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微微甩动着手指,指着大老爷说:“四弟兄,就你念书最不得行,换了几个先生,你脑壳还是一只铁罐罐,敲得生响,铁锤打不烂,就是不开窍。你娘说,天下先生的戒尺都打断了,都把你打不成器。你娘可是把你看穿了,我虽说不赞同她的话,可我晓得你要不是被老三拦住,最后请的那个先生就被你给砍了。老四跑来告诉我的时候,两条腿都在打闪闪。你就只晓得拿刀砍,不晓得用绳子,趁他不注意,在背后勒他脖子吗?三岁的娃娃大家,都晓得用手用脚用棍子,法子多得很。”
阿芝吃吃吃地笑了起来。两个丫鬟尽管不敢笑,死死忍着,但她们打扇的力度却发生了改变,一个丫鬟的扇子还重重地磕在了三爷的后脑上。三爷喝道:“成何体统!”两个丫鬟吓得咬紧嘴唇,不轻不重地扇着扇子。
大老爷被三爷当众揭穿了底子,感到颜面尽失,两边太阳穴的青筋暴突,鼻子狠狠地呼哧了几下,啪地将一口痰吐在地上。
三爷看了一眼口痰,道:“在下人跟前,要将就,不能让他们笑话,传说去,别人糟蹋的不是你,而是我这个当老子的。”
大老爷只好在嘴巴里哈拉几下,弄出些口水来,又是啪地一声,吐到三爷那只铜制痰盂里,说:“老四是个贼东西,就爱在你和先生跟前说我的坏话,天生一张婆娘嘴。那天你一出现,我就清楚是老四叫你来的,老三一个人得住我吗?说句冲壳子的话,我随便扯一根胡子就是牛皮鞭,抽翻他,放一个屁,冲翻他。见你来了,先生就更加得意了,简直就是狗仗人势,把没有的说成有的,有的呢?就添油加醋,你竟然都信了。你是我爹,你怎么伙同一个球用都没有的先生一齐来整我?当时我就是那么想的,还想跟你们斗下去,看看你们两个人能把我怎么样。现在,想一想,就觉得可笑。”
三爷道:“书读得不好,也就算了,一个人活一辈子,也不全靠读书,书读得好,不愚蠢,倒也是好事,要是读多了,却读迂了,还不如不读。只是你是宋家几个娃娃中的老大,下面的三个兄弟,还有那么多晚辈和下人,可都是盯着你的,这个老大你要是当得不好,宋家可能就毁在你们这一辈。”
三爷说着,脸色就严峻起来,两眼凶光迸射。
大老爷并不惧怕三爷,尽管在众人跟前,他对他这个曾经在三角城显赫风光了大半辈子的爹言听计从,恭敬有加,但肚子里却敲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三爷自然也清楚自己儿子的秉性,他曾对几个婆娘说:“你们给我生的几个儿子,我可以用两根指头把他们捏碎,捏成粉灰,也能用那两根指头再将他们捏成原形。我的娃娃,我不知道是什么人,我还有脸在三角城混?”
大太太听不得三爷这样的话,便挖苦道:“人家阴人郎中有这本事,连阎王爷都见过,都没到处乱吹,你脑壳里那几根筋筋,我还不知道?都听你吹过好多回了,耳朵都快给你吹没了。还好,你就在我们几个女人跟前吹。不过,这话要是说多了,就是废话,没人信没人睬,就算了,但让人不舒服了,就没意思了。都是自己亲生身上掉下来的娃娃,说这些打脑壳的话,你觉得有意思?”
二太太说:“大姐,老爷也就是随便说说,就当是摆龙门阵,就是说给自家人听的,哪儿是吹啊?就你肚皮里头弯弯拐拐多,脑壳里头沟沟多。”
三太太干笑一声,说:“老爷干脆把四个儿子痛打一顿,把他们的臭脾气都给打掉,你就安心了。”
四太太道:“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老爷可不能说打就打,你们男人打人不晓得轻重,他要是做了对不起宋家的事,我亲自来,就不劳烦你了。”
三爷冷笑道:“就怕他们日后不认我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你们做娘的,也跑不脱,这天下的娃娃,晓得爹娘老子苦的,恐怕没几个,得防着。怎么防?就得打!要打,就得打出孝道来,黄荆滚下出孝子,天下公理。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他们要是真不孝敬我们这些老东西了,我们也脱不了干系,要打的话,就只有自己先拿起板子抽自己了。”
四个老女人听罢,脸色发白,心里冷得让业已松弛的皮肉发紧。
大老爷清了清嗓子,将因为恼怒而烦躁的情绪控制住,又将一口痰吐在痰盂里,回头来道:“爹何必这么说话呢?要是我这个老大当得不好,宋家恐怕在一二十年以前就垮了,下面三个兄弟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介意过吗?我哪次不是全顾大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然,你是老人,是我们宋家的一家之主,对我们四弟兄不放心,要指点指点,我们都不敢说一个不字。现在,盐场生意不好做,我不是把绝大部部分精力都放在家里,最近几乎都足不出户,全力处理家里发生的事情么?你年事已高,早该享享清福了,只要有我在,宋家就还是宋家。”
三爷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只是跟下面三个兄弟之间的芥蒂,特别是跟老四,你得慎之又慎,要看远点。我可是从你们两个的嘴巴里,听出了你们之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谁都不待见谁。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小家子气,说起来怄人。还有,刚才你提到盐场的生意,你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老爷肚子里叫上了,爹,你就是弼马温变的,钻到我脑壳里,这辈子可是把我给吃准了,嘴上却对丫鬟道:“你们两个,”又掉头对阿芝道,“还有你,先出去,我和你爷爷有要事相商。”
丫鬟放下蒲扇,姿势僵硬地行了个万福,就匆匆出去了。阿芝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早就被这父子俩的话给吸引住了。
三爷对阿芝道:“给我舀一碗绿豆汤。”
阿芝将一碗绿豆南瓜汤放在三爷跟前,道:“正凉着呢。”原以为三爷的意思就是要她留下来,不料三爷却道:“你先回去吧。”口气很轻,但阿芝却听出了其中的强硬和不由分说,只好气鼓鼓地走了。
大老爷坐在三爷对面,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跟以往在重大事情出现却没有处理之前一样,三爷平稳地放平了身子,或半躺着,嘴巴和眼睛都紧闭着,两道威严的眉锋舒展开去,印堂柔和发亮,呼吸均匀且很轻,双手交叉着放在肚子上,在他面前的每个人,很快就被他这气质给镇住,要么听他说,要么自己慢慢说,条理清晰,言辞得当,句句在理,乃至自己也被自己的谈吐给折服了,越说越顺畅,有时便控制不住,说过头了,口沫飞溅,三爷闭着眼睛,只消鼻子里一哼,说话者便赶紧打住,或回到毕恭毕敬说话的状态中去。
大老爷道:“卤水少了,有几口井几天都抽不上卤水啦!”
三爷眼睛猛地睁开,大老爷觉得屋子里突然亮了许多似的。三爷道:“打不出卤水,不是天干,是有人在捣鬼。我前半生都在盐场上滚打摸爬,什么样的黄豆能磨成最好的豆浆,才最能清理煮沸了的卤水的杂质,什么样的火候才能让盐巴的成色最好,哪个时候打卤水最好,都一清二楚,却从没出现过打不出卤水的事情,只有卤水多和少的问题。你就没彻查过?你具体点讲,卤水抽不上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老爷想了想,道:“三个月前。”
三爷道:“三个月前还不是天干的时候,不就扯过几个火闪,像放屁一样打过几个雷吗?怎么就抽不上卤水呢?这个责任在你,你没有及时彻查。你说抽不上卤水,怪天干,其实也是在哄我。至于老四,他最近回家的时候不多,回来也是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走了。他打你盐场的主意也不是最近几天才有的,不用你提,我清楚得很。”
宋家大院的人都知道,三爷睡觉有磨牙齿的习惯,那说明他睡得死沉,即使天上打雷,三角城人办红白喜事,放两丈长的鞭炮,两人高的火炮,偶或有土匪骚扰,打枪,扔几颗响雷,都惊不醒他。但宋家人,乃至三角城熟悉宋家掌故的人,对三爷不睡觉时的磨牙习惯更是深刻,惊为异常之人。只是三爷不随便磨牙,但一旦磨牙了,那说明他生气了,发火了,宋家犯了错的人,三角城跟他有了矛盾的人,那时都得立马闭上嘴巴,猫着腰赶紧乖乖地走开。阿芝刚过门那阵,在一次全家人一起吃饭时,四太太因几句话让三爷很是生气,脸色跟宣纸浸墨汁一般,迅速黑了下去。只见他一言不发地放下碗筷,二目射出两道寒光,牙齿磨得古古古地响,其余的人都默不作声,埋头径直刨饭。阿芝不知晓其中意思,便笑了起来,还冲三爷做了个怪脸。大老爷的婆娘,即阿芝的婆婆一筷子敲在她脑壳上,道,吃你的饭!阿芝委屈,却不敢回嘴。除了生气发火,三爷裤裆里那丑陋玩意儿发胀,硬得难受的时候,也要磨牙齿,如果立即就能扑在女人身上,才会停止磨牙。阿芝那次在三爷房间被三爷捉小鸡似的提起来,放在床上之前,就因为被她的几分姿色搞得裤裆里着了火一般,但他还没被那火烧伤脑壳,没有立即将她按倒在床,毕竟那是自己的孙媳妇,情急之中,他便磨起了牙齿。要是几个太太在场,见状,都明白那时他不仅欲火熊熊,而且迫不及待,但身子或别的什么,总有些不对,让他又显得犹豫不决,行为迟缓,因而磨牙的声音就更大,延续的时间也更长。那天,阿芝正要取笑他磨牙齿,不料三爷就跟突然年轻了一大块,还大吸了鸦片烟一样,一双手掌又硬又狠,力气大增,轻易地抓住阿芝的胳臂,将她提了起来。阿芝毫无防备,也没有力气反抗,等她从恩呀哎呀哼唧哼唧中清醒过来时,三爷那玩意儿里的那股腥臭的水水已经在她身子里喷了,他随之就跟被剥光了毛的野兽一样,轰地一声倒在床上,身子因为过于激动而抖动起来,发羊角疯似的,下身疼痛不已的阿芝一时间忘却了屈辱,以为老东西一旦抽不过来,就要死在她眼前了。从此,阿芝才便明白了三爷磨牙齿的意思,在他牙齿发出古古古代声音的时候,就不再开腔,或者干脆溜之大吉。很多新来的丫鬟和长工家丁,因为不清楚三爷的这个习性,一个眼神或一句话,便招来一顿叱骂或耳光。
大老爷正要装出才知道四老爷有这种心机的样子来时,三爷上下嘴唇便合拢了,将獠牙包住,随即古古古的声音从紧闭的嘴唇之间漏了出来,片刻前还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乌云密布,一股凶相使得那古古古的声音极其吓人,一条在宋家活了二十五年,在刚道宋家时,因为听到三爷磨牙的声音,从此不敢靠近三爷,只要三爷的磨牙声一起,它就跟屁股着了火一般惊吓得跑得远远得,即便从来不怕他的大老爷,也一时被这声音和凶神恶煞的神态给搞得很不自在。
“爹,你就别生气了,在没有搞清楚之前,究竟是老四在背后捣鬼,还是天干地旱,都得再看看,唉,走不一看一步吧。盐场最早是在你手上起家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接手的时候,都是你手把手传给我技术,现在我用的还是你的那一套,管用得很,恐怕到卤水抽干的那一天,也还是你的那一套。问题是这一套东西,只有你和我知道,老二老三老四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就是要把我搞翻,弄死,也不可能拿盐场出气,他们不懂啊。老四确实心机重,心眼小又多,好面子,说不得,打不得,骂不得,只能说他好听的,只要说了他一句不中听的,以前你对他再好,都被他一脚蹬到对门山坡去了,从此不认人。活到这么难大把年纪,我还是很清楚三个兄弟跟我之间的过节的,老四就更不用说了,他就差把我吃了。但一码归一码,这件事确实很蹊跷,连外人都看出来了,都问我呢,但我真不能说就是老四在装怪,他装我的怪,不就是在跟你作对吗?”
三爷两嘴皮一裂,磨牙的声音便消失了。他道:“你别在老子跟前打掩护,装老练。你们兄弟四个,肚子里有几根下水,弯了几弯,我还不知道?你早就怀疑是老四在背后捣蛋,却装着怪老天爷不屙尿的样子。你这老大当得确实好。”
大老爷以为三爷又要磨牙齿了,他真有点受不了那那磨盘磨包谷米的声音,便赶紧道:“爹,天灾人祸嘛,历朝历代都躲不过,当了今天这光景下,也不会少,看样子会越来越多。不过,我真没看出是老四要盐场,要整垮我。这说不过去呀,他有那么多餐馆,钱多得据说都数不过来,因为数一回钱,他们一家人都瘦了十几斤,他婆娘不想长膘,就天天数钱,听说都把手指数短了。即使他眼馋盐场,赚更多的钱,也应该跟你打个招呼吧。不过,你说得对,老四确实不简单,我跟老二老三早说过,我们宋家,就数老四最懂如何赚钱。”
三爷喝道:“别扯到歪边去。直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大老爷原本只是来告告状,通过三爷将老四的气焰压下去。四老爷其实并非露出要跟三个哥哥斗狠逞强,尤其是大老爷争夺盐场和宋家大院的继承权,虎死不倒威,大事小事跟前一张脸皮连扯都不扯一下,是老四性格的特点。四太太一直对她这个儿子有这个秉性而感到高兴,以为这就是本事,有气度。唯有三老爷和一些聪明能干的丫鬟长工家丁不这么看。三老爷曾经在家中无意中跟几个丫鬟说起四老爷,她们一直认为四老爷只是装着不着急不生气不怕人的样子,其实是怕得很慌得很,一般人看不出来。三老爷说:“那是别人眼力差,眼睛被雀儿屎给糊住了,我可早看出来了。你们的话归结起来,无外就是外强中干,外刚内软,装腔作势。记住,你们是下人,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要是四老爷和他内人听到,不撕烂你们的嘴才怪。”三老爷的话把几个丫鬟吓得不轻,不出几日,都辞掉了宋家的工作,回家去了。
大老爷脸色不悦,手指在茶碗的底座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眼睛则斜视着地板。过了一阵,他道:“你倒将起我的军来了。这不是小事,冷水泡茶,得慢慢来。要是老四真的想扳倒我,甚至要联合老二老三或官府,那我也有办法。”
“什么办法?”三爷将谷谷谷谷的磨牙声,换成了子弹。
“这我还没想好,真到了那么一天,什么法子都会冒出来的。”大老爷道。
三爷的子弹迅速又变成了一股阴风:“老二老三不会跟他跑的,都是长了脑壳的,遇到事情就用棒棒敲一下,就不会愚蠢了。你不要想那么多,但要是到时候想不出办法来,老天爷也帮不了你。”
大老爷眼露凶光。这回轮到他咬牙切齿了:“到时候,就别怪我这个当大哥的不讲兄弟情义。我从未要算计他们,但并不等于他们就不眼红,不打我的主意,不放过我。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大,我可是摸透了我那三个兄弟。”
三爷的阴风立即又变成了雨水:“唉,你们都是当了老子的人了,也都过了中年,一只眼睛都看得见棺材盖了,却还这么你死我活地争来斗去,跟老子一样,一辈子都在跟人使气。你们的娘都天天见你们这么斗狠,都气出病来了,这人哪,有病则不通,主要是气不顺,就想不通,想不通了,就只好天天敲木鱼念经。我风光了一辈子,在三角城也算是有头有脸,说得起话的人,但到了今天,仔细想想,其实球意思都没有,一个好讨不到不说,竟然成了一个人见人嫌的一个废物,每天还得睁着眼睛看自己的儿子老死不相往来,互相残杀。不过问吧,说当老子的不够格,过问吧,自讨气受,一个个都说自己有道理,别人都错了。这下好了,三角城那些狗日的随便朝哪里一戳,嘴里都是我们宋家的笑话。我原本指望你们四个狗日的在我死后精诚团结,互相宽容,彼此帮衬,将宋家基业继续放扬光大,生生世世都是三角城的名门望族。现在看来,你们几个狗日的不把我和你们的娘活活气死,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大老爷站起来,就朝外面走。
三爷的牙齿又古古古地响了起来。
大老爷走到院子里,三爷像是从阴间钻出来的声音也撵了上来:“你们四个忤逆不孝的东西,谁也别想吃现成,从我这里得到宋家基业,既然一个个心高气傲,眼睛卡不上人,那你们就干自己的事情去,好自为之。四个狗日的,我晓得你们巴不得我早点死,告诉你们,我是不死的,不管活到一百岁,还是一百二十岁,还是彭祖的八百岁。不怕你们恶心,你们就是吧天下的钱都赚完了,也活不到我那么长。你们几个狗日的,要干就到外面干去,要是再在宋家斗,老子一扁担劈死你们!”
大老爷冷冷一笑:“老东西,真把自己当彭祖了!”
这时,阴人郎中出现在宋家大院。
大老爷的话音未落,阴人郎中已经走到了他身边,听见了他的话,却装出刚看见他似的,笑眯眯地道:“好久不见大老爷,身体安好?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说盐场的盐巴都堆成山了,要卖大价钱了,三角城的父老乡亲,可都享你们宋家的福哦。”
大老爷也换上一副笑脸,对阴人郎中道:“刚回来,过来看看爹和娘,百事孝为先嘛。这么热的天,也不怕得热病,专门为我爹诊治,辛苦辛苦,等会儿道我账房领赏,要是我不在,内人在,照样领。”
阴人郎中肚子里笑开了,哗哗哗地响,脸上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来,道:“多谢大老爷赏赐,多谢大老爷赏赐,愿意随时为大老爷一家效劳。”
大老爷肚子骂道,去你娘的蛋,装得比老子还精,效你娘的肺痨,嘴上却道:“郎中先生就不要客气了,你不辞劳苦,前来关心老人家,领赏,也是应该的嘛。”
阴人郎中环顾左右,四周除了轰轰作响的热气,蔫蔫的几条狗,面色焦躁、满头汗水、精神萎靡地走来走去的下人,没有一个宋家的人。他煞有介事地说:“好久不见大老爷你,今天一见,你气色好,身子骨硬朗,可是宋家之幸之福呢。不过,我也好久没见到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了,他们好吧?听说他们都富得流油,书上说什么来着,叫叫叫——,对了,叫富可敌国。不过,再有钱,也不能忘本。大老爷,他们三兄弟回来,都要去看三爷吗?三爷可是身子硬朗,肯定要高寿的,那更是宋家之幸之福。”
大老爷肚子里道,你一个臭郎中,算他娘的什么东西,竟然操心起我们宋家的事情来了,嘴上却道:“他们敢不去跟爹娘问安么?这几年,他们可是没少回来,宋家基业,比我们四个兄弟的买卖大多了,其实都是一只手在外面抓,另一只手在家里刨,盐场,果园,蚕桑,谷子,租子,茶行,哪一样能落下?爹确实是老人,少得了他,少得了我们四兄弟?”
阴人郎中点头哈腰道:“是这个理,是这个理!”突然想起自个事情来,便冲大老爷抱了抱拳,道,“大老爷你忙,你忙。三爷那边还得去看看,你看,只顾自己说得高兴,把三爷给忘记了,该打!”
大老爷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已经走了几步的郎中,道:“且慢!我爹看起来除了瘫痪,并没其他大病,连风热风寒头痛脑热这样的小病都很少得,他如此频繁地叫你来,是诊治他身体,还是给他的心把脉?”
阴人郎中心里说,这宋家老大果然是个长了大脑壳,极其聪明,眼光很准的人,世事几乎都被他看穿了,嘴上却道:“这人一老,病就找上门来了,换句话说,老,就是病,比头痛脑热或吃什么药都治不好的病还严重,还难打整。即使我们这样的辛苦人,一辈子不吃不喝,天天给人看病,本事超过华佗,也看不好人老这个病。但仔细一想,每个人都难逃此劫,心气也就平顺了。三爷身子骨确实还硬朗,睡得,吃得,喝得,也屙得,看起来没病没灾的,大家都把心搁在肚皮里头,啥也不担心了。但要是人人都这么想,那可是不对了,每个到了这把年纪的人,都是可怜虫啦。因此,年老这种病,加上偶感风热什么的,随时都得把脉,不敢有丝毫懈怠。”
大老爷揶揄道:“不愧是三角城的名郎中,阴阳两界都畅通无阻的高人,说的话,比教书先生都还能洗刷耳朵。”
阴人郎中头上脸上都是汗,他用一张棉布做的手巾不停地擦拭,但汗水还是一个劲地往外冒。他说:“大老爷在笑我了,我算什么高人,也就是抓抓草药,讨口饭吃罢了。我虽说去过阴间,但阳间的高人是阳人,那才是把持阳间的能人,大老爷又不是不知道。”
大老爷对阴人阳人的话题从来没兴趣,顿了顿,他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便道:“郎中先生见多识广,人的生老病死之类的,肯定难不倒你。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跟你请教,但机会总是不巧,今天既然当面碰到了,那就一定得问问。”
引人郎中两眼迷惑,眼珠子却骨碌碌地转来转去,每次都像是要突然滚出眼眶,可就在看它们的人惊讶它们已经在眼角处已经开始弹射时,它们立即一个回转,迅速滑到另一边去了,反反复复,从不停止。
阴人郎中道:“大老爷有话请直说。”
大老爷放低了姿态和声音,道:“我爹成瘫子之前,身子骨比我们做儿子的都还硬朗,吃喝拉撒都不成问题,怎么说瘫就瘫了呢?一点征兆都没有,确实是一点征兆都没有。外人都说是年事已高,走路摔了,不死即残,我们都清楚,老人骨头脆,经不住摔,一摔就残。但下人们都说,他没有摔倒过,也没碰到什么损害身子的东西,也没有遭到凶人暗算,可——,怎么就起不来了呢?这事太蹊跷,但我又找不到根子在哪,也不好问他。老三老四曾经问过,都被他骂了一顿,说他们没安好心,变着法子诅咒他早死。你是郎中,是明白人,今天你的告诉我实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阴人郎中脸色苍白,汗珠不断地往下滚落,一落到地上,迅速就蒸发了。他露出一副可怜相,道:“大老爷又在取笑我了,洗刷我了。我虽说是个郎中,看个病啥的,应该不算问题,但要搞清楚病根,说实话,要是病人不说,我就没有办法。三爷既然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说实情,还会对我说吗?我看到的就是躺在床上,起不来的三爷,没看到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宋家也没有人告诉过我有关他瘫痪的事情。大老爷,我只管诊治,可不敢瞎猜,那可是要命的。”
大老爷在肚子里恶毒地骂了几句,道:“终有一天,他会告诉你的,到时候你可不得隐瞒。好了,你忙去吧,他等着你呢。”
阴人郎中走了两步,又停下了,吃了一阵,才说:“三爷要说实话,也只会对你们说,不会告诉我,我只管诊治,大老爷以后你就别问我这事了。好,三爷你慢走,你忙,我先进去了。”说罢,急急忙忙地朝三爷的屋子走去,一边烦躁地哈着气,一边用手巾揩着额上脸上的汗水。一些丫鬟和长工看到他,也要打招呼的,但他每次都是鼻子里咕一声,从不看打招呼的下人一眼。下人们在休息时,一说起他,都会你一声我一声地乱骂一通的。
大老爷背着手,挺胸凸肚地踱着方步,在宋家转悠一通之后,太阳已经挨近西山顶了,那河上的木船开始返回,从下游来的汽船,突突突地喷涂着黑烟,从三角城码头经过,巨大的波浪将停泊在码头的大小船只冲得摇摇摆摆,起伏不定,然后一次次猛扑向岸边,迎头撞在岸边的石头或峭壁上,发出破破破的声响。一些光身子洗澡的男子,纷纷朝波浪反向冲去,波浪砸在他们的头上肚子上,发出啪啪的声响,他们更加兴奋,狂叫从水里出来,冲回岸边或沙滩上,浑身上下闪闪发光。只见他们作好冲刺的准备,身子前倾,曲收手臂,夹在身子两侧,一腿屈膝,另一条腿蹬地,领头的伙伴一声喊叫,他们便齐刷刷地冲出去,那时,巨浪正好朝岸上席卷而至,一时间,人与巨浪猛烈撞击,水花四溅,肉体飞窜,一派激动人心的景象。三角城人见惯不怪,任凭光屁股男人任何叫嚷,他们不多看一眼,即便在河边洗衣裳的妇人,充其量厉声对着自家孩子或男人叫唤道:“短命的,不想活,我还不想给你收尸呢。回来!”见娃娃或男人不加理睬,妇人也就专心洗衣服去,怀中一双圆滚肥大的奶子,一下一下不安分地弹着。有时,一些小孩子身手矫健灵敏地翻跳到岸边的大石头上,挺出小肚子,将鸡巴对准嘭嘭嘭的汽船,一边将尿水水射出去,射出一道道令他们无比亢奋的弧线,一边用三角城人才听得懂的粗话,嘲笑或咒骂着船上的人。船上的人除了少数听出是在骂他们,当即也怒骂回去之外,其余人多是带着欣赏两岸风胜的神色看着他们,他们更是兴奋得难以自制,四体乱动。他们说,我们就喜欢用尿谁伺候这帮连骂他们都听不懂,还冲他们傻呆呆地笑的船上屌人。有人纠正说,有长了耳朵的人,晓得你们嘴巴臭,也不顾自己没洗嘴巴,骂了你爹,也骂了你娘,说过两天回来,就日你娘。几个小孩子气得眼睛都变成了鹅卵石,疯狗般朝说话者扑去,河滩上免不了一番好斗,收拾烂摊子的,自然是双方的老子,最后是做老子的将他们揍得杀猪一般惨叫,有的在自家院子里滚,有的冲出家门,在三角城街上边哭边狂奔。外地人见了,往往觉得是一派好风胜,歆羡不已。三角城人嘴巴一撇,你们是吃东西搁在肚子里不消化吧?外地人不恼,说,说这话的兄弟直率,民风古朴,人心纯良呀。三角城人赶紧拉开自家人,道,他们脑壳被波浪砸坏了,不要跟他们说话,回去。外地人哈哈大笑,优哉游哉地从那河河滩上回到三角城,说,要在这里玩个尽兴。
大老爷回到自家大院,看见两个长工正背了大儿子出来,说大少爷应该洗澡了。大老爷立马便闻到大儿子身上的那股又馊又臭的怪味,回头便看见院子靠阴的那角落已经摆上了一只大木桶,里面已经成满了热水。
阿芝提着一只大口褐色陶罐,和一个丫鬟从厨房出来,见状,就喊开了:“说你们的脑壳被鸡啄了,你们就是不承认。这么热的天,洗什么热水澡?你们是要炖鸡,还是炖猪蹄子?简直没名堂,动动脑壳嘛。洗冷水澡,洗冷水澡,听见没有?给他洗冷水澡,把热水倒了。这季节,冷水都是温嘟嘟的,冷不到他。我要是男的,就把他弄到河里去洗,在河里洗得更干净不说,还凉快,还可以看船,也可以钓鱼。”
两个长工中的一个一边给大少爷脱衣服,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二少奶奶,你可不知道,大少爷身子骨虽说比以往好了不少,但还没好利索,不能洗冷水,一洗冷水,他就发高烧,打喷嚏。再说了,越热的天气,洗了热水澡后,往往没那么热,也更解乏,神清气爽,饭都会多吃几碗。这种天气大家都喜欢洗冷水澡,但洗了之后,比不洗还热,流的汗水更多。”回头对同伴大声说道,“你逗猫儿日屁股哦,洗澡帕是给大少爷用的,你揩你娘的啥子肚皮嘛?你以为是在你们屋头吗?换一条去!”
那小伙子不服,回骂了同伴一句,猛然间看到大老爷,一吓,便不情愿地跑开了,很快就拿来了另一张帕子。
大老爷走过去,说:“二少奶奶说得有道理,男娃娃嘛,洗个冷水澡都要喊要命,那还长那根东西干什么?今天就算了,改天早点准备好,多叫几个人,把大少爷背到河边,好生洗一个河水澡。大少爷长这么大,只是在出生没多久跟他娘去河边坐过一会儿,想必他早就忘记了。”
两个长工说:“就按照大老爷的吩咐办。”
两个长工已经将大少爷的衣服脱光,赤条条地放进了热水中,大少爷兴奋得嗷嗷叫。
大老爷在大少爷被两长工抱起来的时候,看到他腿根除了那根又长又白的玩意儿之外,没有一根毛。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快步走上去,伸出手试了试水温,对两个长工说:“热了点,提一桶冷水来,都去。”
两个长工一走,大老爷一边给儿子用洗澡帕擦身子,一边仔细地查看着他肚子下面,确实光光的一块平板,跟六七岁的小孩子一样,但那根玩意儿却出奇地长,血管发青,非常明显。这让大老爷感到极为晦气,脸色便越发阴沉。两个长工一来,他就将洗澡帕丢在热水中,朝阿芝走去。
阿芝将罐子交给丫鬟,叫她到门外等着。
丫鬟一走,大老爷就将阿芝叫到堂屋门口,铁青着脸道:“今天你打算孝敬你爷爷什么?”
阿芝一眼就看出大老爷心情不爽,但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导致他难受,还是什么人得罪了他,致使他看起来就要吃人似的。但阿芝并不惧怕这张脸,不管它是高兴时的平和仁慈,还是冒火时要杀人,沉闷时绞出水来得样子。她第一次走进宋家大院的时候,就表现出跟出入于这个家庭的所有女人不同的气质,根本就不拿他们的眼色脸色或直言不讳的教训当一回事。
阿芝目不转睛地看着大老爷,说:“黄花山药炖老母鸡。郎中说,这种炖鸡对老年人特别有好处,爷爷瘫痪了,骨头不能跟年轻人比。过几天再炖点冬瓜排骨,要大筒骨,骨髓,骨头汤,对瘫痪的老人也有好处。”
大老爷两眼突然被人从眼眶深处将眼珠往前狠狠一顶似的,一个劲地往前鼓,阿芝吃惊地发现,它们几乎就要蹦出眼眶了。
大老爷口气生硬地说:“他天天等着你,盼着你,还是你天天一出门就去见他,见了好吃的东西就弄给他吃?哼,他吃得都要返老还童了。你那四个奶奶,一个个都是明媒正娶,却都不管他,把他的事情看成了多余的事,是闲事,都不稀罕去管了,你倒跑得起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