,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触怒了官威犯了天条可怎么活?”李老爷子攥着拳头,身体微微打着颤看向潘虎,潘爷寒着脸扭头朝天看也不看。族长额头青筋暴绽,随着他粗重的呼吸一跳一跳的波动,他转头盯着着仍惶恐站着的族人,吼道“全瞎了,还不快给差官磕头赔礼。”众人没料到事情转化如此之快,刚才还恨不得打死对方,这转眼间就要给对方叩头赔罪?这也太⋯!想想族长和潘爷的对话,此事果真有他们说的那么严重?但打伤了差官,要治你个聚众闹事还是可以的。
  “太叔公!不可啊!他一张嘴几句话便想把我等唬住么?办不到!”汤志一只手握住挂在脖子上的锁链,另一只手颤抖的指着潘虎吼道。“啪。”又是一个耳刮子,这次是老族长打的,“日你娘的,又是你狗日的还在挑,反正出了事要死也是死我李家的人是吧?”他恼羞成怒,环视着四周吼道“谁还站着,还不快给潘爷赔礼!”众人纷纷跪了,包括不是李家的,有些个很不情愿的,此时站在中间就显得突兀,被潘爷拿眼一扫,也都犹豫着矮了下去,就是外姓人也不愿如此打眼地站着,以免事后算帐被记着参于过此事。潘爷赶忙扶住正要矮身的族长,“哎!李老你这又是何必呢?简简单单一件事,该怎样便怎样。算了,不说了,都是乡里乡亲的,看在你老的面上,就此揭过,我是过后就忘的”。“哎,哎,还是潘爷你爽快,老朽定会记着你的情。”“唉,不要记,不要记,你李老族长如此说,我还以为你是记恨上我了。”“潘爷说笑了,说笑了。”“你看我虽是忘了,老梁那里可还记着呢。”只见老梁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满脸是血甚为狰狞。“梁爷,梁爷你大人有大量。”族长一时也不知该对老梁说些啥,他指了面前一个族人“你,快去将王郎中请来,带上金创药,要快,要上好的。”说罢又同身旁一个中年男子耳语了几句,那人应了便离开。“他娘的,老子就是想找出是谁扔的石头,砍他两刀就各不相欠。”老梁在那自言自语。
  “潘爷,潘爷,你消消气,你看我这儿是不是⋯”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是汤爷。 此刻已没了刚才的风彩,他的两边面颊和一只眼睛都已肿了起来,痿在那里给潘爷作着揖。潘爷闻声侧头瞟了他一眼,摸了摸下巴不在看他“我这个人嘛,最是厌恶那些人模狗样的,时常爱鼓噪些道德大义,来压人整人的假正经,这种人最坏了。”“潘爷,潘爷,你看我也这么大年纪了,若进了牢里,到时候能不能出得来就真不一定啰,今日您老便高抬贵手吧!”“这么大把年纪?哦?你是想讹上我?又把你潘爷看走了眼。有的人年轻的时候是小王八蛋,年纪大了是老王八蛋,依我看是不是恶种跟年纪没关系。”又道“你的事还没完,得跟我们走一趟,长长记性,至于你想死在哪儿,是你自己的事。”说罢便不再看他。
  未几那郎中跟人跑着来了,给梁爷敷药包扎起来。老梁平日不是被叫梁差役,就是被叫老梁,今日虽是受了点伤,但都“梁,爷,梁爷”地被叫着,这气也平顺了不少。这时,一人在族长侧后耳语了一句,此刻族长恢复了些气色拱手道“潘爷,梁爷今日一点小误会,还望二位差爷大人有大量不要往心里去。你看从大半夜的到现在天也亮了,二位着实辛苦,这是一点茶水钱聊表心意,还请二位不要推辞。来啊”说着一挥手,下面便有两人各捧着一个包袱,包袱里各有四贯钱,送到了潘爷和梁爷面前。不用打开,像潘爷这种老江湖。只眇了一眼,便能估个大概。
  老梁没动,看着潘爷。“呵呵,李老你还是太见外了,我若不收倒显得小家子气了,如此心意我领了。”潘虎示意跟来的碾工把钱接了背着。转身对族长一抱拳“今日便如此罢,告辞。”说罢带了众人抬着李二便往外走。“潘爷,你把奴家也带去吧。”就见李二的媳妇李氏带着女儿跪在一旁,“他这伤势若没个照应,在牢里只怕撑不下去。”“哎”一旁的族长李太白也是叹了口气。潘爷皱了皱眉“这样吧,让他兄弟李大跟了去,你一个妇道人家也进不了男犯的号子。”那李氏忙连连磕头谢过。正要走,不知谁又喊了声“我有话说。”声音不大,但听得真切,只见人堆中举着一只手,那是周道。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盯着周道。众人认得他,刚才潘家婆娘与他撕扯的那一幕大家都还记得,他周道是苦主,就是那个会算计的黑心烂肺的商人。还有话要说?人带走,牛牵了,跪也跪了,钱也给了,还有话要说?还有完没完!看向他的眼光带着恼怒和紧张,不仅是对方,也包括从碾房跟来的自己人。“你是苦主,有话就说。”潘爷冷冷地看着周道。周道冲潘爷拱了拱手道“潘爷,我想替李二求个情,看能不能让他先在家里养伤,侍伤好了后,再到你那里,看该如何处置。你老看看是否可行?”“哄”众人哗然,谁也没想到被连烧了五座碾房,家财被烧了个精光的苦主会替放火的求情要放了他,搏人情也不是这么个搏法吧。那李氏母女听了立时给周道跪下连声痛哭。“我对李二他们纵火毁我碾房的人痛恨之极,我碾房碾米便宜,惠及了百姓,你情我愿,是触犯了大宋律法还是怎的?你碾米贵,无人来碾,这是你自己的事,凭啥迁怒于他人?你既纵火犯案,敢做不敢当,你以为大宋刑律是个摆设?我今日替你讲情,只不过是看在她们母女,和众多替你求情的族人份上才如此做,你好自为之吧。”周道一番话说完便不再作声,只是看向潘虎。
  潘爷略一沉吟便道“也罢,民不告官不究,只是此乃刑案,纵火毁人财物的罪名是跑不了的,看李二目下的情形,若由李氏族人作保,便暂且由他在家中养伤,到时我再向大人禀明详情。李族长你看如何。”族长拱手一揖“如此甚好,但凭潘爷安排。潘爷和周公子的情我是真的记下了。”他接着又对周道一揖“周公子是重情意之人,我知你横遭此事遇到了难处,你既对我族人如此挚诚,我李太白在此当着众人说一句话,你若有难我必相帮,改日定当拜访。”“如此谢过族长”对方说的场面说,当不得真,不过周道还是深深一揖。众碾工放下李二,牵了牛随潘爷走了。
  周道正待要走,便见那潘家人领着郑氏和她儿子在一旁赔罪,那郑氏只不停地抹泪,周道看了她两眼不吭声,走了。那潘家人张了嘴,眼见周道他们走了,也不敢拦着。便又来求李家族长“太叔公,您老可得主持公道啊!李二不用跟着去了,您看我这牛咋办啊?⋯”族长抬手抯他再说下去“我说李二他家里也没磨房,咋会跟了你家小子去放火?哼,孽障!”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还有,不要叫我太叔公。你不姓李。”说罢抬脚便走了。李二家门外的坝子转眼空了,只留下潘家老少落寞地站在那儿。
  天边已是大亮,霞光让山野间罩上了层红色。“真是漫长的一夜啊!太难了。”周道默默地随众人走着,心情沉重。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扭头,是潘爷。“你还挺能说的嘛。”潘爷笑道。“今日真是多亏了潘爷,想起来都后怕,多悬啊!”"一群羊,你怕个卵!摁住领头的不就行了?"潘爷说着话脸上是满意的笑。"对潘爷我是真的佩服。”“你也不错。不说那些了,说个事儿。”说着,他把周道拍到路边。
  “你是外来户可能不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行规,拿到贼脏,或是从贼人那儿收缴的财物是和苦主对半分。也有六四的,我们六成,这要看财物有多少,一般五五开。”“标的。”“嗯?”“我们那儿叫标的。指䅁子涉及到财物的总金额大小。一般和钱有关。”周道看着他说道“也就是说这两头牛,我可以分一头。”潘爷有点尴尬,周道说的前半部分他不太听得懂,不过后边主要的部分,关于牛的部分他相信周道是懂了。“不止一头。何济家的碾房还有一头牛,一条驴,一会儿回去顺道牵了。”他停了一下,接着说“你不要以为这是欺生,我说了是行规,上下都有份,日后你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没事,我知道你不用骗我,根本犯不着。”周道已然麻木,也不在乎了,他随口说了句“见面分一半,到底谁是贼?”潘爷听了皱了皱眉,并没有发作。“不过今日要不是有你在,我连一半也不会有。”周道补充了一句。“哼,你小子”潘爷笑了摇摇头“还挺上道的”。他们走了一会儿,潘爷忽然说“你应该去找一下徐先生”。至于为什么,他没有说。此时,天际大亮,一轮红日已照常升起。
  21回到碾房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周道和伙计们都没有回家,他们牵了两头牛回来,这是潘爷主动让他的,潘爷他们牵走了一头牛和一条驴。
  众人累了一夜,此时坐在地上等着婆子烧饭,幸好厨房还没燃。 周道站在溪边,看着碾房的残骸发呆。“只有一座没被烧毁,这些个碾工回头也叫他们散了吧,工钱该结的结,不够就先欠着,有一座碾房开着就能慢慢还。碾工得留几个顺手的,徐瓦儿得留着,但工钱只能在讲讲,得降点,给不起了,看他吧。还有碾米的价,每担只能多收点钱和谷,现在没了规模,光靠一座碾好些个其他费用根本摊不下去。不会有原来那么多来碾米的了,也不会排队久等。哎!"他叹了口气,想着"这碾房就是要重新造,也得等到冬天沽水期,水小点的时候再说,早得很,钱又从哪儿来?这么多,赊也赊不下来。做着看吧,现在是能吃上饭就不错了,唉!其他的?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周道胡思乱想着。 大家默不作声地吃着饭,各自想着心事。往日开饭的时候最是热闹,周东家碾房中开的饭,只要你是上工的,不要钱,敞开吃。大家评价着饭菜,讲着最近的见闻,男女间说着荤素搭配的笑话,或是嚼着谁家的舌根。眼下,热热闹闹都化作了沉默。散伙饭不好吃。
  饭还没吃完,陈木匠来了,他带了两个徒弟。“老陈来了,这钱看能不能先缓缓,我手上也没那么多。”周道放下碗筷站了起来,他还欠着陈木匠十几贯的工钱。陈木匠看着碾房的废墟表情严肃,都烧塌了。
  他转头看了看沉默吃饭的众人。“碗先放着,跟我过来。”众人抬头看了看陈木匠,有人又看周道。周道点点头“走”。大家跟着陈木匠来到离得最近的一处废墟,老陈一指“挖,把这些的都搬开抬走,挖到底。”周道盯了老陈一眼,对众人道“弄”,说着便去抬烧断地梁柱,众人七手八脚地也跟着抬跟着刨。
  不到半个时辰便清理的差不多了,老陈挤到中间扒在地上往下看,把手伸进一个竖洞里努力摸索着,蹭得满头满脸的黑灰。然后站起身,在脸上抹了把道“你运气好,连杆断了,主轴是好的,这几天看来有得忙了。”周道的心一直悬着,“老陈,你的意思是这个可以修好?”他瞪大了眼睛急切的问。老陈并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说“狗日的瓜货!连放火都不会,我看他们干旱磨的,每日跟着驴转,转傻了!"他瞟了楞住的周道一眼,道"水碾水碾,有一半是在水里,咋烧?有水冲着,放油都不行!”“你不是说这水碾得沽水的季节才能修么?现在才七月啊。”“是建,是新建,不是修。沽水时做分水,做闸,打地基,安轮盘,这些水大了做不了。现下是在岸上搭房子,装碾轮,关汛期沽水期啥事?”“那⋯”周道话没问出就被老陈断“你再去找人,起码二十个,打杂。”说着他叫过两个徒弟连比带划说了起来。
  周道没有再问了,再问他估计陈木匠会把他划归“瓜货”那一类。“老陈,谢了。”“谢我干啥?不修好你啥时候还我钱。我先说,这些时日的活都得算工钱啊,从今天就算。”说罢便和徒弟继续讨论,不再理会他。 周道默默地走开,站在溪水边。他憋了一口气闭了眼,半晌,突然弯腰曲腿,双臂向下猛拉并弯曲,鼓起了肱二头肌,全身的力量随即爆发“啊!”“啊!”他对着溪流嘶吼!四周的人都停下了,吃惊地看着他。周道回头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的灰,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双肩在轻微抽动,他边走边抬手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擦了擦。有风,细沙迷了眼。
  22这几日周道的碾房又变回了工地。搬的搬扛的扛几十人轮流不分昼夜地忙碌。被毁的碾都清理出来,重新做了木轴和连动之后要再装上。不过房屋只立了梁柱,房顶用几张竹席一盖,四面无墙也用席子临时围着,到处敞风就先将就着吧。这大热天的,周道脱了外衣跟其他人一样光着上身手抬肩扛,满脸满身被碳灰抹的黑不溜秋,一改往日的书生气,很有些和劳动人民打成一片的意思。
  乡里来看热闹和帮忙的不少,烧完的碳灰草木灰那是抢手货,自有人帮着清理并担走,没烧完的梁柱不能给,那得自个儿留着当柴烧。碾工们和临时招的杂工都有加餐,晚上那顿下血本炖了鸡汤,没长大的鸡被宰成了小块,分到众人碗里捞半天也捞不上来。不过这没什么可抱怨的,就他们这些苦哈哈们,过年也不一定能吃得上肉,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有多少张嘴在等着,不比承平年月啊。有鸡汤喝大伙就很高兴。
  来看热闹和帮点小忙的老乡们看周道没有邀请他们共进晚餐的意思,也都悻悻地走了。周道现下不是财主,可不敢像刚开业那会儿请他们吃白饭,那家伙,消息一传,起码跑来上百张嘴,他现在可是负债经营。人多了做饭的两个婆子忙不过来,找了各自家里的媳妇来帮忙,工地上有了年轻女人,汉子们干活都麻利些,不时有人讲个荤腥话,碾房中又有了笑声。 八日后周道的碾房重新开业。五座碾房有四座都可正常碾米,剩下的一座还在修。碾米的碾房中除了一座没被烧毁的,另外三座仅有个光架子,靠竹席可以遮点小雨,对碾米没啥大影响。若是雨下大了,则要挑着粮到一旁的谷仓躲避,一切从简吧。
  正在修的那座碾房便是泥墙青瓦,规规整整,都按着规矩做,修完了这座再修下一座,一步步的来,也不耽误碾米。这次周道下了决心,墙的中心是竹子编成的篱笆墙,内外都抹了米浆和泥,房顶全盖的青瓦,这碾房一时半会是点不着了。之前就是大意了,虽然每间房都配有两个水瓢,但那是防失火,谁他娘的知道是放火。再铺茅草顶是不作考虑的,谁知道还有多少碾坊的仇家在等着,即使每座多花四贯周道也再所不惜,只要碾子不停,这些都是值得的。 碾子没有停,十来日后前来碾米磨面的担数,已恢复到火灾之前的数目,还有超过的架势。周围四邻八乡听说周道的水碾被烧了,奇的是这么快就能恢复碾米,看着他那四面漏风的席棚,感觉既是好笑又不得不佩服,这也太能将就了。
  有震感,愿大家安好。
  火灾过后的头几日,潘爷来看过一趟,让周道准备状子就这两日递进县衙,七月二十四于大人要升堂,争取他的案子能和其他案子在那天一块儿过堂。又交待了一番规矩,周道听得头大。“你是苦主,状子你找镇上的徐录事帮你写就行,这把火让你损了多少财货,你要写足,在堂上大人问话你照答便是。”潘爷说着。周道听懂了他的意思,这该索要的赔偿里有一半是潘爷他们的,所以叫他要写足。周道算了下道“四个碾房各二十贯,鸡舍十贯,共九十贯,可行?”潘爷眯着眼“修碾房不止这么点儿,听说有碾工受了伤?”也不等周道答复,便道“伤药钱,休养钱,加上其他的杂支损耗,合四十贯。还有你这碾房耽误的生意进项六十贯,再加上修碾房的一百五十贯,总共二百五十贯。”看着潘爷一本正经的模样,现在是盛夏,周道感觉有点冷。
  23从衙门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尚早,周到想了想,决定去找一找徐先生。今日过了堂,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心里没底。
  案子是由于大人主审,主犯何济是双腿皆废,瘫坐在堂下。此案可说是人脏并获,并未用刑何济就招了,一切看似明明白白,但于大人并未当堂宣判,只说了些好大的胆子,你可知罪等等,便让那何济画了押,收监择日再审。“这是啥意思?是不是还要组个合议庭、陪审团,讨论之后择日再判?程序还挺规范的。”周道在心里幽默了一把。
  其实今天另有一件事让周道很不爽,就是得在大堂上下跪鸣冤,求青天大老爷替小民做主之类的,直到大老爷让他起来他才能起来。虽然这些他来之前就知道,姓徐的录事专门给他教过规矩。“真他娘的不爽,哎。” 一个白发老仆通报后将周道领进了院子,小院不大,干净雅致,其实周道之前就来过一次。他两只手里都提着竹篇的点心盒子,从县衙出来后,他专门拐了个弯儿,去四饼斋买了来。县城里点心铺子有两家,这家要好些,他家的点心周道吃过两回,味道还算不错。
  “周公子,稀客啊。”徐辩微笑着站在堂屋门口。“徐先生事务繁忙,平素也不敢打扰,今日刚好在县里,是以冒昧前来探望先生。”说着周道将手中的点心盒递于那老仆,老仆看向徐辩,见徐辩轻轻点了下头,便接过退在一边。“且煮些茶来,白瓷缸里的那种”“是”老仆听了便退下。“是好茶”徐辩看向周道笑着说,略微抬手示意有请的意思,便迈步进到堂屋在桌旁坐下,周道也随着进屋落坐。
  "上次这院中一别,怕是一年有余了吧?”徐辩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我的错,我的错,小弟的错,我这人也不善应酬,平时少了走动,怕搅扰到先生,来了也不知说些啥。”周道拱了拱手,而后又是用手抠头,一幅憨像。“一年前我就说过,认你这小兄弟作个朋友,既如此便理应多走动,你说可是这个理?”周道又是连连赔罪。“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可是今日过堂的事儿。”徐辩也不绕弯子。周道便将过堂的情形以及他心中的疑问说与了徐辩。徐辩听了,只问了一句“如今日便判了案,定了刑,你若是那何济,你还会再拿银钱出来么?”只一句就把周道点醒了。
  徐辩问了下周道的近况,周道便将碾房的修复和目前的运作情况大致讲了一下。徐辩听罢沉吟片刻道“你做的很好,我本是打算将那三人纵火的赔偿多分与你两成的,看来是不用了。”周道一楞,摸不着头脑。“那赔偿按贯例多是五五分,若你都快倾家荡产,我便与他们说说,多分些与你,不过现下已无必要。”徐辩解释道。
  “很有必要,确有必要。”周道有些懊恼,着急道“我那修缮,还四处差着钱呢?若能稍多些,确是能当大用。”徐辩笑道“你那碾子只要不停,这些都不当事,此事就揭过不必再提。”周道心中不是个滋味,“他是真的这样想,还是诓骗于我?”他后悔不该跟徐辩说些什么情况好转的话。“即便五五分,也有百余贯,按你所讲的修复费用也是够了。只是能追回多少赔偿,尚有疑问,不过此事既是公事,也是他们自家的事,不用你操心,他们自会上心的。”“还有”徐道补充道“欠下的人情是要还的,我去帮你说项,减去他们的份子,这个人情你如何还?”周道默然片刻,忽问了徐辨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徐先生,恕我冒昧,这一年多来,从我初到贵地,我与先生连同此次总共也就见过三次,不知先生看中我何处,愿作朋友之交?”“嗯”徐辨收了笑容,皱眉,“你问得很直接。”然后若有所思道“你这个人颇为不同,你很有趣。"
  24周道最近心情不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他总结出的原因。碾房已经走上了正轨,看着每日流入的钱粮,他感到充实而高兴。
  此时周道正拿着一支细毛笔在熟宣纸上写写算算:碾一担米收三至四升谷,折中按三升半算,每升谷折钱十三文,每担所得的三升半谷折钱四十五文。每座碾房一日最多可碾米三十六担,现在是旺季,按平均每日三十担计算,可得一千三百五十文。五座碾磨房,每日共得钱六千七百五十文,按此时每贯九百文算,合七贯半,这就是周道一日的毛收入,月计二百二十五贯。磨房和碾房的收入相差不太大,只不过南方吃面较北方少,对碾米的需求更大,所以碾房更多。
  算过收入再算支出,一座碾磨房一日三班各一人,每日共三人,五座碾磨房共十五人。手摇鼓风车两座,每座两人,每班即四人,三班共十二人,工人合计二十七人。每人毎日工钱六十文,吃谷两升计二十六文,合计每人每日耗费八十六文,就算作九十文。二十七人工钱二千四百三十文。徐瓦儿现下工钱二百文,两个管事兼计帐一百五十文,两班四个烧饭打杂婆子每人每日工钱和吃饭五十文,四人共二百文。几项人工每日合计三千一百三十文,折三贯半,月一百零五贯。每座水碾交税四贯,五座二十贯。总计支出一百二十五贯左右。月收入二百二十五贯减去月支出,余一百贯。再考虑维护维修等各项杂支五贯,旺季每月净利大约九十五贯。
  每年九,十,十一这三个月为碾米旺季,十二,一,二月进入沽水期为淡季,其它六个月为平常的季节。由于周道碾房极具竞争力的价格,除了沽水期,淡旺季区别并不明显,平常季节每日每碾也有平均二十五担不止,按月入七十贯,六个月四百二十贯。旺季三个月二百八十五贯。真正的沽水期是在春节前后,一个月左右,也正好休假。就算沽水期完全不挣钱,周道的碾房全年也能有七百贯左右的净利。他的本钱三百贯,又赊欠了几十贯,如此算来相当于只用半年就回本了。这个没有算鸡舍,现在还没有大量出鸡,等日后有了销路再说。
  周道有个想法,从鸡舍的管理中他得到启发,想把绩效和奖金的概念引入碾房的管理中。徐瓦儿提过两次,碾房中有人干活快,有人慢,干出的效果也不一样。虽然溪流的流速是一样的,但同样是碾米,还是出现快慢之分,尤其是在一些中间的环节。“必须调动每个人的积极性。”他认识到了这个问题。他准备将碾工的基础工钱由原来的每日六十文调整为每日五十文,降十文!每日碾米二十担为保底基数,每超过一担得奖 文,一般情况下绝大部分碾工的收入会比原来增加,提高了他们的积极性,强化了多劳多得的认识。
  25“嘭嘭,嘭嘭”敲门声,响声不大,“周公子⋯周公子”有人在门外小声低唤,深夜。
  周道从游离中惊醒,猛然坐起。自从上次深夜被人纵火之后,只要在夜里听到敲门他就特别心惊,绝不是好事!开了门,憨娃立在门口“周公子,你且来看看”“咋了?”“我也不知道,你随我来。”说着憨娃便领着周道往院外走。
  周道满心疑惑,刚转过院墙角便见远处山边一条红线从山后转出顺着镇外的那条路一直延伸到远方,这条红线是由无数个小红点组成,忽闪忽闪地移动着,密密麻麻连绵不断,蜿蜒着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过兵了。”不知谁说了一句,周道这才注意到周围黑漆漆的还站了几个人,也远远地呆望着那暗夜中的一抹红。
  第二日,晌午,镇上的人都岀来了,在街上一堆堆地凑在一起谈论着昨夜发生的事,颇为神秘。周道也挤在人堆里听着“我昨夜数了,怕是有上万人。”说话的是霍嘴六,“你小子识数么?”“嘿,前后一个多时晨,你说得过多少兵?”霍嘴六争辩道。“往年也有过兵的时候,这大半夜的过兵,也有好多年没见着呢。这还是过镇而不入啊!”说话的是屈老爷子。由他的话众人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场战乱,一时没了言语。“是往资阳那边去的吧?”屈老爷问了一句,“对,估摸着是去成都府。”有人附和着。“怕是要打仗了!”不知谁又感叹了一句,众人默然,也没人开玩笑。 周道听不出所以然,决定去找徐辩问问,隔了两日他便带着憨娃去了县城。
  待到得县城,他才觉得自己莽撞了,军队在资阳县内稍作休整昨日才刚刚开拨。这兵荒马乱的他要是撞上岂不麻烦。到了徐辩的院子,徐辩忙了两日,今日正好在家。周道说明来意,徐辩听了告诉他,只知道是往成都府方向去了,要到哪儿,所为何事,一穊不知。除非有明发邸报,不然此等军情均不为他们所知。周道也看不出徐辩是不是真的不知,见徐先生不愿多说,就告辞出来,只说改日再来拜访便匆匆回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周道同大多数人一样在惶惶不安中度过,是不是又要有战乱兵祸?这是一个很严肃的疑问。周边的物价涨了,涨得最历害的是谷、麦等粮食的价格。人们纷纷开始囤积粮食,不分大户小户,真正的大户已在收拾细软,只要风声不利便准备离开。
  十五日后,有确切的消息传来,大军在成都府休整两日继续开拔,北上利州西路。 听到消息的人们纷纷松了口气,这仗就是要打也还远着呢,起码还波及不到这里,粮价应声从高位小幅回落。周道是粮价上涨的受益者,他碾米本来就是从每担谷中收取三到四升的谷子作为酬劳,再加上他粮仓中也还存着些粮没卖。粮价涨了但工钱的行情却没变,有些地方不同的行业工钱还降了,是以他获利不少。
  26一个月后,听说北边并没有打起来,只是在利州一带和鞑子兵加强了对持。人们这才纷纷松了口气,毕竟日子该过还是得过,该干啥还是干啥,和鞑子在北边的对持也不是一天两天,有好些年了。物价也再次平复了些,但比一两个月前还是要高出不少。
  周道养的鸡现在明显长大,但离出栏和产蛋还有段时间。不过前段已经把鸡苗的棚子搭出来了,周道让徐瓦儿高薪请了当地养鸡的老把式罗短腿来给他管理鸡舍。这养鸡看着简单,里面的门道多了去。防病、防虫、鸡舍的搭建样式,冬季保暖,夏季降温,饮水的多少,食料在不同时期的搭配,中草药的配置,小鸡的孵化,出栏的时机,产蛋的注意事项等等,他周道能懂多少?接近空白。但周道只认准了:规模化可以降低成本,可以有条件的集中优质资源进行集约化管理,达成小作坊不俱备也不可能达成的目标。比如家庭养鸡就不太可能有十分合理完善的硬件设施,没那个必要。也不太容易找到精于养鸡的人协同细化管理等。
  周道还能确定的是:卫生状况很重要。他从鸡舍的结构等硬件上,从工序的人员安排,都要求最终鸡舍能保持一个相对卫生的环境,这对于鸡的存活率,出栏产蛋都有直接的影响。至于具体怎么做他不懂,把道理说给老把式听,让他按着这个方向提建议作安排或是提出改良。专业的事就让专业的人去做,他要的只是结果,并作为老板对结果负责。
  周道大概知道后世的养鸡场那种恶劣的环境,鸡在黑暗的狭小空间,在刺鼻的恶臭中靠药物和激素快速嗺肥,他的潜意识是比较排斥的,但更为重要的是他没有现代的各种抗生素,过高密度的圈养只会让鸡瘟不停爆发。同时他也不会有激素嗺肥的捷径可走,要做的就是用科学的态度和老老实实的方法把鸡养好,养得比别人的鸡更具竞争力。
  周道吃过晌午特意先去了鸡舍,他要看看下一步新修鸡舍的选址。至少还要再建两座,靠得不能太近,以免交互传染。他今日就是先看看,具体的要和陈木匠、罗短腿商量了才能定。回到碾房,他在想冬季是否再增加一两座水碾或是磨房,这个到是很灵活,它们的底座水轮是一样的,碾轮和磨盘是可以拆下来互换的。
  边走边想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有哪里不对,周围的人在看着他。他们都站着不动,也没过来招呼说话,就那么盯着他。不对。有碾工,也有来碾米挑担的人,还有一个人侧目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不再看他,那人腰上挂了一把刀。然后周道看见了第二个,第三个带刀的人。 周道警觉,低声问一个立在那里的碾工“咋回事儿?”那个叫杨雄的碾工张嘴含混不清的嘀咕了一句,又涨红着脸低下了头。一旁的李大嘴看了,凑近附耳悄声说了六个字“白老大,白守成。"
  重点来了
  看到他不明白,又小声追加了一句“十八罗汉的老大。”周道听懂了也想起了,十八罗汉的老大白守成,他之前就听人说过,概括起来说,那是一个传说。 “你是周道?”一个带刀的马脸汉子盯着周道问。“啊,是”周道忐忑不安,他不晓得啥状况,但注意到那人右手摁着刀柄,在他的左耳有一条很长的刀疤从耳后经下巴一直拉到脖子下面。“白爷在等你,进去。”他下巴点了点前面的一座碾房。
  碾房的门一般不会关着,周道惶恐地走了进去,他感觉四周一暗。 在门口的阴影里就立着个人,此人身形很是高大,带着刀正对着他,看不清脸。“你是周道?嗯,你过来。”声音从另一边传来,一个人站在碾槽旁边,抓了一把米糠凑到鼻子前嚊了嚊,然后扔回碾槽拍了拍手。光线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看得出他身材不高但结实,留着修剪过的八字胡,相貌也就三十来岁,腰前挂着把刀,另一侧还插了把匕首,周道挪动脚步移了过去。“你碾一糟米要多久?”声音有些沙哑,“差不多六刻”周道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在没搞清楚情况前他不敢乱说。“一日碾多少担”“二十来担的样子,得看情形。”那人仰头闭眼像是在默算着。少倾,他不再仰头,笑着拍了下周道的肩头道“你很不错。”周道陪着笑,不知所云。“你出去下,没事不要进来”他扭头对门口那大汉吩咐道,大汉一声不吭,出去了。
  这就是白守成,白爷。周道现在清楚了。白爷转回头带着戏谑地笑看向周道,说“你捡了条命。”还在陪着笑的周道表情僵硬了,“有人出钱买你的头,一百贯,不高也不低,我就是来看看你值不值这个价。”这一切都太突然,周道的背打湿了,舌头也发僵。“都过去了,你不用再为这个担心了。”他安慰道,大度地挥了下手,像是赶走一只蚊子。“有我罩着,没人敢动你。”他补充了一句。
  这时一个身影从明亮处探进身来,碾房里光线暗,他有些不适应,是李大嘴,他手里捏着根扁担。“你干啥?”问话的是白爷,李大嘴这下看清了,屋里的两人都在看着他。“我,我在这碾房里当班,我就是想看看米碾好了没有。”李大嘴忙笑着点头道。“你咋进来的?门口没人拦着你?”“没,没有啊。”李大嘴一幅莫名其妙的表情,刚才碾房外面是有个提刀的大汉站着,李大嘴咬咬牙还是硬着头皮过来看看周道的情况,结果那大汉并没有阻拦他。“哦,这米差不多碾熟了,你把它收了。"
  “唉,好”李大嘴赶忙上前收米。“你也过来。”白爷冲门口指了一下,周道和李大嘴也转头去看门口,那里明晃晃的并没有人。  “呕!”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只见白爷抓住李大嘴的肩,飞起一膝狠狠顶中他的腹部,李大嘴完全反应不过来,低嚎一声整个人弯了下去,扁担也滑落下地。白守成掏出了刀对着李大嘴的头一阵猛劈,伴随凄厉的惨叫,李大嘴打着滚满头满脸的血。“我他娘的就想知道,你提根扁担进来干啥?啊?你想干啥!”白爷面庞扭曲狂吼着,双手抓了套着刀鞘的刀死命的乱砍。他已经疯了。周道完全吓瘫,靠着墙根本动不了。未几,李大嘴不再动了,白守成停了刀呼呼的喘着气。其间那门口的提刀大汉听到动静探头进来看了看,见着白爷正在发狂,便将头又缩了回去。
  “老子今日心情好,没开刃。”白爷说着又踢了昏死过去的李大嘴一脚,“太便宜你了,得让你长点记性。”他抓过李大嘴的手,扔了刀,拨出了匕道,把李大嘴的右手按在地上。“白爷饶命,白爷饶命啊!他只是来碾米的,您放过他吧!”周道醒过神来赶紧求情。
  白守成握了匕首蹲在不醒人事的李大嘴面前,扭头冷盯着周道“你要替他出头?”“不,不是,白爷你误会了,他只是个碾米的,愣头愣脑的不懂事,白爷你已经教训了他了,他再也不敢了。”“愣头愣脑?好,今日便看你的面子不与他计较了。”说罢握住匕首往下一划“啊!”又是一声渗人的惨叫,白生生的一截在地上打着滚,流下一小滩红,那是无名指。李大嘴再次昏厥。
  “手还留着,人好好的,便宜他了。”白爷捡起了刀在李大嘴的身上来回两下擦着血,然后站了起来插回刀鞘走到周道身边。他从碾槽里抓了一把米糠,双手来回揉搓摩擦着,混着血污的米和糠纷纷撒落在地上和碾槽中,白的、黄的、红的,灰黑的,剩下的被他顺手扔回了碾槽。“我们刚才说道哪儿了?”白爷边搓边问。“啊?”周道一阵恶心,看着眼前的一切直觉得头皮发麻。
  "嗯,对了,是合作的事。三七开,你拿大头,我这个人向来不贪,有我保你,没人能动你,你只管把碾房弄好,其它的就不用操心了。”“啊!”周首不知该说啥。“嗯?”白爷皱了眉“你好象不甚满意啊?”“不是,只是有些突然,我一时没想好。”周道解释着。白爷看了眼周道,周道感觉那眼神空洞、漠然,仿佛并不是在看他。“你还欠我一条命。想清楚。”白爷用手点了点周道,盯着他,"觉得不行你就直说。"周道看着白爷,又看了看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李大嘴,张了张口“好⋯好。”不知他的意思是知道了,还是同意了。“就这样,定了?”白爷看着他,又追问了一句。“好⋯好”周道有些无力。白爷笑了笑“我说过,你这人很不错。”然后,白爷和他的人走了。
  “我说过,你这人很不错。”一一老白
  27下午,徐瓦儿今日不当班,听到消息便赶往碾房,随后又赶到周道的小院。“李大嘴怎么样了?”见着他周道问。“还昏着,没有醒。郎中看了,给开了药,现在还喂不进去。”徐瓦儿摇着头。周道面色灰白,沉默着,半晌,开口道“白守成,怎么个来头,你仔细说说。"
  “白守成是威远那边的人,刚刚听说他那会儿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这人个子不大,但尤其能打,是个练家子,而且心黑手辣不要命,不说打伤打残的,听说光是有名有姓的他就背了七八条人命。”“他杀这么多人官府不管?”周道打断道。“大多没有告官,告了也不怕,他官府里有人,就是县尉方旭也与他称兄道弟。也有不服告的,后来也失了踪影,还有一家四口婆子媳妇和两个娃在家里被灭了口,官府说是遭了匪患,不了了之。这找谁说理去?”徐瓦儿说得有些激动“便是风声紧,他们在县衙也有人通风报信,出去避过风头,回来更是变本加厉。再说他们号称十八罗汉,十八兄弟,其实不止十八个人。谁招惹了他们一个,他们十八兄弟与你不死不休,他是老大,谁惹得起?”徐瓦儿又摇头。“我只是粗略听说过此人,怎么此前没听你说起过?”周道问。“他在本县名声大得紧,但一般都在县城,怎知他今日跑到珠溪镇,还来找你的晦气。"
  “他说有人用一百贯买我的头,所以他来看看。”“买你的头!有这等事?”徐,瓦儿吃惊了,这个没人给他说过,“是开碾房的人?”他问。周道慢慢摇了摇头“不知道。”过了片刻周道接着说“这碾房的买卖不知被多少人惦记上了,白守成要分走碾坊的三成利。”“啊!”徐瓦儿又是一惊“那你咋说?”“我说好”“啊。”“你觉得我该说啥?”周道问。“不知道”徐瓦儿张了张嘴“哎!”叹了口气。“那白守成的确我们不可招惹的,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徐瓦儿停了会又说“便是他十八兄弟中的老二、老三,都是被他杀的。”“嗯?”周道不解。“他虽是老大,但年纪在他们十八罗汉中并非最大的,他怕老二夺他的权,便将他杀了,后来升老三为老二,在火拼中又被他杀了。现下他们兄弟被杀得怕了,无人愿做老二,处处都是老大,老大的,总之天大地大白老大最大!"
  周道无语,想了想他问“他们这十八兄弟都干些啥营生?”“一个是柜坊,一个是镖局”徐瓦儿道。周道知道柜坊就是赌场。“老徐,,你看此事我们该如何办?”徐瓦儿沉吟半晌“不知道。” 周道心有不甘,他去找了潘爷。潘爷问他“你是想把那姓白的宰了,还是打算把他们兄弟全宰了?”周道哼了一声,啥也没说。“那不就行了?给他三成,他保你平安,也没人敢找你碾房的晦气。”潘爷说道。周道还是摇头“只怕三成都喂不饱他。”“也不一定,我看得出来,你做买卖确是把好手,我想这也正是他看中你的地方。好汉不吃眼前亏,鸡蛋碰不过石头,眼下你哪儿干得过他们,拗下去便是杀身之祸,该忍就得忍。” 周道忍了,他也认了,这个世道弱肉强食,全凭实力说话,他周道实力不济,那还说个啥?凭啥谈条件?车到山前再说,走着瞧。
  不过周道还是去找了徐先生,徐辩说“像白守成这等亡命之徒,又有结拜兄弟十余人,便是官府也要忌惮三分,更别说他官府中也有人脉。”周道知他说的是县尉方旭。“再者他开着镖局,镖师皆有刀枪不说,镖局这买卖是谁都能做的?有几家与山匪没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有人买你的命,不管真的假的,总之你被盯上了。碾房这块肥肉总是要被盯上的,张三还是李四关系不大,你既不能自保,便只能依附于人。”徐辩接着说“我可以找人递话,你的身份未明且干系重大,让他们掂量掂量不要乱来。你不要误会,这不是找老潘递话,他跟那些人不是一路人。"
  看着周道告辞离去的背影,徐辩心情有些复杂,他想起了认识周道的过往,想起了他那块绝世宝玉。此玉现在应在知府庞令处,由县令于大人所献,庞大人见过此宝大惊之余爱不释手,遂决定亲自献于官家。并赠钱两千贯与于县令以示酬谢,于大人虽为不能与庞知府共同进献此宝而略感遗憾,不过既能得庞知府的赏识,也颇为欣慰。此后不久,不等庞知府上折报喜,便发觉那宝玉再也无法亮起,惊疑间一查方知,原来他与小妾所生,平日里最是疼爱的幺儿夜里偷着玩耍此宝,以至此玉变为墨色!他想起于知县曾再三告诫过他,按亮片刻便须关闭以保全其魂魄。一想至此,他是怒急攻心,恨不得打杀此孽子,他找来于知县,于知县又问过周道宝玉不亮怎么办,周道手一摊,他说过电一但用完便无能为力,一切为时已晚。羞恼不已的庞知府又找来行家看过,即使此墨玉不会再亮,这成色也不止两千贯,而且其边镶嵌有一圈银亮亮的贵重金属,一看就知绝非是银,端的是宝贝。不过若说它是向官家进献的绝世奇珍,也的确夸张了些,进献一事只得暂且作罢。
  这个结果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如果没有觐见官家的可能,那么周道此人的身份也就不重要了,他是去是留是死是活,一点儿都不重要。
  28周道最近的情绪大受影响,他几乎不想再去碾房,好在碾房那边有徐瓦儿维持着还算正常的运转。他感到灰心丧气,总之各种负面情绪,他觉得自己的努力只是为了他人作嫁衣,而且还不能告诉那人:你也别得意,最后都得等着蒙古人来摘桃子。
  说到蒙古人,他想起了昨日从北边传来的消息,蒙古大军南下了。不过并未与宋军开仗,而是分出一支偏师摆开架势与宋军对峙,其余的往西南去吐蕃了,吐蕃几年前就臣服了蒙古,此次南下多半是绕道攻宋或是征伐大理国。反正蒙古人总是在攻,宋军只有守的份,这日子不好过啊!
  听说蒙古人南侵的先锋姓兀,是个历害角色。他们的主帅还是个王爷,当今蒙古大汗的兄弟,姓伍叫兵利。这蒙古人啥时候开始取汉人的名字了?怕是些闲人自己给他取的名吧,叫着顺口。
  那日李大嘴昏迷了一天,醒了。李大嘴三十来岁叫李丙三,只因他是个大嘴巴又尤其喜爱讲些荤笑话,于是得此浑名。他不是本地人,但却是碾米的老把式,常年流窜于各地碾房,是徐瓦儿经人介绍把他给挖过来的。他这个人自来熟,胆子大,阅历也丰富些,什么事都愿意掺和。平日里乐呵呵的大大咧咧惯了,现下看到的只是一个目光呆滞,颓了的李大嘴。周道让他安心休养,先歇几日工钱照算,吩咐徐瓦儿找来郎中给他治伤,别想着省钱。李大嘴也没去处,他在此地无亲无故,这段时日只每天呆坐着也不出门,像是被割了胆子。
  隔了几日,白守成带人再次来到碾房,由周道陪同各处仔细参观了一番,当着众人他对周道的管理方式表示了由衷的赞叹。他说周公子和他们这些练武的粗人毕竟不同,想法周全,做法独到,并再次鼓励他好好干,外面的乱七八糟就放心交给白爷,他们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并在临走时向周道推荐了一位管事,就由他来管理帐目。“他办事,我放心。”白爷笑着对周道说。
  入夜,周道难以入睡。他原来的睡眠很好,时常倒头便着,但这两年他经常失眠。尤其近期两次被人在半夜叫醒,都是令他恐惧的事。在夜里他变成了惊弓之鸟,对响动异常敏感,而且胡思乱想做些莫名其妙也不太记得的梦。好容易才在后半夜昏昏沉沉的睡去,除了虫鸣一切都显得静谧。在这一片暗黑里,周道忽然睁开了眼,仿佛有精光四射,他猛地从床上坐起,一动不动,“伍兵利,伍兵利!”漆黑中只听得他口中念念有词。
  看来周道吓傻了
  29第二日一早,周道便坐了船往县城去找徐先生。到得徐辩家,他说今日到县城办点事顺道来徐先生家坐坐。
  闲扯了会,周道问起利州那边宋蒙两军对峙的情况,会不会开打?徐道说是否会开仗,这哪里能说得清,再说相距甚远,又不是甚大人物能参与决策,怎会知道?不过蒙军主力南下是明摆着的事,至少此次与前几次颇为不同,朝廷这边已是大军压境全力戒备。蒙古人占着主动,要打早就开打了,至少不会等着你慢慢调兵作好布置。
  周道听的连连点头,问起近期的朝庭邸报可有什么消息。“兵事方面的无非就是加紧布防什么的,毕竟还没开打。川内有余帅坐阵调度,自会相机便宜行事。邸报是对各级府衙明发,上面也说不了什么。”徐辩解释道。“听说蒙古人来势不善,领兵的是一个王爷,叫伍兵利?”周道问了句。徐先生一怔“什么伍兵利,净是些市井流言,其乃蒙古大汗蒙哥的二弟,是个叫忽必烈王爷。”徐辩说着话,敏锐地觉察到周道的脸色变了变,问到“怎么?你听说过此人?”“啊,是,是听说过。听人说此人很是厉害,此次南侵只怕对大宋很是不利啊!”周道解释说。“哦?你听谁说的?”徐辩问。“也不知是谁,就是在街上扎堆时听来的。”“哦。是不可大意,不过有余帅在,也不必过于担心,大宋这十多年的仗也不是白打的。"
  从徐宅出来,周道直接坐船打道回府。“一直在等的那只鞋,落地了。”周道默默地想着,看不出悲喜来。他现在属于帐多不愁,虱多不痒,该操心该烦心的事够多了。
  在摆谈中他听徐辩说起那忽必烈大概不足四十岁。我的天,都四十了!那还能剩下多久,宋朝是被他灭的,应该是!他作为元朝的大汗接见了周游过江南的马可波罗,虽然这次部游记很有可能是虚构的鬼扯,但正是这人灭了宋,基本没有悬念。那能怎么办?连跑都成为不可能,他的钱基本都压在水碾上和鸡舍里,况且怎么跑,往哪儿跑?不用再想那些没用的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面对现实,即便也许是虚拟的现实。
  30周道开始关心他的鸡舍,如同海子说过的那句话一样,只关心蔬菜与粮食,然后等着春暧花开。
  眼看着公鸡就快出栏,母鸡离下蛋也不远了。周道放出话去,他的鸡出栏价只是市价的一半,不过要自己上门来取,且买进一手不得少于十只鸡。若少于十只也可以,单价涨四成,还是比外边便宜一截。我地天?他这完全是乱来,还讲不讲规矩!
  这在四邻八乡绝对又是一个引起热议的话题。结果,大家马上就看到了结果:他的鸡还没出栏,早就有人候着,愿意先交钱再拿鸡。周道这是在养鸡上引入批发的概念,培养他的中间商,说不定将来还会有加盟商。
  就他所听所见到的,现下养鸡的基本就是单家独户,最历害的也就百十只顶天了,他现在成鸡有八九百只,翻过年鸡舍至少还要翻倍。管理鸡舍的人倒也没请多少,分工却是明确,同时聘了经验丰富的老把式在技术上把关,但总的平均人力成本会低很多。那些乡民自家养的几只鸡也是有人力成本的,并且不低,只不过他们自己的劳力没算进去,另外没有规模不成气候,也难于集中投放。
  再说饲料,其实这是他碾房的优势没必要多说了。总之他的饲料成本,人力成本都相对更低,同时他分包了售卖这一零售环节,这在成本上又少了一大块支出。那么他做出来的价,别人做不了,只要达到一定的销量,就能摊消他的固定成本,他就能够赚钱。说起来他就是要用极富吸引力的价格把客源拉来,利用量和价对当地市场形成强烈冲击,并且同步形成新的商业模式,最终达成良性循环。至于零售商卖什么价格,他不管,不控价。他们卖出高价去,是他们的本事,那相当于变相把客户给他引到鸡场来,给他送人头。只要他的鸡不停地下蛋,他就有源源不断的廉价鸡蛋涌入当地,他的手不会伸得过长,让市场的归市场吧。
  从决定养鸡开始,他就做好了这个计划,他要让原来那些专门以养鸡为生的小养殖户变成帮他卖鸡的,他要控制并成为食物链的上游。这就是他的盘算。
  当然,他知道这样做打破了原来旧有的平衡和模式,但他更加确定的是他必须这么做,至于再拉多少仇恨?已经有人出一百贯买他的头了,再加上一两个他也不在乎。他没时间了,也顾不过来,不是还有白爷会罩他吗?不能让白爷闲着没事干。兴许买人头的事本来就是编造出来恐吓他的,以逼他就范,但面对如此强势的白爷和他众多兄弟的刀,他没得选,只能顺势而为,在夹缝中求生存。
  十二月的时候传来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坏消息,另一个还是坏消息。一是南下的蒙古人穿过吐蕃在嘉定、泸州一线和宋军开打了,宋军由兵部尚书余玠余大帅亲自督师,目前战况不明。二是由于战事吃紧,现下开始征粮征夫。各家各户按照里正和乡镇的两级核定,都要按等次的高低征粮,然后报备收缴到县里。
  征夫是按各户三丁抽一人的规矩先到县城,再分批组织去往前线从事运输等差役,去不了的也能以钱抵役。这下人心惶惶,都在叫苦连天的议论此事,一些动作麻利的有钱大户已开始收拾钱财带着家眷往东逃去。看来是别想着过年了。
  确实有人不想让他过年,他被核定为本县的一等大户,本次征粮须徼清六十贯或是相应的粮食。
  “这狗日的到底是谁在害人!”周道当时就毛了,“你妈,老子开碾房买下整片地才七十贯,这征粮就要收走六十贯,都给你?你干脆抢算了!”他对着来知会他的镇上的吴录事吼道。“唉,周公子你不用对我发火,这可是你们里正和镇上报给县里,经县衙复核过的。我只是来通知一声,你对我吼是个啥意思?你若不服找他们便是。哼!”言罢甩袖而去。
  “狗日的,是得找他们弄个清楚,不声不响地黑老子。” 他找到了屈家,屈老爷子是这片的里正,“我们是给你报的一等户,不过是镇一级的一等户。你现下的情形也本就如此,你虽是外来户,并不在籍,不过你已在此地长居超过一年,依律是得按编户算同等的赋税徭役。至于县上的一等户,那就不是我们来定的了。”“那是谁定的?”“那我咋知道?这你得问县里的老爷了。”屈老爷子两句话就打发了他。
  周道郁闷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全县的一等户?"他不相信,"狗日的,不晓得是哪个王八蛋高风亮节,把名额和荣誉全都甩给了老子?"
  31周道虽感渺茫,但还是想去县里问问。还没去,白爷来了。
  周道便将此事说与白爷,白爷问“现下拿得出这么多的现钱么?”周道想了一下“本来碾米是有了些积攒,不过趁着冬季马上又要新建两座水碾,另外还有些花钱的事项,是有些钱不凑手。”周道心想“这帐房有你的人,有钱没钱你还不清楚?”“嗯,新建水碾不能耽搁,这一等就又得是一年。我就赌他打仗打不到这儿来,我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就是不能耽误了挣钱。嘿嘿”白爷笑了起来,“这样,征收的粮钱从我这儿出,就这么办。”
  “不行,不行,这钱怎能让你出。”周道连忙摆手。“既是大家的生意,什么你的我的,你这人不痛快。”白爷故作不快道。“白爷,话不是这么说,即便是合伙做生意,也有定数,公是公私是私,这公中用钱,没有让你私人掏腰包的道理。”周道略一停顿“再说,我刚才话还没说完,碾房的钱虽不够,可我自己还有鸡舍,这鸡已开始出栏了。剩下不够的钱数,我们还是按着三七开给各自补上。就是这碾房大过年的看来是是分不了红了,白爷你看如何?”白爷笑着听了,用手点着他道“你小子行,这儿还留着一手。”说罢收了笑容“嗯,钱的事先不急,我去打听打听,谁他娘的给定得这个数,这个事你就不要管了,征粮的敢吃到老子头上,当我白混了?"他脸色有些阴"之前就跟你说过,外头乱七八糟的事我来。”说完便走了。
  隔了两日周道还是去县城找了徐先生。他又提着两盒点心进了徐辩的屋。“唉,来了就好,我们不讲那些虚礼,有事说事。”“我是有些不好意思,尽给先生添些麻烦。”周道陪着笑,徐辩大度地摇摇手。周道便将征粮的事与他说了,徐辩捻着长须默想了下“你的身份还未编户在籍,这三年一编时候也未到。虽说依律居住一年以上就得在当地纳粮服役,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一条一般是不怎么执行,何况这边是西四路,地处战乱之地,连朝廷明令禁止的五兵都禁不绝,况乎你这磨棱两可的身份?"
  周道听说过,所谓“五兵”即:弓、箭、刀、短矛、盾牌。徐辩略作沉吟便接着道“再说你就五座碾房,又有何资格作县里纳粮大户的第一等?不说别的营生,他们那些动辄就有几百上千亩良田,不是山林,是良田。你被人给整了,这是无疑的。至于是谁黑的你,得你自己去想。”“狗日的,我就说这中间有古怪。”周道恨得牙痒,不过又一想,都有人出一百贯买他的头,就也没啥可奇怪的了。“看来还是得问问白守成,他知道谁要买我的头。”周道说。“嗯,既然那白守成说征粮之事他有办法,何不看看再说?眼看就到年关了,这批粮要征完,怎么的也得过了年,等等也无防。"
  周道听了点头,又问起徐辩对此次战事的看法来。 “前方战况尚且不明,不过依我看不必太过担心。首先是有余帅坐阵,他是和蒙古人打仗打老了的,这一点虽不能说万全却还是比较放心的。其次这回蒙古人来攻,前后几个月,我大宋可谓是做足了准备。他是蓄意来攻,我是有备而守,势均力敌。不,应该说我们占着地利优势。四川置制府所辖这几路皆是大山,山高路陡,险关重重,逐层防御是天然而成,哪怕就是败上两仗也不会形成无可挽回的突破。最后,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此次蒙古大军南下并非直接为我大宋而来,蒙古若攻宋为何要舍近而求远,他的攻宋路线除去北面的中、东两路须跨江由水路攻击而外,陆路相连的只有西路。西路的正北为利州两路,西路以西为成都府路,西路以南是潼川府路。即西路的三面皆为崇山峻岭,他蒙古不从北面攻宋,绕道南面再攻宋有何意义?莫不是宋军在成都府路和潼川府路便不会打仗了?而且如此长距离的孤军深入,后方补给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了,一但不能突破宋军,形成僵持,那他必死无疑。我想朝庭??也是作如此打算,想拖住他,拖死他。"
  徐辩端茶呡了一口道"只是那蒙古人就不清楚直接从南面攻宋可能面临的后果了么?不可能,他们现下的目标只有一个,大理国。大理段氏虽有百年的基业,不过目下君弱臣强,国主段兴智登基没几年,丞相高泰祥当得权臣二字,且高氏家族拥兵自重,大理各部族自成一体,即此时正是破大理的好时机,不过山高路险,胜负就难料了。蒙古要的便是攻灭大理,在南面有这么一块能够自给和补充的地方,对大宋形成南北挟击。蒙古攻大理,若大宋作壁上观,妄图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话,危矣!”徐辩一口气说完,仿佛并非给周道讲解时局,而是在直抒胸臆,排解心中的闷气。周道听完,微张了张口,然后起身对徐辩一揖“精辟,受教了”。徐辩也不避,大方地受了这一揖。
  “若如此,大宋岂不是危险了?”周道追问了一句。“一直都危险。不过短期应该不会,长期可就难说了。”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像是甩掉那些失落“蒙古人要灭宋只怕没那么容易,我大宋也不是纸糊的,几百年的基业,辽国试过,金国也试过,他蒙古要试试,只管来。”徐辩的脸色淡然而从容,显出些许豪气来。“朝廷才发了明文,因战事,我四川四路年后便解除五兵之禁,有条件之地也可恢复弓箭社。”说到这儿,徐辩又自嘲地笑了“只怕这蒙古人尚未侵入,咱们自己便先乱了。”看着周道的不解,他解释道“离这不远的南边箩泉井你知道吧。”周道摇头表示不知道。“那儿是个大镇,有不少盐井,大家富户也多,此次征粮压得过重,那边先打起来了,绍熙府的营兵都开了过去。"
  "啊,自己这边儿打起来了?"周道茶都端嘴边儿上了,听徐辩这么一句,水就没往下咽,张着口问道。"啊,打起来了。"徐辩侧目瞟了他一眼,大惊小怪。
  32周道从徐家告辞出来走在街上,难得的冬日暖阳。
  兴许离得太远这里感受不到战争的气氛,不宽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很多店铺贴出了对联,也有些挂了红灯笼,似乎和往年没什么不同。
  走过城墙边的一块空地,一大堆人正围成一个大圈,里边阵阵敲锣声伴着喧闹传来,应该是杂耍卖艺的。周道见天色尚早,也凑上去站在人后往里边儿瞧。只见场中一个壮实汉子正在舞动一根长棍,刺挑拨扫,一根棍子被他舞动得呼呼生风,棍风扫过,站在近前的人们纷纷往后靠。舞过棍棒,那汉子收了势,站在一边呼呼地喘气,并拿过一块粗布擦汗。 这时锣又敲响了,人圈中空地靠边的位置放着挑子,挑子里装着包袱,旁边站着个女的也不太看得出多大年纪,正敲着锣大声嚷嚷着,那耍棍的汉子也配合着将一叠黄纸一样的东西拿在面前晃悠并说着什么。周道仔细一听,明白了,他们在卖跌打膏药,据他们说是祖传秘方疗效神奇。一听口音就知道他们不是本地人,那男的说话还算能懂,那女的说话口音听着有些怪,吆喝半晌终于卖出几张。
  这时那女子又敲锣嚷嚷开了,周道知道她是在喊着捧个钱场人场什么的,这时一个刚才没人注意的小姑娘捧着个瓷碗绕着人圈的内侧求赏钱,这小女孩也就七八岁,看样子这卖打药的应该是一家人,小孩儿穿得和她爹娘一样破破烂烂,有人看她可怜便扔一两个铜子到她碗里。小女孩看着也懂事,每次收到铜钱都鞠上一躬。走过周道这儿,他也抓了一小把,大概八九个给放碗里了。看着小姑娘捧着碗过来,不少人开始往外走准备散了,那还坐着歇息喝着水的汉子见状忙站起来大声招呼着表示还有节目,那女子的锣也再次敲响。
  汉子回到挑子旁边,从行李中抽出一把刀来,只简单一个起式,便舞开了,劈砍撩挡很有力道,动作干净利落没一点花哨,就是外行人也看得出这是个练家子。周道看着心中一动,他想起了今日徐辩所说“这市面上舞刀弄枪的还少了?”正思量间,那汉子收了刀,对着四周看客作了个箩圈揖便又走向他的挑子,从里边取出一个瓷瓶来高举手中。这时他老婆的锣声再度响起,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声介绍着,他老婆还开口唱上了,这次是药酒。周道看他两口子还是很有些表演天赋的,一番折腾下来又卖出一瓶药酒。这次不等小女孩儿再端碗出来,人们就开始散场了。那汉子忽然提高了声音大声说着,表示最精彩的部分开始了。
  说完便从挑子边取出一个木架来支撑在城墙下,放上一面小木板做成的靶子,然后捏了三柄短刀在手中,并不急于说话,锣声也停了下来,这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大伙重新又围得满满当当,看他有何把戏。那汉子开腔了,问,看见靶上的小圆圈没有?在场的各位有没有愿意跟他比试身手的,看谁的飞刀扎得准,可以挂彩头,一赔三。连问了两次,看没人愿试便说,若没人试便换个法子,他要把三把匕首分三次都掷入中间的圆圈,也可下注挂彩。人群中议论了起来,也有人打算赌一把。
  “这个不着急,上一把还没玩儿呢。”声音不算大,刚才还热闹的议论也渐渐小声了些,人丛中让开条道,两个挂了刀的汉子走入了场内。“徐十一,十八罗汉的徐十一。”有人低声说着。“不是比飞刀么?”他冲跟他一块儿来的另一个带刀汉子一扬下巴“掏钱。”那汉子从肩上取下个包袱子来拿在手中,徐十一转头问那卖艺汉子“你有多少钱,全掏出来”,那汉子有些犹豫,看向他的婆娘,他婆娘倒是痛快从怀中掏出个小包袱打开来,是些零碎和一个小布袋,然后拿过小女孩刚才讨钱的碗和卖打药的铜子倒在一块儿。"数了会儿,"我们有三百七十六文,都在这儿了。”“拿四百文,不用一赔三,就一赔一”他是对跟班说的,又转头对卖艺汉子道“你收二十文起来,赏你一家的饭钱,你出三百五十文便行了。”那女子也不谦让,取了二十六文揣入怀里。
  “你来还是我来?”徐十一问道。那汉子也不答话,用手作了个请的动作。徐十一一撩衣襟右侧腰间别着个皮套,上面插着三把飞刀。“对上了,徐十一才是真正的行家,那飞刀!咂,咂。”"嘿!赶巧了,有好戏看了!"人群里一下就议论开了。
  徐十一站到画出的线外,掏出第一把飞刀,松了松两肩,头来回转了一圈,然后垂手不动。嗖,一刀飞出正中靶心。“嗡”场下一片嗡嗡声,徐十一面朝城墙背对着众人抬手示意安静。人群静了下来,嗖,又是一刀飞出,“哎!”人群中叫了起来,满是惋惜。刀插在圆圈外边一点,只差一点。徐十一没有动,只一瞬又是一刀,正中圆心!
  “好”大伙喊着叫好。“今日没活动开,凑合看吧。”徐十一说罢笑着看向卖艺的汉子。那汉子面色凝重,取了刀来走向划线处。“麻烦啰,这家子看着也怪可怜的。”有老头在人堆里说,更多的人等着看好戏。那汉子站定看着靶子,“哆,哆,哆”连着三声,三把比首直直地插在圆圈中,打着颤儿。
  没有叫声和惊呼,大家都傻了。"好啊!"叫好声才轰然响起,"神了!","承让,谢了。"汉子一抱拳。徐十一僵在圈中,脸色很难看,眼见那汉子要去拿钱。“慢着。谁说过一把定胜负的?再来。”那汉子站定转身,看着徐十一再次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我侥幸赢了一把,我看我们就别再比了,你看这天也⋯”话未说完便被徐十一打断“哪儿来的废话,输家不开口赢家不能走,这是规矩你懂不懂?”“你确定还要比试?”那汉子的表情严肃。“老子也不为难你,就再比一把,不过这规矩得由我来定,就来个一刀定胜负!站远点儿!”说着他跨出几大步,用脚重又在地上划出条道来。“那好,就比一把刀。”那汉子应道。“黄四儿,八百文,带够钱没有?不够回去拿。”徐十一盯了黄四一眼吩咐道。那跟班应了一声便去了,不到一刻便背了个包袱回来了,他后面还跟了四个人,全带着刀。
  站在里圈前排的明眼人,看这架势纷纷后靠朝人堆里躲,周道也不例外。“钱带来了?”徐十一明知故问,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两个梨来“你一个,我一个,咱们射梨玩儿,这次你先来。”那汉子冷脸看着徐十一也不答话,取了一把匕首竟自站定。只见徐十一笑了笑,对着偎依在母亲身旁的小女孩招招手,“来,过来拿着,大爷请你吃梨。”女孩看他害怕,扑入她娘怀里不肯过去。"过来。"徐十一招手,"把梨顶头上,一会儿就有钱拿。"说着话他就要过去拽小孩儿。“你他娘的想干啥!”那汉子显是怒了,眉毛倒竖,恶狠狠地用手指着徐十一。徐十一手摸着腰间飞刀的刀把,跟来的几人都抽出了刀,四面凑上来盯着那汉子。
  “刚才的赌约可是说得一清二楚,只赌一盘,规矩我来定。你莫不是现在想耍赖毁约,跟我赖帐?你不打听打听我是谁。”徐十一凶狠地与那汉子对视。一打六?这不太可能,双方都是练过的,刀都出了鞘,又这么近。最重要的是他有老婆孩子,就是他一个人,打起来城门一关,本事再大也飞不出去,被人堵住就得死在里头。“你这是耍诈啊!”汉子吼道。“耍你娘的诈!你这只金狗!”徐十一一声暴喝,人群中一下就清净了。
  “你以为老子眼瞎看不出来?你俩个一开口老子就知道你个狗东西必是金狗无疑!怎的,我说错了?还有何话说?”下面人群开了锅“怪说不得那娘们我怎么看怎么别扭,原来不是汉人。呸!”“金狗就该死!”有人吼着。徐十一笑眯眯的一旁看着,他很满意大伙的表现。“我们是归义人,官府也是承认了的。”“归你娘,老子与金狗不共戴天!”这时人群中跳出一个光头,跑到圈中,从地上捡起刚才小女孩讨钱的碗一把砸在地上,瓷片翻飞碎了一地。“讨你娘的饭。”表现了一把后,笑嘻嘻的在圈外人的哄笑中回到了人群里。
  又一人冲到中间当胸打了那汉子一拳,“怎地?你有飞刀,来啊,往这来!”他二指指着自己的脑门心“不敢是吧,你个孬种!金狗!骂你了,怎地?金狗都是孬种!”对卖艺的汉子吼着,又打了他一拳。见他没有还手,便用手指着他继续骂。他瞟了眼那汉子紧紧攥着的三把匕首,再次作了个挥手要打的姿势,手却停在那汉子头顶,似在吓唬对方,然后骂骂咧咧地下去了,一路都有不少的叫好声。其实人群中也有人小声说“他们是逃难的,一家老小够可怜了,欺负人有啥意思?”周道在旁边就听到了,这些话不敢大声说出来,被洪大的喧嚣所掩盖。
  哄闹了一会儿见没人上来进一步撕打,徐十一便对那汉子道,“咋地,稳着干啥?该你了。”那汉子牙关紧咬,低头默默地站着。他那婆娘放开孩子站了起来,径直走向徐十一,“梨,我来。”她摊开一只手。徐十一看着她,哼了一声递过去,“别拿手上,放头上。”他补充道。女人接过梨,看了她汉子一眼,“我信你。”说罢便走到城墙下的靶子旁边,慢慢地把梨放在头顶上,然后闭了眼。汉子站在线外看着对面憔悴瘦小的妻子,脸色苍白看不出悲喜,手里紧握的匕首微微地颤抖着。
  33嗖,刀已出手,梨,还在头上。匕首从他老婆的头顶飞过,扎入黄土夯实的城墙中,刀把不住震颤。
  “嗡,人群中又是一番哄乱。那女人睁开了眼,看着她的男人,满眼是泪,小女孩也哭喊着向她娘跑去。“别忙,该我了。”徐十一大声叫到,那汉子一步挡在前面,他的手上还有两把匕首,“你的靶子你自己找人顶!”他吼着,右手迅急掉转匕首,把刀刃扣在手中,徐十一若是敢抬手起刀,这柄匕首便会插在他的脑门心上,这次决不会失手。
  “哦?你忘了规矩该谁定了吧。”徐十一说着话,眼睛却一刻不离那汉子手中的匕首,他知道手扣刀刃这个动作的含义,一旁的几个汉子提刀就要围上来。“退!”那汉子一声大喝“谁敢上前,就杀谁!”那些人停顿了一下,其中一个往卖艺汉子的身后慢慢靠去。
  卖艺汉子略一转头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你想试刀。”那人停下,离卖艺汉子不过一丈。手握砍刀刀尖冲着卖艺汉子狞笑“你只有两把匕首。”说罢一幅跃跃欲试准备前扑的样子。“杀你和他垫背,够了。”说完便不再看那人,转回头盯着徐十一“我输了,把钱拿走,你犯不着和我拼命。"
  徐十一面无表情的回盯着那汉子,并不吭声。“他都认输了,还要怎么样,你想逼死人啊!”人群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谁!哪个喊的?”徐十一猛地转头往这边看来,目光锐利从众人脸上扫过,"谁在替金狗说话?谁。"他问,鸦雀无声。周道赶紧缩脖,一股热汗浸湿了后背,所幸没人指着他或者把他从人群中纠出来。他蹑呆呆地盯着脚尖,装作人堆中木纳的一员。
  徐十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盯了会儿,才转头道“算你小子走运,我不想别人说我欺负你,滚。”连围观的众闲人都跟着松了口气,眼见着差点儿血溅五步,这杀人的事儿是闹着玩儿的?
  黄四儿走到圈中,在挑子旁用布慢条斯理地将地上的三百五十文包好背上,乐呵呵地跟着徐十一等人走了。“这点儿钱够干啥地?兄弟们一顿酒都不止这么点儿。""道上混不就是挣个面子呗?”一边儿有人嘟囔了一句。
  卖艺的汉子就那么站着,女人抱着孩子也在一边流泪,看着他们把钱都拿走。“散了吧,戏都演完了。”有人说着。"唉,他说那跌打药是他家祖传的秘方,我就寻思金狗有祖宗么?""呸,你个缺德鬼,还寻人开心?给我回去。"说话间一壮妇扯着她家男人往外走。人们陆续散去,也有几个心善的,有男也有女往那母女二人身前的地上放了几文钱,便叹息离去。
  等人去的差不多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絮絮叨叨的嘴里念念有词“金狗拿钱干啥?”说着蹲在地上把那十几个铜子一一捡在手里,笑嘻嘻地走了。那汉子没有拦他,周道在不远处看他皱着眉低头闭眼,一串泪顺着脸颊滑落到地上。
  不一会儿除了周道,看客们都走了个干净,周道迟疑了下,从怀中掏出个包来,走上前去。“这位兄台。”没人反应,周道有些犹豫地看了看那卖艺汉子还抓在手中的匕首,又地唤了声“这位兄台,这是一点心意还请收下。”那汉子睁了眼看着周道,他女人也狐疑地看向这里。“这是两百文,请你收下。”周道又重复了一遍。那汉子醒了神“你这是⋯?”“大人不吃东西能忍,孩子不行,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汉子犹豫了下便接过。“请问,你是⋯?”“看来他确是受了打击,还有些反应不及。”周道心想“我姓周,叫周道”。“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周道问。
  汉子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回复了正常“请讲”。“我先问问,你们到此地卖艺,可是还要投亲靠友?”汉子略微停顿,便道“没有,我们在此地并不认得人。”“你们可是金国人?”“我们确是金人,逃难流落此地,不过虽是金国人,但我却是北地汉人,金国是早已没有了。”“哦,那你们可有什么去去处?"
  “是打算往嘉定府姨娘家去投靠。”“嘉定府,嘉定府正在打仗,你们不知道?”那汉子和他婆娘对视了一眼,有些凄苦“知道是知道,不过没法子,还是得往那边去,等打过了仗也好有个栖身的地方啊。”“不如这样,你看如何,我现下在本县的珠溪镇开着个水碾房,正缺人手,不知兄台你可有兴趣?"见那汉子略有不解,忙道"就是先找个地方落脚,其他的慢慢再说。”看那汉子有些犹豫,周道补充道“我看你这样卖艺卖药的也挣不下几个钱,孩子跟着遭罪,你到我那儿去,每日的工钱⋯”话说到这儿,他停了停“工钱每日一百文,主要是教我那些碾工练练拳脚,学学刀枪棍棒啥的,就是做个枪棒教头。总比你这风里雨里,饱一餐饥一顿的来的好,你看如何?若是去了觉着不合适,我随时恭送。”那汉子看着周道,又看看他女人“仙娘,你看如何?”那叫仙娘的眼里有了光,冲她家汉子点头。“如此,多谢恩公了。”汉子抱拳深揖。周道连忙还礼“不敢当,不敢当,还不知壮士高姓大名。”“在下姓冯,单名一个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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