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城往事》(长篇小说连载·新作)

  阿芝听到大老爷大娃的房间里传来大娃的声音,便想,两个废人现在可是真有了伴儿了。
  其实,给长辈修造坟山和提前置办棺材,在三角城也不过是不大不小的事情,家中晚辈中的男丁只要齐心协力,轻轻松松就办了,一般都是老大领头,下面的兄弟也出资出力,尽管他们的婆娘精打细算,骂骂咧咧,往往会造成兄弟之间的不和,但看在长辈的份上,事情多半还是能顺利完成的。要是其中有弟兄愿意出资单独给长辈置办棺材的,其余兄弟及其婆娘,都巴不得,即便自己落下不孝的骂名,也比损失钱财划算,要是既能出点力,捞个孝顺的美名,又不出钱,那是最好不过的了,那时候不会有人出来阻拦,不许他单独办事。三角城人娶妻生子,图的就是防老,吃穿有个依靠。等将子嗣都看透了之后,他们便放低身段和要求,只需置办棺材,死后入土为安便是。他们最怕的不是晚来多病,无人照料,而是死后无人管,到处扔。当然,一些正值壮年的晚辈读过书,脑壳灵醒,看得通透的人,便发现,爹娘对子女痴心,子女大多认为是应该的,他们享受父母的关照,更是应该的。因此,晚辈的跋扈和不孝,便成为常态,还振振有词地说,瞧这些做爹娘的对他们自己的爹娘,还不是一个样。这么一想,这些晚辈便都释然了,说老天爷确实是长了眼睛的,公平的,便羡慕阴人郎中,不仅看穿了人的身子,还看透了人的心,还能随便进出于阴间,将阴阳两界的人鬼都看到了,所以成了郎中,也成了阴人。他们在为长辈修造坟山和置办棺材老衣等方面,也都抠抠索索,吝啬至极。但当他们老态龙钟之时,却又犯糊涂了,原先的清醒和彻悟,被大病或被嫌弃的痛苦淹没,便渴望子女绕膝,没黑没白地陪他们说话,借以打发寂寞的时日,也能在地方上得到被孝敬的好名声。结果,他们照旧绝望了,便跟他们的长辈一样,想开了,放开了,只要死后不仍在河里喂鱼,不扔在后山喂狼,就算子女们尽了孝道。
  但阿芝极力阻止三老爷单独给三爷置办棺材,却跟别人不一样。三老爷也不是纯粹的良心发现,算命先生的话,是他产生这个想法的主要原因,到了这样一大把年纪的人,不为身家性命和身后事着想,是不可能的。阿芝却将此事想得太复杂,她对管家翁秀才说,三爹说话做事不显山不露水,就是一条咬人不吭气的狗,几十年都不曾过问宋家的事情,对他亲娘也是假兮兮的,对他爹,能好到哪里去?我看这事情不简单,他这番火急火燎地回来处理家中的事情,肯定是想将我爹成了废人后失去的权力拿在自己手上。
  管家翁秀才将信将疑,道,三老爷也算是宋家口碑好的第一个人了,不至于一夜之间就想取代大老爷或三爷,我看不出他有这样的野心。
  阿芝讥讽道,你要是都看出来了,就是老蒋的手下,不至于只会写几个屁用都没有的字糊口。三爹以前对宋家的事情不闻不问,并不意味着他老了来,不想干一番事情。修坟山,做棺材,养老送终,可是孝子之举,他突来来这么一出,肚皮里头是有文章的。
  管家翁秀才说,经你这么一说,倒像是那么一回事。你说怎么看出来的?
  阿芝把玩着手腕上的银镯子,没有说话。
  就在三老爷请了两个三角城最好的木匠,在后山里砍下一棵百年老树,运回宋家,准备给三爷和他娘置办棺材时,阿芝走到了三老爷跟前。
  虽说早就听说阿芝是宋家的慈禧太后,说不定在三爷仙逝之后,她就是三角城的武则天。这让三老爷令大感惊讶,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连置办棺材这样的事情也要阻挠,便大为光火。
  三老爷端起长辈的架子,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对阿芝说,我大哥,也就是你爹,已经废了,需要人照料,他大娃一出生就是废人,更需要照料,没料大嫂没福分,先死了,事情就棘手了。你是大哥家中的儿媳妇,这些事情才是你该去做的,那你就好好去做。给我爹做棺材,是做晚辈的本分,你一个外人,一个女娃娃,没权利没资格过问,你给我竖其耳朵挺好了,滚出去!
  阿芝说,三爹说话负责任?
  三老爷厌恶地看了一眼阿芝,傲慢地说,当然。
  阿芝说,那就好。刚才你说我是外人,是什么意思?
  三老爷也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唐突,却不想承认,道,女人嫁人做媳妇,说白了,就是外人,这是命。
  阿芝道,三爹恐怕也是六十好几,年近古稀了吧?怎么开口闭口就说这些没有名堂的话?说出去恐怕丢的不是你一个人的脸,而是宋家的脸。
  三老爷微微一笑,道,我们宋家的人,历来富贵,能吃能喝,不显老,长寿呢,你爷爷九十好几了,不照样活得滋润?看样子活过一百岁不成问题,那是我们宋家的福分。至于外面的人怎么看我,我不管,我早过了被别人得话牵着鼻子走的年纪。现在该检点检点自己的是你,我,我现在是在尽孝。
  阿芝道,尽孝,是真心照看爷爷,还是做给别人看的,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我只想三爹告诉我,你说我是外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要是不说,我们就到爷爷那儿去说,让他定夺。
  三老爷对两个已经停止了工作的木匠说,我们宋家的事你们莫管,干你们的活。
  木匠是一对父子。他们也早听说了阿芝的名声,担心三老爷斗不过她,将事情撂下,他们说不定一个子儿的工钱都捞不到,便有些犹豫。做爹的对三老爷说,你们是不是商量一下,定下了,我们再干?
  三老爷大怒,道,干!我是宋家老三,这个家也有我的份儿,有我说话的地方。干!干好了,给你们两爷子涨工钱。
  那个做父亲的木匠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道,大少奶奶不答应,要是——
  三老爷对阿芝道,你要是再在这里胡搅蛮缠,我可就要动用家法了。
  阿芝仍旧咬口不放,请三爹回答我,你说我是外人,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三老爷的婆娘出现了,她径直走到阿芝跟前,甩手就要抽阿芝的耳光,阿芝一侧身躲过了。
  阿芝命令几个持枪的家丁,将三老爷的婆娘捆起来,用一根棍子抬着,送到三老爷的茶馆。
  三老爷脑壳灵光,立即意识到,要是自己的婆娘像一头猪一样被抬着穿过三角城,那他从此就没脸在三角城和宋家立足,两相权衡,他走到阿芝跟前,道,命令他们把人放下!
  阿芝自然明白三老爷话里的意思,命令家丁给三老爷的女人松绑。
  那女人松绑后,口沫飞溅地大骂阿芝,几次要扑上去抓阿芝的脸,都被三老爷给拦下了。三老爷对随同来的两个丫鬟说,把太太扶回去。等几个女人走了,三老爷才对阿芝说,久走夜路必撞鬼!说完,走出了宋家大院。
  阿芝对那对父子说,你们继续干活,工钱由我出,比三老爷的工钱多一半。
  父子俩这才将心放到肚子里,继续干起活来。
  阿芝对管家翁秀才说,我算是跟三爹结下冤仇了。
  管家翁秀才不无忧虑地说,以后很多事情就难办了。
  阿芝道,怕啦?
  管家翁秀才难堪地笑了笑,道,我就是一个管家,替人卖命跑腿,看人脸色吃饭,是怕。可话又说回来了,我就是一个光人,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不干了,重新拿笔写字,倒也快活。
  阿芝道,说得倒是轻巧,要你马上滚回去,写你那些破字烂帖,你不跪着去求我爹,算我瞎了眼。
  管家翁秀才又一次难堪地笑了笑,道,你的话越来越重,每个字都是秤砣。
  阿芝说,给爷爷做棺材的事,就交给你了,不得有丝毫的差池。
  管家翁秀才道,那二奶奶的——
  阿芝想了想,道,一起做,但要小点,木材用一般的,做好后,通报三爹一声,让他们回来看看,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管家翁秀才道,这下,谅他们也没有话说。
  阿芝说,这事得给我爷爷说说,以免哪天三爹跑到他跟前说起,还说做晚辈的没家教。三爹我倒是不怕,可恶的是他那个婆娘。宋家的每个女人都不好惹,说不准哪天她就跑到她婆婆那里去搬弄是非,她们两个再串通一气,到爷爷那儿去说三道四,我又得花精力跟爷爷说话。
  管家翁秀才说,三老爷的娘都老花眼了,基本上都不下床,全靠下人伺候,她不至于和儿媳妇一起去拨弄是非,她即使有心,也没力气。
  阿芝说,这倒也是。好吧,不说了,棺材的事情得看紧点。
  管家翁秀才说,这个你就放心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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