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城往事》(长篇小说连载·新作)

  芸豆炖猪蹄,三角城人一般叫芸豆蹄花汤。三爷闻到香味,便说许久都没吃到这个菜了,当即就要阿芝给他盛一碗。不料阿芝烂了脸,鼻子嘴巴眼睛皱成了一团,一边将装着蹄花汤的罐子放到桌子上去,一边使劲地嗅了嗅,道:“莫慌!哎呀,你又把尿屎屙道床上了,怎不喊下人给你搞整干净?臭得很!”说罢,高声喊来两个长工,让他们赶紧提桶热水来,她则拿起一张帕子,蘸了冷水,绞干了,将三爷的脸、脑壳和裸露的上身擦了擦,又让他漱了口,将换穿的衣服裤子拿出来,放在床边的椅子中,觉得腰酸,便叉着腰喘了口气,道,“就一阵子,就把我给累得脚杆打闪闪。爷爷,你要屙,就说,就喊呀,宋家哪个敢不听你的?莫非你屙了都不晓得?”三爷咳了几下,眼皮埋得深,却又不发作,倒让阿芝不好继续说下去了。这时,两个长工提了满满一桶热水进来,揭掉三爷身上薄薄的被子,麻利地将裤子脱下,一个人伸出双臂,托着三爷的腰身,将他托了起来,果然,三爷屁股下面尽是尿屎。两个长工屏住呼吸,用最快的速度将床弄干净,又用抹了肥皂的帕子将三爷的屁股擦洗干净,将阿芝找出的裤子和衣服换上,便将水桶和脏物拿走了。
  整个过程,阿芝都站在离三爷不远处,目不转睛地望着三个男人,不时地指点几下。两个长工的神态被阿芝看在眼里,也记在心头,不久后在给三爷整理床铺和擦洗身子之后,阿芝在长工房外面拦住两人,就用大老爷骑马或骑驴用的皮鞭将两人一顿狠抽。事情完毕后,阿芝问两人,是愿意继续伺候宋家人,还是结算了工钱立马走人?两人磕完了头,都说愿意继续待在宋家,伺候三爷大老爷,要是再有差错,二少奶奶尽管收拾,我们绝无二话。阿芝便将皮鞭挂在长工房外面的一棵树上,对所有下人说,宋家待你们不薄,你们理应尽心尽力伺候,不得偷奸耍滑,说不该说的话,要是以后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不用三爷到老爷和我动手,你们谁犯了事,谁就脱光衣服,找一个人帮忙,往死里抽。不久后一个新来的家丁用枪指三爷的房门,一边瞄准,一边嘻嘻哈哈地说,这一梭子进去,宋家还有人么?这事传到大老爷耳朵里,气得他立马就要去收拾那年轻家丁。阿芝说,爹,你歇着,这事交给我了。阿芝将所有下人集中在宋家大院里,令人将那年轻家丁拉上来,当众扒掉衣裤,掉在树上,让他指定一个人抽打他,年轻家丁胆子忒大,见阿芝年轻貌美,便说,二少奶奶,就是你了。阿芝一愣,随即大怒,上去就是两个耳刮子,然后从下人中叫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家丁,将皮鞭交给了他。一顿皮鞭伺候下来,年轻家丁浑身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耳朵也差点给抽掉。阴人郎中给他敷膏药的时候,却不相信是阿芝命令人干的,对那家丁说,你这嘴脸生来就是扯谎的。年轻家丁说,锤子,你不信就算了,等你挨了鞭子,就晓得了。阴人郎中说,你眼睛里阴气太重,嘴巴又狡,胆子又大,你不挨打哪个挨?年轻家丁小肚子发胀,想屙尿了,但郎中还没敷完药,只好忍着,说,我有你阴?阴人郎中说,屁话少说,不然,你还要挨打。离开宋家大院后,阴人郎中虽说还是觉得蹊跷,却又觉得宋家除了三爷,也就只有阿芝这女子干得出这样的事情了,他当然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阿芝时,阿芝留给她的印象。此乃后话。
  阿芝用木质汤匙喂三爷蹄花汤,见三爷胃口好,心中自然欢喜,便说,下次给你炖豆子蹄花汤,炖得稀烂,再加点葱花。完后,阿芝站起来,说腰又酸了,每次到你这里来,我腰都酸,便要收拾罐子离开。三爷叫住了她,指着身边,道,来,过来,坐到我身边来。说罢,使出浑身的劲儿,才让僵硬的身子朝床里面移动了一点儿。阿芝走过去,站立了片刻,便坐下了,说,你要是再把尿屎屙在床上,我就不坐了。三爷身子又挪了挪,没说话,却伸出冰凉坚硬的手,抓住了阿芝的手。无人知晓阿芝对此是不是早有意料,或者说她有意这么对三爷好,以便有机会再次和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东西苟且一回,根本不在乎业已沉重的身子。当然,更没有人料到这将是阿芝最后一次和三爷快活,尽管第一次是被还有一大把力气的三爷强行摁住,如今,变成了你情我愿。三爷不由分说的霸蛮气和阿芝的半推半就,显得极其自然和谐,尽管阿芝担心他冷不丁又屙个满床。从后来阿芝在宋家的生活线索来看,从三爷瘫痪到最后一次和三爷媾合,显然是经过她深思熟虑和精心设计的,之后,两人即使面对面,都装得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但在阿芝刚道宋家时,却不是这样。自打她见了三爷之后,就咒骂自己的爹娘没有早几十年让自己来到人世间,嫁到宋家,她被三爷那副大户人家当家人的气质所吸引,进而深深地爱上了他,但不是眼下这个迅速朝让所有俗人羡慕的一百岁奔去的老东西,而是那个年轻的三爷,她只那么看了三爷几眼,便在脑壳中勾画出了年轻时期的三爷的样子,而且肯定就是那么个样子。
  有一次,大老爷一家吃完晚饭,在院中石榴树下乘凉,吃凉糕冰粉,嗑瓜子,摆龙门阵时,阿芝故意装着对宋家老一辈的过去感兴趣的样子,问了有关三爷的许多问题,比如,宋家人有没有照过相啦,爷爷是宋家当家的,应该坐在正中间,还要单独照,其实照相不好,机子一按,就把人的魂给按进去了,对人不好,阴人郎中肯定是照相照多了,魂没了,才成了那个样子,还是画像好,我们那地方就有好多画像师傅,画的人跟真人一模一样,你们这地方也有画像的吧?有啊,那有没有人给爹和爷爷画过相呀。等等。当这些问题都被否定之后,她便像所有年轻女人那样,嗲声嗲气地勾画着想象中的三爷大老爷和大奶奶年轻时的样子来,当然,她勾画得最详细的还是三爷,但一说出来,大老爷一家人便是一通哄笑,都说你又不是相片和画像师傅,你晓得个啥子?他们几个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啊,他们自己才清楚。这让她一时失望至极,但后来见三爷的时候多了,便越发坚定自己的想象,她笃定他年轻时的样子就是那样,乃至有时渴望三爷今早撒手归天,因为按照她娘家那边的说法,人刚死那样子,就是他们小时后的样子,而儿子们小时后的样子跟他们完全不一样,只有当儿子们年老的时候,才跟他们一样。但三爷看起来没有任何死的迹象,这又让阿芝感到稳妥和高兴。见宋家人都拿她的想法当笑话,便偷偷到三角城中学去,请白面校长委托一个教画画的老师跟她见面,说,只要按照她的描述,能将心目中年轻时候的三爷的样子画出来,多少大洋都不是问题。画出来了,她将那画贴在自己的房中,不让丫鬟进来,有什么事,便让她们在门外伺候。这样一来,她睡觉前看看三爷,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也是看三爷。某天上床前,她还踮着脚尖,支其身子亲了几口三爷的嘴巴,才心满意足地倒在床上。三爷毫无征兆地死了,宋家人忙得团团转,只有她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却哭不出来,只痴呆呆地望着三爷的画像,眼看就要傻了过去。一个胆大的丫鬟开了门进去,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赶忙报告了正在为三爷丧事操办的大老爷。大老爷和众多宋家人来到阿芝的房间,都看到了三爷的画像,这下宋家的人不嘲讽阿芝了,他们都说三爷年轻时候就是那样子,长得特别有精神,他一站在哪里,哪里就有生气,哪里的人就安分守己。他们纷纷拿一种相当复杂的眼神看她,包括大老爷及几个兄弟,但她毫不顾忌他们的质疑和不快,在三爷的葬礼上按照三角城分的说法,做得太过分,所有宋家的人都没有被她放在眼里。但就在三爷的棺材被十六个高大的男人抬着朝墓地进发,宋家的后代们跟在棺材后面嚎啕大哭,三叩九拜的时候,阿芝一个人在房间里,照旧哭不出来,正要说你这个老东西,现在成了墙上人,居然这么有精神,眼睛都是金子做的一样,原来那画师知道你光彩照人,才那么画的,活该你们宋家吃香的喝辣的。正这么想着,画像动了几下,阿芝以为是风在吹,却见门关着,没有风,但那画纸又动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声音,就跟人在折或卷似的,惊疑间,画上的三爷一头扎出画纸,先是脑壳,再是肩膀,三是身子,最后是腿脚,从画纸上走了出来。阿芝吓得一声惨叫,双手朝三爷的脸抓去,人没抓住自己却一脚踩空,摔倒在地上。原来她在做梦。几个丫鬟听见响动,赶紧来到她门前,轻声喊,二少奶奶,你有啥吩咐?阿芝从地上爬起来,道,谁叫你们来的?我这里没事。丫鬟走了。阿芝慌忙将三爷的画像从墙上取下来,揉成一团,想想不妥,便一把火烧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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