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太太处出来,三老爷像第一次到宋家来的官府差使或走江湖的剑客或年年进出于三角城的商贩似的,在偌大的宋家大院走来走去,连戏楼下面几间供奉着观世音菩萨、土地神等小屋都没放过,偏着脑壳仔细查看。在中门左侧,他顺手拿起两根一头粗一头小的鼓槌,敲打着那面被称为三角城鼓王的、用牛皮制作的大鼓,鼓声将很多人引了来,他们围着三老爷和牛皮大鼓不住地指指点点。三老爷极其厌恶这种阵势,便扔下鼓槌,双手拍了拍,脸上依旧是浅淡的笑意,走开了,一边走一边想,还可以再做一面大鼓,要超过这面,再说啦,这老鼓王实在太老了,跟爹似的,里里外外散发着一股股霉味。后来,他真找人做了一面大鼓,放置在中门右侧。三个弟兄明里说,这皮鼓也要经常更新的,不然,要是遇到大事要通知人,鼓却老朽坏了,岂不坏事?暗里都说,那是脑子被牛蹄子踢过的人才干得出来的。那时三爷已经作古。此乃后话。
在路过大太太闺房时,三老爷为避免跟她打照面费神打招呼费口水,彼此都尴尬,便要走院子左侧紧贴城墙角修的那条平时很少人走的石道,从大太太房屋背后绕过去,但他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大太太的房间,只见房门紧闭,屋中隐隐传来木鱼和念经的声音,便改变了主意,继续走眼前这条主道。到得大太太闺房窗下,窗户也紧闭着,仍然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只是声音是他熟悉的大太太的声音。三老爷想起自己的娘也念经,敲木鱼,吃斋饭,口口声声说人要善,善者为大,便觉得好笑。又想起二太太和四太太,听说她们也在吃斋念佛,便想去看看,不料脚下声响惊动了大太太,三老爷听见脚步声来到窗下,大太太的声音传了出来:“谁呀?”三老爷赶紧说:“大娘,是我,三娃。”三老爷暗中骂自己没有朝围墙那边走,这下好了,还是费心费神打招呼,便等着大太太打开窗子,但窗户并没有打开,大太太的声音继续隔着窗户传了出来:“是三娃啊?!进来坐坐!?”三老爷大声说:“我路过,有事呢。大娘你忙,你忙,我先走了。”说完,匆匆走开,大太太房里立即又响起了木鱼声和念经的声音。
三老爷走到宋家大院北墙下,见门紧闭,便上前敲门,开门的却是一个丫鬟。这让三老爷既感意外,又很恼火,当即便问看门的家丁去哪了?丫鬟脸都吓白了,说,刘二娃害肚子疼,屙稀屎,正在茅坑里屙呢,她跟他是熟人,暂时代替他一下。果然,过了一会儿,那个守门的家丁带着如释重负的神情出了茅坑,身子舒畅地抖擞着,双手拴着裤带,正要跟丫鬟开玩笑,却见到三老爷,也是惊吓不小,赶紧跪在地上求饶。
三老爷说:“屙屎都不让屙了,那还是人?起来起来,没你的事,屙干净了就好。”家丁还没站起来,三老爷便笑道:“屙裤裆里了?”家丁这才站了起来。见丫鬟匆匆走开,家丁鬼眉鬼眼地朝她背影看去,三老爷便道,“相好吧?”家丁慌忙说:“我哪有钱找媳妇,也就是熟人,老乡,平时多个照应而已。”三老爷爷哈哈大笑:“下人也有下人的快活嘛,有啥稀奇的?你扯谎都扯不圆,往后有了婆娘,恐怕是个耙耳朵啰!”说完笑罢,便大步出了门,通过城墙的石级,登上了用青石建造的、将宋家团团围住的围墙。围墙东南西北各修有一座碉楼,日夜有家丁保守。一段时期内,三角城人都将宋家围墙叫做城墙,除了它是按照城墙形制建造的外,便是其规模和气势,将三角城人震住了,以为只有古时的城墙才有这等威风。三爷年轻力壮时期,宋家曾一度遭土匪侵扰,但土匪没有一次成功打进宋家大院,无奈之下,只好将宋家在三角城中的店铺抢劫一空,杀了几个抵抗的人,便逃之夭夭。碉楼共两层,第一层摆设极其简单,也就是一张桌子,几根凳子,供家丁吃饭或短暂的休息。放枪的木板,直立摆放在靠近里墙处。要上到二楼,也就是家丁站岗放哨的最高处,则需要通过一根木梯,木梯极陡,且窄,每梯都是一块不算厚的木板,胖子瘦人踏上去,都要发出吱嘎的声音。木梯上端靠在二楼的上下入口,下端安放在一个凹坑中,极其稳当。
三老爷跟楼下一个正在打盹的家丁打过招呼,就咚咚咚地上了二楼。楼上站岗的家丁听到说话声,没听出是三老爷,也不像是三爷,况且三爷早瘫痪在床了,不可能到碉楼来,只不过最近一些年常上碉楼来的,也就是三爷了,只是三爷瘫痪后,大老爷二老爷来过几次,说是路过,顺便上来看看,看了,也就看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即使见了懈怠的家丁,他们也斥骂,要是三爷见了,情形可就不一样了。时下,那家丁正在猜测是谁来了,三老爷的脑壳就从入口处露了出来,后面是半个时辰后接班的那个打盹的家丁。三老爷不说来由,也不像大老爷闷闷不乐地在楼上站上一阵子,屁都不放一个就走了。三老爷先是跟家丁打了招呼,然后走到能看到整个宋家大院和像一张弓的弓背一样环绕在三角城外沿的那河,却只能看到三角城一小块地方,便问家丁,四个方向的碉楼,哪个方向能全部看到三角城。一楼那家丁打着哈欠下去了,对站岗家丁说,到时间了叫他。站岗的家丁说,就一猪猡,天天就晓得睡。三老爷不悦,道,我问你哪。站岗的家丁说,其实四个方向的碉楼都只能看到三角城的一个角,只是西楼看到的地方要多一些,不过都是穷人住的破地方,要看那河和官府下寺街,还是得上我们这座,北楼。果然,从宋家大院正门门口看出去,官府,二老爷的武馆和自己在滨河下寺街的茶馆,都能看到,只是不甚清晰。在三老爷的记忆中,只是在娶了老婆没多久的那几年,跟几个弟兄上过碉楼,但根本就没有仔细察看和领略宋家和三角城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和意义,几个年轻男人不过是图热闹和好玩罢了,跟几个年龄相仿的家丁大眼小眼互相瞅了瞅,就感到索然无味,也不明白三爷和三爷的爹和三爷的爹的爹怎么会花费那么多银子和工夫,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建碉楼,虽说他们也晓得地方上不太平,土匪棒客时不时会窜出后山,专抢大户人家和来往商贩,宋家当家人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但他们四个弟兄的兴趣显然不在围墙和碉楼上,甚至不在宋家大院里。
如今一晃三四十年过去了,家丁换了一茬又一茬,宋家大院和碉楼也每隔几年都要修缮一番,但仍然显露出时间的痕迹来。只是作为下人的家丁,包括长工,丫鬟和一些在农忙季节前来做工挣钱的麦克等短工,大多不会想到时间的变化带给人的变化,只有像宋家这样衣食无忧的人,才会生发出许多连他们自己都觉得酸溜溜怪兮兮的想法,比如,思考生死,时间的流逝,家国情怀等,但最终也多是无可奈何,除了饱食终日,便是百无聊赖,面对一日紧一日的苍老,慢慢朝坟墓蹭去。而家丁长工丫鬟,一日三餐稍有不慎就没了着落,自然没有心思顾及衣食住行之外的东西,因此在三老爷等宋家人看来,下人们没有好使的脑壳,不考虑家国大事,也不在乎他人他物,他们只有极佳的胃口,能吃饱就是快乐,还有极佳的睡眠,连梦都很少做,再顺顺利利地传宗接代,跟先人们有了交代,一辈子就过去了。当然,像三老爷这种脑壳好使的人来说,在见惯了有钱人的诸多德行,尤其是看穿了宋家人从生到死始终都隔着那么一层的关系之后,便觉得还是性情单纯,耿直,豪爽,轻松坦然地过一辈子,或许才是他真正需要的。只是这些想法并不经常出现,到底还是宋家人,骨子里的东西跟其他宋家人实在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