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将两个大洋扔在掌柜面前,手一挥,几个年轻喽啰便跟着他跑出了客栈。回到武馆,二老爷迅速集结了人,除了留下几个看守武馆之外,其余人等每人一杆枪,五十发子弹,一把大刀或匕首,连夜朝罂粟种植地而去。
临出发前,她女人出现在阳台,朝他喊:“干什么?”
二老爷朝女人挥了挥手,道:“给老子滚回去,睡觉!”
女人被眼前的阵势吓着了,立马哭了起来:“又要杀人啊?狗日的,你都是半边身子躺在棺材里的人了,以为你还年轻,杀了人眼睛都不眨一下?”
二老爷对一个喽啰说:“捆了她,扔到床上去!”
那年轻人跑上楼,正要捆女人,女人来了劲,扬手就给了他几巴掌。
年轻人说:“二少奶奶,不是做下人的不懂事,二老爷的命令就是王法,你不要为难我。”说罢,冲上去,三下五除二地将女人捆了。
女人声嘶力竭地喊:“宋昭正,你老狗日的,你要是死了,我们娘儿俩怎么办?”
二老爷道:“我死了,你们也得死!”
说完,二老爷带领几十号人,悄悄出了三角城。
多年以后,二老爷的儿子在谈及那个充满了血腥气、女人的脂粉气和罂粟那令人亢奋无比的香气的夜晚,都要说上一段不知说过了多少遍的话:“我爹一定忘记了我娘和我是他的亲人,我娘也忘记了我是他们的娃娃,她被捆得跟麻花一样,但就是不肯就范,在床上滚来滚去,把被子枕头都蹬到了地上。那一年我十二岁,前面有一个姐姐,但得天花死了。她死的时候我才两岁,不记得她长得好看不好看,得了天花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清楚,但我在梦里见得到过她,她见了我就哭,说爹和娘生了她,等于没有生,只是比捡来的要好点。我说,他们跟我也就是名义上的亲人,爹那天晚上去抢救他的罂粟的时候,就证明了这一点,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些气话了,没用。她说,我晓得没用,可我还是要说,我不说,你会去说?你就是一个闷罐罐,我说了,就好受了。我说,我就是不想说,既然已经看出了爹的心思,说了也是废话。但我想我还有娘在,我就不是孤儿。我读过书,读了很多的书,知道没了爹的娃娃都是孤儿,开始我就不承认我是孤儿,因为爹虽说不再回到三角城,跟他经营了大半辈子的武馆失去了联系,但他没有死,还活着,在后山沟里带起了一支队伍,跟官府干上了。爹不年轻了,可宋家的人似乎从来就不在乎年纪,爷爷更是,三角城的人都眼红,暗地里诅咒宋家,也没用。但娘很快就死心了,说她自从嫁给爹的那天起,就看到了我们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娘改嫁的事情,还是跟爷爷和奶奶说过的,她说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她都改定了。果然,爷爷和奶奶不同意,奶奶给给了娘一个耳光,但娘什么都不多说了,不久就跟我现在的爹成家了。我没有回宋家大院,因为奶奶和大爹三爹四爹都说我们一家人把宋家的颜面都丢尽了,不许我们娘儿俩再去宋家。但我对我这个后爹也没啥亲热的,他就是我们这地方上的一个能吃饱喝足的小人物,我要念书,都得看他的脸色,那是一个平庸、愚蠢和龌龊的男人,但娘没有办法,她年纪大了,只得拿自己的钱财找一个更老的男人,不然,即使是叫花子,都看不上她,那时,娘都四十好几了。爹很久不再露面,也没有他的消息。我很想他,就常在娘跟前提起他,娘先是给我几巴掌,然后就是哭,后爹看见,还得责骂。再后来,我也渐渐厌倦了对爹的想念,也一天天长大,我才清醒过来,对于像我们三个人的那个家来说,爹,娘和我其实都是死人,只是没有跟阴人郎中去阴间报到而已。爹死了,死在他闯荡和生活的那小块地方,娘死了,不再属于宋昭正这个男人,死在一个毫无血性的男人身边,我也死了,因为爹和娘都是活死人,行尸走肉,我的存在与否,事后的每一桩事情和每件事情的无数个细节都证明,跟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也不在乎我的生死。当我长成一个俊朗,让三角城的女人见一次稀奇一次的小伙子时,娘却兜头泼了我一盆凉水:‘三角城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小狗日的比你亲爹还薄情,你滚远点,看见你就看见你那个老狗日的,你们都死了才好!’爹真的死了时,娘还是哭了,哭得就跟她自己已经看到一天后就要咽气一样,伤心,不甘,懊悔,绝望和愤怒。”此乃后话。
三角城在第二天才疯传头一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浅深不一的笑容。他们大多并不感到惊讶,只是说,宋家二老爷太逞能,有一股虎威,但到底不是天人,更无贵人相助,还想跟官府对着干,凶多吉少啊,只是没料到他倒霉的日子这么早就到了。也有人说,早啥?二老爷只是看起来年纪不大,他只比他大哥小五六岁,也是过了六十的人了,呈呈威风,绰绰有余,这有钱人家的人嘛,穿得好,吃得好,睡得好,保养得好,不显老,但你要是走近了,睁大眼睛看仔细了,呸,都是屙屎屙尿的东西,哪个不老?
官府在过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才发布了消息,几乎没有提到那天夜里发生在那道极其隐秘的小盆地中的故事细节,只是大概地写道,宋昭正目无国法,不仅长时间利用开办武馆的机会,大肆偷卖偷买军火,招兵买马,给三角城的社会治安造成了严重影响,屡教不改。更令人发指的是,他竟然对官府的警告置若罔闻,大肆种植鸦片,严重危害了三角城父老乡亲的身体和生命。为了惩治宋昭正这个三角城的毒瘤,三角城官署经上峰许可,并在上峰的鼎力相助之下,近日破获了跟宋昭正密切相关的几桩命案,缴获了他名下的所有枪支和鸦片,铲除了鸦片种植地。宋昭正在无法对抗官兵,只好带领残余人马逃到深山,继续跟官兵做对,继续戕害三角城父老乡亲。如有发现并举报宋昭正及其残余行踪者,奖赏五十大洋。如果杀死宋昭正一名残余,以其头颅为证者,奖赏大洋一百。要是杀死宋昭正并持其头颅来报官者,奖赏大洋一千。
两个商人的真实身份在事后才露出水面。他们是县府派来的探子,打着做鸦片买卖的幌子,因对于三角城宋家掌故的熟悉,尤其是对鸦片销售和种植的熟悉,他们很快就取得了待人接物小心谨慎的二老爷的信任。县府这么做,全在于三角城官府对于宋家势力的忌惮,尤其是对拥有枪支的二老爷的忌惮。在准备拿下二老爷的事后,省府下派的人担心三爷的家丁武装会从中相助,但三角城官员却十分肯定地说,其他人事之间的瓜葛我们不敢打包票,但宋家家丁武装只是守卫宋家大院的,对其外的所有人事都不会给予任何支持,即便是早年一窝蜂地逃避宋家,在三角城干起了自己的事业的宋家四个儿子。那官员见省府的人将信将疑,便继续说道,他们从小到大,到死,都是那样,对内对外都是一副铁石心肠,看起来却文绉绉的,知书达理,但多半都是装的,只要跟他们自己的人事没关系,你就是跪下来求他们,都没用。长官胆怯放心,这次要是行动出差错,你们砍了我脑壳当尿壶。省府官员阴冷地一笑,道,恐怕三角城的人都是这样的货色吧。三角城官员说,长官明鉴!但宋家是三角城头号大户,却是一盘散沙,只要搞翻了最棘手的二老爷,足以起到敲山震虎杀一儆百的效果。省府官员说,你确信你真的对宋家了如指掌?确信他们不出力相救?三角城官员说,对付宋家,我还是有心得的。省府官员说,好,事成之后,本官重重有赏。如此而来,二老爷和他的罂粟种植地,就在劫难逃了。当然,二老爷逃到了深山,开始了长达若干年的与官兵对峙的生涯,那片费尽了他大半生心力和心血的无关紧要被官府辟做他用,那片罂粟种植地,并没被铲除,而是由官方经营,说是将收获的鸦片汁,全部交给国家,用作医用。
三角城中学那个白面校长对学生说:“你们时下唯一要做,且必须做的,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圣贤书是过去的啦,要是你们不乐意,烦啦,我就给你们找现在的书读,有空闲了,我写书给你们读。但有关种植鸦片,铲除鸦片等诸多敏感事情,你等不得过问,更不许参与。国家需要读书人,读书人就得读书,以读书为己任。只有书读成了,才堪称有用之才,才有真正报效社会和国家的机会,否则,都是瞎闹,瞎整!”
但一个教体育的先生由于跟二老爷有过往来,并不认可白面校长的话。过去曾有一段时间里,三角城人大多不许自家娃娃去学堂念书,中学针对早已过了读书年龄的娃娃开设了小学课程,专门有先生单独辅导,三角城人也多不以为然,多数娃娃也不想念书,而渴望念书,且念得好的娃娃家中大多又穷酸,他们的长辈只能让他们辍学,在家干活,成家,生儿育女。这种情形渐渐成了常态,中学堂里的学生流失了近一半,这一半学生中又有大部分是三角城周边的穷苦学生。白面校长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将身子搞出了病,去阴人郎中处诊治,因郎中是识字的,白面校长不免说了一些焦躁的话,阴人郎中一边诊治,一边说,读书有读书的好处,但不读书也有不读书的妙,一是自古当皇帝和做官的哪个喜欢自己的喽啰是读书人?读书人眼睛尖,啥东西都看明白了,那还了得?二是读书人相得多,想得花,多半是自寻烦恼,害人害己,真还不如挖泥巴找几块钱实在。白面校长叹息一声,径直走了。无奈之下,白面校长只好找到官府,陈述了学校最近一年发生的事情和来找官府的理由。官府正为当初强占学校地盘的事情感到难看,更为学校上访县府省府,眼看就要打官司了的局面搞得焦头烂额,一筹莫展,突然见白面校长造访,吃惊之余,也意识到事情将有可能出现转机。他们巴不得跟学校的关系改善,增加投入,然后再慢慢磨,封他们的嘴,让他们不要上告,有什么事就坐下来,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结一切恩怨。虽说他们跟宋家四老爷之间照旧过从甚密,但不再像以往那样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顾忌地来往,而是暗中来往。在他们眼里,中学里这帮又酸又臭的教书先生一分钱都不值,但为了息事宁人,他们一个劲地数落四老爷钱迷心窍,骂他竟然为一己私利置国家大计于不顾,强占地皮,赶走学生,孰可忍孰不可忍,而官府之前确实不知道这个事情,更谈不上得到四老爷的所谓报告和大量的票子。尽管白面校长和教书先生们暗地里都说官员撒谎都撒得不圆,连三岁的小娃娃都看得出来他们是四老爷的后台,但为了让流失的学生回到学堂,不让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的三角城中学不再遭受打击,白面校长召集全校教书先生开会合议,最终达成一致意见,即,暂时不上告官府和商人勾结的事情,以当下严重的局面为重。如此而来,官府便摆出高姿态,答应尽全力帮助学校将流失的学生叫回来,具体措施很多,其中有几项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第一,只要道到学堂念书的娃娃,免去半年的学费,每天补助一餐。无论成绩好坏,只要家中贫穷的,学杂费一律全免,补助半年伙食费。如果期考进入前五名,全年补助伙食费,还另外奖励大洋。第二,积极支持子孙念书的,官府和学校联合授匾,并敲锣打鼓,亲自送到学生家中,并写入三角城镇志。第三,对态度不积极,或极力阻挠娃娃上学念书的长辈,一律送交官府惩治,具体措施为,给其戴上纸糊的尖帽子,在其背上贴一张其不思悔过,阻挠娃娃读书的白纸,之后由荷枪实弹的兵士押送到街上和附近村子,游街示众,之后在三角城广场召开大会,由官府再次对其训斥,直到彻底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和错误,签字画押之后,才将其放行。
在押送学生长辈游街示众的人中,除了兵士,还有中学的两个年轻不大的教书先生,其中最为积极的就是那个体育课先生。他见官兵实则只是出工不出力,装模作样而已,便去武馆找到二老爷,如此这般地说了来找他的原因,最后他对二老爷说,宋家是三角城最为有头脸的大家族,对娃娃读书之意义也看到得,认识得到,是三角城人乃至中学各位教书先生学习的楷模,因此,对官府各种举措,想必也会鼎力支持。但人手不够,许多当长辈的相当顽固,在地方上多多少少是有些势力的,不好对付,官兵又怕开罪众人,以后在收税等方面不好办,我只好来找二老爷搬救兵,只有你才能让那些老顽固让步。二老爷二话没说,道,先生所做之事,乃大事,也是好事,事关三角城未来之大计,帮,是分内之事,不帮,就是造孽,就是犯法,就对不起父老乡亲。你需要多少人,就带多少人去。教书先生说,早听说二老爷作为武林中人,爽快大气,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要是二老爷不嫌惮,亲自出马,敢情最好。二老爷道,在先生跟前,我就是个学生,先生的话,岂有不听之理?我亲自带人去!
教体育的先生姓李。他不止一次地听到白面校长和同事对二老爷的谈论,心里极不是滋味。他说:“我是教体育的,也是个粗人,和各位心思缜密、说话极有分寸、在哪里都是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同行不敢相提并论。但我始终认为,自古教书,无外就是跟人交心,交心的目的就是待人要实诚,要宽容,要看到人与人之间其实没有任何区别,因为都是人嘛。教书要是不破除地位、等级、贫富、尊卑等不平等的东西,其他的都无从谈起。扯远了,扯远了。就说宋家二老爷吧,虽说是一个练家子,耍枪弄滚,言辞粗鲁,看起来与诸位格格不入,但他在大事上,还是有眼光的,说得也很有道理,比如在娃娃读书这个问题上,他是看得很深刻的,而且说支持娃娃念书,是国家大计,也是每个做长辈的本分。他还说,在念书这事上,每个人都应该尽一份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没钱没力的,只要心意到了,就对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丝毫也看不出是在摆姿态,虚与委蛇。还有,他不管帮了谁的忙,从不挂在嘴巴上,以恩人自居,校长你去武馆感谢他的时候,他也只是哈哈一笑,说为学堂做的那点事情,实在不值得一提。有时候,我真觉得一个真正的人,活出了真正的人的味道,不一定都出自学堂,读了多少的圣贤书,考中了什么秀才进士状元什么的。能识字念书,更明事理,能看清楚人是什么东西,能明白历史,也能看到将来,能不拘泥小节,在关键时候不含糊,识大体,我看也算是人材。至于各位认为他败退深山,从此落草为寇,扰乱三角城治安,破坏地方上风气,甚至鱼肉乡里,致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说法,我不敢苟同。这种想当然的看法,跟历朝历代官府对绿林好汉的污蔑如出一辙。我们根本不知道二老爷在深山老林中干什么,以后还要干什么,但我却十分欣赏他的果敢、聪慧和勇气,尤其佩服他敢作敢当的气质。各位不必对他这样的人尊崇有加,但也没有必要口口声声言必称之为土匪、棒老二,不然,与读书人的身份和品性不符。”
白面校长的脸色自然更白了,在座的各位先生也一言不发,兀自枯坐着,偶尔冷冷地瞥视李先生几眼,满眼的不屑和厌恶。很快,就有人将李先生的话传到了官府耳朵里,官府高度重视此事。尽管白面校长并不完全赞同李先生的话,却并不认可他是在闹事的结论。他对主管此事的官员说,李老师尚且年轻,见识不多,阅历尚浅,不谙悉社会,导致头脑简单,口无遮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欠考虑和思量在三角城和学堂内都造成了许多不好的影响,但他出发点还是好的,既不可能跟官府对峙,也没有替宋家二老爷辩护的意思等,作为本校校长,本人不同意将其开除。官府态度强硬,说,是你们学堂的先生和学生娃娃亲自说的,这个姓李的先生竟然替种植牙鸦片,贩卖军火,祸国殃民,落草为寇的国家和社会渣滓说话,要是搁在省城搁在南京,早被拉出去毙了。白面校长说,这得怪我,要是你们要责罚,就责罚我好了。官员皮肉神经质地抽了几下,道,不一样,你跟他不一样嘛,话不是你说的,事不是你做的,我们不能乱大棒子。白面校长说,我是校长,学堂里出了事,都是我监管不力造成的,况且李先生本人也为自己的言辞感到后悔,希望上头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但官府仍然措辞强烈,不将李老师制服就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态度,白面校长也横了心,道,这事发生在学堂,要责罚谁,也理应由我这个做校长的和校董会合议做出处分决定,外人无权干涉。要是你们继续干涉我学堂事务,一意孤行,那我们只好再次请求上方追究强占学校钱地基的事情。就实际情形来看,三角城中学之所以造成了今天这样难以收拾的局面,跟强占地皮,强制要求学校搬迁,是有很大关系的。那官员一时语塞,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找到白面校长,说,此事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呵呵,所有的事情都到此为止,你们好生教书,好生管教娃娃。
最后,根据官府和白面校长及校董会的意见,李先生仍旧留在学堂,但没有资格再教书。学堂重新给他安排了工作,那就是做厨子。之前,白面校长正在为给他分配一个什么工作而一筹莫展的时候,李先生找到他,说,我会炒菜做饭,让我去学堂厨房吧。
半年后,李先生突然销声匿迹了。学堂报了官,官府正求之不得,记录在案之后,便不再过问了。学堂也以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为由,将此事也搁下了。
多年以后,也就是二老爷被官府剿灭时,有人在战事的现场看到了李先生,但不是活人,而是尸体。两颗子弹结果了他,一颗穿过他天灵盖,被殷红的血染红的脑花涂满了脑壳,一颗穿透了胸部,伤口流出的黑血中夹杂着一些淡颜色的东西,见多识广的人说,看明白了,那是心肺,肺泡。
二太太瘪着嘴巴,哭着将消息告诉三爷的时候,三爷已经从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惊讶和愤怒中平静下来,任凭女人在一边不停地哭。二太太苦累了,就不停地说,三爷也是似听非听,闭着眼睛不作答。二太太并不指望他能做点什么,那副像蜡像或蒙着一张人皮的骷髅架子,早已提醒了她,他不仅不想管二老爷的事情,连他自己都似乎不是一个活人,顶多就是一个活死人了。她之所以来,其实是想让三爷和宋家的人都知道,对她那个在她大半辈子都不曾真正体贴过自己的儿子,她不计前嫌。因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三角城就流传着二老爷根本就不理睬她,他们仅仅是名义上的母子的说法,令她和二老爷颜面无光。如今,她不顾老迈之躯,通过极其耗损体力的号哭,让三角城的人看清楚了,他们到底还是有血脉关系的至亲,她是他亲娘,他是她亲生的儿子,三角城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是看不到自己和儿子的笑话的,即使他儿子已经东窗事发,逃到深山老林,死活不知。三爷的沉默其实就是这么个意思,你这个没有本事的老婆子,年轻时爱理是非,年老了则跟几个姐妹装模作样地念起了经,吃起了斋饭,把最重要的事情都给忘记了,那就是管教娃娃。女人通常都会将娃娃不成器归罪于做丈夫的男人,说的都是那句老套话:“子不养父之过也!”只是真到了诸如二老爷这种有性命之虞的时候,她们才慌了神。只是她们年老了,像二太太,也过了翻过了八十这道坎了,眼见儿子去向不明,生死难料,伤心自然要伤心,但年老的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伤心过度了,往往气也就顺了,或者气糊涂了,慢慢便麻木了,就跟患有疼痛症的人吃了鸦片一样,明知那是毒品,却能治痛,自然也就迷糊过去了。而充斥在宋家大院各个角落里的冷漠与寂寞,早已渗透到每个人的骨髓,二太太自然也不例外。因此,在三爷身边嚎啕大哭一通之后,她感到如释重负一般,用手绢将鼻涕眼泪擦干。她原本立即离开的,却不由自主地又坐下了,呆呆地望着床上那个曾经要了她的身子,如今看起来像要要她命的老东西,似乎已经死过去很久了,却像一具被抛弃已久的尸骸一般,无人搭理,连苍蝇都不见飞来,心里便酸了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自从他瘫痪以来,一直就是这么个情形,除了丫鬟按时送吃的来,长工家丁按时来给他洗身子,倒尿屎,几个老女人十天半月才过来问个安,几个儿子一两个月才回宋家大院一趟,丢下不热不冷的几句话,屁股一拍就走了之外,这幢偌大的房子里,始终就是他一个人,干瞪眼,干着急,干恼火。
突然,三爷肚子里发出哗哗哗的声响,接着就是屁股后面一连串的放屁的声音。二太太心里想,老东西拉稀了。
恰在这时,阿芝挺着大肚子进来了。
二太太刚要说话,阿芝却先叫了起来:“哎呀,爷爷又屙稀屎了!这段时间老屙稀的,吃了那么多草药,也还是不行!”叫来两个丫鬟和一个长工,让他们在一边做帮手。几个人累得腰身都直不起来了,手上还粘了三爷身上的赃物,才将他下身清洗干净,将两只已经弄脏的香囊换下,将新的香囊放在三爷身体两侧。
二太太道:“不用香囊还好点,现在倒好,香的臭的搞在一起,要熏死人。”用蚕丝帕子捂住鼻子嘴巴,在几个人忙活的时候,悄悄走了。
三爷吐出一口气,将阿芝的手绢吹到了地上。恰巧一股风吹进屋子来,那手绢就跟蝙蝠一样,在光线阴暗的房间里飞来飞去。两个丫鬟去抓,手绢没抓到,人却摔倒在地,将三爷和那个长工逗得哈哈大笑。
阿芝看到三爷大笑时露出的越来越黄的獠牙,就想一榔头给敲了,砸成碎末,但三爷一笑,她心里就好受了,獠牙也不再那么刺眼。那长工按着肚皮笑个没完,也露出了牙齿,虽说没三爷的长,但他所有的牙齿都不大,很尖,而且也是黄色,远看就跟涂了一层屎一样。
阿芝一耳光将长工扇得转了一圈。
长工是个聪明的男人,那耳光的声音还没消失,他就从旋转中跳起来,伸手去抓在空中突然间又变得像一张巨大的毯子的手绢。长工虽说个子不矮,无奈腿短身长,跳不起来,尽管她不停地屈膝,牙齿咬得咕咕响,拼命朝上跳,但一时也抓不到,一次因发力过猛,在空中失去了平衡,落下来时,脚下不稳,一个四仰八叉,比那两个丫鬟还摔得响,费了很大的劲才爬了起来。
三爷也在看,在笑,嘴巴便合不拢,獠牙和下面牙槽之间,是一只黑乎乎深不见底的洞,呼吸显得异常的急,异常地重。阿芝心想,今天可是撞鬼了,早上一起床就害肚子疼,在茅坑里用纸揩了后面,那纸却被人拽着,或自己有功夫似的,从生生地从她手中滑落而出,在地上翻了几下,仿佛有人用家伙在地上猛拍猛煽一般。一会儿,那麻黄的纸便团着风升了起来,绕着她屁股转来转去,逗她玩似的。她非常吃惊,愣怔了半天,也不明白那纸怎么就飞了起来。正在她将裤子提起来,打算不再管纸的时候,那纸却突然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她大骇,低头看去,那纸变成了一地摔碎的镜子片儿。现在,自己的手绢也飞起来了,谁都抓不住,有时眼看已经抓住了,它却轻易地溜走了。某次长工踮着脚去抓手绢的时候,他衣服被风撩了起来,阿芝和两个丫鬟便看到了他肚脐眼里的那颗黄豆大小的肉块突然长长了,阿芝觉得像一条蛔虫,从肚脐眼里拱出来了,两个丫鬟则角色像一只蜗牛,爬着爬着,就爬出了硬壳,沿着那条嘿嘿的肚皮毛,朝下面爬去,她们便害了羞,心里说,男人就是脏,除了下面屙,肚脐眼也屙。长工抓手绢的动作越来越笨拙,三个女子还没来得及笑出声来,他又一次重重第摔倒在地,肚皮又露了出来,阿芝眼里的那根蛔虫样的东西却变成了一朵玫瑰样的花,花瓣很多,两个丫鬟眼中的蜗牛就快怕到裤子里了,在它和肚脐眼之间屙了一条长长的银线,闪着光。一个丫鬟说,没见过这种肚脐眼。另一个丫鬟说,不要说,烦。阿芝厌恶地叫长工赶快起来,说你再不使力,手绢要飞到外面去了。长工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爬起来,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长了鸡巴的男人,一次次地朝手绢扑去,但一次次失败,换来的是满头大汗和的满身满脸的灰土和三个女子的嗤笑。
三爷的眼睛只盯着在空中盘旋的手绢,眼光越来越生动,像两道闪电,一次次朝手绢劈去。但他似乎总感觉自己力不从心,闪电也是偶尔才有力道,却从未劈中看起来软绵绵的手绢。
眼看手绢就要飞出去了,但到了门边,它却没有飞出去的意思,只在门口盘旋,在门柱上撞了几次,又变成了一只轻盈的蝙蝠。
阿芝说:“算了,这手帕我不要了,它想去哪儿,随便它!”
两个丫鬟和长工追到门口,长工站在门槛上,伸出双臂叉开双腿,想要将手绢堵住。两个丫鬟一人拿鸡毛掸子,一人拿扫帚,在空中胡乱扑打着。这时,手绢突然转向,飞速地旋转着,变成了一只碟子,但却是缺了口的碟子,嚯嚯嚯地朝屋子各个角落旋去,在靠近三爷的时候,突然变成了一只六角的铁制暗器,刷刷刷地发出了刺耳的声音,一会儿停止转动,六角金光闪闪,一会儿又飞速转动起来,甩出了满屋子的金光银屑。
三爷惊慌的眼神瞬间将阴暗的屋子照亮,嘴巴洞张。
三个女子和长工仿佛置身于玄幻之境,眼睁睁地看见了面前的景象,却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扑上去,他们仅仅看出了那道飞旋的光影和生铁发生的冰冷的声音。
暗器猛地朝三爷的嘴巴旋去,在进入嘴巴的那一刹那,暗器变成一根棒槌,不大不小,不偏不倚地扎在三爷的口腔中。
三爷两眼泛白,身子剧烈地抽搐了几下。
三爷的獠牙完好无损。
那长工后来在工房里对其他长工说:“那简直就是一桩怪事,到现在我都不相信我看见过二少奶奶的手帕啪地捅进三爷的嘴巴,当时我还以为是谁用棍子捅屁眼儿呢。三爷的獠牙硬是将那棍子咬住了,差点将棍子咬断。三爷的獠牙不是牙齿,是铁锥子。”
阿芝去拉那根棒槌,棒槌纹丝不动。
阿芝大叫:“爷爷,你松开嘴,松嘴!”
长工去拉,也拉不动,却不敢发话,三爷鼻子里突然喷出了两股清鼻涕,全射在了长工手上,长工却感到是被蘸了水的辫子给狠狠地抽了一下似的。
两个丫鬟去拉,不仅没将棒槌拉出来,两个人在松手的时候站立不稳,又摔倒了。
最后,是三爷自己将棒槌吐了出来,咣啷一声掉到地上。
阿芝走过去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肚子立即有一股阴冷的气流在奔窜,一阵阵阴痛,她只得坐下去,以减轻肚子的疼痛。
长工继续对其他长工说:“那棒槌落到地上,还是棒槌,还响呢,可转眼间我们看到的就不是棒槌了,是什么?你们这些猪脑壳是想不出来的。怎么?不晓得吧?告诉你们,是一副下水,肠子胃子肝子什么的都有,肠子花花绿绿,胃子就跟做豆花时绞水的那白袋子,肝子就跟一坨屎一样,还有心子,还在嘣嘣嘣地跳,血在里面流,我都看见了。现在老子想起那天,都要呕,不吉利。”
三爷恢复了神态,神色光亮,威严的眉毛就跟秋天山崖上的蓑草一样,柔顺带倒伏着,呼吸也很轻。他对望着阿芝那张还没退去红晕的脸,说:“去告诉你二奶奶,说她儿子还活着,活得舒舒服服巴巴适适。刚才他给我说话了。”
阿芝两眼放光,道:“爷,二爹跟你说什么了?”
三爷说:“我忘了。你问阴人去。”
阿芝感到肚子里的娃娃要踢破她肚皮了,便用手轻轻将肚子按住,对三爷说:“爷,二爹这事可不能找阴人,阴人做的可是死人的事情,我们宋家不要老找这种没名堂的人。爷爷,你甭操心了,等我把娃娃生下来就……就,就好了。”
三爷不屑地乜了她一眼,却没说话,但阿芝知道那眼神,意思是,你一个女娃娃,一个嫁道我们宋家的外人,还没资格替我操心,我还不是老朽,离死还远着呢。
阿芝对三爷的怨恨就是从这天开始的,但她直到三爷死和自己死的那天,都没表露出来,期间,她只是一次次地感叹和不解,爷爷怎么活那么长,从未有过死的迹象?即使三爷死的时候,她也对人说,他根本就没有死,他比阴人还看穿了生死,既然看穿了,当然就不死。有时她又想,这不死其实就是死,死也不是死,是不死,不死死了,就是这样天天躺着,废人了。这么一想,她就心慌口渴,便拿肚子里那肉团出气,气没出出来,倒是一股黑血从下面流出来,一吓,还是得找阴人郎中,吃他的药草煎的汤,才让身子没出大事。
但二老爷死没有死,三爷说了不算,宋家大院的人也是如此。只是二老爷事件刚过去几天,宋家老少就不再关注他,他们永远只乐意在自己的圈子里转动,即使是一个人,或者行将就木。
(本卷完 稍后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