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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城往事》(长篇小说连载·新作)

  第八卷


  宋家新上任的管家曾是三角城的阳人,名气虽比不上阴人郎中,却也不小。大老爷想起他的时候,他刚养好伤,从床上下地,又是一个正常人了。大老爷禀报三爷,说这个管家写得一手好字,在城西那一带被称为三角城王羲之。
  三爷乜着眼睛看了看大老爷,道:“不就是那个名声比尿巷子大一点的翁秀才吗?他是有一手好字,比你们四弟兄写得好,只是他老子不成器,败家子一个,婆娘也是个懒人,更是败家。后来两个人分了,成了仇人了。后来他爹不晓得吃了什么东西,吐了一晚上的白沫沫,天还没亮,就跟公鸡叫喊一样叫了一声,死翘了。他娘也不是一个东西,见男人死了,招呼不打就跑了,丢下这个娃娃。娃娃还小,活不下去了,被邻居领到我们宋家来,干了几年长工,下不得苦,就不干了。没想到竟然当起了阳人,阳人不仅苦,还下作,还挨打,幸亏他皮肉还顶得住,换做其他人,不说被打死,也会被打成瘫子。”
  大老爷附和道:“做阳人确实不如做阴人,阳人是拿命在赌。”
  三爷道:“你在我跟前说他,什么意思?”
  大老爷说:“目前我们家正缺人手,特别是没管家,大大小小的事情繁杂,得有一个事无巨细,脑壳转得快,做事情有分寸,我信得过人来当管家,我看这个翁秀才很合适。”
  三爷说:“你信得过他?”
  大老爷说:“写得一手好字,也算是大半个读书人了。”
  三爷想了想,道:“先用半年。”
  大老爷说:“就这么定了?”
  三爷接过一个丫鬟递过来的漱口缸,嘬出残存着一些白胡须的青灰色嘴唇,小心翼翼地喝了口水,仰起脖子,嘴巴大张,水在嘴里哗啦哗啦地响了一通,然后脑壳如鸽子啄食一般向前探出,下巴一点,便将水吐在丫鬟端着的木盆里,又用一张帕子擦了擦嘴,顺便将獠牙也擦了一遍。丫鬟看不下去,肚子里说,用帕子擦牙齿,脏!早上不是刷过牙吗?嘴上却不敢说。等三爷忙完了,丫鬟又给两个男人各沏了一杯花茶,便退了出去。
  三爷道:“你说什么?”
  大老爷道:“请西街翁秀才当管家的事。”
  三爷闭上眼睛,说:“定了!”
  翁秀才其实并不是秀才,三角城真正的秀才是另外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他祖父,无奈家境一般,自己又无赚钱理睬的本领,生前并未置下多少家产,到了翁秀才爹这一辈基本上是吃他老本,照旧家徒四壁,自然就不被人瞧得起。翁秀才成了孤儿后,虽说不是吃百家饭,也不至于做叫花子,成天在三角城大街小巷中乞讨,但他家周围的人,尽管多是势利之辈,见钱眼开之徒,为芝麻大的事情和蝇头小利都要斗得头破血流之人,但见他一个人过,着实凄惶,便心软了,只要自家桌子上有饭有菜,都要分一碗给他,家中男性娃娃有不能再穿的衣服鞋袜,也给他,直到他成人。无奈成了人,不爱劳作,却喜好写字,一些远房亲戚和处得来的朋友替他找的活路,他不是干不了,就是不愿意干,除了写字,他基本上不做其他事情,亲友将他臭骂一通之后,便不再理睬他。吃饭,要钱,文房四宝,要钱,让他头疼。要是他哪天夜里突然想女人,在被窝里抓住那根臭烘烘的玩意儿,放出一肚皮的腥臊水水之后,便要讨一个暖心暖身的女人,但那念头很快就打消了,讨女人就跟卖东西一样,也要钱,而且是大钱。但他一直缺钱,心中悲凉,却也就少了贪婪和为一身臭皮囊补这补那的心思,落得清心寡欲,哪儿黑哪儿歇。后经阴人郎中引荐,到了宋家做短工,但短工工钱低,他便做了长工。兴许是忌惮大户人家,他初到宋家那阵倒还勤快,比他已经去了阴间的爹要勤快很多。但他毕竟不是做苦力的料,三天两头不写字,就手发痒,屁股似乎变尖了,坐不住。宋家有的是文房四宝,但他除了偶尔跟宋家的少爷老爷们一起写几个字,闻闻墨香,过过干瘾之外,委实不能随便使用文房四宝,他只能干活,干瘦的身子也长了点肉,他夜里将浑身摸了个遍,自诩是有文采的懒肉,跟他爹不一样,他爹那身肉是烂肉。
  若干年之后,问秀才手头有了一点积蓄,便将长工这活辞了,回家专心写字。积蓄很快花光,吃喝拉撒和写字的花销又成了问题。阴人郎中说,你就是一个长了脑壳没长脑花的人,你的字已经相当不错啦,好字就是钱,喜欢字的人比写字的人还多,试试看,看能不能买一些出去。翁秀才大喜过望,说,这是个好法子,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阴人郎中说,你要是想到了,那河里的鱼都跳到你家里了。他说干就干,但第一次一张条幅都没卖出去,还遭到三角城人的肆意嘲笑。阴人郎中说,不要管那些粗人的非礼,三角城这么大,总有人爱字,舍得花钱的。翁秀才却不愿再将自己的字拿出去卖,说那很下贱,字是什么东西?字是读书人的面子,是高雅的东西,不能拿银元随便把这样的好东西给糟蹋了。阴人郎中的婆娘说,那那就别缠着我们借钱,钱这么不中用,你又那么清高,你就天天吃你写的字吧,我敢说你屙的不是屎,是字呢。翁秀才红了脸,肚子里嘀咕道,原来郎中的婆娘这么粗俗,两人的差距太大,怎么就凑成一对了?嘴上说,我不借你们的钱就是了。阴人郎中毕竟不是女人,他好说歹说,翁秀才才答应再试一次。
  第二天,翁秀才将一张桌子搬到三角城熙熙攘攘的中心地带,将自己写的字,一张张摆放好,还现场操作,谁需要,随时写。有人给了他一小罐酒,说借酒发疯,无人知晓是真疯还是假疯,解酒写字却是写出好字好办法,是真功夫,王羲之当年写《兰亭集序》,不是喝了一点小酒的么?除了写字,做人嘛,平时都是你假我假大家假,比的是谁比谁更假,但喝了酒,就不一样了,酒后虽乱性,却能说真话,所以才有酒后吐真言之说,古今如此。翁秀才闻了闻那酒,说好酒,而你刚才这番话,更是好话,不得了,看得出是见过世面,懂写字,更懂活人的道理的。那人被夸,心中舒坦,又说了一席话,便告辞了。但这一次仍旧一塌糊涂,过往行人,看的多,却没人愿意掏腰包。唯一安他心的是,在下午,三角城中学的那个白面校长路过,看见了他,一眼便明白了他的窘境,便走上前来,将手中的一把纸扇交给他,要他在扇子两面题字,外加一幅中堂,价钱是两块大洋。回头他找到阴人郎中,将事情经过一一说了。尽管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收获,但他发誓,今生今世,即便是饿死,也不能卖字了。阴人郎中说,那你就打算一辈子写字?他嗫嚅道,哪能只写字呢?看看吧,要是有合适的事情,再说。
  过了半年多,翁秀才也没找到合适的活干,只能龟缩在家中写字。某天身子不舒服,便去阴人郎中诊所。阴人郎中替他把了脉,开了药方子,报了药钱后,突然定睛看他,看得他都要冒火了。阴人郎中道:“秀才,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你还有几分人材的,天庭饱满,五官端正,两眼有神,鼻梁挺直,嘴皮不厚不薄,就是瘦了点,左右前后看,你都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你胯胯骨都快把皮给撑破了。不过,你到底还是跟你爹不一样,你爹败家不说,连婆娘都不顾,是一个球意思都没有的男人,丢人咯。我昨天晚上去了一趟阴间,阎王爷还提到你,还埋怨我和三角城的人不管你,说什么你在阳间虽说不至于受苦,却过得凄惶,很不如意,世人怎么能这么薄情吝啬,对待一个写得一首好字的秀才呢?”
  翁秀才感到背脊骨发凉,心脏跳得都快撞破他薄薄的肚皮了。他眼睛死死地盯着阴人郎中的眼睛,想看清楚他到底是人还是鬼,当然,他失败了。他说:“你不能把我弄到阴间,要去你自己去,我还没活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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