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三爷和阿芝那次不要老脸但看起来除了他们两人在之外尚且无人知晓的苟且之事,也就不足为怪了。这并非三爷个人心性随然,更并非只有他又如此行为,在他爹及以上辈分的先人,与下人行苟且之事,极为常见,即便被家中女眷戳穿,也就是收敛上几日,随后又故态复萌,要是能唬住女人,那更是胆大妄为了。
阿芝虽说并不谙悉宋家掌故,却能迅速融入,三爷起先还是略有惊诧的,随着隔三差五到三爷房间,不是无事找事地干这干那,就是端来各种各样的菜肴,说是给三爷补补身子,好话说得入耳,三爷也释然了,为自己所做的任何事情而心安理得。大老爷虽说不至于一开始就苛求阿芝必须对他和她婆婆尽孝,他们两口子也真没心思在这上面,两个儿子早就让他们焦头烂额。时下,大儿子身体状况略有好转,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因二娃宋大元淹死带来的哀痛和渐渐消失。有时,大老爷也跟婆娘磨嘴皮,商议是不是再生一个,他们实在不敢对大娃的康复不怀过高的指望,只是两口子话头刚一起,就没了下文,之后便很少谈及再生的话题。只是对阿芝,他们多少还是感到有所愧疚的,宋家所为大户,自觉高人一等,但对于守活寡、当鳏夫的人还是有恻隐之心的,这让宋家人在三角城一带还是有极好的名声的。
但阿芝心思并不在在公公婆婆这边,而是在三爷那儿,这让宋家大院中眼尖的人好生奇怪。最先意识到其中蹊跷的还是三爷那四个年事已高,却越老越妖精、越妖越精灵的四个太太,而四个老女人中,四太太又是第一个发现苗头的。但她不闭口不言。在四个老女人中,四太太是第二个吃斋的,第一个吃斋念佛的当然是大太太。巧的是,第二个意识到三爷突然瘫痪,其中必有原由,并从中理出线索,并将线索拴在阿芝身上的,就是大太太。大太太虽然城府最深,但往往又是最乐意说点实心话的女人,三爷曾戏谑地叱她是“二嘴人”。大太太自然也不甘心受叱责,也回嘴道,你个老狗日的,你就是一只“三脚兽”。三爷道,你才是一个不会说笑话的蠢婆娘,这世上哪有三脚兽的?书上说,是独角兽。大太太肚子说,还不承认呢,你个老东西就是一个假聪明,老娘是骂你到处鬼混,世上的女人都被你糟蹋了,嘴上却道,你是八脚蚂蚁呢。三爷又一阵嗤笑,然后道,鬼婆子,长八只脚是蜘蛛。大太太大笑,还蜘蛛,我看事诸葛亮吧。三爷也乐了,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经我一指教,你们大姐就开窍了,晓得说笑话了。其余三个老女人尽管心中不快,却也附和着三爷的话,道,就是,就是。某天四个女人挪动着三寸金莲从三爷屋子里出来,趁大家还没回到自己房间去敲木鱼看经卷的时候,大太太突然冒了一句:“我早就看出阿芝这娃娃名堂多。”那时候,二太太和三太太也相继发现了阿芝过于频繁地去看三爷,便多了个心眼,暗中窥视,很快就明白了一切。但她们和四太太一样,对大太太的话既不感到惊讶,否则就显得很愚蠢或没有眼光,也不表露出自己也有此发现的样子来,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太太,嘴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哦哦”声,之后,各自散开,丫鬟们一一将她们房间的门打开,她们进去之后,便吩咐丫鬟,不到吃饭时间,不得打搅她们,如果有什么大事,没有经过三爷的话,她们就不参与了。丫鬟们唯唯诺诺,她们脑壳中转动得最多的意思,就是太太老了,要休息了,要念经吃斋了,其他的,作为下人,她们委实想不到。但她们跟四个太太还是有一样想到一块了,那就是阿芝。
三爷摇了摇床头的铜铃,一个丫鬟进来,问他有何吩咐。
三爷说:“叫王二李三来,我要洗澡。”
丫鬟领命而去。
这个时候,阿芝提着一只外面镌刻着芙蓉、芭蕉、小鸟、瑞兽和情侣渡口送别的陶罐进来了。
三爷还没看到阿芝,就闻到了一股令他瞬间便流了清口水的奇香,这股香味里有酒香,菜蔬味,还有肉味。他以为是丫鬟将晚饭送来了,但看窗上闪闪的日光,便知天色尚早,丫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就将晚饭送来。王二和李三来了?烧洗澡水都得半个时辰,不可能这么快,即使他们来了,也得先在外面敲一下门,或者自报身份,得到三爷许可,才能进来的。那么是——,心中一个猛跳,脑壳一个激灵,猛地欠起身来,果然,是那个越来越不像话的阿芝。
阿芝将陶罐放在桌子上,故意让那股香气在屋子里弥漫,一是将弥漫在屋子里的酸腐味冲开,二是吊吊三爷的胃口,想看看他的口水流不流得出来,然后左右环顾,将屋子里好生打量了一番,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不熟悉这里的环境,担心有人躲在床下或柜子里或屋梁上偷窥似的。她腰身轻轻一扭,便坐进一把椅子里,双手放在扶把上,便拿清凌凌的眼神看三爷。在别人看来,这样的眼神和动作乃至姿态,无不是一个孙女或孙媳妇的正常举动,甚至因为年龄的差异太大,阿芝就跟一个还不知晓人事的小姑娘一样,要在爷爷跟前撒一回娇,做些淘气的事情来,还要说一屋子的天真的话。
三爷闭上了眼睛。对于阿芝,他实在说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感受,跟很多强行做了苟且之事的男人一样,一开始他是厌恶阿芝在事后经常来看他的,那次云雨之欢,多半是逢场作戏,眼馋她的年轻和姣好白皙柔软的身段而已,并不意味着他就看上了她,从此离不开她了。阿芝显然还不具备这样的经验,她都还来不及和她的男人宋大元在床上说傻话咬舌头脱衣服做呆事,也来不及和这个因为她而残废的老东西叙叙家常,讨教讨教在大户人家做人做事的诀窍,更来不及思量男人和女人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误打误撞到了宋家,并在被自己男人的祖父强行霸占之后,竟然毫无防范或有意无意地一头扎进了老年人的世界,而且丝毫没顾及到周遭的人事跟她和眼前这个老头子有没有关系。要是让她娘知道了,她娘多半会惊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然后将她暴打一顿,赶出家门,到了最后,才想起女儿小时候的情形来,便无奈地对人说:“难怪她小时候,总瞧不起和欺负比她小的,跟她一样大的,她不主动招惹,但要是谁把他惹火了,就要吵架干架。我这死女子,也喜欢跟比她大的娃娃玩耍,瞧得起她制服不了的人!”三爷要是听到这句话,是不是还得瘫痪一回,除了脑壳还能动弹,嘴巴还能说话,耳朵鼻子正常,眼睛依然冰冷、锐利、残忍?
见三爷不搭理,阿芝站起来,用勺子在陶罐里缓慢而有节奏地搅动,仿佛在喊:“三爷,爷爷!爷爷,三爷!”而阿芝随之也跟着叫道:“三爷,爷爷!爷爷,三爷!”阿芝最近爱将“三爷”和“爷爷”放在一起叫,只图过嘴巴瘾,“太阳的猴子屁股离山顶都还有那河一样远,你就要洗澡啦?我跟王二他们说了,等晚上凉快了,再洗,洗了就睡,保证睡得通泰,舒服,一觉睡到大天亮!”
三爷终于开口了:“凉快了还洗什么?汗水都干了。”
阿芝见三爷说话了,心里一下就轻松了,说话声也大了许多:“哎呀,我就说嘛,从小我就闻到我爹身上总有一股汗水味,到了你们这里,那些下人的身上也总是臭烘烘的,现在你这房子里也有,可不能只怪老天爷毒辣,天气热,天气再热,只要勤快,多洗澡,身上就没臭味啦,汗水干了,更是要洗,我就知道,刚出的汗水不臭,汗水干了,就臭了。这人啦,生来就是不干净的,得天天洗澡,不然就臭气熏天了。衣裳也也天天洗,不然,即使是绸子做的,也要脏,也要臭,还生虱子,虼蚤。这洗澡洗衣裳,就跟读书一样,人要是不读书,才是真正的下人,可惜我是个女儿身,我爹是个死脑壳人,不要我念书,我几个哥哥脑子并不比我好,却一个个都能念书,我爹我娘都长的是偏心。不过,我还是偷偷跟着哥哥们读书,现在他们都没有我读得好。”
三爷眼神怪异地看了看说得眉飞色舞的阿芝,将信将疑:“你念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