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城往事》(长篇小说连载·新作)

  第六卷

  七月大旱,大老爷的盐场因抽不出足够多的卤水而被迫停工。无奈之下,大老爷只好给工人结算了工资,不足一月的,也按一个月的量发全工资,并说,等下雨了,地下卤水充足了,再招呼大伙儿回来上工。
  三爷对大老爷将抽不出卤水的原因归结为天干地旱而生气,他对大老爷说,在他年轻时打凿盐井,从没受到过天干的影响,只要勤快,肯动脑筋,百十米以下的盐井都能打出卤水,隔几天就能出盐。
  大老爷以为三爷老糊涂了,而且他不管理盐场已经二十多年了,早忘记如何做盐场了。他说,爹呀,你干盐井的时候,井的深度是多少?不干盐场的时候,盐井又有多深?现在,又是多少?你得好好算算。卤水不是一般的水,抽不完,卤水可是抽一点少一点,抽两三点少三点,抽上三点四点就完蛋。我现在开的每口井,几百米深的井,可不是少数。
  三爷呵斥道,点你娘的铲铲,尽给老子天上地下的乱点。
  大老爷说,我没有乱点。你想想,要是卤水抽不干,用得着打那么深的井?卤水要是不稀奇,那为啥只有我们这地方才有?哎呀,说这些没用,我们的眼睛得看深一点,看准一点,脑壳要想远一点,即使不算天干,卤水也经不住抽,瞧着吧,再过几十年,三角城的人只有到外面去买盐巴吃。哼,买盐巴吃,到时候买泥巴吃,也不一定吃得起。
  三爷说,你的意思是我把卤水给喝光了?你是不是不打算干盐场了?我早听人说,省城来的什么公司,要说高价钱买下你的盐场,说是国家的东西,他们要研究,要保护,要合理开发,开发出来的盐巴收归国家,有这回事吗?
  大老爷笑了起来,道,爹,你是听老四说的吧?老四虽说是个长了鸡巴的五香嘴,从小就嗜好吃香喝辣,却是我们宋家爱凫上水的人,一天到黑就听他吹壳子,说他就差那么一根指头的运气,不然,可就是官府中人了。其实他是没那命,但没命,并不等于他就认命,他在三角城开了大大小小五六个餐馆,除了赚钱,他们一家人花销之外,大部分就花在了官府那边,县城的,咱们三角城的,什么样的官他都愿意给一点,外人都说官府里的人都是他给养肥的。我看这话就说到了点子上。另外,他对外人出手就是大方,出手就是大把银元,外人都说他可是真的阔绰,就跟三角城所有的银元都是他的似的。跟官府的人打交道打多了,他就爱打官腔,打官腔就打官腔呗,还编造些话来骗人,骗我们几弟兄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竟然也给你扯谎,其实是吓唬你,哄骗你,欺负你老了。
  父子俩说话的时候,某个自称最不怕热的家丁,热得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脸膛都凑在了一起。只见他脱掉上衣,光着膀子坐在一棵歪身子、枝叶稀少的洋槐树下,怀里躺着一杆汉阳造老枪,浑身上下油光光的,屁股流出的汗水湿透了裤子,屁股下面的石板也湿了一大块。他不停地用双手将额头上,脸上和胸上肚子上的汗水抹掉,脸烂得就跟在被烹煮着似的。一个男人路过,家丁逮住他身上的汗馊味就一顿狂贬,然后哀叹道,要死人,要热死人,下午死了,晚上就熟了,你就可以吃我了。
  那人鄙夷道,你不就是一只猴子,干精精,瘦壳壳么?你不是经常吹壳子,说你不怕热,即使跟这孙猴子上火焰山,也不怕烧焦么?现在被塞到蒸笼里,也不过是热得闷而已,你杂种怕啥?大不了熟了喂母狗。
  家丁自然不想再浪费精力继续下去,身子软软在侧向一边,一挥手,汗水就猛地被他摔碎在地上,一眨眼就干了。此时要是看到一个丫鬟,他还是能攒点劲头,冲她阴阳怪气地说道,本来就热,看到你那么胖,肉都凸出来了,皮子里面的肥肉都要烧起来了,我就更热了,造孽呀,你怎么不看看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过,出来也好,免得老天爷那杂种夜里熬不住,跑到阴间乱搞,阎王爷都要成光棍了。你莫不信,阴人亲眼看见的,还有假?你不信阴人,该信你也要死的吧?我嘴巴不干净?乱说,是天热,要热死了。过来,妹子,快点过来,用你衣服给哥哥扇扇风,我那东西热得——,哎呀,我就不说了,说得太明白了,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什么,不用衣服?那用裤子也行,什么?裤子也没有?你把皮子当衣服?哇呀呀,难怪你看起来不热,原来一身细皮嫩肉可以遮挡太阳啊?妈呀,你是书读多了,读傻了,还是被你娘一屙出来,就傻呀?
  上面两楼是重发。
  一席话说得大老爷受到了很大的触动,但他一时间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便将三爷的脸瞅紧了,肚子里咕咕响,这,这就是自己那个不过问别人死活的爹吗?可这里除了两个丫鬟和自己的儿媳妇之外,就自己和爹两个男人,而说话的那个男人,分明就是横压在宋家之上的亲老子,而且就像刚刚从阴间洗了一个澡回来,尽管酷热恣肆,但他身上仍然冒着一股逼人的冷气,让自己的头脸尽管冒着汗水,却也冒着白如烟的寒雾,但只有他能看见,三爷和两个女人却看不见。
  三爷看穿了自己大儿子的心机,听到了他肚子里如泉水般咕噜噜的话,便转过头来,威严肃杀的目光像两条蘸了水的牛皮鞭子,走空中啪啪啪地响了几声,便猛抽在大老爷热汗和冷气交叉着直冒的脸上,那些汗珠立即像一颗颗玻璃珠子,朝四周飞了出去,砸在墙上和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三爷看不见的寒气,在大老爷的眼里,在鞭子的抽打下,变成了一根根羽毛,像鸽子毛,又像鹅毛,在黏糊糊的、含有一股老年酱菜水味道和大户人家脂粉气的空气中,轻飘飘地飞着,荡着,翻着,撩着,蹿着,扬着,慢慢朝地上落去,但它们在接近地面的那一当儿,突然被谁用尖嘴朝上使劲一吹似的,立马如受惊的鸽子或大鹅,发出咕咕咕或嘎嘎嘎的声音,猛地,却又被谁用气息挡了一下似,变得莽撞,缓慢,蠢笨,步履维艰,却依旧不停地飞着,荡着,翻着,撩着,蹿着,扬着,像一个个浪荡公子,又像无数荡妇,在富贵人家的空间里肆意地窥视着,贪婪地享受着哪怕是一丝山珍海味的气味,之后,便搜寻着他们心仪的男人或女人,想象着他们的身子,用永无休止的浪荡去接近他们渴望的香喷喷或臭熏熏的肉体。他们落不下,也上不了天,就那么百无聊赖地飞着,荡着,翻着,撩着,蹿着,扬着。
  阿芝和丫鬟惊讶地发现大老爷的脸上,有两道血痕。阿芝得意地在嘴角抽出一个阴冷的笑意,心下道,这个老东西的眼睛果真能杀死人。丫鬟平时看起来聪慧,在众下人中是属于吃不了半点亏,精明无比的女人,但在三爷跟前,则愚笨了。她瞪大眼睛,使它们像两颗可以看穿大户人家秘密的鸡血玛瑙一样,飞快地栽眼眶里转动,却也没看见个名堂来,回头对几个长工和丫鬟说:“见你娘的鬼哟,三爷啥也没做,就只看了大老爷一眼,大老爷脸上就出现了两道血迹,跟鞭子抽过,爪子抓过一样。”一个长工说:“你才是见你娘的鬼,不可能的事,到了你嘴里就成了真的,你麻我们没吃过花椒么?”丫鬟骂道:“你娘才是鬼,屙了你这个满嘴屎臭的东西,滚!”众人见状,便兴致勃勃地围拢了来,要看稀奇,不料丫鬟嘴巴一撇,转身便走了,肥大的屁股一扭一扭的,仿佛还在喊:“畜生,滚开,滚开!”
  没有一丝风,只有留着宝盖头发型的知了在尖尖的树梢头,不停地将比涂了油、磨得锃亮的钢丝还令人惊惧的高腔长调狠狠地朝三角城各个角落劈下来。偶尔有小娃娃尖锥锥的哭闹声和妇人恶声恶气的叱骂声或粗声粗气的安慰声。有时是从茶马道上来的商队,在路过三角城时他们的马屁忍受不住酷热和主人的皮鞭而发出沉闷的吼叫声,钉了铁块、踏在三角城街面上青石板上的清脆的马蹄声。那河没有一丝声响,安静得令人诧异,只有在那河里行船或洗澡的光身子人,才能听到水草中鱼儿因酷热游到水面吐跑跑的啪啪声。狗不再叫了,它们没有汗水,但身子热,热得叫不出声,不出声的原因是它们的嘴巴大张,红红的舌头吊出了嘴巴,伴随着一点一点得口水,要掉到地上似的,但似乎永远也掉不下去,因为它们不停地呼吸,呼出和吸进的气息,就像一根绳子,将舌头和唾沫也捆住了。
  就在大老爷不知道是让儿媳妇走开,自己继续和三爷谈盐场和四老爷的事情,还是自己离开,等有了合适的时机,再来谈也不迟的时候,仿佛从遥远的天际或后山的后面传来一阵金属的声音。
  三爷立即警觉起来,眼睛突然清亮了许多。他看了看儿子,又听了听,道:“是那个白面书生的学堂在敲钟吗?”
  大老爷轻蔑地说:“不是他,又是谁?一个穷酸的外地人,竟然在三角城办起了中学堂,还跟官府合作,哼,我看他们就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阿芝说:“比我们家的私塾还大,还厉害?”
  一说起宋家的私塾,大老爷就是一肚子的苦水和恼恨,这些苦水和仇恨很快就将对那个叫朱祐樬的长身白脸男人兴办的中学堂的蔑视和侮辱给冲淡了:“私塾连我的指甲都比不上,那中学堂最小也是巴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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