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做好后,阿芝先是命令几个长工将三爷放在太师椅中,抬到大院中,请他过目。三爷扫了一眼棺材,便露出满意的笑容,说,我这个孙媳妇是打灯笼也难找的孝女,百年难遇,百年难遇啊。一席话说得阿芝越发显得傲慢和骄狂,挺出胸上那对越来越圆实的肉,连三爷一时也花了眼。旁边一些心思不全在自家婆娘身上的男人,也越发觉得阿芝比刚到三角城时还好看,便对她身边的那个长条子人管家翁秀才极为不屑,嗤笑他是一只不长肉的蛤蟆,但说归说,却也羡慕他的艳福。三爷问木匠父子俩,油漆要漆几遍,做父亲的回答说,七遍。三爷更加满意了,便和宋家的老老少少招手致意,也多说了几句话,獠牙就露了出来。伺候他的丫鬟和长工,倒见惯不怪,有时要是不见了那两根东西,反倒觉得不习惯了,但新来的丫鬟、长工和家丁,则露出惊讶和害怕的神色。这让三爷十分得意,他要的就是下人对他的敬意和害怕。正当一群人沉浸在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兴奋和激动中时,三爷突然对管家翁秀才说,趁油漆封棺之前,我要先在我的棺材中躺一躺。管家翁秀才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不知道是凶还是吉,便拿眼光问阿芝。阿芝也是初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一时也拿不定注意,便问木匠。木匠也摇了摇头,说替人做了一辈子的棺材,只是看见棺材的主人或主人的家里人将堆不下的粮食放在棺材里,防潮防蛀,却没见过在里面躺着或睡觉的。
管家翁秀才对三爷说,老爷你先等等,我们跟木匠说话呢。
三爷脸一沉,目光便硬了,道,是没付工钱,还是没完工?要是没完工,你们把我弄出来,丢人现眼吗?
阿芝见状,赶紧差人将大老爷请了出来。大老爷虽说听不见说不出话来,但脑壳却没出问题,他将自己的意思写在纸上,让管家翁秀才交给三爷。
纸上写着:等油漆干了,过了鬼门关之后,才能躺进去,否则,折阳寿。
不料三爷大怒,以为大老爷这番话明里是劝他不要草率从事,暗里却是在诅咒他早点死,折他的阳寿。他用拐杖指着大老爷,道,你要是干干脆脆地不让我进我的寿材,不说我要折阳寿的话,我还信,可你现在说了,说出口的话就不作数了。来人,扶我进去。
大老爷不知道三爷说了什么,管家翁秀才赶紧将三爷的话写在纸上,给他看。
大老爷又写了一句话:我是为了你好,怎么会诅咒你短阳寿呢?不信的话,你请阴人来,看他怎么说。
三爷看了那句话,道,就是老天爷阎王爷发话,我也不听。来人,扶我进去!
但没有人动。
三爷突然变成了一个被人叱责和抛弃的娃娃似的,将在场的每个人都看了一边,眼睛里充斥着愤怒、失望、委屈、可怜和伤心,当愤怒再次占据上风的时候,他一拐杖打在大老爷腿上,大老爷顺势跪了下去。三爷又一挥,拐杖打在大老爷的背上,发出嘭的一声响。大老爷没动弹。三爷怒不可遏,又是一挥手臂,拐杖在空中划过一道金光闪闪的线,重重地砸在大老爷的脑壳上。众人被吓得倒退了几步,片刻工夫,大老爷的脑壳一侧就冒出了一个大包。
阿芝心里说,老东西真还有一把劲。
管家翁秀才趁三爷收拾大老爷的当儿,溜出宋家大院,火急火燎地将阴人郎中请了来。
阴人郎中围绕着棺材走了一圈,便走到三爷跟前,抱了拳,道,你家大娃没说错,也算是一份孝心,你打他就不对了。这棺材是你老人家百年之后安生睡觉的地方,现在不可轻易动用。为啥?棺材刚做好,白天阳气过重,晚上又阴气过甚,不宜进去,即使要进去,也得油漆之后,而且得过了鬼门关那一天,阴阳均衡和谐了,方可进去。
三爷举起拐杖,阴人郎中一吓,赶紧跳到一边,屁股碰到跪着的大老爷,大老爷纹丝不动,他脚下不稳,反倒弹倒一边,碰到了阿芝。
三爷放下拐杖,说,你跑啥?我不打外人,尤其不打你。
阴人郎中这才放下心去,走到三爷身边,说,你现在是宋家的老太爷,年事已高,功德圆满,儿孙满堂,大富大贵,理应安度晚年,享受天伦之乐,不宜再过问宋家大小事宜,宋家后人都是能干大事的,你尽可放心,你只有放心了,才是福。
三爷仍然不松口,非得到棺材里去躺一躺不可。
阴人郎中犯难了,道,不可,不可。
三爷满脸愤懑和迷惑,道,难道就没有办法啦?
阴人郎中说,办法倒是有,就是麻烦得很。
阿芝问,你就直说了,什么办法?
阴人郎中看了看阿芝,也惊叹她的美貌和干练,肚子里嘀咕道,这种额头爆满,相貌姣好,眼睛凶巴巴的婆娘,虽说克夫,却也能做一家之主,甭论贫贱,哪个家都是这样,嘴上却道,做法事。
三爷又举起了拐杖,道,那你还磨蹭啥?快点呀!
阴人郎中说,我没那本事,要做法事,做法场,得请道士。
恰巧管家翁秀才去找阴人郎中的时候,看到一个鹤发童颜的道人,手持拂尘从那河码头上来,进了三角城。
于是,阿芝命令管家翁秀才带着几个家丁到街上去寻找那白发道人,但翁秀才一行人还没出宋家大门,那道人就跟一股风似的来到了宋家大门外,守门的家丁进来通报,阿芝大喊,快请进来。话音未落,那道人又像一团光似的出现在众人跟前,宛若太白金星下凡来,就连三爷都换上了一副虔诚和恭敬的神色。
白发道人说,路过宝地,不敢讨扰,却见贵府之上有祥云如龙,辗转腾挪,甚为吉祥,只是祥云周边疑似有血光之色,不大不小,刚好将贵府罩住,想必是贵府有了难事,便不请自到,一探究竟。
阿芝走过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白发道人讲了。白发道人看了看三爷,当即便爽快应允做法事。
众人纷纷后退,腾出院子,三爷也被下人抬到台阶上,居高临下,俯瞰着白发道人做法事。
崭新的,还散发着木头清香的棺材摆放在院子正中。道人将管家翁秀才呈上的宣纸裁剪成九九八十一张,每张约二指宽,一尺长,然后他在每张纸片上画上符号,初看每张纸上都是阴阳太极图,但仔细看去,却又有不同。当符号画好后,几个长工便上前,在道士的指挥下,按照他编好的顺序,一一将纸张贴在棺材上。
这边,管家翁秀才根据道人的指点,已经设置好了烛台,呈品字形,每只香炉里都插上了香,当长工们将纸片贴好后,香便点上了。
一时间,宋家大院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在场的人知道是艾香,但不知道的人,却分辨不出那是什么香。当青烟袅袅,由细变粗,弯弯扭扭地漂浮在宋家大院的上空时,所有人都立即坠入了让他们迷惑和兴奋的神秘境界中去了。
站在三爷旁边的阴人郎中说:“这道法事,一是替三爷你祛病除灾,二是驱除妖魔鬼怪,三是促使阴阳和谐,让你顺顺当当地住在棺材里,开启再生之路!”
三爷听罢,立马变得庄严起来,嘴巴闭得紧紧的,牙齿却发出谷谷谷的声响。
阿芝看到三爷这架势,便在肚子里笑道,到底还是人,怕神仙鬼怪看见自己的獠牙,丢了面子。老东西,当初你糟蹋我的时候,怎么就不是现在这副德行呢?
白发道人从长袍中抽出一把短小的木剑,吞了一口清水,两眼一闭,手一舞,身子随即旋转起来,另一只手中的拂尘在身子急速旋转的时候,在空中留下了一道灿白的光影,增加了法事的庄重与神秘。旋转了几圈之后,道人突然停止下来,睁开双眼,猛地将口中的清水噗地一声喷向木剑,木剑上立即显出了鲜红的颜色,随即这些红色的水,顺着木剑流动,掉到地上。
阴人郎中对三爷说,法师道行深,几个回合就将妖魔鬼怪斩除了。
三爷两眼放出光来,牙齿咬得更紧。
这时,一只巨大的云团出现在那河上方,迅速朝送家大院移来,在大院上空将太阳遮住,原先明晃晃的宋家大院立即变得阴暗起来,从那河上吹来的风将青烟吹乱,也吹动着棺材上的九九八十一张纸片,拍打在棺材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就像躺在棺材里的死人在里面狠狠地敲打棺材似的,将胆小的人吓得缩成一团。片刻工夫,这些纸片变成了一只只色若黄蜡的手,从棺材中伸出来,五指张开,拼命地朝前伸,彷佛尽力要挣脱棺材的束缚,又像是在拼命抓住什么似的。在阴暗的空气中,被风吹的这些手,慢慢变得如涂了石灰一般,散发出青白色的光。每只手的手指瞬间长出了尖厉的、长长的指甲,弯曲着,扭动着,翻卷着,划拉着,劈打着,发出竹子拔节时的那种声音。
白发道士将木剑扔在地上,舞动着拂尘,疾步朝前,一会儿腾空,一会儿落地,一会儿旋转,一会儿跳跃,一会儿念念有词,一会儿面色狰狞。
又一阵风吹来,这次不是从那河上吹来的,而是从黑压压的后山中吹来的,还夹杂着罂粟、油桐、荨麻、无花果、斑竹、柏树、臭椿、七叶树、尸体、野兽的气息。当风刮到宋家大院正中,碰到棺材和香炉的时候,便成了一股股青灰色的风,与九九八十一只白花花的手纠缠在一起,发出骨节被扭动和反转时嚓嚓嚓的声音。
当这一阵风过去,宋家大院出现了短暂的光明景象。三爷的獠牙又露了出来,让道人也吃了一惊。
道人一个猿猴上树的动作,敏捷,迅猛,借着这股气势,他的道袍朝上翻卷,露出了肚皮。众人看见那不是肚脐,而是一只圆圆的洞,一股更加阴惨,夹杂着五脏六腑腥臊之气的风刮来,瞬间吞没了宋家大院。那些生长在棺材上的手立马被涂抹了一层生漆似的,其中一只突然长长,朝道人的胸部一戳。众人大惊,以为道人必死无疑,不料那一戳,让道人光溜溜的胸脯上长出了两粒桑葚一般的东西,众人方才明白那是男人的乳头。
道人停止舞动拂尘,双手合十,翻卷的道袍落下来,将肚子盖住,那股阴风随之消失,他也就那一刻,坐在了地上。
木匠的儿子突然想起什么,对木匠说:“爹,我吐过口水在里面。我本想吐道外面的,但刚一张嘴巴,风就把口水吐到棺材里了。”
木匠吓了一跳,道:“你这个背时的东西,你朝里面吐口水干什么?什么时候吐的?”
木匠的儿子说:“前天。”
木匠说:“口水早干了,该没事吧!”
木匠儿子说:“不全是口水,还有口痰。”
木匠说:“是口痰,也该干了,谁都看不出来。”
话传到道人的耳朵里,只见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父子俩,拂尘朝空中一挥,双脚离地,整个身子便竖着飞旋起来,围绕着棺材绕了九九八十一圈。
木匠的儿子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阴人郎中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赶紧跑过去,让木匠带两个人将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弄到茅房离去,给他灌几口屎,将刚才吞进肚子的阴气吐出来,否则,性命不保。
木匠不敢说他儿子曾经朝棺材里吐口水的事,但阴人郎中却说了:“他吐出去的是阳气,几口就土光了,所以才吸进了阴气。赶快,不要磨蹭!”
木匠和两个长工扛着他儿子,从昏暗无比的宋家大院围墙边跑过。
白发道人终于停止旋转,落到了地面上去,从棺材中伸出来的九九八十一只惨白的手,又变成了九九八十一张黄纸,上面的符号清晰可见。
白发道人挥舞拂尘,咿咿呀呀地跳起舞来,地面上立即飞沙走石,虽说不伤及人,但围观的人还是纷纷退后避让。突然,白发道人停下脚步,拂尘朝前一指,大叫一声:“着!”棺材上的九九八十一张纸立即燃烧起来,半袋烟的工夫才熄灭。就在众人感到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原本崭新的棺材,在天上的乌云渐渐移动,太阳缓慢而有力地重新露面,散发出强劲的光焰时,一点一点地变成了黑色,刚刚油漆过一般,在阳光下发出夺目的光来。
道人席地而坐,双手环绕腹前,拂尘斜靠在臂弯,嘴巴眼睛紧闭。
这时候,在茅房中被灌了屎的木匠儿子苏醒过来。两个帮忙的先是用尿给他漱了口,木匠再提来一桶清水,猛灌了他几次,才算将嘴巴里的那股屎臭味清理干净。正要起身,那年轻人感到肚脐眼发痒,痒得咯咯咯地笑。木匠撩起他衣服,看到儿子的肚脐眼里钻出了一只肥大的蛆虫,干净捉了出来,扔在地上,一脚碾去,蛆虫瞬间就成了一滩水。打整完毕之后,几个人战战兢兢地回到了大院。
白发道人做法事的时候,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几乎同时停止了念经。她们已经没有力气走出房间,只得坐在屋子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并同时在一团耀眼的光影中,看到了一个人躺在一只独木舟一般的棺材里,睡了过去。但那个人不是三爷,也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大太太在梦中听到自己肚子里哗哗作响,跟她生大老爷时发出的声音一样,大老爷脑袋从那口子里露出脑壳的时候,一股羊水便哗哗流出。二太太则发现自己的衣服没了,一丝不挂在躺在棺材里,一股沉香和藏红花混杂的香味让她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这股香味是她还在做姑娘时在娘家的寺庙中经常闻到的气味。三太太则已是到胸前的两只蔫丝瓜一般的肉,突然圆满起来,鼓胀起来,坚挺起来,突兀起来,还散发着一股乳香,不是她喂给儿子三老爷的那种香味,而是母牛的乳香味,而且还听到宋家大院后面的牛圈里传来母牛的哞哞声,那是几头年轻的母牛的声音。
发法事完毕后的第三天,三爷又授意阴人郎中,要他去阴间禀告阎王爷,他不日将去觐见他老人家,但事先得预备好在阴间的官职和席位,还有一处住宅,住宅必须跟宋家大院一模一样,还得建一座草堂,他要读苏东坡苏仙的诗。
阴人郎中说,三爷,我去过成都,草堂是杜甫的,在杜甫跟前读苏东坡的文章,不妥。
三爷恶眼大睁,道,我说过要你家阎王爷给我修的草堂叫杜甫草堂吗?
阴人郎中受刺,道,三爷倒没这么说。只是我没想到三爷爱读苏东坡。
三爷说,不读了不读了,你就禀告阎王爷,按照我的意思办。
阴人郎中说,这个得先设坛,我要做一个道场,把气氛搞足,最好是把三角城所有的人都请来,越热闹越好,再知会阎王爷,得到他的应允,方可前往。
阿芝在一边道,前天道人不是做了道场了吗?
阴人郎中傲慢地说,他是他,我是我,我做的跟他不一样,他那二钱本事,只要在道观里待上几天的人,都能做。
阿芝道,人尽其能,各有本事,高低自有人决断。你如此糟蹋那高人,倒显得你傲慢无礼,目中无人,少礼数,本事嘛,还要另说。前天他的本事,宋家的人都是亲眼看见了的,你能做到?
三爷道,都不要再争了,我请的人,我心里有数,郎中自有郎中的法子。就照他的意思办,越快越好。
阿芝虽说心存疑虑,但还是在戏楼前的场院里,用木头给阴人郎中搭了一座半人高的台子,阴人郎中叫神坛,再铺上红色地毯,神坛正中摆放着一只方形铜制香炉,满满当当的炉灰中,插着几根香炉。阴人郎中身着青色长衫,手中摇着两只铜铃,在清脆悦耳又带着神秘的铜铃声中,缓慢地走上神坛,端坐在香炉后面的莲花宝座上。被抬出屋子,半躺半倚在太师椅中的三爷见状,便对身边的大老爷和阿芝说:“我没看走眼,确实不一样。能在阳间和阴间随便走动的人,没几把刷子,敢在三角城混?敢在我面前口出狂言?”
大老爷看见三爷嘴巴不停地翻动,却听不到他说的是什么。管家翁秀才赶紧用毛笔将字写在一张纸上,交给他,他看了,却面无表情,懒洋洋地看着闭着眼睛,念念有词,恍惚间突然不像是人的阴人郎中。
阿芝业已见过阴人郎中如此神神秘秘的的样子,对他进入阴间和回到阳间的程序也了如指掌,只是第一次看见他坐在莲花宝座上,觉得惊奇,便不眨眼地仔细打量阴人郎中,一时间觉得滑稽可笑。阴人郎中那样子极其猥琐,虽说神秘庄严,高深莫测,但阿芝却瞧不起,就禁不住自顾自地说起话来,道,不就是一个阴人吗?什么狗东西,竟然敢大半辈子到宋家来骗吃骗喝?等老东西升天了,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三爷闻声大怒:“来人!把这个妖孽给我轰出去!”
几个持枪的家丁冲上来,却不知道三爷口中的妖孽是谁,眨巴着眼睛将三爷身边的人看了个遍,又互相对了一下眼,以为是管家翁秀才,便要捉拿他。
这个时候,莲花宝座上的阴人郎中咿咿呀呀嗯嗯呀呀地唱起歌来,曲调高古,旋律悠悠,却不闻其词,听者无不为之动容,世间万象,皆一一消失,眼前尽是一片虚幻、缥缈之境。
在几个家丁扑向管家翁秀才时,三爷已经坠入阴人郎中的歌声带来的幻境之中。管家翁秀才惊恐地后退,发出刺耳的尖叫。这尖叫将三爷从幻觉中惊醒,禁不住勃然大怒,一拐杖朝冲在最前面的家丁挥去,那家丁的手被击,枪支飞了出去。
“把这个妖孽给我轰出去!”三爷凶狠的目光唰唰唰地扫向阿芝,拐杖从家丁眼前挥过,直指阿芝。
这时,阴人郎中从莲花宝座中慢慢站了起来,口中仍然唱个不停。只见他长袖一挥,从中露出两块木片,每片足有两尺长。众人来不及看清楚两块木片来自何处,阴人郎中就以它们作为道具,腰身朝右弯曲,双手如鸟翅一般张开,在莲花宝座中心旋转起来,这般不急不慢地旋转三四一十二圈之后,他身子站直,双臂一合,两块木板啪得互相拍了一下,发出一声巨响,将在场的人都吓得浑身上下一阵痉挛。之后,他像一只直立行走的青蛙一样,在莲花宝座上蹦蹦跳跳起来,木板一会儿互相击打,一会儿刺向空中,一会儿劈劈叭叭地在胸上和大腿上拍打,一会儿交叉在一起,横叉在头上,随着身子的转动,交叉着的木片闪射出的强烈的光在空中划出无数条金属片子,读过书的人便知道那是金箔,一会儿在双臂一沉时神秘地消失在长袖之中,一会儿又像两条白蛇一般从长袖中滑出。
几个家丁双脚钉在了地上。
木匠的儿子突然想起什么,对木匠说:“爹,我吐过口水在里面。我本想吐道外面的,但刚一张嘴巴,风就把口水吐到棺材里了。”
木匠吓了一跳,道:“你这个背时的东西,你朝里面吐口水干什么?什么时候吐的?”
木匠的儿子说:“前天。”
木匠说:“口水早干了,该没事吧!”
木匠儿子说:“不全是口水,还有口痰。”
木匠说:“是口痰,也该干了,谁都看不出来。”
话传到道人的耳朵里,只见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父子俩,拂尘朝空中一挥,双脚离地,整个身子便竖着飞旋起来,围绕着棺材绕了九九八十一圈。
木匠的儿子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阴人郎中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赶紧跑过去,让木匠带两个人将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弄到茅房离去,给他灌几口屎,将刚才吞进肚子的阴气吐出来,否则,性命不保。
木匠不敢说他儿子曾经朝棺材里吐口水的事,但阴人郎中却说了:“他吐出去的是阳气,几口就土光了,所以才吸进了阴气。赶快,不要磨蹭!”
木匠和两个长工扛着他儿子,从昏暗无比的宋家大院围墙边跑过。
白发道人终于停止旋转,落到了地面上去,从棺材中伸出来的九九八十一只惨白的手,又变成了九九八十一张黄纸,上面的符号清晰可见。
白发道人挥舞拂尘,咿咿呀呀地跳起舞来,地面上立即飞沙走石,虽说不伤及人,但围观的人还是纷纷退后避让。突然,白发道人停下脚步,拂尘朝前一指,大叫一声:“着!”棺材上的九九八十一张纸立即燃烧起来,半袋烟的工夫才熄灭。就在众人感到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原本崭新的棺材,在天上的乌云渐渐移动,太阳缓慢而有力地重新露面,散发出强劲的光焰时,一点一点地变成了黑色,刚刚油漆过一般,在阳光下发出夺目的光来。
道人席地而坐,双手环绕腹前,拂尘斜靠在臂弯,嘴巴眼睛紧闭。
这时候,在茅房中被灌了屎的木匠儿子苏醒过来。两个帮忙的先是用尿给他漱了口,木匠再提来一桶清水,猛灌了他几次,才算将嘴巴里的那股屎臭味清理干净。正要起身,那年轻人感到肚脐眼发痒,痒得咯咯咯地笑。木匠撩起他衣服,看到儿子的肚脐眼里钻出了一只肥大的蛆虫,赶紧捉了出来,扔在地上,一脚碾去,蛆虫瞬间就成了一滩水。打整完毕之后,几个人战战兢兢地回到了大院。
白发道人睁开了眼睛,脸上恢复了红润之色,便慢慢站起来。
阴人郎中对三爷说:“老爷,现在你可以进去坐坐了!”
三爷也恢复了他一贯的威严神色,看着白发道人。
白发道人向三爷和阴人郎中行了礼,转过身,便飘然而去。事后,三角城的人为那白发道人究竟是飞走的,还是跑开的,还是走路离开的而争执不休,便去问阴人郎中,阴人郎中神秘兮兮地说:“那就得看你们的眼睛和造化了。看到是走开的,就是走了路的,看到是跑的,就是跑开的,看到是飞的,就是飞走的。”众人仍然不明究竟,却也不敢对阴人郎中造次,只好继续争辩下去。
那天,三爷躺进了他的棺材中。直到起身,被几个下人抬出去,他都没有张一下嘴,露出那两只獠牙。
阿芝对管家翁秀才说:“老东西一躺进去,就是死人了,脸色都黑了。”
管家翁秀才却说:“我怎么看到的是他一躺进去,就在喘气,衣衫不整,分明是刚刚跟下面的丫鬟行了苟且之事,气上不来,上了来,又下不去,要歇一歇。他脸色也不是黑的,是红的,白里透红那种,长寿之人,长寿之人。”
阿芝想起三爷跟自己的那桩事,便不自然起来,说:“太阳晃眼,我没看清楚。”
管家翁秀才说:“我看清楚了的。”
三角城人被白发道士的法事所吸引,纷纷聚集在街上,对着宋家大院的高大的围墙、碉楼和大门指指点点。一些人更是来到宋家大院大门前,央求守门的家丁放他们进去,他们实在想看看大户人家做法事的到底是咋样的。一个家丁口气粗暴地说,你们都瞎眼了吗?刚才天上起祥云,龙飞凤舞,连老天爷,王母娘娘,龙王爷和他婆娘,孙猴子,牛魔王都来了,你们竟然没看见?既然没看见,就说明你们生来就是弯弯腿,吃不了大户人家的饭。不许进去,这是宋家,宋家是你们想进就能进去的?滚滚滚!一个年轻人说,阎王爷也来了吧?那个家丁冲上去就用枪顶住那年轻人的小巴,咬牙歪嘴地喊道,你他娘的是来找死的吧?年轻人只得悻悻然退下,众人也慢慢退去了。多年以后,那年轻人也加入了二老爷的队伍,在跟官府和宋家激战中,他抓住这个家丁,一刀子捅进他小肚子,朝上狠狠一划拉,就将家丁开膛破肚,还割下他那丑陋玩意儿,塞在他嘴里,道,回到你爹的水水里去。此乃后话。
白发道人做法事的时候,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几乎同时停止了念经。她们已经没有力气走出房间,只得坐在屋子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并同时在一团耀眼的光影中,看到了一个人躺在一只独木舟一般的棺材里,睡了过去。但那个人不是三爷,也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大太太在梦中听到自己肚子里哗哗作响,跟她生大老爷时发出的声音一样,大老爷脑袋从那口子里露出脑壳的时候,一股羊水便哗哗流出。二太太则发现自己的衣服没了,一丝不挂在躺在棺材里,一股沉香和藏红花混杂的香味让她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这股香味是她还在做姑娘时在娘家的寺庙中经常闻到的气味。三太太则已是到胸前的两只蔫丝瓜一般的肉,突然圆满起来,鼓胀起来,坚挺起来,突兀起来,还散发着一股乳香,不是她喂给儿子三老爷的那种香味,而是母牛的乳香味,而且还听到宋家大院后面的牛圈里传来母牛的哞哞声,那是几头年轻的母牛的声音。
发法事完毕后的第三天,三爷又授意阴人郎中,要他去阴间禀告阎王爷,他不日将去觐见他老人家,但事先得预备好在阴间的官职和席位,还有一处住宅,住宅必须跟宋家大院一模一样,还得建一座草堂,他要读苏东坡苏仙的诗。
阴人郎中说,三爷,我去过成都,草堂是杜甫的,在杜甫跟前读苏东坡的文章,不妥。
三爷恶眼大睁,道,我说过要你家阎王爷给我修的草堂叫杜甫草堂吗?
阴人郎中受刺,道,三爷倒没这么说。只是我没想到三爷爱读苏东坡。
三爷说,不读了不读了,你就禀告阎王爷,按照我的意思办。
阴人郎中说,这个得先设坛,我要做一个道场,把气氛搞足,最好是把三角城所有的人都请来,越热闹越好,再知会阎王爷,得到他的应允,方可前往。
阿芝在一边道,前天道人不是做了道场了吗?
阴人郎中傲慢地说,他是他,我是我,我做的跟他不一样,他那二钱本事,只要在道观里待上几天的人,都能做。
阿芝道,人尽其能,各有本事,高低自有人决断。你如此糟蹋那高人,倒显得你傲慢无礼,目中无人,少礼数,本事嘛,还要另说。前天他的本事,宋家的人都是亲眼看见了的,你能做到?
三爷道,都不要再争了,我请的人,我心里有数,郎中自有郎中的法子。就照他的意思办,越快越好。
阿芝虽说心存疑虑,但还是在戏楼前的场院里,用木头给阴人郎中搭了一座半人高的台子,阴人郎中叫神坛,再铺上红色地毯,神坛正中摆放着一只方形铜制香炉,满满当当的炉灰中,插着几根香炉。阴人郎中身着青色长衫,手中摇着两只铜铃,在清脆悦耳又带着神秘的铜铃声中,缓慢地走上神坛,端坐在香炉后面的莲花宝座上。被抬出屋子,半躺半倚在太师椅中的三爷见状,便对身边的大老爷和阿芝说:“我没看走眼,确实不一样。能在阳间和阴间随便走动的人,没几把刷子,敢在三角城混?敢在我面前口出狂言?”
大老爷看见三爷嘴巴不停地翻动,却听不到他说的是什么。管家翁秀才赶紧用毛笔将字写在一张纸上,交给他,他看了,却面无表情,懒洋洋地看着闭着眼睛,念念有词,恍惚间突然不像是人的阴人郎中。
阿芝业已见过阴人郎中如此神神秘秘的的样子,对他进入阴间和回到阳间的程序也了如指掌,只是第一次看见他坐在莲花宝座上,觉得惊奇,便不眨眼地仔细打量阴人郎中,一时间觉得滑稽可笑。阴人郎中那样子极其猥琐,虽说神秘庄严,高深莫测,但阿芝却瞧不起,就禁不住自顾自地说起话来,道,不就是一个阴人吗?什么狗东西,竟然敢大半辈子到宋家来骗吃骗喝?等老东西升天了,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三爷闻声大怒:“来人!把这个妖孽给我轰出去!”
几个持枪的家丁冲上来,却不知道三爷口中的妖孽是谁,眨巴着眼睛将三爷身边的人看了个遍,又互相对了一下眼,以为是管家翁秀才,便要捉拿他。
这个时候,莲花宝座上的阴人郎中咿咿呀呀嗯嗯呀呀地唱起歌来,曲调高古,旋律悠悠,却不闻其词,听者无不为之动容,世间万象,皆一一消失,眼前尽是一片虚幻、缥缈之境。
在几个家丁扑向管家翁秀才时,三爷已经坠入阴人郎中的歌声带来的幻境之中。管家翁秀才惊恐地后退,发出刺耳的尖叫。这尖叫将三爷从幻觉中惊醒,禁不住勃然大怒,一拐杖朝冲在最前面的家丁挥去,那家丁的手被击,枪支飞了出去。
“把这个妖孽给我轰出去!”三爷凶狠的目光唰唰唰地扫向阿芝,拐杖从家丁眼前挥过,直指阿芝。
这时,阴人郎中从莲花宝座中慢慢站了起来,口中仍然唱个不停。只见他长袖一挥,从中露出两块木片,每片足有两尺长。众人来不及看清楚两块木片来自何处,阴人郎中就以它们作为道具,腰身朝右弯曲,双手如鸟翅一般张开,在莲花宝座中心旋转起来,这般不急不慢地旋转三四一十二圈之后,他身子站直,双臂一合,两块木板啪得互相拍了一下,发出一声巨响,将在场的人都吓得浑身上下一阵痉挛。之后,他像一只直立行走的青蛙一样,在莲花宝座上蹦蹦跳跳起来,木板一会儿互相击打,一会儿刺向空中,一会儿劈劈叭叭地在胸上和大腿上拍打,一会儿交叉在一起,横叉在头上,随着身子的转动,交叉着的木片闪射出的强烈的光在空中划出无数条金属片子,读过书的人便知道那是金箔,一会儿在双臂一沉时神秘地消失在长袖之中,一会儿又像两条白蛇一般从长袖中滑出。
几个家丁双脚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