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城往事》(长篇小说连载·新作)

  管家翁秀才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的,她不清楚,但她清楚他眼里的意思,跟所有见到她就贼眉贼眼朝她身上乱瞟的男人没有什么不同。她毫不掩饰她越来越凸的肚子,和管家翁秀才说话,还故意拿肚子朝着他。管家翁秀才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不仅不嫌弃,还简直被阿芝越来好看的脸蛋迷住了,迷糊时,还想摸摸阿芝状如罐罐梨的大肚子。他猜测她可能是秉承了大老爷的意思,要和他成亲的,只是女人天生爱矫情,要将男人折磨一番才肯罢休的。但很多时候他又推翻了自己的推测,以为自己纯属孔雀开屏——自作多情,精明的大老爷不可能将自己已过门的儿媳妇嫁给他,理由不充分嘛,一旦传出去,三角城人即使嘴巴不张,只看一眼,一根眼睫毛就能将宋家的面子劈成八瓣。阿芝近来的表现,也不过是宋家儿媳妇与管家之间的关系而已。这让他感到非常懊丧和不甘,想去问问大老爷的,却又觉得唐突,说不定还招来一顿叱骂。看见阿芝,他就慌张心虚,说话也结结巴巴。写字时,只要阿芝在场,他就心乱气弱,手脚乏力,写的字便失去了韵味。在茅房里大小便时,一听到阿芝的声音,要么屙不出屎来,要么那玩意儿突然坚硬起来,胀得他就要拿它戳墙壁,最后就把那股腥臭的水水喷到了墙上。有好几次他壮着胆子,要跟阿芝把话挑明,话都想好了,先说哪句,后说那句,也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可一出门,见到阿芝像一个尊贵傲慢的公主似的,他的勇气顷刻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有时阿芝跟他说笑,笑狠了,还掐他胳膊和脖子,冷不丁捶他胸脯几拳,一点都不感到疼痛,脸上陪着笑,咧着嘴,口水瞬间充满了口腔,他只得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将口水吐掉。因为诸如此类的情形不少,他便确定她心里肯定是搁着他的,尽管过不了几天,他又很快将这些想法推翻。
  管家翁秀才十分厌恶阿芝老爱呆在大少爷的房里,某天便对阿芝说,给大少爷洗澡有男人,给他吃喝有丫鬟,他自己都看得开,意识到活到这份上,已经赚够了,你十天半月去看看,就差不多了,没必要三天两头都得去,宋家又不是只剩下他一个人,即使大老爷也不是天天去。不料阿芝眉毛一扬,道:“你要是成了呆子,又是瘫子,尿屎屙一床,还被像你这样的读书人嫌弃,你要是这么看得开,我给你下跪!”他被呛,却并不生气,道:“看你说的,我也是替你担心,没黑没白地照看大少爷,会累垮身子的。你长得这么标致,要是身子垮了,就等于天垮下来了。”阿芝说:“天垮下来怕啥?有爷爷顶着。”他说:“三爷都瘫倒了。”阿芝白了他一眼,没再和他说下去,他只好知趣地退了出去。
  后来,管家翁秀才从大老爷的话中得知,他们当初打算让阿芝跟大少爷成亲的,毕竟大少爷是老大,但总觉得对不住二娃宋大元,两口子反复商量,觉得还是嫁给一个不呆傻,没残疾,有本事,有口碑,值得女人托付一辈子的男人。大老爷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的余光一直没有离开管家翁秀才,翁秀才不傻,也明了其中奥妙。这与他当初进宋家大院,做起了宋家管家时的猜测吻合。但大老爷随即又补充了几句,意思是,现在是新时代了,当老人的不能将娃娃当下人对待,她看上谁,才算,我们不能干涉,要是我们强行她按照我们的意思来办,以后我们就要被她埋怨一辈子了。而后,大老爷大嗓门太太一边要他喝茶,一边不着边际地说东道西,最后才扯到找媳妇这件事情上来,便笑眯眯地问,管家是读书人,书读了几箩筐,字也写得好,在三角城是一个有名气的人,到你家提亲的人肯定早把你家的门槛给踢断了吧。管家翁秀才在这点上倒是诚实,他说,有过提亲的人,但不算多,我家门槛低,他们也踢不断。但提亲的人家都是家境一般的人家,有一次居然是一户穷酸之人,浑身一股馊味,我翁某好歹也算是喝了一肚子墨水的,不至于穷酸卑贱道跟穷人家的女子厮守一辈子,我爹娘自然不答应,我自己当然不可能屈尊俯就。提亲的媒婆都是只看钱的,见我没想象的那么富有,两只嘴角都拉到下巴下面去了。那时候我的字还没写出名堂,却也写得痴,除了字,我谁都不卡在眼里,那些提亲的人就不来了,一些看得起我的女子,我又看不起,我看得起的,别人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我也是白人似的。大老爷和他大嗓门太太知道白人的意思,当即便笑了起来,安慰道,管家说笑了,也谦虚,是个正派人,可惜那些媒婆和女子,眼力太差。暂且不说家财万贯之类的话,单看人,管家你就是一表人才。大嗓门女人接着说,你们男人看人识相,就算了,还是我们做女人的看得准,说了才管用,你看看,翁先生目清眉秀,光彩照人,才貌具佳,谁跟了你,谁就得享一辈子福气。她声音大,给人的感觉是故意这么大声,是说给隔壁的人听的。恰巧那天阿芝就在隔壁。管家翁秀才心里甭提多舒活了。但大老爷和他太太依旧没有把话说明,他们还是有一个担心,就是阿芝肚子里的娃娃,生下来后,这个漂亮管家是否愿意养,会不会追问孩子的亲爹是谁等。要是一切都与现在其乐融融的情景背道而驰,那无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阿芝见四老爷和他婆娘的背影消失之后,突然问准备跟她套近乎的管家翁秀才说:“你看见大娘二娘三娘她们去参加四娘的丧礼了吗?”
  管家翁秀才支支吾吾地说:“好像去了,在丧礼上,我瞟了好几眼,应该看见了她们。在棺材被抬起来,准备上路的时候,我还看见奶奶站在门口。大奶奶和三奶奶……也应该去了,毕竟姐妹一场,又是三爷明媒正娶的妻室。不忙,我再想想,好像她们都没有出来,我好像听到了敲木鱼的声音。”
  阿芝呵斥道:“你是管家,死了人这种事情是大事,不是小事。丧礼要隆重,家里的人都要到场,这是规矩,也是礼数。之前你就要把我们家重要的人都通知到,通知到了,还要亲自去请,要是请不动,再请宋家的人去请,宋家的晚辈请不动,就让老辈子去请,要是还请不动,就让爷爷去收拾他们。当然,也没有必要事事都得请示爷爷,他要多歇息,把身子养好。唉,我是晚辈,不好说,邀请的那些人如果是老辈子,不肯参加丧礼,那就是他们的事了,等他们自己老得也屙了一床的尿屎的时候,自己再好好想想吧。你只要尽力了,礼数也尽到了,就没事了。我问你,你去请了大娘二娘三娘了吗?”
  管家翁秀才没料到阿芝会给他来这么一出,一时感到如芒刺背,脸上腋下汗流不断,便有些发慌。他定了定神,说:“是我第一个将四奶奶过世的消息告诉三爷的,三爷一句话都没有说,眼皮也没睁开。我第二次去的时候,他就说了一句话,富贵生死都是命,由她去吧。在路上我碰到三奶奶家的丫鬟,顺便就让她把消息通知三奶奶。”
  阿芝冷冰冰恶狠狠的眼神让管家翁秀才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她说:“意思是,你没去请大娘二娘三娘了?”
  管家翁秀才干涩的喉咙艰难地伸缩了几下,才道:“没有。”
  阿芝说:“所以我们就没有看见她们出现在四娘的丧礼上。”
  管家翁秀才肚子里道,女人,到底是女人,头发多,却一根筋,脑壳里装的是豆腐脑,嘴上却道:“虽然我没有去请她们,但这也不是她们不来的理由。她们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她们不来,自有不来的原因。”
  阿芝用不由分说的口气说:“说这些都没用,关键是你这个当管家的没有去请。这就是别人抓到的话柄。”
  管家翁秀才突然意识到不对。这小女人不就是大半年前才嫁到宋家的媳妇么,地皮都还没踩熟,宋家的饭菜都还没尝出味道,当人家小脚媳妇的最起码的本事都还没学到表皮,怎么就拿腔拿调,比三爷的四个太太和他们四个儿子的太太说话都还冲还狠,就跟自己业已是宋家的女主人一样。不对,确实不对,她凭什么在我跟前颐指气使,横加指责?
  管家翁秀才将阿芝拉到一个僻静处,上上下下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使劲了咳嗽了几下,双手互相搓了很久,才说:“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话,我听到也就听到了,明天一醒来,就什么也记不起了。但要是别人听到了,可就要往歪边去想了。你还不是宋家的主人,三爷一手遮天,大老爷紧随其后,是你公公,哪有你说话的地方?你刚才的那些话把我吓住了,别的人说话占地方,你不仅是占地方,而且把我和宋家的老辈子们都给掀个底朝天。就算你不怕,可说话还是要动动脑壳的。不过你这样子,真的不怕,还是装给我看的?哦哟,看出来了,你确实吃了豹子胆,不怕,但我怕,我就怕飞短流长。你没听说过三爷收拾起人来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刚才的话就是在犯上作乱,三爷最恨这种人。即使三爷年事已高,没有精力来管你,可你还有公公,大老爷跟三爷可是一个模子里捏出来的,你要是惹翻了他,在这偌大的宋家大院里,没有谁能帮得了你。”
  阿芝脑壳朝管家翁秀才眼前一送,管家以为她要头顶自己,腰胯一扭,便机敏地跳开了去。阿芝步步紧逼,道:“我问你,要是真到了那么一天,连你不帮我,还跟着他们一起收拾我,糟蹋我,把我整死?”
  管家翁秀才下意识地伸了伸手,触碰了几下阿芝的胳膊和胸脯,但它们很快又收回去了。他不停地吞着口水,肚子好像变成了泉池,将泉水一个劲地朝嘴里送,冒气泡。但他又不敢在阿芝跟前吐口水,他自己都十分厌憎到处乱吐口水的人。
  阿芝说:“我要是爷爷,我就把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休了!”
  管家翁秀才突然感到身后被人猛地推了一掌一样,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前扑去,而这些动作在发生的时候,他脑壳里一片空白,因过于激切和慌张,使得他原本游移不定的眼神变得扑朔迷离,最后一片空洞,就是这空洞将他的勇气给激发了出来,伸出去的双臂迅速张开,将阿芝紧紧地抱在怀中。
  这情景被一个丫鬟看到,一路紧跑去禀报给了大老爷。大老爷赏了她一个大洋,说,以后要是还有这样的事情,尽管禀报,本老爷都有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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