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人郎中却一脸肃色,他对三爷的忌惮和敬重还是有几分的。他说:“这人一老,就算是——,我是说人一老,不是肉紧皮皱,就是骨头松,容易碎,碰不得,撞不得,更是摔不得。这一摔,即使不断骨,也得伤筋伤脉的,得多加小心为是。不过,瘫痪总比没了人好,只是后人得多费点心思了。”
大老爷依然用充满狐疑的眼光看着阴人郎中的眼睛,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原因?”
阴人郎中极力控制住满肚子的不快,道:“别的嘛,不好说,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从他脉象上来看,近来身子不大好,肝风上扰,虚火过盛,脉跳急而促,估计是有房事,且过度了。这个不当说,大老爷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反正摔倒是造成他瘫痪的主因。”
“房事?”大老爷的脑壳突然朝阴人郎中撞去,阴人郎中慌忙退了几步,大老爷的声音立即将很多人的目光给吸引了过来,“我爹这么大把年纪,还能干那事?就算他想干,可他干的聊了么?”
阴人郎中看了看四周,那些下人的眼光虽说他早就看惯了,却让他极为不舒服,道:“干不了那事,可以用手自己来呀,这这这——,哪个男人一辈子没干过?大老爷,我们不说了,说多了别人嚼舌头呢。这是药方,你看是按老规矩,我开方子,在我柜上拿药,还是去别人家买去?方子里的十几味药,我那都有,都是新进的鲜药。”
大老爷眼睛一圆:“仙药?”
阴人郎中只得陪着笑,道:“不是仙药,是刚进回来的新鲜草药,还有些是我亲自到后山采的。三爷是富贵人,自然得用上好的药材。”
大老爷道:“我还以为你真成仙了。”
阴人郎中道:“我哪能成仙?不过,神仙鬼怪我倒是见得不少。”
大老爷笑道:“你就使劲吹!我们宋家也算小地方。”
阴人郎中道:“多吹气多吸气,对身子有好处。”
大老爷突然想起什么,道:“我家大娃坐起来了,你说说,怎么回事?”
阴人郎中突然觉得宋家大院和大院里的人立马变得极其陌生、古怪、奇异,他从未来过此地,在其他地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如今见了,一个个怪兮兮的,鬼兮兮的,捉眼看去,也都人鬼不分,胡言乱语,张牙舞爪了。他比先前见到瘫痪在床的三爷还感到吃惊,道:“你说大少爷坐起来了?”
大老爷片刻前又黑又吊的脸色慢慢变得平和,眉毛之间紧皱的疙瘩也舒展开去,灰黑的嘴唇渐渐有了一丝血色。阴人郎中被大老爷的嘴皮触动,便想起三爷的嘴唇,父子俩在相貌和嘴唇气色上极其相像。阴人郎中常说,这种发灰发暗的嘴皮子,其主人多半患有心脏病。但几十年过去了,宋家就没有一个人心脏有问题,再细心看去,每个宋家男人的嘴唇都是乌青的,阴人郎中这才没有将自己的担心告诉三爷。大老爷旋即又露出比阴人郎中还惊疑的神情,道:“两个下人刚给他洗了个澡,他就——,坐起来了。”
“恐怕是下人在背后撑着他吧?”阴人郎中道。
大老爷道:“就他自己,他自己坐起来的,用屁股坐的!”
阴人郎中立即跟着大老爷到了大少爷那间一年四季都充斥着一股草药味的房间,那个近三十年来一直躺着或趴着的傻人,竟然稳稳当当地坐在了看样子是刚刚放了一只松软坐垫的高背梨花木椅子上,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不停地在进来的每个人脸上身上扫来扫去,口中说着不成句的话,但已经看不出他是个傻子。
大老爷走过去,在大少爷的脑壳上模了几下,大少爷露出羞怯腼腆的样子,双手缩在胸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抓拿着,眼睛却始终看着大老爷。
阴人郎中肚子里一声声地叫,呀呀呀,这是怎么一回事?没见过,没见过,这辈子真没见过,真是怪事。他慌脚忙爪地又是把脉,又向两个长工询问,肚子里不停地嘀咕,过了好一阵,才慢慢平静下来。末了,他在大少爷身上只要能摸到骨头的地方,都一一按摩抚摸了一番,还按了他肚子,肚子里的气也少了,再查看舌头,最后看的是双脚,一时不明究竟,暗自称奇,却又不敢露出破绽,遭人笑话,身子竟然出了汗,将内衣湿透了,一个恍惚,他想去阴间一遭,问问纵横阴曹地府的高手,这种病例该如何解释、诊治。
但大少爷这事属于喜事,去阴间没多大意思。宋家上下又惊又喜,却搞不清楚其中奥妙,都露出莫名其妙的样子来,就连大老爷的婆娘,傻子的娘,一时间也没回过神来,大着嗓门说这真是打脑壳的事,却是好事。
三爷对大老爷说:“我瘫了,你大娃却坐起来了,好。我积了一辈子的德,到头来还不是修在你们这些子孙身上。”
大老爷婆娘嘴巴一撇,道:“老东西倒是会说,没瘫之前,咋不开腔呢?”
大老爷道:“现在还不是说这种打脑壳的话的时候,把嘴巴闭紧点!”
阴人郎中硬着头皮,坐在堂屋他经常替宋家人开药方的桌子前,跟以往一样神定气闲,高深莫测,毛笔一挥,在纸上开出了药方子,说:“恭喜大老爷!大少爷的软骨病终于好转啦。估计大老爷都忘记了,我第一次给大少爷诊治的时候,就说过,大少爷这病,好的指望不大,但只要日日年年好生伺候,辅以按摩推拿,悉心调养,兴许会有好结果的。这不,大少爷不是坐起来了吗?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或者叫天无绝人之路,。再次恭喜大老爷!”旁边的丫鬟长工们也跟着说,恭喜大老爷!恭喜大少爷!
大老爷对两个长工和另几个曾经伺候过大少爷的丫鬟说:“你们下去领赏吧!”几个下人立马跪了下去,给大老爷磕起头来。
阴人郎中除了诊治费和药费,也领到大老爷的一笔赏钱。
阴人郎中的婆娘见到钱就要喊“世道太平”,这番自然也不例外,还说:“以后你尽管去阴间,十天半月不回来也没啥,只要有钱,比啥都好。”
阴人郎中见不惯婆娘见钱眼开的德行,坐下来,拿起紫色茶壶,将壶嘴送到嘴边,美美地嘬了几口,放下后,道:“冥币你要不要?”
婆娘不高兴了:“不认识,你自己花呗!”
阴人郎中噙着茶壶嘴,咂得吱吱响。喝尽兴了,才放下,对女人道:“刚才你说不再过问我去阴间的事情,即使十天半月不回家,也没啥,可是真的?你真是难得的好婆娘,打上宋家的灯笼,在三角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我到底还是有福之人。也是,我到阴间去办事,即使一去不回,也确实没啥。你呢?你一去你娘家不也是一年半载,不待到不好意思了,就不晓得回来,我说过你半个字么?哪次你不是大包小包,恨不能把脑壳和肚皮都装满地回去,空着手回来的?我也没放过一个屁,为啥?吗,没啥呀。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阴间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轻松跨过鬼门关的,顺顺当当地过奈何桥的。”拿起茶壶又美美地抿了一口,道,“不过,宋家倒是出了不少的稀奇事,三爷——”
婆娘向来对宋家人没好感,不像其他三角城的人见了三爷等宋家当家人都退避到路边,还恭恭敬敬地打招呼、问候,她却直来直去,目不斜视,有时还故意撞一下宋家小孩子。
阴人郎中道:“我还以为你把三爷撞了个四仰八叉,原来不过是几个青屁股娃娃,心都没长成,毛都没长,骨头都还是软的,没啥大不了的。哪天你把宋家那几个满身香喷喷的太太小姐一脑壳撞到那河里去,我就服你。”
婆娘不屑地答道:“你服不服,管用?记住,只要你不要忘了把找的钱交给我,就算我服你。”
阴人郎中道:“钱是你的命,我还不晓得?说你眼窝浅,你就跳八长高。人家三爷一家,找的钱才是钱,官府都要另眼相看。”
婆娘照样不以为然:“就算你当老先人供着的三爷放个屁把三角城砸穿,老娘一个屁,能让那河倒流!”
阴人郎中差点呛着了,笑过后,道:“都说我会吹,今天我才发现,你才是真吹。改天带你去阴间走一趟,跟阎王爷吹吹。阎王爷也会吹,说阳间不过是阴间的一小块地皮,充其量是翻版,他只消一个饱嗝,就让阳间阴阳颠倒,四季错乱,人畜互换。”
婆娘也笑了起来:“你不说,我还纳闷着呢。现在我看明白了,你就是阎王爷偷偷生的,放在阳间给他看地盘。”
阴人说:“婆娘家家的,不可信口开河,要懂礼数,要懂规矩,要有家教。”
婆娘呸了一口,道:“钱就是礼数,钱就是规矩,钱就是家教!”
阴人郎中想起还要进山采药的事,便将茶壶中的茶喝干净,背起背篼,拿起铲刀锄头,就朝外走,扔下一句话:“男人坏了,不过是天下大乱,这女人要是坏起来了,阳间阴间都将大乱,我哪儿都去不了,找不了钱,你只有喝我熬的药汤了。”
三爷起不了床,每天就那么干躺着。大太太说,你也该动一动,即使伸几下腿,转几下脑壳,手在肚皮上摸几下,也要得呀,要不,就要成睡佛啦。三爷里照旧喉咙里咕哝几声,算是回答,但身子还是动了几下,打了一个嗝,放了一个屁。大太太便笑道,这下好了,两头都通泰了。三爷废了,大老爷自然而然地接管了宋家大小事宜,也安排了几个家丁白天黑夜轮番照看三爷的净身和大小便,几个丫鬟负责一日三餐的吃喝,一俟头痛脑热,就差人请来阴人郎中诊治。大太太某次在其他三个太太都在场的时候,说,还是大娃看得到事情,长了脑壳,把宋家的担子挑起来了,老爷也就能安心养身子了。其他三个太太脸色立即阴暗下去,却碍于三爷的脾气,只好陪着笑,回过头来就拿大老爷的痴傻儿子和刚成亲便被淹死的二娃说事,末了,还不忘不上一句,这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要是这老的还要信口开河黑了心,小的就只有遭殃遭报应。
大老爷的盐场开设在三角城城外,在有战事或自然灾害的年份,盐巴的供应自然紧俏,每天的出盐量根本就跟不上军爷或灾民的需求。但在平常时节,囤积在盐仓中的盐巴,一年也卖不到战事年代或灾害年月三个月的量,大老爷权衡再三,辞掉了大部分长工,只留下六个手艺娴熟的工人操持盐场的出盐和销售等。在三爷成为废人之后,他基本上不去盐场,多数时候都在宋家大院走动。这自然让下面的三个兄弟心生疑窦。三爷尽管瘫痪,但也只是不能行走而已,神智甚至比瘫痪前还清醒,宋家大大小小的事情,他依然了如指掌,下人们还是得听他的。大老爷频繁在宋家指手画脚,参与宋家大小事宜的决策,在三爷看来,只不过是个娃娃的举措,一时兴起,等遇到棘手的事情了,他就稳不住了。这是大老爷没料到的,他大嗓门婆娘说,这下好了,羊肉没吃到反倒惹了一身臊。大老爷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端着茶碗,若有所思,女人的话他似听非听。更令大老爷意外的是,他那三个兄弟也纷纷放下手上的事情,比以往更勤地朝家中跑。
三爷发现了其中苗头,便将四个儿子传来,青面獠牙地呵斥了一顿,严令他们不得有任何非分之想,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宋家的人人事事,没有哪一桩是他放得下的,意思是,只要他没被阴人带到阎王爷那儿去,宋家就还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见四个儿子闷声不出气,也估摸到他们不服,不是不服他这个在宋家大院威风了几十年如今却已闻到阴间气息的老东西,而是他们之间彼此不服,他们都认为其他三个弟兄从小都比自己受宠,得到了的好处比自己多,但替宋家做的事情都没有自己多,他们在三爷和各自的娘跟前说得最多的,就是自己如何如何的孝顺,吃的苦是如何如何的多,云云。
三爷的四个婆娘每人生下一个儿子,就不再多生,符合三爷的意思,虽说那四个女人在年轻时候都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劲,就有生不完的子女,到老了来,就有依靠了。但三爷却觉得生多了,其实是累赘,看一个乖,看两个烦,看三个累,四个五个,还没看到,人就倒了。只是到了四个儿子分别娶妻生子时,他才意识到,大户人家,多生贵子实则是一件大事情,宋家基业不能只靠一两个人来继承,虽然不是每个子女都能成大器,但总有能撑大局的晚辈吧。但对晚辈始终不放心,甚至根本就谈不上信赖的三爷来说,生多了,实际情形不过是人多不洗碗鸭多不生蛋,你算计我,我防备你,谁都不把谁放眼里,到头来只会把老的怄死。做老子的如此,做子孙的自然也不赖。三爷年轻时候常被四个太太数落,他先是一个劲地猛吸水烟,将自己跟前的地面上用大口大口的唾沫覆盖,实在熬不过去了,便将这种德行推给长辈,道:“就你们这些烂婆娘成天在老子跟前叽叽喳喳,耳朵都要给你们啄掉了。怪我吗?啊,什么都怪我吗?爹娘,爹娘的爹娘,爹娘的爹娘的爹娘,他们,他们就是这样过来的,我是他们生的,不跟他们一个德行,难道跟你们的爹妈一个德行?看看,看看,你们这副婆娘德行,在三角城,在我们宋家,能找到?打了三角城最大最亮的灯笼,也找不到。”四个女人说不过他,也就任随他去了,如今眼见宋家落下如此局面,也只有大眼瞪小眼了。自打嫁到宋家,四个女人之间永远隔着一堵墙,钻不透,也翻不过去,只得将这样的情形持续下去,每天定时醒来,梳洗,打扮,喝茶,吃饭,看日头出去,逛街,买昂贵的首饰。只有在街面上,在衣服铺子和金银店中,四个女人要是碰上,还是能脑壳挨脑壳、嘴巴对嘴巴地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评说的,过后就在自家闺房中瘪着嘴吧将其他三个女人狠狠地讥讽或贬谪一番。要是某日四个太太相约道街上闲逛或买衣服首饰,手挽手,好不亲热地走出宋家大院大门时,一些嘴巴碎的三角城女人便逮住她们的背影说,四个老妖精,比戏班子还会演,演得可真是像,买那么多衣服和首饰,不过是到阴间穿戴的。只是到了最近十余年,这种情形就没再出现过了,那些艳羡宋家女人穿戴的三角城女人却有些不适应了,她们讥讽和谩骂大户人家的女人是假,眼馋和渴望得到那些穿戴品是真,即使得不到,看一眼也让她们激动不已。到首饰店衣服铺子去看,跟看大户人家女人的穿戴,在她们看来,完全是两码事。一个三角城女人说,镯子金链只有戴在手上和脖子上,绫罗绸缎做的衣服,只有穿在人身上,才是财富,才有味道,只可惜自己的男人不是宋家那个老狗日的三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