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这里是大宋!

  34周道租了船与冯一一家去往珠溪镇,船小坐得局促,不时有一股馊味传入周道的鼻孔,周道心知那是冯家人长年在外流浪所至。
  他扭头问道“冯兄,我有一事不解,如你这般身手,怎会谋不到一个好些的差事,何至于如此窘迫?”冯一苦笑着摇头“别人一听我们这家人说话,便知是金人,谁愿用我?弄个不好触了忌讳,还反遭祸事。这天下之大,又何曾有我一家子的容身之地,哎!”他叹气,问道“周公子你就不怕我们这家子给你惹上霉头?”冯一的答话与周道所料差不多“我这个人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我也是异乡人,不太介意这些,再说原来金、夏有不少人逃难到大宋,作为归义人官府也是认可的,我只对事不对人,只要你有本事,我就敢用,你且放心好了。"
  他想了下又问“金国已被灭十余年了,你们为啥不留在北边?”"蒙古人攻城的时候就俺跟俺媳妇逃了出来,一大家子全没了,狗日的蒙古人屠了城,全没了!”周道注意到他开始说起了家乡的方言,虽已事隔多年,他说着说着便激动起来“俺隔了十余日等蒙古人走了,才跑回去,太惨了⋯全是尸首⋯,太臭了,连狗都受不了,俺父母,兄弟,姊妹,还有没跑掉的儿子,都死了。”“没地方埋,还有乱军入了城,俺把他们一个个背到屋里,然后点着了房子⋯”说到这儿他把头低下来埋在手里,他不想再说这个话题,指缝间露出满是皱纹的额头。
  船到了珠溪镇,周道将碾房的宿舍腾出一间安置他们一家。又找来烧饭婆子多煮些饭,这一段他们全家都在这儿吃,随后让她去帐房支取两贯,上镇里的典行收些旧衣物,要厚的,将他们全家的衣服给换下来,都泡水里,虱子太多。等安排完这些又和他们全家一起吃了晚饭便准备回去,冯家人千恩万谢地跟着出来。
  正说着话,过来两人,都带着刀,其中一个高大魁梧。周道一看,认识,第一次跟白守成到碾房的那个高大汉子,后来知道叫马彪,外号马上疯,在十八罗汉里行七。“白爷在镇上的和顺和,叫你过去喝酒。”“哦,白爷到镇上了?好,这就去。”周道倒也爽快。马上疯又凑近周道耳边低声道“多带些钱,把酒帐结了,另外再取二十贯带着。县尉方大人来了。"
  和顺和是镇上最好的酒铺,周道带了三个碾工伙记。他和马彪他们到了的时候,看见堂子里好不热闹,足有五六桌人,其中一桌声音最大,正在吃酒划拳,正是白老大的兄弟们,他们一桌人或坐或站两两相对,大声吆喝用手比划,个个面红耳赤全情投入。周道走上前去拱手寒喧两句,但大多顾着划拳拼酒根本不怎么理会他,也有两三人冲他抱拳示意一下,周道又看向旁边一桌,这桌相对安静些但也有两人在划拳,大多在吃菜喝酒,勾肩搭背地聊着。其中两人周道认识,一是里正屈老爷子,一是镇上的吴录事,周道也拱手打个招呼,陪笑几句便和马彪往后院去了,跟来的人都留在了大堂。
  周道感觉没什么面子,大家对他爱搭不理,“不过也好,总比被拦着挨个敬酒要好,这两桌一圈走下来,他就得栽倒在桌上了。”他开解着自己。
  进入后院立时清净许多,左侧厢房隔着门他便看见白爷正和一个年轻高大且有些微胖的男子正在吃菜喝酒说着话,那年轻男子长着张娃娃脸坐在主座上。“方大人,白爷。”周道站在门口冲屋里的二位抱拳。“周公子来了。看来你已知道这位便是县尉方大人,方大人爱才,我特意将你介绍与他。”白爷笑眯眯地说着,周道赶紧冲方大人又施一礼,那方旭也没什么架子,笑着冲周道拱了拱手道“周公子不必拘礼,坐。”白爷冲站在周道旁边马彪道“老七,东西都带来了?”“都带来了。”“嗯,你去跟方爷的兄弟交接一下,叫小二摆付碗筷上来,我要和周兄弟好好喝一碗。”碗筷很快上好,周道先各自敬了他们二位一碗。“周兄弟你应该再敬方大人三碗,你可知这征粮之事,己由方大人处置妥当了。"
  “哦?有如此好事,那必定要谢过方大人,来再敬方大人!”说着,周道斟满酒连干三碗。“好,周兄弟好酒量。”方旭也不推辞,端起酒也干了一碗。“听闻白爷时常夸赞周兄弟善理财,能任事,今日得见果不虚传,还是个痛快汉子。来,哥哥我也敬你三碗。”周道头有些大,硬着头皮又干了三碗,就是白水,这么些碗喝下去也受不了,胃里翻江倒海。“好了,周兄弟先吃菜,歇会儿再喝不迟”。周道心下暗想“这方旭一张娃娃脸,却圆滑世故,老道得紧”。“征粮之事我也是代为说项,你是异乡人,还未曾入籍,另外刚遭人纵火,毁损严重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案子还没审结,哪里来的余钱?由此予以减免,交个二十贯意思一下,四下里都说得过去便成了。”“呕”周道干呕了一下,心说“哦,也算省了二十贯,这酒喝得值。”嘴里却道“方大人说得是,此事如此妥贴,实在是仰仗大人了。我再敬大⋯,呕!”他话没说完便冲到院中,抱着棵树倾囊而出,"呕!哇⋯!"
  35两日后在碾房外的空地上,周道将他的碾工和鸡舍的人等都招集过来,当班的不当班的都来,开会。众人已经开始熟悉了这个用词:就是大家在一起说事。
  周道清了清嗓子“今日主要说几件事:第一,从明日开始碾房就放年假了,会后大家就去王管事那儿把这月的工钱结了。”"鸡舍的员工从明日开始轮流休假,不足之人会请些杂工暂代,这件事由徐瓦儿来安排。鸡舍之人在春节,期间上工的,除了有每日的工钱,另外奖励每日二十文,按天数算。”周道在人群中间说着,围着他的工友听了这条很是欢喜,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立时便热闹起来。“嘿,养鸡好安逸,我们碾工放假没钱拿,他们上工不仅有钱挣,还有奖金,好事都让他们占完了,我干养鸡算了。”“就你霍嘴六屁话多,你不想碾米我和你换,哪个龟儿子不换。”“说起耍的,你朱顺还当真了,鸡屎那么多那么臭,我情愿少挣两个也不和你争。”周道看他们嘻闹得差不多了,便道“还有没有啥说的?想发言就举手。"没人举手,众人静了下来。"
  第二,近日官府因打仗的事,在征粮征夫。我们这儿也有四个被抽中征了夫,哪四个举下手我看看。”人群中四个人举起了手,三喜儿,徐丁,杨雄和吴灾。“你们几个运气好,还有没有哪个抽中了的?”周道问,没人吭声,气氛也由刚才的嘻嘻哈哈变得严肃了。“你们几个是咋打算的,啥时候走?”他们几人相互看看,吴灾说话了“我们商量过了,继续给东家扛活,哪儿也不去。”他舔了舔嘴唇“我们算过,若是不去,得缴顶夫钱每人六贯,反正也有把子力气,三四个月就回来了。”一众工友也多点头称是,七嘴八舌又议论开了"就是,运粮也要几个月,到底几个月还说不清呢。"”是啊,怎么说都比强拉到南边送死强。”“唉,叫你运粮又不是叫你打仗,送的哪门子死。”“那可难说,打起来弓箭可不长眼。行程也得赶,没吃没喝,睡不好觉不说,经常挨军兵的打是跑不了的,再说若运粮误了期可是要军法从事啊。”养鸡的朱顺说的张口挥拳,唬得旁边几人一愣一愣的。“老朱,你说得跟真的似的,瞎编的吧。”“呸,霍嘴六你小子就是臭嘴一张,我当民夫运过粮,不然咋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不信便赶快接着他们给的六贯替他们去,多好,快去。”说着便用一双大手去揪霍嘴六的头发,霍嘴六猴似的跳到一边“我去,我去你大爷,铲你的鸡屎去吧。”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周道也跟着笑。他举起手掌,大家又安静下来。“各位既是跟着我周道讨生活,你们的事便是我的事,你们的难处我也一并分担,你们的顶夫钱我替你们出一半!”“啊!”“哎呀!”气氛热烈起来。“还不快谢过东家”“东家真是宅心仁厚啊!”在众人的一片称颂中,他们四人纷纷向周道施礼,其他的伙计也跟着施礼,遇到这么个好东家,谁不高兴。“杨雄,你不必谢我,这运粮征夫的事你还是得走一趟。""嗯?"
  “嗯?”大伙有些愣住了,这是啥意思?“杨雄,你可记得那日白守成白爷,头次带了人到我们的碾房来的情形么?”周道问。杨雄一怔,随脸刷地一下红了,直呆呆地站着。“我当时问你谁来找我,连问了两次,你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就那么干站在一边看,真要到了节骨眼上,我们有啥事情还能指望上你?"周道目光转向众人"李大嘴为人虽有些冒失,但看得出来,他这个人还是重情义地,关键时候是靠得住的。所以前几日他伤好得差不多了,要上工,我让他歇着,不急,开年再干不迟。各位该有的工钱,他都有份!而且按着最高的拿!跟着我周道混,决不能没个着落,他就是残了,干不了了,我养他一辈子!有我一口干的,就不会让你喝稀的,我就是要让人知道,我周道是讲义气的,别人如何对我,我加倍奉还!”说到最后周道几乎吼了出来,振聋发聩!
  “好!”“你娘的!值了!”“他娘的!就是该如此。”下面你娘他娘的喊成一片,人们握拳跺脚咬牙切齿,周道能感受到这发自内心的憿动和振奋。李大嘴呆立在人群中,什么也没说,双眼噙了泪。好一会儿,周道抬起手,立刻便安静了,“杨雄,我出的三贯钱你拿着⋯”“东家,我不敢,我有愧。”杨雄低头抱拳。“不要说不敢,我话还没说完,这三贯你且拿去把家里安顿好,出去见识见识,练练胆!看看当个民伕死不了死得了,男人在世就是不能太怂!你若愿意等你过几个月回来,这个位置还给你留着,到时我们的碾房不是现在的五座,而是七座!”杨雄的脸涨得通红,对着周道深深一揖。
  周道平复了气息“第三,官衙这几日便要发文布告,放开五兵之禁。虽说之前也禁得不严,不过现下却是放开禁令,为何?,”他并不需要回答“因为要鼓励民间持有兵器,因为要打仗了。那是不是会打到我们这儿来?我看不会,至少暂时还不会,不过下次或者隔两年会不会打来?没人说得清。这里是战乱之地,不然怎会只放开四川置制府所辖四路的兵禁?此地求活不比江南,比的不是诗文功名,比的是谁的刀多谁的刀更快!我很赞同潘虎潘爷的一句话,他说:江湖行走,他只认得刀。
  你们谁家有路子,能够携家迁居到江南快活,我劝他赶紧走,趁着还未乱起来时候。若是没那个路子,你就得寻思寻思,不要埋头只顾着一日两餐的吃食和老婆孩子热炕头,还得为将来打算打算。怎么打算?可能你会问,其实就是一件事:你得自保。没有棍棒刀枪,不会武艺,你拿啥自保?有了刀枪就你一家人,你能自保么?不说打仗,就是想不被欺负都难!所以要想自保就得练武,就得抱团!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大伙轰然称是。
  其实在乡下,一直以家族,以乡里抱团取暖或者互斗,形成大小不一的圈子,互有交集,或松散或紧密。跟着周道这样的东家,众人自然乐意,情绪也是高涨。“嗯,好。”周道接着说“既解了兵禁,这棍棒刀枪自是要备下,眼下刀还没有,得等到发了正式的告示。不过棍子还是准备了些,人手一棍,以后要和别人打架就別再拿扁担了,拿着隔应,不顺手。”众人嘿嘿地笑。“光有刀枪还不行,得会使才行,得有人教,我就给大伙请了个教头,可能这两天大家也见着了,只是不清楚他是干啥的,他叫冯一,是个金人。”众人又有些骚动,周道也不急。
  “大宋与金国是世仇,大家恨金国我知道。可金国被蒙古鞑子灭国也十几年了,金国跟大宋干仗的时候,他怕是还没憨娃大,他和宋人的仇只怕没那么大,不然他也不会逃难到大宋,官府也承认他们是归义之人。"周道说得口干,想喝水也没有,"去给我端碗水。"他对旁边的憨娃说。憨娃转身还未进屋,水就被人递了过来。周道接过灌了两口接着道"蒙古鞑子可比金人厉害多了,也狠得多,金国就是被他们灭的。""是宋蒙两家联手灭的吧?"有人嘟嘟囔囔。周道瞟了一眼,没理他"我们四川四路前些年死在他们手里的有多少?不计其数!不分男女老少,就一个字,杀。”周道许是想起了什么,“我说的也不尽然。鞑子杀人有时也分,男的老的都杀,女的奸小的卖,这不是我说的,是我听镇上不少老人说的,不知是不是实情?”“是听说过”“蒙古鞑子就是禽兽,他们和金人都不是好人。”众人有点头的,有摇头的。周了皱了皱眉“金国早就完了,蒙古鞑子正在南边和大宋开仗,若真打来了那就拿了刀枪和他们干!不然就是个死,你挑哪个?你逃到哪儿,他追到哪儿。冯教头除了老婆孩子,一大家子被蒙古鞑子杀了个干净,他一身的本事,宁可在大宋讨饭也决不投鞑子,他的仇比你大!只要这金人有本事,我就要用。都是为了打鞑子。打不过,只耍嘴皮子,那你屁都不是。我今日就把话放这儿,不服可以,若谁对冯教头不敬,那你有种就立马单挑他,胜了他滚蛋,败了你滚蛋。我这儿只养鸡,不养搬弄是非的废物。”说罢,周道看向远远站在人群之外的冯一道“冯教头,亮亮你的本事。"
  冯一今日穿了件烧饭婆子找来的旧衣裳,也不说话,从地上抱起一捆棍子便走入了人圈。他婆娘正搂着女孩儿,远远地站在棚屋门口看着她男人。
  到了人群中间,冯一把那捆棍子往地上一扔,"哗”木棍散开,“来六个,只管下死手,别的人都退远点。”冯一面无表情地说道,又转身向周道一辑“周公子,请。”他作了个,请的手势,周道了然,便站到稍远的地方,众人也都退得远远的,围成一个圈。“一个打六个?”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很快上来四个,周道的伙计有个特点,就是大多正值盛年精力充沛。“还差两个,朱顺你也来啊!”朱顺和另一人也走入场中,拾起了木棍。朱顺不像其他人,他早年练过两手,有些底子。他把木棍平端,棍头略微上跷,双腿扎成弓步,并不上前,只在一丈外等着。“并臂子一齐上,不要被他一个个地给打了。”朱顺算准这个金人有两手,对其他几个弟兄说道。“手脚不算,身上中棍就算完了,得把棍子看成刀和矛,中了就得下场。这是比试,不是真要把谁打残,先订下规矩,都懂了?来吧。”冯一双脚打开,棍子横握,扫视着四周说道。
  没人理他,霍老三突发一声吼,猛冲两步举棍便砸。冯一动了,霍老三的棍子还没举到最高点,冯一迎向他就一个突刺,棍头直戳在霍老三的脖子下面,再高一点儿就是咽喉。只一下,霍老三直接就窝倒在地上,哼都没哼一声眼泪鼻涕全下来了。围观的众人皆是一惊,有些发怵。有眼尖的人看到冯一的棍子两头都用麻布结结实实的包裹了起来,若是没有?再看看终于哭出声来的霍老三,不禁有些头皮发麻。“蠢货,我说了得一块儿上。”朱顺骂道,“大伙都出手,上啊!”喊罢,便握棍向前刺去。冯一提前就动了,他冲向旁边的一人举棍便砸,那人仓促间一弯腰一闭眼,双手横棍去档,只听噗的一声,冯一那一棍子并未砸下,但冲势不减,抬腿一膝盖顶在那人肚子上,“哎哟”一声也弯在地上,是霍嘴六,跟他堂兄霍老三倒在一起。紧跟在冯一身后的朱顺刚才那一刺,差着冯一的后腰不到一尺没刺中,其他几人也是或打或扫可都落了空。
  冯一开始游走,专找落单的或边上的下手,或骚扰或猛攻虚虚实实,转眼挑落一人。只剩下三人了,冯一不再游走,正面对着他们。他突然挺刺朱顺,朱顺急往后退,不过过这招是虚招,冯一挥棍就向旁边的一人扫去,那人忙转攻为守,用棍去架。还是虚招,冯一猛一闪身让过侧面一刺,倒提棍子往上一撩,戳在那人的小腹上,“啊”那人痛得大叫,眉毛拧成一团,冯一顺势棍头砸下,敲在他背上,那人便蹲了下去。冯一根本不停,挥棍横扫,站得近的一人抬臂举棍堪堪挡住了这一狠击,身体不由连退两步,冯一并不看他,猛然一偏头,朱顺斜刺里就是一枪!擦着冯一的脸脥刺过,冯一抬腿便向朱顺跨部踢去,朱顺向后急缩,忽地眼前一花,一根缠了麻布的棍头猛地在他眼珠前顿住,棍风扫过,棍头还在微微颤动。咣当,棍棒掉到了地上,朱顺脸都白了。冯一转身看向场中唯一剩下的一人,那人正握着棍子紧张地看着他。“咚”,一根棍子飞来击在冯一背上,当的一声,掉落在地。冯一扭头,只见地上坐了一人,正龇牙冲他笑,“你死了!”“霍嘴六你娘的在干啥,是你先死了。”有人喊着。“我没被棍子打着,只是被顶了一腿。”“可你躺下了,你是要他在你头上补上一棍子么?”问话的是周道,话音透着凉意。
  霍嘴六撇撇嘴不吭声了。冯一扭转身冷冷地盯着剩下的那最后一人,那人双手握住棍子捏了又捏,他看着冯一,吞了口口水,然后扔掉了棍子。冯一看看四周的众人,又看向霍嘴六“不服,就再来打过”。霍嘴六没动也不出声。“我服。”说话的是朱顺。
  36后天便是初一,家家户户都在做着过年的准备,穷的富的皆不例外。最兴奋的当属小孩,除了好耍,最重要的是会有肉吃,看着长辈们准备着的食材,对于即将到来的年夜饭他们满是期待。 碾房前几日便停工了,周道下午去鸡舍那边转转,要求年夜和初一的伙食务必丰盛,要让值班的伙计有吃年夜饭的感觉,他也要过来一块儿吃。
  等他回到自己的小院,发觉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是个婆娘,一个中年妇人,长得富太,说话还透着斯文。此刻正由徐婆子,陪着在堂屋中说话。见周道回来了,两人都站起迎了出来,由徐婆子引荐给了周道。“她是镇上的徐王氏,今日特意来拜访周公子。”周道摸不着头脑,“周公子啊,我来找你自是好事儿。”不等周道说话,那徐王氏先开了口“这镇上的人都知道公子是异乡人,来此地也快两年了,不知公子做的是,何打算,可曾打算回去?”周道看她笑眯眯的模样,脑中一闪,猜到她八成儿要说啥事儿。
  "我的家乡太过遥远,怕是再难回去了。”“那公子可曾婚配,可有子女?”“不曾婚配,哪儿来的儿女?呵呵。”“公子此事可开不得半句玩笑呀,我看公子年纪也不小了,为何却不曾婚配?”“我这个年纪确实也该婚配了,不过在我家乡大多结婚晚,习俗便是如此,也不算是特别的。”徐王氏笑盈盈地看着他,像是有些怀疑。古人的平均寿命短,快三十岁还不结婚的习俗,显然站不住脚。不过她把手挥了下,显是不再纠结于此。“那敢问公子久居于此,是否有落地生根,结婚生子的打算?”周道挠挠头“若有合适的,倒是正有此意。”“哦?那敢问,公子眼中的合适是怎样的情形?”周道心想,这整个一场公审大会啊。“这个,这个便是有才有徳有貌。”周道的脸有点红。“公子要求可不低呀!”那徐王氏抽出了丝帕捂嘴笑着。“实不相瞒,这镇里县上的殷实人家我也识得不少,也有人想请我打探一二。周公子来了也近两年了,听说之前也有人来说合提亲之事的,可周公子一口便回绝了,敢问所为何事?”“哦,主要是不合适。另外当时才来不久,还没有心思谈婚论嫁。”“哦,不合适啊,那我便替公子寻那合适之人。”周道见那徐王氏用丝帕掩口而笑,颇有些风情,年轻时必是个美人坯子。
  “我冒眛说一下,我若相亲不论是何情形,须得与那佳人见上几面方可确定是否合适,也才说得上谈婚论嫁。不知这条可依得我?”“嗯?这条可有些难啊。公子的道道挺多啊!""这个,嗯,必须要有。"周道坚持。"那,红姐我且试试吧。”“红姐就是红姐,如此多谢了。”周道作了一揖,请红姐稍待,便回到他屋里去了。
  片刻,周道提着个包袱出来交于红姐道“这是些车马茶水钱,为了我的事红姐这么费心,若事有所成定当另行酬谢。”红姐笑着接过夸赞道“读书人就是读书人,通情达理。好,姐姐我定当尽力,为你寻得良配。”又问了他生辰八字,周道不知,只说了今年已满二十九和出生的月份时日,徐王氏这才起身告辞,要他静待佳音。 对于红姐的拜访,周道有些意外,不过他现在也的确到了该结婚的年纪,由此便随水推舟,有意促成此事。他现在知道,在这个时代,靠他自己找未婚女性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两年了,在这方面他的状况只能用饥渴来形容。“县城里有青楼,看来哪天得去看看。”想到这些,一丝笑意挂上了他的嘴角。
  37吃过夜饭周道在屋里烤火,一阵敲门声传来“周公子在么?”周道一惊“像是白爷”,他赶紧跑去开了院门。天色擦黑,只见白守成跨着刀,正一个人笑眯眯地站在院门外。
  “是白爷啊,这么晚了,是有啥事么?快里边请,吃过了么?”周道忙不跌地把白爷迎进院内,关上院门陪着往屋里走,一边连串的问着。“吃过了,刚和兄弟们喝了酒,我先回去睡,他们都还在耍呢。你瞧,正好路过你这儿,就想着过来坐坐。”白爷说着,打了个嗝。周道闻见浓浓的酒气,他知道白爷在镇上有相好的,每次来镇上基本都睡她那儿。
  进屋落了坐,周道从炉火上取了壶冲泡了茶叶递给白爷。“你这个茶有点意思,别人都是煮茶,你却是冲泡,我倒要尝尝。”说着便咂了一小口。“白爷,这是我们家乡的喝法,这个茶是在火上用炒锅揉制而成,它这个香味儿,得冲泡两三次才能尽显出来。"周道笑说"我们那儿有个顺口溜:头道水,二道茶,三道四道是精华。你且慢慢品,一会自然品出了味道。"
  “嘿嘿,你小子的道道还不少嘛。”白爷笑着说“今年碾房的生意不错,开了个好头,明年继续,还要扩大。”周道点头称是。“不过光做碾房不行,眼光须放得长远些,得做粮食。”“粮食?”“对,粮食和盐才是真正的大买卖。”白爷喝了口茶来了兴致“盐,现下还干不了,不过粮食我倒有些路子。”“粮食,我也想过,现下做这行的都是些大户,有实力有背景,在官场上也是盘根错节,只怕不易上手。”周道说道。“论实力,白爷我这么些年不是白混的,黑道白道谁敢不给面子?我要做粮食生意,敢找我的麻?尽管来试,看我不铲了他。论起背景来,这做粮食的主意你道是谁出的?"白爷盯着周道似笑非笑,"是方旭出的,方县尉,他有路子,想要合伙做,只是他不方便出面。这个好办,有钱一起赚嘛,嘿嘿。"
  这个周道是没想到,他点点头,白爷又说“开了年,你就把这边交待交待,搬到县城里去,最迟三月份便先让粮号开张。至于这买卖该怎么做,怎么和原来那些个粮号相争,就是你要多寻思的事儿了。这也正是我看中你的地方。”说罢白爷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去县城?”周道有些蒙,“是不是太急了些?再说这边还有碾房和鸡舍要打理。”说着话,周道又把白爷的茶水给续上。“怎么会太急?现下正在打仗,是做粮食的好时机,战事只要吃紧,那粮食便一天一个价。再说到时是收哪家的粮食,什么价来收,还不是县衙的老爷说了算?朝中有人好办事,此事益早不益迟,其实也不早了。碾房和鸡舍这些生意都已上了路,难不成还要你天天守着?哥哥我找人替你管着便成,莫非你还信不过哥哥我?”“这倒不是,肯定不是!不过这不是啥信不信得过的事儿,这碾房和鸡舍也算初创,还有很多具体的事项得慢慢理顺,我若不在⋯”
  白爷肃然举起了手掌“不必再说了!一切都能解决,也都会解决。你只须把精力放在筹办粮号上便可。其他的有我。”“可是⋯”白爷脸色已有些不悦,再次打断道“唉!此事便算定了,就此揭过不必再提。”周道血往上冲,心生恼意“这算啥?这碾房鸡舍毕竟是我的生意,这让我走?算啥?是打算吞了还是咋的。"
  白爷的脸变冷了,"你不该说这些话,让白爷寒了心。"他缓缓摇头盯着周道,油灯下他的眼珠空洞无神,泛着死气。周道心下生寒,不禁后悔。“你的生意?若不是我放你一马,几个月前你就死了。”白爷说着,声音有些沙哑“你知道我为啥不杀你?因为我欣赏你的能力,看中的是你有用。你若没用,我留你性命还有何意?生意是你的,可你的人你的命,是我的。"
  周道冷汗出了一背,他努力克制住,不打颤,“看样子,白爷,你是吃定我了?”“没有,我还没想好。用不用你,得看你自己。”白爷慢慢说道。“还有,我听说你让碾工们好好的正业不务,却学着习武弄枪是何意?”“这不是官方放开兵禁,下一步还让成立义社么?兵荒马乱的不习得武艺又如防身啊。”“哼,防身?”白爷轻蔑地哼了一声,“嘭!”一声巨响,白爷右手猛地拍打在桌上,震的茶碗弾了起来,洒了一桌一身。周道被震得一哆嗦,“你当老子傻,防你娘的屁!”白爷怒吼“回头都给我全收了,你他娘的算计到老子头上来了,信不信老子现在便宰了你?"
  周道瞬间便软了,就凭他自己?三个也不够白守成砍的,若是让他觉着自己不能为他所用,以白守成的狠辣,当真可能马上遭致杀身之祸。“白爷,白爷,你消消气,不是那意思,你说不练就不练,都听你的还不成么?”“哦?都听我的,你这么快便想通了?”白爷斜眼藐着他,带着嘲讽。“唉,又有啥想不通的,形势比人强,这我早就想过了。不过这碾房鸡舍花了我不少心血,你白爷多少给我也留点儿?”周道几乎是在祈求。“白爷我吃软不吃硬,你刚才好好说,我何至于发如此大的火?”白爷的语气也软了下来,“谁说我要把碾房和鸡舍都吞了?我说了么?”周道有点摸不着头脑,好像这句话确是他周道自己说的。白爷接着道“这两样你都干得不错,要说占股,我最多占六成。我白老大在这地界上是什么人?弄了个营生,哦,连一半都占不到,那还不让人看笑话?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个理。"周道只能点头。“再说,给你四成也让你有个奔头不是?你说白爷我可说得在理?”周道又点头。“这就对了嘛!白爷我一向是以理服人。”白爷说得有些语重心长,“你是块做生意的料,刚才说了,我也正是看中你这一点,你主内我主外,外边的事儿,要打要杀我全包了,还有啥可担心的呢?你好好跟着我干,白爷是不会亏待兄弟们的,我那十八罗汉的第二把交椅还空着呢!”白爷说罢,眼里有了些许笑意。周道忙起身对着白爷恭恭敬敬一揖,“如此,日后得靠白爷多多关照了!”白爷对周道虽不见得放心,不过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对周道识相的态度还算满意,“慢慢来,先看看再说。”他眯着眼想着。
  一时没了话,气氛略有显尴尬。见白爷没有要走的意思,周道看看桌上又是碗又是水的狼藉一片,忙道“我收拾收拾”,便拿着脏碗出去了,他感到白爷的一双眼正盯着他的后背。片刻他拿着扫帚捏了团抹布回来开始打扫。“算了,今日便这样吧,记着我说的话!时候不早了,我走了。”白爷叹息一声便要起身。“啊,也好也好,白爷您慢走。”周道赶紧招呼着来道近前“唉,这袍子都打湿了。这不行,得擦擦。”周道说着便用抹布去擦,白爷低头看了看身上被打湿的一片,摇了摇头不知可否。“啊!”白爷突然一声暴吼,声震屋顶。只见忙乱间周道抓着抹布一下砸在白爷的太阳穴上,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白爷猛地窜起,周道第二下又狠狠地砸了过来,白爷抬手就抓,一把揪住了周道的手,捏住手指狠命就掰了下去!抓错了,是左手!一股钻心的巨痛,周道大喊,右手攥着抹布死命地砸在白爷头上。“噗!”是蛋壳破碎的声音,白爷的眼珠子都突了出来,整个人发木,周道根本不停,他拼尽吃奶的力气挥动着胳膊,往白爷头上猛砸。第三下,第四下,五下,六⋯。白爷软了下去,双腿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撇着摊倒在地,全身抽搐,半个头成了血葫芦,目光开始涣散,只有出气,看不出进气来。
  周道蹲坐在地,仿佛整个人已被抽空,"咚"地一声“抹布”从他手中滚落在地,摊开来,露出一坨黑乎乎的拳头大小的东西,这是一个被抹布包裹着的,铁秤砣。
  周道艰难地看着自己抬起的左手,他的小指和无名指向着手背翻了过去,与手背成九十度角,就那么支着。周道的眼泪和鼻涕抑止不住地流了一脸,若不是那剧烈痛楚的刺激,他感到自己会随时昏过去。“啊!嗯⋯”周道听到了含混的声音,一旁的白爷还没有死,在倒着气。看着他的样子,周道好像想起了什么,他艰难地往白爷身边挪动。“能听到么?”他喘着粗气问“我问你,你说有人买我的头,是谁?”他看到白爷的脖子扭动着,左面的半边脸血肉模糊,左眼已经瞎了向外冒着血。“是⋯,是⋯”白爷似乎还有意识,他吐着血泡,一并含混地吐字,声音很小断续着,血液和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谁?”周道附耳到白爷嘴边,“哎,哎”,“什么?”“你⋯,⋯猜!”周道忽然感觉白爷的手动了一下,他猛地扑在白爷身上,不顾左手的巨痛,死命地用整个身体压住他,右手抓住秤砣往他头上狠砸,“砰,砰,砰,砰!⋯”,白爷彻底不动了。周道扔掉了秤砣,他手上滑腻污秽,粘着红里露白的脑浆子。
  他一点点地爬着站起来,忽然感到腹部剧痛,低头看,他的袍子被划开了口子,血把袄子浸成了暗红色,他感到一阵恐慌,慢慢地一点点儿揭开衣裳,从他的肚脐左侧一直到肋骨,被刀子划了一道,皮肉模糊地反卷着。他倒吸着气仔细察看,万幸没有切开或是戳穿他的肚皮,否则他死定了,而且会因为感染,慢慢地死。他腹部的皮肉外翻呈米白状,浸在腥红的血里,看着很吓人。他又转头看白爷,一动不动,这时他确定他已经死了。
  白爷的右手放在腰间,紧紧地攥着匕首的刀把,他自己的腰部已被戳烂,看来匕首从刀鞘中抽出并划过,他没来得及刺出去便不能再动了,死了。周道颤抖着挪动,他哆哆嗦嗦找出一件干净内衣把腹部裹起来用劲扎紧,缓慢地一件件地穿上衣服。他做得很小心,每动一下他都痛得吐气。他抓起一件麻布内衣,把衣袖一截截往嘴里塞,然后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右手握住左手翻起的两指,猛地往回一掰,“啊!⋯”沉闷的长嘶,周道眼前一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一瞬,周道睁开了眼。盯着他那不停抖动的手,两根手指不再反向跷着,但已经开始红肿起来。其中无名指的方向还是有异。周道仰天叹了口气,满脸油汗,闭上眼,然后再次睁开,右手握住无名指,两手抖个不住,"嗯!⋯"闷声再起,这次他没有昏迷,左手无名指的位置对了。
  汗和泪迷糊了他的眼,他右手在脸上抺了把,手上的血污和着热汗抹了满脸的腥味。他歇了很久才颤微微起身,然后慢慢蹲下,捡拾起白爷身上的跨刀和匕首,放在桌上,然后颓然瘫坐在椅中。
  白爷就这么倒着,仰躺在他面前的地上,死鱼般的一只眼无神地睁着,满脸血污,溃烂,嘴角上翘,像是看着他笑,诡异的笑。
  周道叹了口气“白爷终于死了。一个传说结束了!”“会有新的传说。”他想着。
  38周道在屋里呆坐着,仿佛是眼花,他好像看到门轻轻往里动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周公子”伴随着敲门声还传来了叫声,周道一愣,忘了伤痛随即瞬间跳起,想去拴住房门,但晚了。
  房门被推开了,憨娃一人站在门口,伸着脑袋向屋内探视。周道一把把他拉了进来,立刻拴上房门。“啊。”憨娃啊了一声,声音不太大,他呆住了,也许是光线的原因,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眼前的一切。
  “别叫!”周道凶狠地低吼了一声“乱叫会没命的!”他抓着憨娃的衣襟,近距离地逼视着他,脸上污血淋漓,油灯下尤其的狰狞。憨娃吓得往下滑,他惊恐地看着周道,从未见过周公子如此的狠厉,他甚至闻到他脸上的腥骚气。周道放开手,憨娃滑落跌坐在地上。
  周道强撑走到椅边坐下,右手放在桌子上握住刀柄,旁边还有把带血的匕首。他盯着憨娃,憨娃不敢看周道地眼睛,迷茫地瞪着地上的白爷。两人在令人窒息的血腥中沉默着。半晌,“我听见有响动,过来看看,又忘了先敲门。”憨娃自顾自的念叨着,周道没吭声,眼睛盯着呆坐在地上的憨娃,目光有些空洞,不晓得在想什么。“唉?他没死!还在动。”憨娃突然说了句,不等周道反应,抓起地上的秤砣对着白爷的胸膛便狠狠地砸下“砰,砰,砰⋯砰!”“够了!”周道吼道,他仿佛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可悲的白爷,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憨娃停了下来,秤砣掉在地上,呆望着周道。“你很聪明,你不会有事的。”周道看着他的眼,说。

  今夜有月亮,周道的房门开了,两个人抬着白爷的尸身刚出房门,便看到月光下一个白影正静静地立在院中。周道惊得"啊"了一声,失手把白爷的头摔在了地上,等他定睛回神,是徐婆子。徐婆子只呆站着,不过来,也不说话。
  周道深吸一口气道“你啥都没看见,啥都不知道,懂了么?你孙子跟我一起出去一趟,你回屋吧。”徐婆子走近了,看着憨娃,又摸了摸他的肩膀,“我晓得。”说完犹豫着回了屋。
  他们没用独轮车,那玩意儿动静太大,大半夜的声音会传的老远。白爷有些僵硬了,他们轮流背着尸首往河边走,白爷的刀和匕首都带着。白爷血坑般的烂脸贴在周道的耳后,散发着刺鼻的无法形容的气味。这又是一次可怕的经历,如恶梦一般,到珠溪河边的时候,周道已经虚脱了。
  白爷身上的钱袋,在屋里时他们已经看过,有两百来文,还有一个小包,里边装了几个银角子。周道把银角子留下,把铜钱装入钱袋又放回到白爷怀中。憨娃有些不解地看向周道,“便是在河里被人找着了,那也可能是失足淹死的,官府有理由不管。”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他这脑袋在河中被撞几下,大概也是这个模样。”周道在憨娃面前显得很有些经验,“过个一两日他会浮起来飘走,但愿他能飘得远些。”他想着。
  在河岸靠近深水的地方,他们把白爷的刀和匕首给他重新挂好,然后两人把尸首抬起,一二三,松手!白爷跌落水中扑通一声,面朝上,在月光下泛着水花缓缓沉了下去,只残存一抹隐约的灰影。
  39周道病了,从第二日也就是大年三十开始发高烧。周道很是担心,他把憨娃叫到床前,问他外面的情形,憨娃摇头说没啥事。周道仍就不能放下心来,不过他现今这个样子,也确是有心无力。
  他的伤口感染了,时常说胡话,徐家婆孙照料着他,徐瓦儿和碾工们也来看望他,并请来了镇上的郎中。周道不敢说有刀伤,只说是遭了风寒,郎中便开了个方子让憨娃去抓药。
  郎中姓王名常士,收下诊金出了徐婆子家的院门,见左右无人,王郎中“哼”了一声“风寒?哄鬼!老子鼻子一闻便知你中了刀。不愿说算球了!”说罢潇洒而去。
  在清醒和没外人的时候,周道让徐婆子找来麻布,用开水煮了晾干,拿干麻布吸走浓液后再给他把伤口扎紧,如此每日更换。到第六日,周道的烧终于退了。毕竟年轻,他迈过了鬼门关。又过了两日,他便可在院中走动了。
  冬日难得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天地间一片萧瑟,他有些孤寂,又是新的一年开始了。周道忽然想起一句话,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周道来到了碾房,还在过大年,这里没什么人。缓步走向鸡舍,笑着和伙计们打招呼,徐瓦儿也在,大家都起身问他好,给他拜年。
  “现下公鸡开始出栏,母鸡也快下蛋了,肉价也在涨,看来今年的势头不错,但愿是个好年!”徐瓦儿脸露喜色对周道说。“今年的蛋不要卖,多孵些小鸡,开了春就用新的鸡舍。”周道交待着。“我病的这些天,有啥消息没有?”“哦,县里的粮备齐了,听说这几日便要起程往南边运,这次征的夫都得跟着走。”“哦,杨雄也去了?""嗯,他已经走了,我安排了人接他的活。"周道点点头问"还有没有?"
  徐瓦儿想了想,"哦,还有,白老大不见了。这些天他手下正都处找他,跟疯了似的。我寻思八成是被人给做了。”徐瓦儿悄声说道,又用手掌比划着向下一切,颇为神秘。“哦?有这等事?咋会呢?"周道很是惊讶。"唉,咋不会,他们这些人,仇家多的是。"徐瓦儿不以为然。周道倒吸了口气,摇头道"这事要多打听!”又补了一句“悄悄打听。”徐瓦儿慎重点头,“我听说是大年二十九晚上他在镇上喝过酒之后,便没人再见过他了。”周道又“哦。”了一声“总之此事你须多留些心。”便转了话题与徐瓦儿说起新修两座水碾的事来。
  现在周道的碾房由于低价的原因,已是名声在外,吸引了更远一些的商家大户来此碾米。好在他这儿有河流作为依托,运送米面还算便利,扩充一定的产能也是水到渠成。
  周道看完鸡舍临走的时候又想起来什么,和徐瓦儿向碾工们的房舍走去。这是平常家住的远的,或者下了晚班没有回去的碾工们睡觉的地方。
  冯一全家便暂时安置在这里。这是从宿舍中隔出来的一小间,周道过来的时候他们都在。周道看了情况,又问他们吃得可好,可住得惯。冯一和他婆娘连声称谢说住得惯,吃得也好。周道环顾四周,摇摇头道“你娘子和女儿住在这儿,和这些个汉子们只隔着一道竹席,终究不是个事儿。”冯一用手挠头,“不妨事,不妨事,俺们这些年习惯了,能有个挡风的棚子呆着就不错,哪能挑三拣四的”。周道抬手制止了他“不用说了,这样!我那院子有三间房,徐家婆孙和我各住一间,还空着一间一直无人居住,明日收拾收拾,不,今日你们全家就搬过来!”冯一一家哪里敢住到东家院子里去,急忙推辞,连徐瓦儿都说“这镇上空房有的是,哪能和东家挤?没这个道理!回头我就去问问。"
  周道忙制止道“现下不太平,我叫冯一一家过来一块儿住,有他的身手,我住着不也放心么?”冯一还是说不妥,周道一抬手"不说了,就这么定了!有你在我放心些。"众人一听都乐了,冯一也才不再推辞。周道又说“还有个事,就是练武之事,瓦儿你回头给大伙宣布,每月三十天,逢单,共十五日的晌午饭前,都得练武,每次一个时辰。只要不当班的都得来练!若有不愿练的,我上次就说过,他另谋高就,我另请贤能。记住这条:凡是没请过假也没耽误的,每练一次,奖金十文,一月总一百五十文。”周道说道此处,停了看向大家“各位以为如何?"
  只要给钱就亲切,看得出屋里跟来的众人对此反映还是蛮热烈的,"就当上工了,比扫鸡屎划算。"人们乐呵着,练武的积极性也是挺高的。“棍子要人手一根。”周道一顿“刀也得弄些来,就先弄十把刀。此事你和冯一商量商量,尽快着手办好。”他这是对徐瓦儿说的"我说的尽快,就是从今日起便开始办。"“嗯。”徐瓦儿郑重点头,"虽然感觉东家有点儿说起风就是雨的样子。
  一众碾工和鸡舍的伙计也是龇牙咧嘴地笑着摩拳擦掌,想象着若是自己能走哪都挎着把刀,那是何等的气势。这氛围感染了徐瓦儿,只是想一想,他也不由兴奋起来。
  随后周道去每间寝室和没回家的碾工挨个儿打招呼问好。他着重问了李大嘴的伤恢复的如何,李大嘴有些颓,点着头说已好了。他不是本地人,又是独身一人,过年没地方可去,就呆在寝室里。他身上的伤已然恢复,但性子变得寡淡,不要说荤段子,他现下连话都说得少。周道又问了大伙最近的伙食如何,得到肯定答复后,便和他们说说笑笑拉几句家常。临了出门,他把李大嘴一人单独叫到外面,收了笑,肃然看着他说了句“你的仇报了。”李大嘴莫名其妙,但隐隐又像听懂了些什么。周道竖起食指咬着牙道“啥也别问,谁也别说。记住我的话:你的仇报了!"说罢丢下发愣的李大嘴,转身招呼徐瓦儿一起走了。
  40趁着春节的闲暇,周道几日来都在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办。碾房和鸡舍的扩建,那只是按步就班水到渠成,他考虑的是下一步的发展,因为时间不等人。
  白守成死了,目前还没有进一步的迹象表明有人怀疑到他,来找他索命,这让他如释重负。白爷的存在对于他来说,一直如巨石般压在胸口,让他憋闷,同时存在极大的不确定性,干扰和阻碍着他,让他无所适从,感到一切皆在为他人作嫁衣裳。在白爷阴晴不定的神经质和凶残的心性下,他有伴君如伴虎的感觉,活在随时可能丧命的阴影之中。这一切都因为他没有实力,或者说实力远远不济,只能受人摆布。所以他要改变,而且要快。现在乌云散去,望着天际他仍旧迷茫,该往哪儿去?该如何走?这是个问题。
  再过几日便是元宵节了,周道带着冯一和憨娃去县城给徐先生拜年。他让憨娃提了四只鸡,两公两母。他们三人都挎着刀,尤其是憨娃,提着鸡都走得昂首挺胸的。现在周道走哪儿都带着他俩人,他让冯一全家住进来,吃住全包,给徐婆子的月钱用度提高到了毎月三贯,并正式给了憨娃一个差事,整日跟着他,做他的长随,每天的工钱跟碾工一样,六十文。徐婆子连连道谢,满心的欢喜,叮嘱憨娃一定跟着周公子用心做事。
  憨娃如今已快十六,这小子看着冲个儿,近几日尤爱学着冯教头舞刀弄棍。憨娃父母死得早,他的祖父辈还是小有家资的,只是后来惹了官司家道中落,虽如此但还是给他婆孙留下一院房子和几亩薄田,徐婆子张徐氏还识得字,想来不会是贫苦佃农出身,憨娃认得几个字便是她教的。周道斜眼瞧着憨娃挎刀走路的神态,微晃着膀子,两手倒提着鸡脚,两腿外八字叉开迈步,就跟他那个时空里的九十年代初,手里捏着砖头大哥大的老板一样拉风。
  到了徐辩家,徐辩和周道在堂屋中喝茶,老仆陪着冯一、憨娃去了厢房聊天。“来便来了,还带什么礼。”徐辩笑着责怪。“自家养的,不是啥贵重物,就是图个新鲜。这,公的可以杀一只,母的正在下蛋。”周道也笑着,他来的多了,并不拘礼。“要不是前几日生病,我是一早准备过来给先生拜年的。”“嗯,我听说了,看你这样子应该不是啥大病。我看你们三个还带了刀。”徐辩笑着看向周道。周道忙解释道“县里布告了解乒令,现下我让碾工们也练武,毕竟这世道不太平。来的路上,我们也看见有人开始带了兵器。贸然来拜访先生,确是周某有失周全。”周道在徐先生屋内是没带兵刃的,他把刀交给了厢房的张憨娃拿着。
  徐辩摇摇手以示不介意,“无妨,你以后来只管带着,乱世行走,是得妨着点,我理解。”说罢话风一转“我听说你招了个金人,是个猛夫?”“是,他全家流落于此,倒让我捡到了。”“哦?你不担心他金人的身份会与你带来不利?”“担心是有的,权衡利弊我还是坚持,不论出身,唯才是举。”“哈?好一个唯才是举,这哪像是碾房东家说出的话来?这分明是曹孟德啊!”徐辩抚掌笑了起来。
  而后他收敛笑容字斟酌句地说“我还听说那白守成在珠溪镇,没了。”“哦,此事我也听说了,还真有些怪。”周道点头应道。徐辩感慨道“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挨刀的。不过也好,此事与你终是件好事,不必再为他烦心。”周道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笑了笑,喝着茶。
  “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件事,想请先生帮我参详参详。”“哦,说来听听。”“先生以为这粮食生意如何,能做否?”“你想做?”“嗯。”周道点点头。徐辨用手轻拍着腿沉吟道“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总体看来,实为不易。”他这有些像是打机锋。“我且问你,你先有碾房,后有鸡舍,听说还要扩大,这生意做得也算顺遂。你是呆不住还是咋的?怎地又把主意打到了粮食上,竟是一口气也不喘?前段征粮,你手头也不见得宽裕,怎么,有钱了?要全部押上?先说来听听,是怎么想的,你想要什么?"
  周道见他反过来问自己,他想了想,徐辩是一般人吗?徐辩是什么人?对徐辩这种人玩儿虚的是没用的,耍心眼儿只能自取其辱而且还辜负了对方的坦诚。
  “时间和实力”周道很慎重也很直接,“我要在短时间内,拥有实力。”没有更多的解释,周道看着徐辩,徐辩也看着他“为什么?”“因为我觉得蒙古人可能会打过来。”“为什么?”徐辩没有表情。“因为一切皆有可能,蒙宋相争,蒙古人打过来的可能性很大。”此时的世上并没有周道脱口而出的可能性这个词,但徐辩听懂了。“然后呢?”徐辩问。“有实力,才有然后。”“所以你不能停。”周道点点头。屋内一阵沉默。
  “君子不立危墙,理所当然,是应当早做打算,你做得对。”徐辩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其实我亦早想到此种可能。”“那为何不见先生有所打算?”周道有些好奇。徐辩笑了“打不打算的,你也未必知道。有些事说来话长,日后若有机缘,再说不迟。”
  跟聪明人谈话就是省事,很多事都不必费心解释,尽在不言中,你懂的。“粮食,本就是天下第一等的生意,民以食为天,什么都离得了,唯独缺了粮食不行。做粮食生意的人不少,或大或小,但凡能做的大些的都会有些背景。各地的粮号基本都有行会,越是大地方便越是如此,要想挤进去,不受排挤责难是不可能的。对此,你可有打算?别说你这都没想过。"
  “嘿嘿,确是想过。”周道笑着说“三个字,权、钱、刀。”“嗯,愿闻其祥。”徐辩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粮食这种买卖凡是能做大的,背后必然依靠有权势。府县收粮,在价格差不太多的情形下,该用谁家的?粮商的背后谁的官大用谁家的,谁直接管着就用谁家的,至于各占多大的份子,那得视具体情形而定,此其一。其二,一旦遇上什么天灾兵祸的,朝廷拿不出或是不愿拿出那么多现钱来,便会一纸公文下来,和买。用纸印的交钞换你的粮食,还不得违抗。就说现下,一贯交钞在市面上也就值二百来文,他硬收你的粮食可是按一贯交钞便值九百文来算的,差了近四倍,这跟抢何异?你看平民百姓有愿收交钞和会子的么?背靠着官府做买卖,这和买数目的大小比例便大有文章可做。所以,买卖要想做下去,想做得大,官商勾连是跑不了的。”
  周道喝了口水“再说钱,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里不说钱在背后所起的作用,单说钱本身对生意直接的影响。一般来说同样的生意,钱越多做的生意也越大,即规模大,对市场行情的影响也越大。如粮商,大粮商屯粮则粮价涨,放粮则粮贱。除日常粮铺的售卖,赚取正常的差价而外,粮商和大户真正赚得暴利的法子无外乎秋收而夏售。秋收粮贱,压价囤积,春夏新粮未收青黄不接,正好高价卖出。要说本钱,我自是无法与那些商家大户相比,不过我打算用周转次数来弥补。比如一家粮铺两贯钱的买卖,每月做一百次,那他每月便做了两百贯的买卖。假如有一成的利,他每月便有二十贯的进项。这一百次便是他每月的周转次数。”周道说得认真,徐辩听得仔细,并认真点头,仿佛已了然周道的用意。“若我来做,本小,每次只能做一贯钱的买卖,每月若能做三百次,即周转更多次,那一月就可做三百贯的买卖,我的利薄只有七分的话,每月也有二十一贯的进项,基本与他们大户持平。这便是以次数来弥补基数的不足。""另外!"周道加重了语气,"只要我做得出来,因为让利给客户,随着规模和声望的增加,就会吸引更多的客户,良性循环。"良性循环?"徐先生笑了笑,没有表态,看着周道。
  周道接着说“尤其是地主大户,他们主要是秋收夏卖,以一锤子买卖来赚得翻倍的暴利,但他的周转次数也就一年一两次而已。若是夏季粮价虽涨,可并未如预期翻倍的涨,那他的进项如何?可就两说了。这便是因为他们的手法僵化了些。"
  “最后是刀,有一句话叫做:动别人的利益,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我想做粮食买卖,若是还做得走的话,必然触及了他人的利益,你说他难不难受?我当初开个碾房便有人来放火,有人用一百贯买我的头,何况粮食,惹得都是大块头。等他们觉得麻烦了,觉得我是个威胁了,到那个时候,明的暗的下三滥的都会来。对付下三滥啥最管用?刀!”。“所以你现下让碾工鸡官儿都练武,走路都带着刀。哈哈。”徐先生笑得甚是欢畅。“正是。”周道笑答“其实做粮食买卖我还有一层想法:这兵荒马乱的,抓不住粮食一切都是空谈。在粮食这件事上,我决不受制于人。"
  “好!"徐辩点头"我想你已经说服了我。更重要的是你说服了你自己。你这个谋划没有错,在细节上得多琢磨。比如你所说的权,若没关系或关系不硬,在税赋的定等上便有许多手脚。你忘了上次征粮的事?还有,即便官府收了你的粮,是给现钱还是给交钞,各占多大比例?若有人害你,便是粮款说好了算现钱,何时能付?拖也把你拖死。说到刀,你以为就你有刀么?有刀便无惧了么?只要寻个由头,光方县尉就可捏死你。这里面的道道多了去。只是钱你虽不算多,可依我看这正是你不同于他人的独到之处,是要你多下功夫的。"
  “好多事都要仰仗先生赐教”说着周道起身施礼,坐下接着道“说来这做粮食一事白守成之前就对我说过,说是方县尉向他提起的。”“哦?方县尉可清楚你知晓此事?现下白守成不在,方旭可找过你?”“不清楚方县尉是否知晓白守成给我说过此事,他也不曾来找过我。”周道迟疑了一下问“先生看这粮食生意是否要拉方县尉入伙?”徐辩沉吟着,半晌摇摇头“不妥。方旭是有些背景,他是州府通判方奇舟的侄子,来这资阳县不过是熬些资历,一直在为调回州城活动着。更为关键的是,依我的观察,此人面上大度,然贪欲重,你若是走得近了,只怕身不由已。还有,你现在的份量不够,拉他入伙,你准备给他什么好处?给的重了,你图个啥?也受不了。给的轻了,怕是反遭猜忌。他现下不找你,你便也不用多事招惹麻烦。也许将来生意做到州城还可以找找他。”周道听了徐辩的分析暗想“若真是如此,找那方旭入伙岂不是自找一个白爷?”赶忙再次作谢。“先生,周某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先生与我来共做此单生意,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徐辩并未马上答复,他单手放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我?不合适。”他摇摇头“现成的佛不请,请我作甚?”“现成的佛?”“知县于大人。不是比那方旭强得多么?”"于大人?我咋请得动,庙也太小了吧?"徐辩摇头笑笑"自不是你去请,有些事情你不懂。"接着道“心意我领受了,不过无功不受禄,所谓官场背景,我所依仗的无外也是于大人。我占了份子,于大人该占多少?你我朋友之交,我不想你日后为此事后悔。”“我想此事可以商议。”他们都知道所谓占股,指的是不需投入的干股。
  周道接着说“你看这样如何:于大人两成干股,先生一成,不知是否可行?”周道望向徐辩,徐辩皱眉道“于大人与我到此珠溪县已近三年,依说已快换任,不过枢府年前便已行文,四川四路知州知县因处战时,除特别者一律不得升迁转任,本任届满后除愿待阙者,皆留任一届。期间筹备粮草差役等后勤事宜,不可推脱不得有误。看来于大人要在本县再干一届了。"
  周道在这儿待得久了也知道,守阙便是指当官的没有实职可当,赋闲在家没了薪俸,这战时连任的行文他是知道的。徐辩喝了口茶润润喉咙接着说“其实这县里依仗着于大人的粮商已经有一家了,他正是因为不算大且根基不稳,才格外仰仗大人。不过他做的并不算好,夹缝中求存罢了。是以这也正是你的机会,我争取说服大人,帮一家是帮,两家还是帮,对你暗中扶持。你才跨入这个行当,你那两成的干股只怕大人看不上,多了,你担着风险又有啥做头,都是算帐,你得想好。不如这样,我知那家每年也就分与大人三百余贯,他出多少你便出多少。你才开始做,头一年不用分红但得保底,不论盈亏每年至少得分与大人三百贯保底。另外若是官府从你处收粮,所得之利得和于大人另行对分,你可愿意?”周道略一思索便道“愿意,先生思虑甚为稳妥。我只略有补充:就按先生所说,于大人占股两成,每年三百贯保底。另外先生必须分得一成,有许多事还需先生从中斡旋。还有,一年之内均不分红,但不论是谁,只要占股皆有相应保底,不能让人等了一年没个想头,每成一百五十贯,三成最多垫付四百五十贯。我若是连这保底都做不出来,这粮食买卖不做也罢。”徐辩不再推辞“也好,我拿半成,另外半成你给潘虎。刀的事,有没有潘虎大不一样。”“不必,于大人两成,先生一成,潘爷半成,如此便定了。”周道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高兴,他习惯性地伸出了手。
  徐先生看着伸到眼前的手又看了看周道。“这是你家乡的礼节?”周道笑着点头,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蒙古人攻大理去了,和宋军对峙的并非主力,他们没那么快就能打过来,你还有时间。”徐辩接着说,像是自言自语“若真是到了那一天,要走的话,希望我们能结伴而行。”“能有先生相助,那是我的荣幸。”周道肃然答道。
  41过了大年就开始上工了,现下最忙的要数陈木匠,不说其他的,光是周道这里的活儿,就够他忙的了。要新建一座碾房一座磨房,增添两座鸡舍,再建四座粮仓,另外加盖三间工棚宿舍。
  现在是一月,天寒地冻,溪水旁却是一片繁忙,仿佛一年前挖渠修碾的场景再次重现。从修建的形式上来讲,这确是上次的延续,一样的用工方式,一样的酬劳,干活出力的还是有两餐杂粮饭可以敞开吃,白茫茫的山野间在这一片嘈杂中开始恢复生气。
  吴灾吴能两兄弟正在工地上扛木头,现在是沽水期流量小,另外碾米的人也不多,只开了两座水碾一座水磨,没工可上的碾工们大多也来参加修建,至少有一份薪酬可拿。吴能早就想跟着他哥来碾房谋个差事,可惜去年人满了,没来成。吴灾知道今年还要新增两座碾房,于是早早的便在徐瓦儿处候着了。东家这里待遇好,想来的人可着实不少,他带着吴能特意提了两只风干的野兔给徐瓦儿带去。徐瓦儿前阵子跟周道吃死瘟鸡吃的有些腻了,看着这风干的野味颇感欣慰。吴能长得膀大腰圆,比吴灾高出半头,一看就是个精壮汉子,徐瓦儿笑着道“是块好料!应该没啥说的,这儿的规矩便是干得好留下,干不好随时走人。这样,你三日后晌午去碾房,这次招的人东家都要亲自过目,早点去,啊。”兄弟俩赶紧应了。
  回去的路上吴灾还纳闷儿,“东家咋把招人的规矩给改了呢?徐瓦儿也作不得主了?”其实吴灾有所不知,碾房开张的那会儿,尤其是要寻得碾米的熟手,得靠他们尤其是徐瓦儿这些熟悉当地情形又信得过的人去四下打听寻找。现在他们规模越来越大,而且不止碾房这一项,已经名声在外,主动找上门来想上工的人不少。随着摊子铺大,周道认为在人事的管理上必须逐步规范,否则以后必定形成亲族圈子和派系。改变原有间接的方式,由他直接决定人选,虽无法解决圈子问题,因为有人便会有圈子,但总是会起到一定的制衡作用。他是要碾工们都知道一件事:你是我周道招进来的,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吴能跟着建了几日房舍,虽未正式开始碾米,但他很喜欢这儿,为啥?他说不上来,总之大伙都在使力出劲,这里工钱不错还管吃住,东家为人和气也没啥架子。不少人当着东家的面也敢说荤段子讲笑话,工地上热热闹闹的,没啥人偷奸耍滑。这想来还是有些奇怪,有人本性便带着奸滑,比如霍嘴六,比如李大嘴,在周东家这儿干活,那可硬是下力,真他娘的有点怪。更让吴能欣喜的是,这里不仅免费教授刀枪棍棒还倒给钱,“我的娘唉,咋好事儿都让我赶上了呢?”舞刀弄枪,吴能就好这个,不觉喜不自禁。
  下午,碾房的工地上,周道和陈木匠商量着事,徐瓦儿找着周道,神秘兮兮的把他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道“我刚听说,可能找着白爷的尸首了。”周道一颤,追问道“咋回事?仔细说!”“我从县城回来,听人说是前日午后在沱江边上找着的。不过还不能确认。”“嗯?”“有人报了官,但泡得太久,面目被鱼虫啃得稀烂,根本分辩不出是谁。”“那咋知道是白爷?可是有啥信物?”“啥信物也没有,是闻讯赶来的十八罗汉的弟兄看了,说就是白爷那日穿着的衣裳,鞋也是平日所穿的那双,身量也差不多。他们已把尸首给收敛了。”“那官府有啥说法?”“好像没听到有啥说法,当时便有差官说死者身份不详,死因不明,怕是报官也不济事。”
  周道疑惑道“平日里总见着白爷带着刀的,那尸首上除了衣裳还有啥?""好像就只有身稀烂的衣裳,别的没听说了。""啥也没有?会不会弄错了?”“那便不知了,许是他落入水中时本就没带刀,这谁说得清。”当日剩下的时间里周道都在忐忑、担心和迷惑中度过。“咋会没带刀呢?掉了?还有匕首插在腰带上呢。还有他怀里的铜钱呢?”问号,周道脑中满是问号。“看来有人先发现了他,然后把这些个值钱的东西给收了,要不是衣裳已经破烂,可能连衣裳也得扒了,最后又把他推入水中。”答案是什么?没有答案。只有这个推断还算合理,周道想着,“有很多事都会成为迷。"
  42早春二月,乍暖还寒,往日里萧寂的码头提早地有了些动静。这码头是资阳县城的江边码头,临着沱江,距县城有三里来地,沿江是一条还算宽敞的土路,这是与沱江并行的官道。官道在码头处呈丁字型分叉,将北面的县城和码头连接起来。
  码头岸边隔着空地正对着的是一个骡马禽畜市场,旁边是一大排各式经营的铺子。和骡马市隔着五间门面的,是一间竹编和陶器铺子,他和码头斜对着,也就距码头三十来步的样子。这家铺子开了有好些年头了,生意虽说不上多好,但也过得去。近两日却见这店铺的东家雇了车,招呼着伙计一趟趟地往外搬东西,各种竹编的箩筐丶簸箕和大小陶罐,碗碟堆了满大车。
  “小心些,大的放下面,别和小的摞反了。”东家眉头皱着,不时对着伙计大声吆喝。“唉,王东家,这是咋回事儿?好好的买卖不做了?”有好事的游手过来打听,“咋不做了,就是搬到前边去,那儿便宜。”他随手往县城方向指了指。“啥便宜?你说城里还便宜?唉,这是你自己的铺子,你不做了跑去佃别家的铺子?”一个常年在码头讨生活的牙子问道。“嗯,我自己的佃出去了,我去租别家的。”王东家边说边指挥伙计把车拉走。“哦?差价不小吧,王东家你赚了不少吧?”“是那家佃的?做啥买卖的?”又有人问,王东家笑着摆摆手"不清楚不清楚。"便押着车子走了,留下一地的吃瓜群众。“这老小子着实赚了不少,你看他那笑模样!”有人揣摩着说道。
  这块地儿周道一早便看上了,他和徐瓦儿陈木匠还有冯一装作路人甲,从这儿到县城里来来回回转悠了好几天,最后把选址定在了这儿。这儿是啥地方,这是码头,说白了这是通往县城的水陆交汇点,距县城三里来地,不远也不近。在这里对城里卖粮,那就不便利,粮米日日要吃的,城内不算大但也有好几家粮铺,谁愿意出了城还要走好几里地扛粮食?再说早晚还得关城门。不过若是在这儿收粮,不论水陆从上下游和周边各乡运往县城的粮食可都得从他周道的鼻子前面过!那他能干什么?抢么?不对,他要干的便是截胡。这是他很早之前便发现的一个现象启发了他。
  周道之前时常从珠溪镇码头坐船到县城,上岸便是这个码头,此码头与资阳城也不知谁先谁后,都远不止百年的历史了,此处水深,能停得大些的船,虽远不及沱江下游百十里外的州城,但也算得一处良港。周道时常在码头上看到,停靠于此满载船货的商贩上岸便被几个或十数的牙人给围了,虽不说是强买强卖,但靠岸的船贩讨价还价的余地很小。这些牙人与城里的商家互有瓜葛,夹缠不清。另外牙人之间也是有不成文的规矩,联手压价。总之只要是想卖与此地的船货,皆要被他们刮上一层皮。
  其中粮食买卖历来都是重头戏,本地粮商共有四家,他们的铺子多开在城里,毕竟卖粮食给城内的人就得在县城里卖。不过县城最大的一家粮铺余粮记,在码头上有分号,主要是收粮,但位置有些偏,也不大。
  周道的打算是直接把粮号设在码头上,在当地的收粮中去掉牙人这一中间环节,从而降低成本,根据经营情况再行决定是否需要在城中设粮铺。他认为占据粮源的有利位置是生意成败的重要因素。
  码头是水陆交通要道,在这里收粮不仅能满足县城对粮食的需求,关键在于百里外下游的州府,从这里沿沱江顺流一日到达州府,返回逆流行船一日半最多两日便可。还有珠溪河经珠溪镇往北汇入沱江,往上游西北方向至资阳城,往下游东南方向可到州府,通过县城码头和他珠溪镇上的小码头,他可以插手大小两条水系的上游货源,交通便利,成本相对低廉,若是能做出量便能影响或最终主导所在地域的粮价,这便是他的想法。
  本来周道一眼看中的是正对码头的骡马市,不过一摸底一琢磨就变了主意,首先是大了,而且生意还过得去,要想租下来,他摸过价承受不了。其次这块场地是由四个东家三块地拼合而成,若想拿下费时费钱。最重要的是,陈木匠认为此地不可拿,味儿太大,此禽畜市已成形了数十年,积攒下的骚味、粪味已是浸入梁柱,沉入土中,不全部推倒重来是不行的,至少不能用来卖粮食。而他们最终选定的竹编店铺,远近大小适宜,离禽畜远离码头也近,另外还不小,属于前店后厂的模式。除了临街的大开间门面,屋后是一个很大的院子,既有作房又有库房,平日雇了七八个伙计整日的编制各式竹器,销往县城或下游的州城。周道他们看了后压下心中的急切,同房东也就是竹编作坊的东家几番讨价还价。看着始终不怎么情愿的王东家,周道商议后给了他一个不能拒绝的价钱盘下了店铺,每年八十贯,租期六年,半年一付,比别家高出一长截。
  几日后周道的粮号开始改建,大的结构基本不动,只是对门面进行了翻新,根据需要增添了设施,在后院分开建了六个粮仓,和一排足够住得下二十人的屋舍,另外还扩建了厨房和茅厕。都是青一色的瓦房,周道这是吸取了上一次被纵火的教训,安全第一。
  他之前便跟陈木匠商议过,此番修建包括在珠溪镇的那些,还是老规矩:先付一半,余下的慢慢还。周道现在是钱紧时间紧,依说他开粮号的最佳时间是每年的秋季,等新粮大量上市的时候,这时米价也低正适合囤米入库。但他等不了也不想等,他告诉徐瓦儿,碾房那边换到的谷子除了卖掉部分换取工钱等必要的开支外,其余的尽量囤起来,不够的边买边卖走着瞧吧。
  43三月十二,吉日,紧赶慢赶粮号开张了。
  当日的码头不同以往,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新开的门面刷了黑漆,四周插了纸质的彩旗,黑瓦黑门黑匾,上书两个镏金大字:合盛。
  门面两旁一字排开,每边各背手站了四个膀大腰圆黑衣黑裤的伙计,店铺外围了好些人指指点点“新开张的是啥铺子?黑咕隆咚,这一个个的是伙计还是打手?看着怪吓人的。"
  此时一个中年人从店内走到门口,看模样慈眉善目,对着围观的众人打了个圈揖,“各位老少爷们儿,在下是这新开张的合盛粮行的掌柜,姓张名福昆,初到贵地开店,今后还要仰仗各位多多的关照。今日是个好日子,趁着合盛粮行开张之喜,我们请来了州府的曲牌班子,便在这码头上唱大戏,从今日未时开始,每日的戏目不同连唱三日!”哗的一下,围观的众人便开了锅,看戏班子唱戏,这是过年也不一定能遇上的好事儿啊。“这都几年了?上回还是三年前李家太爷给儿子娶媳妇儿办过一台戏,可那是在人自家大院里办的,除去随了份子钱吃席面的,有多少大人孩子都是趴墙头看的,院外的树子不够都挂满了!"

  众人喜笑言开,毕竟有免费的大戏可看谁不高兴。“这可是连着三日啊,每日戏不同,可算饱眼福了!”“各位,各位!”张掌柜很满意大伙的反应,他招招手笑呵呵地继续道“这可不算完,还有好事儿!合盛粮行开张大吉,今日的谷价每斗一百九十钱,听清楚啰,再说一遍:每斗一百九十钱。还有啊,买一斗米,赠送鸡蛋一个,买一担米赠鸡蛋十二个,鸡蛋送完就没了!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张掌柜招手“把鸡蛋抬出来。”便见背手站着的伙计立时小跑入店中,片刻便挑着一担担的鸡蛋走了出来,往店铺两旁的空地上一放。鸡蛋怕碎,担子里加了一层扁平的筐,又铺了稻草,鸡蛋往上一摆,满满当当甚是好看。“赶紧回去拿家伙来挑谷子现还来得及!担了米回去也来得及看下午晌的大戏呢!告诉你家的亲戚朋友,我们这儿卖米按斗按担卖,最少一斗,少了不卖!头三十个来买米的每斗赠送两个鸡蛋!大伙儿还愣着干什么?每斗两个蛋!只有三十个!要快!”张掌柜说到最后大手一挥,颇有气势地吼道。
  众人先是一愣,你看我我看你的,“哎呀!快去!”只见一个小子扒开人群便往外跑,另有一个老者跟着吼道“现价一斗谷得二百一十个钱,这儿一斗谷一百九十个钱,还有鸡蛋!让开些,这好事儿,晚了可没了!”说着便急匆匆地往外挤,朝着远处的城门口赶去。这时人群中不少人看着这情形也开始向外挤往家走。“想看我说的话算数不算数?好!就在今日,一会儿就明白了!搞得快的才有,还等啥?不想吃蛋了?”张掌柜背着个手又追加了一句。“起锣!”“呛呛呛呛,呛呛,呛呛,呛!”锣声又响了起来,一阵紧似一阵跟嗺命似的。还站着的众人已然不淡定了,有人挤出人群便撒丫子往家跑,后面的人一看,全明白了,也赶着狂追起来!人群迅速地散去,只留下零零落落的一些个老人孩子还站在原地看热闹。
  周道站在人群的后面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些,“刚才第一个喊着往家跑的小子是谁?”他轻声问一旁的徐瓦儿,“哦,第一个是陈木匠的侄儿,后一个是我婆娘的娘家舅舅。”周道点点头,便和徐瓦儿一同进了店铺。
  这时一条船靠了码头,船上有几挑子箩筐,箩筐上盖着竹帽子,从船中跳下个汉子,人没站稳便被五六人围了起来。“船上是谷子吧,咋卖?"
  问话的是个牙人,“一担一千八百钱,你看这粒儿,又鼓又足!。”另一个牙人直接跳了上船,伸手从筐中抓了撮谷子放入掌心搓了搓,又拿起来闻之闻后随手抛入江中“屁地个足,尽是些干瘪米子。”牙人满脸不屑。
  “可不能瞎说,我搓给大家看,这谷子饱满的很!”那粮贩不服,又去拿谷子。“好了好了,不用搓了,我们都看了,你这谷子不行。这样一千五百文我收了。”牙人说着也不等粮贩还价便叫挑夫担粮。“不成不成!亏本的买卖谁做,一千七百文不能再少了。”粮贩拦着不让搬粮食。
  “一千五百五,不要说那么多了。”“不成,这粮价再过个几日便看涨,我这价已经够低了。”“你这贩子好不晓事,心莫要贪哦!一千六百文,可以了。挑走。”挑夫看粮贩阻拦着,也不便动手挑粮食,就这么拄着个扁担站一边儿看。
  一旁的几个牙人纷纷跳上船推开商贩开始往岸上搬粮食。“你们是要抢啊?老子也不得怕,说着便冲到船后一把推开愣着的船夫,从脚底抽出一把刀来,“一千七,莫得少,要老子少赚点可以,要老子辛辛苦苦收粮运粮,到头来莫得挣,一句话:不得行!”说着粮贩用刀指着那些牙子"解了兵禁,老子也有刀。"“你狗日的犯贱,以为有把烂刀就可以凶了嗦?”一个貌似头目的牙人阴狠的盯着粮贩说。
  “哎呀,不要闹了,为了点儿粮食喊打喊杀的,不值当。唉,你们几个谈不拢就要抢,以后有几个贩子敢过来?买卖不成仁义在,商商量量的嘛!”不知啥时候张掌柜背着个手站在了码头边,众人转头看他一副笑呵呵的模样,一时也想不起要说些啥。“一千七百文每担,你的谷子我要了,而且不用你再雇人把粮食运进城,就在这岸边,你便不用管了!直接交割收钱。”张掌柜对粮贩说道,还一付好脾气的介绍着。“哦,对了,我是今日新开张的粮号,合盛粮行的掌柜,我姓张。"
  "搞些啥子?没看到我们在做生意?你要抢生意嗦。"牙人头目瞪了眼,盯住老张。"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人家卖粮的愿跟哪家跟哪家,咋的,你要霸着不准?是想打还是想抢?"老张板着个脸问。
  几个牙人并没扑上去喊打喊杀什么的,更没有一言不和便直接操家伙上。他们没有冲动,只是恶狠狠的在一旁看着,说上两句无关痛痒也无人关心的风凉话,他们变得愿意讲道理起来。
  张掌柜的身后,不知不觉站了八个刚才还在挑鸡蛋的黑衣黑裤的伙计,手中捏着铁头棍。再看远处合盛的店子里面,还有伙计。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码头上这些个打手模样的伙计正冷眼打量着他几个。最为可气的是,那些黑衣伙计中有两人,他们都认识,这两个在不久前还是这码头上的牙人,是他们中的一员,还是最能打的两个,现在正站在对面捏了棍子盯着他们看。"叛徒!呸!"除了心中暗骂,看来也确实没啥可说的了。
  快中午的时候,合盛的店铺门口排起了长队,有两个伙计专门维持秩序防止插队。买了粮的人挑着担子,担子里多多少少的埋着几个鸡蛋,悠悠缓缓合着节拍的律动往城门走去。
  “哟,生意不错嘛!”张掌柜正在门口指挥着忙上忙下,闻声转头一看,是两个公差模样的人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你是掌柜的?”“二位差官快请入内,今日刚开张,有些乱。”两个差人一个叫杨定,一个叫文序之,在县里管着坊市的税赋,是县丞李会的手下。“不必了,就在这儿说吧。”文序之扬了扬手,“新开店铺可来备过案?你们东家在么?叫他过来。"
  张福昆冲身旁的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便离开了。“你们东家有些不懂规矩啊,这报备上册乃是朝廷的法度,看来他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哦?"
  “哦哟?你们两位也在啊。”文序之正说着话,冷不丁背后来了这么一句,只见潘虎正站在他身后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啊,潘爷,你也在这儿啊。可有些日子没见着了,你老今日回来办事?”“嗯,没啥事儿,我那兄弟新开张的买卖,我就是来看看。”“哦!你兄弟?这家啊?"
  文序之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合盛粮行里走出两人径直往这边过来,马上他便认了出来,赶紧与杨定迎上前去抱拳作揖“徐先生你也来了。”“嗯”徐辩看了他俩一眼道“你两个来的正好,这位周公子开业大吉,一会儿你们正好喝他的喜酒。我这个贤弟日后还得靠着你们多帮衬,若有必要也可以来找我。”“是是是,徐先生发话,小的们必定尽心办。"他二人再次抱拳。徐先生虽不是官,在这县城里,但凭他在于知县面前一句话,便能让像他俩这样的小吏丢了差事,脱得干干净净还得立马卷铺盖滚蛋!“这位周公子虽是书生,可为人义气,不会亏待二位的,你们可得多结交结交。”潘爷笑着一巴掌拍在文序之的肩头,潘爷手重,文序之一个机灵,连忙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周道也笑着抱拳“今后可要仰仗二位了。
  徐辩听他们说的无趣,皱眉道“我还有些事这便走了,呆会儿你们陪着老潘多喝几碗。”几人均抱拳恭送。
  “久仰潘爷的大名,今日得见实乃张某的荣幸。”张福昆冲潘爷一抱拳,潘爷回了一礼,“今日得见张掌柜的风彩,果然是行家里手,周公子你找了个好帮手啊!”周道忙把他介绍给潘爷。
  趁返回店铺的工夫,潘爷低声问周道“你这个掌柜哪儿找的?有点儿意思。”“不错吧,徐先生介绍的。"
  记号
  44周道的粮号便在这一片喧嚣中开张了。由于赶时间,店铺后院中的粮仓和房舍还有一大部分没修完,只好一边修一边做买卖。好在从事后的反应来看,人们并不介意他的铺子是否已建完,是否干净整洁,对他们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价格。
  城里的谷子现价为每斗二百一十到二百二十文之间,码头上的合盛粮行每斗为一百九十文,一斗相差二三十文,一担便整整差了二三百文。多走个几里地算个啥?是以吸引了不少城里人来挑粮食。
  周道免费的大戏之所以要连着演上三日,就是要形成轰动效应,不但要让城里的人知道,还得借着周围十里八乡的乡亲邀约着来看戏的机会,知道有这么个事儿,要买米他周道的米便宜,要卖米他周道收米的价钱公道!为此他在戏子们表演的间隙专门安排张掌柜在场地中间宣讲他们合盛粮行的政策和好处。比如他们不耍秤。不会用大斗进小斗出,在店铺门口挂了官制的米斗,供买粮卖粮的人随便印量,并立下一块“少一罚十”的黑底红字大木牌,指明斤两少过半成,便要罚十!要知道现下各粮铺和充当中介的牙人在买卖粮食的时候,几乎就没有不耍诈的。周道便是要借此立名,立信!
  要想站住脚关键还得看成本。合盛粮行除了请的伙计比一般的粮号多些以外,其它各项成本都不高于甚至大幅低于本县别的粮商。首先铺面的租金,虽然他出的价较码头上的其他店铺要高出一截,但这是城外的码头,地方虽大可比城里的低得多。考虑到他的场地大,算起来店铺总体的租金相差不大。不过在收粮的流程上,他守着船码头,自己便充当牙人直接收粮,这算是破了规矩犯了忌讳,可周道管不了那么多,他只要降低成本的结果。
  比如现下他在码头上收到的粮价在每斗一百七十文左右,而城里的粮号通过牙人分帐,收粮的价格至少一百八十文,这还不算从码头到城里三里多地转运的费用。那城里的几家粮号是不是也可以甩了牙人直接收粮呢?若是打定主意这么干是可以的,但得解决三个问题。第一,必须在码头上直接有铺子当座商,若没有店铺守着能直接看得见,只想着放俩人在码头上候着与众牙人们争食,那只有被打的份儿。转运起来也很不方便,想不被骚扰是不可能的。第二,必须能打,而且要有打持久战的准备,背后要有人站着,能打还得能善后。第三,经营方式和理念得转变。批零兼营批发为主,严控成本细节管理,薄利多销加快周转。这些说说容易,具体做起来就难。
  周道跟徐辩他们仔细算过了,就算对方做到了这几点,周道还有一些独特的优势是他们所不具备的。首先周道自家便是开碾房的,他有这么多水碾而别人没有,这不是只要钱多想建便建的,这是不可复制的自然资源的优势。他卖出的大米白面,价格铁定比别家低,现在城中的粮号除了原粮谷子和麦子,多数是从他周道那里进货或者加工碾好的米面。成品粮食上周道有价格优势,这只是第一。第二,不止这一个码头,他占着两个码头,分别在沱江和珠溪河上一西一南大小两条水道上占着点,可以收粮食。而且珠溪河那边地理位置偏一些,粮价更便宜,现价在毎斗一百六十文左右。只要周道能扛住了,在这码头上站住脚,他的优势就是会越发牢固。关键是他扛得住么?
  在人们看来新开张的合盛粮行处处透着稀奇,这不,每日晌午前店中的伙计便来到店铺门口分两排站好,由一人领着在码头上练拳,练完拳后是耍棍,休息一会儿再使刀子。这一众有时九人有时十人,一身黑的舞着大刀,看上去煞是吓人。
  合盛除了掌柜与帐房,共请了九个伙计,每十日轮休一天,平日在店里至少保证有八个伙计。周道此次从这码头的牙人和挑夫中共招了六个人,个个身强力壮,每日工钱七十文管两顿饭,比珠溪镇的碾工还多十文。在这边新招的六人中有四人去了珠溪,反正碾房鸡舍都缺人手。剩下两个最壮的留在了粮行,又从珠溪调来了七个算是能打的,到了粮行当伙计,吴灾吴能两兄弟便在其中。
  吴能这小子是冯一一眼看中的,他虽说是刚来的,可一个人打两三个不在话下。吴能也没跟谁学过就是自己练,无招无势走的是野路子,就喜欢这个,天生便是打架的料。对于冯一这个师父,他是崇拜的,一招一式练得有板有眼很是刻苦,根本不用催促监督,更别说操练一次还有十文的进项,“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这他娘的找谁说理去!”每想及此,吴能激动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次吴能跟着到合盛来是周道亲自点的将,考虑到吴灾和他是亲兄弟,便也一起带来了。“这小子是天生的打手。”这是冯一对吴能的评价。现在周道带着张憨娃和冯一全家也都搬进了合盛的后院。几天前他听到了一个消息,是好消息:十八罗汉内讧了。
  45三日前的下午徐瓦儿找到他并说了这个消息:十八罗汉内讧,现在只知道老四,老九和十四都被打死了。剩下的人分成三拔,开始抢地盘,主要是抢赌坊和镖局这两门生意的归属。周道听完后长舒一口气,心中放下一块大石“没人在乎白守成怎么死的了,他只是个死人,已经无关紧要。”他当即决定和冯一、张憨娃一起搬到县城去。 县城东南角一处前后两进的宅院,不大不小,院门新作了漆,这是县尉方旭的宅子,此刻周道正与方旭在厅堂中喝着茶。“听说周公子近日新店开张,忙得很,今日怎的有此闲情到我这儿来喝茶啊?”方旭笑着说。“不瞒大人,今日来此确有一事与大人相商。”“哦?何事。”“之前白爷与我提过,说方大人你对粮食生意有兴趣,不知可有此事?”“嗯,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若是没有便算了,若是有的话,不知大人可愿在小号参点股份?”“嗯,说来听听。”方旭不动声色。“没有别的意思,便是希望大人平日里多关照,我愿为大人奉上合盛的一成股份聊表心意。”“没别的了?”方旭面色淡漠“一成嘛,就不必了。为本县百姓谋个太平,本就是本官的职责所在,股份什么的我从来不在乎这些,何况我对粮食生意啥的,也不感兴趣。周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至于这些便不必多说了。”周道拱手道“方大人言重了,我刚才有些话还没说完。明人面前不说暗语,大人何等身份?所以在大人面前我也不藏着掖着绕来绕去,而是有一说一直来直去,这正是对大人的敬重啊。”周道一番话说得方旭面色稍缓。
  “其实在开店之前,还有人来找过我。”见方旭并没有问,周道接着说“是徐先生。”说道这里周道感觉方旭下意识的将身子向前倾了些。“这么说吧,本店有两成股是知县于大人的,大人你觉得你的股份该占几成?不会盖过于大人吧?”方旭没有说话,只是喉头吞咽了一下。周道接着说“我说的话大人信不信的,过段时日自会知晓,只要有心便可看出端倪。另外,除了于大人还有其他人也在中间参了股,别的也就不多说了。”
  顿了顿周道又补充道“这合盛才开张,头一年已说好不分红,不过对于于大人,不论盈亏头每年保底叁百贯,若能拿下军粮的买卖,收益另算。我想方大人也可参照此例,不论盈亏,每年均有保底一百五十贯,按季拿。”“哦?”方旭听得有些心动“那周公子又需要我做些什么?”“不敢劳动方大人,只是新店开业后,难免有些宵小招惹生非,到时还烦请大人仗义相助。”“你说是那余粮记?还有另外几家粮铺?呵呵,李县丞没入股吧?”“大人果然慧眼。嘿嘿。”周道紧跟着添了一把柴,“我听说大人在州城很有些门路,若是大人能把此路铺通,保我州城买卖的太平,我想还是依照于大人的例,凡经大人介绍的大宗且丰厚的买卖,所得之利对半。另外我认为大人占一成半的股份较为适宜,大人你以为如何?”
  方旭颇有些意动,踌躇半晌问道“我若认可,徐辩那边可愿意?”“这便要我去说服与他,再说了这拿出的终究是我所占的份额,老话儿说得好,人多力量大不是?”“好!多个朋友多条路。贤弟果然是做买卖的料。既如此,你便放心做生意,谁敢找上门来惹事,我定不饶他,本县的地面上我便包了!至于州城的买卖,到时再细说。”
  “这家伙贼精,州城的事他并未明确答复,意思是条件还得再谈。便含混着把一成半的股份和二百二十五贯的保底先纳入囊中。”周道想着,口中却道“其实日常的闲事也不敢烦劳大人,大人只须把握住大的方向便可,平日具体的事情安排一人便可。"方旭嗯了一声,未知可否。周道接着道"当初碾房纵火一案,我与那潘爷有过些交道,此人对下面那些个泼皮地赖还是有一手的。大人可否把他调回县城,免得大人事事费心。”“潘虎?对付些许地痞用不着他,有得是人。”方旭显然对潘爷不是很上心。“那日在村民的围堵中捉拿逃犯,我看他颇有些胆色,此事还望大人成全。”说着周道对方旭施了一礼。
  方旭坐着受了,他看着周道没有笑,用手点着道“你是在这儿等着我啊?行,初次合作,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应了。不过你告诉潘虎,不要让我见到他的臭脸,尊卑有序,要他小心些。”“呵呵,方大人你大人有大量,不用和下面的人一般见识。我也听说过,如今看起来他确实有些个不易相处的臭脾气,有机会我多开导他。这种人有的也确有些真本事,就是自视甚高,大人时常敲打敲打还不是为了他好!呵呵,这里就先谢过大人的成全了。”
  “周贤弟你倒是很会说话,只是这买卖我至多也只能让他们不敢惹事或惹了事免不了受责罚。但买卖做的如何就得靠真本事了,我相信你是有真本事的。”方旭郑重对周道说着,脸上最终露出了笑容。 周道带着冯一从方旭的宅子出来,便往南门走,回粮行。走到一半时路过一个小巷,便钻了进去,在里边等了一会儿见无人跟来,便从小巷另一头出去,去了徐辩那里。
  “如何?”入坐后不等茶端上来,徐辩问道。“妥了,给他一成半。”“你也是太仔细了,不过小心无大错。”“我觉得还是稳妥些好。”周道这句话像是自言自语。他之前就找徐辩商量过,觉得还是要把方旭拉过来,至少不能被李会拉走联手对付他。他虽说初步认了于大人作靠山,不过这资阳县还不是于大人的一言堂,宋代的官制讲究事权相分相制。李会是县丞,如果方旭也站在了他周道的对立面的话,那么一旦动起手来,他便会受到很大的制约,潘爷的作用也会被抵销,毕竟方旭才是本县负责刑案的一把手,也是潘爷的顶头上司!所以周道必须把他争取过来,至少不能帮着李会来对付自己。所有这些在他看来都是打基础,只有底子稳了,才能出重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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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周道坐在船首望着悠悠的流水心情有些郁闷。
  他这是刚从珠溪镇回来,冯一成了他的贴身保镖,走哪儿都带着。他自己虽也跨着刀,但那基本就是个摆设,只有在冯一手中,那才叫刀。他今日去珠溪除了看已竣工的粮仓和鸡舍,以及碾房经营情况外,其实这趟还有个重要的事项就是,相亲。这是徐王氏前几日来找他时就说好了的,相约今日去庙里拜佛,以便相互能有个照面,这已算得上相当开明了。
  据徐王氏说,此人家是相邻石井镇的财主,有宅有地,相亲的是他家最小的女儿,可谓是品貌俱佳,她可是说了他周公子不少的好话,人家才愿意见上一见的。然而结果却令人失望,可能是由于观念的差异,也可能是其它的,比如徐王氏是忽悠他,总之他算见识了别人口中的品貌俱佳是怎么回事儿。他想起了看历史旧照片中帝王嫔妃的尊容,从容貌上看远没有符合现代审美的电影明星来的光鲜。当然,打扮是一回事,审美又是另一回事。对于女人,他现在很渴望,但相亲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他不得不慎重对待,只能通过徐王氏表示没感觉不合适,希望继续找。
  船到资阳码头的时候,周道对冯一说天色已晚,干脆在外吃饭,于是俩人便往县城走去。入了城,两人进了一个名为香月轩的院子,这不是饭馆这是青楼。不得不说大宋的娱乐业很发达,就这么一个小县城,该有的设施都齐全。在老鸨的带领下周道上了楼,冯一坚持在楼下厅堂里坐等。冯一有家室,周道也不好相劝,便让老鸨给冯一在厅堂里安排了饭菜。其实冯一还有一层意思没说,他不能把自己当公子哥,花东家的钱玩儿。
  这香月轩周道之前来过,还见过她们的当红头牌婉云,住一宿要五贯,周道的确有些肉痛,关键是这头牌的调调于他不是很合适。那基本上是青楼行当里的路数,吟词抚琴什么的,看起来很上档次,不过他这公子身份是假冒的,诗词歌赋基本不会,曲牌什么的更是不懂,论语等典籍或各类策论不要说精通,连起码的文章都念不通,字是认不全也写不好,整个一没文化,还好意思自称文人公子?在婉云看来,不过是个不学无术还装斯文的二代败家子罢了。是以虽是表面招呼应酬着,但周道能体会到其中的轻冷。
  “算了,咱就一俗人,到这儿来干啥?找小姐罢了,别装高雅了。”周道告诫自己。于是不再找什么县里的头牌大腕自抬身价,转而经济适用找了几个一般的,一个叫小蛮的姑娘吸引了他的注意。

  在这个年代里,小蛮算不上好看,但周道看着顺眼,鹅蛋脸是个美人胚子,符合他的审美。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关键是小蛮床上功夫了得,且有情趣,很有些拍三级片的潜质,让周道感觉充满欲望,身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很有些乐不思蜀。
  小蛮已有二十余岁,具体多大周道也不便问,在现下肯定算大龄女子,她在此也有七八年了。这里接客的女子各人有自己的一间屋子,根据身份的不同位置不同大小不一。
  今日周道注意到小蛮屋里的墙上新装裱了两幅词作,诗词由于相对固定的格式有断句,虽是繁体他还算能看懂。这两首词是相关的,而且格式也相同。
  《卜算子·赠乐婉》  施酒监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
  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
   别你登长道,转更添烦恼。
  楼外朱楼独倚阑,满目围芳草。
  下一首是,《卜算子·答施》  乐婉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周道看了有些疑惑,“这左首的赠乐婉,乐婉是谁?是不是婉云?”小蛮掩嘴轻笑道“她也是一个苦命的风尘女子,跟婉云没有关系。”“看得出来前一首是这个施酒监写给乐婉的,后一首是乐婉作答的。只是,既然如此不舍,如此的情意绵绵,这施酒监怎的不把乐婉给赎出来。施酒监?嗯,这酒监应是他的官职,怕不会缺权也不会缺钱,要玩便玩装什么装,伪善罢了。”周道酌了口酒概然道。
  小蛮有些诧异,这字也认不全的公子哥说出此番话来。她给周道挟了菜又斟上酒,悠悠道“自古红颜多薄命,我们的命从一开始便注定了,只求日后不要太过凄凉便是。”周道吃了口菜,“我是这么看的,没有注定的命运,不做便永远不会知道结果。即便是不尽如人意,也无愧于心。"
  47近日合盛粮行的生意不错,周道估计县城的生意他可能占了有一半,他打算尽快同州城的粮商建立起联系,若弄的顺利那可是重头戏。 今日周道约了潘爷在粮行后院的家里喝茶。潘爷已经如约调到了县城,老梁还呆在珠溪镇,算是接了潘爷的班。毕竟是县城,潘爷还是愿意在这边的,他的家虽还在珠溪,不过周已替他在城内租了一进小院,虽偏了一点,但也算安静,潘爷一家子都搬了过来。
  此时两人正在喝茶聊天,“我们相识也有两年,我是看着你把这份家业给做起来的,还真是快。”“小打小闹罢了。”周道笑着说,脸上也流露出欣慰来。“现下丘二和黄葵跟着我,隔两日便把他们带来认识认识,城里城外日常都归我管着,我不在找他俩也行。”“如此便多谢潘爷了。”“不用说这些客套话,你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潘爷摆摆手。
  他俩说着话,外面不时传来阵阵呼喝之声,这声音齐整有力和着节奏,由众人同声大喝,很有些气势。“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开武行的。”潘爷调侃道。这粮行的伙计每日都由冯一领着在码头上练刀弄棍,有时冯一不在便由吴能领头练。两人正说着便见吴灾快步进来,当着潘爷的面低声对周道说:“徐十一来了,带了两个人。”“嗯,去看看。”周道起身转头看向潘爷,潘爷点点头“一块儿去。”来到店铺门口,便见徐十一背对店门站着,看着不远处操练的伙计。
  “徐兄好雅性啊。”徐十一之前便和周道认识,见周道迎出来拱手行礼便也随意的拱了拱手,待见着跟着出来的潘爷,立时扫去满脸的阴郁,换了笑模样拱手道“潘爷也在啊,有日子没见着了。”“嗯,我已调来县城,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潘爷也拱了拱手,木着一张马脸。“站在门口说啥,潘爷里边请,徐爷你也里边请。”周道笑着道。
  三人重新落座,徐十一带着的两人由冯一陪着在厢房。“其实也没啥事儿,就是听说你这粮行生意不错过来看看。”徐十一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随意地说着。“刚开张不久,还说不上。”“另外,此次过来也是把前些日子的帐结一下。"
  “前些日子的帐?啥帐?”周道面上挂笑,全身肌肉却已紧绷。“珠溪镇碾房的帐,周公子该不会忘了,我们十八罗汉在碾房里还有三成股呢?”听到这儿,周道暗松一口气,“当初跟白爷是谈过分成的事儿,说好由他保我平安,再分他三成。不过这才几个月不到,他便跑得不见踪影了,他拿啥保我平安?事都没办还想着拿钱,有这好事儿?这不应该啊?若觉着我说得不对,让他当面与我理论。”
  “话可不是这么说。你和碾房现下不是都没事么?这不就是我们十八罗汉保着你,你是想过河拆桥?有种你就试试。”徐十一冷眼盯着周道。“你这话啥意思?是想威胁我?当着潘爷的面威胁我?是不打算讲理了。”周道转头用探究的眼神盯着徐十一,不在回避。这时潘爷发话了“徐十一,便是白守成在这儿,他也不能不看我的面子。你想干啥?想杀他?”他用手指了指周道“动手啊,你不是会飞刀么?你飞一个试试,他不会功夫,就当我不在,你试试看。"
  屋中静了下来,周道攥着腰间的刀柄,手心中全是汗。徐十一一时默坐在椅中,他此时只盯着潘爷,回味着他说的话,瞧也不瞧一旁的周道。潘爷也看着徐十一,满脸的坦然。
  沉默,一时间只有沉默,此时院外又传来阵阵呼喝之声打破了这尴尬的静谧。“咳”,周道清了清嗓子说“徐爷,碾房之事要谈也是只能同白爷谈,我想冒昧问一句,你来谈碾房的事,你是代表白爷来谈还是代表十八罗汉来谈?我就问问现下十八罗汉在哪?还剩下几个罗汉?你是老大么?”好像想起了什么,周道补充了一句“代表便是代替的意思,表示你便是白爷或者是十八罗汉,十八罗汉便是你的意思,就全由着你说了算。”徐十一听了,用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了,这是白爷的习惯性动作。周道怕他突然爆起,脚指头都抓紧了,但想到今日不趁着潘爷在这儿把话挑明,那更是后患不尽。他横下一条心,盯住徐十一。
  徐十一轻轻点点头了然道“周公子的意思我懂了,那就后会有期。”说着便起身冲潘爷拱了拱手。“徐爷,有一句话相赠”徐十一站定不动,转身看着周道。“白爷与我谈碾房的事,是因为他是十八罗汉的老大,等什么时候十八罗汉真正姓徐了,且还有众多兄弟跟着,我随时欢迎徐爷来商议此事。真正有实力之人,都是别人主动相求与他,用不着他去三番五次地讨要。”说罢周道也是起身拱手,徐十一点点头,啥也没说转身便走了。
  潘爷自始自终都坐着,他侧头对周道说“这小子有些阴,得防着点。"
  48“哗,哗⋯”合盛粮行中印米、倒米的哗哗声不时响起,伙计们跑上跑下地忙碌着。“你这称量的不对啊?这哪里够一担的?你这斗不对,耍秤!”不知谁喊了一句,忙碌的众人都看了过来。
  “这斗是不对!我就说咋会事,狗日的他们卖粮用小斗!”旁边一人接了句。“咋回事儿?说啥呢?”张掌柜闻声走了过来。
  “咋回事?自己偷秤还问咋回事?”又一人指了指地上的米斗。这时不少人已围过来看,老三吴灾也在人堆里,他看了看米斗,感觉上好象是略小了些,又看看刚才说话的几人,都是生面孔不认识。“把这担粮食和斗拿到屋外去,让大伙见识见识,这耍秤作死的店家是个啥徳行。”一人说着便和另外两人担了挑子抱着木斗往店外走。
  "不忙,这个斗不对!不是我家的,那才是我家的。”张掌柜拦在了门口,朝店里墙角处一指,那里还放着一只木斗在挑子旁边,显是刚刚还在称量用过。吴灾忙上前将那斗取了过来,与那几人置疑的木斗一比,果然不一样要大上一圈。那人一看情形便道“不与你说那么多,店家使诈,走出去再说。”张掌柜伸手一拦,“不急,说清楚了再走,你刚才所说的那斗是哪儿来的?"
  那人拿过大些的斗左看右看,突然举起砸在了地上,碎裂成两三块。然后抢上一步掀开张掌柜便跑出店铺。“来人啦!这狗店家使诈偷米,大伙砸了他的店。”
  他一声吼,便见从码头旁的两条乌蓬船中钻出二三十人,都提了棍棒,奔着合盛粮行便冲来了。
  “快关门!操家伙,快!”吴灾最先吼道。店里还有买粮的人,看这架势赶紧往外跑,店外的伙计拼命往里挤,一时乱作一团。“都去操棍,别管大门了,快!”屋内一声吼,冯一持棍吼到,周道跟在冯一身后从后院进到店内,听到喊又赶忙回身去后院取棍去了。
  张掌柜和帐房老吴还在门口一块块手忙脚乱地上着门板。“别上门板了,挡不住!”冯一冲到近前拉着张掌柜就往后院跑。“啊!啊!”张掌柜抱着头,血顺着脸便下来了,他的头和后背已经挨了两棍子,当先冲入店中的几人已挥起棍子一阵乱打,吴帐房也被几棍子打得蜷缩在一旁的屋角。要不是他们主要奔着后院去了,不然的话老吴估计悬了。
  冯一带着掌柜张福昆退入后院,刚一进来,后面举着棍棒的便跟着冲进来三四个,还没等反应过来,便见四周全是棍子劈头盖脸打过来,立时便倒下两个,另两个赶忙丢下同伙往回退,其中一人来不及也被打倒在地,另一人一边嚎着一边冲了回去,头上背上连着挨了好几棍。
  相对于后院,店小门窄,只要一露头,便被此时守在后院门口的众伙计一阵棍棒乱打。又交待了两人后,冲入店中的一伙不再敢往后院冲,也持棒守在店内,一时形成了僵持。
  “不行得冲出去,老吴还在外头呢。”冯一握着捧子对周道说,周道紧捏着棍满头是汗。见围在门口的十余个伙计,有的还在对倒地的几人猛打,被打之人有的已昏死过去,“好了,别打了,弄出人命!”见众人住了手,他对冯一道“怎么冲?你说。”“东家,你带两人守住店门口,守在我们后面,其他人全都随我一起往外冲,不能停。”冯一黑着脸又道“有刀的都挎着,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动刀!”说罢他用手指着“吴能,你和我打头阵,其余的都跟紧了!”一众人捏着棍子吩吩应声。“嗯!”“冲!”“干他娘的!"
  黑衣黑裤的一众人持着家伙聚在后院通往店中的门口。“他们要冲进来了!”店中乱纷纷一伙,也听见了后院儿的动静,纷纷发喊。此时好些人正忙着挥掍砸店。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只听得一声暴喝“冲!”便霹雳啪啦地乱成一团。店里窄,容不下更多的人展开,冯一和吴能两人当先突前挥动棍子,势大力沉猛打猛突!身后众伙计也平端了棍,瞅了空档从他们身侧朝前猛刺。“啊!”“啊!哎呀!”一时间呼痛的尖叫不绝于耳。
  “打啊!杀!”吴能肩上遭狠砸了一棍,被棍头扫到了耳廓,撕裂得鲜血淋漓。他不呼痛,反而被激得凶性大发,不要命的抡棍猛砸。对方靠前的被接连打翻两三个,气势为之一坠!尤其是靠近前面的眼见着有些扛不住了,背靠着往后挤,手中的长棍也显得力度不如先前。
  “啊!”一个店伙计挨了一棒子,才喊出声,胸腹间又被猛捅了一棍子,闷声便倒了下去。吴能打得性起,身上吃了棒子依旧不管不顾地亡命狂砸!刚才拿着的棍子震断了,此时手中攥着的是不知从何处抓来的一拫扁担。
  冯一更是猛不可挡,连打带戳步步挺进,脸上也是挂了点小彩,一条血痕就在左眼下方的颧骨上,血下来了,好在遮不住眼。这是在拼命啊!对方顶不住了,前头的挨了棍拼命往后挤,后面的呼喝着还在朝前涌,挤作一团。
  吴能等众人一拥而上抡棍狠砸猛捅“噗,噗”声和着惨叫响成一片,挡在前面的人又倒下一片。“啊!”有人迸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使出吃奶的劲朝后拼了命的往自己这方的人堆里钻,听着脑后那捧子大力砸中肉体的噗哧声,他的瞳孔放大,发了狂地嘶吼着,只想着跑。这种情绪迅速感染了众人,冲入店中的这些人崩溃了,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出。冯一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跟在后面猛打猛刺,把挡路的打得歪倒在一边便不管了,只顾拼着这口气把对方成群的人打散打倒,剩下的自有后面跟着的众人料理。
  一大群人从店内冲出,棍子也扔了,不顾一切地沿着码头四散奔逃,另外一些黑衣人举着棒子猛追,逃跑的人显然比追着的黑衣人要多,但此时胆破气寒,跑起来已是慌不择路,有两三人被逼得急了纵身便跳入江中顺水飘远。此时有六七人正犹豫间便立时被赶上的冯一一伙给围了。
  冯一狂喘着粗气,吴能半边脸都是血,胸口急促的起伏,满脸杀相地瞪着对方。对方有六七人,其实冯一他们与其对峙的也只有六七个,握了棒子松散地半包围着,其余的还在追打那些正在四处奔逃的。
  啥也不用说,记号
  49周道提了棍子带着两人跑了过来,站在冯一身后。对方发难了,当先的是一矮个子,他发了声喊便冲上前来,双方再次混战。
  冯一接住了他,用棍斜挑,挡开了他的大力一砸,顺势左脚往前一跨,左手在前用短的这截棍尾直接杵向那人的脸,同时整个人朝那矮个的侧面撞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迅捷凶狠,没有一点多余的。那矮子看来也是练过,一棍砸空立时便收了势,身体向侧后急退,堪堪躲过这棍尾的贴身一戳。冯一根本不停,一戳不成接着便是右臂向前左手在后挥棍而至,那人也不停往后猛退,同时头向后一仰让过这一棍,只听“噗”的一声,棍子砸中矮子侧后的一名同伴,没有呼嚎,那人一手捂着脸,一手抓着棍子踉踉跄跄地向外跑去。
  矮子一分神,余光扫到侧后有人,来不及转身便双手奋力举棍往上横着一架,“咔嚓”一声,矮子被震得双眼发花,握棍的手掌钻心的痛,电光火石间又将头一歪,一截断棍贴着脖子便飞了过去,他余光一瞟,正是刚刚当头砸断棍子的那个大汉,是吴能,他已砸断了两根掍棒,此刻正空着手瞪着他。“这正是机会!”矮子挥棍砸向吴能,突然腰间一股钻心的疼痛,然后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一般,叫都没叫一声就窝了下去,迷糊中头上背上又挨了几棍子,但他已没有了强烈疼感,跟着便失去了知觉。
  冯一收了棍,刚才狠辣的一刺,直杵在矮子的腰眼上,一棍子便把他收拾了。此时场中对方站着的还有三人,周道他们有七八个,围着那剩下的三人,不远处还有散落的伙计折返回来,吴能又捡了根棒子走过向这边。看着眼前众黑衣人的凶像,那几人眼里满是绝望与恐惧。“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他几人纷纷扔了棍棒跪趴在地上,“啊!”“啊!”“噗”,几棍子下去,他们惨叫哭喊着抱头蜷缩成一团。
  “好了,别打了。”周道喊了声,冯一也举起了手,众伙计才渐渐停了手,没有再继续泄愤。 此时地上横七竖八的倒了十几个人。“把他们都拖过来。”周道吩咐道。于是众人又拖又抬,有的没挨两下,自己爬了过来聚在一起。“你们谁是领头的?说,怎么回事儿?谁叫你们来的。”周道冷脸问道。
  此时打斗平息,码头上的无关人等渐次从各店铺中钻了出来,一些胆子大的干脆围到了近前,相互打探着。张掌柜头上缠着麻布,布上浸着血,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在周道身侧耳语了两句便用手指着一人,“就是你!谁让你们来此生事的?不说清楚,就别打算回去了。”周道问。
  被指的汉子正是在店里诬合盛小斗卖粮的人,此时他一只手捂着嘴,边摆手边支吾着,血水顺着指缝往外滴。“还是不老实,给我打。”张掌柜指着他喝骂道。一旁的伙计举棍便打,“哇!啊!”那人呼痛,血口张开已然看不清牙齿,他用手遮挡着,在地上不住翻滚。
  周道一抬手,棍棒停了下来,“想清楚没有,没想好,接着打。”“##,*#”那人惊慌的说着,吐字含混不清。“啥?”周道完全听不清,一旁的伙记说了句“许青”,“许青?”周道问道。“是”那人点着头,整个人都颓了下去。“许青是谁?”周道皱眉问道。一旁的伙计林三黄是本地人,之前也在这码头做着牙人的行当,上次被周道招入店中作了伙计,此时对周道说“许青算得是城内的泼皮头目,会些拳脚,除了十八罗汉,一般的小混混不敢惹他。”“把他们带去店内,分开来一个个地问,来龙去脉都要问清楚。”周道沉声说道。他想了想又道“张掌柜负责问,不肯说的便棍棒招呼,别打头和身子,往手脚上来。”众人应了便或押或拖地将人往店里弄。
  此时四周已围得水泄不通,大家纷纷让出道来。张福昆皱着眉头没有离开,周道看向张掌柜像是想起什么问道“我们的人伤了几个,情况如何?”“老吴挨得惨,伤得不轻,他和小五还昏着。”老张说着“还有些挂了彩的,都不算重,应该没啥事。”正说话间忽闻人群外一阵骚动“官差来了。”
  人堆中自动闪出一条道来,潘爷领着四个差役都挎着刀,快步走了过来。“咋地了?”潘爷不多话上来就问。周道示意了一下张掌柜,老张便当着众人将事情经过细说了一遍。老张虽不会武,但多年行商,不愧是老江湖,说起话来条理清晰头头是道,一番讲来直把围在四面的不明就理的众人听得频频点头,又是惊讶又是服气。
  “三十几个打十几个?还是有备而来的,能打成这样?”,“狗日的,真能打啊!”“他们那个教头最历害!"一时间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潘爷眯着眼听了,“没死人吧?”“没有。”“应该没有。”周道和老张同时答道。“没有便好”潘爷面无表情“丘二,你领几个人这便去家里捉拿许青。”“是”旁边的丘二一拱手,转身便招呼一个差役又带了三个合盛的伙计,钻出人群走了。
  “走,进店看看。”一众人都跟着潘爷回到店中,一进门便见满屋的狼藉,细碎的玩意儿打烂了,到处都是,地面翻倒着米,还混着血迹。“他们把柜里银钱给抢了。”老张上来说了一句,周道咬着牙脸色难看。“搜,把他们挨个搜,兴许还在身上。”老张补了一句。一番搜来,多的也就搜了一两百文的细碎小钱。“狗日的,让他们给跑了。”老张愤然骂道。"丢了多少?"潘爷问,"四五十贯总有。"老张道。周道看了老张一眼,没说什么。“在里面么?”“在里面呢。”店铺门口有人问话,跟着就有人硬往里闯。“咋回事?”老张问道,只见几个老者有男有女推开一个伙记,当先一个白发老者指着老张“你们把我的儿怎么了,你们还我的儿。”“你的儿来杀人砸店,你问他干啥来了。”“闭嘴!好你个黑店,打了人还反诬我儿,你们不得好死!”这老头年岁虽大,颤颤巍巍但中气却足。说着便推开众人朝前挤。
  “干啥,你给我站住。官差办案看不见还是怎的?”潘爷喝问。那老者见得差官,不再直接顶撞,手指了周道“此乃黑店,黑衣黑裤,把我儿诓骗了去下黑手,还我儿来。”说话间便哭闹起来,一边领着另外几人推着周道往里走。
  “爹,爹啊!,我在这儿。”后院蹲着的一人闻声哭腔喊道,“他们打人啊!”。“休得胡闹!差官还在这儿,由不得你个老东西放肆。”冯一一把推开老头,他此时脸颊上的伤已经肿得很高,左眼眯着只剩了一条缝。那老头一看冯一,抬手便是一把掌,冯一向后一仰,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往后一推,老头跌坐在地,用手指着冯一“我认得你,金狗!各位乡亲,金狗跑到大宋来欺负宋人啦!还有狗官相护,天理难容啊!”他这话很有杀伤力,一时间说得门外的众看客有些激愤。
  “啊!打人啦!啊,啊!”潘爷抬脚猛踢,还挥拳兜头打下“狗日的老不死,耍起心眼子一套一套的,又把老子绕进去骂,老子还不在乎了,我看你撒泼,看你撒泼!”只几下,老头便趴在一边呻吟着。“剩下的都带回衙门,老子慢慢审。娘的!你们打上门来还有理了?输了便在此撒泼装怂?你们要是打赢了呢?倒在这儿是他们呢,又会怎样?”潘爷用手一指周道,转头怒目环视四周,外面跟着进来的一众乡邻,摄于潘虎的威势,无人敢与其对视。潘爷让差役与伙计押了已被冷水泼醒的那十来人便往外走。此时码头上听到消息赶来看热闹的人已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老张见此情形,忙对周道轻声说了两句,周道点头。老张快步赶上潘爷,附耳低语了几句,潘爷停下脚步。
  “各位乡亲爷们”张掌柜头缠着带血的布条,拱了拱手,清了清嗓子环顾四周众人。“今日之事大家都看见了,可能有的才来还不大清楚,我是合盛粮行的掌柜,就把时才发生的事情与后来的各位说说,各位自有公断。”说罢,便将今日之事从头到尾又理了一遍,众人听得唏嘘。“去把那几个斗拿上来。”老张吩咐,少倾便有几个伙计拿了几只斗来。“各位请看,这便是他们谎称我们使诈用的斗!”他指着一只斗,众人看去并未看出有何不同,老张又指了一旁的一只碎裂成几块的破木片,“这是我们合盛自家的斗”。说着他便使人拼合起来,与先前那只斗并排放着一比,果然那只好斗要略小一圈。 “哦!”“啊!”人群中嗡嗡声不绝“果不其然啊!”老张抬手示意,大家又静了下来听他说。“这只小斗是不是你们带来栽脏的。”老张用手一指圈中蹲着的一堆人中的一个,此人用手捂着腮帮子,嘴豁了门牙也掉了,口中往外淌着血流落在胸前染了一片,那人焦眉烂眼瞅瞅四周“嗯”了一声,“大声些,是不是你们带来的?说清楚!”老张不耐道。“是,是”那人点着头,声音始终含混不清,看来是说不清楚。“谁指使你们栽脏嫁祸?”“许青。”“谁?”“许青。”“谁指使的许青?”不知。确实不知啊。”老张又指了另一人“你说,谁是许青幕后主使?”另外那人一张苦瓜脸“确是不知啊。”“看来还是得回衙先动了刑,才知好好说话。”一旁的潘爷沉声来了句。“不要啊!我等除了许青,确是不知还有何人主使。那许青先前一人一贯分与我们,许诺事成之后再各得两贯啊!”“哦?还真是大手笔啊!那许青与我合盛素无冤仇,他何以要谋害我们?再者他一个泼皮罢了,哪来的这许多银钱赏赐众人,不过是他人假手罢了。”老张道来,便是路人也无不认可。
  “我再问你,那许青是怎样安排你等砸店的?”“他只说借着耍斗之事进店便砸,见人便打,最好不出人命,打残几个便好,尤其是你们周东家。”周道听得怒火攻心,抬脚便踹在说话那人背上。
  老张愤然说道“可见他们是何等的禽兽,幸好打赢的是我们。”“此事的幕后主使者,我定不与他干休!”周道愤恨地说了一句。张掌柜从地上拿起那只小斗,翻了过来“各位请看。”众人凑上前去却啥也没看见,正疑惑间,老张又从地上捡起那只破斗的碎片,举在头前“各位再请看。”大家又仔细看,有眼尖的发现上面有字“合盛!”老张大声念到,“我们合盛的粮斗,每个下面皆刻了合盛二字,看见了?下回若是再来栽脏,记得把这二字给刻上。”他说着叹了口气,“看来就是有人见不得我们给各位带了便宜粮食,就是见不得我们的米好价公,挡了他们的财路,让他们赚不了黑心钱。所以,他们恨啊!所以,他们要栽赃陷害啊!所以,他们要置人于死地啊!"
  “狗日的太坏了!”“就是余粮记他们!”“黑了心让大伙只能吃他们的高价粮食。”人群中有人喊。此番话一出,立时激起了大伙的义气!其他都是虚的,唯独这粮食,谁能不吃?谁愿意被盘剥吃高价粮?“谁是黑心烂肺的幕后主使,大家心里清楚!我也清楚!”张福昆头上缠布,满脸是血,激愤地戳着自己的心口用力吼道!
  50潘爷他们带了几个伙计押了十余人等返回城内。码头上的场子也便散了,只留下部分意尤未尽的人,一堆堆地围在一起,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比划着。来晚了的为错过这场大戏而懊悔得捶胸顿足,此刻便是站在人堆里听一听,也是给平淡的日子增添了足够的刺激。
  周道和剩下的人回到了店里,店伙计由张掌柜指派着收拾清理。在墙角坐着一人,是吴能,他正用手捂着头上的一个血包。"咋的了?快去请郎中。"周道关切的问。"刚才还没啥,现在鼓起来了。"吴能道,吴灾也过来了,"别摁破了。"他说。"嗯。"吴能应着。"这是充血了,头昏不昏?"周道皱着眉问吴能。"不昏,歇会儿就没事了。"吴能摆手。"冲猛了点儿,没事。"一旁的冯一看了看道。"不能大意,吴灾先带他到后院歇着,等郎中来看,有啥不对的赶紧叫我。"周道有些常识,他担心颅内出血,吴灾扶着吴能后院去了。"你呢?"冯一脸上也带血,周道问。"我没事。"冯一转身出店门了。
  周道看着眼前零乱的一切,整理了一下心情。此刻的他既有懊恼失落又夹杂着一丝兴奋,毕竟,他们打赢了。“早晚会打。”对此他是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而且此前做的很多事都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他不是主动开打的一方,也没有理由主动去打,所以他只能作准备,然后等着,非常奇怪的等着被打。他等到了,并且赢了,不过这只是开始。
  “东家。”一旁的老张捅了捅他,把他从思绪中拉了出来,“你随我来看看。”周道跟着去了后院,走到墙角水缸处,老张抬手揭了木盖子,周道伸头一看,只见半缸水里静静的泡着一贯贯的铜钱,足有十余贯。老张眯眼笑道“刚打起来的时候,我让吴老三他们把柜上的钱藏在这儿的。”周道先是惊讶,转瞬在老张肩头拍了一掌“你个老鬼。”“赏,今日弟兄们都是好样的,这些都用来赏,不够再添。”
  周道略一思量补充道“今日只要在店里的伙计毎人赏一贯,冯一、你、吴能你们三人每人三贯,伤了的除了赏钱,药钱都由店里出。养伤期间上不了工,工钱也照拿,大致便是这么个章程,你们商量商量。”“嗯”老张点头笑着去了。周道摇了摇头,这点儿钱跟他们的情谊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周道看着老张的背景,想起徐辩先前向他介绍张福昆时他多少是有些顾虑的。老张之前是邻县成衣铺的管事,就是掌柜在的时候由老张管事,掌柜不在的时候老张还是管事,在成衣铺他这管事已做了八年,谁让基本不咋管事的掌柜是东家的亲戚呢?所以经徐辩一说,由周道邀他来作新粮号的掌柜时,他也欣然答应。
  徐辩跟周道讲,老张在成衣店之前,从学徒开始做了十一年的粮号伙计,相关粮食的那些个门道,闭着眼睛都瞒不了他。是金子便要发光,只要有个机会被他逮着,他便会显现他的价值。
  当日晚些时候,潘爷又来了一趟,许青跑了。堂屋里周道潘爷坐在上首喝着茶水,张掌柜和冯一下首作陪。许青虽是没逮住,不过指使之人猜也猜得到,无外乎余粮记的东家余青田,或许还有另外几家粮号的参与,至于背后有没有县丞李会的影子,很难说没有。
  此次袭击合盛的三十余人中有六个是码头的牙人,合盛粮行的作法抢了他们的中介生意,这是摆明了砸饭碗,怀恨在心是必然的。但他们人少又被分化,牙人的买卖中粮食只是其中一个大项,他们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本钱拉这么多人来跟合盛对打,他们不过是参与者罢了。
  既然许青逃了,那么也说不着余粮记。退一步说即便是捉着了,也拿了口供和人证,余粮记扺赖,口说无凭也不见得有用,再说那余青田背后又不是没人。总之,若想打官司,哼哼,胜算不大不说,还要被各方敲骨吸髓。“那,还是老办法。也可以顺便卖你个人情,所谓民不告官不究,让他们家里的来找你求情便好。”在与周道分析完利弊得失后潘爷说道,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他们若想早些从牢里出来,还得使银子。怎么个分法,老规矩。"
  51接下来几日,不断有被抓走之人的家属前来合盛粮行求告,有差役放出话来,说此事是可小可大,民不告不过究,苦主不松口官衙不放人,由是他们相约找周道求情。
  东家周道一律不见,于是他们只得央求张掌柜,张掌柜说损失这么大,东家正在气头上,还是过得几日再说,并答应帮着说些好话。架不住他们三番五次的来,又是央告又是奉上钱财,而且让店内外的人看着也不是个事儿,周道终于出面,并表示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若是他们真的有心悔过,并愿意赔偿损失,他便不计前嫌暂不追究了,如果今后再犯则决不轻饶。至于赔偿事宜,他表示并不会敲竹杠,被破坏和抢走丢失的损失也是算得到的,他只想把自己的损失找回来,至于其他的具体事宜得由衙门里定了。等这些人再次找到衙门里,管牢狱的狱卒倒是痛快“上头放下话来,要想了事得赔钱,一人五贯缴钱放人。”众人听了,有的总算松了口气,有的却紧皱着眉头,各自㪚了回家张罗去。黄三儿被牢头从号子里提了出来,这几日他所在的那间牢房里人多,不止这次抓来的十几个加上原有的几人,近二十人就挤在这狭小的一间牢房中,除了能打的田矮子等几个有资格躺下睡觉外,连他在内的众人只能坐着睡。他本是码头上牙人的头目,可牙人也就那么几个,跑了些,被捉进这牢房的连他只有五个。这号子里大多是城中的混混和一些个各种由头莫名其妙被关在这儿的人,和田矮子他们比起来,他只能靠边儿,要么蹲要么站,最多坐着但别想躺着,除非死了。
  在牢房的角落有个不大的粪坑,众人的拉撒全在这儿解决,整个屋子弥漫着恶臭,“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尤其是那些体弱不济事的,挨着粪坑整日的坐着,那是种什么样的煎熬。每日的吃食是不多的一些野菜和着糠的糊糊,运气好的话能捞起些碎米粒,而且时常会是馊的,即便这样,在这小小的牢房里也要争抢,得要给力气大的分去一些。“该死的田矮子,刚进来时还觉着他伤得挺重,可这老小子忍着痛,依旧能打能吃能睡。狗日的,那日怎的没有打死他?”黄三浑浑噩噩地在心里诅咒着矮子,他觉得自己快发了疯,唯一的念头便是出去。
  这几日里,不断有人被提出号子去见家里人,他们哭嚎着让家里的人想办法把自己弄出去,于是一家人抱头痛哭的场景在这里时常出现。牢里的吃食是要算钱的,按每日两升谷子算,待出狱时由家人徼清了才出的去。若是没钱的,也不怕,做苦力还清为止,没啥便宜是能让你占了去的。最为可恨的是明明好多牢房空着,却要让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刚来时,他们中还有人问狱卒,吃了苦头学乖了,触了狱卒的霉头,不用他亲自动手,有一百个办法收拾你,让你怀疑为啥还要活着。想死就那么容易?在牢里没有容易的事。但凡在狱中呆过一段的,都懂的。别看牢头狱卒在差役中像是矮人一截,见官总是哈着腰,可在这儿,在牢里,他们便是天!在昏暗中黄三被牢头带着穿过长长的涌道,一拐弯进了一间屋子。屋里有两个人,也有桌椅,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黄三定睛一看都认识,坐着的是合盛粮行的掌柜张福昆,站着的是原先的牙人同行肖贵。狱卒将黄三领进来后也不说话,便回身出屋重新锁了房门走了。
  “他是黄三?”张掌柜看着黄三问的却是肖贵,“是”肖贵点点头,这肖贵个子魁梧高大,虽作过牙人但说话并非他的强项,他的强项是能打,这也是他能成为牙人中一员的原因,因为这个才被合盛挖去当了店伙计,这世上的道理是用拳头讲的。
  黄三杵在那里,这儿没他的座位,他也跟着点了点头。“今日我同意来,是因肖贵推荐了你,要谢你便谢他好了。”张掌柜面色平静地说。“啊?”黄三一头雾水,但下意识的还是冲张肖二人各作了一揖。“一句话,便是你今后可愿跟着周东家干?行便行,不行就算了。”张福昆的话淡得如同白水,但在黄三听来却如在死水中激起浪来,他只听得“今后”二字,至于跟随干根本不重要,只要能出去,让他杀人他也干。
  “干!某愿意干”。“肖贵说你是识得大体的人,你可要想清楚了?”老张点点头问道。“想清楚了,只要能出去,我愿意干。不知张掌柜要我杀谁?”老张笑了,摇摇头“谁让你杀人了?出去后还是做你的牙人,不过得听东家的。”“啊?”“继续作牙人,而且进项会比以前更多,这个到时你便知道。周东家何曾亏待过自己人?这个你可以问问肖贵他们。”“啊!”黄三除了傻啊啊,啥也说不清。“至于今后是作牙人,还是牙人的头,这得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老张接着说“牢里的其他几个牙人我今日便不见了,一会儿便安排你们几人单独一间牢房,你把此事的利害与他几人说清楚,愿意跟着我们的,欢迎,不愿的,绝不勉强,后边等着的多的是。”
  黄三点着头,对于不能马上出狱有些失望,不过他不敢表现出来。“不过”老张拉长了话音,冷脸看着黄三“不过若是答应了,出去后又反悔,做下对不住东家的事来,你自己掂量掂量,不是还做不做牙人的事,既有法子把你弄出去,再把你弄进来或是别的那啥,尽管试。”黄三感到了寒意,对方的厉害不是靠嘴说出来的,他见识过。再说这次官差是站在哪一边的,路人皆知。看着黄三佝偻着带着脚镣跟着狱卒走远的背影,房内还留有黄三身上头发里散发出来的酸臭,老张吸了吸鼻子,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52四月初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下午晌五条乌篷船停靠在了州城外的汇水码头。船未停稳,从船上跳下一人便往城门处去了,其余连着船夫的十五六人坐在船上未动,这些人腰间都挎着刀,就在船上等着。合盛粮行的张掌柜便坐在其中,他看着码头上的景致,不时用一块布擦擦汗,也不说话。
  州城共有两个码头,这里是汇水码头是较大的一个,位于州城的西北面,在州城上游,距资阳县城也近个几里,另一个是位于州城东南下游处更早修建的码头,比后建的汇水码头要小很多,当地人称它为小码头。此时码头上的牙人已经围到了岸边,纷纷喝问“卖啥的?”“不卖啥,在等人。”老张回到。“等谁?不做买卖就划走,停船也得交钱。”“嗯,就一会儿,来了再说。”老张点点头。
  不一会来了十余人,还牵了几辆骡车,当先一位老者走到岸边冲张福昆一拱手“张掌柜久候了。”说话的老者老张认识,正是泰祥粮号的掌柜,当即也还了一礼“李掌柜,请。”那李掌柜也不多话,和身旁一个壮汉一起登了船。
  但见乌蓬船中满满登登的一层层堆满了麻袋,一直堆到了蓬顶,全是谷子。“这袋”李掌柜信手指了中间的一袋,"这个,里边那袋。"又指了上下各一共三袋,立时便有一旁的船伙计费力的把他所指的那袋谷子给抽了出来放在面前,“来”他把右手一摊,跟他一块上船的那人便将一截尺长的铁锥子递到他的手上。这铁锥是中空的,李掌柜拿着便往谷袋上一插,哗,谷子从锥筒中便流出来了。他抽出锥筒,将带出的谷粒倒入手中揉搓了一番,拿到鼻前嚊了嚊,又放入口中咀嚼了一会吐掉,啥也没说。又将刚才的那番工序在抽出的另外两袋谷子上重做了一遍,依旧面无表情。
  “去拿个挑子来”李掌柜对旁人吩咐道,很快拿来了一挑两个萝筐。“开四袋,装到两个筐里。”伙计们也不言语,麻利地将麻袋打开把谷子倒入筐中,齐齐满满刚好一担。张掌柜站在一边冷眼瞧着,也不说话。“去,剩下的四船依次查过。”李掌柜将锥筒递给跟着他的那人说道,那人应声便去了。
  剩下的时间众人便都立于船上,就这么干等着。很有一阵子,那人才又回到这条船中,对李掌柜一拱手道“都查了,确是上好的谷子。”“嗯”李掌柜皱着的眉头舒展了些,冲张福昆点点头,然后转身对着岸边的众伙计拍了拍巴掌,“抬上来吧。”只见众伙计费力地从骡车上卸下八口大木箱子来,由四人抬一口,小心翼翼地分别抬上指定的两条船中。“张掌柜,请点验。”李掌柜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嗯”老张冲一侧的吴灾扬了扬下巴,吴灾忙走到箱子前点算起贯数来,只点贯数对不对,至于每贯够不够九百文,倒是不用一一细数,搭眼一看长度大小便知个大慨。再说这又是不是一锤子买卖,在小钱上短斤少两的耍诈,凡事老江湖不会在这种事上犯蠢。“这每箱是五十贯,八箱四百贯,加上这十贯,共四百一十贯,全齐了。”说着李掌柜让人递过一个包袱来,老张让人接了道“今日五船谷子共一百担,每担按一千八百五十文,一百担合二百零五贯,这次是合着下次的另一百担的钱一并收了,也就是说好的四百一十贯。”老张停顿了下,放慢语速道“下一批粮也是一百担五日后便到,到时你们若是还要在订,便要一并把要订的数目先付了,今后凡是要粮都是预付,我们本小可垫不了那许多。”“嘿嘿,谁都没你们算得精。”李掌柜脸上也有了笑模样,指了指老张戏谑道。“谁都没有我们这么低的价,这个各自心里有数,不必多说了。”老张不以为然。“这一袋是两斗半,四袋为一担,袋子是借用给你们的,弄破了的得补好,下次给你们送完粮食得收回来,今后给你们运粮还得用,你们想留着也可以买。”
  等点完了钱数,李掌柜叫人卸粮食,便与老张坐在船上聊了起来,相比刚才气氛也热络些。“你们那个周东家挺利害的啊!这个价便出手,我看资阳的其他几家,哦,那个余粮记他还怎么做,他能忍?”“他怎么做我哪儿知道,他能不能忍管我屁事。”老张捏了几粒谷子扔嘴里,咯吱咯吱的漫不经心的嚼着。“嘿嘿,行!有你的。”老李笑着冲老张竖了竖大拇指。“哦,还有一事,我们刚才靠岸的时候,有人让我们缴钱,说是靠船钱,一船一百文,咋回事?”“嗯,是有这么回事,这码头的老大皮荣立的规矩,凡事来买卖的船靠岸都得缴,大船一百文,小船六十文,去年立的新规矩。为此已打过好多次了,现下没人敢不按规矩来。”“那我前几日刚来过,咋就没人收钱?”“你坐的那是做买卖拉货的船么?”“哦,这样,我们两家前几日商量的时候,你可没说这个啊,这个钱我们们不能出。”“哎,不是说好了包送到码头嘛。”“送到码头,可没说搬上岸,若是要把这靠船钱硬算作是我们出,那下回我们便只有涨粮价了。”“老张,你说几百贯的买卖,你在这一二百文上斤斤计较,嗨!”“每船一百文,五船便是五百文,长此以往该是多少?帐不可细算。再说我给你这价是其他粮号能比的?做粮食,你是老油子了,我这几船的粮食才赚你多少?你自己想想。”“好好,不与你多说了,便依你这靠船钱各家出一半,总行了吧!”老李不耐地挥挥手,表示不愿在此事上再纠缠。“那把粮食搬到岸上得由你们的人背。我们这都摇了一天的橹了,还得再摇回去,也没那个力气了。”老李听了咧着嘴摇头,手指连晃点着张福昆“啧啧啧,老张,别再说了,我服了你了。”
  53张福昆从州城回来的第三日,他和周道来到了徐辩的家中。“州城这趟如何?”徐辩喝着茶问道。“还算顺利,两日后还有一批共一百担要送过去,若是再接到下批粮食的预付款项,那这条路便算走通了。”老张笑着说道,“下次去除了泰祥,我准备接触一下聚谷丰的掌柜,看看他们的情形如何。”徐辩点点头道,“嗯,这是我们商量好的,他若是不愿意再找其他人便是。”
  他想了想又看向周道问“怎么样,这趟走下来,帐还算得过吧?”周道笑了笑“算得过,具体得问他。”老张接过话头“现下我们进货的粮价是每担一千七百五十文,卖给州城的泰祥是每担一千九百文,毛利每担一百五十文左右,这是含了运费的。我们运粮食用的是大乌蓬船,一船可装二十担,可卖得四十二贯,每船毛利三千文,租船钱五百文,一名伙计两日的工钱和吃用粗算二百文,在州城码头的靠船钱算一半加上其他的开支合一百文,共计每船开支八百文,一船的净利大概在二千二百文即两贯四百文的样子,也便是说若摊算下来我们每日往州城运二十担粮,一月下来便有七十三贯的进项。
  我们现下的做法是,不管粮价如何变,我们的进价和卖价之间始终保持每担一百五十文左右的价差,这样至少比他们从别处的进价每担便宜一百文以上,如此便不愁销路。州城是大城,有户五千多,口近三万,往低了算便按每口日均一升谷,全城差不多就要每日三百担粮食。从现下的情形看州城附近周边可以调用解决差不多一半的粮食,那么每日还需有一百五十担外调粮,这些粮从近左的几个县调入,我们资阳县和州城有沱江相连,且我们在州城上游,重船而下空船返回最是便利,若是能在这一百五十担中吃下一半,则实为可观啊。”老张说到这里不禁捻须而笑。
  州城外购粮的一半是啥概念?那是差不多每日八十担,若是这样每年光此一项的利润就是三千五百贯。屋内一时沉默,几人皆沉浸在老张那番话的回味之中,之前虽有过策划,但老张实际做了一回才能算得足够细,而且证明是可行的。
  周道敏了敏嘴唇,既心惊又兴奋。他身体前倾道“老张下次去留意下其余几家对此的反应”,“这个我省得,总体上说有人以较低的价卖粮与他们,他们还是愿意的。我估计去个一两次,他们自己便会找上门来。”这时徐辩接过话来“只要州城的粮商之间卖粮出现了差价,他们之间便会掐起来。我们此次卖粮的泰祥和将要联系的聚谷丰比起绍和粮号来都是小粮商,所以我估计他们在我们这儿粮食虽进得便宜了些,但他们短期内并不会调低售价,一是怕过早的露了他们有低价的进货渠道,更重要的还是避免刺激绍和粮号。再说我们这条渠道,不用多久绍和他们也会知道的。”
  “若绍和找上我们要独家进货,那要如何答复。”周道问。“进贷可以,独家不行,再说泰祥与我们交易在先,信义还是要讲的。”徐辩停了一下,看了周道二人一眼又道“刚才说的这些只是台面话。我们真正的目的便是要让他们互斗,表面上我们绝不掺和,也绝不染指州城的粮食零售买卖,我们只是他们的供货商之一,不会跟他们抢地盘,我们也没那个实力。现下州城粮商中最强的是绍和,我们得暗中帮着其他家对付他。当然也不能来硬的,那是在自树强敌。我们在本县的盘子还没干净,所以卖给他们各家的价得一样,以示公平,再说这也是瞒不了的。不过在对各家的供货数量和周期上可以作文章,也就是说打一方拉一方。”老张听了点点头,不用解释心有默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我们的策略便是,对于本县是远交近攻;对于州城是是扶弱击强。”周道笑着说。谈笑间时辰过得快,转眼已是黄昏,徐辩留他们吃饭,周道来得多了倒也不客气。这样一餐晚饭摆了三桌,后院的女眷一桌,徐辩、周道和张福昆一桌,外院的管事和冯一、张憨娃一桌。现下周道谨慎的很,只要进城必然带着冯一。
  “哦,最近还有个好事”,徐辩端着酒碗说“前两日接到邸报,早在一月中旬余帅和鞑子打了一仗,在嘉州,打胜了,斩首百余。来先干了此碗,敬余帅!”“敬余帅!"几人举碗满饮了此杯。徐辩放下酒碗徐徐道“我之前听于大人谈起过此事,所谓鞑子其实是北地汉军,主帅是汪德臣,此人说起来也算能打,但终究不是真鞑子。斩首百余,小规模试探罢了,可惜啊!鞑子主力已南下大理。哎,不过终究是胜仗。"
  说罢一仰头,又自干了一碗。周道问“既如此,会不会趁机大举开战,以对鞑子形成南北夹击?”徐辩听了摇摇头,“首先朝廷出不出兵便很难说,再者现下便大举出兵可能早了些,我想即便是朝中的主战派也会作如此想,他们两家不拼个精疲力竭,我们出的什么兵?此乃三方博弈,都更愿意做那个渔翁,何时出兵确是个火候问题,不易把握。”“那大理国顶不住了咋办?”一旁的老张问了一句。“顶不住了再出兵,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那要是援军未到,大理便败了呢?”老张继续追问。徐辩双手一摊,“那便没法子了,若真是这样,要怪也只能怪大理军太弱,基本不顶事。那么有他没他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从徐辩家告辞回到合盛,天已然黑了。周道又请老张去会客的厅堂坐坐。“老张,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下。”“嗯。”老张看着周道。“是这样,我想让你占合盛半成的股份,希望你不要推辞。”周道望着老张。老张听了,没有表情,“我不会推辞。”他说,停了会儿又道“东家,多谢你了。”并没有作感激涕零状。“不必谢,这是你应得的。”周道答,可能感觉气氛有些严肃而尴尬,他挥了下手笑道“算了别叫东家,现在你也是东家了。"
  54田褚英这几日很是郁闷。他坐了十来天牢,才给放出来,身上的伤还没好。为了把他给弄出来,老父四处借钱,筹措了五贯,从乡下赶到县城来,给他赎了身。这牢里不是人待的地方,但五贯钱也让他肉痛,他叫父亲先回了乡下,自己坚持留在县城,说是得把钱找回来才回去,毕竟大地方好找钱。
  上哪儿找钱去?他去了许青家,许青跑了他媳妇他家人还在。田褚英原来是给同乐坊看场子的,所谓同乐坊便是县城里最大的两家赌坊之一,两家赌房都是由十八罗汉开的,同乐坊是十八罗汉的老四,魏四爷管着的,他便是四爷的手下。褚英从小跟着他父亲练武,修的是童子功,基础打得扎实,别看他身量矮,但身体结实,在当地确实算能打的,所以跟了四爷在赌坊里看场子。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三十五六,有家有口一儿一女,儿子都十七八岁了,都住在乡下。
  本来这日子就这么过着,他还寻思着跟四爷说说,让他儿子也能在赌坊里谋个差事。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老大白爷离奇消失后,十八罗汉内讧,四爷也给打死了,徐十一接手了同乐坊。原来紧跟四爷的人都被赶了出去,重新安插了新的人手,就这样褚英虽然功夫不错,可还丢了差事。
  这段时日里都在与人胡混,同时打探着在哪儿能谋个事儿做,实在不行就回乡下。这时许青找上了他,许青是本地有名的混混,也好武,他们很早便相识,许青将打砸合盛粮行的事跟他一说,要他加入。他有些犹豫,告诉许青事情可能没有想象中的容易。就说合盛那伙人,一个个五大三粗黑衣黑裤,整日里拿着棒子在码头上嘿哈、嘿哈,动静这么大,县城里谁不知道,一看便知不是啥善类,为了些小钱万一把自己搭进去了不值得。
  许青之所以会找褚英正是因为他能打,听了他的这番话,一咬牙,告诉褚英给他的价翻倍,别人两贯他四贯,都是先拿一半,打完之后再拿另一半,并告诉他不能说出去。褚英还是很慎重,他想了想问,要是没打赢呢?若是打不赢就没有剩下的钱,那他还是不去。许青拿他没法,便答应无论啥结果,只要他去打了便有四贯钱到手。
  等到动手的头一天,把人凑齐了开始拿钱的时候,褚英拿到手的也只有一贯,许青告诉他当着众人只能拿一样的钱,剩下的三贯打完后直接上他家里拿去。出了狱褚英便去了许青家,许青不在,家里住着许青的父母、媳妇、儿子和女儿,反正是一大家子。褚英来要钱,并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但他们不认,只说有什么话等许青回来再说。褚英问,“那许青啥时候能回来?”“不知道。”“这钱是不打算还了吧?”“不知道,这你得问他。”“我帮着他去打,现在还混身是伤。不仅如此,另外还花了五贯才把我从牢里弄出来,你们这是装聋作哑,不管了是吧?”“这事儿我们不知道,都说了你得问他。”说着话老头子便将褚英往门外赶。“你们是打定主意要赖帐啊?不行,不还钱我哪儿都不去。别动手啊!要打是不是?别看我身上有伤,打你们还是不在话下。”说罢褚英抓过一个凳子,往门里一坐,不走了。
  许青一家不敢来硬的也拿他没法。到了傍晚,别人一家人吃饭,他抓过一个碗来,自顾自的添了饭夹了菜坐在凳子上吃了起来,到现在也没啥可顾忌的了,直到天黑才走了。第二日一早,许家还没开门,他便直接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也不管过往邻居的指指点点,有好事的上来问的,他便说许青欠了他的钱,跑了,这家人也不还,他没法子,只好等在这儿要,众人听了除了觉得稀奇,也就没啥好看的,不过增加了些闲时的谈资。
  下午的太阳有些毒,田褚英用衣袖擦了把汗,“这要债不是个好差事。”正胡思乱想间,他注意到不知何时,街边的路上站了两个人正看着他笑,两个黑衣人,合盛粮行的人。其中一个他认识,虽不知姓名,这小子看样子年纪不大,但长得高大魁梧,脸上长着横肉,正盯着他一脸坏笑。当日打斗,正是此人狠砸了他一棍,把捧子都砸为两截,他分了心,才被他们中间最能打的那个给偷袭得了手。
  “哎,我们东家叫你过去。”“嗯?”“我们东家叫你过去。”那小子又重复了一遍,“叫我去?干啥?”“咋的,怕了么?不敢去便算了,问那么多,去了不就知道了。”那小子撇了撇嘴。“我烂命一条怕个球,带路。”县城屁大点地方,合盛在哪儿谁都知道,可气势上不能输了不是? 合盛粮行的后院,“田褚英?坐。”周道伸手示意了下,褚英没说啥便坐了。“这是我们合盛的周东家。”一旁坐着的张福昆介绍道。“周东家,不知找我有何事?”“那我长话短说,我想请你来合盛粮行做事,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周道停了停又补充道“这次是他推荐的你。”说完他手指另一侧坐着的一个人,那是冯一。
  55四月的春光正好,不冷也不热。田褚英不愿呆在店里,他喜欢搬把椅子坐到码头边的槐树下,看着过往的行人,和江面上的船只来来去去。他挎着刀,椅子边放了一个带嘴的茶壶,偶尔他会走到岸边对着正在跟牙人争论的船中的卖家喝斥上两句,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树荫下歇着,挺好的。
  这便是田褚英的新差事,他能感觉到其他伙计对他的羡慕,但这没用,除了冯一,其他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喜欢也很适应这份活儿,原来他给赌坊看场子,现下他负责看码头。骄阳下码头,不时有满载着粮食的粮贩与牙人激烈的讨价还价。牙人的头儿没换,现在还是由黄三领头,有七八个牙人跟着他,他们总是以各种理由尽量把价格压低,无情地摧毁着贩粮人的期望,最后往往是合盛粮行以略微高一点的价格把粮收走。其他的粮号也打破惯例不时派人候在码头,也打算迈过牙人直接收粮。
  不是坐商便不能越过牙人直接在码头上做买卖,这是坏了规矩,不仅牙人不干,合盛也不干。但规矩是人定的,也由人来改,凭什么,凭拳头。即便是坐商,你在码头上势力不够,你就别想直接在码头上插手交易,于是码头上的打斗频繁发生。说白了,这是一个凭棍棒说话的丛林。
   如果你是一个有心人,那怕是一个局外人,通过时常的观察,你也会发现一些微妙的变化。自从上回那次几十人的斗殴之后,合盛粮行由于有了对州城的船运,再次增加了五名伙计,同时他们招收伙计的标准并未改变,依旧是身高体壮满脸横肉,这么十五六人依旧日日在码头上习武舞棍。若不知底细的哪会看出他们是卖粮的,这分明便是武行嘛。就这样还是有两个伙计选择辞工走了,毕竟现下在合盛码头上工的伙计成了一种高危工种,时时面临打架斗殴,受伤是难免的,心理压力不小。为此,周道专门给粮号在上工的伙计每人每天四十文的贴补,美其名曰操练补贴,这使得工钱都快翻番了。再加上这些伙计都是专门挑出来身强力大能打的,有每日练武对抗的环境和周道等人时时打着的鸡血,比如"你们是最强的!"相互烘托下人心逐渐稳定下来。
  在码头上你留心看,慢慢地你会发现,几乎每次收粮都是牙人打头阵,联手压价,可最后用略高出一小截的价格把粮收走得利的,往往是合盛的人,而牙人们好像对此无动于衷。
  牙人们做的其他生意,合盛的人是从不参合的。当然牙人们也会收走一部分粮食,加了佣钱转手倒给其余的几家粮商。那些粮商可以不要,但若甩了牙人直接到码头上交易,那便只有打了。在随后的几番人数不算多的战斗中,那几家粮商的人都吃了亏,即使他们叫了十多二十几个人来,也被打爬下。很简单,他们要对付的不再是七八个牙人,而是牙人背后的合盛。
  并且合盛粮行还作了一件之前大家基本忽视的事,他们惊讶的发现,当他们几家粮商联合了四五十人再去找回场子的时候。就在码头上,没有事先的埋伏或准备,从码头的各处,包括停靠在岸边的货船上,很快便集结起了手握棍棒的数量与他们差不多的人手。这些人是挑夫与船夫,合盛对这些靠码头生活的汉子发出了明确的讯息,不能和合盛粮行一条心的,今后便不用在码头混了。第二,跟着合盛干才有生意可做并且会越来越好。合盛悄然间对挑夫和船夫进行了整合,随着他粮食生意的快速增长,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合盛一家不但占据了本县粮食买卖的半壁江山,已开始将生意做到了州城,挑夫和船夫虽是苦力,但对于自己的行当他们却是敏感的,他们凭着直觉便知道应该站在哪一边。最现实的选择便是谁控制了码头他们便站在谁那一边。
  所以当几家联合起来的粮商,在凑出各自的一部分伙计和缴约的一些闲手,持了棍棒来到码头的时候。面对着合盛的人,这些比较起来算得上是训练有素的强劳力,其结果就往往没有了悬念。除了在打斗中受伤的,还要面对官差的恶意,谁让是他们主动上门斗殴寻衅滋事呢?不仅要尝牢狱之灾,还得拿钱赎人,怎样一个衰字了得。
  在此情形下,几个商家也在调整对策,一边极积备战准备打下码头来。在这之前他们更多地避免在码头上直接交易,而是派人下乡,深入到各村镇主动地要约大户收购粮食。此举还是收到一定的成效,不过主动收购跟直接收送上门来粮食的相比,在心态上是不大一样,从而影响到要价。同时在人力成本上也会增加费用,路途中粮食不能久存,考虑到交通的便利和收粮数量的多寡,另外还有粮价的随时波动,这种上门收粮仅能适用于一些沿河的种粮大户。能否收得上来基本得现场谈价,议价方式上不占优,操作起来除了有水份也并不便利。虽说当地进价会便宜些,但收上粮再运回县城,比起从码头牙人的手上收粮也便宜得有限。所以,对于被周道霸着的码头,还得继续打。双方都在续力,准备一举把对方打趴下。但相对来说,周道处于被动的一方,他在等。聚众斗殴是有讲究的,得分地方,在城内,在县太爷眼皮子底下谁也不敢乱来,城门一关不是闹着玩的。那就耗着吧,虽然余粮记财大气粗,但周道的营生刨去各项额外的开销后还有赢余,"时间在我们这边儿。"他怕,又不怕。
  目前的这种情况,潘爷总体上还是满意的。虽然城外码头时常发生械斗,对于潘爷这个直接管着治安的捕头来说,面上是有些不好看,不过总掌本县治安的县尉方旭也未觉得有啥不好看的,再者更上面的李会和于大人都当不知道,那还有啥可说的。这段时日牢里关了不少人,能不时的增舔些进项,对此上下还是基本满意的。不过最近的情况起了变化,潘爷得到消息,几家粮商准备搞回大的,他们找了徐十一和外县的混子,纠集几家联络了足有几百人,准备把合盛彻底打瘫打残赶出本地。
  人多嘴杂,这么大的动静至少是瞒不了潘爷的。潘爷带了丘二和黄葵直接进了余粮记,找到余青田便问他,“械斗之事准备得如何了?”“啥械斗之事?”潘爷并不理他,接着道“我想你们应该还没准备好,你让各家粮号把店里的家里的细软都收拾收拾。”看着面无表情的余青田,潘爷道“于大人让我带个话,若是死了人,闹得大了,抄家拿人!先从你家开始。不论到时候谁赢,反正你余粮记是不会再有了。”
  潘爷翻眼看着余青田,“该说的话老子已经带到了。”说罢转身走了。留了黄葵二人站在那儿,看着余东家,又相互瞧了一眼,赶紧跟着潘爷走了。余青田怨愤的目光盯着他们的背影走出了很远,直至转过街角不见他还一直这么站在门口,右手紧攥着拳头,额头上青筋暴露,憋了很久才低吼出一句“狗官!"
  “如何?”徐辩在他的后院里问道,院中摆了三把椅子,坐着徐辩、潘爷和周道三人。“都与他说了。”潘爷答道,至于余青田之后会有何反应,还会不会聚众来打,那是他自己的事儿了。“还是得做足准备,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安插的人要及时报讯。”周道点点头道,“我估计他们会收手,至少各家不会那么心齐。只要他几个没疯,就会有所顾忌。不过我们得做到,要打,就随时奉陪。”徐辩点了点头,“你可以试着再拉拢一家,分化他们。"
  “还有一件事,于大人才从州城那边得到的消息:大理的国都被攻陷了。”徐辩很严肃,“啊。”周道翠猝不及防听到这个猛然一愣,一时间又陷入了沉默。
  “大理的国都被攻陷,这件事发生在去年底。鞑子军以东中西三路攻击大理,留汪徳臣汉军一路在宋境的嘉州一带同余帅对峙,以守侧后。大理军则由丞相高泰祥亲率大军沿金沙江南侧一线布防,遂两军在金沙江形成对峙。十二月初,鞑子西路军主帅兀良合台率军西进绕过大理军防线,以羊皮筏子渡江然后向南进入深山,再翻越旦当岭,当大军突然出现在纳西么些部族腹地时,么些部投降,蒙军占领三赕(今丽江)。兀良合台部不曾停留,裹挟么些部从侧后突袭大理军主力,大理军金沙江防线崩溃,高泰祥率主力退往都城,以重兵据通往都城的咽喉要地龙首关迎战。蒙军东、中两路先后渡江与西路军在龙首关会师。休整一日后,由亲王忽必烈亲自督战,令东中西三路军不间断全线猛攻,第二日关破,全歼大理军主力,并乘胜于十五日攻破大理都城。大理国主段兴智,丞相高泰祥出逃。”
  徐辩缓缓地说着,周道潘爷默默地听着。“听说那忽必烈下了止杀令,鞑子没有屠城,正遣军四处攻略城寨和追杀。最后传出的消息是大理丞相高泰祥已于姚州被俘并斩首。”徐辩说完好一会儿,三个人都不吭声,象是还在回味与琢磨。“狗日的,好快。”半晌潘爷来了一句,“鞑子确是历害!大理国几百年的基业,说没就没了,连个动静都没有。”周道表情严肃地看着徐辩的眼睛问道“你注意到没有,这大理被灭国发生在前几日邸报上所说的余帅小胜汪德臣一战之前?”
  “嗯?”潘爷没反应过来,徐辩点点头接过话来,“蒙古人去年十二月下旬攻下了大理都城和周边城寨,一月中旬汪德臣在嘉州攻余帅小败,此二者可有何关系?”他并未等谁作答,而是接着说“说明蒙军攻灭大理后,命汪德臣主动攻击余帅以作试探,所以小打了一仗,蒙古人也试探出了我大宋在嘉州军力的虚实。余帅统领大军屯集嘉州一线,显然已作好了准备。
  现下已时至四月,蒙军并未趁打掉了大理主力,即刻掉头会师嘉州汪德臣部来对阵宋军,说明他们也没有胜算,或者说是两边皆无胜算,是以在嘉州还是僵持着。不过蒙古人此战已达成其攻灭大理以对大宋形成夹攻之势的目的。”“那余帅现在主动攻击呢?或许蒙军在大理也是元气大伤?”周道心有不甘地问道。“有些晚了,至少不会是好的时机,我想这个余帅理会得。当然若无朝廷便宜行事的授权,出兵这么大的事,只怕不易。哎!怪只怪大理太不成气,蒙古人如此远的长途奔袭,大理不仅未能将蒙军拖入进退不能的困境,竟然一战而亡,未能争取到宋军出兵的机会。哎!这到底是大理太弱,还是蒙古太强?”徐辩直说得摇头谓叹。
  56四月中旬的时候,周道带冯一,张憨娃回了趟珠溪镇。现在周道走哪都不离冯一,冯一的月钱也涨了,他现在的工钱跟张掌柜和徐瓦儿一样都涨了些,已是每日一百五十文,每月根据情形还有奖金另算,这是东家周道定的规矩。而且他家中大小同周道吃住在一起,这笔开支也省了,每月都能攒个三四贯,对此冯一还是满意的。
  另外一些个表现突出的,像吴氏兄弟和张憨娃,还有珠溪这边的朱顺等也调涨了工钱。现在珠溪镇这边就基本由徐瓦儿管事。到得溪边,最显眼的便是一排七座碾房。自从和州城又搭上了线,这里的碾房一日三班,便只在换班时停一小会,碾米磨面接近饱和。
  “只添了两座碾房,真是可惜了。”徐瓦儿搓着掌说道。“谁能想到呢?有些事说不清。”周道背着个手,边走边说“招人还是按老规矩。”“这个我省得。呆会你看,都是身强力壮又听招呼的。”周道听了点点头。“这次回来也是看看鸡场的情形,鸡场还得扩建,我想在州城开个卖禽畜的铺子。”“若是开到州城,是得再增添些鸡舍。”“鸡舍之间要尽量隔远些,养鸡最怕的便是鸡瘟。至于怎么建建几座,你和老陈商量拿个章程出来。”“还有,这里要尽量多收粮食往州城那边发运,具体的事你多同张福昆衔接,粮食的事他在负总责。”“嗯”徐瓦儿点点头没说什么。周道在珠溪呆了一晚,第二日便回县城了。
  周道回到合盛后,张福昆告诉他说,余粮记代表另几家粮号请周道后日晚在好欲楼吃饭,共同商讨卖粮之事。“好欲楼?是最大的那家馆子?”老张点点头。“人那么多,又是县城内应该没什么吧?”老张摇摇头,啥也没说。“此事你咋看?”周道问。“宴无好宴,不去。”老张答的干脆,周道点点头,老张接着道,“有啥好谈的?无非就是要你让出码头。你是一个人,他们是一伙儿,想在气势上压你一头。即便是要谈,让他们私下来找你好了。再者⋯”老张停顿了一下“有一个人可能会去。”“嗯?你是说⋯?”“李会。你可打算当面给李大人难堪?”老张接着道“再说鸿门宴之外有无刀斧手埋伏,便不得而知了。”周道笑着用手指点着老张“嘿,你这人⋯。"
  时间过得快,一转眼已是五月。此时在县衙的后堂知县于大人和县丞李大人正饮着茶。“凤之啊,最近和籴之事办得如何了?”于知县问李会。“今年有战事,和籴之数甚大,转运使督办,州里嗺得也紧,年初时才征了一批粮,这才五月又是和籴,下面一片责难。哎!难办啊!”李会重重地叹了口气,眉头都皱成了一团。于承中正色道“难办也得办,好办的差事还要你我作啥?前方正在打仗!我们这里紧一紧算得了个甚?当此非常之期你务必盯紧此事,数目、时限皆不可有差池!”“请大人放心,下官谨记于心了。”
  “嗯”于大人放缓了语气说道“还有一事,此次和籴,我看了你报上的呈状文书,怎么有个叫周道的粮商此次被排在甲等第一位?这是为何?他的和籴之数可是四百贯啊!怎么之前不曾听过?”“哦,是有这么回事。我听说此事也是吃了一惊,还让下面的人就此专门核查过,一番比对之后才知此事确凿。"李县丞说得郑重,继续道"这周道原是碾商,之后又做了禽畜的养殖生意,最后才是做的粮食生意。别看他做粮食不久,可手段狠辣,生生地抢了本县一半的粮食买卖,还把手伸到了州城。如此定他个甲等第一,可喟实至名归啊!”
  “哦,这样。他第一,那本县那几个数十顷良田的呢?该是第几?”“大人说笑了,那几户有何背景,大人是清楚的,莫说第一,便是定他个甲等都已是顶了天了。大人如若认为他们才该当第一,下官照办便是。”“嘿嘿,凤之,你看你都多大把年纪了,头发都白了,还净爱说些笑话。你看你,我何曾说过要让他们作那甲等的大户。嗯?”于承中摇头笑着道。“我只是觉得那周道才做的粮食生意,只怕还算不上甲等的大户吧?本县做粮食的大户不是余粮记么?”
  李会拱了拱手,正色道“大人有所不知,此前本县的余粮记确实做得不错,不过现下已然势微。这周道的合盛粮行开张以来,霸着码头,本县的粮食有一半要过他的手,再加上他在珠溪镇上的碾房和鸡场,他不是甲等谁是甲等。如若他的等次被调了下来,只怕众多的商户心有不服,我这差事也难办啊!”李会的脸上泛着红光,言辞恳切“再说不论是镇是县,他的甲等均是由当地推荐,他们知根知底,所言应是不虚。”“哦?听你所言,那余粮记之前的生意应是不错,怎的从未给他报作甲等?至于当地的推荐报备是否属实,还要细查。”于承中板着脸道。
  李会听了点着头道“大人说得是,是得细查,我回头便再派人去当地核实。至于周道,我马上派人细细核对他各处的帐目,并在合盛清算他帐实是否一致,免得别人估错了数目冤枉与他。还是大人想得周全。”“唉,我哪是让你守在他的店铺中日日查他的帐,如此别人还如何做生意?即是本县纳税的大户,该缴的缴了,我等便要好生相待。”“可查帐这事⋯”李会还待再说,于承中抬手制止了他“算了算了,越说越多,和籴之事便不说了,你切记抓紧办理便是。”李会一拱手,慎重道“大人放心,此事干系重大,听说王明章转运使可能会巡查本县,我自然理会得。"
  “啥?四百贯?要老子缴四百贯?”周道张口有些失态。徐辩也不介意,点着头道“还是被李会那老小子算计了。”“不是有于大人么?于大人怎么说?”周道有些急。“于大人找李会说过,李会这老小子不肯让步,还抬出王转运使压大人,当此战事期间,后方钱粮之事干系重大,谁也不敢授人以柄。他死咬着你不松口,于大人也不好办。本来李会还要派人每日来合盛查你帐的,幸好被大人给挡了。其实李会知道你的底子,不是因为大人,他早就动手了,嘿嘿。”“他狗日的,打不过,玩儿阴的。”周道恶狠狠地说。“那咋办?拿啥来交?”一旁的老张开口了,周道手指轻扣着桌面,渐渐冷静了下来“交不交?这不正在商量嘛。柜上有多少现钱,够不够?”“不够,全部加上有一百六十几贯,如果生意不做把进货的钱全用上,能有近三百贯,再把碾房的米和鸡舍的母鸡都加上,能凑齐四百贯。”老张沉声接着道“若是这样,合盛的买卖会退回去一大截,另外州城的生意也要黄。”“要不卖掉鸡舍?”徐辩问道。周道咬了咬嘴唇没吭声。
  57时运坊是县里最大的赌坊,现在的东家是徐十一,每到下午这里总有不少人。有人是来玩几把碰碰运气,更多的是来看热闹,光看不下注是此间人们难得的免费娱乐。这时一行十余人走进了时运坊,这些人大多黑衣黑裤,基本都跨着刀,就这么凶巴巴的进来了。
  他们这么多人,且面相不善,刚才还闹哄哄的赌坊渐渐静了下来,众人都纷纷看向这些不速之客,胆小的悄悄往门边挪。
  “掌柜在哪儿?”一个块头很大的黑衣人吼了一嗓子,在场的不少人能认出来这些黑衣人象是合盛粮行的伙计,有眼尖的认出这些人中间的潘爷,还有合盛的东家周道。“在啊,各位爷有啥事儿?”从人堆后挤进一个瘦小的老头来,笑嘻嘻地看着来人并不慌乱。“吴老四,徐十一在不在?”“哎哟!潘爷来了?找徐爷有事儿啊?不凑巧徐爷不在。”“嗯,没啥事,合盛的东家想在这儿赌一把。”“嗯?”“对,是想在这儿当着各位睹一把,好有个见证。”这时一旁的张福昆说话了,他回头冲跟来的伙计一点头。那伙记也不吭声,从肩上卸下一个布袋便往近前的一张赌桌上一搁,“哗”的一声,“这是一贯,按规矩,赌桌钱,只多不少。”张福昆沉声道。吴掌柜有些发蒙,“这是和谁赌啊?”“跟他赌。”合盛的东家周道发话了,他用手一指,围观的众人顺着看去,只见他指着的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后生,正涨红了脸傻站着。
  “唉,这小子我认识,不就是时常跟着周东家的那个小孩儿么?叫啥来着?”有人小声地议论开来,“叫张憨娃,这是咋回事儿?”“把桌子抬到中间来。”张福昆吩咐道。吴老四依言,马上叫手下将大桌摆在了正中,“不知周东家如何个赌法?”他问道。“掷骰子,谁大谁赢。一把定胜负!”周道面无表情,声音洪亮。“我赌他那双手!他输了,他那双手我砍了带走。他赢了,合盛粮行,归他!”“啊!”一屋子的人顿时炸了,“啥?合盛归他?那个小屁孩儿?”“这他娘地咋回事?”“老子也要赌,这双手要不要?”有人也跟着起哄,也有人拉了拉一个黑衣伙计的衣袖问道“这是有啥深仇大恨啊!要打这个赌?”那伙计转头冲那人一瞪眼骂道“关你屁事!”
  听周围闹得差不多了,周道一举手,四下也渐渐静了些。周道盯着张憨娃,问道“这个赌,你可愿意打?若是不愿便滚蛋!”张憨娃不示弱,回盯着着周道点点头,高声答道“愿意!”“你娘的,老子也愿意一赌。”人群中不知谁来了一句,潘爷扭头瞪过去,那人吓得赶紧缩了回去。“那好!如此便开始吧!”周道说着便接过了骰子。“你先来?”他问张憨娃,“你先吧。”周道不再说话,将骰子空握在拳中,举在耳边轻轻摇晃着。此此赌坊内鸦雀无声,静得有些渗人,在后面的人屏住呼吸,踮高了脚伸长脖子,紧盯着周道摇动着的拳头。
  “开”周道大喊了一声,将手中的骰子往桌上一掷,骰子在啪啪地在桌上翻滚着,然后停了下来,“二!”周围一片七嘴八舌的七哄声。“这周东家也太衰了,悬了。”“就这么便完了?看他怎么说。”“这下有戏看了。”有人急搓着手怪笑道,他比周道还心焦。
  周道摇摇头,吐了口气。张憨娃抓过骰子在嘴前吹了口气,看得出他有些激动。他握着骰子在头顶晃了三圈,然后轻轻往桌面一撒,骰子在桌上滚了几圈,眼看要停了,是个四!然后又翻了过去,“一!”“啊!”嗡的一声,全都惊了!“真是臭啊!”“哎呀!”“啊!”张憨娃双手抱头,极为痛苦地蹲在地上。
  慢慢地众人便不在说话,想起了赌输的惊恐后果,转而同情起张憨娃来,还有些人却很兴奋,一脸的期待。周道举了下手,平静地吩咐道“拿刀来。”周道腰间便跨着刀,但他并没有取,此时身边的冯一抽出自己的刀递给周道,并没有犹豫。“不忙!”张憨娃站了起来,脸上已有了泪痕,“我还要再赌一把,押上我的一双脚来赌合盛!”张憨娃看着周道。“你好象算错了帐,你已经输了一双手,再加一双脚也不够赌本。”周道看着他平静地道。“那就再加一条命!总够了吧。”张憨娃决绝道。周道摇了摇头笑了出来,想了一会儿才道“便依你。”"啊!"嗡地一阵哄响,有人快疯了!
  周道不管,伸手抓了骰子又放在耳畔摇了起来,“开”滚动的骰子停了下来,“四!”众人大声喊了出来,还有人叫起好来。“到大不小”周道摇着头。现在该张憨娃紧张了,他也学着周道的样子,捏了骰子在耳边晃动,然后一把掷向桌面。只见骰子在桌子上滚出一条曲线,并且飞快地转动,接着慢慢变缓,最后停了下来,“五!”周道只觉得耳朵都被震得嗡嗡响,“啊!”张憨娃兴奋得原地一蹦老高,啊啊直喊。
  睹坊内的众人看傻了,大声喧闹起来,只有合盛跟来的伙计们表情有些怪异,不知是该祝贺还是该难受,于是大多选择了沉默,闭嘴。周道此刻倒是表现得颇为平静,也不知是装的还是怎样,他闭了会儿眼,然后睁了眼道“张掌柜,备纸笔。”“好。”张福昆也不多言,冲旁的一人下巴一扬,那人立时便将带来的宣纸在桌上铺好,然后提笔疾书起来。此人好多人都认识,是县衙的小吏王录事,不一会儿他便写好,还当众大声念了出来,是合盛粮行的转让契书。无异议之后,由周道和张憨娃当众签押,潘爷和王录事作为保人也画了押。至此,合盛粮行换了东家,姓张了。
  张福昆叫人分别拿了两贯和一贯,交给了潘爷和王录事作为保人的谢仪。交割完成之后,周道、潘爷带着一众人等便走了。
  赌坊里留下意犹未尽的众睹客如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哦,合盛行这么的便姓张了?""他娘的,啥意思?这叫个什么事儿啊!”一个老小子抱头皱眉苦痛的喊道,看他难受和困惑的模样,比他自己输了钱还痛苦。
  一行人回到合盛后院,徐辨已经在这儿了。“如何?”“办妥了。”周道答道,又把经过简单地讲了一遍。“我就想问,如果张憨娃第二次还是输了该咋办?”徐辩笑着问。“他还有同伙啊!吴氏兄弟两条命一起押,若是再输,便是伙计们都把性命押上,我就不信他们还赢不了一把。”周道笑着说。“那他们还是输呢?”“若那样,我便赦免了他们,别人人会说我当众收买人心,也算不错。至于粮行,再另想法子,要想输还不容易?总之它是不姓周了。”说罢二人都乐了。
  孤寂是人生常态
  58“啥?结果周道那小子只报了个乙等?那才多少?怎地让他给滑了?”在县丞李会的府邸,余青田满脸愤懑,问了一串的问号。“是两个乙等,周道和张梦树,就是那个叫张憨娃的。”李县丞纠正道“再说那徐辩过问了此事,给里正和县里的录事文书都打了招呼,那些人谁敢跟他徐辩对着干,两个八十共一百六十贯,也差不多了。”
  “那才多少?不是说好的四百贯呢?徐辩!狗日的官商勾结鱼肉乡里。”余青田心中极为不甘,恨得牙痒痒,他读过些书,总爱拽些酸文,一时激愤忘记自己与眼前这位的关系了。
  李会听了此话,脸色不觉冷了下来。余青田猛然醒悟,陪笑道“李大人,你别见怪,我只恨那徐辩小儿狐假虎威着实可恶。”他说着一停,象想起了啥“诶?我昨日还在合盛门口见着过周道,看情形跟没事人一样,那个张憨娃还是如长随一般跟着他。大人!我们可不能被他耍了,你老可要为民作主啊!”余青田苦着脸,起身冲李会一揖到地。李会抬手不耐烦地制止了他“耍你又如何?本来就是耍你嘛!我专门让人查了,别人的过户文书一应俱全,保人中人都有,你能咋地?那徐辩本就是管这个的。不服?不服你也把自家的家财田粮都分给外人啊!如此一来编户降等,谁也拿你没办法。”
  “没办法?我就不信了,这里还是不是大宋的天下?我告他去,他县衙有人,我便让人去州城告他!他这是逃避征缴,欺瞒朝廷的和籴之策!我便是告不倒他,也要给他添堵!”余青田极为不忿。“诶,诶,你告谁去?你明知本官是掌管本县钱粮征收的主官,你到州城告谁去?嗯!是告本官征缴不利,办不了差事么?”李会有些冒火,在他看来余青田这厮的脑子已经不好使了。“
  “州城不是还有王转运使么?”“幼稚!本官上面有人,于知县上面便没人么?你是想让本官为这屁大点儿事与知县撕破脸皮么?糊涂!混帐!”余青田被这一骂,有些蒙也有些嫣儿,“我们费了这么多的心思,难不成就一直被个外来的野种压着?”“义气用事有何用?凡事都得多过脑子!现下的局面是,你打,打不过别人。米,卖不过别人。论靠山,他背后摆明了有人。诶,你也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了,咋就让一个新来的给弄成这样呢?”
  “还不是他的靠山够硬。”余青田嘟囔着。“放肆。你这是在说我不管用么?”“诶,哪是这个意思,我哪敢说您老人家啊。”“哎!”李会叹了口气,“我说,他除了靠着于知县,我看那县尉方旭也是向着他们。于知县向来与我不对付,但那方旭你为何不争取过来呢?据我所知方旭这小子可是认人也认钱哦!周道才做了几天,他舍得钱财,都这时候了,莫非你们几家还舍不得么?”“啥舍不得!这段时日我们都花了多少钱了?方旭那里我之前去找过,他都是含糊其词,不过大人说得是,看来方旭那里不下猛药不成。”“嗯,这就对了嘛。另外你再去,就说我让你来的!他是知道轻重的。”“唉。大人如此说,我多少有些底了。”“还有,此事说来,根子是在周道这里,此人不按寻常路数行事,我有预感,此人不除,终成大祸!”李会眯眼缓缓道,说罢又盯了余青田一眼。“此事我与大人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大人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要谨慎。”“我省得。”余青田郑重抱拳,神态又恢复了往日的定力与豪气。
  下午的码头太阳大,空气中带着潮气,感觉有些闷。“这才四月,就他娘的开始热了?”合盛粮行的后院,吴能敞开衣襟,抓住领口扇着风。“主要是你太胖,其实也没那么热。”一旁的小伍笑着道。这时从外面跑进一个伙计,冲入后院看了一眼,张口就问“东家呢?”众人知道他问的是谁,张憨娃朝屋内一指“里面。”那人便急匆匆地进去了。“东家,出事了!”周道心头一颤,站了起来“啥事?”“死人了,应该是镖行的人,死了好几个。”“啥?咋死的?慢慢说。”周道问得急,身子却又重新坐了下来。“应该是走镖死的,正抬着人从外面过。”周道舒了口气,“外面?就码头这儿?看看去。”说罢带了冯一等人便朝外走去。院中的众人看着周道他们带了刀出屋往外走,也纷纷跟上。
  他们来到码头边通往县城的土路上,远远就看着路上围了不少人,周道带人挤入人堆,只见中间放了好几辆独轮车,最前面的三辆上面各爬着一个人,脸朝下被车驮着。“死人!”有一人背上有明显的刀伤,但最刺眼的是他们几个怪异僵直的姿势,有的手臂弯曲翻向后背,有的腿朝后翘起,直愣愣的,看得人寒毛倒竖。“散了,散了,别挡着道,这儿还有没死的呢!好了,让开,说你那。”有人吆喝着。周道和众人闪在一边,看着运送尸体和伤者的一行人缓缓的朝城门走去。有一种恶心混合着恐怖的记忆,从他的内心深处被唤醒爬出,周道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59当日晚间的时候,陆续有伙计打探消息回来。说来也简单,此次镖行护送商户走陆路去往绍熙府进一批铁器和杂货,结果还没到地方,半道便被劫了,进货的钱全没了,人还死伤好几个,这倒霉催的。“护镖有几年都没死过人了,这会不会是⋯?”张福昆思量着没往下说。“会不会啥?老张你就别卖关子了。”周道等不及了。
  “我在想这失镖,会不会跟十八罗汉内讧有关系?”“嗯?嗯。”周道若有所思。“你是说劫道的不买十八罗汉的帐了?”“十八罗汉?还在吓唬人那,现在剩了几个?还罗汉呢,保不齐是他们自己人给报的信儿。"
  同一时刻,方旭的府邸。余青田直接使人将四口大箱子搬进了院内,他递上礼单笑着道“方大人,您是为官一方造福一方,保着本县的平安,早就该来拜望您了。为此事县丞李大人还说过我呢,这里是一点儿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方旭把玩着手中的礼单,上面写着二百贯,他笑着道“保百姓的平安,是本官职责所在,哪里用得着这些虚礼。说吧,找本官何事。”余青田听他说得如此直白,略有些尴尬,笑着道“大人说笑了,哪里是有什么事才来拜望大人,在下完全是出于对大人的仰慕。”方旭听他不肯明说,便也不答话,只是有些玩味地看着他笑。
  余青田清了清嗓子“说到治安,本县历来都是风平浪静的,不过⋯”他略一沉吟“不过嘛,自从那周道的合盛粮行开张以来,便是打斗不断,把本县搅得鸡犬不宁。大人你看他一个粮号,却整日聚众舞刀弄枪,他是在卖粮还是想杀人?若由着他继续下去,弄出了人命如何是好?这不是跟大人您对着干么?”“嘿嘿,我怎么看着,都是你们主动找上门去打的啊?哦,你的意思是都打上门了,别人还不能还手啰?”“大人有所不知,那合盛尤为可恶,他若不是强霸着码头又如何会生出这些事来?这可不是我余粮记一家容不得他,是他做出来的事,太没屁眼儿,确是天理难容啊!”“哦?他若不再独霸码头,你们便罢手了么?”“他若真是如此,我们⋯嗯⋯我们便握手言和。”
  “好了,好了!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管不着。你便直说今日找我所为何事。”余青田强压下心中之气道“我们知道大人素来公正,相信大人会站在正义的这边。”“正义的这边?哈哈!”方旭笑了起来,“站在你这边便是正义,站在他那也就是邪恶?你是自以为正义吧?哼,胆子不小,敢在这儿给我划道道。嗯?”“不敢不敢,大人误会了。”余青田抱拳拱手急忙解释,“生意上的事,生意人自己摆平,不敢搅了大人的兴,大人只须一视同仁便可。大人你看如何?”
  方旭盯着余青田,半晌才道“这还差不多。拳脚棍棒上解决的事情,非要屁话这么多。我这人向来公正,既是应了你,便不会拉偏架,该公事公办的自会一视同仁。”余青田听了,忙起身长揖到地。方旭坐着受了。“记着,最好别死人,少死人!”“唉!记着了。"
  看着躬身离去的余青田,方旭重又回到屋内坐下,拿着礼单观赏了一会儿,仔细折好,揣入怀中。“什么也不用干,坐着便把两边儿的钱都挣了。让他打去,什么是赢家?这就叫赢家。”方旭笑了。
  60码头正中的骡马禽畜市场开始搬家了,它会搬到离码头较远的一块地方,那里要大一些,也通路,而且已修好了简易的棚子。
  三日后,原来的骡马市变成了热闹的工地,整个的建筑都在被拆除,连地面都被铲了重新翻填平整,以避免蝇虫的滋生和浓烈的尿骚味。
  余青田两臂抱在胸前,面对着骡马市的门口不时对围在一旁的人说上两句。这次余青田把骡马市买下来是花了大价钱,这骡马市共有三个东家,生意做了多年,本来不愿意卖,但经不住高价,狠敲了一笔竹杠,高高兴兴地搬家了。余青田下了狠心,也下了本钱,他要将在码头最左边,位置很偏的余粮记分号移过来,把原有的建筑全部推倒重建,连地皮也不放过,都重辅。这次的人手他也找得足,三个月后他便要开张。到时候同合盛粮行相比,位置比它好,地方比它大,守在码头正中,再多招些壮汉,天天陪它打。“他娘的,等着,老子干死你!”余青田恶狠狠的想。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就过去了俩月。说来奇怪,在余粮记大肆修建的这段时日,合盛并未主动挑衅,大家各忙各的,一时间倒也相安无事。
  时值六月,正是所谓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一直在涨了,合盛粮行此时釆用少进多出的策略,将年初便开始囤积的粮食一点点儿的往外吐,同时依旧把持着卖粮的半壁江山,着实狠赚了一把。
  这种平静直到有一天起了变化。骡马市紧临着的一家店铺悄然搬家了,只隔了一天便有人往里搬家,没有任何的修善。余青田站在隔壁店铺的门口看着,脸色铁青,一直站了很久,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
  只见人来人往中,人们抬着一笼笼的鸡往店后的院子中送,在门口也堆放着七八笼,搬运的人中有身着黑色衣裤的伙记在帮忙,有的搬笼,有的喂食喂水,但唯独没人打扫店面和门口,鸡屎污秽流了一地,只一会儿周围便臭气扑鼻苍蝇扑面。
  两日后的晚上,余粮计的东家和掌柜还在店铺中说着事。“打听清楚了?”余青田问道。“打听清楚了,那个卖鸡的禽铺的确是周道开的,每日有船从珠溪运来。”掌柜答道。“谁让你说这个,这还用打听?”余青田一挥手满脸的不耐。“是,是,合盛两侧的铺子我都使人私下找他们的东家打探过了,他们不租。”“嗯?多给钱也不租?他们想要多少?”“哎,不是钱的事儿,我专门问过了,那店铺已转租给别人了。”“我知道他已租给别人,我愿出高价接手。”余青田打断道。“可他转租给了周道!”“啊?你说啥?”
  “那周道将合盛两侧的几家辅子各加了几贯钱全转租了下来,只名义上是他租的,真正使用的还是原来的租户。”掌柜自己也感觉有些晕,补充道“即是原来的租户将门店转租给周道,周道分别给原租户和房东各几贯钱,并签下租约,三年内此店铺便归周道使用,但规定周道只能将店铺让于原来的租户使用,租户还是按原来的价钱给房东交店租,也按原来的模样照旧经营,但他已不能再转租了,因为店铺已经被周道租下,是周道的了,但房东和原租户都从周道那儿白得几贯,何乐不为?并且周道那贼子还大费周章的找了中人和保人为证,听说那姓潘的就作了保人。所以我们若想再租已是不可能的了。说白了就是他当了二房东!”掌柜绕来绕去的说完,直觉得口干舌燥,抓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徐青田听得眼睛有些直,彻底沉默了。
  合盛粮行,后院。周道,张福昆和冯一坐在屋内。“这段时候很关键,一定要注意,他们不会这么算了。”周道表情严肃道。“从珠溪鸡舍那边抽调了六个能打的到鸡禽铺,加上合盛的伙计共二十多人。还有牙子和船伕,总共我们这边差不多有五十人了。”张福昆不紧不慢的说着“另外,我已经让他们平时也全部挎刀,店铺内棍子也有多。”周道又看向冯一“老冯也说说。”冯一接口道“兵来将挡,他们没个上百人根本不敢来,没啥怕的。再说不是还有潘爷那儿么。”冯一说着略有点迟疑“另外,昨日镖行的黄五问我可愿意去他们那儿。让我坐第二把交椅。”“哦?你可愿意?”老张问道。“我当即便回了,现下镖行也归了徐十一,我怎会去投他?”冯一有些忿忿道“再说,我在这儿虽算不上啥人物,但在这儿简简单单没啥烦心事,大家伙相处也算痛快,没人嫌弃我们是金人。还有,东家于我一家有恩,在我最落魄之时帮了我,待我也不薄。我冯一虽是粗人,但决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怎会弃东家而去?只是此事我终觉得还是知会一声的好,以免有什么误会。”
  周道重重点头并拱手道“冯兄不必过谦,你对我很重要!”想了想又笑了“若是以后还有人出与某些目的拉拢于你,并许以重利,冯兄收了便是,只须事后告知一声便可。我到要看看他们想干什么。”冯一听罢连连摆手,老张却笑着劝道“无妨,此事东家自有深意。”
  61到香月轩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周道在小蛮这儿随意吃了些东西便急着上床。“先把身子洗洗,哪有如此猴急的。”小蛮挣脱开周道的爪子红着脸埋怨道。“有日子没来,这段儿太忙,事情也多,怕是精虫上脑了。”周道摸着后脑勺笑得像个无赖。小蛮不知他所说的“精虫”为何物,但大体也猜得出不是什么好话。羞道“你等着,我让他们取些热水来。”
  过得一会儿,便有两个仆役抬了木桶进屋,又陆续提了热水倒入桶中,装够半桶便出去了。随后又进来个中年妇人,也是这妓馆中的仆妇,手中拿了麻布等物什帮着小蛮一块儿给周道擦洗。周道此时脱了外衣坐在床上,心想“这服务真心没得说,钱花得值!”那妇人见周道笑眯眯的坐在床边,也笑道,“周公子这便进到桶里吧,趁着水正热。”周道依言脱去了衣裤,伸手试了试水温,口里还道“这水烫不烫?”“不烫的,这水还没烧多久,不成想公子这么快便打发了客人。”“嗯。”周道坐入水中,双目微闭,浑身被热水一泡,说不出的舒服。““啥客人?”小蛮用手在周道双肩轻轻揉捏,不经意的问周道。"嗯?"周道正眯眼亨受呢,"啥客人?"他不知道小蛮在说什么。
  “方掌柜啊,刚才在楼下他还问过公子住哪间房的,他没上来啊?”"没上来。"周道应着。“嗯?方掌柜,哪个方掌柜?”周道有些疑惑。“余粮计的方掌柜啊。”周道听了不吭声,沉默了一下。“哗”他从水中站了起来,“带我去看看。”周道的表情变得冷峻。“这水才烧热的,一会儿便凉了。”那妇人还在说着。周道一把抓过麻布胡乱在身上抹了几把便开始穿衣裳。“在哪儿看到的?带我去。”周道对妇人道。
  “就在前院大门。”周道听了便走到屋门口,把门推开一丝缝,朝外望了望。然后说道“跟我来。”便出了屋。小蛮与那妇人对望一眼,一脸的诧异,不过也跟着出去了。他们一路从后院走到前院,在转角处的黑暗中站定,没往前再走,看到大门口的灯下站着个陌生汉子,却不见方掌柜。周道对那余粮计的方掌柜虽说不熟,却也认得。
  “方掌柜刚才还在的,那人是余粮计的伙计陈海儿。”妇人低声念叨着。周道没有答话,他竖起食指在嘴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道“跟我来。”便领着她们在昏暗中向左一拐,朝大门相反的方向摸去。
  在一楼的一间没有灯光的厢房门口他停下来,轻轻地敲了敲门,压低声音“冯一,是我。”片刻,门开了条缝,门缝里有人影,然后门打开了,周道首先看到的是刀,然后他看到了披着衣服的冯一。
  周道,冯一还有小蛮此时回到了拐角处,看着大门前灯下的那人不时院内院外的来回走动,细看门里还另外坐着一人,那是香月轩看门的,周道认得。“应该没什么其他人了。”周道想着,“还有没有后门?”他问小蛮,“没有,前后院都只有此一处大门。”小蛮答道。刚才那妇人,周道已叫她回去了,不过告诉她别吭声,啥都别说。
  周道让小蛮跟着,因为今晚可能有人会到小蛮房中来,他觉得还是先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好。他和冯一都带着刀,冯一在前,小蛮居中,他在后,便向大门走去。刚走出几步,在前的冯一突然缩了回来,带着他们忙退回昏暗的拐角处。此时就见门口的陈海儿迎向门外,那个守大门儿的龟奴也立时站了起来。一串黑影急急地鱼贯涌入,足有十五六人,全都拿着刀,还有两个提了长矛。
  此刻连冯一的脸都变得煞白,额头上的汉刷地就下来了,只不过黑暗中无人看得见。周道瞪圆了眼,回头向小蛮低声道“你快找地方躲起来,他们不是冲你来的。”小蛮吓得腿打颤,还待说些什么,“快走!”周道把她朝后一推便不再理她。
  进院的这些人站在门口,中间一人低声分派着什么,他对众人说着话,在灯笼下不经意地一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周道突然被定住了,他感觉此人提着刀在灯下闪露出狞笑正盯着他,是徐十一!
  周道汗毛都竖起来了。这时有人在身后轻轻扯周道的衣袖,周道猛地回头,见是小蛮,她还未走。只见她用手指着头顶,又指指背后昏暗的深处,“上楼。”声音几不可闻。他们三人急忙掂着脚向远处的一端楼梯跑去。此时那些人也向着他们刚才所呆的拐角处走来,留下了两人在门口把守,其余的分成两拨,一拨朝前院楼下刚才冯一所在的厢房门口聚拢,另一拨往后院楼上小蛮的居所围去。他们走得很轻,几乎没有什么响动,前院的这拨先到,在冯一的门口一左一右两柄刀轻轻地伏下身子,两杆长矛侧对着正门,还有三个散在四周,这其中便有徐十一。他知道冯一的飞刀历害,他手握住飞刀的刀柄,沉默地盯着门口,眼里闪着兴奋和凶狠的光。他们没有动,没有破门,就这么静静的等着,连大气儿都不出,他们在等后院的动静,那边一有响动便同时动手。
  周道和冯一正手抓着三楼的栏杆,身体在栏杆外侧,用脚往下探,脚下是另一处房舍一楼的斜顶。离着他们的位置还有些高,用脚够不着,得往下跳,再从屋顶上爬过屋脊到另一侧跳出去,那才是墙外。周道在黑暗中浑身是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心中默念,希望从栏杆处跳落屋顶时千万不要把瓦踩穿,若是卡在了屋顶或者掉进了屋里便什么都完了。
  周道默运着气息,膀子拽得发抖,他们也在等,等着对方先动。“咣!”远处传来一声脆响,在暗夜里传出老远,这是用脚踹门的声音。“上!”徐十一低吼一声,“咣。”当先一人持刀猛地一脚把门踹开,门并没有从里锁上,应声便开了,门口一众摸着黑,举着刀枪便涌入门内,朝里一阵猛挆刮刺。
  “跳!”冯一低呼一声便率先跳了下去,周道一闭眼,反正也看不清,跟着便跳。“咣!哗!”屋顶上的瓦一下便被踩烂了,冯一的一只脚还踩穿瓦片陷了下去。“我的脚!”冯一急道,不顾剧痛一阵猛拔。周道还算幸运没有踩空,他闻声爬了过来,在冯一被陷下去的腿边一阵猛刨。“谁啊?”脚下的屋里响起了人声。“抓贼啊!有贼!”有人大呼了起来,刚才这么大的响动,此时不少房中都在慌乱地亮起油灯,还有看馆的家丁和一些个不怕事的嫖客提着家伙和椅凳冲入院中。
  周道和冯一在房顶上,周道把冯一大腿旁的瓦瓦翻开了一些,然后抱着腿猛往外一拨,“嘶。”冯一的裤腿撕得稀烂,腿上竖着一道道口子鲜血直流,不过腿总算是出来了,骨头没断。他俩趁乱爬过屋脊,爬到房檐边又是摸黑的不顾死活地纵身往下一跳,“咚,咚”他俩摔在地上,所幸是平地,他俩相互搀扶一瘸一拐地往黑暗中跑。
  “房顶上有人!”背后传来呼声,“这儿也有人!”院中灯火亮了起来,出来的人多了,乱糟糟的呼喝着。“你们在干啥?抓着贼了?”一个大汉光身上身,手中抓着个凳子便去捅围在冯一门口的人,此时从屋内冲出几人,当先的正是徐十一,“滚!”“唉!咋地了?”光膀大汉没有滚还往前凑,“啊!”昏暗中这人仰面翻倒,胸窝上正中一脚瘫在地上。只见徐十一抽刀站在那儿,脸色铁青,提刀看看左右众人满脸的杀相,此时包括他们自己人在内,没人敢站在他面前。
  他们一众人持刀走向大门口,其他人等纷纷往两边闪,“无关人等都滚回去。”徐十一吼了一声,那些人马上缩回了各自屋内,关了门吹了灯,隔着门板尖耳听着屋外的动静。此时大门是关着的,徐十一问留守大门的两人“有没有人出去?”“没有,我们进来后大门便关上了。”此时突袭后院周道的那拨人也过来了,“大哥,没人。”领头的叫黄初,他对徐十一说道。“那个妓女呢?”徐十一皱眉道,“不在,也跑了。”黄初答道。徐十一手一点,叫过呆站在一旁的陈海儿,“你确定我们来之前周道那斯就在院里?”“绝对确定!我亲眼所见,方掌柜也一同看到了。方掌柜去给你报信,我是一直守在大门口,不曾见他出去过。不信你问他。”陈海用手一指身边的龟奴,那人一愣便连连点头。
  “还在院子里,给我散开了搜!一间都别漏了,都仔细些!”倾刻间院子里又再次鸡飞狗跳起来。“把老鸨叫来,让她给我认,谁是小蛮。”徐十一冷声说道。不一会儿,两个大汉便拧了小蛮的胳膊押了过来,后边还跟着老鸨。“周道呢?”徐十一盯着小蛮问道,小蛮痛得满脸的泪,“我真不知道,他刚才就走了。”“啪。”徐十一抬手便是一个耳光,“不老实。”旁边一人过来抓住小蛮的头发“啪,啪,啪”又是重重的耳光,把小蛮打翻在地,看她哭喊着爬在地上,又连踢带踹起来,动手的是黄初。
  “再问你一遍,周道在哪儿?你若不说,立时便将你先奸后杀了!”黄初涨红了脸,狠狠地踢着。“停手,听她说。”徐十一发话,黄初在喘着气恨恨地停下。“我们,我们正要歇息,是冯一,冯一来找他走的,不,不知是什么事。”小蛮抽泣着含混不清的说着。“往哪儿走的?”“他们,他们不让我跟着,许是见到你们躲了起来。”徐十一看了看身边的人,又看了看黄初,“娘的,接着搜,老子还不信了!找不着你个兔崽子。”他藐了黄初一眼,“接着打,看她招不招。”复又身子前倾低声道“让她叫大声些。”
  那黄初便又上前揪住小蛮的头发打起耳光来,哭嚎声在夜里传出很远。“有人!有人!”这时从前院边上的一间平房中冲出一人,跑到徐十一近前,“房顶,房顶上有人!”徐十一等人扔下小蛮便冲向那屋。房顶上几个洞,透着天光,其中一个明显大些,此时屋角蹲着一人正瑟瑟发抖,“这怎么回事?”徐十一端着刀厉声问。“方才,方才我正睡觉,有人跳到房上,然后跑了。”那人一脸苦相地说着。“你娘的!”徐十一一脚将那人踹翻,吼道“留下守门的两人,其余的都跟我追!”众人提刀便奔院墙外去了。
  此时的街上黑咕隆咚哪里还有个人影?“他们出不了城,给我找!”众人便由主路上往前狂奔,转眼又追到一条十字路口,中间是大路,两边是小路,怎么追?几人望着徐十一,由于忌惮冯一的厉害,他们没有分头搜寻,“就中间这条道!”俆十一硬着头皮选了一条追了下去。不久又是一条岔路,徐十一呆站在路口中央,望着眼前三条黑洞洞的路,在心里叹了口气。"追!"他举刀吼了一嗓,中气有些不足。
  62第二日下午,合盛粮行后院。周道,老张和冯一说起昨日之事还心有余悸。“看来余粮记同徐十一合流了。”老张说道。周道点点头道,“想来确是很险,也有些运气,若不是那妇人随口一说,恐怕是⋯恐怕是悬了。”冯一默然,没有说话,他此时右腿上缠着的麻布被血浸透,都干了起壳,好在还没有伤到筋骨。
  昨夜他们出不了城,便去潘爷家躲了一宿。潘爷本来要带人去妓馆拿人,但当时是深夜,而且徐十一他们本就是亡命之徒,撕破了脸很难说会干出啥事来。再说又没出人命,便是见着了,他抵赖起来也是无趣。潘爷不傻,是以周道他们还是把潘爷劝了下来。第二日上午他们便回到了合盛。
  “看来余青田是急了,已经不管不顾了,现在真得好好想想如何对付他们。”老张说。“你把他逼到这份上,他若不动,我倒有些紧张。”周道对着老张笑道。老张倒是郑重其事“东家这段时日若无准备最好不要出门,既已完全撕破了脸便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已不在乎铤而走险了。”他停了下,接着道“他们两边都要盯紧,我已加派了人手。另外,不能一直这么防着,他做了初一我就要做十五,我们也得找机会下手。现在大家都一样,看谁黑得过谁。”
  几人正说着话,门口站了一人说到“东家。”“嗯?进来吧。”周道答。进来的是霍嘴六,他看没有外人便道“我刚从城里打听了消息回来,徐十一和余粮记那边没啥动静。”他吞了口口水,“只是,只是听说那香月轩的小蛮被打了,说是被打得历害。”他知道周道和小蛮的关系,是以说的时候有些迟疑。
  “嗯?咋回事?快说。”周道听了有些急。霍嘴六便把听来的昨夜的情形讲了一遍。“呯!”周道猛拍一掌,击在桌面上,碗里的茶水洒了一地。“老子杀了你个狗日的徐十一!”他站起来就往外走,“叫人!”后院的人听到吼声纷纷侧目,老张拦住了他,“东家,谨慎些。”他挡在门前,周道盯着他,他也盯着周道。“老冯这样出不了门,现在不是打的时候。你进城就会被盯上,我带人去接小蛮姑娘,他们要找的人是你。帐先记着,回头再算。"
  老张带了十二个人到了香月轩,其中两个是妇人,其他的都跨着刀。一顶小轿停在后院,轿夫在边上等着。过了一会儿,老张从小蛮的房中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两个妇人扶着小蛮,小蛮头上遮盖着头巾走得踉跄,无力地依着那妇人。
  这时,老鸨从前院迎了上来,身后跟着几个仆役打手,手里也操着家伙。“哎哟喂!这不是张掌柜么,您这是要带我们家小蛮上哪儿啊?”她说着话,手上却不停,和身后跟来的两个婆子把小蛮又往屋内扶。
  "都站着别动!"老张一把推开伸手的婆子,问老鸨“嗯?是你昨日带人把她找出来交给徐十一的吧?她挨打的时候没听说你要拦着啊?怎么,我一来带人走你便拦着,你是看不上我老张咋的?”“哟,你这话说的,在这香月轩里,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要如何管教她是我自己的事,便是王法也管不着这个,是不是?不说银钱,没有我的首肯,谁也别想带她走。”老张听老鸨说完,笑着点头,好像认为她说得在理一般。他斜着看了身旁的吴能一眼,“唉,我懒得跟她说,你来给她说说。”“嗯”吴能点头,然后转向老鸨,“滚!”一身暴喝,吓得众人一哆嗦。
  龟奴中有胆大的,提着棍子还往前凑,“咣!”的一脚被吴能蹬在肚子上,闷哼了一声便扑倒在地。吴能身形魁梧眼露凶光,刷地抽刀横拍在老鸨子的头上,一下发髻便散了,“啊!”老鸨披头散发地捂着头,紧闭着双眼蹲了下去,着实被吓得不轻。余下的众人张着嘴,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来。
  老张似乎对眼前的效果感到满意,他瞟了众人一眼,仍旧木着脸道“我过来接小蛮的时候,东家说了,谁敢拦着,谁就死!”他脸上有了些许笑意“我是这么想的,或许并不一定是今天死,毕竟这大白天的,又在城里,还是得讲王法,是以今天最好不杀人。”他停了停道“但若有人敢挡着,说不得只好挆他两刀,弄废了就行,有不信的就试试。”说罢,他示意妇人把小蛮扶入轿中,然后领着众人大大方方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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