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原创《峨溪河畔》:一部记录末代农耕文化的长篇叙事散文

  嫁妆捆绑就绪,新娘便可出闺房了,外面的花轿早已敞开了门,新娘伯叔中一位将床上的新娘抱入堂前桌上站稳,家人递上一把筷,新娘接筷后洒抛空中。长辈便再将新娘抱入轿中,锁上轿门,钥匙交于新娘,迎亲人马抬上花轿、架起嫁妆、挑起口袋篮子,小孩背上子孙桶,伴着阵阵鞭炮声,挥别女方。儿去也,莫牵挂,幸福日子万年长......新娘的兄弟姐妹会陪着新娘,一直送到新郎家,而此时父母望着远去的花轿,回看那一双未燃尽的红烛,泪眼婆娑、哽噎失声。
  
 嫁妆都是两个人抬,花轿也是两个人抬,抬轿人都是个高力壮的,有时会捉弄轿里新娘,急走忽停,轿中人会趔趄。而新娘也会在轿中回礼,左摇右晃,轿杆是叽叽哑哑地响,抬轿人总是吃亏,一路抬回来,汗流浃背、衣裳湿透。迎亲队伍中途会休息,但总想一口气快些抬回。新郎家人远远见队伍回来了,便开始爆竹迎接,抬一张窝匾置在门口稻床上,备落轿之用。村子男女老少已围在稻床上,花轿刚一落匾,嫁妆会一件一件搬入洞房内,人头攒动,围观的人群会说:"看新娘子,要喜糖啰。"新郎赶紧迎上去,探窗请求新娘拿出钥匙开轿门,新娘便不言语,新郎会掏出个红包从轿窗塞进,不一会儿,新娘递出钥匙。锁一打开,新郎便背上新娘走入洞房。而盯在一旁的孩子们也迅速冲入轿里,去抢拾轿中"步步高升"的方片糕。
  新郎背上新娘后,大人小孩像新人的尾巴一样,不离不弃,新人进入洞房内,人已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着,新娘并不是红盖头遮头的,而是很得体的坐在床沿上,陪嫁的龙凤呈祥的大红猩猩被褥已经有人铺好,而褥上洒了些枣和没炒熟的花生。新郎一边热情地招呼着洞房里的人群,送上小糖,人群哄道:"我们不要你的糖,要新娘子的糖。"新郎讪讪地笑着,手也轻轻推推新娘,新娘脸上漠然中透些微笑,仿佛平静的湖水被丢扔了一块小石头,起身掏出口袋里早已准备好的小糖,一颗颗递于大家,外围的孩子看不到新娘子、见不着小糖,很是着急,总是从人群中钻进去。新娘子见孩子探出脑袋,不觉莞尔,会抓一把小糖给这个调皮的孩子。人群嬉闹一阵,待到开席,便会散去。新人入席,而家中亲戚朋友、接亲的、帮忙的、打杂的,会一桌一桌分批入席,按宾主、辈份坐定,新人的舅舅都会坐上头席、二席,天上雷公大,地上舅公大。新人那一桌主要坐一些年岁较小的,其它桌却不论年岁和男女,总是爱喝酒的坐一桌,不喝酒的一桌,按头席、二席、三席......像梁山英雄排座次一样。爆竹一响,大家举杯相庆,此时接亲人员也可安下心来,好好畅饮,媒人总被大家轮番敬酒,大家彼此会你敬过来,他回敬过去,小辈总是站起来敬长辈酒,举杯祝长辈:"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长辈举杯回礼:"祝你考大学,发财,讨个好老婆。"大家几杯酒下肚后,话便多了起来,开始嘈杂,有些乐于耍令的,耳廓别着烟,划起拳来:"拳呐,哥俩好啊,拳呐,三星、五魁首、六个六......"几局下来,划拳的几个人是面色红胀,说话是口舌相卷,啰里啰嗦。总会夸你酒量大,他功劳大,劝人多饮些,八九十年代劝酒风气浓,每桌不醉上一两人,会认为没有尽兴。一杯一杯又一杯,快乐的时光过的飞快,不一时便觥筹交错、杯盘狼藉。散席后,酒多的人会说:"我没醉。"而搀扶他的人会回答:"你是没醉,我俩互相搀搀。"大家吃完席,家户会一人一份香烟小糖回礼。有些路近的亲朋得赶回,新郎家会恭送,而路远的会留歇。

  
  夜渐渐幕了,家中灯火通明,桌上残羹剩饭会被收拾下去,抹干净桌子,端上糖碟子、泡上茶,大家趁着酒兴会玩一会儿扑克,打光牌、斗地主⋯⋯也有搓上几轮麻将的,花三谱,缺一门,从远处时不时听到麻将啪的一声敲桌,吼道:"自摸、双夹乌龟进。"接着一阵哈哈大笑。客人们在堂前玩耍牌,而亲眷们会再去洞房捉弄耍玩新人。
  
 大家玩不了一会儿,会累困,渐渐散去,调笑地说:"该撤了,今晚时间不属于我们。"窗前的红烛越烧越旺,倾出的蜡油像红色的钟乳石一般贴裹着烛身,窗户玻璃上的红色双喜剪纸在灯光和烛光的交相映射下,红艳带些妖娆,不远处河塘偶尔会传来鱼泡的嗒嗒声。欢快的夜突然睡去一般,夜的静乏仅仅是白天过分的忙碌。
  王建说:"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第二天,农家是不会让新媳妇下灶的,新娘会叠好自己床上的被子,扫一扫昨晚地上的瓜子皮,会把昨天的盛妆卸下。角色添了一重,家也是全新的。三日后,新人便归省女方家,娘家看着一对粉妆玉琢的新人更是喜之不尽,会请来族人陪伴、款待女儿女婿。新郎不会像从前那般拘泥,会畅饮、谈工作、谈理想、谈未来,此时已经是一家人了。
  
 婚后,农家便着手给未来孩子准备点什么,先让木匠做好摇篮,待到怀孕后,孕妇开始编织婴儿的衣服,而婆婆们开始做婴儿穿的鞋。临产前,娘家会裹上粽子(不要煮熟)送到男方这边,男方会将粽分发村中各家各户,此礼名曰:催生,也一并送些婴儿的衣服和鞋。孩子出生前,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第一胎生个大胖小子。古人有传宗接代说法,传宗便是添男丁,接代就无关男女了,可见古人功利是有的,总认为男孩是自家人,而女孩终究是外人,传统宗族观念愈强,生儿子欲念愈烈。待到计划生育政策出台,今人如同晴天霹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萦绕心头,第一胎生了女儿,二胎便战战兢兢。那时城市户流行独生子女,农家是可以生两个孩子的。我出生时,计生政策还比较松,我上有两个哥哥,我是超生,田没有分上,属黑市,当时还罚了四十只草袋,四十草袋换我身,有点五羖大夫的意思。昔百里奚流落楚国,秦穆公慕百里奚才华,欲用金银将其赎回,大臣劝阻,说:如果用金银相换,势必惊动楚王,楚王也会发现百里奚是个人才,必定强留在楚国,不如用奴隶的价格相求,楚王就不会怀疑了。穆公听从臣下见意,后用五张羊皮把百里奚换回,任以国政,秦国得以强大,穆公也成了五霸之一。
  我出生时计生政策较松,后来渐渐抓严,有些人家头胎生女,二胎还是女孩,为了不违反指标,会将老二送人,也有自己养,待到老婆再次怀孕后,害怕强行流产,夜间总是东躲西藏,投止亲友或邻里。如果三胎还是女孩,为了生儿子也会豁出去,将老三送人或遗弃。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初期,城市菜市场弃婴很是常见,她们被小棉被包裹好放在腰篮里,而篮内会有一张写上婴儿的年月日时的纸条。那些孩子都是在凌晨悄无人息时被大人们遗弃的。村里小癞痢当年还捡回一个弃婴,那个婴孩已经有一岁了,捡回来后,小癞痢不会带,便交于侄媳小翠,孩子腹中饥饿,一直啼哭,小翠便在我家锅里盛了一小碗粥,倒了些鸭汤,喂孩子,孩子吃了一小碗粥后,便不再哭了。小翠发愁地说:"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怎么养这个小人呢?"后来听母亲说,这个孩子又转送他人了,毕竟小癞痢是个"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人。
  小时曾看过一则笑话:某对夫妇头胎生了个女儿,取名招弟;二胎又生了个女儿,取名再招;三胎还是个女儿,取名还招;四胎依然是女儿,取名绝招。虽然是个笑话,可见夫妇生儿子意念是迫切的。在当时农家如果没有生儿子,这些父亲会悲观,认为自己是"孤老",也觉得在他人面前低下一等。在这种观念的驱使下,他们即便倾其家中所有,也得生个儿子,待到生下个儿子后,主管计划生育的人会找上门,开出罚单,为了以防家户不交出罚款,他们会领上一大帮人上门,这些人会提上大铁锤,羊镐之类农家用具,主管人员限时让家户交出罚款,按超生数目议定罚款金额,五千、一万,有时县和乡镇领导亲自带队。某年县领导去某村集中整治违反计生家户,一边命人提锤上家户楼顶,一边开单,限定今日某时交出罚款,逾期当即敲毁房屋,有些人家稍迟些才筹到钱,楼顶房角被敲下一块。这些敲家户房顶的人都是企业上班人员,是临时拼凑而来,90年代,父亲在水泥厂上班,计划生育工作组经常去厂里抽调工人,凡愿意去的,工资照发,管饭,有的工人觉得那活比上班轻松,能偷下懒,觉得不赖,其实这些人本来上班时也会拈轻怕重,还有些农家认为是"炮头"的人,这两类人会响应号召,愿意跟班。而大多数人认为强迫他人交罚款、拆房毁屋是损德的事,不能去做,也许他们也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心酸。我6岁那年,邻村同学某家生了个妹妹,属超生,计生人员带队,叫上几十辆拖拉机,那阵势是要将她家房子拆掉,因同学父亲是个包工头,传言有钱,后来房是没有被拆,罚款了事。
  
 那时强行引产结扎屡有发生,我们村村干部有些不忍,当得知计生人员某夜彻查时,总会暗中通风报信给某户违反政策的孕妇,而这些孕妇当晚会离开家,去别家借宿。有些农家看不惯计生政策,说:"做的这些断子绝孙的勾当,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也有说:"人家自己生自己养,又不关他们的事,凭什么胡来。"有些有识鉴的老人说:"搞计划生育,城市户一家生一个,这样下去,人口会减少的,早晚还得放开。"但也有人认为如果不限制生育,人口会爆炸的,将来衣食住行都是问题,计划生育是好事。当然计生政策不会因大家议论而松了下来,反而愈演愈烈,而村口、路边墙上标语随处可见:生男生女都一样;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男孩女孩都是宝;计划生育、利国利民等等。

  
  晚上好
  一边宣传,一边用堕胎、结扎、罚款方式强制推行计划生育。随着政策的深入,农家也开始转变,慢慢履行标语的内容,到本世纪初,大家开始主动配合计划生育了,生儿子的就生一个,生女儿的,按政策过几年再生一胎,二胎也就不再考虑是男是女,虽然也有抱孙心切的老人暗地里通过B超鉴定婴儿男女,但已是少数,两个女儿的家户依然很多。直到前年,人口老龄化来临,计生政策逐渐放开,也应验了某些有远识老人的话。计生政策伴着一个时代起来,渐渐落幕,留下更多的是凄楚、寒凉和无奈。
  
 农家生了孩子是要办酒席的,亲戚朋友的亲眷们赴宴时会拎上老母鸡,提着腰篮,篮内放一袋麦乳精、几斤鸡蛋和编织毛线的线绳。名曰:"送祝命",鸡和鸡蛋以及麦乳精是给产妇滋补的,而线绳是让大人给孩子织毛线衣的,那时这种手织毛线衣是极流行的。小时,我们冬天衬在外套里御寒的衣便是毛线衣了,而毛线衣都是母亲晚上吃罢饭,靠在床头边织得,一件毛线衣要织数十个晚上,有时为了织个花样,母亲会向族下的堂姐们请教,母亲好学,总认为别人会的她一定也会,做活从不拖泥带水,编织花样时,有时下针出错,总是拆掉重来。小时我们哥仨经常帮母亲绷绳绕线,新线买回来像麻一样一小捆一小捆排好的,由于松垮,编织时容易乱线,会把它绕成紧紧的球状,一人双手把整捆线像蝼蛄掘土般绷紧,绕线的人找出线头,开始像蚕吐丝般缠裹成实心的线球,缠好的线球编织时又会像剥丝抽茧般慢慢变小,而线衣会渐渐有了衣的雏形。母亲织的毛衣总是让我这个出远门的儿子想到孟郊的"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诗中所述为缝补针线,和织毛衣不同,但做母亲的心是一样的。2015年,母亲来山西,怕我春秋季节着凉,还特意织了一件毛线背心让我穿在衬衫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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