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凭什么从一个小人物登上历史的制高点

  十月的古城之外已是一片萧索,旷郊野外到处只见丛生的杂草。在低矮的树木中间,偶尔透出的几朵枯黄的野花在凛冽的西风中东歪西倒。几只老鸹有时突然会从草丛中飞起,拍打着乌黑的翅膀,发出低沉而令人讨厌的声音。凛冽的寒风夹裹起黄沙,不断扑向那高耸的城墙。但巍峨的箭楼和整齐的雉堞却依然坚强的屹立着,仿佛在告诉过往的人们这座伟大城市曾经有过的辉煌。它叫做——长安。
  从贞观之治到开元盛世,是大唐最鼎盛的时期,这里曾经万国来朝络绎不绝,冕旒衣冠充塞于道,华夷八荒熙熙攘攘,高第寒素往来频仍。
  太宗之后临朝称制的那位睥睨万物目空一切的天后,她不喜欢这座城市的强势,在东边的洛阳再造了一个都城,号为东都,长安便成了西都。
  渔阳鼙鼓恸地哀,持续八年的安史之乱把大唐的外强中干暴露无遗,后来的朋党之争、宦官擅权和藩镇割据更加快了帝国的分崩离析。
  随着末代皇帝唐昭宣帝不明不白的暴毙,昔日强盛不可一世的李氏王朝早已在数十年前烟消云散,曾经的流贼头子后来的唐室护国功臣朱晃受禅僭极,他易国号为大梁,把都城建在了洛阳更东边的开封,称开封为东京,洛阳为西京,长安便从此不再担任过首都的功能。各地混战的军阀藩镇也并不把这片据崤函之固有山河之险的关中当做经营天下的根本。他们的目光放在了长安以东的河洛之地,在那里疯狂厮杀逐鹿中原。曾经雄伟的古都经过多年的战乱,早已从当初的膏腴之地变得残破不堪,于是它的级别建制迅速下降到了和其它地方节镇一样的地位,得了一个普通的新名字——永兴军。
  黄昏时分,一阵破碎的马铃声由远及近传来,惊醒了城楼上打盹的守兵。他们探出头去,看到一支大约两三千人,疲惫不堪的队伍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城门走来。领头的骑着一匹黑马,人和马摇摇晃晃。说他们是逃荒的,但队形又相对齐整,虽稍显松散却并不涣乱。说他们是一支队伍,却又盔甲残破,旌旗不举,有的人甚至连兵器都没有,鞘内无刀,连一些弓箭手都只在肩上斜挎着一只空荡荡的箭袋。
  城上的守兵对这样一支奇怪的队伍立时产生了警惕,一个小头目赶紧唤来了城门领。城门领品秩不过裨将,官卑却位重,关系着一城的安危,对于来路不明的人马绝不敢掉以轻心。他仔细看了城下的队伍,努力回想了近日的邸报公文,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部队要从长安经过。
  那小头目道:“大人您看这会是些什么人呢?是土匪流寇还是溃军败兵?”
  城门领摇了摇头,“匪寇是不敢来侵扰咱们长安这样的大城的,没有云梯巨木,他们拿什么拔城攻坚?败兵也不像,前几日邸报上还说了,王景崇大将军在秦蜀接壤之地大破蜀军。斩首万余级,我汉军大胜,怎么会有败兵呢?”
  于是他朝下面叫道,喂,你们是什么人?
  城下骑黑马的那个人看起来是队伍的头,他扬起左手,队伍立刻停止了前进,抬头大声答道:“我们是王大将军的手下,有事入京公干,请将军打开城门,放我等入城歇息。”
  “王大将军?哪位王大将军?”
  :“右卫大将军王景崇大人,我是麾下牙将赵思绾,率本镇永兴军府兵三千人,入京觐见述职。”
  城上又问道,既是府兵觐见,可有调兵勘合?
  赵思绾从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手举过顶,“此乃枢密院使相杨邠大人亲自颁发的虎符,请长官查验。”
  城上城下相距十丈开外,暮色中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两下正僵持着,赵思绾又叫道:“天色已晚,人困马疲,烦请长官念在大家同为本镇驻军的份上,放下吊桥打开城门容我等入城歇息,明日一早便当上路,决不多扰。”
  城上答道:“长安乃朝廷西陲重地,现在已过申时,不敢轻易开门,而且节度使大人和留守大人都外出公干,城中大小事务暂由都监柴大人署理,请容我等向其禀报,由他定夺是否容许贵军入城。”
  赵思绾道:“王大将军现在便权领永兴军节度使,驻节凤翔。凤翔距长安不过一百八十里,你我其实同在其麾下效命。将军何必如此相疑。”
  见城上依然迟疑,赵思绾又道:“如若不信,请缒下吊篮,在下愿献上虎符及大将军手令,请长官检视无误后,再行放入如何?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再拒人千里好象也于理不合,于是城上用长绳缓缓缒下一个竹篮,赵思绾唤过身边一名手下,递过虎符,:“韩通,放进篮去。”
  韩通急步上前,把虎符放入篮中,回头望向主将,赵思绾冲他点点头,于是韩通又从肩上的褡裢里摸出两块银锭一并放了进去。
  吊篮在绳索绞动的吱呀声中缩回城头,刚才喊话的城门守领小心地拿起虎符仔细查验,这是一个剖开的黑色铜质老虎的半边,入手沉甸,在内侧以凹进去的阴文镌刻一个大的“调”字,其下又有四个小字——枢密院敕。
  守将知道这就是国家主征伐的中央机构——枢密院的调兵令符,另一半以凸出来的阳文镌有相同字样,那应该是在都城汴京的枢密院内由枢密使大人亲自掌管。等府兵们到达目的地后,就要上缴兵符,二令合一,则功成入库。虎符旁边是一张皴麻草纸,上面只简单写了几个字——赵思绾一干人等原属麾下,奉旨入京。落款为——汉右卫军王。
  这两三个月王景崇就在长安西边率部和蜀军交战,与长安公文来往频繁,他的字守将当然认得。有了这两样东西,城下这群人的身份应该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了。
  和黑色兵符一同上来的银锭看来更讨守将喜欢,他掂了掂分量,一个足有五十两重。“妈的,难怪都说府兵有钱,别看一个个打扮得跟叫化子似的,出手真是阔绰。”他满意地冲手下挥手道,放吊桥,开城门。
  身旁的一名校尉进言道,柴都监现在城内,是否还是去禀报一声。况且这群人来得蹊跷,王大将军正和蜀人交战,前方用人之际,哪还有空闲人手可以回京述职。
  城门领想了想,长安是节度使驻节的重镇,的确不敢擅自作主。将银锭交给身旁一名军士,俯身冲下面大声道,都监大人严令,申时之后不得开门。请贵军在城下暂宿一晚,明日辰时便可进城。
  赵思绾狠狠地啐了一口,十余条灰色人影自他身后飞出,紧贴墙根,如壁虎般迅疾无伦地往上攀爬。城上守兵始料不及,见他们动作轻捷如狸猫,连忙举枪去刺,这群人避开锋刃,跃上城头,抽出负于背上的兵器,清一色圆形弯刀,他们出手凶狠如饿狼,干净利落招招致命,守兵根本来不及抵抗便倒下一片。其中一名灰衣人跃前一步抓起正欲逃跑的城门领,厉声道“快叫下面开门”,城门领的声音在刀锋的寒意中颤抖,“开,开,快开城门。”
  灰衣人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扬手一扔,城门领偌大的身躯似断线风筝飞下城去。
  厚重的城门刚露出一条缝,赵思绾便迫不及待的用力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子,同时右手拔出腰间的佩刀,大吼道:“长安城里是金银窝,要享福的就他妈给我冲啊。”
  他身后的大队人马顿时如潮水般向城门涌去,赵思绾立马挥刀呼喝叱骂,其实不用他催促,士兵们已经不断地涌向那被人群挤得越来越宽的城门。
  城内守军气急败坏地大喊道,关城门,快关城门,他妈的,遇上叛军了。
  赵思绾狞笑道,老子就是叛军,不过这兵符和手令可是真的。
  说着,用力向上甩出手中的大刀,他臂力惊人,刀竟直飞上数丈高的城头,正劈在朝下张望的一名守军身上,那人一个倒栽葱摔下,手中银锭也随之掉落。赵思绾一勒马缰,左手伸出刚好接住银锭,顺手扔进马鞍侧边的箭袋。跟着策马前跃,将至城门,眼前亮光一闪,他斜身避过这突然袭来的一刀,探出大手一把抓住对面那人的胸口,顺手向后一扔,那名士兵闷哼一声已经被乱兵砍死。
  赵思绾的部队虽看起来衣甲残破,却满怀着对长安城里富贵繁华的向往,不要命地往里只管冲杀。长安城中的守兵多数都被调到伐蜀前线去了,剩下的本就不多,平素又少见战阵,一时竟慌了手脚,被赵思绾的人马一阵冲杀,先前上城的灰衣人又自内夹攻,顿时尸枕狼籍。剩下的几百守军见不是对手,纷纷跪下求降,赵思绾眼也不眨一下,挥手命令全部当场砍杀。几百名俘虏的哀号乞饶之声不绝于耳,长安城已是一片血海。
  在城中东北角处的长安留守府内,一位青年将军正焦急地在房里走来走去,不时还向窗外张望。他二十多岁、面容清秀身材瘦削。他听着外面传来的一阵阵喊杀声混杂着马嘶、哭喊,心头沉重无比。
  一名亲将飞奔而入,奏道:“启禀都监大人,城里入了叛兵,已距此处不足二里,请大人速速躲避。
  青年喟叹道,”全城守卒未足一千,有什么力量可以抵挡叛军呢。唉兵凶战危,吃苦的还不是老百姓。生逢乱世何处可避啊。”
  想了想,对来人吩咐道,”何徽,你不必管我,快去内堂文书房里将朝廷机要公函检理出来,用火烧了。”
  何徽道,乱军系由西门而入,留守府内原有仆役数十人早已闻风逃避。目前满城纷扰,属下愿趁其不备,护送大人自东门而出,兵贵神速,迟则被祸呀。
  青年用低得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我柴荣岂是贪生畏祸之辈?”
  见何徽一阵迟疑,柴荣猛喝道,大丈夫守土有责,已可贪生避祸。我今日当力战叛贼,有死而已。你现在必须马上过北门出城,返回开封禀报。还楞着干什么?快去。
  何徽看到柴荣坚毅的神情,不敢再犹豫,躬身一施礼,疾速离去。
  看到何徽的身影迅速消失于夜色之中,柴荣心中放松不少,从外面的呐喊声判断,叛军应还未接近城北,那何徽应该有机会逃脱。
  只要能让朝廷早一天知道,早日平叛,那自己的牺牲便是值得的。
  心念及此,已有了决定,他目光炯炯大声唤道:“张永德。”
  一名二十多岁、身材高大魁梧的亲兵立刻从门外转入,猛地立正,以同样响亮的声音应道:“属下在。”
  “现在我以大汉永兴军兵马都监的身份,授你御侮校尉职衔。俟此间平叛事了,本将将上奏朝廷,将你名列枢密院将官牒册之中。”
  “谢都监大人。”
  “取我的披挂来,随我出府杀敌,为国家诛奸平叛。”
  “得令。”
  张永德没有丝毫迟疑,转身从窗边木架上取下柴荣的铠甲和宝剑,服侍他穿戴齐整。柴荣吩咐张永德速去备马,然后转入内室,打开书柜暗格,打开一个长条形紫色木匣,取出一柄长约四尺阔八分的腰刀,柴荣用手摩挲刀鞘,鞘色古朴暗黄,上缀二龙逐日,吞口及刀柄处皆刻云腾九霄。柴荣喃喃自语,“霸云,今日让你饱饮贼血,也不枉你在匣中屈就多日了。”
  这时张永德已牵过一匹白马——玉华骝,这是柴荣的姑父郭威在他离京前送他的坐骑。
  柴荣将霸云刀缚在背后,轻轻一跃,纵身上马,两腿用力一夹,那马撒开四蹄腾出辕门,张永德手持大刀,背负弓箭,疾步紧随其后。
  主仆二人来到东市长街,只见昔日的华灯普照早已被一片火光取代,满耳听到的只是叛兵们的狞笑声和百姓们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柴荣心忧如焚,策马狂奔,见到乱兵四处肆意抢掠,所过之处皆是笑声一片。正前方不远处有几名乱兵正挥刀斫向一名怀抱幼儿的老妇,地上已躺了几十具血肉模糊的平民尸首。
  柴荣高呼道“休得逞凶”,马到处,挥剑刺出,将两名贼兵洞穿在一起,然后迅速抽出宝剑,另一名贼兵又被斜劈而毙。剩下一人乍遇强敌,张皇无措之际被张永德一刀挥为两段。
  柴张二人初战告捷,精神为之一振,只管往有哭喊声处寻去,贼兵自入城以来几乎未遇抵抗,故早已分散,三五成群四处劫掠。柴荣与张永德左冲右突在城中绕来绕去,屡屡得手,转眼间已消灭了数十名作恶的奸人。
  正行进间,只见前面黑压压一大片人,张永德见势不妙,上前扯住柴荣马缰往回拉,转过来却见周围到处都是贼兵,已将他二人团团围住。张永德高叫道,“大人请速速突围而出,永德愿誓死断后。”
  柴荣毫不畏惧,大笑道:“永德,你忒小看柴荣了,你我名虽主仆,义同兄弟,岂有独活之理。今天咱们已经杀得够本了,总之力竭报国无愧于天便是。”
  话毕,又朝人群冲去。对面敌军突然向两边闪开,中间现出一条黑塔般的大汉,眼露恶光面相狰狞,正是刚才骗关屠城的赵思绾。
  张永德见对方人多势众,他护主心切,跃上前去。赵思绾脸上露出不屑,两旁早有十数名贼兵叫嚣着冲杀上来。
  张永德毫不畏惧,挥动手中大刀将最面一人迎头劈倒,再就势横扫,又将数人砍翻。
  柴荣见张永德消灭敌人干净利落,不由大声叫好,周围敌兵骚动起来,大有合围之势。柴荣与张永德主仆二人心意相通,都下定了必死之心,因此全不惧怕。
  赵思绾见张永德武艺高强,自己的手下一时竟奈何不得,于是大步上前,挥刀直取张永德后背。柴荣大叫小心,张永德听得脑后风响,低身避过,赵思绾的刀竟不收势,直接砍飞了正与张永德对战之人。张永德见他手段残忍,对部下毫无怜恤之情,心中暗骂。剩下几名正在围攻的兵士还在不要命地冲张永德乱砍乱杀。赵思绾骂道“滚开,窝囊废”,凌空飞足踢翻众人,张永德本作好全力应付准备,不料他有此一着,不由一怔,赵思绾的刀锋却已扑面而来。
  柴荣担心永德安危,疾忙挺剑往赵思绾背心刺去。赵思绾不闪不避,左足飞出,将张永德踢翻于地,右手持刀回劈向柴荣手中宝剑,刀剑相交火花迸射,柴荣被震得手臂酸麻,心道这贼子好大的臂力。于是不敢轻敌,一勒马缰,骏马前蹄腾起向敌踢出,同时柴荣斜身下探,长剑向敌前胸刺去。赵思绾仍不避让,只以空出的左手去抓住马腿,竟欲连人带马扯翻在地,幸好玉华骝天生神骏,虽前腿被人抓住,却也知用力回夺,竟将敌人扯动,刚好迎上柴荣剑锋,“扑嗤”一声,赵思绾右肩上早着了一剑。

  柴荣由于刚才右手力道尚未完全恢复,故虽刺中而入肉不深,心中遗憾,正要再上前厮杀,却见赵思绾猛然暴喝一声,将手中大刀朝前用力掷出,柴荣知他力大,不敢硬接,疾忙伏身马背避过,只听身后人丛中传来一阵闷哼惨号,想是已有人避让不及成为这刀下之鬼。
  柴荣见其已手无兵器,心中暗喜良机莫失,驭马前驱,长剑直刺敌前胸之处,赵思绾竟反手抓过身边一名兵士,挥动如风朝柴荣横扫而来,其势若雷霆,柴荣只好从马上跃起顺势又将玉华骝往旁一推,才避过了这一击。赵思绾心头焦燥,抓住手头兵士,一手朝其胸腹用力一探,洞穿而入,只听那兵士惨呼一声霎时气绝。赵思绾将手自尸身扯出,掌中握了一颗兀自怦怦跳动的人心,放入口中咯吱大嚼,鲜血顺着他嘴角淌下,在火光照映下,诡异恐怖得活脱脱似一个来自地狱的吃人魔王。
  柴荣与张永德都是自小随军,久历战场,看惯了死人白骨,但何曾见过这等残忍行为,不由得又惊又骇,环顾四周却见敌军众人好似已司空见惯,不但无一人有不忍之色反而群情却愈却激昂。
  赵思绾吃罢人心,亢奋起来,赤手空拳大踏步朝柴荣逼来,柴荣看到他脸上胸前及双手鲜血淋漓,心中虽不停念到“杀了他,杀了这个恶魔”,手中长剑却再难举起,勉强用力刺出,赵思绾身形此时疾若鬼魅,倏忽间已至面前,看也不看柴荣,长剑及身竟刺而不入,赵思绾左手抓住剑刃,顺手夺过掷地断为数截,右手擒住柴荣肩胛,柴荣顿时浑身酸麻委顿倒地。
  张永德此时才反应过来,手举大刀向前劈出,赵思绾头一偏,张水德这一刀便砍在了地上,被赵思绾左足踏住,正待用力收刀再劈,赵思绾右足踢出,正中胸口,张永德如中大锤,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赵思绾一声狞笑,将柴荣高高举起,正欲用力下掼,张永德护主心切,不顾伤痛,冲上前猛击赵思绾小腹。赵思绾一脚将其踏翻在地,柴荣趁此机会,心智复明,凌空翻身,脱出魔掌,右手顺势从背后“呛啷”一声拔出了霸云刀。
  赵思绾听得耳后声响,感到一股凛厉的寒意袭肩而来,顾不得杀张永德,猛地往斜刺里扑开。柴荣见一击未中,哪容敌人喘息,展开手中霸云刀,刀锋如秋风之横扫落叶,席卷而来。赵思绾不敢硬接,只管将身旁部属抓住抵挡。霸云刀威力惊人,刀过处枪断刃折尸横遍地。
  赵思绾气急败坏,不断呼喝手下上前。柴荣见张永德已受重伤无力反抗,忙舞起刀花,护住永德。霸云刀刀身沉重,柴荣猛力挥刀,不多时已手臂酸麻,但他早作必死之心,故仍猛砍猛劈。贼兵虽众,但惧怕柴荣手中宝刀威力,一时却不敢过于趋近。
  赵思绾见不能得手,朝天打个唿哨,十余条灰衣人影突现场中,正是方才登城斩将诸人。但见他们并不与柴荣硬碰,只是绕着柴荣围成一圈,口中念念有词,身形不停转动,越来越快,衣衫带风激起地上尘土飞扬。
  柴荣只觉耳边呼呼风响,敌人形象竟愈发模糊,挥刀砍去却不着实处。这群人形若鬼魅,倏前倏后,进退如电。柴荣眼花缭乱,只能挥刀乱砍,一不留神,背心中掌,扑前倒地,手中宝刀滚出老远。
  赵思绾大喝道:“绑了。”左右雷鸣般应和,一拥而上将二人五花大绑,随在赵思绾身后直往府衙而去。
  柴荣和张永德被推推搡搡着到了府衙,昔日的州官治事之地现在已成了叛兵窃据之所,柴荣一面心中喟叹,一面痛恨自己刚才的一时胆怯,竟不能把握机会手刃此獠,哪怕是和他同归于尽也好啊!这样贼兵就会群龙无首,甚至一哄而散,将来朝廷敉乱平叛也会容易得多。现在渠魁仍在元凶依旧,朝廷又四面俱需用兵,不知何日长安才得重归国家版图。
  想起数月前受命离京时姑父郭威的谆谆嘱托,从姑父的话中听得出这一次与蜀军的战事很是紧要,朝廷对长安凤翔河中三镇的守将们如李守贞王景崇等人也极不放心,所以自己此次赴任长安,表面上的任务是负责供应王景崇大军的军需,其实是要秘密监视前线诸军的一举一动。现在长安这样的重镇却轻易的为人所破,有辱使命啊。
  他打定了主意,等一下不管敌人如何威逼利诱,总之不发一言但求速死而已。他回头望向身后的张永德,二人目光相接,从永德的眼中柴荣看到的是同样的坚定,于是他放心了,大踏步向府衙大堂里走去。

  赵思绾高踞堂上,目空一切,居高临下的看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二人,问道,你就是柴荣?
  士兵们用脚踢柴荣喝令他跪下,柴荣只是昂着头两眼怒瞪着赵思绾,虽然这个魔头并未拭去脸上的鲜血,面目依然狰狞,但柴荣对他再没一丝一毫的恐惧,心中充满的只是厌恶和憎恨。
  对于赵思绾为什么留下自己的性命以及可能提出的问题,在路上柴荣早已思量过,估计敌人是想留下将来和朝廷讨价还价的本钱,他心中暗自冷笑,紧抿着细薄的嘴唇,用轻蔑的神态作为答复。
  赵思绾此时却不像刚才那般凶残的模样,变得很有耐心,“我知道你就是本州兵马都监柴荣,我还知道你的姑父就是朝廷的枢密副使郭威。去年我随王大将军去枢密院辞行的时候,曾经拜会过郭令公。”
  柴荣心中明白对方绝不会是为了攀关系这么简单,但他也想弄清对方的真实意图,于是不象刚才那么抗拒,冷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思绾并不理会柴荣的冷漠,他继续说道,你既是本州都监,负责兵马训练和军需供给,应当知道咱们府兵都是些什么人。
  柴荣答道,当然知道,府兵者,各地节镇本府之兵也,战时为兵、闲时为民,不仰国家赋税、全赖本镇民力,屯田垦荒自成一家。
  “不错,既然咱们府兵本身就是关中土著,为何要在自家门前造反?”
  柴荣道:那是你们贪心无厌异想天开。
  赵思绾大笑道,你错了,你以为老子真只是粗人一个,老子虽没读过书,没你们做官的那么多花花肠子,但老子也知道一点,那就是谁他妈手中有兵有地谁就可以称王称霸。
  柴荣想不到这混世魔王般模样的家伙竟然对时局了如指掌,倒想听听他要说些什么了。
  只听赵思绾继续道:“今天换个皇帝明天又立个朝廷,哪会有忠心的将领?要不然也不会明明对王大将军不放心,也只好派他带兵上前线了。”
  柴荣心中一凛,反问道:“这么说你是要在此处据城反叛自立为王了?”
  赵思绾道,别说成造反这么难听,朱温造得不是唐朝的反?李存勖又造他的反,石敬塘这个作女婿的抢了自家老丈人的江山,现在的刘知远的皇帝又是从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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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荣道,这叫天命所归,岂能与你这反贼相提并论。
  赵思绾冷笑孤城画角锁残阳道,天命?那还有南边的蜀国孟家、荆南的高家、湖南的马家,江南的李家,浙江的钱家,不是王就是帝的,他们算不算造反?如果算,那造的是谁家的反呢?
  柴荣道,就凭你这德行,难道也想坐江山当皇帝?痴人说梦,呸。
  赵思绾道,我有自知之明,没那个命也就不会操那份心。
  “那是王景崇要做皇帝梦了?”
  “王大将军,他可胆小了,一听到老对头侯益回汴京告他的御状去了,就吓得兵也不敢带令也不敢发,明明大败了蜀人,却不敢乘胜追击任凭敌人逃回剑南,你说,他还敢做皇帝么?”
  柴荣道:“斩关屠城违抗王命,擅自拘押朝廷命官,还在窃词狡辩说什么不算造反,我问你,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赵思绾道,柴大人,都说你聪悟机敏通晓世务,看来也不过如此啊。
  柴荣心中忽然一动,冒出一个念头,难道,难道你们想学湖南、荆南的榜样,据城分土割据一方?
  “不错,我们今日此行,既是冲着这西京古城也是冲着您来的。王大将军的意思是想请您向您的姑父郭令公带个信,麻烦他老人家向皇帝美言几句,把这关中之地就封了我们,咱们既不自立名号,也不投降他国,仍奉大汉正朔,称臣纳贡,只是节镇一方,朝廷也不失体面,你说是不是两全其美呢?”
  柴荣听他这一番话,只觉其厚颜无耻,冷笑道,我劝你也别作这春秋大梦了,慢说我柴荣绝非卖主助敌之辈,就算我肯,以我姑父嫉恶如仇的性格,也绝不会同意你们的请求。
  我劝你们速速憣然悔悟,早日随我自缚进京,说不定国家念在你们往日功勋,或许网开一面既往不咎,否则天兵一到,尔等悔之晚矣。
  听到此言,赵思绾哈哈狂笑不止,声音竟震得房梁灰尘簌簌掉下,柴荣叱道,:“死期将至尚敢作此狂态,真乃丧心病狂。我正告尔等,我大汉上下戮力同心,朝野将士用命。别说有我姑父在,还有史弘肇、高行周、符彦卿、慕容彦超、李守贞,哪一位不是能战惯战威名赫赫,尔等尚且妄想裂土分疆,小心雷霆震怒将汝击为齑粉。”
  赵思绾收住笑声,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柴大人,我很欣赏你的勇气,也很佩服你的胆量。我老赵就是个出了名的亡命徒,想不到你这样一个公子哥儿,居然也和我一样也是个不怕死的,不过我更想不到的是,”
  他停了一下,一字一顿道:“你竟然比猪还蠢。”
  柴荣气得脸涨通红,强声道:“要杀便杀,休要折辱于我。”
  赵思绾道,“我岂会杀你,你是我们王大将军的宝贝,有用着哩。不过象你这种蠢材,恐怕也帮不了我们什么忙。我告诉你,刘知远乘着契丹人来教训石重贵,乘机抢了石晋的江山,这是捡便宜不是靠的兵力强。还有你刚才提到的那几个人,我承认他们都是名将,不过他们来得了吗?史弘肇管着侍卫司的马步军,没他坐镇京城,皇帝的龙椅一天也坐不安稳;郭威在枢密院调兵遣将,忙得不可开交,能有空闲领兵出征?符彦卿和高行周一个在邺都抗拒契丹一个在淮北防着江南的李唐,只要他们屁股一挪,外敌就会伺机进犯。
  还有那位慕容彦超,只凭一身武力有勇无谋,恐怕还不如咱老赵会用计哩。你说说看,朝廷派谁来?”
  柴荣道:“就算他们都不能来,但你别忘了,朝廷在长安以东的河中一带同样驻有重兵,河中距此不过三百里,河中节度使李守贞大人威望素著,平叛大军旦夕可至,说不定已经开拔了。
  赵思绾带着讥诮的表情看着柴荣,说道,“忘了告诉你了,李守贞大人已与王大将军约好共分河西关中之地。李大人为河中王,王大将军为关中王,至于小将我,也没太大奢望,就做这长安的节度使吧。”
  柴荣听到这一番话,不由心中大惊,想不到这样一件大事,朝廷竟毫不知情,而自己虽身在长安,也不曾听到一点风声。如果赵思绾这一番话是真的,那就形势危急了。长安、凤翔、河中为朝廷西部三大重镇,若果真三镇俱叛,则河西一带将不复为国家所有,更堪虞的是京城肯定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如果没有人赶紧报信给汴梁,那么就无法迅速发兵平乱,一旦时日迁延给三镇喘息之机,今后羽翼丰满时就很难收复了。
  想到这里,他为自己刚才一心求死而故意激怒敌人的做法感到后悔,他猜想敌人肯定是想通过自己姑父的关系求得朝廷的分封认可,那么或许有希望能籍此机会返回汴京向朝廷报讯。
  于是他脸色稍微和缓,但仍用不愿失去高傲的声音说道:“你们如果真能保境安民,不苛政暴敛,朝廷也自然可以考虑。
  不过你们须恭奏表章、恳词陈情,一切待我回京覆命,再请我姑父从旁周寰,或者事有可成。”
  赵思绾道:“柴大人心思动得真快,这就想回去报信带人来灭了我们。上奏的表章当然是会有的,不过不是由你带回去,你只需要给你姑丈写封信,信上说明我们的苦衷,然后就在这府衙中暂时委曲些日子,等我们的好消息来了,你的好消息自然也就来了。”
  柴荣见被他识破,心中暗骂此贼狡诈,正待再辩几句,赵思绾已没了闲心,挥手命道:“带下去好生看管,走了这两人,老子就生烹了你们的心肝。”
  柴荣一干人刚被押出,那十余名灰袍人便簇拥着一名黑袍僧人从大堂屏风后转出,黑袍僧面容瘦削两颊凹陷,但两道浓黑的扫帚眉下一双眸子闪闪发亮,赵思绾一见此人,立刻起座,双膝跪下伏地叩首,“弟子向师尊请安。”
  黑袍僧点点头道,“你做得很好,起来吧。”
  赵思绾恭顺地起立,伺立一旁。小心地问道:“师尊,长安今日已入我手中,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按原定计划行事?”
  黑袍僧道,计划有变,柴荣绝不可用。
  赵思绾惊道,但我们曾与王景崇约好,以柴荣胁制郭威,令朝廷暂缓用兵。
  黑袍僧道,王景崇是猪,你也是么?裂土封侯,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要的,是天下大乱,越乱越好。
  只要我们杀了柴荣,必然激怒郭威。现在朝中掌管军队的史弘肇杨邠等人与郭威相交莫逆,而对李守贞和王景崇这些前朝旧将颇有疑忌。一旦朝廷出兵,王景崇与李守贞为求自保将不得不反,那时我们的机会就到了。
  “那师尊的意思是?”
  “立刻杀了柴荣,令其手下携首级回京。只要郭威兵出汴梁,则京中空虚,我们在朝中的内应便可乘机举事。再者,李守贞与王景崇皆能征善将,凭郭威一己之力未必可与之抗衡,只待郭威兵败,届时内外并举,刘家的天下没坐几年便又要改朝换代了。”
  赵思绾道,“那时候以师尊为首,号令咱们铁肩教散布各地的信众一同响应,光复河山,指日可待。”
  黑袍僧道,不错,为师隐忍多年、蓄势不发,就为着今日可以有此机会。所以,柴荣必须要死。
  赵思绾有些担心地说,可李守贞和王景崇都态度暧昧、模棱两可,万一他们畏惧朝廷征讨,不肯举事,那我们又该如何?
  黑袍僧点点头道,你虑事越来越周详了,不错,你说的有道理。为策万全,为师要立刻亲赴河中、凤翔两地,面陈利害。只要咱们暗中再加把劲,不怕这两人不跟着咱们走。
  赵思绾用充满佩服的眼神望着黑袍僧,崇拜的说道,“师尊神机妙算,洞烛一切,弟子远不能及。弟子这就照师尊吩咐去办。”
  说罢走到门外,将手一招,“韩通,你速带人去将柴荣就地正法,取首级来见我。
  张虎去凤翔,李龙往河中,告知王景崇李守贞二位大人,就说柴荣为乱军所杀,朝廷必不肯见容我等,请他们早自为计速作准备。”
  黑袍僧很满意这一番安排,赞许地点点头。赵思绾见其高兴,忙冲身后一招手,有两名黑衣劲装的部属抬着霸云刀过来。
  赵思绾双手捧刀,恭敬地递到黑,袍僧面前,“弟子今日夺得此物,愿敬献师尊。”
  黑袍僧两指轻拈,将刀提起,“哦?霸云刀?你从何得来?”
  赵思绾答道,此刀乃柴荣所佩,方才伤我部众不少,弟子见其威力,料是一方宝物,故请师尊笑纳。
  黑袍僧冷笑一声,“凡夫俗子,纵有神兵在手,又能奈我何。”他看了一眼手中霸云刀,眼中满是讥诮,“柴荣持有此物,还不是束手就擒。”
  说罢,将刀轻掷,刀连鞘没于地,止余刀柄在外,黑袍僧不理众人惊疑之色,左足微跺,刀又自地直飞而出,如一道闪电直冲房顶,黑袍僧轻叱一声,凌空跃起,轻舒衣袖,挽刀在手,眨眼间人刀宛如一道匹练飞出大厅,但听得院中风声大作,众人追出去看时,黑袍僧已收刀在手,厅外庭院之中数株合抱巨槐已断为齐整整数截。
  赵思绾等跪伏于地,“师尊神功盖世,弟子心悦诚服。更得绝世神兵,必能大功告成。”
  黑袍僧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只对赵思绾道,“此刀名为霸云,乃前隋第一铸剑大师风林子所铸。人言得风林铸技可胜十万雄兵。昔日隋文平天下,多得其助。风林子铸霸云刀,无坚不摧;冶风林悍甲,刀枪不入。可惜我今只得其刀,未得其甲。思绾既夺得长安,当记首功,这刀便赐与你了。方才那一刀唤作凌空斩,配合此刀使用,可威力大增,思绾你可学会了?”
  赵思绾大喜过望,连连叩头“弟子当勤加练习,不负师尊教诲”。
  张永德透过厢房窗外望出去,见天空半边浓黑如墨,半边被映得火红一片,知道是乱兵仍在纵火焚掠,他回头望向柴荣,见柴荣也是一脸不忍之色,二人此时沦为阶下之囚,自身不保遑论他顾,正自束手无策彷徨无措之际,只听外面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有人问道:“刚抓到那两个俘虏可是关在里面?”
  守门的军士答道,回韩将爷的话,正是。
  来人道,奉赵将军之命,要立刻处决此二人。马上开门。
  守门的不敢违抗,马上打开房门,来人一身军校装束,腰佩大刀,柴荣对张永德道,“永德,死则死耳,不要堕了志气。”张永德笑道,大人放心,永德不会丢脸。
  那军校见二人毫不惧怕,冷笑道,要上鬼门关还逞什么英雄,叫咱家一声爷爷,给你个痛快。不然活剐零割了你给赵大帅下酒。
  柴荣看也不看,冷哼一声转过头去,张永德破口大骂,你个龟孙子,有种你就来,爷爷哼一声也不是好汉。
  那军校道,那好得紧啊,爷爷我最怕见到英雄好汉了。
  回头唤守门的军士道,你二人也进来帮忙,把人按住了,赵大帅要吃鲜人肉,别把龟孙子尿胞吓破了弄臭了大帅的美餐、
  门外那两名士兵得令,一齐进来死死按住两人,柴荣闭目不言,默然等死,张永德怒目圆睁,死死地盯着这群人,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那姓韩的军校叫道,按紧了,手按向腰间佩刀。柴荣此时想到在京城的家人,心头一阵黯然,反倒有些羡慕张永德孤身一人无牵无挂。陡觉头顶一阵凉风掠过,想是刃将及身,顿觉即将一了百了,突然又轻松了下来。
  风声过后,只听两声短促的惨哼,柴荣睁开双目,见张永德同样以惊讶的眼神望过来,刚才那挥刀的军校仍站立面前,地上已多了两具尸首,却是方才守门的军士。
  陡经生死,柴荣此时方觉背上冷汗阵阵湿漉漉一片,开口问道,你是何人,为何相救于我等。
  那军校忙上前解了二人绑缚,又退后叩头道,在下韩通,相救来迟,乞请大人见谅。
  柴荣只觉韩通这个名字很熟悉,细观面相,似曾相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韩通道,小人曾隶属京中侍卫司禁军,去年随王景崇将军出征至此的。
  柴荣恍然大悟,怪不得哩,笑道,原来你是我姑父去年从禁军遴选出来的出征军士。
  韩通道,正是,小人在侍卫司比武时侥幸胜了几个人,承蒙郭令公和柴大人眷顾,得以选拔为左厢都押班。
  柴荣道那你又如何成了赵思绾的手下?
  韩通道,小人出京时,被分拨于王景崇麾下左天威卫,其时赵思绾任左天威卫牙将,正是小人的顶头上司。
  柴荣又道,既已以身许国,为何又失身从贼呢?
  韩通惭愧地低头道,三月前与蜀人战于陇右大散关,小人身陷重围,得蒙赵思绾相救,故其与小人有共生同死之义。

  张永德不屑地说道,这就是所谓的盗亦有道了,所以你就死心塌地跟着他作强盗了。
  柴荣喝道,永德休得胡言,韩将军若是为虎作伥之辈,今日岂肯甘冒大险相救你我?
  韩通道,大人所见极是,赵思绾于在下虽有救命之恩,然小人幼垂慈母之命,也知忠君爱国乃人伦之本,只是忠义不可两全,今日来此,实为报郭令公知遇之恩,请大人不必多言,趁此时叛兵忙于劫掠,域中守卫松懈,速速随小人出城。
  “且慢,”柴荣道,“有几件事,你务必实言相告。”
  大人请问,小人定当知无不言。
  “赵思绾手下共有多少叛军?”
  “不足三千。”
  “李守贞和王景崇当真已与其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回大人,赵思绾与李、王二人确有互通声气,此次攻入长安也是得王景崇默许,但凤翔河中二府是否已当真扯旗造反,小人确实不知。”
  “长安四周各大关隘,如潼关、大散关、武关、萧关等,可已为叛兵所据?”
  “回大人的话,赵思绾宥于兵力所限,暂无力控此各大关塞,且他们并不曾料想朝廷可迅速出兵,故小人想他下一步应该是先招募流亡、扩充实力。稍后才往附近各处分兵掠地。”
  “好”,柴荣欣喜地道,“只要潼关等处尚未被占,我倍道兼程,旬日可回汴梁,不日即起大兵,此贼不难破也。”

  韩通道:“赵思绾的人马现在主要集中在城西和城南,大人此时出城应走东城通化门,出城过十里铺,经华阴,出潼关,顺黄河溯流而至洛阳,洛阳距汴梁虽有六百里,但道路平坦宽阔,快马昼夜可至。”
  柴荣道,好极了,韩通,你这次立功不小,待随我平安回京,定向枢密院保奏,为你加官晋封。
  韩通忙跪下道,谢大人恩典,但请恕小人不能陪侍左右。
  柴荣惊讶,你不跟我们走?这是为何?你私放了我们,赵思绾会放过你吗?
  韩通道,小人今日营救大人,一为报知遇之恩,二是敬佩大人为国家大义不惧生死。但赵思绾于小人亦有救命之恩,故不忍背弃。
  柴荣痛心地说道,因为他救过你,所以做乱臣贼子你也心甘情愿?韩通,你好胡涂啊。就算赵思绾放过你,将来朝廷大兵一到,玉石俱焚,赵思绾必定元凶授首,你也难逃干系。
  韩通并不回答,只俯首向地,“韩通本天生贱命,怎敢劳贵人挂怀。小人今次来,便是奉命取二位首级,请大人不必多言,速离此凶险之地,迟则生变。”
  柴荣见他执拗,无法再劝,只好问道,那赵思绾处,你如何交待,他凶残成性,恐不会放过你。
  韩通道,“多谢大人关心,小人已想好保命之策,只是要劳烦大人身边这位随从大哥。”说罢将手中佩刀向张永德递去。

  柴荣先是不解,瞬间又明白过来,他面露不忍之色,“韩通,只是这样太委屈你了。永德,动手罢。”
  张永德迟疑地接过韩通手中的刀,茫然望向柴荣,韩通叫道,“这位兄弟,快朝韩某动手。切莫留情,放心吧,只要不是要害处,韩某皮厚肉粗,死不了的。”
  张永德挥刀朝韩通左肩砍落,刀入肉寸许,顿时血流如注。柴荣见韩通面不攺色,心中赞叹此人勇士。
  只听韩通急促地说道,大人可从后门而出,过崇仁、胜业二坊,至永嘉坊,即可由通化门而出。还有,大人坐骑已为赵思绾所夺,恕小人无能,未可盗出。
  柴荣点点头,“韩义士,柴荣非忘恩背义之徒,今日相救大恩,容日后涌泉相报。”
  张永德上前想察看韩通伤势,被其一把推开,于是也只好抱拳道:“好兄弟,你多保重,今后但有用得着我张永德之处,水里火里但凭使唤。”
  言罢,携了刀,紧随柴荣身后,二人迅速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赵思绾得到柴荣逃走的讯息,暴跳如雷,但见到韩通身上血肉模糊、兀自伤重昏迷,也无法发作,只得望向堂上的黑袍僧。黑袍僧仍是一副冷漠的表情,好象对柴荣的逃走并不意外。
  赵思绾试探着问道,柴荣此去,必逃回开封报讯。若朝廷即刻调兵征讨,我们恐难以抵敌。
  黑袍僧眼神里一片冷漠,“他们就算知道了,一时半会也出不了兵。”

  赵思绾恨道,早知道刚才就该杀了这个小白脸。
  黑袍僧道,柴荣必定一早遣人回京报讯,此人胆大心细,不会信你一面之词。故他此刻必不忙于返回,而是要去离此地最近的王景崇处打探虚实。哼,他死在王景崇的地盘上更好,朝廷才不会集中精力来攻打长安。
  赵思绾又问道,但王景崇真敢杀他吗?
  黑袍僧一声冷笑,“他还没和王景崇见上面就会死于非命。”
  赵思绾若有所悟,恭身道,总伦师尊算无遗策、烛照千里,弟子不及万一。
  黑袍僧总伦对这番奉承话不置可否,转而再问道,“日前你与契丹密使相会,可曾提及辽军协同出兵一事?”
  赵思绾忙不迭答道,辽使说开封与大辽有盟约在先,故不能轻易发兵。但答允只要我们这三镇一齐起事,大辽铁骑便会以调停为由,立刻麾师南下,与我们夹击开封。
  总伦摇摇头,“契丹狼子野心,未必会真心助我,他们定是要趁我们与开封杀得两败俱伤,然后再来从中取利。但目前形势已如箭在弦,若不能把握时机,等过几年刘氏江山稳固,就再难动摇了。”
  赵思绾道,师尊所见极是,弟子也担心辽人持观望之态,而我们未必能抵抗得住京中禁军。
  总伦道,你怕什么?万事都有李守贞和王景崇在前面挡着,就算事败,弃了长安便是。而且我已有计划,只要能挺过一年,必令契丹与开封失和,哼,盟约?一张废纸罢了,真还会有人遵守么?
  他顿了顿,看着赵思绾手中的霸云刀,“据说这把刀内含一个重大的秘密,你先暂且收好,待我有空时再作参详。”
  说罢举步往堂外走,赵思绾一众忙跪前俯伏,高呼“恭送师尊。”。
  离长安六十余里的华州,这里对长安城中所发生的一切还没有丝毫的感觉,夜半时分,城西的周员外家中依然灯火通明,高朋满座。这周员外在前朝石晋时期曾外放过一任县令,现赋闲在家,平素最喜邀约些本地文人雅士,在家中饮酒行乐,品诗论文。
  只听有人唤道,这不是赵先生吗?怎么今日如此低调,竟甘陪末席。王参军没有与你同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先生正挨着门坐于下首,他中等身材,四十岁上下,窄形脸,头戴一条白色的幞巾,身上一件灰色窄旧交领袍,一副极寒素的读书人装扮。
  赵先生见有人唤他,也不起身,只笑笑道,小可不擅诗文,岂敢与诸位夫子并列。魏秀才,你太抬举在下了。
  魏秀才道,今日有本县的秦老夫子领衔会文,每人皆须对句联篇,赵先生又岂能例外。
  赵先生暗骂魏秀才多事,起身拱手道,在下才疏学浅,于诗文之道更是不通,唯愿叨陪末座、洗耳恭听。
  在座诸人见他一味推辞,料他乃是腹无经纶、骗吃骗喝之辈,于是转过身去不理他。这时,周员外家仆役抬出了一个高约数尺的密闭大瓮,又把一个阔约合抱的大缸置于地上,缸上摆着一只大细眼筛子,仆役们打开瓮盖,小心将大瓮斜倾,从里面缓缓倒出一种金黄色粘稠状液体,那液顺着筛子流入缸中,一股浓烈的酒香混合着馥郁的桂花香味顿时充盈室内。
  待到大瓮底朝天时,大缸尚将满未满,筛子上还多了一堆黄色酒糟,有两名小厮拈着一根三尺长、碗口粗的木杠置于筛上,反复细碾将余汁榨出。
  众人已是满堂欲醉,秦夫子问道,这莫不是黄桂稠酒?
  周员外笑道,正是在下家酿小醪,蒙各位见笑了。
  秦夫子又道,酿造此酒,工艺繁复,寻常人家是做不来的。须得上好酒米,辅以蜂蜜饴糖,三蒸三酿,再加当年新鲜黄桂,浸足时日。最妙之处在于欲饮之时,须以木压酒,将其香味逼出,且酒经此一压,汁糟分离,入口更加清爽。前人诗云,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正是指此酒,今日得飧此佳酿,足感主人盛情。
  周员外一边谦谢,一边招手命小厮用小壶盛了依次斟酒。赵先生早已重涎欲滴,酒刚入杯中便迫不及待一饮而尽,在一旁侍候的奴仆见他无力对句受人奚落,竟也跟着露出了轻视的神气,而且每次给别人倒酒总是杯满欲溢,而轮到他时,便只是点到即止、酒附杯底而已。
  赵先生心道,酸文腐儒唯知寻章摘句,于经世致道不知何益之有。他此行的目的本就是为这周府中的佳酿而来,平素囊中羞涩,难得沽到美酒,今日既入宝山岂可空手而回,只恨那猾奴势利,竟如此轻慢。
  心念及此,有了一个主意。于是趁众人高谈阔论之际,悄悄起身,去东厕外捡了些小石块,用手巾仔细包了,回转来在堂下轻声唤过那斟酒的小厮,低语道:“我平素不善饮酒,今既过三巡,已觉头重脚轻,不胜酒力。
  但主人高义,又不便就此告辞。还请小哥体谅内情,每次斟酒时手下留情,稍稍意思一下即可。这里有些碎银,算是一点心意,且请收下。”
  说罢,已将方才包了石块的手巾递过。那奴才自以为遇到真人不露相的阔主,忙不迭打躬作揖地谢过,口称先生放心,小人明白。
  见那奴才喜不自胜地往后院小跑而去,赵先生料其必是清点这一笔“飞来横财”,心中暗笑,回座且等着美酒自来。
  果然不过片刻,那奴才一脸怒容地提酒而返,这一次他要好好报复一下刚才骗他的这位穷先生,。于是每次斟酒,赵先生面前的杯子总是满满的,而且只要赵先生的杯子空了,马上便又补上。赵先生和那奴才各人心中都充满着报复了对方的快意,各得其所,快哉快哉。
  这场酒直喝到天色微明,赵先生心满意足,告辞出来,他眼神飘浮,脚步也稍显踉跄,他脸上有着尚未褪去隐隐若现的酡红,见外面一大早街市便依然热闹如昔,人来人往,拉大车的、卖萝卜大白菜的、挑了自家鸡鸭叫卖的、各色人等熙熙攘攘挤满了并不宽敞的城中街道。
  他站在街口,正准备过街,却被身旁一个人一把拉住,他回头看时,却是身后街边悦朋酒店的伙计吴小二。吴小二见了他便躬下腰去作了个揖,那先生惊讶地说道,“小二哥,一大早的何故行此大礼呀?”
  吴小二却不肯起身,口中叫道:“哎呀,赵先生,可盼到您了,昨晚到您府上候了一宿,王先生只道你外出游玩,并无定向。
  今儿一大早喜鹊就在这门前叫个不停,小的就知道准能碰上先生。”
  赵先生道,你去过我处?
  小二道,正是,我家掌柜吩咐了,今儿个一定要请先生给卜上一卦。
  赵先生道,今日不行,昨夜在周员外家饮酒过量,今早头痛欲裂,还是容我先回家少歇,晌午过后自当前来,你看如何?
  那小二好容易才寻着了他,怎肯放过,正拉扯间,店家已从里边瞧见,飞跑出来,一把拉住,好说歹说,硬是不放。赵先生却情不过,只好顺势而行。进得店来,店家将他按在凳上,自己忙不迭跪地磕头,赵先生赶忙挽起口称不敢。
  店家道,素闻先生神算,还请看在大家乃左右邻居面上,相帮则个。
  赵先生道:"我看掌柜气色清健面庞红润,此正乃运来之势,为何却出此言?"
  店家道:“小人五代单传,今已年逾四十,与娘子成婚十载,奈何始终膝下无子,若无人后继香烟,他日有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街坊传言先生神算铁口从无虚妄,想请先生为小人起课占卜,究竟小人命中何年得子?先生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此时屋后帘角响动,赵先生斜眼微睨,早觑到一名妇人立于后堂,花枝招展却满面煞气。掌柜冲里招手道,“娘子,你也来向先生见个礼罢。”
  那妇人哼一声背过身去,掌柜无可奈何只得满面堆笑赔着不是。
  赵先生看在眼里心中已明白了几分,暗骂好个悍妇。又偷看店主形容,见其面红气喘不时伸手拭汗,想是身患隐疾又受此雌威久矣,故有此状。于是假作闭目思索,又突然睁开眼四处打量,说道:“贵室近日可曾是遇到过贼盗之事?”
  店主道,前日小人曾去报官,夜半有贼人偷入后院,可巧小人半夜起来小解,大声呐喊,惊跑了贼人,财物幸保未失。先生何从得知?
  赵先生心道,县衙王参军乃我同室好友,此等事我又如何不知。
  却不明言,说道,家遇鼠窃贼患乃阳衰之故,阳衰则诸外邪入侵,恐你家今后还会有更大的祸事哩。
  店主惊吓不已道,求先生慈悲,相救小人。
  店家娘子听闻此言,也扑出堂来,慌忙不停叩头,“请求先生出手相助。”
  赵先生心中好笑,却皱起眉头,“此事棘手,我又非道士法师,不会受请设会,贤伉俪还是另寻高明吧。”说罢起身欲走,店主哪里肯放,一把扯住袍角,口里叫道“烦请先生相救则个。”
  赵先生道,也罢也罢,我勉力为之便是。请借贵店铜钱一用。
  店主忙起身,亲自去柜台把过装钱木箱,“先生尽管使用,若是需要金银,小人房中也还有一些。”
  赵先生摇头道,这倒不必,但借三文即可。
  说罢用手指拈出三枚铜钱,置于掌心,双掌交合,轻轻摇动,然后突然分开,任钱撒落桌面。
  众人看去,却是三枚铜钱皆背面朝上。
  店主小心翼翼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赵先生道,前人李淳风所著“仪礼正义”一书中云,“三面皆背乃变爻老阳。此卦主家宅不宁阴盛阳衰,但我观贤伉俪夫妻情笃举案齐眉,不应似此情状,直是不解,怪哉怪哉。
  店主夫妇互望一眼,迟疑半刻方才说道,小人平时确实有些怕老婆。
  赵先生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难怪卦象如此怪异。此乃乾下坤上、天地倒悬之象,于家室则有女主之患。主弱客强,雄消雌长,自然子嗣不昌。恕在下冒昧再多问一句,掌柜近日可有心悸之状,时而面红潮热,时而喘息不定?”
  店主道,先生你可真神了,小人近来常觉头晕耳鸣心烦意乱,去看了大夫也说不出是什么病症。依先生之见,可有解救之法?
  赵先生道,心病还需心药治,解铃却待系铃人。店家娘子,我有个法子,但不知你依得依不得?
  那妇人早被赵先生刚才天花乱坠一番言语说得云里雾里,一迭连声道,“依得,依得,只要救得我家相公性命,香火后继有人,一切但凭先生吩咐。”
  “那好,你二人且附耳过来,我传个法子,保你家宅安宁,子孙昌盛。”
  不知他在店主夫妇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但见店主面有为难之色随即又作欢喜之状,店家娘子面色腓红羞羞地问了句,先生,这法子当真就管用?
  “怎么?信不过我?”
  “信,信。”
  “信就好,照此施为,包你家明年就抱大胖小子。”赵先生说罢,哈哈大笑走出了店门。
  。
  赵先生回到寄住的馆舍,见隔壁厢房房门大开,料想同住的王参军尚未出门,便踱步过去。见王参军正自呆坐桌旁,于是唤道,“文伯兄,今日衙中无事么?”
  王参军正陷于沉思,忽然被人打断,抬眼见是他,赶忙站起,埋怨道,“则平,你一夜未归,究竟去了何处,叫愚兄好找。”
  赵先生道,我在周员外家对了一夜的诗文。
  王参军用怀疑的神气看着他,“你也愿意吟诗对文?恐怕是更有美酒助兴吧?
  赵先生道,知我者莫若王兄也。周员外家自酿黄桂稠酒,绵软甘冽,清爽入口,实为酒中上品也。
  王参军道,杯中之物多误事,贤弟还是勿贪为妙。须记得我王朴与你昔日同离蓟州时所设之誓。
  赵先生-闻此言,轻浮之气立收,正色道,文伯兄所言极是,赵普一日不敢忘却。
  “愚兄昨夜急欲寻弟一晤,乃是有要事相商。”
  “何事如此紧急?”
  王朴上前掩住房门,返身坐下,低声道:“愚兄昨夜夜观星辰,觉天象大异,于是回房又起了一课。”
  赵普一听此言,轻松不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贤兄哪一日不是昼起文王神课夜参紫垣北斗。”
  王朴道,“贤弟休再说笑,愚兄昨夜见紫微荧惑昏暗不明,此主国有大变,或帝王罹疾或强臣欺君。又见河西分野之际,大星角炽芒盛,此妖星也,恐河西关中之地将有刀兵之患。”

  赵普不以为然道,“兄长会不会看错了,前几天你不是还说王景崇在秦蜀交壤之地大破蜀人,孟昶已向汴京具表乞和,河西何得再见刀兵呢?”
  王朴道,贤弟此言差矣,自唐室衰亡以来,天下纷攘,地方强镇拥兵自重者不胜枚举,你又怎知王景崇不会挟得胜之师长踞关中呢?
  赵普点点头,觉得王朴的话有一定道理,于是又问道,那兄长所起之课,其卦象若何?
  王朴道,那卦象却更是奇异,我以钱课之法,竟得乾上乾下之卦。
  赵普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乾为天,乾卦主天道君上,不知兄长卜得的是其中第几卦?爻辞如何?”
  王朴脸上带着欣喜的神色说道,“乃是乾卦九五,爻辞为——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赵普道,小弟虽不擅术数,但近年在贤兄指点下也算略窥堂奥。九乃阳数之至高位,五为阳数之至中位。九五者,至尊中正也。
  王朴赞许道,贤弟所言极是,此卦若应验于你我身上,则乃大吉也。
  赵普道,兄长的意思莫非是,近日将有新圣人飞龙在天,而我们则利见大人?
  王朴道,正是如此,不过为慎重起见,我想待你回来,再起一课,以资印证。这次愚兄不用铜钱,改以竹签筮法。
  说罢,王朴起身,去箱中取出一个小包,在赵普面前打开,里面却是几十根竹签。

  赵普问道,平常起课时,只见兄长使用铜钱三枚,似此又为何物?
  王朴道,此为竹筮之法,共有竹签五十枝。
  说罢,先取走一枝弃于桌上,王朴解释道:“此为太极,盖取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理也。”然后将余下四十九根分握于左右手中,再由右手中抽出一根,夹于左手小指之中。接着用右手数左手中的竹签,八根一数,数好了便不留于手中,也是弃于桌上。可巧刚好数尽,此时左手除方才夹于小指中那一枝外已再无竹签。
  赵普兴奋地叫道,左手余数合计为一,还是乾卦。
  王朴道,“不错,仍为乾卦,现在我们再卜爻辞”,他将桌上五十枝竹签全部拾起,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动作,只是这次以六根为数,数到最后,左手中余三根,加上小指中预先抽出那枝,刚好为四。
  见此卦象,王朴深吸了口气,赵普问道,兄长为何现此讶异之色。难道有何不妥么?
  王朴摇头道,虽仍为乾卦,但为何今日所得却是第四爻?
  赵普问,四爻何解?
  王朴答道,乾卦九四云,或跃在渊,无咎。此主圣人隐于深渊、待机而动。
  赵普道,贤兄曾语弟曰,兄早年观星起课,卜得天下虽纷乱扰攘,然救世之新圣人业已出世。其现在龙潜于渊,他日飞龙在天,乃自然之理也,又有何奇哉?
  王朴摇头道,非也非也,愚兄心中隐隐有种感觉,此二卦非指同一人而言。

  赵喜笑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若果真宇内混一,海廓边靖,又岂有二圣临朝之理?兄长不必多虑,既得此卦,我等飞黄腾达之日不远矣,所谓青蝇之飞,不过数武,附之骥尾,可致千里。只不知何日得有机缘际会圣人,为其羽翼,也不负你我平生志向。
  王朴变色道,贤弟何出此沽名逐利之言,想你我早立济民之志、身怀经世之学。现虽苟全性命于乱世,但他日亦不求闻达于诸侯。愚生平最敬重者,莫过前唐邺侯李泌,布衣入侍帝侧,总机枢、理天下,功成身退,迹隐山林。刚才的话,请贤弟莫再提起。
  赵普忙点头道,文伯兄教训极是,小弟也是一时欣喜,方致失言,还望贤兄见谅。
  王朴道,热中名利,也是人之常情,贤弟何过之有。咦,对了,贤弟既是辰时离开周府,为何又至巳末方归呢?莫非路上又有何耽搁?
  赵普笑着将路遇小二强拉去与店家算卦洋叙王朴得知,讲罢,自己先是笑个不停。王朴却皱起眉轻轻摇头。
  赵普见状,不解道“我记得文伯兄曾为愚弟洋解周易,三面皆有乃变爻老阳、乾坤倒悬之卦。于国则有女主之患,于家则阴盛阳衰。我照此解,有何不妥?”
  王朴取过三枚铜钱,皆作面下背上之状,与方才赵普所述一般。手指铜钱道,三背确为阴阳倒悬,但这家主人我亦熟知,他有家传心悸之症,非妇人所致,故不可以此解。变爻老阳还有一解,指主弱客强,我料其妻与人有奸情之事。你强令其移风易水,未究根源。恐反令其致祸。
  见赵普脸上青红不定,王朴道,愚兄一时口快,贤弟勿怪。但还请尽快前去,劝主人休妻方可得免,否则日后真有不测之事,弟恐也会心下不安。
  赵普对王朴这番话半信半疑,当下便出门去看个究竟。快到菜市口,街对面便是悦朋酒店,耳听得周围有吚吚呀呀胡琴之声,循声望去,却见街边一名老汉,衣衫破烂、席地而坐,手里正拉着把胡琴,身旁立着个十三四岁小姑娘,模样儿倒还齐整,只是身上一件粗花布衣也早已褪色、到处漏风,祖孙二人皆面黄肌瘦,那小姑娘倒不怯场,开口便唱到,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米脂十里林
  都说那米脂的风光好
  哪比得上我家乡水水儿灵。
  赵普在关中生活数年,对风土人情早已谙熟,知道这是榆林小曲,又叫信天游。内容多是讲男女之情,关中农民放羊时常哼此调,聊以解怀。
  只听小姑娘接着唱道,
  羊肚肚毛巾三道道蓝
  咱们见了面容易拉话话难
  一个在山上呦一个在那沟
  咱拉不上话话招一招手
  瞭见那村哎瞭不见那人
  我泪蛋蛋抛在那沙蒿蒿林。
  6
  柴荣和张永德也在围观人群之中,他二人自逃离了长安,星夜赶路,取道华州,想在这里用韩通临行时送的些散碎银子买些干粮和马匹,然后东出潼关,沿黄河北上,进入河南,回到开封。以柴荣的身份,本来可以直入华州县衙,由华州县令置办一切,张永德也有此意,但柴荣是个谨慎的人,在不清楚华州是否已与长安的叛军勾结的情况下,自己又肩负着回京报讯的重要使命,不愿再轻涉险地,因此在路上便找农家置换了衣服,与张永德作农人装扮。
  他二人在街市上买了些馍和熟牛肉,正准备再去牲口市买马,柴荣见那姑娘人虽小,却唱得颇有感情,正要大声叫好,突然人丛中有人叫道,镇山虎来了,镇山虎来了。
  柴荣心道,白日闹市,难道竟有猛兽出没。正疑惑时,却见一条大汉,短衫打扮,斜敞着衣领,露出胸口一丛乱毛,身后跟了五六个长随,其中一名长随看上背着个褡裢。看那凶神恶煞形状,想必是这华州一霸。街市上众人纷纷躲避,路旁各家作买卖的却是笑脸相迎,摸出些银钱主动上前交到那背褡裢者手中,那人收到钱后,先在手中掂掂,感觉分量不差,便扔进口袋。
  张水德奇道,这人莫不是个放贷的,今日前来收债?
  柴荣道,岂有此理,难道这街上做买卖的家家户户都欠他钱不成?
  二人正欲旁观究竟,却见镇山虎一行已来到那卖唱的祖孙面前,镇山虎道,张老儿,昨日宽限了你一日,今日该交了吧。

  张老汉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拱手道,回大爷的话,不是小老儿不交,实在是逃荒至此无亲无故,昨日卖唱一天,才得十数文钱,果腹尚且不足,如何还…..
  镇山虎道,老子管你吃不吃饭,总之来了这华州,就得归老子管,你没钱,那就把那把琴先拿来抵债。
  说罢便伸手夺琴,张老汉赶忙护住道,求大爷再宽限几日,小老儿祖孙谋生全靠它了。
  那卖唱的小女孩也过去用身子护住爷爷,镇山虎一见,眼里放光,狞笑道:“没钱也行,琴,你也可以留着。”
  张老汉一听,喜出望外,忙不迭道多谢大爷,多谢大爷。
  镇山虎道,我看你这孙女也可怜,不如叫她跟我回去,我府里吃穿尽有,也免得整日价随了你受苦。
  张老汉大惊,连忙用手把子小女扯到身后,哀告道,求大爷开恩,小老儿家乡遭灾,家中只剩我祖孙二人,流落四方相依为命,大爷要夺了她去,就是要夺了小老儿的命。
  镇山虎怒道,不识抬举的混帐东西,来呀,把这小娘们给我牵走。
  左右长随一拥而上,便去拉扯,张老汉上前抵挡,却怎敌得住这几人如狼似虎,早被掀翻在地,拳打脚踢,哀号不绝。
  柴荣怒不可遏,命道,永德,去教训这几个王八蛋。
  张永德在一旁早按捺不住,挺身正要上前,人丛中已跳出一名青年后生,左右开弓,三拳两脚便将几名恶奴打倒在地。

  镇山虎见居然有人敢捋其虎须,暴跳如雷,疾步上前,伸出大手去揪那后生的衣领。那后生将身子一侧,已是转到了镇山虎身后,伸掌用力往其后背一拍,镇山虎收势不住,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震得地上灰尘纷起。
  众人拍手叫好,震山虎和手下从地上慢慢爬起,四面散开,形成了一个对后生的包围圈,猛地同时向后生扑去,口中直叫道,日你奶奶的,这下可叫老子抓住了。众人正自担心,却见那后生已自缝隙中钻出,笑兮兮抄手而立,镇山虎一群人兀自一齐只管乱扑乱打,闹了半天方才醒悟过来。
  众恶奴又扑上前来,后生展开拳脚,打得诸人不是手断便是脚折,一个个滚号在地。镇山虎见势不妙,起身欲逃,后生冷笑道哪里走,上前一步,抓住镇山虎,一把扯下了一撮恶毛,痛得镇山虎哇哇大叫,后生却不肯手下留情,几拳下去打得镇山虎鼻青脸肿连连叫饶,后生一边打一边道,凭你这泼皮,也配称作镇山虎,今日叫你知道韩爷爷的厉害,看你今后还敢欺凌弱小不。
  镇山虎口中连称不敢,那后生放开手来,转身朝张老汉祖孙走去,却不防镇山虎从身旁一个肉摊顺手扯了一把剔骨尖刀,用力掷出,径朝后生背心射去。柴荣与张永德看在眼中,但已救援不及,只得大呼小心,人丛中飞出一根铁棒,当的一声正好将刀击落,跟着只见一名红脸大汉飞步而出,上前一脚将镇山虎踢倒,,镇山虎尚欲挣扎,却被大汉伸足牢牢踏住,半分也动弹不得,大汉喝道,我兄弟好心饶你性命,想不到你恁地不识好歹。

  那韩姓后生回身过来,说道,似这等欺行霸市、横行不法的歹人,大哥何必再与他饶舌。说罢,扯过铁棒往下一击,镇山虎顿时脑浆迸裂,眼见是不得活了。
  张老汉爬过来感谢,大汉与后生微微一笑,朝柴荣施了个礼,口称多谢出言提醒。说罢转身欲走。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叫道,二位好汉今日杀了恶霸,确是大快人心,但光天化日取人性命,官府必不肯干休,二位若是一走了之,这街上众人又如脱得了干系。
  红脸大汉道,这位仁兄所言在理,在下姓赵名匡胤,这位是我兄弟韩令坤。我二人今日本是路过此地,不意竟遇此贼。我兄弟路见不平,故尔出手,方才诸位也见到了,非我二人欲取其性命,实在是他欺人太甚,我等为势所迫。还请各位随我二人见官,也好作个见证,到时任凭官府处置,决不连累各位。
  正自纷攘之时,人群中突现数条灰色人影,张永德一见大惊,认得就是昨日以怪异武功擒住自己的那帮赵思绾手下。他急忙上前一步护住柴荣,柴荣也发现了这群杀手,心知不妙,敌人循迹而至、追踪迅速,今日料难生离。
  他大喝道,大家快散开。同时抢步攻向灰衣人。灰衣杀手个个手持弯刀,十余众将柴张二人团团围住,一时却不忙于进攻。柴荣主仆兵器都失陷在长安,昨夜匆忙出走时只顺便拣了两把朴刀傍身,知道这帮人厉害,张永德心存了拼死也要护柴荣逃脱的念头,双手紧紧握刀,呼吸凝重,额头早沁出密密一层细汗。

  周围的群众见这阵仗,明的这事态比方才严重多了,赶忙散开,关门闭户。有几个胆的远远找个草垛土墙躲在后面偷偷张望,惶恐之中也没人想得起要去报官。赵普本来是想藏到悦朋酒店里去,发现店家正神速地上着铺板,赵普一面喊着“稍等”一面急奔过去,尚未跑拢便听“呯”一声,店门关得严丝合缝,无奈间回头看时,那十余名灰衣人已和柴张主仆激烈地打斗起来。风声激荡起飞扬的尘土,吹到赵普脸上,几粒砂钻进眼睛,赵普顾不得揉眼,只管往后街跑去,跑到拐弯处,顺墙角偷偷回望,见场中相斗正酣,赵普感觉自己身处较为安全了,抬手拭汗,肩上被人一拍,赵普吓得魂飞魄散,却是王朴站在身后。
  赵普埋怨道,也不出个声,人吓人,吓死人。
  王朴笑道,听街市上叫得闹热,出来却见到这一幕。咦,不对,这群人不象是寻常斗殴,你看那几个灰衣人,象是训练有素的杀手,那这两个是什么人,有什么来头才招惹了如此厉害的仇家?不好,这两个年青人怕是快打不过了。
  场中的柴张二人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有好几次柴荣都差点被敌人砍中,多亏了张永德不要命地救护,全是同归寸尽的打法,逼得灰衣人回刀自保。但对方武功高强又人数众多,根本冲不出去。柴荣心知今日必死,只恨无法回京报讯。
  满怀悲恨,奋力一劈,将对方一人震开,不防背后偷袭,刀锋的凉意已袭至肩颈。张永德正被敌方四五人围住,眼见却救援不及。值此千钧一发之际,耳听“当啷”一声,却是赵匡胤伸出铁棒架开了劈向柴荣后背的这一刀。
  匡胤与韩令坤方才并未随众人逃散,而是卓立场外一看究竟。他二人因不知双方纠葛来历,所以一直没有贸然出手,但见这群灰衣人以众凌寡,都很是不平。再见到柴张二人彼此都拼了命地护卫对方,不由得心头敬重。此时柴荣遇险,匡胤按捺不住,飞身跃入,为柴荣解了此围。
  韩令坤一贯是个好管闲事的家伙,在一旁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只碍着身边的匡胤没有发话,现在见是个头,大呼道,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一边叫,一边挺刀杀入。
  众杀手奉有黑袍僧总伦的密令,务必杀死柴荣。因华州地属凤翔,若柴荣死在这里,驻节的凤翔的右卫大将军王景崇便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方才本已占上风,眼看便可取了二人性命,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这两个浑人搅和。为首一名一灰衣人打了个唿哨,一众杀手立刻收刀退后,韩令坤叫道,怕了吧,快滚,韩爷爷饶了你们的狗命。
  话音未落,这群灰衣人又重新扑了上来,这一次他们不是分别围攻,而是十余人围成一个大圈,每人身形不停旋转。
  韩令坤摸摸后脑勺,“乖乖龙的东,什么玩意儿?吃醉了酒么?打摆子了。”

  柴荣见识过厉害,高叫道,兄弟小心,这是阵法。
  韩令坤笑道,什么狗屁阵法,吃爷一刀。
  说着挥刀去砍,刀锋将及之时,面前敌人却已转向,同时一股大力牵动,令他握刀不稳,跟着人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踉跄。匡胤怕他有失,挥动着铁棒上来替他抵挡。柴荣与张永德也各舞兵器,格当自卫。这群灰衣人走马灯似地不停旋转,转速越来越快,衣衫带风、声势凌厉,给人以无形的强劲压力。
  走匡胤只觉空间越来越小,眼前到处都是灰色人影,想要去攻击又不着实处。这种诡异的阵法前所未见,想要破阵根本无从着手。
  远处的王朴和赵普心里也捏着一把汗,赵普轻轻推了下王朴,小声问道,王兄见多识广,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王朴摇了摇头,我平日只知关注兵书战策、民生经济。对这些左道旁门之术的确知之甚少。
  二人正交谈着,却见那群灰衣人的圈子已越围越小,直径不过数米,被围在中间的四个人只能徒劳地不断挥舞兵器。
  王朴惊道,这是要困敌之计,令其虚耗力气,然后从容收拾。
  赵普点头称是,二人苦于皆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无从相助。
  眼匡胤他们被围在中间,眼花缭乱、头晕目眩,眼看便要遭毒手,唯有奋力苦战,但手臂酸麻乏力,已难以抵挡。突然“嗤嗤”连声,数粒微细物事破风而来,打在几名灰衣人腿弯处,中石之人相继仆地动弹不得。灰衣人阵形被破,攻势立缓。合围之阵既破,赵匡胤等神智顿时清明,见有空隙,精神一振,挥棒横扫,将一名灰衣人打飞出去,韩令坤等三人也趁敌遭遇突袭、猝不及防,上前全力猛攻,各自砍倒一名敌人。
  灰衣人经此剧变,只余三人尚有战斗力,攻守之势立异,但这些人是总伦多年训练的死士,勇悍异常,明知已不可能完成任务仍不顾死活地猛攻柴荣。片刻之后,非死即伤,张永德上前抓起一个受伤的敌人,厉声喝问,“说,是不是赵思绾派你们来的?”
  那人紧闭嘴唇,面带冷笑,头一歪,口角流出一丝黑血,竟已服毒自尽。张永德急扑向其余诸人,全都如此。懊悔道,还想捉个活口回东京,真是可恨。说着狠狠踢了地上的尸身一脚。
  。
  柴荣道,这群人必定早已在口中暗藏毒药,不成功则成仁,这赵思绾什么来头,竟有如此能耐。
  他心怀急事,又怕还有追杀,忙着向匡胤二人道了谢,便要告辞。匡胤道,这群人闹市行凶,无法无天,实属可恨,但观其方才所为,非有深仇大恨不得为此。小可斗胆,敢问二位是如何结下了这等厉害的仇家。
  柴荣道,英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有此询问,本不该隐瞒。但在下确有难言之处,望请海涵。他日二位若是得便,可至东京寻柴荣,定有重谢。
  说罢与张永德朝匡胤和韩令坤深深一揖,转身匆匆离开,韩令坤一脸的不高兴,“这人礼数好不周到,咱救了他,问问原因都不行。早知道刚才不帮他打架了。”
  匡胤见他怒气难平,拍拍他肩膀,解劝道,见这位柴兄面色忧重,恐怕真有急事也说不定。
  韩令坤道,说两句话能耽搁他多长时间?对了,大哥你说看,方才那几个家伙围得咱喘不过气来,怎么突然就象泄了气的猪尿泡,蔫在地上了呢?
  匡胤也对此事纳闷,走上前去,在灰衣人尸身旁边捡起一个黑色铁丸,莫非方才便是此物打倒了敌人,那会是谁在暗中相助呢?
  这时街市上人声渐起,不少人探头探脑。匡胤一拉令坤上马,“咱们今天莫名地惹上了这一大摊事,还是趁官府没来,快点走吧。”
  说罢打马快走,远远的背后有一群华州县衙的差役们正提着水火棍,他们早就来了,但只敢躲在很远处的一个牌坊背后,等这群凶神走了,才上前来打扫卫生的。

  华州城小民贫,少有牛马贩卖,好容易才搞到一头驴,张永德服侍柴荣骑了,自己徒步随行出城。此时正值晌午时分,数日未雨、天气炎热,加之道旁草木稀疏、尘沙蔽日,更兼一路上村舍寥落、人烟罕见,柴荣只觉心中凄凉烦闷。但见沿途道旁田边荒草掩映中有长渠绵延无尽,且每隔百余步便有一竖井立于地面,想是引水灌溉之用,只是现在已渠中干涸、石倾土颓。柴荣问道,永德,你是关中人氏,可知此为何物?
  张永德答道,此乃井渠,自唐时关陇地区便用此法。乃是从秦岭山脉水源之地开凿缺口,再以暗渠引至各地,渠长数十里至百里不等,再沿途每隔数百步置竖井通明渠而至地面,或沃田或人畜饮用。明暗各渠都要时时检修,以保疏浚畅通。现在,唉,恐怕是没人去管,也没什么人在用了。
  柴荣想到关中曾号称沃野千里富饶繁盛,而今却疮痍满目民生凋敝,心中暗叹不语。张永德也感念桑梓残破,二人就这样默然无语,郁郁前行。
  东行数里,见有一茶寮,草檐低垂、酒旗斜插。柴荣道,永德,你我可就此暂歇,顺便也问一下此去潼关的道路。
  于是柴荣下驴,由张永德牵了,去系在店外柱上,张永德见柱上早系了两匹高头大马甚是雄骏,回头看看自家那小毛驴又黑又瘦,不禁心酸。柴荣却不管这些,开口招呼店家,却见店里已坐着四人,正是方才的赵匡胤韩令坤,旁边还坐了两个文士打扮的人。

  见到二人进来,匡胤等人也是一喜,马上吩咐店家送上酒水。大家互通名号,重新落座,互道原委,原来是匡胤和令坤也在此歇脚,遇见王朴赵普,被拉了共座闲叙。
  匡胤道,本以为柴兄早已远去,难有再逢之日,谁知不过半晌便又重聚,真可谓是有缘
  王朴点头道,赵兄弟言之有理,想这大千世界,人海茫茫,你我不过沧海一粟,平日里擦身侧肩者岂止万千,但如今日这般可得相聚者不过寥寥。可见机缘巧合,自有定数,不可强求亦不可不求。
  匡胤又道,柴兄是有急事的人,要不就简略用些酒食,迅速上路。
  说罢又唤店家速上些熟食,乡村野店,物材粗疏,不过是些烤山芋地瓜,清炒野藿罢了,幸得店内新购了半爿黄牛,用盐水茴香煮在一口大铁锅中,香喷喷热腾腾端上来十余斤。匡胤自怀中摸出一个银锭,递与店家,店家苦着脸道实在找不开。
  匡胤笑道,余下的就算咱家把你这牛肉一并买了,再烙几十个大馍,记着馍与肉都分作三份包了。
  说罢又对王朴和柴荣道,王先生,柴兄,咱们一家分一份,带在路上作干粮,这时节沿途不好投店,有点吃食在身边也备个万一,请不要推辞。
  王朴和柴荣被他的豪爽大方所感染,也都不作推辞。
  赵普问道,柴兄急于返回东京,可是家中有何急事?方才见那群人颇是凶恶,柴兄二人势单力薄,路上可要小心才是。

  柴荣一拱手,“多谢提醒,在下返京其实不为私事,乃有公务在身。”
  王朴道,原来柴兄乃公门中人,失敬失敬。在下昔年曾求教于李松风老师门下,不知柴兄可曾识得此人?
  柴荣想了想,“李松风,…莫不是太傅李崧?”
  王朴点头道,正是,松风老师上李下崧字松风,在石晋前朝官至同平章事,我朝尊崇老臣,赐封太子太傅。
  柴荣道,李太傅为人高洁,素受世人敬仰。可惜在下缘浅,未曾得见。王兄既是其高足,谅来必也非凡品,他日还望多多赐教。
  赵普道,想不到柴兄对京中人事如此熟悉。
  张永德抢着说,当然了,咱们柴…..
  话没说完就被柴荣凌厉的目光逼了回去。
  王朴也对柴荣的身份感到好奇,但他并不着急,转头向着赵匡胤问道,“方才听壮士说起,二位乃是洛阳人士,不知出生于洛阳何处?”
  韩令坤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大声道,“我兄弟二人也不算是洛阳人氏,只是父辈从军出征四方,刚好生在洛阳的夹马营,其实我们都是祖籍河北。”
  “河北何处?
  “涿郡”
  赵普笑道,“这可巧了,我与王兄乃河北蓟州人氏,蓟州紧邻涿郡,我等可算是同乡了。”
  柴荣道,我出生于河北邢州,这位张兄弟虽祖籍关中,但自小便随我一起,也可算是河北人氏。
  赵普道,那大家就都是河北人了,店家,快上酒来,他乡遇故乃人生快事,当浮一大白。
  王朴心中埋怨赵普总是好酒,但他也确实高兴,于是就没说什么。
  店家端上酒来,赵普见那酒色泽暗黄浑浊,端起来先尝一口,淡而无味,与昨夜周家的酒相比不啻天壤,叫道,店家,你这也叫作酒?恐怕兑了不少水罢。
  店家过来,赔着笑道,不瞒众位客官,小店家的酿酒手艺本是祖上传下,味道向来是极好的,只是这些年来庄稼歉收,实在寻不出好的酒米,只好凑合着兑些水,也就是嘴里能有个酒味便好。
  赵普还要发作,王朴阻拦道,则平,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岂在乎有酒无酒。
  说罢,已举起酒来,众人也同时饮了。
  柴荣放下手中酒碗,向王朴问道,二位先生既是河北人士,为何又到了这关中之地呢?
  王朴并未答话,赵普抢道,“还不是全亏了石敬塘这个混蛋。为了讨好契丹人,竟甘愿出让幽云十六州。他要作儿皇帝,我们可不愿沦为夷狄、左衽终老。”
  柴荣点头道,赵兄所言极是,想我中原大好江山,竟被拱手让人,但凡有些血性的,谁不扼腕叹息。
  韩令坤问道,你们说那姓石的为了当皇帝,把家底子都送人了,这样作皇帝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
  赵普道,韩兄弟却有所不知了,但凡人私念膨胀便利欲熏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今日北面事虏,明日转过身来便南面称尊。纵然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也是顾不得的。
  赵匡胤道,只不过我听说石敬塘虽然卖身投敌,但做了皇帝却不长久。契丹人扶他登了帝位,他死后不几年,契丹人又出兵灭了晋国。
  王朴接着说,这就叫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得之于夷,失之于夷。但幽云之地本中原屏障,自此契丹屡屡进犯中原得手,皆起因于此。想我华夏神州,自轩辕氏以来本应混元一统,如今支离破碎、金瓯残缺,不知何日有圣人出世,得解民倒悬之苦。
  众人见他心忧国事,都很是敬重,沉默良久。
  这时店家端上熟牛肉和大饼,众人饥肠辘辘,放开大嚼。赵普喜爱酒肉,左手端酒,右手提了汁水淋漓一大块牛腱子肉猛啃,王朴却不喜荤腥,只用箸捡那清淡素菜。店家今日做得好买卖,献殷勤道,“这位客官莫不是嫌牛肉粗老、不好下咽,小人这昨日还杀得一口羊,若不嫌弃,愿奉送一碗。”
  王朴摆手不必,赵匡胤却道,有羊肉更好,连汤带肉舀六碗上来。
  店家连声应着跑下去,不移时用一个大托盘顶了热腾腾六大碗羊肉汤。
  赵普见汤色亮白,汤面上撒了葱花芫荽,里面卧着一片片切得晶莹亮薄的羊肉,不禁赞道,你这家熬得好汤,想不到华州城外也有如此佳肴。

  说罢,便去挟肉,匡胤道,先生别慢。回头唤道,把你家油泼辣子多上些来。
  河洛关陇本秦晋之地,地势交接,饮食风俗也差不多,店家忙不迭又送上一碗红艳艳油亮亮的辣油。
  匡胤拿起一个白面大馍,用手掰成细碎若指头大小,泡在羊肉汤碗中,再加一勺红油浇在面上,双手递与王朴,“王先生,这东西最是养身暖胃,再有食欲不佳之人,也会口腹大开。”
  王朴本嫌羊肉荤腥,但感念匡胤盛意,不便推辞,接过来,先轻抿一口汤,再挟起一片肉慢慢咀嚼,只觉汤鲜肉美,辣香中带着一股猛劲,细品之下却又别有一番羊肉独特的细腻鲜嫩。脱口赞道,好,好,真是好。
  众人依样也将馍泡了,赵普道馍和羊肉都是寻常用惯了的吃食,想不到二者相加,竟有鱼和熊掌之妙。只不知赵兄弟管这叫做什么?
  赵匡胤笑道,这是在下以前一时顽劣,偶然淘气之作,日久养成习惯,但逢羊汤,便要与馍并食,感觉精神充足,身心舒畅。却并未曾想过取个什么名号。
  王朴道,如此美食,岂可无名,就叫作羊肉泡馍吧。
  众人齐赞声好,狼吞虎咽,就汤化馍,以馍下肉,片刻间一扫而光。酒足饭饱后,赵匡胤接着问道,方才先生提到幽云之事,那依先生之见,幽云十六州还收不收得回来?
  柴荣心中也有此问,忙望向王朴,看他会作何回答。

  王朴摇了摇头,柴荣心中一凉,“那是没有希望了?”
  王朴道,各位可知,契丹来源何处,又为何今日竟成我中国大患?
  韩令坤道,契丹是外族,当然来自塞外了,他们骑兵多马又快,所以咱们抵敌不住。
  赵匡胤喝止道,令坤不要在这里一知半解,听听王先生怎么说的。
  王朴笑道,韩兄弟所言极是,契丹始于北魏,起于长城之外燕山以北草原广褒之地,类似往日汉之匈奴、唐之突厥,逐水草迁徙而游牧、狩猎。唐初,其八部结盟,有兵四万,接受唐朝统辖。后该族见唐室式微,遂怀狼子野心,不断向外扩张,实力大增。后梁贞明二年,其首领耶律阿保机在龙化州称天皇帝,建元神册,国号契丹。神册三年,阿保机在潢河以北建都,称为皇都,后改称上京。随后,降服甘州回鹘,攻灭渤海国。后传位于耶律德光,于晋天福七年,灭晋,遂改国号大辽。
  韩令坤不齿道,区区夷狄,也要建国称制。
  赵普道,韩兄弟不要小看了这契丹人,他们仿我汉家礼仪,设官制、置州县,耶律德光灭晋后还曾在汴梁升殿颁敕、临朝称尊,如果不是因为当时天气炎热,北人不耐南方酷暑,恐怕他还要久踞中原哩。以契丹铁骑之盛,在中原所向披靡,恐罕有其敌。
  柴荣“呯”地在桌上一击,“岂有此理,夷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无也。
  依先生之言,幽云之地就再无重归我华夏中国版图之日了?”
  王朴笑道,柴兄莫急,方今天下纷乱,割据四起,魏晋隋唐之高门大户早破败衰颓,草野庶民流离失所。由草莽行间而至节镇将帅者,不胜枚举,攻伐交错,征战连年。兄弟尚阋于墙,又何谈攘外?这种种情事,又岂是急便可解决的?
  赵普也道,当今劲敌,唯在契丹,除非国家一统,阖中国之力,以御外侮,否则要想收复幽云,那是绝无可能。
  柴荣对王赵二人对天下大势往来历史的渊博早已十分佩服,静下心来虚心问道,“还请先生指教,何日能致国家一统,靖平胡尘、民众得享太平呢?”
  王朴道,当今天下,朝廷仅据河洛关陕诸地,北有燕辽虎视眈眈,东南有李氏所建唐国,据江北江南四十余州;西南有孟氏之蜀国,雄峙东西二川;两浙有钱姓之吴越;湖南有楚、此外尚有荆南、岭南。诸路割据,或自僭位称尊、分庭抗礼,时时意欲取而代之。或虽奉中原名号但暗中阳奉阴违,持观望之态。
  说到这里,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看众人都认真凝听,于是继续道,“其实天下诸侯皆不足惧。”
  韩令坤惊讶地说,先生这话可令人不解了,如果诸侯都不足惧,那为何至今没有天下统一呢?
  柴荣和赵匡胤等人也正有此疑,想听听王朴的解释。
  王朴道,只因这群人中是没有一个有能力一统天下的。
  柴荣道,先生这话,在下却有些不赞同了,常言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你怎知这天下群雄就没一个是天命所归?就说我当今朝廷,代晋兴汉,谋臣如云武将如雨,训虎狼之士卒、枕戈待旦,俟时机成熟,便当翦灭群丑,复我河山。
  赵匡胤接口道,还有方才先生提到的诸路割据,比如巴蜀和江南,都是地广物阜,兵卒众多,难道他们都没能力北进中原?
  王朴也不着急,徐徐说道,当今朝廷,地不过数省,民不过百万。刘知远所谓天子之位,亦为军旅推戴,与藩镇得国何异。盖起于军旅则必为骁将骄卒所掣肘,如此则易偏信不明、所用非人。所谓虎狼环伺于侧而小丑跳梁其中,甫一得国便是如此,绝非国祚长久之象。
  众人听他所述皆是事实,不由佩服得点头称是。
  只听王朴继续说道,自唐以降,梁唐晋虽俱曾践极称尊,然皆享国不久,何也?德未及被于天下,泽不能济于万民,唯知暴敛横征、荼毒生灵。所谓百姓望王师、王师甚于贼。如此民心,江山还能坐得长久安稳么?
  柴荣道,依先生之见,执政当道者应如何方能顺民心应天命呢?
  王朴摇头道,难,你以为执政诸公不明此弊?并非他们不愿抑短扬长、兴利除弊,实因当今天下纷乱,全赖兵强方可自立,但唯养兵乃殚民力之第一者也。

  柴荣点头赞许道,不养兵则不能自立,养兵又致民力枯竭。
  赵匡胤也说道,民力枯竭则国失其根本,先生所见极是。
  王朴很欣赏二人举一得十反应敏捷,接着说道,至于适才赵兄弟所提到的巴蜀、江南等诸路割据,其实更不足惧。蜀人庸懒,少见乏思,宥于盆地之中坐井观天,只要中原兵发数路,一出陇右,过斜谷,占剑门;一出夷陵,过巴东,越夔门,据白帝而居高临下。如此东西夹击,成都可破也。益州号称天府之国,沃野千里,既得此西南膏腴之地,可以其库藏养中原甲兵,然后沿荆湘而南趋岭广,南方诸侯,溯流而依次可平也。
  柴荣进一步问道,真到那时,就是以中原对抗江南的局面了,不知天下将自南而北抑或自北而南统一?
  王朴道,北为上而南为下,自古治国平天下者,由上治下易,由下制上难。李氏伪托前唐,建极金陵,江南一隅,偏安或可,若求一统天下,绝无可能。昔司马氏以王濬为将,楼船甫至,金陵王气黯然而收。隋文命韩擒虎渡江,陈后主束手就缚。今江南已长久不经战事,君臣多耽于逸乐,所恃者唯一长江耳。淮南江北诸州,乃其趁中原不备,窃取鼠据,一旦中原有主,只需命一上将前往,则江北必定自附。然后尽发大兵,旌旗逶迤,遥望江南。前有中原王师,后有吴越掣肘,对其成合围之势,江南一举可下。

  众人听得热血上涌,柴荣紧接着问道,那时就可以向契丹人用兵了?
  王朴答道,还不到时候,南方既定,也只是后方稳固而已,然天下残破已非一日,譬如一个人身染沉疴,难道从某处讨了些金丹妙丸,便可立时痊愈?此须得有圣明天子,细加教理,以十年与民休养生息,劝农桑,抚流亡,缉贼盗,明教化,然后实仓廪、修城郭、缮甲兵。同时置良将重兵于北方邺、澶、镇、定诸州,西防党羌、北控燕辽。到时阖中国之力,以拒契丹,燕云之地自可复也。
  众人听了王朴这一番充满希望的长篇大论,心中都颇为激动,柴荣举杯道,得聆先生高论,柴荣受益匪浅,来,我等为燕云之复有望而共饮此杯。
  酒杯放下,柴荣道,“今日得与众位相聚,在下真是三生有幸,不知诸位是否愿与在下同赴汴京,共为国家效力。”
  赵普正要答应,王朴却摇摇头道,“在下闲散已久,早不堪重用,在此清谈书生之见尚可,说到临机应变,实是百无一能。恐有负柴兄盛意了。”
  韩令坤插嘴道,我和赵大哥也还要去随州哩。
  柴荣也不强求,只说那就请恕在下失陪了,实在是身怀要事,不敢长作盘桓,他日有缘,可在汴京相会。”
  赵普半眯起眼,说道,“莫不是长安有事,故须足下急趋京城传讯。”
  张永德大吃一惊,“先生怎知?”
  赵普道,“二位身上衣衫虽系普通农家,但却不合体,想是途中暂借;出华州径往东行,必自西而来,华州之西即长安也。
  华州地小,素少马匹出卖,如果系长安人士又将跋涉公干,为何不自备马匹脚力,却在华州仓促购置?”
  王朴接道,观二位气色,绝非常人或贼盗之流。恕在下大胆,二位乃长安官府中人,长安是否已出了大事,需得夤夜出走急赴京师?”
  柴荣对王赵二人的洞察入微感到非常惊讶,张永德更是佩服至极,柴荣不再隐瞒,说道,先生料事如神,在下便是长安兵马都监柴荣,这位张兄弟是我帐下校尉。
  余下四人一听,原来当真是朝廷命官,赶忙起身,撩起袍角便要叩头,柴荣忙止住行礼,说道,实不相瞒,长安昨夜已为王景崇属下叛军赵思绾所据,在下二人乘乱出走,赶回汴梁报知朝廷,好早日发兵平乱。华州距长安不足百里,叛军旦夕即至,各位亦请早自为计。
  赵普与王朴对望一眼,王朴道,多谢大人提点,既是要务在身,请大人与贵随从速速离去,迟恐有变。他日在下等自当前往京城,还望大人到时不要嫌弃。
  赵匡胤见柴荣主仆二人共骑一驴,便大步上前,解开自己与韩令坤所乘马匹,将缰绳交到张永德手上,说道,“此去京城。事急路远,没有马匹多生不便,就将在下这两匹马儿交与大人使用。”
  韩令坤在一旁张了张嘴,见匡胤神色坚定,于是把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
  柴荣感激地说,那柴某就不客气了。

  说罢,与张永德各人跃身上马,略一拱手,便疾驰而去,很快便消失在烟尘之中。
  韩令坤望着远去的背影,问王朴道,“王先生,都监是个什么官儿?”
  王朴解释道,本朝循前代旧制,以节度使分辖各州,管理本州及附近郡县。节度使下设节度推官、防御使、兵马指挥使以及兵马都监等职,协助其治理兵民各政。
  韩令坤咋舌道,想不到他一个公子哥儿模样的,竟做到这么大官。赵大哥,要是咱们有一天能做到都监,那可多好。
  赵匡胤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赵普在一旁开玩笑道,小兄弟这话可就显得没什么志气了,我看你面相大贵,所谓乱世多豪杰,说不定哪一天你时来运转,当上节度使都有可能哩。
  韩令坤惊讶地说,真的?原来赵先生还会看相?
  赵匡胤道,先生逗你玩呢,你还当真了。
  韩令坤不服气地说,都监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骑走咱们的马儿?等到我作了节度使,叫他还咱十匹,不,五十匹,一百匹。
  赵匡胤说,又不是人家强要,是我主动送的,要什么还?
  韩令坤说,没马,咱们怎么去随州。
  王朴问道,不知二位为何非去随州不可?
  赵匡胤恭敬地回答道,在下二人的父辈都是军职,驻于洛阳,故我二人都生于洛阳夹马营。自小学了些拳棒,想为国家效力,,又不愿承父辈荫庇,要自家在沙场上用刀枪拼个功名出身。
  此次是听说随州留守董宗本大人招军,想去碰碰运气。
  王朴闭目喃喃自语,“夹马营,夹马营,洛阳。”忽然睁眼问道,敢问赵兄弟今年贵庚?
  赵匡胤道,在下今年正好二十六岁。
  王朴道,那赵兄弟是生于前唐明宗天成二年了,听说这一年在洛阳夹马营曾有一件异事发生,不知赵兄弟可曾知晓?
  赵匡胤道,不知先生所指何事?
  王朴道,天成二年,唐明宗李嗣源于洛阳宫中焚香暗祷,乞求早日天降圣人,治乱致平。是夜,夹马军营之中火光冲天,映照苍穹,全城惶惶。周围军民赶去救火,却无火无烟,约莫半个时辰后,红光自灭,时人皆怪之。此事记于牒册,在下昔日曾师从前朝史官房于信大人,故略有所知。
  赵匡胤笑道,先生所言,确有其事,不过史书上恐怕是夸大其辞了。据家母所言,那夜正是小弟出生之时,因在下顽劣致家母一时难产,家父以为妖邪作祟,情急之下多举火把,失手引燃营房的柴草,幸而及时扑灭,哪里是先生说的那样。
  王朴道,那就当在下随口胡说罢了,不过,我劝二位不必前往随州。
  赵匡胤道,这是为何?
  王朴道,随州弹丸之地,池小水浅,董宗本既无大志又少韬略,绝不可成气候。现在长安有事,朝廷正当用人之际,以二位之武艺胆识,必定大有可为。何必弃广阔天地而反投井蛙之所。

  韩令坤道,好啊,反正没马,不去随州了。不过,不去随州,咱们去哪儿?难道回洛阳?那可不行,我这次是偷跑出来的,就这样回去不让我爹打死才怪。
  赵匡胤止住了他的喋喋不休,要他听王朴继续说下去。
  “不去随州”王朴脸上带着坚定的神色,“二位要往回走,不过不是回洛阳,是经过洛阳直往汴梁。”
  赵匡胤想了想,觉得王朴的话很有道理,于是说道,多谢指点,在下与韩兄弟此刻就往回转,过洛阳而不入,直往开封,去寻那位柴大人。不知二位先生是否同行?据方才柴大人所言,关中不日便有兵灾,二位若再留在华州恐怕多有不便。
  王朴与赵普都觉得这个小伙子虽然长得高大粗犷却不失心细体贴,暗中赞许,王朴说道,“即使没有今天发生的事,华州也不可久留了,你们先行一步,我二人回去收拾整理一下,也要马上离开。”
  赵匡胤问道,不知先生要往何处?
  王朴拈须微笑道,天下之大,何愁无容身之所,或在河北、或在江南,甚至就在开封亦未可知。总之,若有缘分,自有相见之日。
  韩令坤高兴地说,太好了,到时候又可以听王先生讲故事了。
  赵普拍拍他肩膀,又指了指王朴,说道,王先生肚皮里装的故事可多了,怕你一辈子也听不完哩。
  王朴笑而不语,赵匡胤冲他二人拱一拱手,道了声珍重,伸手拉了韩令坤大步远去。
  见二人已走远,赵普问王朴,“我看柴荣心忧天下、胸有大志,兄长方才为何不立即答允与其同往汴京?”
  王朴慢慢说道,柴荣是枢密副使郭威的外甥,自幼追随,见惯了达官显贵,咱们一介布衣,未必便得蒙重视。况且现在新朝甫建,政局不稳,四方又战乱频仍,郭威能否自保都还难说,还是边走边看的好。
  赵普佩服王朴虑事心细,又问道,王兄今日为了见这几个人,特意赶在前面,守候于此。莫非昨夜之卦应在今日这几人之中?
  王朴望向赵匡胤二人的方向,深深叹了口气,摇头道,天意莫测啊。你我但尽人事而行,至于成败,又何须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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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山,西距长安二百余里,座落于秦、晋、豫三州交汇之处,南接秦岭,北瞰黄河,扼西北进出中原之门户。其山体倚天拔地,四面如削,更有千尺幢、百尺峡、苍龙岭、鹞子翻身、长空栈道等十分险峻之地,自古便被誉为“奇险天下第一山”。
  第二天黄昏时分,赵匡胤与韩令坤来到了华山脚下。因为没有了马,所以二人不再走官道,转而抄近路回河南。华山是关陇与河南之间门户交接之处,越过华山,河洛中原一马平川之地将尽在眼前。
  二人说好了,趁天色尚未黑定,先多赶一程路,到半夜时找个山洞或树林歇下,不巧的是,刚一登山不过数里,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韩令坤心中埋怨匡胤不该装好人,“要是马儿在,现在怕不都快到洛阳了。”不过一看到匡胤那张严肃的脸,他又不敢说什么,只是咬着牙,冒雨跟在大步前进的匡胤后面。
  此时已是晚上,周围景色模糊不清,再加上雨势益猛,夜色之中但见两旁怪石嵯峨,山道狭窄,恰似无数怪兽窥伺于侧,张牙舞爪、迎面欲扑,不禁令人胆寒心惊。
  又走了一阵,二人都是衣衫湿透,韩令坤又困又乏,正要开口叫匡胤找个山洞暂避,突然看见前面十数米处有一团白色物事正当于道前,雨雾朦胧,看不清是什么东西。那物也好似在移动,却又象是在风雨中漂浮一般,摇摆不定随风而动,看上去怪异极了。
  韩令坤虽素来胆大,也不禁一阵心悸,“常听说深山密林时有山魈鬼怪出没,莫不是这就给遇上了?”
  匡胤也觉奇怪,加快步子上前一看究竟,韩令坤紧跟在后,大气也不敢出。待到走近了,却原来是个白袍道人,只见他不疾不徐,虽身处风雨却似闲庭信步,其足尖好似并未点地,故远望去如随风飘荡一般。韩令坤心想,好你个装神弄鬼的杂毛,害老子虚惊一场,不教训你,爷爷跟你姓。
  他本来就窝了一肚皮的气,虽然淋着雨,却并没把心头的火浇灭,方才又让道士给吓了一跳,正好可以趁这机会发泄一番。于是他几步赶上,伸手去搭住那道人肩头,口中叫道,“牛鼻子,还跑得挺快啊。”说话时五指发力,运劲扣住道人肩井穴位,寻常人经他这一拿,必然全身酸麻无力,那道人却似浑然不知,依然施施而行,只是回过头来笑道,走不动了?难道想要老道背你不成?
  赵匡胤见那道士须眉皆白,忙喝止道,令坤休得无礼,不要惊吓了老人家。
  道士笑嘻嘻道,不妨事,不妨事,这后生好生有礼,知道老人家累了,却来扶我,后生,多谢了。
  韩令坤这时却是有苦说不出,他本来只是想抓住那道人,教训他几句,趁机出出心中的闷气罢了,谁知那道人身上却似有股无形的吸力,将他的手牢牢粘住,他几次运劲回夺,却越粘越紧,而且道人加快了步伐,简直象在拖着他走,想抬足去踢,双脚竟也软绵绵不听使唤。

  韩令坤心中大骇,不知这道人是神是妖,回头仓皇无助望向匡胤,张嘴欲喊,口中已发不出声音。赵匡胤先时见韩令坤不肯松手,正待呵斥,细看已发觉情形不对,伸手去拉,就差一步,匡胤深吸一口气,提气疾追,却始终够不着,心知遇到了高人,于是在后面朗声说道,“在下兄弟无礼,冒犯了道长,请大人海量,放了这位兄弟。”
  道人慢下脚步,大笑道,看在你家大哥这般有礼的份上,老道就不要你背了,
  话音刚落,韩令坤陡觉右手已脱藩篱,顿时一身轻松,但全身依旧无力,颓然倒地。赵匡胤忙上前扶住,再看那道人时,却早人踪杳灭不知去向。
  二人休息片刻,韩令坤体力恢复过来,继续上路。匡胤埋怨道,平时说你多次,学武只为强身健体保家为国,何曾叫你胡乱动手,今天有教训了。
  韩令坤不服气道,这是个妖道,会邪术,下次见了,我不挨着他便是,远远地用箭射,我叫他粘,保准变刺猬。
  匡胤知他心中忿忿不平,也不与他计较,只拉了他继续赶路。
  二人又走了十余里,山势愈陡,见路旁有个阔约十数丈的大石台凸出,石壁上还有个山洞,里面似有光亮,韩令坤一见就不肯再走,死活要歇下,匡胤本来想趁未到夜半,再多走一程,见他执拗,加上雨仍未歇,只得依他。
  进得洞来,见这洞深约丈许,阔十余尺,正中生了一堆火,有个人盘足趺坐,双目微闭,鼻息若雷,匡胤从未见人如此睡法,心中好奇,仔细一看,却不是刚才那老道是谁?
  韩令坤叫道,“真是冤家路窄,你又落到韩爷爷手中了。”
  摩拳擦掌,便要上前厮打,匡胤一把扯住,低声问道:“你带弓箭了么?”韩令坤顿时醒悟,恨恨地盯了那道人几眼,放弃了方才的打算,匡胤脱下身上的湿衣,就着火烤干,韩令坤恨匡胤不帮他打架,捡个角落自顾睡下。
  过了一阵,又有个人进得洞来,匡胤眯眼看去,是个年轻道人,进来便向老道施礼,老道笑道,信玄,来得这么迟吗?
  那位叫信玄的青年道人也笑着回答,弟子怎比得上师父的脚力快,黄昏才从潼关出发,这早已经到华山半山了。
  赵匡胤心想原来是师徒二人,也不知是敌是友,总之不去招惹为妙。韩令坤冷笑道,吹牛,潼关到这儿两百里,两三个时辰就到了,除非你会飞。哼,骗子,装神弄鬼。
  信玄转过头来,这位施主不知从何而来?又为何对我师徒恶语相向?
  韩令坤道,我说你了么?谁是骗子我就说谁。
  信玄有些生气,正要开口争辩,老道喝止住他,“信玄,出家人当以养气第一,何必事事辩个是非曲直。”
  信玄闻言,当即稽首施礼,然后在师父旁边盘腿坐下,任韩令坤兀自在旁喋喋不休。
  雨直下到天色微明方才停歇,赵匡胤小睡了几个时辰,一觉醒来,已是精神百倍,睁开双眼,洞中火已熄灭,但天光映入,周围清晰可见,那道人师徒已不在洞中,匡胤正在纳闷,耳听得洞外有人说话,时而又夹杂着呼呼风声。
  于是摇醒韩令坤,出得洞来。
  此时雨过天青,天光乍明,放眼望去,只觉朗朗乾坤若隐若现,薄雾环绕,气象万千。眼望处翠微苍苍、身受处山风徐来,夹杂着雨后华山清新湿润之气,更是令人心旷神怡。再细观身处之所,乃是在一个大山峰的半腰,四周峭壁林立,山势雄峻,山峰上苍松天矫、古柏森森。细看这山峰时,形状独特,恰似五根巨大的手指直插云霄。匡胤身处美景,惬意至极,猛然又听到有人声,想起那道人师徒不知去了何处?
  正要抬眼张望,耳听得呼呼风响,眼前己多了两条人影,正是昨夜同宿山洞的道人师徒。
  那老道哈哈笑道,武帝祠前云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信玄,咱们今日算是见识到这仙人掌峰的奇幻秀色啦。
  信玄也笑道,如果没有师父提契,凭弟子的微末道行,怎上得峰顶,更无缘一瞰这华山全貌。
  韩令坤一听,吹牛不要本钱,这里距峰顶约有百尺,更无道路可至,当真你是神仙不成?于是骂道,装神扮鬼的见得多了,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来当着爷的面再飞一个,韩爷爷就信你是长了翅膀的鸟人。
  信玄听他一再出言无礼,心中恼怒,说道,我师徒对话,与你何干。
  韩令坤眼睛一翻,咋了,爷爷说的是你么?
  信玄忍无可忍,一伸手,“请赐教”
  韩令坤也不答话,上前就是呼呼呼连发三拳,直取信玄胸腹。
  赵匡胤来不及拦阻,只好打起精神一旁观战,只见信玄不慌不忙,轻轻侧身,便避过了凌厉的拳势。
  韩令坤冷笑道,死牛鼻子,知道韩爷爷拳头硬,不敢接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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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的同时,凌空跃起双掌击出,信玄这次不再闪避,袍袖一挥,也以手掌相迎。韩令坤心想,来比比谁的力大。他自信借这一跃之势,不说雷霆万钧,至少也可开碑裂石,信玄敢硬接,不手折骨断才怪,韩令坤不是心狠之人,与信玄亦并无仇怨,因此稍稍减了几分力道,只打算将其震翻在地出丑告饶就够了。
  哪知信玄出掌相抵只是虚招,在二人将触未触之际,信玄突然手腕一沉、双掌下翻,拿住了韩令坤双腕,然后用力往后一送,韩令坤收势不及,直飞出丈外,啪挞一声摔在地上。
  匡胤正要上前扶起,韩令坤已自个儿爬了起来,只是脸上身上沾了不少绿苔草屑,看上去白一块青一块,煞是好笑。韩令坤叫道,牛鼻子只会使诈,其实没什么真本事,来来来,咱们再比过。
  赵匡胤已看出信玄深藏若虚,韩令坤绝非其对手,但他毕竟也是个身负血气之勇的年青人,于是走上前去,抱拳道,在下赵匡胤,讨教信玄道长的高招。
  说罢,也不忙于出手进击,只是摆了个架式,双拳微握,目光不离信玄身上。信玄见对方气度沉稳,也不敢轻敌,双手分张,摆了个“白鹤亮翅”,赵匡胤见他门户大开,右拳呼地冲信玄胸口打去,趁信玄伸手格当之机,左拳又往小腹击去,信玄不防他上下两路来势如此迅急,已来不及格当,只得以双手分别按在匡胤左右手上,腾身一跃,自匡胤头上倒翻过去。

  匡胤一击不中,运劲如风,回身双掌疾往信玄后背拍出,信玄招式已老,无从闪避,硬生生背上受了这掌。匡胤本不欲伤他,故只用了五分力道,就这样信玄也是一个踉跄,好容易才站稳。赵匡胤见他脸上青红不定,想是胸中气血翻涌,以为信玄受了内伤,心中好生过意不去,正要开口致歉,信玄说道,好功夫,在下自愧不如。说罢转身朝师父走去。
  赵匡胤没想到胜得如此容易,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韩令坤在一旁不肯甘休,趁信玄走过身边时,抬足踢去,信玄看也不看,待韩令坤足将及身之时,反手一把抄住,将韩令坤倒提而起,顺手扔出,这平台之外乃是万丈深渊,韩令坤身子向外飞出,去势甚急,匡胤已来不及出手相救,眼看韩令坤就要坠落悬崖粉身碎骨,白袍老道突然飞身跃起,长袖舒卷之间,已将韩令坤带了回来。
  老道将韩令坤放在地上,韩令坤甫经生死,惊魂未定,吓得脸色雪白,浑身无力,站也站不稳,匡胤上前扶住坐下。
  老道面色严厉,喝道,信玄,一时意气便该伤人性命么?
  信玄赶忙跪下,弟子鲁莽失手,请师父责罚。
  老道哼了一声,不作理睬,信玄不敢多说,转个方向又朝赵韩二人跪下。匡胤道,此事皆因我兄弟而起,信玄道兄也是一时无心错失,请道长就原谅他罢。
  信玄感激地抬起头,又望向师父,老道冷笑道,看来你始终戾性难除、业障未消,枉费我多年教你养气移性之法,你既改不了凶顽本性,自今日起,便再不是我弟子了。

  信玄听得此言,眼中流出泪来,用力叩头道,师父于弟子有救命养育教化之恩,弟子无以为报,求师父开恩,容弟子仍归门下,弟子今后定当洗心革面、修身养性,绝不敢再逞心所欲、恃力为非。
  老道转过脸去,匡胤见他师徒失和,究其原因,韩令坤才是始作俑者,于是悄悄推了令坤一下,韩令坤茫然望着匡胤。匡胤朝他努努嘴,又指了指信玄,见韩令坤一时仍未能明白,干脆拉了他走到老道面前,跪下道,“信玄道兄方才多次容让,实在是我兄弟二人欺人太甚,现在并无伤亡,实乃大幸。恳求道长原谅信玄道兄,允其重列门墙。”说罢,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旁的令坤。
  韩令坤醒悟过来,冲道人先磕了个头,然后说,多谢道长救命之恩,道长神功盖世,这个,盖世无双,天下无敌,无敌,无敌,无敌于天下。唉哟。
  原来是匡胤听他语无伦次不及正题,手在背后悄悄用力掐了一把韩令坤的腰。韩令坤痛极大呼,你掐我干什么?信玄不听师父的话,胡乱动手,就该好好地惩罚,道长应该把他留下来,罚他每天劈柴挑水、烧饭洗衣,做足各种苦役,赶他走岂不是太便宜他了么?
  匡胤心想这小子倒还机伶,抬头看那老道,仍是脸容严肃,正想再说几句圆场,忽听山峰下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师伯,是你吗?信玄师兄也在吗?”
  老道一听,朗声答道,“是燕儿吗?怎么现在才到?”声音回响山谷,穿透密林,震得树上松针纷纷落下,匡胤心想此人好深厚的内力。

  不过片刻,一条淡黄色人影已闪上峰来,是个十六七岁的女郎,容貌俏丽,头上两边各梳着简洁的发髻,身穿一件鹅黄短裙,腰间系了条粉色丝带,看上去亭亭玉立娇俏可人。
  老道见女郎上来,笑道,“燕儿,你走得可真慢,连信玄都是昨夜上山,你却现在才到。”
  那叫燕儿的女郎嘴一噘,“师伯你还好意思说人家慢,说好了在山脚下见,你们却先跑了不等人家,说话不算话,以后都不理你了。”
  说话时,见信玄长跪于地沉默无语,奇怪地又说,“信玄师兄,你怎么跪在这儿?是了,谁叫你也不等我,师伯罚你哩,活该?咦,你们两个又是什么人?怎么也跪下了?想我师伯也收你们为徒么?”
  她后半截话是冲着匡胤和令坤而发的,韩令坤的目光和心神从女郎上峰起始便一直贯注于其身上,只觉得她身形曼妙、语声清脆,一颗心早已云里雾里怦怦乱跳,此时听她竟朝自己问话,霎时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无法作答。
  燕儿见他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一副目瞪口呆的活宝模样,又好气又好笑,飞起左脚朝他踢去,边踢边骂道,“问你话哩,死木头。”
  匡胤见韩令坤竟不知闪避,一把将他扯开,避过了这一脚。燕儿一击不中,左右双足连环踢出,匡胤跪在地上不好施展,见她来势迅急,只得用手格当,心想这丫头想不到也是个喜欢逞勇斗狠惹事生非的角色,和韩令坤倒是有几分相似。

  只听那老道喝道,燕儿,够了,人家又没招惹你,你干什么就要动手。
  燕儿正占上风,哪肯停住,双足上下翻飞,灵动至极,左足横扫匡胤头部,右足跟着踢向胸前,匡胤本来只需要就地往后一滚便可避开,奈何还要保护身边这个痴痴呆呆的韩令坤。正在这时,燕儿的身子突然向后飞起,原来是那老道及时出手,手掌虚空一招,竟将一丈开外的燕儿凌空吸回身边。
  燕儿笑道,师伯,你这手控鹤功可真厉害,改天传了我罢。
  老道脸色一沉,“传了你?好让你又去惹事生非么?”
  燕儿经他一骂,顿时双眼泛红道,“不传便不传,谁稀罕。你最好什么都别教我,由着我去让人欺负便好。”
  老道说,“凭你现在的武功,又有几个人能欺负到你,你不欺负别人就好了。”
  燕儿道,“天下胜过我的不知有多少,方才在山下,有个小子就差点伤了我,要不是我跑得快,现在还不知有没有命来见你哩。”
  老道问,“真有此事?”
  燕儿哭着说,“骗你干什么,我打不过别人,只好落荒而逃了。可怜我爹娘死得太早了,要是他们还在世,我用得着还要来求外人帮忙吗?爹,娘,你们在哪儿,你们看看燕儿吧。”
  老道恻然说道,燕儿,不要提这些好吗?
  燕儿却更加悲从中来,大哭道,“你不敢想起我爹娘,我偏要提,当年你要是及时赶到,我爹娘会死得这么惨吗?他们要是不死,凭我家家传的武功,还有什么人能欺负到我。”
  老道点头道,“不错,你公孙家的剑法,的确独步天下。如果不是中了歹人奸计,是没有人可以伤得了你爹娘的。”
  赵匡胤听到这里,心想原来这姑娘叫公孙燕,看来她刁蛮任性也是因为父母早夭,也不全怪得她。只不知这老道与她家又有何渊源,适才见这道人几次施展武功实是深不可测,为何又对这姑娘诸般容让。
  正思量间,听老道继续说,你父母与我乃方外至交,当年我云游在外,听得他们消息时,已是救援不及。此事萦绕我心多年,始终难以释怀。也罢,我就再传你一套武功傍身,日后行走江湖也足以自保。
  公孙燕闻听此言,立刻破涕为笑,拍手道,“那师伯是要把控鹤功传我了。”
  老道摇头道,我这控鹤功乃是依靠先天纯阳之气以御万物,非内力深厚者不可为之。你年龄尚小,又是女儿之身,不适合练这功法。
  公孙燕小声说,小气鬼。
  老道假作不闻,接着说,“你公孙一家,世代以女子剑术擅长,祖传公孙十八式,人莫能当。当年你母亲弥留之际,将你托付于我,公孙剑笈也一并相赠,今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
  说罢,自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绢册,交给公孙燕,又说道,“当年蒙你父母许可,我曾观此剑笈,虽仅有十八式,但其中变化无穷,令人难以参透,我又懒于用剑,故不曾详研。望你妥自保管,勤加练习,不要堕了父母威名。”
  公孙燕接过绢册,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揣好,老道突然飞身而起,身子凌空拔高丈余,大声说道,这是我年少时自创的一套身法,最适合身形小巧者,临敌时进击退避皆可使用,燕儿你可要看好了。
  但见他在这平台之上、树木之间忽进忽退,窜高伏低,趋赴闪避,腾挪跳跃,身形迅疾无比,平台上立时风声大起,草木飞扬,先时还能见到是一条白色人影,后来越来越快,竟似化作了一道白光,穿梭其中。
  公孙燕高叫道,师伯你慢些,我都看不清了。
  老道笑道,这身法的要领全在一个快字,慢了就没用啦。
  说话间身形已慢了下来,此时朝阳初露,远处云层中透出的阳光在平台上洒下一层金辉,也映照在老道身上,只见他面上红光泛起,头上冒出丝丝白雾,身上袍袖迎风鼓起,飘飘然似神仙临凡。
  赵匡胤心中又是惊骇又是佩服,拜下去道,在下有眼不识真人,望道长恕罪。
  韩令坤这时也已清醒过来,同样跪伏在地。
  那道人哈哈一笑,“都起来吧,信玄,你也起来。
  燕儿,可学会了吗?”
  公孙燕道,你飞得象陀螺似的,叫人眼花缭乱,怎么学得会?
  道人说,这套身法唤作燕于飞,重在提、虚、疾、升四字,你自已下去好好参详吧。对了,闹了这半天,大家还没自我介绍呢。贫道道号扶摇子,俗名陈抟,这是劣徒信玄,这个小姑娘叫公孙燕。二位怎么称呼?
  赵匡胤这才反应过来是在向自己询问,忙上前施礼作了通报。
  陈抟问道,不知二位为何又到了这华山之上?
  赵匡胤便将昨两日之事包括路遇柴荣王朴等详细禀告,陈抟听后,皱起眉头,“看来西边又不太平了。”
  匡胤回答,听那位柴将军所言,朝廷不久必起大兵西征平叛。
  陈抟摇头道,我看未必如此迅速,国家四面皆敌,又有何兵可派?如果大军征讨,北边的契丹人乘势进犯,那才不可不虑。咦,对了,王景崇的大军不是就在凤翔么?你二人这是准备前去报讯?
  匡胤想不到陈抟一个出家人对国事时局也如此关心,忙回答道,道长所言极是,那位王先生也认为契丹才是我中国的心腹大患。故我们与柴大人宾分两路,他回汴京报讯,我们带了他的信札去找王大将军。
  话音刚落,却听扑通一声,转头一看,信玄又跪在了地上,韩令坤问道,信玄道兄,你师父早原谅你了,还跪下干什么?
  信玄并不答话,只是望着师父,陈抟看着他,沉默了一阵,问道,你真打算这样?
  信玄叩头道,求师父成全。

  众人听他师徒对话奇怪,都不明所以。只听陈抟叹了口气,“都过去好些年了。你始终还是放不下。”
  信玄道,徒儿不才,蒙师父教诲多年,本应移心息性、淡泊尘世。但家国之恨仇深似海,徒儿实在无法忘却。
  陈抟道,以前你有几次请求下山出世,我都以你学艺未精为由拒绝了。方才你听我们谈到契丹,你又心动了不是?
  信玄道,契丹与徒儿有不共戴天之仇,如若不报,徒儿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九泉之下,先人也会骂徒儿乃不忠不孝之人。
  陈抟冷笑道,你急于下山,恐怕不只是为了找契丹人报仇这么简单而已。你还想去寻王景崇对不对?
  信玄低头道,师尊法眼,无所不知,长安为叛军所据,此乃何等大事,徒儿绝不信王景崇会事前丝毫不知,此人阴险狡诈、首鼠两端、惯会背信弃义卖主求荣……
  陈抟打断道,当初你入我门下之时,可曾许下什么誓言来着?你说过,当以此劫后之身随为师悠游山间终老林泉,终生不再提报仇二字。
  信玄无以为答,只有以头触地,韩令坤在一旁看不过去了,说道,扶摇子仙人,虽然我打你不过,也感激你的救命之恩,但这件事上我可要说你两句了。这位信玄道兄,身怀上乘武功,有出世救人的高尚理想,而且还肩负血海深仇,你虽然是他师父,也不该拦着他呀,所谓人各有志,这个,啊,志有不同,
  匡胤见他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忙制止道,你少说两句成不?道长自有他的道理。
  韩令坤不服气,“什么道理,不许别人报仇就是最不讲道理。”
  陈抟道,你们可知信玄是什么人?
  匡胤和令坤一齐摇头,表示不知。
  陈抟缓缓说道,他乃是前朝石敬塘的后人。
  赵匡胤和韩令坤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个小道士竟是前朝皇亲、凤子龙孙。
  陈抟接着说,当年他先祖石敬塘将幽云十六州割让契丹,换来辽人支持,建立晋国,但其实内心亦深以为耻,曾告诫子孙世代勿忘幽云,务必将其夺回。
  赵匡胤心想,原来还有这一段故事,恐怕那位知识渊博的王先生也不知道。
  陈抟又说,石敬塘死后,传位石重贵,也就是信玄的伯父。他撕毁了和辽人的契约,不进贡不称臣,辽国皇帝大发雷霆,亲自带兵来兴师问罪。下面的事,信玄,你来告诉大家吧。
  。
  信玄眼中满含泪水,接着说道,我大晋将士摩拳擦掌、同仇敌忾,河东一战本来已令虏骑丧胆。可恨赵延寿那奸贼,卖主求荣,竟甘作内应;王景崇又拥兵自重,不肯策应,以致汴京沦丧,我石氏宗亲都惨遭屠戮。虽然当时我才十六岁,但京城陷落的那一晚,我永远也忘不了,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在杀人,到处都只听到我家人的哭喊和惨呼还有敌人那得意的狂笑。
  说到这里,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仿佛一睁开眼就会重新看到那可怕的夜晚。口中喃喃地说,我父王剖开一匹马的肚子,让我藏进去,然后他拿起刀又冲了出去,他身边一个随从都没有了,全都死了,后来我父王也死了。我逃了出来,四处乞讨,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是谁,怕人家知道了我的身份会把我捉去向契丹人讨赏。是师父救了我,教我武功,用道家上乘心法教我忘记恐惧。
  他猛然又睁开双眼,大声说道,“但是我从没有忘记仇恨,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想杀尽契丹狗,为我的家人报仇。”
  陈抟见他去意坚决,不再勉强,说道,“去留本随意,花开未必春。信玄,你既执意如此,为师也不阻拦。只是须依我三件事,不知你意如何?”
  信玄听得师父许可,喜出望外道,“但凭师父吩咐,徒儿必定谨遵不违。”
  陈抟道,其一,你此次出世,当复你本姓,但原名不可再用,以免有人认出你后多生阻滞。
  你方才说愿遵我吩咐,但愿你言之有信,我为你更名,就叫石守信吧。
  陈抟顿了顿,继续说,其二,我曾观你面相,你眉心中有杀纹,故我常以上苍好生之德点化于你。望你谨记众生之苦、胸怀慈悲之念,切勿妄作杀伐。你可依得?
  信玄点头道,弟子依得。
  公孙燕插口道,师兄你别急,师伯还有第三点哩,等他说完了你再看依得依不得。
  信玄道,无论师父说什么,弟子都依得。
  陈抟微微一笑道,“这其三,”他语气突转严厉,“从今以后,你再非我陈抟弟子,日后在任何人面前不得提及你我渊源。更不得借我名号,为非作歹。若违此言,就算天涯海角,我亦必取你性命。”
  信玄大吃一惊,一边流泪一边以头碰地咚咚作响,“师父何出此言,弟子受师父大恩无以为报,待尘缘事了,当重返山林,侍候终老。师父这第三点,徒儿决不依从。”
  陈抟不理他,转身欲走,信玄扯住他袍角,放声大哭。匡胤等几人在旁想要劝解,又不知如何开口。
  陈抟道,缘生缘灭,皆有定数。你我师徒一场,今日缘尽于此。你要好生看顾燕儿,心中常存善念。为师所授先天功和无极掌皆威力无穷,你要勤加练习,不可懈怠,为师去了。
  说罢,长袖拂出,众人只觉一股大力迎面而来,不自觉都往后退开。陈抟大步踏出,口中吟道,“我谓浮荣真是幻,醉来舍辔谒高公;因聆玄论冥冥理,转觉尘寰一梦中。”

  声犹在耳,而人迹已消失在高山密林之中,余下赵匡胤等众人兀自痴立平台,如在梦中。
  信玄缓缓站起,遥望陈抟离去的方向,脸上犹带泪痕,公孙燕与韩令坤见他悲伤难己,都上前左右牵了他手,赵匡胤安慰道,信玄道兄不必过于伤怀,令师乃世外高人,相信他日必能重逢。
  信玄点点头,对匡胤道,“在下亡国之身,如蒙不弃,愿随同诸位同赴汴梁,为国效命。”
  赵匡胤大喜道,有道兄随行,求之不得。
  信玄摆手道,我已被师父逐出门墙,还归尘世,道兄二字,不必再提。若能与各位兄弟相称,今后必定生死与共。
  当下各人叙了年齿,匡胤最大,石守信居次,韩令坤第三,于是从此便以兄弟相称。公孙燕道,还有我呢。
  石守信道,燕儿你最划算,一下子便有了三位哥哥。
  公孙燕道,哥哥多又怎么样,要能帮我打架才是好的。
  韩令坤问道,方才你不是说在山下让人欺负了吗?走,咱下山找他去。
  众人还都是少年心性,血气方刚,听得有架打,齐声赞同,于是奔跃下山,一路欢笑。
  赵匡胤一行四人下得山来,由公孙燕指点,来到她昨日所到之处。这是一个小集镇,镇上人来人往也有几分热闹,公孙燕睁大了眼睛四处寻找,石守信笑道,燕儿,你见过与人打了架,还傻等在原处等对方找帮手来寻仇的吗?
  公孙燕道,不会的,那小子绝不会走的。

  赵匡胤惊讶地问,你怎么这般肯定他就一定不会离去?
  公孙燕脸突然涨得通红,大声说,我说他不会走就不会走,你要是不敢帮我打架就站一边去,别在这啰啰嗦嗦。
  石守信见她神色有异,料想事情恐非如她所说那般简单,他对公孙燕素有了解,从来只有她欺负人,没有人欺负她的。于是心中多了心眼,拉了赵匡胤站到一边,冷眼旁观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有韩令坤最是热心,跟在公孙燕屁股后面东奔西走,公孙燕往哪他便往哪儿,寸步不离。这集镇并不大,也就横竖共两条小街,片刻之间已寻了个遍,石守信见公孙燕垂头丧气一无所获,心中暗笑,脸上不自觉也表露出来。
  公孙燕怒道,笑什么笑,师伯临走时怎样交代你来着?叫你好生照顾我,想不到这么快你便欺师忘祖了。
  石守信正待辩解,忽听公孙燕大叫道,好小子,终于找到你了。
  众人抬眼望去,却见墙角处蹲着个头戴草帽身形瘦小的少年,,有匹枣红马儿无精打采伏在身边。那少年一见公孙燕,立马跳将起来,骂道,你这个恶女人,打不过我就害我的马儿,我也正要找你算账哩。
  韩令坤走上前去,一捋衣袖,指着少年道,好小子,横人我见多了,还没见过打了人不跑还等着想挨揍的。
  石守信和赵匡胤也赶忙跟了过去,那少年虽见对方人多,脸上却无半分畏惧,大声说道:“你们以为人多我就会怕了吗?你不赔我的马儿,我跟你没完。”

  韩令坤道,好啊,那就先问问韩爷爷的拳头吧。
  话音刚落,只觉眼前一花,那少年已冲到了面前,韩令坤一拳朝他面门击出,那少年偏头闪过,韩令坤一击不中,左足踢出,那少年纵身跃起,一脚踏在韩令坤左膝,借力一蹬,另一脚便踏上了韩令坤肩膀。韩令坤见敌人已不在面前,正觉诧异,陡然脖颈气促呼吸不畅,原来那少年已双足夹住其头颈,韩令坤回手击打,少年再次上跃,韩令坤双手正打在自家脸上,由于用力甚猛,竟打得自已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赵匡胤见那少年略施拳脚便制服了韩令坤,暗忖此人武功不在自己之下,但兄弟吃了亏,理当出手相援,正准备下场,石守信一把拉住他,说道,我看此人只是招式怪异,内功修为未必很高。大哥此去但守住门户,任他千变万化,只攻他中路便是。
  赵匡胤点点头,走到少年面前,少年叫道,车轮战吗?小爷也不怕。
  匡胤拱手道,在下如果输了,我方就算败了,我们一干人等任凭小哥处置。
  公孙燕听了,着急地叫到,你凭什么代表我,我可跟他没完。
  韩令坤这时勉强才回复过来,说道,燕儿,你放心,大哥比我强多了,一定会赢的。
  公孙燕怒道,燕儿也是你叫的么,没出息的东西,脓包样儿也出来丢人现眼。
  那少年道,我如果输了,也任凭你们处置。

  匡胤心想此人豪爽,但愿等一下能点到即止,免伤了双方和气。
  心中这样想,手上却半点不敢马虎,双脚左右微分,扎稳马步,双手似拳似掌,上下分置于胸腹之间。少年见他门户防护甚是紧密,一时难以找出破绽,只好展开身形在四周游走。匡胤眼帘低垂,目光却不离其脚步。
  公孙燕在一旁大喊,姓赵的,你倒是打呀,站在那儿象根木桩子似的。
  少年始终没找到进击的机会,心中焦燥起来。这时正值晌午时分,日光正炽,匡胤的眼睛象被太阳闪到,眨了几下,一滴汗水又从头上流下,令他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少年见有可乘之机,疾步上前,右手便去拿他左肩,匡胤心想来得好,左看一沉避过,跟着右拳击向少年前胸,少年顿时脸色通红,急忙后跃,口中骂道不要脸的东西。
  匡胤心想,拳头没长眼睛,再说这又有什么不要脸了。
  他不管这么多,腾身进击,拳脚如暴风雨般一阵猛攻,那少年左遮右挡,招架不住,觑个空儿,从匡胤臂弯处钻了出来,匡胤见面前无人,立刻回手去抓,那少年却滑溜至极,匡胤抓之不住,那少年已就地一个扫腿朝下盘袭来。匡胤奋身跃起,双足踢向少年面门,那少年身子向下再伏,双掌击在巨胤小腿之上。匡胤落地不稳,以手撑地,少年施展双腿,攻势若旋风扫落叶般袭来,匡胤无从闪避,凌空翻身跃到少年背后,少年击之不中,身体竟突然收势,一个鹞子翻身,侧踢匡胤面门,匡胤身子下探,伸足踢出,正中少年小腹,滚出去老远。
  公孙燕拍手笑道,好了,好了,把这小子给我绑起来。
  匡胤走上前去,伸出右手,那少年迟疑片刻,也伸手让匡胤拉了起来。匡胤道,在下无心冒犯,请小哥原谅。
  少年冷哼一声道,我肖卓言而有信,既然打不过你,那也无话可说。
  赵匡胤道,原来小兄弟叫肖卓,在下赵匡胤,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不知肖兄弟与这位公孙姑娘有何仇怨?
  肖卓道,你们都是一伙的,我说的话你们会信吗?
  石守信道,只要言之在理,我们决不偏帮。
  肖卓道,昨日黄昏时分,我牵了马儿在这集镇上打尖,你们那位女伴从旁经过,见我的马儿好,就想强要了去。
  公孙燕反驳道,你胡说,我说了要给钱的。
  肖卓道,你的确是要买,但我答允了卖么?我说过这马儿随我多年,跟亲人似的,再多钱也不行。
  石守信心想定是公孙燕买马不成,出手强要,以致二人动起手来,公孙燕打不过肖卓,回来搬救兵,看来理亏在自己一方。想到这,狠狠瞪了公孙燕一眼。
  。
  公孙燕道,不卖便不卖,我说借来骑几天也不成?
  肖卓道,你我素不相识,借给了你,我找谁要去?
  赵匡胤道,于是二位就动起手来?
  肖卓道,“她打我不过,不知使了什么阴毒手段在我马儿身上,你看我的马儿现在已是路都走不动,站也站不起,甚至连喂水也不肯喝了。”说着,已是眼泛泪光。
  公孙燕忙道,你自己不会养马,倒来诬赖好人。我只是临走时拍了它一下,谁知它就成了这样。
  赵匡胤道,肖兄莫急,在下从小生在骑兵营中,对马也略知一二,不如让在下看看,你的马儿倒底有何处不适。
  肖卓道,只要你救得我家马儿,我便不再寻这姑娘的晦气。
  匡胤走到墙边,见那马生得与一般中原马匹不同,它体格雄伟长大,毛色油亮暗红,鬃毛卷曲,四蹄粗壮。匡胤自小在军中也见过不少战马,但如此神骏之物还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心中暗赞。细看之下,这马此时眼睑低垂,双目无神,匡胤用手轻抚它的脖颈,喃喃低语。
  公孙燕不解道,他在干什么?给马儿念经么?不会是这马快死了吧,要他念经超度超度。
  肖卓听她说得恶毒,狠狠地瞪过来,“要是我马儿救不活,我要你陪葬。”
  公孙燕见他目光凌厉凶恶,不禁心头也有些害怕,不自觉往石守信身边靠拢。石守信心道,你现在知道怕了?得些教训也好,省得终日惹事生非。

  过了良久,匡胤方才站起身来,笑道,不妨事的。
  肖卓喜道,马儿有救?
  匡胤道,肖兄这马是来自塞外吧。
  肖卓迟疑了一下,答道,这马是朋友送的,唤作驭风,来自哪儿我也不知道。
  匡胤道,驭风,果然好名字。我看此马体型剽悍,身长有力,定非中原出产。此时塞外正是秋风送爽草木茂盛之际,而关中却气候干热。它是患了水土不服,思念家乡之病。
  韩令坤道,那就是说和燕儿无干了?
  赵匡胤道,我适才详验马身,并无伤痕,想公孙姑娘亦是爱马之人,出手时定未发力。
  公孙燕道我早说过没伤他的马儿,你们就是不信。
  石守信也放下心来,只有肖卓怀疑地说,我看你长得还算诚实,你可别串通了来骗我。
  匡胤笑笑,俯身探入马腹,用手轻轻摩挲,驭风竟露出很顺从的表情,匡胤猛然发力,在马肚子上重重一按,马儿受此穾然袭击,仰头长嘶,从嘴里吐出一滩粘液,
  。肖卓见状,正要上间质问,却被石守信伸手拦住,再看驭风已缓缓站起,虽仍显憔悴,精神已是大为好转。匡胤命道,令坤,取些水来。
  韩令坤忙递过随身水袋,匡胤倾了些水在手中,捧着喂马,那马不一会儿便将一袋水饮尽。匡胤转头道,肖兄弟,再寻些青草喂食,应无大碍了。
  肖卓大喜,上前抱住马颈厮磨一阵,韩令坤道:“你一个男人怎么象个婆娘似的,它是你情人么?”
  肖卓此时心情大好,上前拉住匡胤不住道谢,众人相携着寻了就近一个茶竂坐下,互通来历,肖卓只说自己是幽州人氏,因父母逼娶,故与家人失和,出走在外,四方云游。

  石守信听他提到幽州,心生警惕,问道,那你可是祖籍幽州?
  匡胤心知石守信此问是想弄清肖卓来历,若其祖籍幽州则定为汉人,若是近年迁往,必是辽人无疑。回想方才肖卓武功怪异,其坐骑又非中原出产,他也想知道这一点,故双目同样直视肖卓。
  肖卓神色坦然,笑道,石兄难道疑我是契丹人不成?我家世居幽州,与那辽国皇帝仇深似海,各位大可放心。
  韩令坤道,这可巧了,石二哥与契丹人也有血海深仇,咱们一块儿投军去,杀光契丹人,夺回幽云十六州。
  肖卓诧异道,怎么石兄也…?
  赵匡胤见石守信脸色有异,忙说道,我中原人士,谁不恨契丹屡屡入寇,杀我同胞。岂止石二弟,我们人人皆与辽人不共戴天。
  肖卓点点头,回头唤来店家吩咐酒菜,山野小店也无甚佳肴美馔,不过是些野猪、野兔之物,配上高山野菜,但众人早已腹中哀号,风卷残云般片刻便一扫而光。
  匡胤见肖卓并无目的地,遂邀其同行,肖卓觉得这几人并无恶意,欣然允诺。于是一行五人同出关中,往赴河南。肖卓随身所携金银颇多,一路上住店打尖,皆是他买单会账,众人见他为人豪爽慷慨,都甚是喜欢。
  只有石守信悄悄唤过匡胤,低声道,此人来历不明,言语举止亦有破绽,不可不防。另外我乃石晋后人之事,万勿轻易泄与外人。
  匡胤点头称是,但对肖卓仍一如往常,只是暗加观察,亦不见其有何错漏之处,暗笑守信多虑。数日之后,已越过秦岭,将关中之崇山峻岭抛在身后,目之所及乃是一马平川的河洛之地了。
  柴荣和张永德籍匡胤所赠快马之力,五天之后的早上就赶到开封了。
  开封又叫大梁、汴梁或者叫东京,因为这里西接洛阳关陇,北望河北燕辽,东至山东大海,南瞰淮北江南,乃是南北通衢东西要冲的“四达之会”。再加上隋炀帝时期开凿的大运河就是以这里为中转站,西济长安、南连扬州,漕运发达,国家“以东南财赋养西北甲兵”,通过运河将江淮富庶之地和关陇国之根本连接在一起。
  江南淮北湖广等地的渔米盐绢通过运河,源源不断地送到开封,再经开封周围的不同路线接济河北、关中和山东。因此开封是一个水陆便利,四方辐凑的城市。
  唐灭隋以后,统治者依然重视运河的作用,开封在漕运中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在其周围,有四条河与运河相连可通漕运,分别是汴河、黄河、惠民河、广济河。惠民河又叫蔡河,广济河又叫五丈河。五丈河在开封城北,河宽五丈,因此得名。蔡河在南门绕一个圈又拐回去了。只有汴河最为重要,它由东至西从开封城中贯穿而过,向南流入淮河。
  唐亡以后,中原的几个政权如梁、晋、汉等依次都建都在这里,因为他们都清楚,谁控制了开封,谁就控制了运河,也就牢牢掌握了中原河洛之地,并且可以以此为根据地四面出击。所以他们放弃了长安,在河南设立了两个都城,西边的洛阳叫西京,东边的开封叫东京。

  柴荣此时便立于东京城西门宽阔的护城河边,西门又叫郑门、大梁门。柴荣抬头仰望高耸坚固的城墙和整齐飘扬的旗帜,回头对张永德笑道,永德,死里逃生的感觉如何?
  张永德也大笑,二人正要纵马入城,却见城门紧闭,柴荣心想京城虽禁卫森严但大白天从不禁出入,难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命张永德开口唤城。
  城上守卫探头望见,认得柴荣,不敢怠慢,恭敬地说,是柴大人啊,大人要进城,有没有侍卫司的手令?
  柴荣心想,我才走不到两月,怎么又有了这样的规矩。但他并不造次,回答道,我有事回京禀报,故不曾有什么手令。
  守卫答道,那只好委曲大人等一下,小的去向上头请示。
  柴荣心中焦急,大声问道,今天谁在城上?
  上面传来声音,今天是侍卫司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刘大人亲自值守。
  柴荣一惊,京中到底出了什么大事,连刘铢这个在禁军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都亲自上城了,于是命令道你快去请示刘大人,叫他下令速开城门。
  那守卫办事倒还神速,过了片刻,城上便放下吊桥,厚重的城门也慢慢打开。柴荣扬鞭催马,几步越过长达十米的吊桥,往城门驰去。
  刚到门口,就见到一名武将在盔甲鲜明的守卫簇拥下迎面而来,柴荣认得是刘铢,勒住马缰,张永德先下马,再来接过柴荣手中的缰绳,扶他下来。

  刘铢见到柴荣,脸上突现惊讶之色,但马上就满脸堆笑,拱手相迎。刘铢的官职比柴荣要高出许多,因此柴荣连忙还礼。
  刘铢问道将军本在长安,为何突然回京?
  柴荣道长安出了叛兵,我是回京报讯的。
  刘铢大吃一惊,“竟有此事?”
  柴荣也吃了一惊,反问道,难道我的手下何徽还没回京?
  刘铢摇头道,这几日未见有任何人从西边返京报讯。
  柴荣想不明白到底何徽去了哪里,现在他只想快些回到枢密院向郭威禀告,顺便问了句,“为何今日一大早便城门紧闭。”
  刘铢看了看周围,附在柴荣耳边,低声道,皇帝昨夜殡天了,宫中秘不发丧,要等到承祐皇子即了位再说。史大人下了令,国丧期间,一切从严,谨防小人乘机作乱。
  柴荣大吃一惊,皇帝不过才五十来岁,平日征战沙场身强力壮,怎么突然就驾崩了呢?
  想到这,他要去见郭威的心情更迫切了,于是便要告辞,刘铢却拉着他细问长安详情。
  柴荣知道刘铢是侍卫司指挥史弘肇的亲信爱将,而史弘肇与郭威之间亦交情深厚。故也不拿他当外人,大致说了一下,然后告辞道,详细情形,容日后回禀,在下须急急赶往枢密院,望大人海涵。
  刘铢忙道,理当如此,是在下鲁莽,一时心急竟耽误了将军。将军这便请行,并代在下向郭令公老人家请安,就说明日刘铢自当亲往拜会。
  柴荣答应一声,与张永德飞身上马,急驰而去。
  开封经过几代帝王数十年的修建完善,已经被经营得人口稠密、商业繁荣。由于这里常年都有重兵驻守,相对安全,四周各州县的富室大户或流亡农民都迁居进来,致使开封城日益拥挤,本来就不宽阔的街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汴河两岸又搭建了不少临时居住的草棚供流民使用,整个开封城显得乱哄哄的。
  枢密院位于城南的正兴大街上,从西边的郑门进来,过了州桥,再穿过一条长街就到了。枢密院的历史要追溯到唐朝后期,最开始只是个帮皇帝收集军事情报的临时机构,后来便常设下来,负责征戍、粮调、马政及甲仗等,成为国家主管征伐调兵遣将的中央机构。枢密院与中书省并称二府,设枢密使一人和枢密使副二三人,其地位略低于宰相。
  柴荣很快便到了枢密院,但从守门的军校口中得知,枢密使杨邠和枢密副使郭威都去了宫里。以柴荣的品级,还没有资格直入禁中,叩阍陈情。因此他怏怏不乐,只得先回府中去等候。柴荣自小便随在姑母身边,郭威夫妇待他亦亲若己出。因此柴荣现在尚未成婚,暂寄住郭威府中。姑母柴氏见他突然归来,十分惊讶,郭威治家素来严厉,军国大事从不语诸内闱,因此柴荣对姑母也不敢实言相告,只虚言搪塞过去。
  16
  此时的开封皇宫之中,纷乱而又紧张,皇子刘承祐昨夜已被急召入宫,柩前即位。现在他正在寝殿里试穿龙袍,由于他父皇刘知远是暴卒,因此没有人料到这么快就会有新皇上,也就没有准备合体的新龙袍,只好拿先皇的备用朝服凑合着先顶一下。虽然刘承祐和他父亲一样,个子都很高,但刘知远体格粗大,刘承祐却要瘦削许多,因此朝服和通天冠都显得很宽大,一点也不合身,这令刘承祐很是恼火。
  他在滋德殿内走来走来,对着铜镜左顾右盼,伸伸手抬抬脚,怎么看也找不出父亲往日临朝时的威严气度,气急之下,一脚把铜镜踹翻在地,狠狠地踏上几下,由于用力过猛,差点弄得自己摔倒。周围侍候他的内侍们慌忙上前去扶,刘承祐推开他们,气恼地说,待我即了位,第一件事便是要杀了尚衣局的内侍。
  这时,一个女声在殿外响起,“还没即位,想到的便只是杀人吗?”跟着只见一位端庄的中年贵妇在一群宫娥内侍的簇拥下走进殿来。
  内侍们赶忙跪下,齐呼“太后”,刘承祐也跪下,口称母后,龙袍的边角绊在脚上,差点令他摔倒。
  太后望着俯伏于地的儿子,心中叹了口气,吩咐道,“都起来吧。”
  太后本姓李,是刘知远的结发妻子,当年刘知远任晋国的河东节度使时,听闻契丹兵发汴梁,便要起兵勤王,正是这位李氏以“螳臂挡车”为由拦住了他。
  后来契丹收兵北返,刘知远的部下怂恿他乘虚袭取东京、自立为帝,这时的李氏却慷慨积极起来.刘知远心存犹豫,李氏鼓励他良机莫失;刘知远担心库帑不足,李氏便尽发妆匧、以遗将士。因此刘知远得以顺利从太原起兵,而且一路势如破竹,直接进了开封成了汉朝的开国皇帝。刘知远知道妻子功不可没,一直对她颇为敬重、恩爱有加,称帝后后宫未置妃嫔一人。二人共育有三子,长子承训,勇武多智,可惜不幸早天;幼子承勲,尚在冲龄,能挑起刘家天下这副担子的就只剩下面前的老二承祐了。
  李太后看着瘦弱的儿子,想起刚去世的丈夫,心中一阵酸楚,不禁掉下泪来。承祐忙上前用袖子替母亲拭泪,太后心想这孩子虽然不及他父亲英武,但好在还孝顺,假以时日,多加培养,定然也可成长为一代明君。
  想到这,又有一丝欣慰,开口道,“承祐,虽然你才刚满十八岁,但自今日起,你便要临朝听政,记着要学你父皇,勤于政事,亲近贤能,切不可沉溺享乐玩物丧志。”
  承祐恭敬地回答到,儿子一定谨遵母后的教诲。
  李太后点点头,又说道,史弘肇、王章、郭威等人,都是你父皇手下旧人,忠诚可靠,你要多加依仗,凡事谦躬商量,切勿独断专行。
  承祐道,儿子晓得,父皇遗命中不是提到了要给他们都加官吗?儿子照办便是。

  李太后道,不止是要加其官,更要得其心。他们手握重权,如果没有他们的真诚拥戴,你的皇位能坐得稳固吗?
  刘承祐觉得母亲这话有点不可接受,好歹自已也是皇帝,他们是什么?是臣。在朝堂之中自己高高在上,而他们只能俯伏于下。生杀予夺,全操于已手,用得着和他们讲客气吗?
  他嘴上虽仍然满口答允着,但脸上那不以为然的神气没逃过太后锐利的眼睛。太后心想这孩子未尝苦难,哪里知道这江山是从刀光剑影中万分凶险才得来的啊。
  她正想再开导几句,一名内侍前来禀报说,朝廷的几位重臣已经候在归德殿请求觐见。于是她立刻起身,随儿子一同前往。
  归德殿中,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枢密使杨邠、枢密使副郭威、三司使王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苏逢吉等都焦急地候着。另外还有些地位相对较高的文武官员,比如开封尹李业、归德军节度使郭允明,宣徽使侯益、客省使王峻、中书舍人范质以及各部尚书侍郎等。众人一见太后和新皇帝进来,众人连忙跪下。
  刘承祐第一次坐上龙椅,心情十分激动,忍不住东摸摸西瞅瞅,坐在一旁的绣袱龙墩上的李太后忍不住小声提醒他自重身分,承祐这才收摄心神,作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板起面孔开口道,“众卿平身,有何事要奏啊。”
  苏逢吉位居宰相之位,本来应首先开口,但他知道自己这个宰相是个虚职,实权都掌握在史弘肇和杨邠这帮军人手里。
  因此他主动跪在了后面。现在皇帝发问,他偷偷往前望了望,果然史弘肇抢先说道,“先皇宾天,举国震荡,臣恐宵小乘机作祟,故已严令禁军全城戒严,并由枢密院发文谕令各镇节度使不必来朝,就地举哀。”
  杨邠接着说,事起仓促,臣等为防万一,未曾请旨,便已移文下发,请皇上降罪。
  刘承祐问道,苏爱卿,侍卫司和枢密院的安排,你事先可曾知晓?
  苏逢吉见皇帝点到自己的名,不敢不答,小心翼翼地说道,微臣,微臣曾有耳闻。
  站在下面的李业是李太后的亲弟弟,他对史弘肇等人的先斩后奏颇为不满,认为这是把自己这个京城最高负责人不放在眼里。冷笑着说道,侍卫司的禁军只应负责外城防务,何时连内城也一并接管了?先帝曾有诏旨,开封内外九门,外五门归侍卫亲军,内四门归开封府都衙,史指挥使此举未免有越权之嫌……
  史弘肇一贯瞧不起这个靠裙带关系爬上来的国舅,不待其说完,便厉声喝道,此乃军国大事,你开封府但负责治安罢了,其余诸事何须你来过问。
  李业气得面色青红不定,正欲抗声争辩,史弘肇朝上一拱手,“陛下,臣职在拱卫京师,事关紧急,若有不周之处,请降罪便是。”
  李业见其态度强横,也朝皇帝奏道,史弘肇擅权自专、咆哮君前,请陛下治其大不敬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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