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城往事》(长篇小说连载·新作)

  第五卷

  三老爷宋少正的茶馆位于三角城下寺街,因此街就在那河边上,三角城人便将其叫做滨河路,下寺街之名逐渐被忘记,只在地方志上能查询到。在街与那河之间,有一块平台,平台四周建造有各式各样的房子,属吊脚楼样式,最底一层由粗大木头支撑,大多空着,闲置着,只有少数地势高一点的,被辟做猪圈羊圈等,楼房的二层三层四层等皆木质结构。这些吊脚楼紧紧挨在一起,门窗相对,临河一侧的轩窗常使那河上过往的客船上外地人感觉到了三角城人生活的闲时,也就感受到了一丝诗意。房与房之间有弯弯曲曲、由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青石板铺设的巷子,一道雨天或雾气弥漫的天气,石板便闪射着湿冷冷的光。只是那平台一直空着,几十年前,有人在靠近街道的足有五米高的坡下种上几棵黄葛树,时下已是枝繁叶茂,主干粗壮,要两三个人才能合抱,被人叫做黄葛树园。一张张方方的、涂了桐油的、溜光溜光的茶桌和长条矮脚凳子或竹椅分别摆放在平台各个角落,是茶客喝茶、闲聊、打发时光和邀约好友叙旧的好去处。因靠近那河一侧被三老爷立了一堵略摸半人高的砖墙,目的是避免有粗心大意者不小心掉到河里去,而身材高大的茶客则充分利用了那矮墙,自个半仰半躺在竹椅上,双脚则长伸出去,搁在墙头,美得拍着软软的肚皮,直呼神仙日子也莫过如此。一说起黄葛树园,三角城的茶客没有不知道的,但年老的茶客还是喜欢叫滨河茶馆,只要空闲了,或心情舒坦,或实在无聊了,新老茶客们便踱着方步,从三角城各个角落走到下寺街,再慢慢下到用条石砌的石级,在黄葛树下寻一个合意的座位,五个铜板,一碗清茶或茉莉花茶或苦丁茶或老林茶或从云南购得的砖茶,便可舒舒服服地呆上一天,三老爷或茶倌也不催促,还得不停地续水,言辞还得温和,不得将其开罪。虽说三角城的茶馆不止一家,但三老爷这家茶馆的买卖一直在其他茶馆之上,除了三老爷严令茶倌们不得造次、茶叶品相上乘之外,就是滨河地界的好风光所致了。
  最近一些年,三老爷在钱越赚越多的时候,却感到人越来越难做。那些做娃娃时候的伙伴,念书时的同窗,成人前还能与敞开肚皮说说话,打打闹闹,无所顾忌,也不拿官府和三爷当家的宋家当一回事,但一到娶妻生子之后,不仅来往少了,而且见了面也就是打打哈哈,面目生冷,有时见他还没成亲,便仍然当他是当年那个清秀少年,直言他都十七八岁了,不该这么拖着,男人一辈子,只有干女人,干出几个娃娃,才是孝道。后来见他还不着急,便疑心他不是鸡巴有病,就是脑壳里生蛆,不再和他亲近。这让三老爷极为苦恼,幸好他渐渐明白了大户人家少爷的地位,也开始看低那些伙伴和同窗,嘲笑他们的穷困和过早被女人拴住的窘境。三老爷眉目清秀,能说会道,待人和气,自然就有不错的口碑和人缘,在他还未满十八岁的时候,三角城及其周边的人家,托人说媒的,几乎将宋家大院的围墙给挤爆了。三爷见老大和老二在娶了一个婆娘之后,都做出气息奄奄的样子,说要是再找女人,就得脱阳死人了,气得三爷分别给了两个孽子几耳光,大吼,老子就是见不惯你们两个狗东西要死不活的样子,但不管他如何打骂,也没用,大老爷二老爷照旧一副有气无力的神色,其实,也就是做给三爷看得,他们实则没有多纳妻妾的心思。三爷始终以为,男人找女人,就跟韩信将兵是一个道理:多多益善。岂料在他之后的这一辈,却都同时害了恐女人症似的,多一个都不行,让三角城穷人家没钱却阳火旺盛的男人好生奇怪,奇怪之后便打骂宋家四兄弟鸡巴小,阳气弱,要是把他们瞧不起的女人,即使跟老母猪一样,也好啊。三爷不信邪,老大老二已经米已成粥,但老三老四跟他们不一样了吧?老四宋文正那时还年幼,三爷自然就将希望放在老三宋少正身上。三爷如此自信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老三从小都机灵无比,聪慧异常,却不是那种爱淘气爱捣蛋让人不得安宁的小子,而且很听话,尤其是听他的,他曾经得意洋洋地对三太太说,你给我屙的这个三娃,长得好看不说,还那么听话,我叫他向东,他不会向西,我叫他杀人,他不敢杀猪,我叫他吃屎,他就得吃,还说很香。三太太越听越不是滋味,便道,他要是吃屎了,丢脸的不是他,外人都看着你,说是你先吃屎的,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子。三爷自知失嘴,也不责怪婆娘说话不给他面子。但三爷很快就傻眼了,他还没来得及寻个时间问问老三对娶媳妇儿有啥想法,有啥要求,就看见一个个家境殷实,相貌较好的女子及其家中人垂头丧气而去,媒婆也是一个个兴致勃勃信心满肚地来,黑脸黑神骂骂咧咧地去,没有一个女子能卡在三老爷眼里。
  三爷先是震怒,道:“就算你是我们三角城长得最不得了的,七仙女见了你都不要董永,要来巴结你,三她人家的娃娃们都是青蛙蟾蜍,但你狗东西也不能把鼻子眼睛耳朵都安在额头上吧?天底下的女子漂亮的确实不多,但不可能一个都不好看,让你瞧不起吧?你是存心给老子难堪,还是眼睛瞎了?”
  年轻的三老爷头都不抬,道:“都没看上!”
  三爷耐住性子,缓了一口气道:“都一年了,来过我们宋家的女娃娃我脑壳都搞晕了,都数不过来了,有好几女娃娃要姿色有姿色,要身段有身段,要人品有人品,要家财有家财,都配得上你,你娘都看中了,怎么你一个都没看上?”
  三老爷看了看在旁边焦急万分的娘,才勉强瞅了一眼三爷,嘴上却不松劲:“你们看上的,就要我一定得看上?爹你看上了,自己多娶几个,不就得了?那些女娃娃,除了会生娃娃,什么都不行,我当然一个都看不上。”
  三爷道:“你嫌弃别人,别人未必就看得上你。”
  三老爷道:“看不上我,正好。再说啦,她们看不看得上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三爷怒喝道:“放肆!”
  三老爷的娘哭了起来,声线线儿细细的,惨惨的,欲断未断的。但在三老爷看来,她是故意哭给他看的,意思就是要是你小狗日的不答应,当娘的就用这哭线线儿把自己勒死算了。
  见以前乖巧听话的儿子变得这么不可理喻,三爷和三老爷的娘都慌了,以为他身子有病了,便请了阴人郎中前来诊治,结果没任何问题。
  三爷便对三老爷的娘说:“你接着在他狗日的跟前哭,要不停地哭,就跟死了娘似的哭,我再打断他的腿抽他嘴巴,看他小子答应不答应。”
  女人恶狠狠地瞪了三爷一眼,道:“尽说这种打脑壳的话,打断他的腿打烂他的嘴,还不如把他打死了省事。”
  三爷道:“那你就哭,哭死了,一了百了。”
  女人道:“我死了你就高兴了?老东西,就没一句宽心的话,几个娃娃都是你教出来的,这下好了,都不理睬你了,怪哪个?啊,你说,怪哪个?”
  三爷大怒:“怪老先人!”
  女人毫不示弱,指着宋家列祖列宗牌位,道:“老先人都在你们宋家的香火板板上,你老狗日的去把他们都请下来,一刀劈了,做柴烧。”
  三爷果真要去拿那些木牌。
  女人慌得一把拉住他,道:“你个老狗日的,你说拿就要拿,说烧就要烧呀!”
  三爷气哼哼地甩袖而去。
  三爷和三太太再次跟三老爷说话的时候,三爷只好恶声恶气地教训三老爷,不敢用棒子抽,三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凶,还悲,还惨。三爷不失时机地说:“你要是长了耳朵,就应该听得见。你娘要是哭死了,倒好,装在棺材里拉出去埋了就是了。要是哭瞎了眼睛,却没有死人,你狗日的不说这一辈子要照顾她,就是到了阴间你还是在照顾她,她就是你哭死的,你想得完?你见了阎王爷能讲清楚?你讲得清楚吗?”
  三爷毕竟是个乖娃娃,那么多年没看上一个女子,也真是没看上。时下一见三爷焦虑得头发白了不少,嘴唇起了干壳,他娘更是哭得哑了声,心便软了,说:“都别嚎了,再嚎我可真的是一个女人都看不上了。”
  三爷和三太太不明白三老爷话里的意思,互相看了一眼,三爷道:“我们不嚎,你嚎?”
  三老爷说:“就听你们这一回。”
  两口子才转怒为喜。
  但三老爷跟大老爷二老爷一样,说先娶一个中意的女子再说。三爷怕他变卦,说这样也好,就先娶一个吧,得把外人的嘴巴堵上,日后再说纳妾的事。没想三老爷过了二十五岁,扔没有娶二房的迹象。三爷和三太太屡番过问,都被他找的各种借口挡开了。
  三爷说,你不要跟你大哥二哥学,他们可没学好。
  三老爷说,从小到大,我跟他们就没说过几句话,学什么?
  三爷说,虽说你们不是一个娘生的,是外人,但爹是一个爹,都是老子,你们应当互相帮衬,互相照应,不可不管不顾,让外人说我这个当老子的不会管教。
  三老爷说,恐怕是我有心,人家未必有意。
  三爷担心三老爷又把话题扯到一边去,便道,兄弟之间的事情以后说,我问你,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二房有二房的好处,有了二房,总比一个媳妇好,遇到事情还可以商量,彼此担待,主意也多。
  三老爷说,你还是替老四操心吧。
  三爷急了,上前就是一脚,三老爷被踢倒在地,滚了两圈。
  三爷说,从小你那么听话,难道都是在装,在骗老子?
  三老爷受了伤,满脸通红,一溜烟跑了。
  三太太说,算啦,这事先搁着吧,等他想通了再说也不迟,他毕竟刚过二十五。没想到这么一搁,就是几十年,三爷最终不得不接受四个儿子像约好了似的,都只娶一个媳妇的现实。令三爷惊讶的是,四个儿子之间没多余的话说,有事时就拣最紧要的话一撂,没事时即使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都都只听见扒拉着饭菜的声音。三太太曾对三爷说,自我到你们宋家的第一天起,就感到不对劲,这里的人都像是到宋家来赶集似的,谁都不认识谁,要买要卖时,才说话。现在宋家你是当家的,你说说,这是为啥?怎么会这样?三爷却矢口否认,还说,就你们妇道人家事情多,东瞅西瞧的,自己看走了眼,却说那些人人事事这样不对那样不是。三太太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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