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城往事》(长篇小说连载·新作)

  下了碉楼,三老爷被顺着地势蜿蜒起伏如一条巨大的青色大蟒的围墙所吸引,便慢悠悠地在上面溜达起来。在两个相距不远的弯道,高大繁密的林木从围墙两侧伸出枝叶,在围墙上空密密实实地互相杂接纠缠在一起,形成两道树洞,一俟夏天便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乃纳凉的绝佳处,还有知了隐藏在高高的树梢,声嘶力竭地为叫嚣,暴露在毒日头下的宋家大院便越加显得酷热难耐,不耐酷热的男女常常被那一声声尖锐的叫声搞得欲生不能,欲死也不能,扬言一把火将它们烧死,却因害怕发生火灾而作罢,只能装聋子了。当秋天来临,天气清朗,入夜气温降低,便见草木枯黄,落叶飘飘,宋家的围墙,尤其是三老爷现在所处的这一段,更是美妙无比,是令读书人感到忧郁和生发诗意的地方。到得严冬,光秃秃的枝条仍旧死死绞缠在一起,任凭人们如何在两边拉扯,它们就像天生就那样,从根系到枝条,成为一个不可拆卸和分割的整体,一些生性浪漫痴情的男女,便想到为一份痴情而相约共赴黄泉,一同跳入滚滚那河,捞起时仍紧紧相拥,十指死扣,任凭人们如何使力也无法将其掰开的情形,不免嗟呀唏嘘,暗地落泪。
  三老爷对宋家大院如此这般的景状并不陌生,但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感到惊讶和快活,被买卖充塞的脑壳和肚子里,渐渐揉入了一丝柔美。他时而停下脚步,站在围墙垛口,朝三角城和那河上张望,时而疾走,似乎脚下生出的风也是时间,在紧催慢赶着他,他立马便有了紧迫的感觉,时而朝宋家大院观望,意识到这座他再熟悉不过的大院,实则是一座迷宫,无数房子和来来去去的人,跟他既熟悉又陌生,时而优哉游哉地,跟酒足饭饱,或跟婆娘尽情行了房事之后,在那河沙滩上或自家院子里踱步一样,委实惬意得不能自已。
  在西边碉楼,他跟几个家丁寒暄了一阵,末了又叮嘱一番,就沿着宋家大院西入口处的一条用打凿得极为精细得条石砌的,在树林中弯来拐去,连接戏楼一侧斜坡的小路,朝宋家大院走去。在戏楼下面靠近城墙的一座精致的小院里,一个身高精瘦,但神态傲然,精神尚佳的私塾先生,正带着七八个宋家小孩子读《论语》:“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三老爷想起当初教自己念书的教书先生是个白胖胖短粗粗的饱学之士,跟眼前这个瘦高的先生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业已上了年纪的三老爷不觉哑然失笑。只见得顽童们夸张地伸出下巴,拉长脖子,紧闭眼睛,用尽吃奶的蛮力,发出惨叫一般的唱腔,锐声朗读,似乎在向孔夫子喊冤或发泄对念他鬼书的不满。但私塾先生却对孩子们的状态感到满意,他要的就是这种又长又尖的声音。三爷也曾说,读书嘛,就是要这种喊天喊地的样子,脖子再长,也要吆喝出来,喉咙再细,也要唱出来,吼出来,给听到的人提气,自己也来劲。只是女人们不买账,说,你们男人倒是来劲,但那是虚劲,娃娃们就更惨了,我们就怕他们再干叫几声,都要撑死,肠子也给喊出来了。三爷道,妇道人家,懂什么!
  三老爷四兄弟当年跟先生念《三字经》《论语》《战国策》《全唐诗》等古得发霉的东西时,也是这种声嘶力竭、喊天吼地的样子,一张张脸胀得通红,身子随着字句的节奏怪异地扭动着。三老爷还记得,他每次读书的时候,脖子上脑壳上的青筋都暴突,血流得快,脑壳就胀,越读,脑门处的血管就跳得越凶,搞得他心慌,便用手去按,不料手一松,书就掉到地上,这种时候,先生便低沉地说了一句什么,他多半都没听明白,却乖乖地走到先生跟前,伸出手,让先生的戒尺重重地抽打在手心上。惩罚完了,他机械地回到座位,还得跟上朗读,照旧是粗脖子闭眼睛的干嚎。
  三老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先生看见了他,却装着没看见的样子,让三老爷心头不由得一凉,难道进入宋家大院的人,不管是不是宋家人,都会变成这种冷漠,视而不见或有奶才是娘的性情?倒是几个孩子看见了他,纷纷朝他吐舌头,挤眉弄眼,伸胳膊摆腿。先生见状,戒尺猛地在桌子上一拍:“念书!”孩子们被吓,立即坐得笔直,屁股翘出去,老远,院子里便又是一通扯心扯肺的唱腔。三老爷也吓了一跳,赶忙抽身走开。
  未完待续。
  在大门口,三老爷看见二老爷正跟几个家丁说话,几个习武之人装束的喽啰歪胯斜腰地叉在旁边。宋家兄弟之间虽说也经常见面,但每次见面,都觉得面生,好像是刚刚认识似的,时下三老爷对二老爷也是这种感觉。二老爷这边,也只是看一个半生不熟的人一样,回头看了一眼突然转身朝大院深处走去的三老爷,原本是要打招呼的,但那兴致很快就消失了。他那几个喽啰到街上茶馆喝茶,两个时辰后到宋家大院等他。宋家家丁中的一个见那几个喽啰是外地人,便自告奋勇地要他们到处转转,说带二老爷的兵去喝茶逛街,有面子。二老爷说,宋家没白养你们,等会儿回来领赏。说罢,气宇轩昂地走进宋家大院。
  二老爷来到三爷跟前,还没来得及问安,三爷就发话了:“你是当哥的,却不如你兄弟有孝心。上次回来到今天,你说说多久了?你不把老子卡在眼里,该记得你娘吧?老三有事没事,经常回来,今天也回来了,你见到他没有?”
  二老爷不说见到,也不说没见到,一屁股坐在三爷对面的一把椅子上,看一个丫鬟将新冲的茶端上来,放在他跟前,然后毕恭毕敬地退出去,一个恍惚,竟发起呆来。
  三爷斜视着儿子,道:“出事了?”
  二老爷身子朝椅背上一靠,眼睛不停地眨巴着,嘴巴张了张,吞吐了几口气,才说:“好端端的,出什么事?”
  三爷见不得他这样子,便闭上眼睛,偏过头去,脸朝着墙里面。二老爷原本想看看他的獠牙的,却又觉得无趣,便没了兴致,又找不到别的话题,只好说:“老三要成精了,三角城的大洋,都快被他一个人收了。爹,早些年,你没少给他本钱吧?”
  话音未落,三爷却放出一记又长又刚的响屁,一眨眼工夫,二老爷的鼻子前都是屁臭。二老爷倒不怕三爷的这股臭味,从小就闻够了,也就不觉得臭了。不过,他跟宋家所有闻过三爷屁臭的人都感到迷惑不解的是,别人是响屁不臭臭屁不响,三爷是越响越臭,当然,不响,还是臭,而且有还有一股烂叶子气味,而响时的臭中,则还有一股臭鸡蛋的气味。为此,三爷的几个婆娘和儿女经常向他发问,但他每次不是怒目一瞪,迫使他们闭嘴,或者根本就不搭理。今天,三爷采取的就是不搭理的策略。虽说不搭理儿子,但屁还是要继续放的,只见侧身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臭气则不间断地从屁股后面冒出来。二老爷并不知晓老东西如此这般,为的就是舒舒服服地放出臭气臭死自己,他装出酣睡过去的样子,其实是在享受儿子被臭晕的快活。只是做儿子的对当老子的那点味道,早就习以为常,久了,鼻子不是麻木,就是嗅觉发生了变化,有时竟觉得那些臭味是一种奇异的香味,要是老东西不放出来,他和几个弟兄竟感到不习惯。但三爷却鄙夷道,没出息的东西,竟然说屁是香的。四老爷说,就你有出息,老放臭屁。大老爷说,老四,你不能这么对爹说话。二老爷说,反正爹要放屁,我们做儿子的就只能把鼻子打开,忍着。三老爷则说,爹,你不要听他们几个的屁话,你要放,就尽管放,那说明你气息通泰,要长寿呢。三爷说,看看,看看,还是老三会说话,懂事理,从小他就比你们三个强。二老爷说,老三是乖,听话,嘴巴甜,那以后你就专门在他一个人跟前放屁算了,他可是真乖呢。三老爷的婆娘道,二哥说话难听,肯定是他婆娘教的。三爷听说了,道,老子也就是放几个屁,你们的婆娘都扯进来了,混账东西。这么一骂,四兄弟和各自的婆娘才乖乖地闭了嘴。
  告辞了三爷,二老爷朝他娘,即三爷的二太太房间走去。那时,三老爷已经出了宋家大院的大门,对宋家几个家丁点头哈腰的问候,他未加理会,街面上,打招呼的人更多,他也只是胡乱地点点头,算是作了回应,之后,便匆匆回到了下寺街的家中。
  一整天三老爷都在想,爹老干了,仅仅是一张活皮包着的尸体了,要不了多久,阴人那狗东西就会带他过奈何桥了。当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将宋家看成是茶馆客栈,想去就去,想走就走,而是要动脑壳,想法子把整个宋家接管过来,不说继续发达,光宗耀祖,至少也得改成茶馆和怡红院,没有买卖,就没有富贵,就没有宋家。只要把宋家搞到手,那我宋三娃就是三角城的皇帝了,只要像爹那样放一个屁,就可以让三角城的茶馆和商铺买下,让它们都姓宋,不卖的,嘴巴臭的,手脚不干净的,要闹事的,不跟他们明来,要来阴的,处处挤兑他们,让他们做不成买卖,没有钱赚,他们就是穷鬼,三角城的人什么时候给过穷鬼好脸色?到头来,这里的人终究还是只买我们宋家的账,有钱都得到我的地盘上来花,来寻快活,有钱的男人不晓得在翠香楼上寻快活,真是枉在世上走一遭,更枉为长了鸡巴的男人了。当然,搞定宋家和三角城那些鸟男鸟女,也不是一桩轻而易举的事,还是要长脑壳才好。官府最好办,只要出手阔绰,大方,从不间断,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官府脑壳里的东西,从来就跟我们不一样,却对我们肚子里的下水一清二楚,所以嘛,只要大堆大堆的金子银子堆在他们跟前,他们什么都晓得了,事情就好办了。大哥是憨包,不足为惧,老四是个班房里放出来的东西,吃是他最要紧的事情,肚子胀圆满了,跟肥猪一样,不就是挨刀的货么?也不足为惧。只有二哥难办,即使他有再多的钱,跟官府也有几条腿的关系,也没有什么,只要不在官府跟前互相拆台,就对了,但整个三角城的人都清楚,如今他看起来可是不可一世,谁都不被他卡在眼里,是因为他手里有制服人的玩意儿。三老爷虽说没去过大地方,见识过大世面,但也算是读了大半箩筐书的人,懂得古往今来,世道之所以是世道,都在于任何道其实都不是道,所谓的道德都是因为道德纯粹虚无,因而所有的理都不是理,只有像他二哥那样的人才是掌握道和理的人,别人活得像不像人,有没有尊严,有没有档次,全凭他们的喜怒哀乐来定夺,因为他们不仅有斧钺刀叉,而且还有机关枪。
  其实三老爷也没完全搞懂古今所谓的成王败寇的规律,就连三角城的官府他也是小看了。不小看有刀剑和枪支的二老爷,没错,但真正该重视的还是官府,官府可以不必理会二老爷,也可以拉拢二老爷,甚至可以通过他们掌握的军事力量,将二老爷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三老爷还不至于抓着半边就开溜,全然将官府和他的亲二哥分开来对待,只是轻重倒置罢了。在寻思对付有枪支的二老爷时候,他最初的想法是先稳住岁年事已高且瘫痪在床,但仍然是宋家皇帝的三爷,等他慢慢死去,然后将宋家几十号家丁掌握在手中。但他婆娘却泼了他一盆冷水:“你以为老大就是软柿子,随便让你捏?我看,他才是你们宋家最难打整的人。俗话说,不出声的狗才咬人,不开腔的人弄死人,成天拿着刀枪喊呀杀的,也就是吓唬吓唬娃娃。依我看,不拿枪的人,才是真狠,才真长了脑壳,而拿枪干事,干个屁事呀,到头来反而将自己给干了。”
  起先三老爷根本就不将婆娘的话当一回事,还说:“你们妇道人家,就该一辈子缩在家里,男人的事情,只有男人才能办。我赚了那么多的钱,都是给你和我们的娃娃的。”
  婆娘嘴巴一嘟,也不作强辩,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有时,三老爷也犯糊涂,不得不找婆娘说话,想听听她的想法,比如在针对老四这个问题上,他问婆娘:“你是不是觉得老四是我们宋家最会敛财和享受的人?”
  他婆娘却傻了,一个劲地翻着白眼:“我也就是认识老四,话都没说几句。他那个婆娘前世是狼,见了谁都龇牙咧嘴的,从来就没给过我好脸色,我一看见她那张脸,就想抓一把生石灰抹了。”
  三老爷说:“你们女人都是鬼婆娘,我问的是老四,你却说他屋子里的,说话鬼兮兮的。”
  他婆娘道:“你说的我都不晓得。”
  他说:“你不是说你把我们宋家的人的肠肠肚肚都看穿了,闭着眼睛都能将它们捋顺,灌成香肠。”
  婆娘一个哈欠将一小股口水喷到他肥肥的肚皮上:“我说的是看女人。我们女人只对付女人,跟你们男人,斗不起来。不过,要是真斗起来,你说是你们赢,还是我们赢?”
  他开始不耐烦了,道:“果真是鬼婆娘,跟你说正经的,你却扯到歪边去了。”
  他婆娘道:“你是鬼,可是你自己说的。”
  他道:“鬼婆娘尽扯虚的。”
  他婆娘嘴巴大张,又一个哈欠,一股小水流又喷到他脸上,他几乎就要发作了,婆娘却嘻嘻嘻地笑了起来,道:“你们不是我们女人的对手。”
  他说:“我,大哥,二哥,一个看起来是老大,有令人眼馋的盐场,钱财肯定不少,二哥有地盘有枪,跟官府也有来往,我呢,有茶馆,看起来也不是缺钱花的人,甚至比爹和娘他们的钱还多,但我怎么就老觉得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四,才是真正会做买卖,会敛财,会享受,里里外外打理得天衣无缝呢?十几年前,爹就在一次闲聊中说起过,意思是,老四赚钱,就跟闷骚男人干女人,一声不吭,但干翻的全是有姿色的女人。当然,爹就说过一回,后来爹就再没这么说过。但我一直没有忘记这句话。”
  婆娘说:“那又怎样?现在宋家还是你爹的,你老娘也还在,你说这些屁股,连屁都不如。你们四弟兄,从来都是各顾各的,没有哪个在哪个的碗里刨饭吃,你怕什么?”
  他嗤笑道:“你还是多替我收好钱,等有空了,我多干你几回,多给我生几个娃娃,至于我们四弟兄的事情,你还是别掺合了。”
  女人瞪眼道:“哪个稀罕你们臭男人的馊事?”
  三老爷每每和婆娘扯起这些话题,都是无疾而终,让他经常性地感到遗憾和怅然。

  (本卷完 稍后继续)
  未完待续。
  父子俩说话的时候,某个自称最不怕热的家丁,热得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脸膛都凑在了一起。只见他脱掉上衣,光着膀子坐在一棵歪身子、枝叶稀少的洋槐树下,怀里躺着一杆汉阳造老枪,浑身上下油光光的,屁股流出的汗水湿透了裤子,屁股下面的石板也湿了一大块。他不停地用双手将额头上,脸上和胸上肚子上的汗水抹掉,脸烂得就跟在被烹煮着似的。一个男人路过,家丁逮住他身上的汗馊味就一顿狂贬,然后哀叹道,要死人,要热死人,下午死了,晚上就熟了,你就可以吃我了。
  那人鄙夷道,你不就是一只猴子,干精精,瘦壳壳么?你不是经常吹壳子,说你不怕热,即使跟这孙猴子上火焰山,也不怕烧焦么?现在被塞到蒸笼里,也不过是热得闷而已,你杂种怕啥?大不了熟了喂母狗。
  家丁自然不想再浪费精力继续下去,身子软软在侧向一边,一挥手,汗水就猛地被他摔碎在地上,一眨眼就干了。此时要是看到一个丫鬟,他还是能攒点劲头,冲她阴阳怪气地说道,本来就热,看到你那么胖,肉都凸出来了,皮子里面的肥肉都要烧起来了,我就更热了,造孽呀,你怎么不看看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过,出来也好,免得老天爷那杂种夜里熬不住,跑到阴间乱搞,阎王爷都要成光棍了。你莫不信,阴人亲眼看见的,还有假?你不信阴人,该信你也要死的吧?我嘴巴不干净?乱说,是天热,要热死了。过来,妹子,快点过来,用你衣服给哥哥扇扇风,我那东西热得——,哎呀,我就不说了,说得太明白了,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什么,不用衣服?那用裤子也行,什么?裤子也没有?你把皮子当衣服?哇呀呀,难怪你看起来不热,原来一身细皮嫩肉可以遮挡太阳啊?妈呀,你是书读多了,读傻了,还是被你娘一屙出来,就傻呀?
  那丫鬟道,老娘看到你,才是热,热得在脑壳上种庄稼。离我远点,一身馊臭。
  家丁环顾左右,没见到刚到那男人,便道, 不是哥哥肉发馊,是刚才那杂种遗留的。过来呀,我热得慌。
  丫鬟道,爬!
  家丁道,我不会,你教教我,我脑壳灵光。
  丫鬟道,你再说,我叫人了。
  家丁将身子转到一边,将汉阳造夹在双腿之间,冲丫鬟的背影道,老子有两杆枪,还怕你叫人?
  屋子里,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地用蒲扇给三爷扇风,而给大老爷扇风的是一个长工。大老爷见阿芝进来,便对长工说,你是几百年都不洗澡了吧,我满鼻子都是你的汗臭味,你回去吧,好好将身子洗干净,我们宋家是大户人家,干净人家,容不得你这种邋遢人。长工巴不得马上离开,听大老爷这么一说,便故意做出下人的常做的可怜相,然后将扇子交给阿芝,恭敬地对三爷道:“三爷,还有什么吩咐?”三爷道:“你们大老爷的话,就是吩咐。”长工自讨没趣,赶紧弓着腰走了。
  阿芝将一青花罐放在三爷跟前,说:“爷爷,刚才在外面,一个下午站岗的家丁也被人骂一身馊臭,笑得我差点把罐罐都摔了。哈哈,莫非三角城的男人都邋里邋遢的,这么热的天也懒得洗澡?刚才爹骂这个小人一身臭烘烘,肯定也是懒,他明明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臭味,就是不洗。”
  大老爷道:“我们宋家在三角城是有脸面的,下人言辞必须得体,穿戴必须干干净净,这些都是交待过的。只是今年天干物燥,两个多月没下雨,水金贵,下人们也就不讲究了。”
  三爷道:“不讲究也得讲究!”
  大老爷道:“下人们真没法讲究,当你面看起来像是那么一回事,等你走开了,他们又变着法子不讲究了。爹,这你就不必操心了,下人嘛,过得去就行了。”
  三爷道:“要是真不让我不操心,就算你们四弟兄有孝道。”
  阿芝一边给大老爷打扇,一边对三爷说:“我炖了绿豆汤,还加了南瓜片,清热解暑的,特别适合你们老年人喝。爹,”阿芝对面露不悦的大老爷说,“你和娘的,都放在水缸里冷着,回去丫鬟就要给你喝。”
  三爷说:“你那个大娃,现在怎么样了?”
  大老爷却对阿芝说:“你怎么就忘记给你哥盛一碗呢?”
  阿芝说:“爹你就是冤枉我了,我第一碗就是给哥喝的,丫鬟不仔细,没脑壳,笨手笨脚的,看着就着急,我就亲自喂他。哥他快会说话了。”
  三爷嗯嗯几声,算是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
  大老爷的脸色这才舒展开去,说:“说不定这是因祸得福。”他侧过身,看着阿芝,脸上的汗珠像一颗颗材质低劣的珠宝,闪着混沌的光。他说,“我们宋家对不住你,你刚一过门,就死了二娃,尽管那是谁都想不到的事情,但毕竟不是好事,人说没就没了。不过,现在大娃,就是你大哥,先是能坐起来了,都快三十年了,一直那么躺着,这种天气一天不洗澡,比下人们还臭,即使天天洗,也脏得快,动弹不得嘛。现在好了,能坐起来了,两个长工很轻松地就能给他洗澡了。现在更是好得很,你娘也听出来了,他能说一些话了,虽说还不能完全听懂,但跟坐起来之前就是不一样。”
  三爷张开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两只獠牙突然从他嘴巴中显露出来,就跟一只张大嘴撕咬礼物的鬣狗。他点了点头,赞同儿子的说法:“因祸得福,因祸得福嘛。要是我这个大孙子能站起来,那可是一件大喜事,你们要第一个带来看我,我要亲眼看看他站起来说话是个什么样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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