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城往事》（长篇小说连载·新作）

　　阴人郎中坐回到刚才的椅子上，僵硬的身子慢慢放松下去，脸色由青转灰，由灰转白，由白转黄，很快便有了血色，耳朵轻轻地扇了几下，鼻子很响喷了几下，才回复到半个时辰的样子，之前没有瞳孔的两只连一丝血管都看不见的白色眼珠，渐渐显出瞳孔来，又黄又透明，三爷眼睛要是好使，会在里面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的这具活僵尸的样子。过了一会儿，阴人郎中没有指甲和趾甲的双手双脚，迅速长出了锋利的指甲和脚趾甲。又过了一阵，阴人郎中浑身乳白色的冰甲冒出了灰白色的雾气，在他身子四周缭绕、扭动，然后消失在空气中，他衣服的颜色、样式、皱褶等逐渐显露出来。最后，热气重新遍布周身，裤裆里那蓝色冷气直冒的玩意儿，瞬间变得又软又热，他感觉就像他家菜园中一只拇指大小、干瘪萎缩的紫色长条茄子。
　　三爷揶揄道：“我一个饱嗝两个响屁，就把你冲到阴间去了？你就这二两能耐？你不是自己掐一下手指，就可以随便去阴间，把活人带道阴间，到阴间去找他们的亲戚朋友吗？你到底有没有那本事？”
　　阴人郎中将他刚才进阴间，在奈何桥和阴河中的见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三爷，最后说：“你不该叫下人来碰我的身体。他们只要碰了我，不是他们要断阳，也就是俗话说的短阳寿，就是把我给阴死。所谓阴死，就是他掐我人中，或者趴在我身上，或者用什么东西该在我身上，或者大喊大叫，或者把口水或汗水搞在我身上，我就容易被困在阴间，出不来了。要是有小人使坏，用火纸或黄表纸贴在我额头上，我就是鬼魂了。”
　　三爷听罢，死气沉沉的神色突然舒展开去，混沌的眼睛放出光来，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可以随意在阴阳两界随意来去的高人，同时犹如捏住了蛇七寸似的找到了整治他的办法。他说：“你今天要不是亲自在我眼前搞了这些名堂，不说清楚你到阴间去时阳间的人该怎么做，我倒真不相信你有这能耐。人活到我这份上，无外就是荣华富贵，名声震天，但活到你那份上，那才是自在潇洒，阴阳两不亏。”
　　阴人郎中听惯了诸如此类的话，一律视为对他的挖苦。他纠正道：“三爷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可不是第一次看到我做法术，最少都又三四次了吧。三角城的人好吹，就以为别人说话都是在吹壳子，但三爷你可不是一般人，我哪敢在你跟前搞鬼名堂。”
　　三爷略微吃了一惊，肚子里想，这个阴不阴阳不阳的东西，竟然不吃我这一套，嘴上却道：“那是那是。我说的是你辛苦了辛苦了。”
　　阴人郎中感到疲惫不堪，饥饿难耐的肚子里咕噜噜地响个不停，便要告辞回去。
　　突然，三爷叫住了他：“且慢。一看到你装身弄鬼，就把正事忘记了。”

　　阴人郎中肚子里甚为不快，原来这早该到阴曹地府去泡粪坑跳阴舞穿裹尸衣的老东西从来都没把自己当一回事，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装身弄鬼，嘴上却道：“三爷还有什么吩咐？”
　　三爷道：“那几个到你那里诊治的年轻人，除了受伤，还打哈欠流口水？”
　　阴人郎中猛拍了一下脑门，道：“还是三爷有脑壳，记性好，你不说，我都忘记了。他们不仅打哈欠流口水，眼里还流猫尿，看样子可不是在哭。他们身上的那些伤，都是皮外伤，贴点我自制的膏药，再吃一两副药，就没事了。我看他们一口一口地抽旱烟都不过瘾，一个哈欠就带出来大口大口的清口水，把我家院子都给糟蹋了，我婆娘在他们走后，把灶膛里的柴灰全部铲了来，才把院子整干净。”
　　三爷道：“那还说什么？肯定是吃大烟啦！”
　　阴人郎中道：“三爷明鉴！”
　　三爷道：“明鉴个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这些狗东西，好事一件不做，坏事做了一座三角城，这还不算，竟然吃起了大烟。这不是找死吗？”
　　阴人郎中附和道：“谁说不是这样呢，吃大烟就是吃断肠草呀！”
　　三爷道：“他们在你那里还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阴人郎中迟疑道：“三爷，虽说你我都不算外人，但我毕竟不是你们宋家人，按理讲，是下人，一些话可不敢随便说。但今天，唉，在三爷跟前，在你三爷跟前提起了，我还是想说，可是，就是不知道当说不当说，三爷你怪罪不怪罪。三爷你是宋家的家长，在三角城，官府的那些人算啥，敢跟你比吗？”
　　三爷爱听这样的话，便缓和了语气，指着椅子，道：“看你刚才折腾了那么一阵，怕是累了。要是你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办，就多坐一会儿，有什么话，随便说，就算是不好听的，也无妨，况且这不是小事，不是小事嘛。”
　　三爷说罢，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将鼻子也提了上去，眼睛就越发显得小，但目光却越发显得犀利和冰冷。
　　阴人郎中还是不放心，便试探着说：“三爷，我真说了！？”
　　三爷将脸半侧着，朝向里面。

　　阴人郎中坐下了，胆气也足了，道：“他们哪里是来看病的，分明就是闲得发慌，借看病来我家吃肉喝酒。他们一边说一边喝酒，我怎么劝，他们都还喝，好在没喝醉。酒一喝，话就多了，言多必失嘛。他们说，老子作为男人活了一辈子，可是什么都看穿了，什么都不好，只有大烟好，就是太他娘的贵，就靠在宋二老爷那里干事得的工钱赏钱，只能买两颗羊儿屎。二老爷是个绝顶聪明人，为了不让他们不跟他干了，更担心他们出卖他，除了到省城和云南那边搞大烟之外，还在西城外一块山谷里偷偷种了罂粟，种子都是在缅甸那边搞回来的，据说是那边的商人跟军爷关系好，偷偷弄的。你想这么大的事情，要隐瞒下人，是没问题的，隐瞒三爷你这种大善人，也是没问题的，但官府能瞒得了吗？官府的人都是人精，不仅仅是二老爷，还有大老爷三老爷四老爷和三角城里其他的大户人家，赚了多少，亏了多少，即使是放一个屁，身上少了一根汗毛，官府都一清二楚，就跟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别看官府的人见了穷人就是凶神恶煞的，见了三爷你们宋家的人一个劲地抱拳，伸手握手，笑眯眯的，怪懂礼数的，可他们从来都不信任谁，更不会在乎谁，整个三角城，哪条街哪条巷没有他们的喽啰爪牙？哪家挖到了金银宝贝，他们不几个蹦跳，跑去查看，以此物乃属于国家的而弄，最终据为己有的？哎呀，这些都不说了，说多了怄死人，他们还笑你傻。现在，二老爷名气都超过大老爷了，但大老爷的盐巴养活了三角城的人，哦，我说错了，该打嘴，是三爷你当初整的盐场养活了我们，三爷，你看，我打嘴了。但二老爷的武馆，在官府的眼里，就是你们宋家的私人武装，这话是他们亲自说的，私人武装，说要是放到满清，是要杀头的。呸，还大屁股大肚皮的满清，什么东西。不说满清了，说宋家，说宋家。他们还说你们宋家有两支武装，一支是你们家碉楼里的几十号家丁，另一个就是二老爷的武馆，其实就是青帮，官府最大的惦记就是二老爷。你想想，除了打打拳，打打枪，二老爷他们还能干啥？不就是抱抱女人，喝喝烧酒，吃几口大烟吗？如果官府连这点都不清楚的话，他们就不是吃官饭的人精了。他们怎么着？嘿，他们时不时地跑到二老爷那里去，说是随便查查什么外地有没有讨饭流窜到我们三角城啦，地方的治安得官民通力协作呀，武馆开得不错嘛，口碑很好嘛，功夫高强嘛，为社会出了力嘛，官府要奖掖，要三角城的人都来习武，强身健体，还说，什么民间有枪支是国法不容的，要是叫花子都有枪了，看不惯官府和有钱人，一梭子就干死了，那还了得？只是宋家是三角城头号大户人家，懂事，晓得如何跟官府合作，官府中的人心也是肉长的，是爹娘生的嘛，互相关照关照，是人之常情嘛，等等。这些人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钱财？二老爷不傻，知道怎么应对他们。但是，世上总不是事事遂人愿，后来官府查还是到了二老爷种罂粟的事情，麻烦就大了。听那几个年轻人说，二老爷把他买来的最漂亮的女人都送给了镇长，把几乎一半的银元偷偷用鸡公车载着送去，还答应每年将罂粟制成的鸦片的三分之一交给官府，捐税还得另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