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城往事》(长篇小说连载·新作)

  阿芝道:“这不更好吗?她们也老了,需要人伺候,却活得还硬朗,还吃斋念佛,宋家也省去很多麻烦,即使她们现在对爷爷都不管不顾了,什么心思都搁在她们稀奇得很的佛祖身上去了,我看不算坏事,但要你做后人的都不管了,爷爷可就活不了多久了。”
  大老爷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是眼前这个女子的公公,他用夹杂着不无得意和厌憎的口气说:“都过了九十了,也活得差不多了,搁在以往,七十是古来稀,他早就稀过了,该知足了,剩下那几口气,什么时候提得上来,什么时候接不上了,心里就该有底。这人一老,就不中用了,树老叶黄,起码还可以当柴烧,做点柜子椅子等有用的东西,人老了,就是子孙们的累赘啦,世道就是这样,历朝历代也是如此,没有谁对,也没有谁不对,碰到对你好的,是运气,碰不到,那是命。但起码的规矩还是要的,尤其是在我们宋家这种富贵之家,富贵之家乃书香之家,暑假之家,乃有礼数之家,有礼数之家,乃有教养之家,有教养之家,乃有地位之家,有地位之家,乃有规矩之家。现在,你婆婆年纪也不小了,我也是半老之人了,可就是没见你伺候过一回,倒是见到你疯颠颠地朝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屋里跑,在他跟前转圈圈。一回两回没啥,可没黑没白地跑,成何体统!外头的人都说起风凉话来了,说什么的都有,最难听的是说我和你婆婆没家教,还有说你跟你爷爷——。这样的话不是我一个人听到,你要是听到了却装着没听到,那可就是你的不是了,耳朵长来就是用来听话的。我和你婆婆不稀罕你炖鸡炖鸭,做什么黄酒鸭水煮牛肉片等啥的来伺候我们,只希望你从今天起,不是万不得已,不要再往那老东西哪里蹿!”
  阿芝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肚子,扯了扯衣角,将微微凸起的肚子遮住。被炎热和恼怒主宰的大老爷没有察觉到这个动作和一时间阿芝脸上出现的红晕,他只是看到阿芝似乎被他的话所制服,听进耳朵里去了,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
  大少爷那边还在快活着。无数水花被那个已过而立之年,却只能坐起来,嘴里叽里呱啦地喊叫着,下腹部处一根毛都不见长的大少爷一次次泼洒到巨大的木桶外或者两个烂着脸,却不得不耐心伺候的长工脸上身上。所有伺候过大少爷的长工和家丁,都知道他是一块白板,暗里都要嘲笑一番的,之后便都褪下裤子,查看自家那毛,但见都是一小丛,便放心,道,老子没有宋家有钱,但比他家长鸡巴的男人阴毛多。说罢,一群粗人便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只是后来有个家丁那丛毛里奇痒,抠狠了,还出了血,怕了,只好去找阴人郎中。阴人说,这是阴虱。那长工道,宋家人生不生?阴人郎中,多半不生,大户人家讲究呢。家丁将傻人大少爷没阴毛的事说了。阴人郎中说,这种屁话都还说?天下事情怪,啥都有,只是你们没见过。家丁原本道,你狗日的杂种,你把你的毛都栽到那傻子身上呀,吃他的尿屎,你就是一个舔宋家屁股的杂种。但突然明白郎中是阴人,要是出言不逊,让他大怒,将自己提前带到阎王爷那儿去,就倒霉了,便跟阴人郎中说了一通女人话题,便拿药走了人。
  阿芝看了看那个等得很不耐烦,满脸被酷热折磨得通红通红,但一见她在看她,立马就从脸上挤出一丝笑意的丫鬟,道:“爹,今天还是得去,都炖好了的,不送去,我可是白忙了。你和娘,还有大哥的,我都留着,一整只呢,吃晚饭的时候,下人们会端上桌子的。”说完,就朝外面走。
  大老爷自然不能像对待儿子孙子一样,对阿芝便是一阵猛吼,或者冲上去一顿拳脚或棍棒伺候。阿芝的男人大元在世的时候,就没少挨大老爷的板子和巴掌,就连残废人大少爷,因为痴傻或情绪失控时抓住什么就扔什么,抓住谁就打谁,要是抓不到东西和人,就四体乱蹬,脖子伸得老长,不停地哇哇大叫,而他又听不明白他在叽哩哇啦什么,一着急,就火冒三丈,几巴掌就抡过去了,傻子似乎被打得更傻了,更傻了,抓住的东西扔得更远,抓住的人,不仅打,还要咬,喊叫得越凶,喊出的话越发难懂,他更是无法抑制,挥起骑马或骑驴的鞭子,就朝大儿子劈去。但他越打得厉害,大儿子就吼叫得越凶,四体蹬踢得越狠,他才彻底没辙了。如今,儿媳妇眼里似乎根本就没有他,她眼里只有那个淹死在那河中的男人,那个看起来蹦跶不了几天的九十多岁的瘫子了。大老爷感觉道自己就要被酷热和怒火给焚烧成灰了,但在成灰之前,阿芝就已经转身走出门,叫上丫鬟,顶着渐渐西斜,却丝毫不减酷热的太阳,去见那个被大老爷越来越憎恨的瘫子。
  突然一声巨响,两个长工像被装了机关的铁夹子夹住了后腿,挣扎不脱的狗熊一样,低沉而狂暴地吼叫着。那时,大老爷刚走到堂屋,在微微发热的椅子里坐下,一个丫鬟刚将一杯茶端上来,就听了那声巨响。他老婆鬼一样从屋子里冲出来,先是看看他,见他没事,却仍不放心,便急急忙忙往外走。大老爷对那声巨响并不在意,便端起茶杯喝水,茶杯刚送到嘴边,就听到他婆娘歇斯底里的喊叫。大老爷从小就有一副好耳力,女人就那一叫,他就明白是木桶翻倒了。他婆娘惊乍乍地喊叫,不足为奇,倒是长工的声音,让大老爷感到好笑,想,两个下人看样子是吓坏了。
  大老爷端着茶杯慢腾腾地走到院子的时候,两个长工刚刚将巨大的木桶摆正。大少爷正光身子躺在院子里,身下是一汪水。大老爷似乎看到了灼热的地面上,有水汽在蒸发了,他一时恍惚,以为是光身子人在那河里凫水,漂着游,在一个激灵,那河变成了沸腾的水,大少爷正躺在蒸笼里,被清蒸呢……他婆娘半侧着身站在院子一侧,避免看见一丝不挂的儿子,嘴里却尖声叫喊着,叫来另外几个长工,令他们将大少爷抱起来,放到桶里去。先前那两个长工说,桶里没水了。女人破口大骂,我们宋家花了那么多银子,养了你们这群饭桶,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看见没水了,你们就不晓得去提几桶来吗?你们长的脑壳,是拿来干什么的?刚刚从外面进来的一个长工赶紧提了两只小桶,飞快地朝厨房跑去。女人对先前两个长工的一个说,戳在哪里干啥?木桩啊?一个人手不够,你也去,快点!两个长工中的那个高个子被妇人盯得头皮发麻,只得飞跑着冲向厨房,不料与一个丫鬟撞在一起,丫鬟顿时闭了气,一时间如死过去似的。高个子长工赶忙将她抱起来,放在门槛上,让她身子尽量舒张开,然后掐人中,折腾良久,丫鬟才慢慢苏醒过来。刚一苏醒,就嚎啕大哭,捂着脸跑开了。大老爷朝厨房吼道:“都死了吗?快点!”
  大少爷在没水的大木桶里照旧快活无比地蹦着跳着,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以至于使人觉得,他之所以如此这般的蹦跶,快活,就是因为没有人能听懂他的话。
  大老爷对他婆娘说:“算了,你回屋去,芝麻大的事情,搞得就跟天塌下来一样。”
  稍后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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