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爷说:“我家老二老三回来了,他们都给老大和我爹说了什么?”
阴人郎中露出迷惑的深色,道:“四老爷拿我取笑了。我是郎中,只替人治病消灾,不管别人家事。你二哥三哥回来,确实跟我打过招呼,在给你诊治的时候,他们也多在场,但没说别的什么。你大哥倒是和三爷说了话,可那也是你们家的家事,只有他们才清楚说了什么。四老爷,你可别吓我,我从没干过不该干的事情。”
四老爷哈哈大笑,肥大的肚子一下一下地朝前送,就跟有人在用棍子戳他腰眼似的。他说:“都说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材,知晓人间天上阴阳两界的事情,跟阎王爷是拜把子兄弟,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都听说过你的名声,弼马温还用金箍棒给你掏过耳屎,猪八戒拉屎都是你治好的,唐僧那不公不母的样子都是因为吃错了你的草药造成的,听说你还去过盘丝洞,上过火焰山,我们都拿你当仙人待呢。今天我也就是随便说说,给你老人家敷敷面子,看看你是不是真有本事和见识,没想到你跟三角城那些刁民一样,看起来凶,其实一根葱,不经吓,不经吓嘛。我看哪,有关你的那些说法,都言过其实了,不是我存心糟蹋你,你就是一个草包。”
四老爷这一席话阴人郎中就不爱听了,他道:“三角城上上下下的人,哪个不晓得四老爷是大户人家的四公子,不仅一表人材,聪明机灵,知书达理,见多识广,而且能说会道,但今天却不会说话了。我虽说不才,也不是富贵人家,更没有济世救国的本事,但不是草包,我凭本事吃饭,不偷不抢,不拿不骗,不乞不讨。四老爷,你可不能糟蹋人。”
四老爷眼睛鼻子嘴巴一齐喷出一股股冷气:“能跟你说几句话,都是给了你面子,你竟然还跟我较起嘴巴劲来了。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阴人郎中还想争论几句的,却终究将话压了下去。
阴人郎中一走,四老爷就脱下孝衣,扔给一个看得顺眼的长工,说:“拿过去给你娃儿做衣服穿吧。”没等那长工道谢,他便急急忙忙地赶到大老爷府上。
阿芝正跟管家翁秀才商量着什么,见四老爷进来,便瞪大了眼睛,大声道:“四爸没披麻戴孝?”
正在这时,大老爷进来,看到四老爷,也吃了一惊,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道:“老四,不是当大哥的要说你,四娘刚入土,头七第一天还没过,你就脱了孝衣,让外人笑话不说,四娘怕也是想不完的。”
四老爷肚子里道,都给我装,一个个装得都是讲道德又有礼数的正人君子,我呸!装,继续装,到了棺材里也还要装,嘴上却道:“热,身上发疹子了,痒,就先脱了。再说啦,都穿了两三天了,又脏又臭的,穿着来见大哥,不妥。等会儿回去再穿上!”
大老爷说:“换一件不就完了!”
这时,四老爷的婆娘正跟在三个长工后面,低着头,匆匆朝外走。长工抬着两只柳条箱子,都落了锁。眼尖的人都看出那两把锁都是银锁,便忍不住啧啧称奇,一边忙着跟旁人咬耳朵:“那是三爷四房的箱子,锁是银子做的,里面肯定都是金银宝贝,谁不清楚四太太会理财,没有那么多宝贝,鬼都不信。还是四老爷精明,不亲自出马,而是让自己婆娘干。”
听者不解,问:“你说的是啥意思?”
那人道:“这都不明白?东西虽说是四太太的,全部归做儿子的四老爷,于情于理,都合适,可他们就只顾拿走了,一个知会也不打,把三爷放在屁股后面了,道理上说不过去的。三爷虽说成了瘫子,可还没死呀,四太太的东西其实是他的,说白了,连四太太这个人都是他的。”
听者明白了,道:“我就说嘛,这满脸横肉的婆娘连自己的婆婆死都舍不得流几滴猫尿,脸还烂得绞得出水来,好像自己受了宋家好大的气,宋家还欠了她八辈子似的,原来是在打婆婆的主意。鬼婆娘,即使装一下,嚎几声,叽几下,也好啊,棺材里躺着的毕竟是自己男人的妈呀。老子先把话撂这儿了,四老爷和她生的娃娃,必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越说越大声,传出去不好,算了算了,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听者也跟着打着哈哈:“莫谈闲人闲事,莫谈闲人闲事。”便各自散去了。
管家翁秀才从外面进来,在大老爷耳边嘀咕了一阵,大老爷的脸色立马就铁青了。
四老爷见自己的好事被管家几句话就给戳到那河对面去了,十分恼火,却碍于大老爷在场,他不好发作,却还是忍不住揶揄了管家翁秀才几句:“不用介绍,一看翁先生这气色派头,就是我们家新来的管家,还是个读书人,了不得。翁先生那一手字,名气大得很,我听中学里的先生说,翁先生你就是三角城的王羲之,那个白脸皮的校长曾想招你去教学生娃娃写字的,但因你字写得太好,架子太大,怕请你去了,其他教书先生就不敢教学生,要气死的,只好改变了主意。难怪大哥脚板都跑大了才请到你,看来做秀才和管家都委屈了你!”
管家翁秀才赶紧过来,给四老爷作揖,道:“跟四老爷见过好多回了,但四老爷是贵人,自然记不住我这个穷酸读书人,但我却是记住了德,没见见到四老爷,都不生分的。无奈翁某不才,在三角城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活得不体面,招人笑话了。如今承蒙宋家提携,特别是全靠四老爷和大老爷关照,我才有了今天,我都把这些刻在脑壳里的。只是今天四老爷——,怎么这么客气?翁某何德何能,竟然得到你和中学的先生褒奖,实在是汗颜,汗颜哪。不过,翁某还是感谢四老爷的溢美之词。往后,要是翁某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的,还请四老爷千万不要客气,直接提,直接骂,直接打,我都毫无二话,立即就改!”
四老爷道:“打读书人,要挨火闪劈的!”
大老爷端起茶杯,道:“翁先生辛苦了,你先下去,好生歇息,我这边跟老四还有家事要谈。”
翁秀才朝大老爷和四老爷抱了抱拳,转身便退下了。
四老爷望着翁秀才的背影,道:“大哥好眼力。姓翁的脑壳灵光,城府极深,且巧舌如簧,是块当管家的好料子。”说罢,也端起茶杯,将盖移开一道缝,努嘴将茶沫子吹开,小喝了一口,嘴中发出品茶时才有的那种声音,眉眼立即清爽开去,嘴巴一张,将茶味喷了出去,舌头在嘴里咂巴几下,似乎要将茶香再次吸回去,然后将茶碗放回桌面,道,“好茶!”
大老爷满脸的青铁色变成了一块块散发着黯淡之光的铁皮,眼看就要掉下来了。他说:“关于翁先生,我们以后再谈,他跟你和老二老三都还不大熟悉,来日方长嘛。我们还是谈——”
四老爷立马接住大老爷的话头道:“现在最打脑壳的事,盐场中的大部分深井都抽不出卤水来,没有卤水,就出不了盐,啥都别干了,有好几个盐池都发霉了。前几天我还亲自去盐场转了一圈,跟前些年差得太远了。虽说还有几个工人在看守,靠几个老井小敲小打,还能煮几锅盐出来,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确实到了抠脑壳,想法子的时候了。那几个工人倒是膳食好手,炒的芹菜牛肉丝,土豆红烧牛肉,蒜苗回锅肉,辣子鸡丁,鱼香茄子,手艺不差,都赶得上我了。他们自己出的盐,用来炒菜,也算是折算成工钱了。你实在太忙,半年前我就看出来了,这个家离不开你,你是我们家老大,老大嘛,就该稳坐中军帐,指挥若定,谁敢不听?盐场是宋家的主要产业,倒不得。就现在的情势来看,得重新打井,打深井,越深越好,打井的师傅肯定趁机要高价,实在砍不下价时,只好将就了,但井的质量必须得保证,白纸黑字,要写清楚。新盐出了,头几批价钱可以稍微压低一点,买卖中的朋友三四的,没有甜头什么都得黄。我虽说本事不大,但治理盐场,不是我说大话,两年,最多三年,就能达到爹管盐场时的水平和规模,我不会给爹和大哥你拉稀摆带的。目前我最关心的是转让,每年年终我分多少红给你,还是买断,一次性付多少大洋给你。大哥,事不宜迟,我看今天我们兄弟俩就把——”
大老爷脸上的黑色铁皮终于掉了下来,几乎连肉都给扯掉了两块,但没有掉到地上,而是悬在四老爷眼睛,转来转去,发出轻微的金属的声音:“盐场今天也不忙谈,时候还早。我问你,你婆娘刚才叫人抬走的两箱子东西是什么?爹知道吗?箱子里的东西是四妈的,明眼人谁都知道。但四妈刚刚下葬,姑且不说尸骨未寒,就连大院里的客人都还没走完,长明灯也刚点上,火纸都还在漫天飞,香烛都还没燃到一半,道士都还在茅坑里蹲着,你婆娘竟然就开始拿东西走人了。你说是他男人,你说说,这合适吗?”
四老爷看到事情已经道这个地步了,要是再护短,就真说不过去了,便冲着门外的太阳大骂:“我早就跟那个烂婆娘说了,娘的东西千万碰不得,要先登记造册,再报给爹,爹过目了,说给谁,就给谁,不给谁,谁眼馋都没用。不过,死的毕竟是我娘,她的遗物属于爹和我的,只是我那个鬼婆娘头发长见识短,没骨气没出息,没经过我和爹的同意就叫人把东西抬走了,我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必须经过爹点头,四妈的东西才能分配。不过,我这个做大哥的,在爹起不了床,年事越来越高的时候,对家里的事情还没有发言权?”大老爷拿起水烟壶,刚要将烟嘴送进嘴里,却又放下,闷热让他苦不堪言,便拿起一把蒲扇,一次比一次重地扇着。
四老爷明白自己和婆娘今天的言行都出了纰漏,爹那边倒好过关,毕竟他又老又瘫,只能动动嘴巴,但老大这一关,看样子要是不服软,是过不去了。半个时辰之前,他眼中的老大只不过是一个空壳,光杆司令,有其名无其实,外强中干而已,现在才发现自己是想当然了,要是稍有不慎,不仅他亲娘的两箱子宝贝要打水漂,连盐场恐怕都说不下来。他最担心的是,从来都不显山露水的老大,宁愿盐场变成垃圾场,都不愿意卖给他。四老爷打盐场的主意已经十多年了,要是为了几件女人才喜欢的宝贝就功亏一篑,那显然是傻瓜的作为。在他的全盘计划中,盐场虽说仅仅是一个环节,但确实最为重要的一个环节,他警告自己不能有任何闪失。
四老爷站起来,立即朝外疾走,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道:“大哥,你就坐在这里好好喝茶,吃烟,歇脚,养神,我马上去把我婆娘逮回来,任随你发落!”说罢,迅速离开了大老爷的宅院。
这时,阿芝从大老爷客厅门前院子走过,手中提着一只竹篮子,尽管她神情轻松,但仍然无法掩饰越来越沉重的身子。
阿芝刚一离开,管家翁秀才就匆匆走过院子,朝阿芝离去的方向瞅了几眼,便来见大老爷。
管家翁秀才从长衫的口袋中摸出一包大前门香烟,抽出一支,一边递给三爷,一边说:“老爷,你尝尝这个,学名叫大前门,纸烟,跟你的水烟和旱烟可不一样,味道淡是淡了一点,但香,一样提神醒脑。”
大老爷接住了烟,带着新奇又狐疑的神色看了几眼,放在鼻子下面使劲地吸了吸,道:“哪能跟叶子烟比?味太淡,不辣,不冲,没劲,也不香,还包着纸,这纸着火了就呛。还写着字,写着字就是好烟啦?不过,看在你这份心意上,我抽几口试试。”
管家翁秀才赶紧掏出洋火给大老爷点上。大老爷猛吸几口,才往外吐,仿佛始终吐不完似的,让翁秀才大喊神了。
看大老爷因抽了纸烟而心情大好,管家翁秀才壮着胆子问:“大老爷,四老爷跟你谈盐场,都谈妥了么?”
大老爷瞪直了眼,道:“谈?!弹棉花!我们是说了几句。他倒是巴不得明天就从盐井里抽卤水,后天就煮出几十锅盐巴,再后天就卖到县城省城,白花花的大洋堆成山,比盐巴还多,我还想天天都是这种好事。不过,事情可不像兄弟两个说了几句话简单,他的算盘早就打得啪啪响。他串通官府将中学的军的事情,一开始还风平浪静的,中学没办法,搬了,也就搬了。但问题还是来了,看看,中学各个方面受到严重影响,学生娃娃跑的跑溜的溜,一些先生因无课可教,离职了,不在我们三角城呆了,骂我们都是棒客,土匪,上不了桌的狗肉,不是天狗肉,是土狗肉,说得胀耳朵。那校长虽说是个白面书生,文绉绉的,蔫巴巴的,可到底还是男人,哪能受这个窝囊气?况且中学是他花钱办的,三角城没有人出一厘钱。这不,人家告到上方去了。要是县上再把事情捅到省上,省上查下来,你们四老爷犯的罪可不仅仅是霸占了人家的地盘,修了一座五层的饭店,而且是严重扰乱了地上公务和教学秩序,活证据一大把,明摆着呀,他还是主谋。到时候,官府的人只要嘴巴一齐发话,要死事情跟他们没关系,四老爷可就脱不了爪爪,倒大霉了。”
管家翁秀才吃了一惊:“中学地基被占的事,三角城人哪个不晓得?却没想到会落到这步田地。要是省上真的彻查下来,四老爷百嘴难辩,输定了。依我看,还是得由三爷亲自出面,官府再强硬,多多少少还是得给他老人家面子的。大老爷你看——。”
大老爷脸色舒展开去,管家翁秀才的话说到他心里去了,他也是这么想的,到时候他那个瘫子老爹能不能将事情摆平,不仅事情牵涉不了自己,自己也懒得管这些闲事。他看着指间的纸烟,说:“你这烟还真不错,确实香,不冲,劲道合适,叫大前什么来着。算啦,你就别小气了,都给我留下,你要抽的话,自己想办法去。要是哪家铺子还有卖的,你多给我买些,事后到账房报账。”
“老爷,叫大前门。”翁秀才受宠若惊,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我不吃烟,一吃就脑壳痛。这包是我专门给你弄的,怕你不喜欢,就先买了一包,要是你喜欢,就多买。现在看来,这烟就是专门给你做的,也只有你这样的富贵人才能享受。老爷你太客气了,报什么帐?不就几个小钱吗?只要你中意,我就经常给你买,我忙不过来,就让下人给你买。”
大老爷嘴角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手朝椅子外面一伸,管家翁秀才赶紧将一只白瓷做的烟灰缸递上去,大老爷姿势优雅地将烟灰用中指弹在烟灰缸里,然后道:“我这边暂时没什么事了,你们四老爷脚杆长,脚底油,撵他婆娘去了,看样子事情还是摆得平的,他长了脑壳的。不过,那几箱子宝贝,最终还是归他们,四娘毕竟是他亲娘,他们做晚辈的,只需要给出一个说法便可。好了,阿芝越来越笨了,笑起来就跟墙上掉泥巴似的,你这个做管家的,得多多关照体贴。大少爷那边,能去就去,不能去。还有别的下人在伺候,你自己看着办。去吧,看看阿芝在忙什么。”
翁秀才千恩万谢,告辞出来,便火急火燎地寻阿芝去了。
四老爷追上了她婆娘,却并没有截下箱子,而是回到家中,将宝贝藏好之后,他们才返回宋家大院,先是去了他娘的房间,房里空空如也。一个丫鬟说,管家刚发话了,这房子即将封存,另作他用。四老爷大怒,他敢!丫鬟说,是三爷发的话,大老爷递给管家的。四老爷便和他婆娘便一屁股坐在门口,嚎啕大哭。哭声惊动了宋家大院的人,纷纷来看稀奇,一见是四老爷,就都走开了,还说,在坟前不哭,跑到家里来哭,哭给鬼听。旁边人说,哭给阴人郎中那不人不鬼的东西听,他就喜欢听人嚎丧。还有人说,是哭给阎王爷听的,免得几十年后他们去了阴间,阎王爷因为四奶奶死这件事抽他们底火,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众人一番大笑,却因是四太太丧期,不敢放肆,便赶紧住了声。
哭毕了,四老爷便到了三爷处,给三爷讲了处理他娘的遗物的事情。见三爷的心思不在那些宝贝上面,他和婆娘才将心搁在了肚子里。三爷一边要四老爷往开处想,要节哀顺变,不要伤了身子,人死,就没了,没人了,活着的人要活下去,要活好,才对得起死人,也才是孝心。四老爷说,一想起娘,我就不好过。四老爷的婆娘暗中使了很大的劲,才勉强在一脸横肉中挤出一点悲伤痛苦的神色来,并用手绢揩了眼睛,再捂了半边嘴,对三爷说:“爹,娘不在了,你身边就少了一个心疼你的人,你才是要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莫要让后人牵挂,不然,大家都过不好日子。”说罢,竟抽泣起来。四老爷道:“说的啥屁话!”女人不理睬,径直哭泣,满脸横突的肉在哭声中不停地收缩抖索,越发显得爆满,蛮横。
三爷闭着眼睛道:“哭一下也好,那是做后人的本分。”
四老爷的婆娘立即便放声大哭起来。四老爷则像一座石像一般,女人的哭声像秋天一片片被风刮离树枝的叶子,朝石像飞去,砸在像身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最后一一掉到地上,顷刻间又被风吹起,肆意乱飞,起起落落,落落起起。
两只燕子从外面飞进来,在屋子里盘旋一阵,便停在了屋梁上。它们听到了四老爷太太的哭声,便专心地听,那号哭慢慢变成了抽泣。它们越听越不是滋味,便叽叽喳喳地说上了。一个说,那臃肿女人哭得一点都不像在哭死人,鼻孔小了,气息不通。同伴道,我到了离开鸟界的时候,你要是也这样鼻子堵了似的抽过去抽过来,我就先抽死你,把你毛拔光了,埋了,再死。先说话那鸟说,我有那么胖吗?鼻子有那么不中用吗?你见过那个婆娘有我这么秀气通达的鼻子?同伴道,你每天晚上都磨牙齿打呼噜,我都要被你折磨死了,你倒是好,就跟这胖婆娘一样,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臭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先说话那鸟说,你把我当这个胖婆娘了?同伴说,说不定你比她好不如呢,反正到时候你把鼻子清理干净,不要塞了干草似的。就这么几句,它俩就打了起来,翅膀将屋梁上的灰尘扇飞下来,三爷的屋子里便被呛人的尘土灰充斥。到两只怒气冲冲的燕子飞出去,消失在宋家大院时,三爷已经疲惫得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四老爷趁机带着他婆娘到了大少爷府上,出手就是两只元青花瓷瓶,一副黄金项链,一副纯银镯子,一副玉镯,专门给痴傻大少爷定做的玉锁,两件蜀锦锦袍。
大老爷的大嗓门婆娘脸上绽开了无数朵花,拉着四老爷婆娘的手,朝四老爷一个劲地说:“俗话说得好,只有今生今世的兄弟呀,宋家真有福呢。只是老四你太客气了,见外了,太见外了。有事没事,只要看得起当大哥大嫂的,随便进来坐坐,摆摆龙门阵,喝口茶,吃顿饭,大哥大嫂还是招待得起的。呈正,你看看,他们都把你当外人啦。”
四老爷婆娘在大老爷大嗓门婆娘手上轻轻拍打了几下,道:“看大嫂说的,你才是见外啦。老四没多大本事,我也就是一个妇道人家,能好到哪里去?今天还不是想大哥大嫂了,顺便来看看。”
两个女人脸对脸奶子对奶子地笑了起来。
四老爷深知他这个老大是个在油灯里捞吃,用钱眼看人的人,只得出点血,将眼前的事情摆平,封住他两口子的嘴,将来的事情便好办多了。从此以后,四老爷太太将四奶奶的几箱子宝贝弄走的事情就没有人再提了,即使偶尔有人提及,也就是谈资而已。大老爷两口子要留四老爷两口子吃饭,说已经有一二十年没在自个家里请老四吃饭了。四老爷推辞着,站起来,伸出胳膊,他婆娘立即伸手挽着,说,大哥大嫂的心意我们领啦,饭就不吃啦,店里正忙活,缺不得人,改天有空了,再来请大哥大嫂去我们那边,好生搓一顿火锅,我弄的火锅那是没说的。大老爷两口子也不强留,四老爷便挽着他女人,挺着着尖圆如窝窝头的肚子,走出了大少爷宅院。
大老爷对女人说:“看见了吧,都是文明人了,我们宋家什么时候出了个留过洋的出息之人了?”
大嗓门女人道:“我看他们不是你们宋家的人,是洋人,就是身上没有毛。”
大老爷道:“算了算了,什么话经你一说,就惊天动地的,不说毛,连石头都不敢从土里长出来。”
大嗓门女人不恼:“这些东西我可是收下了。”
阿芝站在自己屋门前,看着四老爷和他的太太走出大门,眼里闪出一股逼人的火焰:“总有个时候会收拾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